《仙阶. 九霄落凡尘》 第1章 楔子 楔子 动心·星台暗许 紫微殿的观星台常年覆着薄霜,玄枢帝君指尖划过星轨时,银白仙力透过宽大的衣袖总会无意识绕着副将凌越上仙的戟尖打转,凌越上仙持戟的手每次总会悄悄收紧。 他,看得见帝君深夜为他留的暖茶;他,记得住雷雨天帝君将他护在身后时,玄色仙袍划过手背的温度。但他从不敢抬头,怕眼底炽热的光撞碎那层君臣的薄纱。 那日北溟水族暴动,凌越上仙派往平乱。玄枢帝君为他系上北斗符,指尖在他颈侧停留半瞬,轻抚过肩甲披风上的褶皱。 星子的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北溟凶险,这个护你。”玄枢帝君的声音比夜露还轻。 凌越上仙攥着符牌,望着玄枢帝君如霜玉般的面容,喉间哽咽最终只道了声“谢帝君”。 他没看见,他转身时玄枢帝君望着他挺直落莫的背影,指尖在星图上划出一道乱了的轨迹。 暧昧·戟尖藏意 凌越上仙平乱胜利返回天庭后,便开始会在玄枢帝君批卷宗时,悄悄在案角摆上他爱吃的松子糖。玄枢帝君则会故意留几卷与星象相关的卷宗,等凌越上仙过来一同探讨。 两人并肩站在星云图前,呼吸相闻,玄枢帝君透过衣袖上繁复绞饰的指尖点在星辰上讲解,凌越上仙的目光却总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直到玄枢帝君转头,他才慌忙会移开视线,耳尖烫得像能滴出血。 某次宴饮,玄枢帝君被众仙轮番劝酒,凌越上仙竟下意识挡在他身前,一句“帝君不胜酒力”脱口便出。 满殿瞬间变的寂静,玄枢帝君饮千杯而不醉的美名,早在众仙心中蒂固。凌越上仙口出此言使得众仙皆为呆愣。 玄枢帝君望着他身披银甲,护佑的背影眯眼含笑,眼底翻涌着惊涛。他竟不知什么时候起凌越上仙竟会护他如此。 可在凌越上仙转身时,玄枢帝君却只端起酒杯,轻声道:“凌越无妨,吾陪众仙喝几杯。”执杯的指尖划过杯盏,端起时竟有几滴飞溅出,似那帝君眼底的惊涛淹没掉那份刚要破土的情意,被深深按回了心底。 纠结·虐恋生隙 君臣间的异常被天帝察觉,速将凌越上仙调离紫微宫镇守南天门。 临别前夜,凌越上仙攥着北斗符站在观星台上,玄枢帝君递出一份星象图:“南天门,星象纷杂恐有异变,你多多留意。”凌越上仙闻言,他本以为帝君会对他稍有不舍,此时看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心瞬间凉透,满腔柔情无处安放。 他不知玄枢帝君转身离开时,手已握拳指节攥得发白。 玄枢帝君也有满腔的叮嘱无法开口,他怕泄露了情意,会连累凌越上仙落得“勾引帝君,秽乱天庭”的罪名,九天上的天规礼法容不下这样的情。 斗转星移间,凌越上仙已在南天门驻守了三百年,他每日都会想起玄枢帝君,身着玄色仙袍身姿仙绰的立于观星台中,他霜白俊逸的面容上总是透着层淡漠的疏离。薄唇冷冽未言时自带三分威严,开口时却似玉石相击,清冽中藏着暖意。久久存荡在他心内。 天界的时光孤寂而漫长,无数的思念弥漫心间。直到魔族突袭来犯,他为护天庭平安身受重伤。 玄枢帝君赶到时,凌越上仙已昏迷在血泊中,胸口的北斗符已碎裂成片,散落一地。 玄枢帝君抱着重伤气息微弱的他,眼中布满血红。玄色仙袍外被失控的银色仙力吹的烈烈作响。望向那些魔族將士日光如同野兽一般,充满杀气。 可在凌越上仙转醒时,淡淡开口道:“紫微殿,不能没有你。”声音里裹着失而复得欣喜。 凌越上仙望着他眼眸中常年覆着一层淡金流光,抬手抚过他清冷的眼尾,终是将那句“我想你”藏在了舌下。 相悦·欲念破规 凌越上仙的伤痊愈后,玄枢帝君不再压抑内心的情感。 这夜观星台四下无人,玄枢帝君从身后轻轻抱住凌越,下巴抵在他发顶:“这些年,怕连累你,才不敢与你亲近。” 凌越上仙浑身一颤,转头撞进玄枢帝君眼底的温柔,所有隐忍刹时崩塌。两人距离太近,对方发间沾染的星尘,都清晰得让他心跳失序,甚至能看清帝君眼底的自己。 “南天门的星象……”凌越上仙刚想开口,话却被玄枢帝君突然转身的动作中断。 玄枢帝君的目光落在他微张的唇上,淡色的唇瓣透着迷人的光泽,清俊的眉眼里含着诉不尽的缱绻情意,帝君喉结轻轻滚动。 近千年的动心,三百年的克制,无数次的暧昧试探,心底的柔情化作凝绕在指尖的仙力。 他轻轻抚上凌越上仙的下颌。附在他耳边,“凌越!”他的声音比夜雾还软,“你可知,为何留你在身边,你心悅我。” 凌越上仙的呼吸骤然停住,刚想出声玄枢帝君的吻已缓缓落下。没有急促的掠夺,只有小心翼翼的探触,像星辰落于湖面,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柔情。 他能闻到帝君仙袍上的星辰气息,混着淡淡的松子糖的甜香,那是他今早偷偷放在案角的,竟会被帝君带在身上。 玄枢帝君的指尖轻抚过他的后颈绒毛,吻渐渐加深,却依旧温柔得怕碰碎他。 凌越上仙攥着戟柄的手慢慢松开,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帝君的袖口,仙力在两人相触的地方缠绕成淡金色的光。 他闭着眼,感受着帝君唇齿间的温度,那些藏了近千年的话、压抑了无数次的心动,在此都化作喉间细碎的轻颤,融进这个属于星夜的吻里。 远处传来巡夜仙官的脚步声,凌越上仙身体不由挣扎,玄枢帝君搂紧他并未放手,只是将吻重新落在他泛红的耳后,轻声道:“别怕,我在!” 凌越上仙安心的望着他眼底的坚定。忽然懂了,这不是他一时的冲动,是跨越了君臣的界限、释放了这藏了无数个日夜的情意。 星空上的光还在闪烁,两人交缠的影子被星光拉得很长,今夜的吻,成了九霄之上最温柔的破防,也成了他们情劫里,最璀璨的开端。 二吻·案前墨染 玄枢帝君在紫微殿批卷宗时,指尖触及“凌越”二字的奏本时总会停顿片刻。 凌越上仙端着新磨的墨汁进来,见他望着奏本出神,轻声将墨盏放在案角:“帝君,墨汁磨好了。” 话音刚落,玄枢帝君突然伸手,握住他悬在半空的手腕。 凌越上仙猝不及防跌向案前,唇瞬间便被帝君轻轻含住,案上翻开的星图卷轴被撞得四散,墨香混着帝君身上的星辰气息,漫进两人相抵的唇齿间。 玄枢帝君的吻比昨夜更暖,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脖颈间已修复好的北斗符,像是在确认这份真实。凌越上仙的手撑在案上,指腹蹭过微凉的宣纸,连呼吸都变得滚烫,原来安稳的殿宇里,比观星台的夜更让人动心。 三吻·檐下避雨 天界的雨丝总是让人能够感觉到宽凉之气,雨天的紫微殿内似乎也漏进了丝丝微风。 凌越上仙守在殿门处,将溅进的雨丝悄悄挡住,玄枢帝君撑着伞从外回来,见他肩头沾了雨,不由皱起眉:“怎么不进去?” 不待凌越上仙回答,玄枢帝君已将伞撑在他顶上,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人带入怀中,一同躲在檐下。 雨珠顺着伞沿滴落,在两人间织成细碎的帘。玄枢帝君低头望着他沾着雨丝的唇,缓缓靠近吻上,柔软、清冽,却又烫得惊人。 凌越上仙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胸口衣襟,感受着伞下独有的温热,连檐外的雨声都变的轻柔、温暖。这躲雨的片刻,亦藏住这样汹涌的情意。 四吻·星灯映夜 七夕夜的紫微殿挂满星灯,点缀的整间宫室温,柔和。暖黄的光晕映在凌越上仙眼底泛着说不出的喜悦,他伸手调整灯绳时,玄枢帝君从身后轻轻环住他,下巴蹭在他耳后:“这星灯,是为我们的吗?” 凌越上仙闻言刚要回头,脸颊便被玄枢帝君转过衔住了唇,星灯的光晕落在两人相握的指尖,玄枢帝君的吻带着暖意急切,狠狠咬着他的下唇,惹得凌越上仙轻颤着越发往他怀里缩。 殿外的夜风卷着星子的光撒进来,落在他们交缠的唇上,像是为这一吻添了层温柔的釉。 凌越上仙抬手环抱住玄枢帝君的颈,将吻回应得更深,舌尖相触,碾转纠葛。 原来重复的吻,不会腻,只会让藏在心底的爱意,愈发清晰。 此后每一夜,观星台的星轨下、殿内的案前、檐下的雨帘中,总能见二人相偎相吻的身影。 没有霸道的掠夺,只有彼此珍惜的爱重,一次又一次温柔的纠缠,像星子绕着北斗命轨,停不下,也戒不掉。 他们都懂,这无数次的吻,是把三百年错过的时光,想一点一点补回来。 两人的吻落在星子的微光里,玄枢帝君的仙袍被凌越上仙扯落露出半肩,凌越上仙的甲胄蹭着地面发出轻响,仙力与体温相互交融,将所有规矩都撞得粉碎。 “凌越!”帝君喘息的吻着他的颈侧,声音带着情动的沙哑,“从今往后,我只要你,爱你,护你……” 凌越攥着他的手,指尖划过他掌心的星纹,眼中泪水落在他手背上:“帝君,我等了三百年,终是到了。” 那晚的观星台,成了他们打破禁忌的秘境,每一寸缠绵都刻满了“两情相悦”的印记。 败露·轮回劫启 两人在星台甜蜜缠绵时,被前来公干的雷部正神恰巧撞破,报于天帝。 天帝震怒,以“私相授受。”违返天条为由,要将凌越上仙打入诛仙台转世。 玄枢帝君为护凌越上仙,自请散去半身仙力,愿同与凌越上仙一起受轮回之苦:“他若受罚,我皆往之,绝不独留。”天帝怒极应允。 诛仙台前,玄枢帝君攥着凌越上仙的手,珍重的将北斗符塞进他掌心:“无论几世,我都会寻得你。等我!” 凌越上仙望着他逐渐透明的身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帝君,我等你。”金光落下,两人的身影消散在诛仙台中,只留下观星台上未散的仙力及星光,他们的爱,虽败于天规,却成了跨越轮回的执念。 第2章 第一章 长安的初春总飘着细雪,沈枢蹲在朱雀街的友人画摊前,笔尖悬在《星夜图》的斗柄处,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直到一阵马蹄声掠过在摊前,素色锦袍的衣角扫过积雪,带起细碎的雪粒。 “先生这幅星图,斗柄该往东南偏半寸。” 沈枢抬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来人腰间挂有一枚精巧,质地上乘的银色香囊,从中散发出淡淡的松墨香,雪粒纷纷落于发间。 他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刚想开口,一阵风突然卷着雪扑来,画纸被吹得翻飞。两人同时伸手去按,沈枢的手肘撞在凌舟胸口,凌舟俯身的动作收不住,唇便轻轻蹭过了他的唇角 细雪似是瞬间凝结,沈枢清晰感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混着对方身上的松墨香,像惊雷炸在心头,连指尖都麻了。 凌舟僵住了,方才按在画纸的手还悬在半空,耳尖瞬间烧得通红,慌忙直起身,连声道:“对不住!是我……我没站稳。” 画摊前的雪还在落,两人都没再说话。 沈枢低头盯着画纸上晕开的墨点,心跳像要撞破胸膛,明明是无意的触碰,却让他想起某个模糊的梦,梦里也有个人,在满是星光的地方,这样轻轻吻过他。 凌舟不安的攥着腰间香囊上的流苏,指尖微微泛白,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沈枢同样泛红的耳尖上,喉间紧了紧,只憋出一句:“这雪……好像下大了,先生要不要随我避一避?哦~鄙人姓凌,表字星澜,单名一个舟。先生尊称?”方想起未先自报身份。 沈枢抬头,撞进凌舟躲闪不安的眼神里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拂过唇角残留的温度:“好!实不敢受公子先生二字相称,在下沈,单名枢,表字汀晏。那就……劳烦凌公子带路了。” 雪粒落在两人肩头,那片刻的触碰像颗种子,悄悄在心底发了芽。 他们都不懂这莫名的悸动何起,可从唇瓣相触的那一刻,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长安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在案上的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枢正在研墨,凌舟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纸包缝隙里漏出松子糖的甜香,是上次沈枢随口提过喜爱的吃食。 “剛路過東市,見這家糖鋪開門便買些吃著玩。”凌舟將紙包放在案角,目光掃過沈樞沾了墨的指尖,忍不住伸手想幫他拂去,手到半空又頓住,轉而拿起一旁的布巾自然遞過去,“下次研磨慢些,墨汁總濺得滿手都是。” 沈樞接過布巾,指尖擦過他的指腹,故意笑道:“有凌公子幫我收拾殘局,我自是不用急。”他低头擦手露出脖颈上悄悄染上些许的粉色。 自初见雪天画摊前那次意外的触碰后,两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可偏偏每一次的靠近,都比从前更让人心动。。 凌舟听后喉头有些发痒掩手轻咳,便转身去拨旺炭盆里的火,炭火立即噼啪作响,掩去他此时的慌乱。 “你倒会使唤人。”他回头时,眼底已带了笑意,“上次你把墨汁溅在我脸颊上,怎么不说自己手笨?” “那是给凌公子添彩。”沈枢放下布巾,拿起笔在宣纸上勾了道星轨,“你看,像不像你颊边那点儿墨?” 他故意把星点画得艳了些,抬眼望进凌舟的目光,两人同时顿住。那星点的位置,竟和上次意外相触时,凌舟唇瓣的弧度莫名重合。 屋内的空气忽然静了,炭盆的热气裹着松子糖的甜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凌舟先移开视线,伸手拿起纸包拆开,拿出一颗糖递过去:“吃颗糖,堵上你的嘴。”沈枢伸手去接,指尖又一次的相触,糖块立刻落在案上,滚了两圈停在了星轨图旁。 两人同时去捡,手指慌乱的碰触在一起。 沈沈枢抢先伸手捡起糖块塞入口中,甜意瞬间漫延,却还压不住心口泛起的慌。 凌舟则攥紧指尖,假装去看墙上的画,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这星图……斗柄好像还是偏了点。” 沈枢含着糖,含糊应道:“偏就偏着,等凌公子来改便是。”他望着凌舟的背影,手指轻轻划过案上的星轨。 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提,可这份藏在君子之交下的暧昧,却像炭火一样,悄悄烧得越来越旺,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想让他改画,还是想让他再靠近一点。 沈枢的画舫泊在长安渭水畔时,凌舟总会提着一坛桂花酒来。 船内烛火昏黄,照在两人对坐的身影上,酒液倾入瓷杯的声响,在河风里显得格外清寂。这是他们约定好的“半月一聚”,说是论画,却总在沉默里藏着说不透的情意。 “你这幅《秋江星图》,比上次多了几分暖意。”凌舟指点在画纸角落,那里藏着一颗极淡的星子,像极了他束发带上的纹样。 沈枢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指腹蹭过杯沿的酒渍:“许是近来天暖,连墨色都软了些。” 他抬眼,看进凌舟眼底的光,那光里有他读得懂的温柔,却也有同他一样的克制。 酒过半晌,凌舟起身去开窗,河风卷着水汽扑进来,他下意识往回退,恰好撞进沈枢怀内。 两人同时愣住,沈枢的手悬在他腰侧没敢落下,只轻声道:“慢些,船板滑。” 凌舟的后背贴着沈枢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轻言:“沈公子这是怕我掉下去,还是怕我把你也带下去?” 沈枢的心尖瞬间发烫,收回手退开半步,提起案上的酒壶掩饰慌乱:“再添些酒?”他倒酒时,指节微微泛白。 自初见雪天那次意外的唇瓣相触后,这样的靠近总让人心乱,可他不敢说,不能说。 世间男子相交,哪有这般牵肠挂肚的?若被旁人看出端倪,不仅是他,连对方都会被卷进流言蜚语里。 沈枢看着凌舟染上酒意的脸,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发:“酒够了,再喝下去,怕是要误了凌公子回府的时辰。”他的手指轻轻蹭过凌舟的肩头,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在触到对方紧绷的身体时,迅速收回手。 窗外的月亮升得高了,凌舟起身告辞,走到船舷时忽然回头:“下月我要去临安办货,可能……来不了了。”沈枢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脸上却依旧带笑:“一路顺风,记得给我带临安的徽墨。” 凌舟点点头,转身跳上码头的小舟。船桨划开水面时,他回头望了眼画舫的烛火,那烛光明明灭灭,像极了他藏在心底的情。 画舫内,沈枢望着凌舟远去的背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液的辛辣压不住心口的酸涩,他们都懂彼此眼底的克制,那是被世俗的规矩所束缚着,不得宣之口的情意。 彼此只能藏在眼中压在心头,用着每次“论画”“谈文”的借口靠近一些,轻触每一次不能落下的指尖。连句简单的“舍不得”都不敢说出口。 第3章 第二章 渭水河畔的画舫里,烛火将沈枢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指尖悬在《星夜图》的斗柄处迟迟未落。 方才凌舟来送徽墨时,袖口沾了丝胭脂香,那是他从未在凌舟身上闻过的味道,刺得他眼底发涩。 “这墨是临安城最好的,你上次说想要。”凌舟将墨锭放在案上,素色锦袍袖口上的一抹朱红无比刺目,他目光避开沈枢的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想将那胭脂色揉掉,指尖却因用力而些许泛白,“家里……内人听说我来见你,还让我带了些她做的松子糖,知你喜欢。” 沈枢看着案上那包绣着缠枝莲的糖包,喉间像堵了团棉絮。他知凌舟有家室,并与夫人琴瑟和鸣,外出办货也常为夫人带回一些薰香胭脂等女儿物什,今日袖口的那抹胭脂香必来便是如此沾染的。 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态,可每次听到“内人”二字从凌舟口内道出,还是会忍不住心堵心慌。 他强扯出笑,拿起墨锭在砚台里轻磨,眼睫投下的阴影遮去眼底溢出的醋涩,“凌夫人手巧,比我上次在自个东市买来的香甜。” 凌舟的耳尖瞬间泛红,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咳。 他望着沈枢垂落的发丝,想起清晨夫人梳妆递来胭脂时,他下意识避开的动作,以往不觉可当下他总觉得那些脂粉香,会弄脏了见沈枢时该有的干净,可这话他不能说,也不能讲。 研磨好墨,沈枢提笔在纸上落墨,笔尖却控制不住地抖,星轨的线画得歪了些。 凌舟伸手想指,指尖还末触到画纸,就被沈枢轻轻抓住手背。沈枢的掌心带着墨的凉意,却烫得凌舟心头一颤。“别碰。”沈枢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哑,“画歪了,我自己改就好。” 凌舟的手停在半空,看着沈枢眼底藏不住的落寞,心口像什么堵住了似的,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为夫人画眉添妆只是闺中小趣”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内人还等着我……” “走吧。”沈枢打断他,头也没抬,继续修改画错的星轨,“路上小心。” 凌舟望着他倔强的侧脸,感受到他低落情绪,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渐渐远了,沈枢才停下笔,将脸埋进掌心,一声叹息无声发出。案上的松子糖还散发着甜香的气味,可他尝着却满是苦涩。他明了凌舟对自己的心意,也知道凌舟的身不由己,可这份明知不可为却偏要牵挂的感情,像根细刺扎在心底,连呼吸都带着疼,他想护着凌舟护着这份意想,可谁能心疼他,让连想多留凌舟片刻都成了奢望。 渭水河的晨雾还没散,沈枢刚送走来借画稿的苏琼姑娘,转身就撞进凌舟的目光里。 凌舟手里提着食盒,指尖攥得发紧,食盒手柄因太过用力似乎发出了轻微“吱呀”声,他眼底的雾比河面上的还浓。 他刚在岸边远远看那姑娘身袭淡粉红衫月白长裙,乌云的发丝用一根素钗挽起,鬓角簪着一朵绒珠花素雅清新,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并用手帕掩面对着沈枢谈笑,立于沈枢身旁宛如一朵初夏时节盛开的盈盈水莲,那亲昵的神态恣意娇憨,妩媚可爱。让凌舟心间无名火起,心底发痛,满目赤红。 “星澜兄,你怎么来了?”沈枢压下心底见到凌舟的悸动,故意装作平静,目光却落在凌舟攥紧的食盒提手上,“今日你不用陪夫人?” 凌舟的喉结紧了紧将食盒放在桌案,坐到一旁的椅上,食盒里的甜汤还冒着热气:“路过,给你带点吃的。”他本不想提那姑娘,可还是忍不住问出“方才那位姑娘,和你……” “嗯,那是苏姑娘,画院友人家的远房妹妹,因喜爱画山水便托我照拂一二。刚刚来借我早年的画稿临摹。” 沈枢拿起勺子端出甜汤,轻轻搅动却没喝。他看出凌舟眼底的醋意,心里竟莫名泛起一丝甜,又很快被苦涩压下去,“她性子爽朗、直率,跟我倒很合得来。” 晨雾漫进舱内,将彼此的呼吸都染得暖了又凉。“合得来就好。”凌舟收回手,声音轻得像雾,“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看着凌舟匆匆离去的背影,沈枢手里的勺子“当”地落在碗里。他知道凌舟误会了,但他不想解释,解释了又能如何?难道要告诉凌舟,他和苏琼姑娘不过是知己,心里装着的人是他?这样说出不过是徒增彼此的烦恼。 三日后,官家设宴邀当地文人,沈枢和凌舟都在受邀之列。席间,那伶沈枢画院友人和苏琼姑娘也被受邀,她今日似有特意妆扮,鹅黄的裙衫腰间系有一条五彩丝线编织的丝绦,素包的披帛随意搭在腕间。更衬她容颜秀美,精致描摹的黛眉,明媚清澈的眼睫更显灵慧。她身姿优雅的坐在离沈枢不远处笑着与他谈画,凌舟则坐在一旁插不进话,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手里的酒杯捏得越来越紧。舌尖泛出酸意,如同嚼过酸杏一般,涩味满口。 酒宴结束,沈枢刻意等在巷口,凌舟路过时他上前拦住:“星澜兄,那日的甜汤很好喝,谢了。” 凌舟的脚步顿住,避开他的目光:“举手之劳,汀宴兄不必道谢。” “苏姑娘的事。”沈枢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认真,“我和她,只是受人之托,友人而以。” 凌舟的身体僵了僵,耳尖刹时发烫,却依旧嘴硬:“我没在意。”话虽如此,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眼底的雾渐渐散了些。 巷口的灯笼晃着暖光,两人站在阴影里,谁都没再说话。 他们都想避开却总被这样那样的缘由牵在一起,都懂彼此的心意,却连一句“我在意你”都说不出口。 沈枢目光疑视在凌舟红潮末退的耳尖,指尖悄悄蜷起,这份藏在世俗里的暧昧,像渭水河上的雾,散不了,也化不开,只能这样在一次次躲避与试探里,牵肠挂肚地纠缠着。 第4章 第三章 今朝的寒梅宴布置的匠心独具,每处座位四周都挂起了翠影薄纱,纱幔垂落随风摇曳,隔着点缀在梅林间的灯笼光影,看着满院已绽放的各色梅花分外美妙。纱帘挑起时可与人交谈同乐,纱帘垂下时可享半刻独处光阴。实是妙哉! 沈枢刚在位间坐下,就见凌舟提着酒壶过来,温润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沉郁。 昨夜苏琼姑娘前来还画稿时,鬓边别着支玉簪,那是去年自己生辰,凌舟特意寻来的北斗纹玉簪,当时只说“送你添个玩物”。 苏姑娘借画时见其玉质上乘,雕刻精致便要去佩戴两日参加闺中茶会。未曾想被凌舟昨夜撞到 ,想来已多心,今个的不悦定是因此事。 “沈兄,今夜可得陪我多喝几盏。”凌舟提酒满上,酒液映着周边的烛光晃出细痕,如他眼中藏匿的波光,他不等沈枢回应,便径直仰头尽饮。 他仰脖后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沈枢淡青灰调的袖口处沾着的墨色,想起苏姑娘昨日递画稿时,手中锦帕上也有同款墨色,是那上好徽墨的印渍。那沉静的墨色,正是他踏遍临安城才为沈枢寻得的松烟徽墨。北斗纹玉簪想来必也是转赠他人了。心里的酸意泛起,眼底充满血色,原来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沈枢转眼就能赠予旁人。 沈枢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俊秀眉峰担忧的皱起:“慢点喝,酒急伤胃。”他伸手去拦,却被凌舟避开,凌舟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带着酒气的滚烫呼吸:“沈兄,哪里管我……你不是有苏姑娘陪吗?” 这话像根刺,直戳得沈枢心窝发堵,他刚想解释玉簪是苏姑娘借去不是相赠,就见凌舟已醉得晃了晃身体,无意扯下了身后纱帘,俯身撑在桌几,宽松的衣袍遮掩了旁人的视线,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唇:“汀宴,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酒意模糊了理智,凌舟带着酒香的呼吸轻触在沈枢唇上,混着酒的辛辣和他惯有的松墨香扰在沈枢鼻端。 沈枢想扶稳他,凌舟却忽然倾身,唇便那样重重覆了上来,凌舟微微发颤的指尖爬上他胸前的衣褶上 宴厅内的喧嚣瞬间成了背景,沈枢能清晰感受到贴在唇上的柔软及温度,他僵了瞬,随即抬手盖在凌舟的颤抖的指尖上。没有推开,只轻轻加深了这个吻。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这样失控的触碰。 凌舟的手猛然攥紧他的衣襟,像抓住救命稻草,喉间同时溢出细碎的闷哼,那声音听起来满是委屈与不甘。 直到邻桌传来调笑脚步声,沈枢猛地回神,将凌舟推开,两人的唇间突然分开,勾缠出细弱的银丝,在烛火下泛着暧昧的光。 凌舟被推开不稳,醉眼朦胧地看着沈枢泛红的唇,忽然笑了,眼底却满是涩意:“原来……是我想多了。”他起身踉跄着往外走,没看见沈枢望着他背影时,眼底满是疼惜与无奈。 第二日清晨,凌舟在自家卧房醒来时,感觉喉咙发干,头痛欲裂,“喝口茶润润喉。”凌夫人细心的端起温茶,在旁关切的望着他。待他接过茶水,自然落坐他身后,抬手放在他两侧太阳穴上轻柔按摩缓解他酒后不适。 昨夜在宴上喝了太多的酒,回府时已无意识,只记得那吻像梦一般,此时清晰的在脑中浮现,他急忙拉下夫人的手,握在掌中拍了拍。 他起身换好衣裳,就见丫鬟接过管家递来的字条,是沈枢留下的:“昨晚你醉了,送你回府,余下的徽墨我放在你书房内。”字迹工整,语气平淡,像极了寻常友人的关心。 凌舟看着字条上字迹眼周泛红,叹息一声无奈收起保存。 昨夜唇齿相依的悸动是真,留在唇上的温度是真,心口压抑不住的心跳是真,滋长出的痒意像藤蔓疯长漫延是真。 他明明该避开,却偏忍不住想起,想起沈枢眼底对他藏不住的温柔。 而画舫内,沈枢望着那支放在书案的玉簪,清晨时分苏姑娘便遗人送还。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懂,凌舟的误会,懂他心里的委屈,可他只能把这份心意,藏在送他回府的行动里,连一句“我只在意你”,都说不出口。 渭水河上的画舫里,明媚的日光透过窗棂上的纱影,映照在案上未完成的《星夜图》。 沈枢慢慢的研磨,指尖蹭过砚台边缘的北斗纹,那是凌舟精心为他打磨雕琢的,此刻却提醒着他方才凌舟的说起的“内人明日要去上香,我需同往”时的模样,口吻里含着宠溺及关爱,让他心口忽然发闷。 “星澜兄近日总陪着夫人,不必外出办货,倒也清闲。”沈枢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气闷和苦涩,“不似我,孑然一身自在。” 凌舟握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他想解释,夫人近日身体不适,上香本就为去还愿,他需陪同前住。而他们婚姻不过是家族利益下的安排,他心中对夫人只有敬重,可话到嘴边,却又听到沈枢继续道:“凌舟,你已有妻室,你让我如何?” 这句话像道惊雷,炸得凌舟浑身一僵。他猛地抬头,撞进沈枢眼底的落寞,心口像被钝器砸中,涩意瞬间漫上来喉头,原来……沈枢是在怪他有妻室,是在觉得这份情意不该存在?他张了张嘴,喉间发紧:“我……” 沈枢打断他,语气变的温和了些 “我知道,星澜!你身不由己。” 言毕拿起画笔在纸上落墨,星轨画得歪歪扭扭,“是我逾矩了,往后……不会再提这些。”他故意避开凌舟的目光,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抖。 他本是想叹自己的心不由己,想问凌舟是否也和他一样,被世俗捆着不敢向前,却没成想出口便成了指责的言语。 凌舟看着沈枢低头的侧脸,他躲在光影下的眼睫轻轻颤着,好看的唇角绷的泛白。凌舟的心里又疼又慌,他想伸手去碰碰沈枢的脸,抬手却在半空停住他不能,最终只收回握拳掩在嘴化作一声轻咳:“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起身时他袖口扫过案上的墨锭,墨锭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破碎的心思。 沈枢没去捡,只是望着凌舟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的湿意终于忍不住漫上来。 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却偏偏说出口变成了刺,扎入了凌舟的心里,也扎入了自己的心里。听着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俯身将墨锭拾起,墨锭上还有着凌舟指纹的温度,些刻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 几日后,友人的聚会上 ,两人再次偶遇。凌舟刻意躲避他,只和旁人谈笑风生,杯中的酒依就一杯接一杯地灌。 沈枢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口像堵了团棉絮,却不知该如何靠近解释。 酒过宴散后,沈枢在马车前拦住凌舟。凌舟的脚步顿住,却没回头:“沈公子还有事?” “那日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枢的声音带着急切,“我是想问……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明知不可为,却放不开,牵肠挂肚?” 凌舟猛地转身,将沈枢抵在一旁的墙根上眼底泛起猩红,攥紧沈枢的衣带含着酒气的呼吸喷薄在沈枢脸上:“那你想让我如何?休了她?不顾家族颜面?还是让你……跟着我受世人非议?” 沈枢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望着他温润脸孔上泛起猩红的眼尾,心口又酸又疼。 两人站在墙下的阴影里,灯笼的光映着彼此的落寞,谁都没再说话。那句无法出口的话,像道鸿沟横在两人之间,明明心里满是对方,却偏偏连靠近都成奢望。 他们都懂彼此的委屈,可只能把这份情意,埋在沉默里,放任那点不可言明的爱意在心底滋长。 第5章 第四章 长安的早春总是飘着泥土翻新的气味,沈枢陪苏琼姑娘在曲江池边郊游赏春观画,指尖正点在一幅《曲江唱晚图》的渔舟上,眼尾扫到不远处的柳树下,凌舟小心翼翼的扶着一位女子缓步行来。 那女子身着胭脂色轻薄的窄袖短衫,材质似上好丝帛,色泽鲜艳,在外面叠穿了件月白色对襟及腰半臂小衫;一条耀眼的石榴红长裙搖曳生姿:乌发挽成同心髻,金钗银环缀于发间贵气端庄;眉如淡墨软烟,眼似秋水含情,温柔得身姿丰盈绰像是早春里的暖风拂面,正是凌夫人梁杏。 苏琼姑娘笑着向凌舟与凌夫人上前行礼,梁杏则先望向沈枢,目光在他身上顿了瞬:眼前人穿了件黛青色长衫,袖口沾着点墨香,发间束着支北斗纹玉簪,风起拂过衣摆时,倒像幅清透的水墨小像,心忖难怪郎君总提“沈公子画如其人”而立于他身旁的姑娘一袭紫衫俏丽娇媚,她轻声笑了,语气柔得浸了温水:“这位便是沈公子吧?郎君家中时常说你画技精妙,今日一见,果然清雅。”转而向一旁苏姑娘还礼,互报闺名。 沈枢却僵在原地,耳内传来凌夫人的赞许的言语,目光落在凌舟扶着夫人梁杏的手背上,那呵护姿态令他心口像被轻羽挠得发慌。 凌舟靠近眼底的光暗了暗,沈枢与苏姑娘并肩而立的模样,般配得像画里走出的,灼得他指尖发紧。“沈兄也来赏春?”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平淡,目光却忍不住在沈枢和苏姑娘之间打转,“苏姑娘眼光好,定能帮沈兄,挑到合心意的画作。” “凌夫人倒是雅致,”沈枢避开凌舟的目光,笑着看向他身旁的女子,“凌兄真是好福气。”这话像根刺,扎得凌舟心口发疼,他刚想开口,凌夫人却笑着接过话头:“都是郎君体贴,知道我喜欢春日的景致,今日便陪同游玩。” 把盏间,凌舟望着沈枢发间的北斗纹玉簪嘴角勾笑,可转眼扫到沈枢与苏姑娘频频举杯,聊起画坛趣闻时的默契,近才升起的一丝窃喜又荡然无存。手里的酒杯捏得越来越紧,酒液晃出细痕,映着他逐渐变冷的眉眼。 想起沈枢上次那句“你已有妻妾,你让我如何”,忽然觉得,或许沈枢早已放下,只有自己依旧牵挂。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辛辣的液体今他不适,可终究压不住心底的酸意,原来他的身不由己,在沈枢眼中竟成了“好福气”。 沈枢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却比凌舟更涩。他故意与苏姑娘说笑闲谈,不过是想逼自己放下对凌舟的念想,毕竟凌舟已有家室,妻子温柔贤德,他,什么也给不了。 可每当见到凌舟落寞失望的神情,他又忍不住心慌懊恼,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凌舟送予的北斗符,想起两人在画舫里畅怀的时光。 散席时,凌舟扶着夫人先行离去,路过沈枢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对着欲相送的沈枢只留下一句“沈兄留步”。 沈枢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折扇攥得发皱,心想这误会又深了一层,怕是再无机会解释清楚了。 某日沈枢无事行至长乐坊中熟稔画铺,想看近日有无新画品玩赏一番。谁知竟在店中遇得凌舟,只见他正对着一幅《星夜图》发呆,画里的斗柄歪得离谱,像极了他当初画错的模样。 “这画……”沈枢刚想开口,凌舟背部一僵,似被人惊扰猛然转身,只见他眼底潮湿,下唇处有一明显齿印,见是沈枢思忖片刻:“沈兄!若是欢喜苏姑娘,那便好好待她,别再……”别再让我牵挂。 后面的话没说出,却像重锤砸在沈枢心上。他望着凌舟蹙起的眉头,泫然欲泣泛红的眼,心内抽痛忽然明了,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却都用错了方式,让误会像石头一般,越聚越多压在心头,难意释怀。 即便如此,那份藏着的情意,却像曲江池的春水,悄无声息地漫涨着,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想放手还是想再靠近一点儿,告诉对方:我心里的人,从来都是你。 渭水河的画舫里,沈枢将最后一笔星轨补完时,窗外的月亮已升到中天。 多日未见的凌舟突然到访,一声不出坐在沈枢画案对面椅中,指腹反复摩挲着旁边桌几上的茶盏杯沿,无意识的不停转圈,杯中的热茶早已冷掉他也却似无感。 方才家宴上,族中长辈又催他早日纳妾,今他心烦问说他虽已娶妻可子嗣全无,应早日为凌家延续香火,尽守家主之责。 “明日我要去拜会张大人,他说想求一幅《百子图》。”沈枢望着凌舟半响,方才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河上的雾,“你若无事,便……不必陪我,在家中陪陪嫂夫人也好。” 凌舟的手陡然停住,指节用力攥紧茶盏,他知晓沈枢是故意说这话,是在提醒他“正途”是什么,可心口还是泛出了丝微绞痛。 “张大人要《百子图》,是想求子嗣吧?”他抬眼,撞见沈枢眼底的落寞,“世人都觉得,娶妻生子才是该走的路,谁会在意……在意那心里的人是谁。” 沈枢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他想起去年在书坊,听见两个书生议论“男风”,说那是“违背伦常”“有伤风化”的丑事,当时凌舟也在一旁…… 长安的春来得缓,曲江池边的柳丝刚抽芽,沈枢提着画具寻了处临水的石凳坐下。 笔尖刚蘸好墨,不远处的水榭里,凌舟扶着夫人的手慢步走出,手里提着一只食盒。 暖春的光日映在他身上那件素色锦袍似是泛出微光,发上戴着顶小巧玉冠,腰间佩着那枚沈枢相赠的双鱼佩,把人衬的越发面色清冷、疏离。 当日双鱼佩给凌舟时,只说是“友人相赠的玩物”其实是做凌舟赠簪的还礼,凌舟那时惊喜的神情他铭记在心。那双鱼佩形制奇特,双鱼首尾相衔的纹样,鱼身线条圆润流畅,在日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如他袖中那枚凌舟所赠的北斗符微光。同为上好的和田暖玉制成。此刻被凌舟妥帖系着,晃得沈枢眼底发涩。 “沈兄到此写生?”凌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春日的清浅。沈枢回头见他已遣走凌夫人,独自提着个食盒走近,食盒里是他爱吃的松子糖。 “刚路过东市,见这家糖铺开新做的,便给你带了些,不承想在此遇到。”凌舟将食盒递过,他忆起夫人刚刚离开时,嘱咐他早些回府的温柔神情。指尖无意擦过沈枢的掌中,两人同时顿住。春日的轻风带着暖意,吹不散这指尖相触时的慌乱。 沈枢接过食盒,低头拿出一颗糖抉,塞进口内甜意漫延,心内泛出的涩也真实。 他望着曲江池里的欢游的野鸭,想起昨夜酒肆中,邻桌的一位老儒愤懑言说“男风误国,娶妻生子方为正途”,听闻此话他攥着袖中的北斗符,几乎捏碎,掌心也因用力过猛而被那尖锐的棱角刺破。 “凌兄近来倒是清闲。”沈枢故意岔开话题,躲避凌舟探寻的目光,“嫂夫人身子弱,该多陪陪才是。” 凌舟的喉头哽咽,弯腰捡起沈枢滚落的画笔,笔尖的墨在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黑,“内人有丫鬟照料。”他的声音轻得像柳丝拂水,“倒是沈兄,总一个人写生,不觉得孤单?”他本意原想问“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夜里时常想起朱雀街初雪时的相遇”,他,终究不敢出口,怕打破这艰难维系的“君子之交”的体面。 暮色渐浓时,两人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长安的春夜还带着凉意,凌舟下意识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想递到沈枢肩头,可到半空又顿住,转而搭在沈枢臂弯里:“夜里风大,沈兄早些回去吧。” 沈枢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碰了碰臂弯里的披风:“星澜也别受凉,家中还有人等你。” “家中”二字像根针,扎得凌舟心口发疼。他望着沈枢转身离去的背影,攥紧了腰间的双鱼佩咽下心中的惆怅。 长安城中的灯火渐次亮起,映着两人各自孤单的身影,他们懂得彼此眼底的情意,却都被“娶妻生子”的正途捆着,无奈只能把这份牵挂,埋在春日早开的落樱纷飞里,那句“我想你”,却不敢说给长安的风听。 第6章 第五章 长安城的夏夜总伴着蝉鸣,沈枢在渭水河的画舫里整理旧画稿,无意间翻到一张泛黄的画稿,那是去年仲夏夜他和凌舟一起作的画,题名为《孤星伴夜舟》的一副《星夜图》,画角还留着凌舟小心留下的落款“星澜”“汀宴”两人表字,像颗藏在暗处的星。 正出神时,画舫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就见凌舟捧着个素漆木盒进来,木盒上混着淡淡的松香,眼底却没了往日的温和,只有化不开的沉郁。“前几日办货,又在临安城寻得了块好墨,松香味足,画夜景不发灰,想着你用得上,便带回了。”他将木盒轻轻搁在案上。 重首沉默半晌: “今个儿族老们又来催了。”声音已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说我成婚数年子嗣艰难,要我纳两房妾室,以续香火。” 沈枢握着画轴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指节泛白,他看着凌舟垂首颈侧跳动脉搏,一口气郁结心间酸意混着疼意涌入,“这是,凌家的事。”他强压着喉间的涩,故意说得平淡,“星澜兄本该应下,也好给家族一个交代。” “交代?”凌舟抬头猛然睁大眼睛,靠近沈枢,灼热的呼吸洒在对方脸上,“那你呢?沈枢,我若真纳妾,你让我如何对你交代?”他伸手想碰沈枢的肩,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攥回了自己的胸口衣襟。 他想碰碰沈枢,感受他的温度,可是他怕,怕碰到了就再也不想忍了。那这仅存的“体面”便守不住了,他不能也不忍让沈枢跟着他,受这世人非议。 沈枢别过脸,移步到窗边,望着今夜只有点点星辉的夜空,窗外渭水河水面上,被映的冷光泠泠。“我不需要什么交代。” 他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星澜只需记得,娶妻生子才是正途,别再……牵挂不该牵挂的人。”这话似是说给凌舟也似说给自己的,残忍却无奈。 凌舟的身体瞬间僵住,他晃了晃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伸手撑在身旁的坐椅的椅背上才勉强没有倒下。他看着沈枢紧抿着唇,倔强望着舱外的河面,手指用力抓紧了掌下的椅背忽然就笑了,眼底却满是泪意:“好,我听你的。” 他转身衣袖扫过案上的那幅《孤星伴夜舟》,画稿随着案角的木盒一起“哐啷”落在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痛到破碎的心。 沈枢没去捡,只是望着凌舟摇晃着身躯,步履艰难的匆匆离开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滑下。他明明只是想让凌舟走“正途”,不愿他被世俗唾骂,却偏偏把话讲得这样狠厉,将他远远推开。 半月后,长安的街上传来东城凌府老爷纳妾的消息,当日红绸喜字贴满了凌府的大门,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喜庆的唢呐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沈枢坐在画舫里,手里攥着那枚凌舟送的北斗符,符上的纹路早已被他摸得熟稔,连每一处细微的凸起都清晰可辨。他望着舱外墨色的夜空,星子稀疏地缀在天幕上,恍惚间又看见凌舟的模样,倚着船舷,手里捏着双鱼佩,转头时眼底盛着星光,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在他耳边说“我只愿和你一起看星。”如今这些全都只能变成妄念。 忽然,画舫外似是有脚步声,沈枢转头就见凌舟已立在舱门口,身上穿着纳妾的喜服,袖口沾着浓郁的酒渍,脸颊上的酒意,有些被夜露打湿的发丝,衬得他比平日多出了几分艳丽之色,显然他是从酒席间落跑来的。“我……我来送样东西,”他垂眼看着手里的锦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盒面精致的纹路,他喉结滚动两下,喉间还带着酒意的灼热,却迟迟没抬眼,只声音发紧地补充:“这个……这个你留下吧。”递出锦盒的动作顿了顿,手腕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沈枢望了眼递来锦盒许久终是没接,他指尖在身侧悄悄蜷起,指甲嵌进掌心。喉间发紧看着凌舟喜服上的红,那红太艳,似烧红的火焰,刺得他眼目发涩,呼吸都变得滞重,几乎喘不过气。“凌兄,还是拿回吧。” 他的语调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你现已,有妻有妾,该尽早为凌家添丁,莫再挂记这些‘没用’的物件了。” 尾音颤抖的落下时,他攥紧的手也缓缓松开,掌心中已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像是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挣扎,全都悄悄藏在了掌纹里。 凌舟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尖的力道骤然失了准头,锦盒从他指缝间直直滑落。 “啪”的一声轻响,木盒摔在地上,盒盖弹开,双鱼佩应声滚出,那枚他亲手复刻、首尾相衔的双鱼,在触地的瞬间便脆生生裂成两瓣。 一瓣贴着地面滑了几寸,停在沈枢的脚边,玉质的断面泛着冷光;另一瓣则卡在半开的盒内,孤零零地躺着。碎玉的声响不大,却像千斤重般敲在两人之间,连空气都跟着凝住了。 沈枢的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他望着地上裂成两瓣的玉佩,他没想到凌舟会复刻双鱼佩,方才强撑的平静此刻也都要碎了似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他目光落在脚边那瓣玉佩上,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终究是没敢弯腰去碰,仿佛那碎裂的不仅是玉佩,还有他藏了许久、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念想。 唢呐声似乎还在响,那喜庆的调子裹着夜风飘进画舫,他没再说话,只是缓缓别过脸,将眼底的湿意压进睫羽里。 凌舟他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玉瓣,又猛地缩回手,那碎裂的双鱼首尾分离,像极了他们此刻再难牵起的情谊,让他连碰都觉得心慌。 最后,他只是直起腰僵在原地,望着那两瓣玉佩,眼底的热切彻底褪去,只剩满目的茫然与无措。 这份没说破的情谊,原就像水中月、镜中花,可如今连最后一点念想都随玉碎了。 偏生在这沉默的对峙里,像无人打理的藤蔓,缠得更深,连呼吸都带着牵牵扯扯的痛。 那夜画舫上的碎玉与似有的唢呐声,终究是随着夏夜的夜风散了,只在两人心底留下一道不敢触碰的痕。 秋天总是伴着雨丝带着桂花香到来,细密的雨点儿斜斜织着,把满城的桂香揉得更软,沾在朱墙黛瓦上,连风都裹着清甜的湿意。 凌府的后花园里,几株桂树被雨打湿了金蕊,花瓣簌簌落在青石径上,落下浅浅的黄。 凌夫人与苏琼姑娘坐在回廊下的美人靠上一同绣着香囊,廊外雨丝斜斜织着,将桂香揉得更软,落在朱红廊柱上晕开浅痕。 指尖的彩线牵牵绕绕,转眼便将并蒂双莲的纹样勾勒得鲜活起来,针脚细密如秋露凝珠,连偶尔飘进廊内的细碎花瓣,都似成了绢面上的天然点缀。 离廊不远处的亭子里,沈枢握着画笔,笔尖悬在《桂香秋落图》的池塘水面上迟迟未落,墨汁在笔尖聚成小小的圆点,似要坠不坠,恰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凌舟就坐在他身侧,青瓷茶杯在指间无意识地摩挲,杯沿已被体温焐得温热,目光却总不自觉飘向沈枢沾了墨的指节,像有话堵在喉间,偏被穿亭而过的、裹着雨意的秋风轻轻拂散,只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混在雨打桂叶的簌簌声里。 “沈兄这幅画,若添几只归雁,倒更有秋意。”凌舟终于开口,声音轻得怕惊扰了不远处的谈笑。 他伸手想指画纸,指尖刚触到沈枢的手背,两人同时顿住,他的指尖带着茶水的暖意,沈枢的手背沾着雨丝的冰凉,像两股气流撞在一起,烫得彼此都悄悄缩了手。 沈枢垂首调墨,狼毫笔轻轻搅动砚台里的墨汁,黑亮的墨晕开浅浅涟漪,他耳尖却悄悄泛了红,连声音都比平日软了几分:“凌兄说得是,等会儿便添上。” 他指尖能清晰触到砚台的凉意,却更能感受到凌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里的牵挂像满院桂香般浓烈,缠在他发梢衣角,他偏要装作浑然不觉,只把注意力都锁在笔尖的墨色上。 方才凌夫人在回廊下笑着说“今儿个想请苏姑娘来府里小住几日。”苏琼姑娘听下,当即便应得爽快,语声清脆如铃,观她们二人甚是投缘。 他与凌舟当时就站在廊外,凌舟也顺意邀他住下。他面上没露半分异样应允,手却在宽大的袖袍里悄悄握紧,连呼吸都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涩意,像吞了口未酿透的桂花酒。 凌舟望着他垂落的发丝,墨色的发梢沾着星点桂瓣,随着调墨的动作轻轻晃着。 他压在心底的话又往上涌,昨夜夫人坐在妆台前,笑着说“沈先生也该成家了,总是一人也不是过日子。苏姑娘的性子好,若能与沈先生成对,倒是美事。” 夫人似是随口调笑,他听后当时攥着被角的手瞬间泛白,指甲嵌进布料里,嘴上却只能扯出笑来应“是啊”,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发紧,这便是世人眼中男子该正的正途,娶妻成家。 此刻看着沈枢低头认真调墨的模样,鬓边碎发垂落遮住眉眼,他忽然没忍住,伸手替沈枢拂去肩头的桂花,指尖擦过对方衣料时,又飞快收回,只轻声道:“当心落了墨,污了画。”语气里的小心,像怕惊扰了眼前这片刻的平静,又像怕泄了藏在心底的 指尖轻轻蹭过沈枢的肩头,那触感轻得像檐角垂落的蛛丝,又像晚风里飘来的桂花瓣,悄无声息拂过心尖,搅得他指尖微颤。 沈枢握着的笔手猛地顿了顿,一滴浓墨从笔尖坠下,落在《桂香秋落图》的留白处,晕开一小片暗沉的黑,自然形成了画中明月,画意更改。 “多谢凌兄。”他声音微哑,抬头时恰好撞进凌舟眼底的温柔,只是那温柔里似是裹着的委屈,像细针般轻轻扎在他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们都懂彼此藏在眼底的心意,却只能借着“看画”“拂花”的由头,做些微不足道的肢体互动,连一句“我想你”,都像被秋风吹散的桂香,明明萦绕在喉间,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不远处,回廊里的凌夫人忽然举起绣好的香囊,彩线绣就的并蒂莲在雨雾里泛着柔亮的光:“郎君,沈先生,你们看看给苏姑娘的这香囊好不好看?”苏琼姑娘不待二人回应先开口:“姐姐,这并蒂莲绣的栩栩如生,我喜爱极了。”言毕还刻意用眼角瞟向沈枢。 沈枢和凌舟几乎是同时回头,目光在半空匆匆撞了撞,像两滴落进湖面的雨,刚一碰触便慌忙移开。 沈枢垂了眼,笑着点头,声音里掺了些廊外的雨声:“夫人手巧,苏姑娘好福气。” 凌舟则飞快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攥着冰凉的杯壁,将眼底翻涌的涩意悄悄掩在茶雾后,只淡淡应:“是啊,这香囊配苏姑娘正合适。”话音落下时,他余光瞥见沈枢鬓边的桂瓣,却再没敢伸手去拂。 秋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携着雨丝的凉意漫过石桌,丫鬟拿来的那枚刚刚绣好的浅粉色香囊,被风拂得轻轻晃了晃,绣面上的并蒂莲似也跟着泛着柔润的光。 回廊下,苏琼姑娘和凌夫人笑得热闹,语声混着雨打桂叶的簌簌声,传进亭中时却添了几分遥远。 亭子里的两人隔着一张画案相对,各怀心事他们明明都有着满腹的话,却偏要维持着“友人”的体面,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要与旁人配成世俗认可的“成对”。 这份越来越深的牵挂,只能悄悄隐在先前拂去桂花的指尖里,隐在偶尔触碰手背的慌乱中,连吹过长安的、最懂人心的风都不敢告诉。 第7章 第六章 凌府的秋夜静得只剩虫鸣,细碎的声儿裹着晚凉的风,在青石板路上漫着,连树叶落阶的轻响都清晰可闻。沈枢跟在凌舟身后往偏院走时,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苏琼姑娘递来的桂花糕甜意。 那甜不是腻人的蜜,是带着桂花香的清润,沾在指腹上都似裹了层软绒。 白日里凌夫人拉着苏琼姑娘在花厅说私房话,窗纱透进的光照里,他远远瞥见,苏姑娘垂着的眼睫颤了颤,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心里便像被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连手边的茶都凉透了也没动一口。 偏院房内的烛火晃着暖光,橘色的光晕在窗纸上跳,映得桌案上的酒壶轮廓浓了几分。 酒壶已空了大半,琥珀色的酒液在壶底剩了浅浅一层,晃着细碎的光。 沈枢的指尖沾了酒渍,凉丝丝地贴在桌面的大理石花纹上,无意识地划动。方才他举杯时,手腕不知怎的偏了半分,不慎撞进凌舟掌心。对方指腹的温度像燃着的炭,烫得他心口发颤,连酒盏要递到唇边都忘了,只觉那暖意顺着腕骨往上爬,耳尖都热了起来。 “苏姑娘的性子,夫人说很好,温柔、和气。”凌舟的声音裹着酒气的哑,像浸了温水的棉线,轻轻扫过沈枢的耳际。 烛火在他眼底晃着细碎的光,目光却胶着在从沈枢耳尖蔓延到耳后的粉红,像被酒气熏透,看得他喉结重重滚了一下,喉间溢出的气息都带着烫意,“若你们……”话没说完,他忽然倾身向前,带着酒气的呼吸先一步笼住沈枢的脸颊,指腹极轻地擦过他唇角残留的酒渍,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片沾了露的花瓣,指腹却在触到那片温热时,不自觉地顿了顿。 沈枢浑身僵住,连呼吸都跟着乱了节奏,胸腔里的心,跳像擂着鼓,震得耳膜发响。 凌舟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混着清冽的酒气洒在脸上,那气息裹着对方身上独有的冷松香,惹得他连指尖的酒渍都似要被焐热。 他喉结跟着动了动,目光落在凌舟近在咫尺的下颌上,想再靠近些,想把那句藏在心底许久、烫得发涩的“我心悦你”说出口。可理智却像根浸了水的麻绳死死按着他的手腕,脑海里反复跳出凌夫人温和的笑、凌府门楣上的匾额,还有那句“凌舟有家室”,像块冰,压得他心口发沉:他不能,也不该毁了他。 “星澜,别这样。”沈枢的声音轻得发颤,尾音里还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他轻轻偏头避开那只手,指尖却在慌乱间不小心蹭过凌舟的手背。 那手背凉中带暖,像指尖擦过燃着的烛芯,灼得两人同时顿住。这一下轻触像粒火星,“嗤”地落在两人间压抑许久的欲念上,瞬间燃成了燎原的火。 凌舟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沈枢指尖泛白,连骨节都隐隐发疼,指腹甚至掐进了他腕间的皮肉里;眼底翻涌着痛苦与挣扎,黑沉沉的眸子像要将沈枢吸进去,声音里带着破裂的沙哑:“沈枢,你明明知道……”烛火忽然“噼啪”响了一声,打断末能说出的言语,火星溅在桌面上,映得两人交握的手,在暗影里泛着近乎灼人的红。 知道什么?知道彼此眼底藏不住的情意,知道这份牵肠挂肚早已像藤蔓般缠着骨血,深入骨髓。 沈枢望着凌舟泛红的眼尾,那红里裹着隐忍的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疼又烫,可要张唇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回廊传来丫鬟的脚步声。那声音踩着青石板,“嗒、嗒”地,起初还轻得像落雨,隔着庭院的桂树影,带着夜露的凉;可不过片刻,便越来越近,连丫鬟裙摆扫过回廊栏杆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伴着她低低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呼唤:“老爷,夫人在房里等着呢,让您回房歇息。” 凌舟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攥着沈枢手腕的手缓缓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他望着沈枢眼底漫开的落寞,那落寞像一层薄雾,裹得他喉间越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干涩的轻咳:“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说不出的涩。 沈枢没说话只是坐着,他看着凌舟转身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像株不肯折腰的竹,却藏不住转身时一闪而过的慌乱,连衣摆扫过石阶的弧度都透着仓促。 烛火在他身后晃着,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落在青石板上,满是寂寥。 沈枢低头看着自己被攥红的手腕,那片红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指尖还残留着凌舟掌心的温度,暖得发烫,心口却像被堵住,连呼吸都透着淡淡的涩意,漫过喉咙,苦得发疼。 凌舟回到卧房时,酒意混着未散的欲念在体内翻涌,像团烧得旺盛的火,烫得他指尖发颤、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凌夫人正坐在妆台前卸妆,银簪刚拔下一半,见他脚步虚浮地进门,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怎么喝成这样了。”连忙起身迎上来,指尖轻柔地触到他的腰带,想帮他解衣散酒。 他猛地攥住夫人手腕,力道大得让夫人低呼一声,指节用力死死攥着她纤细的腕骨,竟带着几分失控的狠劲,眼底蒙着层猩红的霾。望着夫人熟悉的眉眼,那曾让他无此心安了数年的温柔面容,此刻却像隔了层雾气,眼前不受控地反复浮现出沈枢方才泛红的眼尾、微颤的唇角,那些被理智死死压住的渴望,瞬间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他没说话,喉间只溢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喟叹,俯身便粗暴的吻住夫人。 动作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唇齿间还沾着酒水的辛辣,没了往日的温存,攥着夫人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布料被揉成一团,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抠着衣料的纹路,像是在宣泄心底积压的烦闷,又像是在逃避那份不敢言说的情感。 他闭紧了眼,不敢去看夫人的神情,仿佛只要不睁眼,就能将脑海里沈枢的影子压下去。 烛火渐渐暗下了,烛蕊“噼啪”跳了两滴,火星溅在灯台上很快灭了,帐幔被夜风掀起一角,又缓缓垂落,将一室的暧昧拢在其中。帐内的喘息声混着窗外断续的虫鸣,在静夜里漫开,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借着夫人的体温,借着这片刻的温存,想將那份对沈枢求而不得的空缺,那份不可告人的情意埋入心底深渊,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疼,连帐内的暖意,都暖热这片冰凉。 偏院的卧房里,烛火剩了半寸,橘红的光裹着夜凉,在青砖上晃出细碎的影。沈枢坐在床沿,指尖反复摩挲腕间的红痕,那是凌舟方才攥出来的,指腹的温度像还嵌在皮肉里,没半分散去。 凌府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院外桂蕊落地的轻响,明明两人借着酒意触到了彼此的欲念,指尖相碰时的灼热还在掌心留着,却只能点到为止,连多一分靠近都不敢。 沈枢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跳得发慌,连带着喉间都泛着涩。那份情意本就藏得深,如今借着酒意冒了头,却只能被世俗的规矩死死困住,像根被麻绳勒住的藤,越缠越紧,每动一下,都带着钻心的疼,连呼吸都裹着细碎的痛感,在这静夜里散不去。 秋色意浓,多日的阴雨终于散去,太阳暖得刚好,连风里都飘着桂树的气味。 沈枢握着缰绳立在城门口,指间还捏着苏姑娘今早送来的桂花糕,糕点用层素色棉纸裹着,还留着些微的余温。他想起苏姑娘递盒子时笑意盈盈的模样“留着垫肚子”眼尾弯弯。眼中的情意藏都藏不住。 视线越过人群,落在远处街角缓缓走来的凌舟身上时,心口还是先一步发了颤,连指间的棉纸都似要攥皱。 凌舟穿了件淡色锦袍,料子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腰间系着那枚双鱼佩,正是沈枢送他的生辰礼,也是他赠北斗符时,自己的回礼。他步子不快,走近时,目光先落在沈枢攥着的桂花糕的上,喉结在领口下轻轻滚了滚,像是压着什么,才勉强牵起唇角,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的涩:“苏姑娘没与你一起来?” “她今日不往。”沈枢垂了垂眼,飞快将桂花糕塞进袖中,恰好蹭过凌舟腰间冰凉的玉佩,“说让我们……好好玩。”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出几分刻意,像在解释苏姑娘的缺席,又像在两人间刻意划清界限。 凌舟听了点头,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眼底透出一带点笑意的光。 两人并辔走在入山的路上,脚下的石子路覆着层浅浅的落叶,马蹄踏过发出细碎的声响。秋风吹得路旁柳枝轻晃,枯黄的枝条拂过彼此的衣摆,淡色锦袍与青布衫的衣角轻轻碰了碰,又很快被风分开。 沈枢望着远处不知名黛色的山峰,山影浸在暖日里,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裹着:“前几日苏姑娘说,想在城南置处宅子。” 凌舟的缰绳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些,马儿渐渐慢了下来,与沈枢的坐骑并肩齐行。他侧头看沈枢,对方的目光还落在远山,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凌舟眼底的光却悄悄暗了暗,像被云遮了半分的日头:“那很好,城南清静,离市集不远又不嘈杂,确实适合居住。”心里那句“你若喜欢,我也能帮你寻处好地段”差点就出了口,可话到唇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怕这话越界,怕戳破两人间仅存的默契,指尖反复摩挲着缰绳上的纹路。他分明知晓沈枢在试着接受苏姑娘,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贪恋此刻并肩的时光,连这清风都似因这片刻相伴添上了几丝甜意。 行至山腰一处枫林,两人翻身下马。 漫山枫叶红得似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片轻飘飘粘在沈枢的发间,像碎了的胭脂。 凌舟目光扫过,手指下意识抬了抬,想替他拂去那片红,可指尖刚触到柔软的发丝,又像被烫到般慌忙收回,转而弯腰捡起脚边一片完整的枫叶,递到沈枢面前,声音轻得带点不自然:“这叶子好看,脉络清晰,可作书签。” 沈枢伸手接过枫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指腹,那点温度像沾了露的痒意窜上来,他慌忙缩了缩手,指腹还留着未散的轻麻。 他低头望着枫叶上细密的纹路,视线却渐渐发怔,想起昨夜梦见凌舟的场景。 梦里两人在画舫里观月看星,船外是粼粼的波光,凌舟坐在他身边,指尖轻轻蹭过他的眉骨,随后俯身落下一个吻,温柔得让他舍不得醒。 清晨梦醒,晨光里苏姑娘送来的桂花糕还摆在桌上,上面的棉纸没拆,那点甜香却像提醒,清晰地告诉他该走的“正途”是什么。 “星澜,”沈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哑,像被山间的风磨过,“你……近来和夫人可还好?”话出口时,他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角,连目光都刻意避开凌舟,落在脚边飘零的枫叶上。 凌舟握着枫叶的手猛地收紧,叶缘尖锐的齿痕瞬间戳破指尖,细小的血珠渗出,沾到红透的叶面上,几乎分不清是叶色还是血色。 他望着沈枢刻意避开的侧脸,心口像被这片带刺的枫叶狠狠扎了下,钝痛漫开来:“还好。”两个字说得极轻,可藏在肚子里的委屈却说不出。 多少个夜里,他抱着夫人,眼前却总浮现沈枢的脸,那些看似亲密的缠绵,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掩饰,连梦里都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夕阳西下时,两人牵马往回走。橘红的霞光铺在山道上,马背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偶尔在风中轻轻相触,又很快随着马蹄的节奏分开,像极了他们总在靠近与疏离间摇摆的关系。 沈枢攥着袖中的桂花糕,纸包早已失了温度,糕点冷得发硬,像他此刻沉下去的心,他明明想试着接受苏姑娘的好意,想彻底断了对凌舟的念想,可每一次与凌舟相处,那些刻意压制的思念都会疯了似的冒出来,连秋日里带着桂香的风,都吹不散心底沉甸甸的牵挂。 而凌舟走在后面,望着沈枢清瘦的背影,指尖的血珠早已凝固成暗红的痂。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该放手,该笑着祝沈枢找到世俗认可的“正途”,可脚步却总忍不住想往前挪,想把那句憋了无数个日夜的“我想你”说出口。秋天的枫叶还在簌簌落着,红得热烈,两人的情意却像这渐沉的秋阳,看似裹着暖光,实则藏着化不开的凉——他们都在无人知晓的思念里挣扎,都在世俗的规矩里徘徊,连一次毫无顾忌的坦诚拥抱,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秋天的枫叶还在簌簌下落,红的、黄的叶子铺在山道上,踩上去软得发沉。 两人的情意就像这落西的秋阳,明明裹着橘红的暖光,洒在身上却藏着化不开的凉。 凌舟他在马后望着背影发呆,沈枢在马前攥着冷透的糕,一个不敢追,一个不敢回头。 他们都在无人知晓的思念里挣扎,都在世俗的框框里徘徊,连一次毫无顾忌的坦诚拥抱,都成了这漫山秋色里,最遥不可及的奢望。 第8章 第七章 城南外曲江池边的客栈里,凌舟随便叫了些饭食、酒水送入房中,昏黄烛火如旧,晕开一圈圈暖而淡的光。 沈枢指尖微顿,将最后一滴残酒缓缓倾入杯中,透明的酒液轻轻晃荡,溅起几缕细痕,那细碎的波纹里,恰好映着凌舟泛红的眼尾,连眼底藏着的几分涩意都清晰可见。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浸了进来,清辉如纱,轻轻落在两人交叠的指尖上,指腹相触的地方带着些微暖意,驱散了夜的凉。 今夜他们像是早有约定般默契,谁也没提回岚的路有多远,没提府里等候的夫人,更没提那住对沈枢有意的苏姑娘。 只借着这满室酒气,把平日里压在心底、不敢对人言说的话,一句句揉碎了,融进杯盏里,再随着酒液一同咽下,落进各自的心事里。 “还记得去年在画舫么?那夜你醉得眼睛都暗了,拍着案说要给我画星图,结果握着笔没画几笔,倒把一整碟墨全洒在了我衣襟上。”凌舟的声音裹着酒气,软得像浸了糖水的棉絮,指尖轻轻蹭过沈枢杯沿凝着的酒渍,动作慢得不像话,似是在触碰一件轻易就会碎掉的珍宝。他望着沈枢眼底化不开的温柔,心口的思念突然疯长起来,密密麻麻缠满了心房,连呼吸都带着几分灼人的热意,鼻尖上都微微泛出了细密的汗珠儿。 沈枢低低笑了,眼尾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指尖却不自觉攥紧了冰凉的酒杯,指节泛出淡淡的白:“明明是你自己凑得太近,鼻尖都快碰到……上了,倒反过来怪我洒墨。”话虽带着几分嗔怪,他的思绪却早已飘远,想起了当时凌舟身上清冽的冷松香,混着画舫里淡淡的酒香和一室墨香,萦绕鼻尖挥之不去;更想起某个恍惚瞬间,两人无意或有意间相触的唇,带着酒后的灼热与慌乱。 那些被刻意压抑了许久的记忆,此刻竟借着酒意,一股脑翻涌上来,撞得心口微微发疼。 月已挂中天泛着冷白的光,桌上酒已尽两人面上均已染上醉后的酡红,眼神也比平日浓了几分。 恰逢赏秋时节,曲江池边的客栈早已客满,寻遍了也只余一间上房,二人对视一眼,终究无奈,只待同榻而眠。 凌舟指尖捏着外袍系带,解开时动作忽然顿了顿,指尖微微泛白,沉默片刻,却还是先转身躺上了床榻内侧,特意往边挪了挪,留出半边宽敞的位置。沈枢走至烛台前吹熄捻烛芯,火星一闪而逝,屋内瞬间坠入暗寂,他轻手轻脚在凌舟身侧躺下,两人之间隔着约莫半拳的空隙,却能清晰嗅到对方身上混着酒香的气息,感受到彼此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连呼吸都在静谧的夜里缠在一起,忽轻忽重,扰得人心神不宁。 夜渐深,客栈外的虫鸣弱了几分,沈枢原本朦胧的醉意慢慢褪去,意识沉入混沌,梦境悄然裹住了他。 梦里还是渭水河畔的画舫,舱内松墨香与酒香交织,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凌舟的吻轻轻落在他颈侧,带着酒后的温热,指尖也泛着暖,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划过,留下一串灼人的触感。他心头一热,想抬手回应,想把凌舟更紧地拥在怀里,那些平日里被理智压在心底的欲念与情意,此刻在梦里没了束缚,无所顾及的四下漫延。恍惚间,他似听见凌舟在耳边低语,声音软得发颤:“我只欢喜你。”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比客栈外残存的虫鸣还要清晰,震得胸腔发闷。 床榻一旁的凌舟却毫无睡意,清醒得能听见窗外落叶坠地的轻响。他侧躺着,目光牢牢落在沈枢熟睡的侧脸,窗外漏进来的月光恰好勾勒出他柔和的轮廓,连眉峰处平日里的沉郁都被磨平,温柔得让人心尖发疼。沈枢的呼吸带着酒后淡淡的暖意,轻轻喷在他的肩头,像羽毛般搔得人发痒。他喉头微动,下意识往沈枢怀里缩了缩,手臂悄悄绕过对方的腰际,指尖轻轻攥住对方衣料的一角,动作轻得怕惊扰了这场静谧,又珍重得像在抓住一份藏了许久、不敢言说的奢望。 他能清晰感受到沈枢身体极轻的一颤,连带着搭在被褥上的指尖都微微蜷缩,随即就听见他梦呓里溢出的、模糊却字字清晰的“星澜”二字。那两个字像浸了毒的针,深深扎在他心口,酸意混着疼意瞬间上涌,眼眶都跟着发热。 他何尝不知沈枢也在想他,那些酒意里言不透的话、眼神里藏不住意、指尖相触时的情不自禁,早把这份情意刻进了彼此骨子里。 可世俗的规矩就是规矩,如冷铁的枷锁,一头拴着“身份”,一头拴着“礼教”,牢牢捆着两人,让他连一个毫无顾忌的真实拥抱都不敢轻易给。 他的指尖在沈枢衣料上轻轻摩挲,细滑的布料纹理蹭过指腹,心里反复挣扎着想要再靠近些,把人再抱紧些,却又怕稍重的动作惊扰了他的梦。最终也只能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借着这份短暂的“同床共枕”,偷偷把心底翻涌的思念,化作指尖的轻触,一点点揉进寂静的夜里。 天快亮时,窗纸已透出几分朦胧的灰,沈枢从纠缠的梦境里骤然醒来,额角与后背都覆着一层薄汗,连贴身的衣料都浸得微潮。他垂眸望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凌舟,对方鬓边的碎发蹭在他颈间,带着丝微的痒意,昨夜梦里的缠绵画面突然记起,画舫上的吻、温热的指尖、耳边的低语,让他耳尖瞬间红的滴血,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凌舟的呼吸均匀绵长,胸膛轻轻起伏,瞧着像还在熟睡。可沈枢能清晰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指节正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那细微的抖动,像在诉说着同他一样的紧张与克制。 他们都懂彼此眼底未说出口的心意,都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藏着汹涌的渴望,却只能借着短暂的梦境、深夜同榻的靠近,小心翼翼地触碰这份不敢言说的情。那句滚烫的“我想你”,都只能锁在心底,不敢让即将到来的黎明听见,怕晨光一照,这份脆弱的温存就会散得无影无踪。 木窗棂外即将泛白的微光,筛成细碎的银纹落在被褥上,随着夜风轻晃,像撒了一把会动的碎雪。 两人闭着眼静静依偎着,谁也没说话,温热的呼吸在鼻尖缠成一团,又轻轻散在对方的颈间,倒真像两只畏寒的兽,在寂静的夜里靠着彼此的体温,悄悄汲取片刻的暖意。 沈枢的指尖搭在凌舟臂弯,无意识地蹭过他袖口,那衣料还带着夜露的微凉,触到指尖时,却像燃了簇小火,烫得他心口猛地发颤,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只剩彼此交缠的呼吸声,凌舟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试探着往前凑了凑,唇瓣带着酒后未散的温热,轻轻擦过沈枢的唇角。没有急切的辗转,没有失控的掠夺,只有像触碰易碎琉璃般的小心翼翼,连气息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深夜里难得的静谧。 沈枢的睫毛猛地颤了颤,蝶翼般扇动了两下,却没有睁眼,只借着残存的酒意,微微偏过头,让那抹温热的触感落得更实些。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昨夜渭水画舫春梦的延续,这样,便不用去想世俗的条条框框,不用怕那些沉重的枷锁,能安心攥住这片刻的甜。 凌舟的手悄悄探过去,轻轻环住沈枢的腰,指腹无意识地蹭过他后腰的衣料,像是在确认这份触感的真实。 先前那抹轻擦的吻渐渐深了些,唇瓣相贴的力道多了几分克制的灼热,指尖也顺着沈枢的脊背缓缓摩挲,每一下都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渴望,藏着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意。 两人都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室内的微光下轻轻颤动,偶尔挨蹭在一起,在眼下投出细碎交叠的浅影。他们像是借着这片刻的温存,躲进彼此编织的幻境里,不用去想白日里的身份与责任,不用面对清醒时的无奈与疏离,只沉溺在这偷来的吻与拥抱里。 就在沈枢快要彻底沉溺在这虚假的温柔里,连呼吸都跟着变得缠绵时,凌舟的喉间忽然溢出一声极轻的呢喃。那声音又轻又哑,像醉酒后的梦呓,却又字字清晰,精准地刺进沈枢的耳膜:“……夫人说,已有身孕了。” “身孕”二字像道猝不及防的惊雷,在寂静的屋内轰然炸开,瞬间炸碎了沈枢所有的伪装与沉溺。 他猛地睁开眼,方才眼底还漾着的迷离与温柔瞬间褪去,被全然的惊惶与无措取代。环在凌舟腰间的手先是下意识地骤然收紧,指节捏得泛白,可下一秒,像是触到了滚烫的烙铁般,又用力将人推开。 被褥顺着两人相离的动作滑落,露出半截微凉的衣料,方才还萦绕在彼此周身的暖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室冰冷的空气,裹得人透不过气。 凌舟被推得向床侧偏过头,额前碎发滑落遮住眉眼,眼急促地颤了颤,却始终没敢睁眼,只是垂在身侧的指尖攥紧了身下的素色床单,布料被绞出深深的褶皱,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比谁都清楚,沈枢醒了,那份靠着夜色与吻编织的梦,也彻底碎了。那句关于“身孕”的呢喃,本是压在他心底最沉的慌乱,却在方才温柔的吻里失了控,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亲手刺破了两人赖以喘息的幻境。 沈枢跌坐在床沿,后背绷得笔直如弦,仿佛稍一放松就会崩塌。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凌舟时的温热,心口却像被一柄冰锥狠狠扎着,寒意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蔓延。身孕——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墙,是凌家期盼了数年的“正途”,是凌舟从此再也无法挣脱的家族桎梏,更是横在他与凌舟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他方才自欺欺人的梦,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沉重,连那片刻的依偎与温存,如今想来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艰涩的吐出一句:“恭喜!” 客栈外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鸡鸣,划破了深夜的寂静天亮了。 两人隔着半张床的距离,谁也没再说话,只有窗外的晨光依旧静静洒落,像一层薄而冷的纱,轻轻覆在彼此沉默的身影上,将那份刚刚萌芽就彻底破碎的温柔,连同昨夜的酒意与心跳,一起埋进了长安已然升起的晨光里。 第9章 第八章 深秋的阳光虽来得迟缓,却还是透过窗纸渐渐射进,将屋内染成一片淡淡的暖黄,本该是融融的暖意,落在沈枢身上却只剩冰冷。 他依旧坐在床沿,后背绷得笔直,像一根紧绷的弦,方才凌舟那句“身孕”还在耳边反复打转,扎得他心口阵阵发紧,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指腹无意识地攥着床沿的素色床巾,布料被绞得发皱,指尖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沉默在屋内漫延了许久,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追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凌舟僵在被褥里,肩头微微发紧,眼睫垂着长而密的阴影落在眼下,连余光都不敢往沈枢那边扫。 沉默像潮水般漫过床榻,过了许久,他才用轻得像叹息的声音回应,每个字都裹着涩意:“就是……那日在府里偏院,和你喝过酒之后。”话音顿了顿,喉结哽咽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回房时酒意没散,和夫人……”后面的话没说完,却已让空气都变得滞重。 “和我喝过酒之后?”沈枢猛地回头,椅凳被带得发出一声轻响,眼底残存的惊惶瞬间被翻涌的醋意彻底取代,连瞳孔都微微缩起。 他骤然想起那夜的画面,凌舟攥着他手腕时掌心的灼热,两人靠得极近时彼此的呼吸,还有自己强压下的、几乎要破闸而出的欲念。可如今,那些灼热与悸动,却换成了凌舟与夫人的温存,换成了一个即将降临的孩子。 这份尖锐的对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得他浑身发寒,可心底又有股无名火在烧,烧得他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酸意,刺得鼻腔发疼。 “是。”凌舟抱膝攥紧手指将头埋进臂弯内,声音压得更低,闷在喉咙里发不出力气。他能清晰感受到沈枢眼底漫过来的寒意,像深秋的冷风裹着霜,可那些到了嘴边的解释他无法开口。那夜的缠绵不过是借酒浇愁的宣泄,能说他抱着夫人时眼前晃的全是沈枢的模样,说他事后每想起都满心的悔与慌。最终这此都只能成为卡在喉咙里的涩,成了说不出口的懦弱与难堪。他只能将手藏在膝上,死死攥着被子的布料,任由沉默像冷霜般在两人之间弥漫,冻得人喘不过气。 沈枢猛地别过脸,目光落在窗外早已大亮的天,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却暖不透心口的又酸又疼。他喉间堵着无数质问的话,想问凌舟是不是早忘了偏院那夜攥着他手腕的灼热,忘了指尖相触时的悸动,忘了渭水河畔画舫里藏着的牵挂。 可话到舌尖滚了一圈,他没有立场来责备凌舟。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自嘲的轻嗤,声音冷得像冰:“也好,凌家终于有后了,你也算了了桩心事。”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冰寒。 这话像一块重石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凌舟心底千层浪,眼眶也不受控地红了。他坐直身,被褥从膝头滑落,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拽沈枢的衣?,指尖却在离对方方寸许的距离停住了,他没有勇气去碰沈枢,只将手悬在半空。 “我没有……”他艰难的开口辩解,声音全是哽咽与沙哑,更有着慌乱,“没有把这当成‘心事’,也没有忘了你。”可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撞进沈枢转过来的眼神里。那眼神冷得像结了冰,没有半分暖意,硬生生将他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只剩喉间的涩意不断翻涌。 沈枢猛地站起身,转身去够搭在椅背上的衣袍,指尖碰到布料时带着几分仓促,整理衣襟的动作利落得过分,倒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天亮了,该回府去了。”他的声音压得平稳,渐渐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可垂眸时眼底的落寞却没藏住,像落了层薄霜,“你夫人该等急了。”最后几个字说得轻,像划下两人之间界限的笔。 凌舟坐在床沿,目光牢牢黏着沈枢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再多解释,此刻都显得苍白。两人并肩走出客栈时,晨光早已漫过青石板路,将长街染得亮堂堂的,却偏偏照不进彼此心底的寒凉。 沈枢攥紧了长衫衣摆,他清楚自己在吃醋,清楚这份醋意来得荒唐又不合时宜,可脑海里总是不住地闪过凌舟与凌夫人温存的画面,每想一次,心口就更酸一分。凌舟他懂,懂沈枢眼底的怨,可他也怨,怨这被世俗的枷锁牢牢捆着,怨他连一句“我心里只有你”,都不敢宣之口。 长安城内的街道依旧热闹,叫卖声、车马声顺着风飘进耳中,街边摊贩的小摊热气裹着各种食物的香,衬得晨光都暖了几分。 可沈枢与凌舟之间的空气,却冷得像结了冰,连并肩的脚步都透着刻意的疏离。他们还是会维持着“友人”的体面,逢人问起便笑着说是多年知交,还是会偶然相见,隔着众人的目光递个隐晦的眼神;也还是会借着看新得的画作、品珍藏的佳酿为由头,找机会再靠近些。 只是从前那份纯粹的默契里,多了藏不住的醋意与无奈,像一根无形的线,一端拴着沈枢的牵挂,一端缠着凌舟的愧疚,将彼此越扯越痛。 他们了解这份情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纯粹。只能在世俗的漩涡里,继续这样牵肠挂肚地纠缠下去,把没说出口的话、没宣之于口的意,都藏进每一次看似寻常的相见里。 入冬已久,寒风卷着雪籽来得猝不及防,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窗外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沈枢握着笔,刚在大红的婚书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迹还未干透,船舱的棉门帘就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股寒气裹着雪粒扑了进来,凌舟提着个描金锦盒站在门口,玄色披风的肩头落着的雪粒已化,唯有眼底的沉郁,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听闻你要和苏姑娘成亲。”凌舟迈步进来,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舱外的风雪,他将锦盒轻轻放在案上,盒底与木案相触时发出一声轻响,声音却哑得像被雪冻过,带着几分艰涩,“这是城南的宅子地契,算我……给你的贺礼。”说“贺礼”二字时,他喉结用力滚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压下眼底的涩意。 沈枢捏着婚书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泛白。他望着锦盒里的地契,想起凌舟曾说“城南清静,适合居住”,心口像被雪砸中,又冷又疼。“星澜,不必如此破费。”他强压着喉间的涩,故意说得平淡,“我和苏姑娘……家中已安排好府院,够住了。” “拿着吧。”凌舟打断他,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尾,“那宅子我早就置办了,院里种了你喜欢的桂树,屋后还有几棵梅树枫林,想来你……会喜欢的。” 他想说“本想等你来住。”却终究没敢说出口,如今这宅子,成了他唯一能送的“体面”,成了他藏住心意的幌子。 沈枢没再推辞,指尖轻轻搭向锦盒边缘,刚碰到凌舟覆在盒上的指腹,就被对方猛地攥住,那力道带着几分失控的急切,让两人同时僵在原地。 凌舟的掌心还沾着雪粒融化后的潮湿,裹着刺骨的凉意,触到沈枢指尖时,却像燃了簇火,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带着心口都跟着震颤。 他下意识抬头,恰好撞进凌舟眼底未藏住的泪意,那些被世俗压了许久的思念、不舍与不甘,像决堤的潮水,瞬间漫过眼底,再也藏不住。 “汀宴……”凌舟的声音发颤,喉间堵着千言万语,却只挤出这两个字,“我……” “别说话。”沈枢突然开口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下一秒便伸手环住凌舟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发间,鼻尖嗅着对方发丝上的雪意与熟悉的冷松香。 窗外的雪花还在飘落,屋内的炭火明明灭灭,晃着暖黄的光,却照不亮彼此眼底深藏的疼。这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坦诚的拥抱,没有身份的顾虑,没有世俗的伪装,只有藏在心底翻涌的情意,在沉默里疯狂蔓延,缠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 凌舟的手臂紧紧揽着沈枢的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力道大得像要把眼前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谁也分不开。 他鼻尖萦绕着沈枢身上熟悉的松墨香,混着炭水的暖意,还能清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轻颤,可心口却像被细密的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这个拥抱来得太晚,也太短暂,等踏出这扇门,沈枢就是苏姑娘的夫君,往后他们连这样偷偷靠近、卸下伪装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有人来了。”沈枢忽然轻声开口,透过窗棂看到岸边,家中老仆正缓步艰难的慢慢靠近。他猛地推开凌舟,耳尖还泛着未褪的红,手忙脚乱地将锦盒里的地契塞进袖中,指尖都在发颤。 凌舟望着他慌乱整理衣袍、试图掩饰痕迹的模样,眼底憋了许久的泪意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又很快抬手用袖口擦掉,强装出无事的模样,声音哑得厉害:“那我……先走了,祝你和苏姑娘夫妻和顺,岁岁无忧。” 沈枢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牢牢黏着凌舟转身离去的背影。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凌舟玄色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他攥着袖中温热的地契,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拥抱凌舟时的温度,心口又酸又疼,像被灌满了冰水。他比谁都清楚,这处宅子承载着凌舟没说出口的心意,这个拥抱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不舍,可他终究还是要走向世俗认可的“正途”,只能把这份汹涌的情意,深深埋在心底,藏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午后。连一句滚烫的“我舍不得你”,都只能卡在喉间,不敢让凌舟听见,更不敢让自己承认。 雪还在下,将凌舟离开的脚印慢慢覆盖,仿佛这场短暂的拥抱,从未发生过。 第10章 第九章 六月入夏,石榴花红的似火,暑气的热浪裹着闷意让人发慌。 凌府从府门前至庭院挂满红绸,彰显的世间的最完满的幸福。凌府新添的小公子满月宴的喧闹隔着几重门都听得见。 沈枢稳稳扶着苏琼,她挺着四个月身孕,身上浅青色的襦裙已悄悄显了弧度,走路时会下意识放慢脚步,指尖轻轻搭在沈枢腕上。 夫妻一同进入正厅,沈枢目光无意扫视厅内宾客,最终锁在凌舟身上,他穿枣红锦袍,袖上的石榴暗枝纹泛着银光,指腹轻轻蹭着襁褓里婴儿柔软的脸颊,眉梢垂着,眼底都浸着化不开的柔,挂着初为人父的小呵翼翼,似像怕惊扰了怀中的珍宝。可瞥见沈枢的刹那,那温柔像被风轻轻扫过,飞快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涩,快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沈兄来了,快坐。”凌舟转身找到乳母,将襁褓小心递到乳母怀里,指尖还不舍的蹭了蹭婴儿软乎乎的耳垂,快步上前抱礼。他目光扫过苏琼微隆的小腹时顿了顿,喉结悄悄滚了滚,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的热络:“听闻嫂夫人有喜,又临今个儿我小儿满月,这可是实实的双喜临门。” 沈枢握着苏琼的手不自觉捏紧了,指腹蹭过她微凉的肌肤,脸上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抱礼:“托福托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舟身上,话里满是客套,“凌兄才是真圆满,恭喜凌家添丁进口,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嘴上说着场面话,视线却不受控地飘到凌舟适才抱过婴儿的双手,那双手有着曾在寒夜里攥着他的手腕暖意,曾在桂树下轻轻拂过他发间沾的花瓣,如今却是托过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依靠,活成了所有人点头称赞眼中“该有的模样”。 开席间,男女宾客按俗分席而坐。女客们被引至西侧花厅,窗畔摆着新鲜的茉莉与栀子,香气绕着雕花圆桌漫开。 凌夫人刚由丫鬟从后院搀扶出来,乳母抱着孩子跟在身后,她鬓边还簪着朵新开的石榴花,苏琼便笑着挨过去,两人凑在一处低声说些孕期饮食、育儿琐事,偶尔传来几句温和的笑,混着花香格外软和。 正厅里的男客们则多了几分喧闹,杯盏碰撞声、谈笑声此起彼伏。沈枢端着酒杯坐在角落,指尖抵着冰凉的杯壁,连带着掌心都浸了些凉意。 凌舟恰好坐在他对面,席间两人偶尔抬眼撞着目光,又都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那躲闪的模样,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不愿触碰的过往。 酒过三巡,正厅里的喧闹声愈发浓烈,宾客的谈笑声、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搅在一处,连窗外廊下挂的的鸟鸣叫声都被盖了过去。 凌舟端着酒壶,先笑着给邻座的宾客添了酒,才借着敬酒的由头,脚步放得极缓,慢慢绕到沈枢身边。他抬手将沈枢的酒杯微微倾起,杯沿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杯壁,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旁人听去似的,几乎要融进周遭的喧闹里:“半年不见,你……还好吗?你成婚时我正外出办事。”最后“外出办事”四个字,他说得更轻,尾音都压在喉咙里,像在刻意掩盖什么难以言说的缘由。 “挺好的。”沈枢垂眼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抬手便仰头饮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他喉头发疼,连眼眶都微微发热。“夫人身子好,府里也清净。” 他刻意避开那些深夜翻涌的思念,梦里反复出现与凌舟耳鬓厮磨的情景。只捡着无关紧要的家常话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 可在目光扫过凌舟已泛红的耳尖,这是凌身紧张了就会有的模样,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凌舟望着他眼底刻意拉开的疏离,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酒壶,指节微微泛白:“那宅子……住得还习惯吗?冬里院子的梅应该开了,如今桂花也快开了。”沈枢现今住的宅子,就是成婚时凌舟送的城南宅子,满院的枫树、梅林与桂树,都是凌舟精心栽下的,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住的惯,谢凌兄费心。”沈枢的声音轻得像风,吹过便散,“等桂花开了,再请凌兄来饮酒。”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知道是句空头承诺,往后两人各自有家室,膝下会有孩子,那些只属于他们的时光早已过去,这样的“饮酒”,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酒宴散时,宾客渐次散去,沈枢扶着苏夫人起身,掌心稳稳托在她腰后,连脚步都跟着放轻,怕晃着她腹中的孩子。 凌舟送他们到府门口,目光先落在苏夫人苏琼微隆的小腹上,那眼神里有客套的关切,却很快移开,落回沈枢脸上时,眼底的牵挂像夏日骤雨后疯长的野草,密密麻麻绕上来,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路上小心。”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比夜色还低,指尖极快地蹭过沈枢的袖口,那触感像羽毛拂过,却又在触到的瞬间飞快收回,仿佛只是错觉,只补充了句,“嫂夫人有孕,别累着。” 沈枢没回头,只抬手虚虚摆了摆,指尖却在袖中蜷了蜷。脚下像灌了铅,每步都犹如千斤直到坐进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灯火,他才松了口气。 苏夫人亲昵的靠在他肩头,拉过他微凉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轻声说:“梁姐姐说她现在很幸福。不过凌公子对你……倒真是上心。”沈枢闭着眼没应声,只有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袖口。刚刚被凌舟碰过的地方,还留着一点极淡的温度,像根微微的刺扎在心上,不深,却密密麻麻地疼。 窗外卷进来的热风,似乎想吹散那份藏在满月宴喧闹下的、见不得光的涩。 他们终究活成了世俗要的“圆满”有妻有子,有旁人羡艳的家世,逢人能说几句温吞的客套话。 但只有彼此明白,心底的牵挂从没停过。它像夏日雨后墙角的青苔,在无人看见的暗处拼命生长,潮湿着过往,念想。那一句“我想你”,都只能在夜里翻来覆去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不敢让人知晓。 第11章 第十章 盛夏的夜里缀着繁星,细碎的光芒洒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层朦胧的银辉。 凌府后院墙边那扇漆色斑驳的角门被人轻轻推开时,沈枢指尖还沾着门上常积垢的油脂,他望着院内寂静的巷道,忍不住低叹一声这兴起的念头,竟偏偏赶上了这般好运气。 他足尖放轻,如轻羽般掠过回廊下的阴影,小心地绕开巡夜家丁晃动的灯笼光晕,连衣摆扫过石阶的声响都压到最低。 穿过栽满芭蕉的小院,前方凌舟的书房已隐约可见,窗纸上还映着一道伏案的清瘦身影。 自那场喧闹的满月宴后,他便刻意将这份心思压在心底,可思念却像雨后疯长的苇草,顺着心口的缝隙钻出来,扰得他夜夜辗转难眠。今夜喝了酒有了三分的醉意终是无法按捺,走上这趟“不该来”的路。 书房内的烛火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糊着素色窗纸的窗棂,在院中的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沈枢将脚步放的更轻快速靠近,透过窗缝瞧见凌舟正对着案上一幅画坏的《星夜图》发呆,画纸上的墨痕歪歪扭扭,星辰轨迹杂乱,连原本该流畅的银河都断了几处,倒像极了他们这些年相见的模样。 他指尖抵着窗棂,深吸了口气才轻轻叩了三下,动作轻得像晚风拂过树叶。屋内的凌舟听到声响,握着狼毫的手顿在半空,移到窗边疑惑的推开一道窗缝,待看清窗外立着的人,他眼底的个疑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讶,连呼吸都似顿了半拍。 “你……你是怎么来的?”凌舟几乎是立刻将窗户推得更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下意识伸手想拉沈枢从窗外爬窗进屋忘记了门的方向,指尖刚触到对方腕间微凉的衣料,却又像被火烫到般猛地顿住,喉结滚了滚,才艰涩地问:“嫂夫人她……知道吗?” “她已睡下了。”沈枢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夜露的清冽,没等凌舟再露出犹豫的神色,他便后退两步足尖一踮,轻巧地跨步跳进了书房,反手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上。 烛火被气流带得晃了晃,暖黄的光晕瞬间将两人裹住,原本就逼仄的空间里,彼此间的距离骤然缩得极近。沈枢能清晰闻到凌舟身上萦绕的的松墨香,混着淡淡的宣纸气息,连他眼底尚未散去的惊喜,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被理智压了又压的渴望,在这一刻轰然冲破堤坝,他伸手便攥住了凌舟胸前的衣襟,指节微微泛白。 凌舟浑身一僵,呼吸瞬间乱了节拍,连握着狼毫的手都松了劲,笔杆“嗒”地落在摊开的画纸上晕成墨渍。沈枢指尖带着夏夜的潮热,触在衣料上,像团火般烫得他心口发颤。他脑子里明明反复叫嚣着该推开,该提醒“我们都有家室了”,可身体却诚实地向前倾了倾,任由沈枢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自己抵在了微凉的书桌旁,后腰撞上桌沿的痛,竟让他莫名地松了口气。 “星澜……”沈枢的声音裹着夜里的闷热,又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哑,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摩挲着凌舟衣襟上绣着的暗纹,附在凌舟耳边:“我想你!” 凌舟整个耳朵瞬间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两颊上也可疑的染上两朵红云,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像石子投进静水,在两人之间漾开圈圈涟漪。这是沈枢第一次这般坦诚地剖开心底的话,没有平日里的故作镇定,没有碍于身份的刻意回避,只有藏了数年、熬得发苦的思念,借着夜色和酒意的掩护,无所顾忌地倾泻出来。 凌舟的喉结狠狠滚了滚,胸腔里像塞了团被炙烤得发烫的棉絮,闷得他连呼吸都带着涩意,眼眶更是不受控地发酸,连视线都微微发糊。 他抬起手,指尖朝着沈枢的后背虚虚探了半寸,原本是想将人牢牢圈进怀里,把这刻的心悸和心慌都一并裹住,可指尖在半空顿了又顿,最终还是放下只敢轻轻攥住沈枢的腕骨,根本不敢使出力气来。 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他腕间细腻的皮肤,那里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恍惚间想那个迷醉的夜,也是这样攥着这只手腕,情急之下捏出了几道红痕,这腕骨上的皮肤,藏着太多次欲言又止的触碰,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你不该来的……”他的声音发颤,尾音飘在暖黄的空气里,尾音几乎要散掉了。眼底却不受控地泛了红,连眼尾都染了层薄红。话到嘴边又像被什么堵住,明明有千言万语要劝,要提醒彼此肩上的责任,最终却只余下一声艰涩的“我们……” “我知道不该。”沈枢没等他把未尽的话说完,便轻轻打断,主动往前凑了半步。 把凌舟更紧的挤在他和书桌间,低下头前额抵上凌舟的额头时,两人的呼吸瞬间缠在一处,他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的松墨香,连说话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可我忍不了,星澜,我不愿再忍了,我想你!” 他的指尖顺着凌舟衣襟上的暗纹缓缓往下滑,最终停在对方腰间,指腹轻轻碰了碰那枚冰凉的双鱼佩,那是三年前他亲手送的,玉料不算极好,只能说是上乘,却被凌舟日夜戴着,磨得愈发温润,从未摘下过,而那枚凌舟复刻的双鱼佩玉质是顶尖的,只可惜碎掉了,那一刻凌舟眼里的痛,是他此生感受到的最深的痛。 凌舟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根被骤然点燃的引线,连脊背都绷成了一条直线。方才所有的犹豫、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死死环住沈枢的脖颈,踮起脚将脸埋进对方温热的颈窝,鼻尖蹭过布料时,连呼吸都带着颤。 两人的肢体紧紧相贴,胸膛贴着胸膛,能清晰感受到彼此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像擂鼓般撞在一起。 沈枢身上的夜露清冽,混着凌舟身上的墨香,成了此刻最熟悉的慰藉。那些被世俗礼教捆着、被身份责任压着的情意,在这深夜无人知晓的书房里,终于挣脱了枷锁,有了片刻肆意的放松。 “沈枢,”凌舟的声音闷在他颈间,带着明显的颤抖,指尖用力攥着沈枢后背的衣料,指节都泛了白,“我们这样……算什么?” 沈枢没说话,只是手臂收得更紧,将凌舟完完全全圈在怀里,像是要把人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案上的烛火渐渐暗了下去,灯花“啪”地爆出一点火星,窗外的虫鸣便成了这屋里唯一的背景音,细碎地裹着两人交缠的呼吸。 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夜的相见是偷来的,像指间的沙、檐角的露,天一亮就会随着晨光消散得无影无踪,可此刻谁也不愿去想往后的难,只想沉溺在这份短暂的温柔里,把那些藏在心底不敢说的话、碍于身份不敢做的事,都悄悄藏进这深夜的拥抱里。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夜静得只剩虫鸣与彼此的心跳,凌府书房的烛火还在摇曳,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素色墙面上,拉得又细又长。 沈枢比凌舟高出半个头,此刻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凌舟泛红的眼尾,指尖轻轻攥着他的衣襟,力道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温柔。 唇瓣相触的瞬间,凌舟下意识踮了踮脚,仰头承接这个迟了半年的吻,没有急切的掠夺,没有失控的纠缠,只有小心翼翼的辗转与描摹,像在细细弥补无数个深夜里,独自辗转时的那些空落落的思念,这是他们真正坦露心迹的初吻。 沈枢的手臂环在凌舟腰后,掌心轻轻托着他的后背,稳稳托住他的重量,让他不用费力踮脚,只需放松地靠在自己怀里。 吻得轻而深,舌尖小心翼翼扫过对方唇齿间残留的淡淡酒意,许是沈枢方才独酌时沾染上的,混着彼此渐渐急促的呼吸,一并烫得两人心口发颤,连指尖都泛起了热意。 凌舟的指尖死死攥着沈枢的衣袖,指节绷得泛白,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颈,借着那半头的身高差,微微用力将人贴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这具温暖的躯体里,从此再也不分开。 案上的烛火燃尽半支,灯芯积了圈焦黑的灯花,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将唇短暂分开。凌舟微微喘息,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鼻尖还抵着沈枢的下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发顶的目光,像浸了暖日般,带着化不开的温柔。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沈枢便再次俯身,唇瓣先轻轻蹭过他的唇角,带着细密的痒意,又缓缓下移,落在他泛红的耳垂上,轻轻咬了咬。这细微的触碰惹得凌舟浑身轻颤,像被羽毛拂过心尖,只能更紧地攥着对方的衣袖,将脸往他颈间埋得更深。 这一夜,书房里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个接一个不停歇的吻,代替了所有未说出口的思念与挣扎。凌舟始终仰着头,眼尾泛着红,眼底盛着细碎的水光,映着跳动的烛火。沈枢垂眸望着他,每一次唇齿相依都带着极致克制的温柔,怕动作重了弄疼他,怕呼吸急了惊扰这深夜的静谧,更怕稍一用力,这偷来的温存就会像泡沫般破碎。 他们的影子在烛火下重重交叠,高半个头的差距让拥抱更显亲昵,可那姿态里,又藏着无人知晓的酸涩,明知是错,却偏要贪恋这片刻的甜。 天快亮时,窗外的虫鸣渐渐歇了,凌舟的唇已被吻得泛着浅红,连仰着的脖颈都洇开几片薄红,像被月光染透的胭脂。 沈枢的掌心轻轻扶着他的后颈,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皮肤,最后一个吻落在他的眉骨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晨露,声音裹着未散的沙哑:“别再踮脚了,累。” 凌舟的眼睫颤了颤,落下的阴影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青,他伸手圈住沈枢的腰,将脸埋进对方温热的胸口,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未醒的黏糊:“还想……再吻会儿。” 沈枢没说话,只是手臂收得更紧,让凌舟不用费力便能贴近自己,鼻尖抵着他的发顶,呼吸间都是熟悉的松墨香。 直到窗外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将窗纸染成半透明的浅灰,两人才终于慢慢分开。沈枢垂眸看着凌舟泛红的眼尾,指尖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领,指腹轻轻蹭过他仍带着温度的唇瓣,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疼惜:“下次我来,你不用仰头。” “还会有下次吗?”凌舟不确定的拉着沈枢,“有的!”沈枢肯定的点点头。 凌舟将沈枢送到角门处站在原地,望着沈枢闪出角门的背影,指尖上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这一夜的吻,那么不真实,但唇上温度与触感又那么真实。 这一切只能藏在烛火的温柔里,藏在深夜的书房里,却比任何话语都更重。哪怕永远不能让外人知晓,哪怕只能在世俗的缝隙里偷得片刻相拥,他们也甘愿这样,把彼此的心意,都融进这一次次仰头的亲吻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牵肠挂肚地纠缠下去。 第12章 第十一章 凌舟一夜回卧房,独自在书房用过早膳回房时,夫人正俯身整理儿子的襁褓,指尖轻柔地将小被子掖到孩子颈侧,满眼都是婴孩嫩乎乎的小模样,连头都没抬。 他目光先往夫人身上扫了圈,见她没留意自己松了口气,随即又慌忙移向摇篮里的孩子。 先是伸手想碰儿子软手小脸,指尖刚要碰到又收回,仿佛怕吵醒小婴儿的美梦,改而盯着孩子攥着小拳头的手看了半晌,眼神飘移不定,连唇角那片未消的红肿,都忘了遮掩。 夫人这时才直起身,只随口问了句“昨夜歇在林姨娘处吗?没睡好?”,竟没察觉他有些心虚模样。 自那夜后,每逢沈枢赴约,推开凌府那扇僻静的后角门时,总能先望见门廊下悬着盏灯笼,那是凌舟特意为他留的。 昏黄的橘色光晕幽幽的映着,温柔地裹着一方角落,像藏在夜色里的无声告白:“我等你。” 他刚抬脚跨进门,手腕便被一只微热的手轻轻攥紧。凌舟仰头望他,眼底盛着的光比头顶的灯笼还要亮几分,鼻尖都泛着薄薄的潮红,额角处也有些许的汗液。下一秒,沈枢便伸手将人拉进怀里,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沈枢本就比凌舟高出些许,低头时下巴刚好抵在他柔软的发顶,嗅到他发丝间淡淡的皂角香:“沐浴了吗?”他环着凌舟的腰,掌心贴着对方后背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那具身体因贴近而泛起的轻颤,连呼吸都带着点不稳。“今日怎么等在这儿?”沈枢的声音压得极低,混着夜的静谧落在凌舟耳边,带着几分沙哑的关切,“不怕巡夜的家丁撞见?” “等你!我让下人们都歇了,巡夜的遣去前院了。”凌舟的脸埋在沈枢温热的胸口,声音裹着几分闷意,指尖死死攥着对方衣襟,指节泛白,“就是想早点见你,多跟你待一会儿。”话音未落,他便仰头凑过去,柔软的唇瓣先轻轻蹭过沈枢的下巴,下唇被自己无意识咬得泛红,连齿尖都悄悄露了点,像只急切又怕惊扰对方的小兽。门廊下的灯笼晃了晃,橘色光落在他微张的唇上,连唇缝里的湿润都看得分明,鼻尖还无意识地蹭过沈枢的下颌线,带起一阵轻痒。 沈枢垂眸盯着他泛红的耳尖与微肿的唇,喉结轻滚了下,俯身便用力吻了上去。 凌舟不用踮脚,沈枢托着他后背的手微微使力,指腹按在他腰侧的软肉上,让他整个人贴得更紧。唇瓣相触的瞬间,先尝到凌舟唇角残留的消暑蜜茶的清甜,灯笼的光恰恰落在交叠的唇上,把凌舟唇瓣被含住时泛起的红,照得格外清晰。 沈枢没急着深入,只轻轻含住他的下唇,用舌尖慢慢摩挲着那片被咬得发红的肌肤,吻到唇角时又刻意顿了顿,轻轻啄了两下,惹得凌舟浑身轻颤,指尖不自觉地抠住了他的背脊,呼吸都变得发黏。 待凌舟忍不住微微张开唇,沈枢的舌尖才顺势探进去,轻轻勾住他的舌尖打转,带着耐心的温柔,把这几日的思念都揉进唇齿相依的触碰里。凌舟的呼吸瞬间乱了,喉间溢出细碎的轻哼,主动踮脚把吻加深,连齿尖都轻轻咬在沈枢的下唇,像在索要更多,鼻尖还蹭着对方的脸颊,把温热的气息都喷在沈枢颈间。 灯笼的光晕随着两人的动作轻轻晃动,把沈枢扣在凌舟腰后的手、两人交缠时微微发颤的肩线,都晕成暖融融的剪影。 直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畅,沈枢才稍稍移开,拉出一缕银丝。看着凌舟被吻得红肿发亮的唇瓣,还有他唇角沾着的一点水光,眼底的温柔全部溢出来,指腹爱惜蹭过他的唇,擦去那点湿润,又纸头覆上声音哑得厉害:“急什么,我不走。” 往后的每一次幽会,凌府那扇斑驳的后角门,总在暮色四合时悄悄虚掩着,像一颗为沈枢独留的、温热的心跳。门轴偶尔吱呀一声,也被夜色揉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隐秘的期许。 有时他们躲进凌舟的书房,窗棂上糊着的素色纱纸滤去了外界的喧嚣。沈枢坐在铺着墨色绒垫的太师椅上,指腹还残留着常年绘画的薄茧,却温柔地圈住凌舟的腰。凌舟便顺势靠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微凉的锦缎衣襟,听他低低讲起苏夫人今日绣的婴孩肚兜,红底上绣着胖胖的锦鲤,针脚细密得能数清鳞片的纹路,连系带末端都缝了小小的玉扣。凌舟会给他讲儿子学会了看人,会对着每个逗弄的人发出咯咯笑声,会讲凌夫人今日双给儿子做了一双小虎头鞋。 他们彼此讲得平淡,可都会听得认真,会在有趣的地方会心一笑。凌舟会用指尖轻轻勾着沈枢衣摆的丝绦只专注的望着沈枢讲述。沈枢会搂在凌舟的腰侧,倾身伏耳贴在凌舟的唇边听着。 有时晚风会捎来庭院里桂叶簌簌风声,他们便站在那棵老桂树下接吻。细碎的月光落在肩头,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织出朦胧的银纱。 沈枢微微低头,鼻尖先触到凌舟额前的碎发,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凌舟轻轻仰头,唇瓣相触的瞬间,清甜的桂花酒香便混着彼此的呼吸,漫进了唇齿间,连晚风都变得缠绵。 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并肩依偎在廊下。廊外是沉沉的夜色,院墙远处偶尔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近处只有虫鸣唧唧。两人不说话,只是沈枢的手握着凌舟的,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凌舟的头轻轻靠在沈枢的肩上,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 晚夏的夜风吹过,带着几分清爽,却被彼此身上的温度悄悄驱散,连心底那些因身份、因世俗而起的酸涩,也在这份静默的陪伴里,淡了许多。 有次沈枢来得晚,凌舟靠在门廊下打盹,灯笼的光映着他眼下的青影。沈枢轻轻将人抱起,凌舟迷迷糊糊间圈住他的颈,在他唇角印下一个浅吻:“你来了。”那吻轻得像羽毛,却烫得沈枢心口发颤,他们都知道,这夜里的约会是偷来的,是藏在“友人”面具下的秘密,可每次看见这盏为自己留的灯笼,每次感受这仰头的亲吻,都忍不住想把这片刻的温柔,再延长一点。 天快亮时,窗纸已泛出淡淡的鱼肚白,沈枢总要俯身,在凌舟光洁的额间印下最后一个吻,吻得缱绻不舍,带着惧怕,惧这偷来的时光短暂,总想要把这份温软刻进清晨前的最后一刻,沈枢恋恋不舍地直起身,紧紧攥了攥凌舟还带着暖意的手,艰难的推开那扇后角门。 凌舟站在门外,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连袖口都浸着他身上清冽的墨香。 他望着沈枢的背影一步步融进晨雾里,黛色衣袍的边角在薄雾中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迟迟不肯收回目光关闭角门。 门檐下那盏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已渐弱透过薄纱,在青砖上投下一圈暖影,与半开的后角门一起,成了两人之间最隐秘的约定。 他们终究是藏在世俗的缝隙里,不敢让晨光撞见相拥的模样,只能借着夜色掩去所有羞怯与眷恋,借着唇齿间的轻吻,诉说无尽的情意。哪怕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牵着手走在日光下,也甘愿这样拥有彼此,在每个短暂的夜里,留一扇虚掩的门,留一盏亮着的灯,留一份跨越晨昏、沉甸甸的牵挂。 第13章 第十二章 立秋后的晨晓,总算卸了些暑气。清凉的风掠过院墙时,裹着桂树刚抽的淡香,吹在脸上已不似往日黏腻,只留一丝清润的凉意。院角的蝉鸣还在叫,却没了盛夏的聒噪,声线疏疏懒懒的,倒衬得晨光更静了些。 凌舟刚从后角门送沈枢回来,素锦的衣摆上还沾着晨露沾杂的细碎潮气,指尖残留着方才握过沈枢手掌的余温。 他正抬手拂去肩上的落桂,就见侧院的小妾林氏慌慌张张地从月亮门里失了仪态的快步出来,鬓边的银钗歪了半支,碎发贴在微凉的额角,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绢帕,手里却死死攥着块半旧的淡色汗巾。 他认出是沈枢的,定是昨夜幽会时不小心从袖间滑落、遗落下的。汗巾一角绣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北斗纹,星子排布细密精巧,纹络末端还藏着枚极小的“汀”字,那是苏夫人特意为沈枢绣的专属印记,旁人连仿都仿不来。 “老爷,”林氏的声音发着颤,膝盖一软就往地上蹭,忙用手死死攥凌舟衣摆才撑住身子,指节攥的用力都泛出青白,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奴昨夜睡不着,来院里透气。从后角门那棵桂树旁过,远远瞥见……瞥见有个人影跟您站得……竟、竟像是您往日疼惜夫人那样,跟您紧紧靠在一块儿!” 她飞快地抬眼扫了凌舟一下,又赶紧把头埋得低低的,语气里满是惶恐:“夜里黑看不清脸,奴也不敢多瞧,可瞧那人身量高矮,又像是……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这汗巾是今晨在树下拾的,奴不敢留,更不敢瞒您,只求老爷明鉴,奴真的没敢乱说!” 她急促地咽下一口唾液,眼神怯怯地垂到地面,声音压得更轻,带着几分后怕:“昨个白日里主母特意叫了奴去正屋,问奴‘近些日子老爷是不是常歇我这院?夜里可有听见什么动静?’奴当时心里发慌,只敢低着头说‘老爷多在书房歇着,奴没听见别的’。可昨夜瞧见那身影,奴一整夜都没合眼,今晨天刚亮就赶紧去桂树下寻了寻,竟真拾到了这块汗巾子。” 说着,她把汗巾子往前递了递,指尖抖得厉害:“这帕子的绣工和料子,一看就不是府里下人的物件,奴……奴……只能赶紧拿来给老爷看……” 凌舟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冷水浇了似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过去,一把攥过林氏手里的汗巾。 指尖刚触到那熟悉的北斗纹绣线,浑身的血液就像瞬间被冻住,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他死死盯着汗巾上细密的针脚,昨夜角门院桂树下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沈枢的手掌扣着他的腰,他仰头凑过去,唇齿相触时温热浸了满身,连风都似停了半刻。此时他的心口骤然像被重锤砸中,慌与乱像潮水般涌上来,他明明特意支开了所有家丁,连后角门的灯笼都灭了大半,自认把动静掩得严丝合缝,却没料到还是被林氏撞了个正着。 “你看错了。”凌舟的声音发紧,像被砂纸打了磨过的,他强压着喉间的发涩,飞快地将汗巾塞进袖中,指节藏在袖中攥得泛白“不过是府里的下人,夜里随我在去后院取些物件,你别胡乱揣测。” “不是的,老爷!”林氏忽然“咚”地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瞬间涌出来糊满了脸颊,“奴看得清楚!那人的身形比府里任何下人都挺拔,还有您……您当时微微仰着头,他低头抱着您的模样,奴躲在树后看得真真的,绝不会认错!” 她攥着衣角的手用力发抖,抬头时眼底满是混杂着恐惧的慌乱,声音鼓得几乎不成调:“老爷,这事要是被夫人知道了,族中族老也就知道了,到时您可怎么办啊?奴……奴是真的怕,怕您出事啊!” 这话像根淬了毒的针,不偏不倚扎进凌舟心口最软处,密密麻麻的疼意顺着血脉往上涌,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钝感。 他喉结在脖颈间滚动了数次,那些到了嘴边的辩解、质问,最终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怎会不懂林氏的惊惧,他又怎会不知这事败露的后果。一旦风声漏出去,他与沈枢苦心经营多年的声名会顷刻崩塌,沦为世俗中的笑柄与谈资。 更遑论沈枢家还有位身怀六甲的夫人,还有他自己的夫人及他那还未百日的孩儿,往后人生都可能被这阴影笼罩。 凌舟指尖微微收紧,仰头一颗泪顺着眼角淌下,只觉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此事不许再提。”凌舟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像浸了寒霜的钢刃,字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若敢把昨夜看到的说出去,我的手腕你是知道的,永远别想开口,下去。”他缓缓俯身,眼底翻涌的锐利如同鹰隼锁定猎物,死死盯着林氏,“记住,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林氏被这眼神吓得呆住了,牙齿都在打颤,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老爷,浑身充满了狠厉,忙不迭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奴……奴记住了,奴什么都不敢说,绝不敢说。”她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后退,每退一步都十分艰难,始终不敢再抬眼多看凌舟的脸。 望着林氏仓皇离去的背影,凌舟攥着汗巾的手,力道越收越紧,细腻的丝织品在指腹下被揉得皱成一团,几乎要被生生捏碎。 晨光的温暖罩在凌舟的身上,却映进他湿冷的内心,心底窜起的慌乱无法平抚。 那扇为沈枢留了无数个深夜的后角门,那个藏了无数次隐秘亲吻的角落,终究还是被人窥见了一角。他不敢深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从今往后,每一次与沈枢的相见都要裹着十二分的小心,如同赤脚走在刀尖上。 凌舟在廊下踱了数圈,眉峰始终紧蹙,指尖无意识摩挲捏在掌的汗巾上,思虑再三,终转身进了书房,提笔时手微顿,未提林姨娘之事半句,只匆匆写下“偶感风寒,需闭门静养,君暂勿寻我”,末了还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任何不妥,才唤来心腹家丁,叮嘱再三务必将信亲手交到沈枢手中。 日子转眼过去了十来日,秋风渐紧,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沈枢独自在书房作画,案上摊着一幅画了一半的《婴孩游乐图》,笔尖正细细勾勒孩童衣袂的褶皱。忽然,门外便传来家丁轻缓的脚步声。 “老爷,炭火买回来了。”家丁捧着炭火盆进来,放下后却没立刻退下,反而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暧昧与揣测,“方才小旧去街市时,听见旁人都议论……说凌府老爷前些日子夜里总与一位男子私会,言语间颇为不堪。” 沈枢握着画笔的手猛地顿住,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画中孩童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团深黑,将原本鲜活的画面污了一块。他盯着那团墨渍,脸色瞬间变色了。 这话像一声闷雷,猝不及防砸在沈枢耳中,他攥紧画笔的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滞了一瞬。方才还专注于作画的心思瞬间被搅乱,满脑子都是凌舟那封语焉不详的信,以及此刻街头巷尾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心口又慌又乱。 他强装镇定地放下笔挥了挥手,遣走了面露忐忑的家丁,指尖却在袖中攥得发白,掌心中已掐出细痕。 风言风语终究还是来了,像涨潮的海水般,堵得他心口发闷。他早该想到,这见不得光的幽会,这藏在深夜里的私语,迟早会被人窥去,嚼成街头巷尾不堪入耳的舌根。窗外的桂树被秋风拂过,摇落几片泛黄的花瓣,轻飘飘落在窗台上。 他望着那花瓣,恍惚想起前些时日在凌府,凌舟在桂树下抱着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轻声说“等孩子出生,我们带他来看桂花”,那时的月光温柔,桂叶青绿,如今想来,竟像个一触即碎的梦。 苏夫人挺着近六月的孕肚,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进来,素色的裙摆扫过门槛。见他僵坐在案前,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声音里满是担忧:“怎么了?是不是画累了?脸色这么难看。”她说着,便伸出手想去碰他的额,想替他揉一揉紧绷的额角。 沈枢却像被烫到一般,轻轻偏头避开了她的触碰。指尖的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窜,他不敢看夫人眼底的关切,怕自己眼底的慌乱会露馅,怕这桩见不得光的事被戳破后,夫人会崩溃,更怕会牵连到她腹中尚不安稳的孩子。 “没事。”沈枢勉强扯出一抹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伸手将污了墨渍的画轴匆匆卷起,藏住那片碍眼的黑,“有些乏了。”他起身往外走,脚步却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我出府一趟,晚些回来,晚膳不必等。” 走到府门前,他扶着冰冷的门框站定,望着街上来往穿梭的行人,耳畔却反复回响着家丁方才那番话,那些暧昧的揣测、不堪的议论,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耳朵里啃噬着他的心神。 他清醒地知道,该断了,该彻底和凌舟断了,只有这样,才能护住身怀六甲的妻儿,护住凌舟那未满百日的孩儿,护住两人在外人面前好不容易维持的“体面”。 可指尖无意识触到袖中那枚温润的北斗符,那是凌舟亲自他寻的,说能保他平安,心口骤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些深夜里温热的拥抱、仰头时缠绵的亲吻、凌府那扇为他留了无数次的后角门,早已融进身体里,哪能说断就断? 犹豫了半晌,他在原地踱了几步,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的北斗符,还是咬了咬牙,转身往凌府的方向去。 他要去见凌舟,要把心底的慌乱、流言的压力都和他说清楚,哪怕这会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可刚走到凌府街角,还没来得及靠近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就看见凌舟被几个身着素色长衫的族老围在中间,他的脸色沉得像浓墨,连周身的空气都似凝了冰。族老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听见:“不管真假,必须把那男子找出来!当众说清楚!否则凌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沈枢的脚步瞬间僵住,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他望着不远处凌舟紧绷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笔直,望着族老们个个怒目圆睁、唾沫横飞的神情,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忽然彻底懂了,他不能再靠近,不能再往前一步,否则只会让凌舟更难做人,让这场风波彻底失控。 他用力攥紧袖中的北斗符,符身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才强压下冲过去的念头,猛地转身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疼得他浑身发颤,眼眶再也兜不住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来,砸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回到府中,他径直将自己关在书房,落锁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沉重。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北斗符,他轻轻放进锦盒,又翻箱倒柜找出所有与凌舟相关的物件:那幅落款他二人表字的“孤星伴夜舟”的画卷,那枚特意复刻摔碎的双鱼佩,还有这处的宅子地契。他将这些物件一件件在案上摆开,烛火跳动着,映在物件上,也映着两人藏在时光里、见不得光的情意,明明灭灭,像极了过往那些短暂的温存。 他知道,从听到那些风言风语的这一刻起,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步步后退,只能把这份翻涌的情意狠狠埋进心底最深处,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凌舟的眉眼,心口定会疼得喘不过气。 流言还在街巷间蔓延,像解不开的蛛网,缠得人愈发窒息。沈枢明白他和凌舟之间,那扇曾为他留了无数个深夜、见证过无数次隐秘奔赴的后角门,终究是要彻底关上了,“偷”来的终是“偷”来的。 第14章 第十三章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墨,沈枢刚将北斗符妥帖锁进锦盒,窗棂忽然传来一声轻响,轻微却格外清晰。 他猛地抬头,正见凌舟翻身跃入,衣摆还沾着夜露的湿冷,眼底翻涌的红意竟比窗外的月色更灼人。显然,凌舟已经知道,沈枢知晓了那些流言绯语,怕他就此退缩。 “你近日可好?”凌舟的声音裹着几分沙哑,问句里藏着难掩的试探,没等沈枢开口,便快步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指节用力得让沈枢觉出疼意,语气里的慌与急切终于绷不住,连话都带了丝磕绊:“那些流言你……你听到了,你要把我们的事都忘吗?” 沈枢猛地别过脸,下颌线绷得发紧,连耳根都泛着薄红,他不敢看凌舟眼底那片翻涌的伤,像怕被那脆弱烫到似的,垂在身侧的指尖却无意识地蜷起,指节泛白,连掌心都掐出了细痕。“我们……这些事本就不该有,”他的声音轻得像窗外掠过的风,飘得没根,却又带着千斤重的沉,话里藏着难掩的不定,像是连自己都不敢把“不该”二字说得太决绝,“这些流言万一要……你妻儿该怎么抬得起头?我夫人她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要是知道了,又该怎么办?”每说一个字,他的喉结都要艰难地咽一下,像是硬生生压下心口的疼。 “所以你要推开我,对吗?”凌舟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腔里的慌机与急切像要炸开,他上前一步,猛地将沈枢抵在冷硬的书桌旁,桌面的砚台被撞得轻轻晃了晃,墨汁在砚池里漾开细微波纹。 他仰头望着沈枢,沈枢原比他高出半头,此刻却死死垂着眼,长睫颤得厉害,连半分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凌舟的指尖悬在半空顿了顿,终究还是轻轻蹭过沈枢泛红的眼尾,那点温度烫得沈枢几欲闪躲,凌舟的声音却骤然软了下来,像被揉皱的锦缎,裹着化不开的委屈:“沈枢,我……我……舍不得你。那些流言虽凶,我们总能一起扛过去,我不想……这么算了,不想让你推开我。” 沈枢的喉结狠狠滚了两滚,像是要把涌到喉头的涩意生生咽回去,眼眶却在瞬间烧得发烫,连视线都有些发糊。他垂着眼,那些藏在记忆里的画面却猛地撞进来:盛夏夜里凌舟在桂树下攥着他的手,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说“以后每夜我都在角门等你”;无数个深夜里,后角门后的亲吻带着桂花的甜,依偎时凌舟总把他的手揣进自己衣襟暖着……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疼得他连呼吸都发颤。 “要怎面对?”他终于缓缓抬头,目光撞进凌舟眼底那片不肯松动的执着,声音里裹着难掩的疲惫与绝望,“凌家族老要找我对质,世人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不知廉耻’,还有妻儿,她们有什么错跟着我们一起挨骂。这些你真的都想过吗?”每说一句,他的指尖都往回缩一下,像是一点一点推开眼前人。 “我想过!”凌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急欲辩解的慌,又飞快地压低音量,喉结紧张地滑动,怕惊扰了院外的动静,“这些都想过!我……我可以去跟族老解释,我可以想办法让族中压下外面的流言,我还可以……”他的话没说完,唇瓣就被沈枢突然凑过来的吻狠狠堵住,那些没说出口的解决方法、没来得及平复的慌乱,全都陷进了这个带着决绝与不舍的吻里。 沈枢吻上凌舟的唇,指节还因克制而微微泛白,唇瓣带着压抑的颤抖,他听不得凌舟许诺,那些“去求族老”“压流言”的话,像细针戳着他的心,明知凌舟骄傲,却为自己低到尘埃里,唯有这一个吻,能打断那满是无奈的谋划。 凌舟瞬间僵住,鼻间先闻到沈枢身上松墨香,下一瞬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触碰,随即伸手牢牢圈住他的颈,指腹扣着对方后颈的发,仰头用力回应。 这个吻没有往日檐下看月时的温柔缱绻,只有藏不住的委屈与怕失去的慌,唇齿相依间,两人都像是要借着这灼热的触碰,把彼此的刻进骨血里,连呼吸都缠得难分难舍。 吻到胸腔发紧、呼吸不稳时,两人才堪堪分开,凌舟的脸颊泛着红,额头抵着沈枢的肩,靠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还带着未平的喘息:“沈枢!不要推开我,我真的舍不得你,我们会有办法的,不会让妻儿受连累,好不好?” 沈枢的手掌轻轻抚过凌舟的后背,指尖细细蹭过他发间沾着的落尘,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眼底的犹豫随着掌心传来的温热,一点点消散。 他怎会不知这条路难走,怎会不知外面的流言有多难听,可看着凌舟眼底映着自己的执着,感受着怀里鲜活温热的躯体,那些藏在心底情意、那些在凌府后角院、书房内偷来的温柔,哪能说放就放? “好,”沈枢的声音带着颤,手指插进凌舟的手指缝隙中紧紧攥住,语气里的犹豫被掐得干净,只剩无比的坚定,“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面对。” 月色透过窗棂,洒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连落在肩头的月光都像是多了几分温柔。 凌舟仰头望着沈枢,眼底的慌色渐渐褪去,重新亮起来的光里裹着后怕与庆幸,像溺水时终于抓住了浮木。他们都知道,往后的路会布满荆棘,不只是两人要扛住非议,更要护着屋里的妻儿周全,可只要能守住彼此,能守住这满室的烟火气,就算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骂,就算要把压力扛得脊背发酸,只要平安在一起,就甘愿。 流言像涨潮的秋水,带着市井间散布的揣测与恶意,从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漫出来,没过了深巷,也漫到了凌府与沈府朱红的门楣上,将两府的空气都浸得发沉。 凌舟刚在正厅送走上门施压的族老,那些人临走时撂下的“家门颜面”“速速交代”犹在耳边打转,他揉了揉发紧的眉心,转身便见沈枢与各位族老擦肩站在庭院的桂树下。 十月的桂花开得正盛,细碎的金蕊落了沈枢肩头满襟,他手里攥着件叠得齐整的素色披风,料子是上好的云缎,边角缝着细密的银线暗纹,这是特意让绣娘赶制的,怕他应对族老时动气又受寒。 “他们又来逼你了?”沈枢踩着落桂走上前,动作自然地将披风展开,轻轻搭在凌舟肩上。指尖擦过他微凉的脖颈时,能明显感觉到那截肌肤的紧绷,他比凌舟高半个头,垂眸时刚好能看见对方眼底未褪的红,像被揉碎的朱砂,心口骤然像被细麻绳揪着,一阵发疼。 凌舟没说话,只伸手攥住他的衣袖,指腹抵着沈枢腕间的脉搏,将人往怀里拉了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伏在沈枢耳畔,带着刚应付完族老的疲惫,却又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查到了些蛛丝马迹,怀疑与我……私会的男子是你,让我把你交出去,说要给族里、给外头的人一个交代。” 话音顿了顿,凌舟仰头望着沈枢,庭院石灯笼微暗的光落在他眼底,映出满眶的执着,像暗夜里燃着的一簇小火:“我没认,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从头到尾都没这种事,外面的那些都是谣言。” 沈枢的呼吸骤然顿了瞬,反手扣住凌舟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指节上因常年握笔而生的薄茧,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 他抬头看向凌府紧闭的朱门,门外是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笑话的世人,风里都裹着闲言碎语;门内是步步紧逼、只重颜面的族人,连空气都透着压抑。 可此刻掌心握着凌舟微凉的手,感受着对方指尖传来的力道,心里却奇异地稳了些。 “哪能让你一个人扛?”沈枢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拇指轻轻蹭了蹭凌舟的手背,目光落在对方眼底,满是认真,“往后不管是凌家族里的压力,还是外头的流言,我们都一起扛。” 第15章 第十四章 往后的日子,两人默契地收了深夜幽会的心思,却在明面上多了“往来”,每回相处都特意让下人在场侍奉。 沈枢常以“探讨画技”为由携笔墨去凌府时,总会自己的小厮留在书房外候着,说是“研墨添茶方便”。 两人相对作画时,指尖若不慎在宣纸上相触,便立刻各自收回,只敢用眼角余光快速扫过对方; 丫鬟进来添茶,恰好撞见凌舟递笔给沈枢的动作,两人语气如常地聊起笔法,唯有交握笔杆的指节悄悄泛了点红,任谁看都只当是切磋技艺的寻常模样。 凌舟借“送托办药材”去沈家时,特意让随行的小厮提着药盒走在前面,一路热络地跟沈家管事的搭话。到了廊下,沈枢从内院迎出,两人并肩而立的瞬间,凌舟宽大的袖子看似随意地蹭过沈枢的手,一块温热的松子糖糕便悄无声息递了过去,这一切都落在小厮眼里,只当是世家公子间寻常的递物寒暄,全然没察觉沈枢接过糖糕时,耳尖悄悄漫开的红。 族老们见凌舟态度强硬,与沈枢交往不减反增,便想从沈枢这边下手,派人去沈府传话,说若他肯与凌舟断了往来,便不会逼迫凌舟。 沈枢听传信人把话说完,指尖捏着那封字迹冷硬的“警告信”,指节握紧重捶桌面,他当着来人的面,缓步走到炭盆前,抬手便将信掷了进去。暗红炭火猛地窜起一簇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信纸边角,墨字在火焰中蜷曲、焦黑,也烧尽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犹豫。 “我与凌兄是知己,”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目光透过跳动的火光望向传信人,眼底没有半分退缩,“论画技,是切磋琢磨;论情谊,是坦荡赤诚,皆光明正大,无需旁人置喙。” 这话很快传到凌舟耳中,他心下滚烫,当夜便绕开沈家往来的仆役,悄无声息地翻墙停在沈枢书房的后窗下,指节轻轻叩了叩窗棂,声响轻得像夜风拂过枝叶。 沈枢听见动静,几乎是立刻起身推开窗。晚风带着凉意涌进来,却吹不散眼前的暖意,凌舟仰着头站在窗下,眸底亮得像藏了碎星,连声音都染着雀跃:“你说的话,我都知晓了。”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沈枢的脸颊,带着夜露的微凉,却烫得人心尖发颤,“沈枢,有你在,真好。” 沈枢将凌舟从窗外扶进屋内,不待凌舟站稳关窗便俯身,趁着夜色将一个浅吻印在他唇上,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撞见,指尖却紧紧攥着凌舟的手腕,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往后我们都这样,不躲,不藏,就算风雨再大,也一起走。” 流言还在传,越传越凶。压力也没停过,可两人的情谊却在这场风雨里疯长。凌舟会在沈枢被旁人调笑时,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沈枢会在凌舟被族老训斥后,悄悄递上一杯温酒,陪他在月下沉默静坐。 他们不再执着于深夜的拥抱与亲吻,却把彼此的心意藏进了“探讨画技”的笔墨里,藏进了“送药材”的关怀里,藏进了每一次并肩面对风雨的眼神里。 秋风吹落了桂花瓣,细碎的金粉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沈枢拇指轻轻摩挲暑凌舟的指腹,带着点清浅的甜香。 凌舟望着沈枢,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漫出来,他知道族老们的不满、旁人的窥探,这场风雨还远没停。可只要能和沈枢并肩扛着,只要能守住握在手心的情意,既便要被世人指着脊梁议论,要面对更多沉甸甸的压力,也都甘之如饴。他们间的情,在一次次试探、一回回坚守的风雨里扎了深根,缠缠绕绕不舍彼此。 流言像长了脚的风,终究刮进了沈家内宅。沈枢刚跨进府门,管家就跌跌撞撞地迎上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发颤:“老爷!不好了!夫人方才在院中赏菊,听见下人们嚼舌根说外头的流言,一时受了刺激,脚下没稳住摔在青石板上,大夫刚来看过,说、说孩子……没保住啊!”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沈枢头顶,他脑中瞬间空白,只听见“孩子没保住”几个字在耳边回响。不等管家说完,他已拔腿往内院冲,一路撞翻了廊下的花盆也浑然不觉。 进了院门,就见满地残菊被踩得狼藉,苏夫人瘫坐在廊下的矮凳上,发髻散乱,泪水把衣襟都打湿了,身下素色的裙摆浸着一大片刺目的红,顺着凳脚滴在青砖上。大夫、稳婆和丫鬟围着她,有人拿着帕子想帮她擦拭,却被她无力地推开,只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断了线的风筝,满是绝望。沈枢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红,指尖冰凉,喉咙发紧得发不出一个字,他终究还是连累了她。 “我的孩子……”苏夫人猛地抬起头,看见沈枢进来,眼底布满血丝,原本温婉的面容此刻只剩破碎的绝望。 她像是抓住什么,挣扎着要从矮凳上起身,却被身旁的丫鬟死死按住,只能虚弱地挥舞着手臂冲着沈枢凄厉的质问:“流言是真的吗?那些‘男风败俗’的话,是真的吗?” 泪水混着痛苦砸在衣襟上,她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你……你和凌舟究竟有没有……,那些流言……我的孩子他没了!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上啊!” 沈枢的脚步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成了冰。 他望着苏夫人裙摆上那片刺目的红,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心口像被钝器反复捶打,又疼又慌,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想上前解释,想伸手扶她,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就被苏夫人狠狠挥开,她带着哭腔的嘶吼像刀子般扎进他心里:“别碰我!我嫌你脏!” 苏夫人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我以为你和凌舟只是知己,谁知你……你们……现在这流言连府里的下人都敢在背后嚼舌根!”她虚弱的声音,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孩子现在没了,拜你所赐!孩孑没了,你……你……这可是你的亲骨肉。” 她绝望的闭上眼,攥紧被鲜血?红的裙摆,曾经眼底柔情爱意,此刻全都变成了怨恨,一字一顿道:“沈枢,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这话像把烧红的刀,精准地扎进沈枢的心口,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站在原地,看着几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把苏夫人抬入卧房,搬上床榻。 丫鬟为苏夫人更衣清理后,苏夫人躺上床背过身,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连发丝都透着抗拒,不肯再看沈枢一眼。喉咙像被滚烫的铁堵住,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哽在喉头的“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明白是他的自私,他的天真、还有见不得光的情意,亲手害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彻底碾碎了他和苏琼之间仅有的信任,这份债,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夜里,沈府书房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映着桌上那方未绣完的婴孩肚兜,红色的缎面上,才绣了半只衔着灵芝的小鹿,针脚细密得能看出绣者的用心,满是对孩子的期待。 他指尖攥着肚兜的边角,摩挲着被捏得发皱布料,忍不住拿起小肚兜盖在眼睛上,让眼水浸湿在缎面上,痛苦的发出呜咽声。 他想起苏夫人当初得知怀孕时,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想起她总温柔地摸着小腹,笑着说“等孩子出生,你给画最好看的摇篮图,我给他绣最好衣裳。”可如今那些细碎的欢喜,全成了触不到的泡影。 凌舟得知消息时,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规整,就趁夜策马赶来了沈府。不等沈府下人通报便闯入府中,推开书房门就见沈枢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眼睛通红眼底是掩不住的死寂,整个人似乎失了生气,他心口瞬间又疼又慌,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汀宴,你……你还好吗?嫂夫人她……怎么样了?” “她不会原谅我的。”沈枢的声音沙哑得像被沙砺磨过,没有半分力气。他抬头望着凌舟,眼底满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连呼吸都带着苦涩:“我们……终究还是……害死了我的孩子,他还没有出世,他有什么错……苏琼她恨我……”说着沈枢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凌舟,或许我们一开始,就不该有那些见不得光的念想。” 凌舟的喉间像堵了团浸血的棉絮,堵得发不出一个字。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落在沈枢平静的肩上,指尖却在半空僵住,他不敢,此刻任何触碰都像敷衍,所有“别难过”的安慰都显得格外苍白。 他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沈枢攥着肚兜的手越收越紧,指节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布料里,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亮意,随着眼泪一点点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的灰。 这场流言风雨,终究没放过任何人,砸在了苏夫人和未出世孩子身上,让他和沈枢之间那小心冀翼护了许久的情意,彻底染上了抹不去的愧疚与血色。 往后的日子,沈府的卧房里像砌了层冰冷的墙,连空气都透着疏离。苏夫人不再同沈枢说一句话,不再亲手为他准备一餐一食,甚至每当他的脚步声靠近房门口,里头都会立刻传来她冷得像冰的声音:“滚出去。”沈枢再没踏进去过,索性搬进了书房,夜夜独对孤灯,指尖摩挲着那半块婴孩肚兜发呆。心底的愧疚像疯长的藤蔓,缠着他的心肺,越收越紧,连呼吸都带着闷痛。 他和凌舟的往来断了,不是不想见,是不敢见。 如今每一次想起凌舟的脸,耳边都会立刻响起苏夫人的哭声,眼前会浮现出被褥上刺目的红,想起那个还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那份曾经在暗里疯长、以为能扛住一切的情意,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混着尖锐的痛苦,扎得他连回忆都不敢。 城中秋风裹着凉意穿过书房的窗,吹得肚兜边角轻轻晃动,像极了苏夫人当初绣它时温柔的指尖。 沈枢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眼底空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有些情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得让他亲手失去未出世的孩子,撕裂了妻子的信任,也辜负了凌舟,一起并肩面对所有风雨的勇气。 第16章 第十五章 沈枢攥着拟好的和离书,立在苏夫人卧房门外,指尖被纸页边缘硌得发疼,连带着心口也似被这薄薄一纸压得发沉。 自孩子没了后,他夜夜在书房枯坐煎熬。每回撞见苏琼日渐憔悴的脸,那双眼里从前盛着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便止不住想起那份因自己而起的罪孽。终究还是觉得,该放她走,哪怕她恨极了自己,也该让她挣脱这桩满是污点的婚姻。 推开门时,苏夫人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件未绣完的婴儿小衣,指尖反复摩挲着细密的针脚,连指腹都似被那软布磨得发僵。 听见动静,她没回头,背脊绷得笔直,声音冷得像浸过冰:“你来做什么?” “我……”沈枢上前一步,将和离书轻轻递过去,喉间发涩得几乎说不出话,“这和离书我已写好,你若想走,只需随我去官府记录便可。我,会给你足够的银钱,让你往后……不必再困在这儿。” “走?”苏夫人猛地回头,眼底爬满红血丝,像燃到尽头的烛芯。她扬手将和离书狠狠扫落在地,单薄的纸页在冷硬的地面上散开,像被撕碎的最后一点体面,“沈枢,你现在想让我走?那你当初为何……心里装着别人,还要点头应下这门亲事?为何要让我揣着满心期待,最后却落得孩子没了的下场!” 她踉跄着起身,一步步走到沈枢面前,仰头望着他,声音里裹着绝望的尖锐,像碎瓷扎人:“你以为给我一纸和离,就是赎罪吗?就能让你和凌舟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吗?我告诉你,不可能!”她猛地伸手攥住沈枢的衣襟,将人狠狠扯近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字字泣血:“我的孩子没了,这报应不该我来承受,你……你也休想好过!” 沈枢的身体骤然僵住,望着苏夫人眼底翻涌的恨意,心口像被钝刀反复切割,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喉结滚动,想解释当初娶她时的犹豫与挣扎,想说明自己并非全然无情,可话到嘴边,却只剩沉甸甸的沉默,再多辩解,此时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讲,都轻得像纸,苍白得可笑。 “和离书我不要。”苏夫人猛地松开手,脚步无力的后退一步,目光却仍死死钉在他身上,像淬了毒的针。“你既毁了我,那就留在我身边,陪着我一起熬。我要让你日日看着我这副模样,日日想起我那可怜的、未能出世的孩子。”她声音发颤,却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我要你和我一同坠入阿鼻地狱,一天一天,直到你也尝够这失去孩子,锥心刺骨的疼!” 沈枢僵在原地,目光先落在地上散落的和离书,那被他寄予“解脱”的纸页,此刻蜷在地上像堆无用的碎絮,再抬眼望向苏夫人倔强挺直的背影,眼底漫上化不开的绝望。 他知晓苏琼说的是真的,这场因他与凌舟而起的悲剧,早像无形的锁链,将两人死死捆在原地。没有和离,没有解脱,只有无尽的怨恨,在往后的日子里日夜纠缠,勒得人喘不过气。 沈家的空气,自此像结了冰。苏夫人不再哭闹,却也彻底断了与沈枢的所有话语。她每日抱着那件未绣完的婴儿小衣,静坐在窗边,眼神灰暗得像蒙了层灰雾,望着庭院里的草木一动不动。 沈枢搬回了卧房,却只能睡在冰冷的榻上。每夜,他都能听见苏夫人压抑在枕间的啜泣,那细碎的声响裹着刺骨的寒意;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恨意,像无形的屏障,将整个屋子笼得密不透风。 他想上前靠近,想做点什么来弥补,却总被她木然投来的冰冷眼神逼退,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他偶尔会生出逃离的念头,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那份害死孩子的罪孽,早将他牢牢囚住,无处可逃。 凌舟曾悄悄来过沈府外,脚步停在斑驳的院墙下。风里裹着院内死寂的气息,连一片落叶落地的声响都清晰得刺耳,他攥紧了袖角,终究还是没敢敲开那扇门。 沈枢此刻的痛苦,有一半是他带来的。可他没有上前安慰的勇气,他们从前总说要并肩携手面对风雨,可没料到,这场由两人而起的风雨,最后会将彼此都拖进这不见底的深渊,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留。 次年的冬雪,簌簌落满了沈府的庭院,白得晃眼。苏夫人依旧日日坐在窗边凝望,只是她周身的温度,比窗外的冰雪更冷,连阳光落上去都似要被冻住。 沈枢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无声飘落,心口的疼像被寒气裹住,沉得无处化解。 他终于彻底明白,有些错是不能犯的,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弥补的余地;有些怨恨一旦在心底生根,便只能在无尽的恨中纠缠,慢慢耗尽彼此最后一点温度,直到连回忆都变得冰冷。 凌府的夜比以往更沉,府中的风都似裹着滯闷的气息不肯流动。凌舟在沈府外连续徘徊了几日,终是没敢踏进一步,今晚刚从族庙回来,就听见后院正房里传出压抑的哭声,心猛地一沉。 他快步推门进去,只见凌夫人瘫坐在床前,怀里紧紧抱着小小的孩儿,孩子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摇篮边搭着的帕子还沾着湿黏的汗渍,显然刚擦过汗。 “孩儿白日里还好好的,傍晚突然就发热盗汗,怎么哄都止不住。”凌夫人见凌舟进屋声音发颤,眼底满是慌乱,“请来的大夫诊了脉,说是因‘惊悸不安’引起的,乳娘说许是因府里这些日子总足吵闹不休,孩子太小受了惊吓。” “凌舟!你这个狠心人!”看见他靠近,凌夫人的眼泪掉得更凶,声音里裹着绝望的颤抖,几乎是控诉,“外面的流言我都听见了,你、你和沈先生……那些不堪的话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族老们才天天在府里闹哄哄的,我的孩儿才会受惊吓生病!” 凌舟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孩儿烧得通红的小脸,那滚烫的温度似要透过空气灼到他心上。再听着凌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口似是被重锤反复砸下,又慌又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他下意识想伸手要探探孩儿的体温,却被凌夫人猛地推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半步。“别碰他!”她满眼嫌恶,声音里淬着冰,“你不配当他的爹!” “夫人,你先冷静些,孩儿还在发热,再请大夫来看看,不能再耽搁。”凌舟的声音发哑,强压着心底翻涌的慌乱,转头就要叫门外的丫鬟再去请大夫。 可手掌却被凌夫人死死拽住,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我冷静不了!”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爬满红血丝,泪水混着不甘往下淌,“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侍奉婆母端茶递药,最后让她老人家安心的走,我把凌府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却背着我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控诉:“现在好了,流言四起闹的满城风雨,族老们天天来上门吵嚷,孩儿也被吓得生病,你满意了?你倒是说啊!” 凌夫人的话像刀一样扎进凌舟心里,让他喉间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望着夫人怀中昏睡的孩子,小眉头还紧紧皱着,十分的不安稳显然仍在难受;又想起近日里隔着沈府院墙听见的死寂,想起沈枢眼底化不开的绝望,忽然间,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 他害了沈府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毁了沈枢与苏琼的婚姻;如今又让自己的妻子陷入这般痛苦境地,连襁褓中的孩儿都受牵连。 那些曾经以为能牢牢守住的情意,如今想来,却成了两把最杀人的刀,刀刀扎在两家人的心上,淌着血,拔不出,也愈合不了。 整夜里,凌舟守在孩儿的摇篮旁,脊背挺得发僵,一刻未曾闭目。烛火在他身侧明明灭灭,映着孩儿因高热而不安扭动的小脸,喝下的汤药也没起效,眉头依旧日皱成了小疙瘩,这么小的孩儿受着这样的折鹰,他眼底的不舍心痛浓的化不开,无尽的悔恨沉沉压在眉梢。 凌夫人依在床榻上,始终背对着他。先前崩溃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却仍有细碎的啜泣从被褥间漏出来,一声轻,一声重,每一声都像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凌舟心口,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现在才知道,凌夫人应是早听到流言了,只是一直等着他主动解释,这次如果不是孩儿突发疾病,恐夫人还会隐忍着。现在凌夫人不会轻易原谅他,就像苏夫人永远不会原谅沈枢那样。有些裂痕一旦出现,便再也补不回原样。 这场由他和沈枢私情而起的风波,已不是两人之间的事。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府的家人都拖进了不见底的地狱,一切都是始料未及的变故。 第二日清晨,孩儿的高热转成了低热仍没退,小脸依旧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凌家的族老们却又齐齐找上门来,这次没再执着于逼他“交人”,而是直接将泛黄的族规拍在桌上,冷声道要将他关入族中祠堂“禁足思过”,若再不与沈枢断绝住来,便废了他的掌家权,将他从族谱划掉逐出凌家。 凌舟攥着族规的手指泛了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望着族老们绝然紧绷的脸,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后宅,主屋摇篮里还在生病的孩儿、床榻上仍在思虑担扰的夫人,还有沈家里那个被怨恨缠得喘不过气的沈枢,心底那点支撑许久的坚持,正一点点崩塌,碎成了渣。 回不去了。他和沈枢,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些深夜里隐秘的拥抱、月下无人时的亲吻,只能成为回忆。那些曾说好要一起扛过的风雨,如今都成了现实无法跨越的沟壑,原来他们的情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得荒唐,错得让两家人都跟着不得安宁。 他勉强应下遣走族老,独自走到庭院的桂树下,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沈家的方向,眼底满是化不开的绝望。 昨日他还在沈府外等候徘徊许久,只想远远确认沈枢是否安好,如今却只能隔着这短短两院的距离,各自承受着磨人的痛苦,连一句问候都不敢再递。 从今往后,他和沈枢连见一面都是再不能的,只能在各自的家中,守着破碎的婚姻、生病的孩儿,还有那份被现实碾碎、再也不敢触碰的情意,在无尽的悔恨里日复一日地煎熬。 秋风卷起满地落叶,几片枯黄的桂花瓣落在凌舟的肩头,像覆了一层冰冷的霜。 他望着漫天飘落的花叶,忽然想起今年夏夜,也是在桂树下,他和沈枢紧紧相拥,沈枢低头吻他时,眼底盛着的温柔能溺死人。现如今,那些温柔都成了回不去的过往,只剩下两院的愁绪、无尽的悔恨,还有那藏在心底、连提都不敢再提的“曾经”。 第17章 第十六章 凌舟坐在书房,掌中死死捏着那条从林氏那夜得来的北斗纹汗巾,布料已被攥得发皱,他紧蹙眉头眼底往日的温和早已消失,剩下的是化不开的冷与狠。 孩儿的病情总不停反复终不见好,夫人日日以泪洗面,眼睛已红肿难消;更可恨族老们的施压更是没断过,话里话外的催促如影随形,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心里清楚,要解决这漫天流言,就得先找到源头,不然这风波像无止境阴霾,永远不会消散。 “去查。”凌舟将心腹家丁唤到身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流言刚冒头时查起,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散播。” 家丁正要离去,他又补了句,语气添了几分凝重:“你……重点先查侧院的林氏,她这些时候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又去过哪些地方,全都给我摸清。”来人应声领命,即刻转身去办。 他总记得那日,林氏撞破他与沈枢幽会时的模样,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惶恐与惊惧。也正因这份过于外露的慌乱,让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林氏她未必能真的守口如瓶。 许是她事后与人闲聊无意泄露,又许是被别有用心的套去了话,将只言片语添油加醋传了出去。他越想越觉得,这漫天流言的根,大概率就系在她身上。 凌舟起身走到窗边,目光越过院墙,遥遥望向沈家的方向,喉间一阵发涩。他迫切地想查清流言源头,不只是为了平息族老们的不满、安抚夫人的眼泪,更重要的是,想为他和沈枢再寻一条哪怕狭窄、却能容身的退路。 只要揪出散播流言的人,那就能堵住悠悠众口,护住沈枢,也护住沈家,别再另起风波。 接下来数日,凌舟一头守着孩子退热,时常坐在炭炉边盯着煎药,直到孩子病情好转稳定;另一头,也时时等着家丁查回的消息,心总悬在半空。 终于,家丁带回了消盘:那日林氏撞破他与沈枢的私情后,心下慌乱难安,竟生出了心病,娘家嫂嫂进府探病,竟委屈哭诉含糊提了句“老爷夜间私会德行有亏,府里怕是离祸不远。”偏她嫂嫂本就是同族女子外嫁,转头便将自己的猜测,添了几分臆想告知了族中一位族老的亲友,那人本就对凌舟少年掌家心存不满,便在府外蹲守了几日无果。“流言”便就从这人口中,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散了出去。街巷间就以讹传讹,越传越凶。 “砰!”凌舟的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挂满毛笔的笔架侧倒一片,桌上摆放茶杯跳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他眼底翻涌着怒意与寒凉,原来这起祸端,竟是从府内林氏的怯懦泄密里生了根,又在族中有心人的蓄意构陷中发了芽。最终酿出这场搅得凌家不宁,沈家的恶果! 他没立刻处置林氏,只命人将她禁足在侧院看管,不许随意出入。 随后,他攥着查来的证据,径直去了宗祠。 这不是求情,是谈判。凌舟召来族老将证据摊在案上,语气坚定:“流言起于族内,如不是有心人恶意构陷散布怎会有流言四散,这本就与沈枢无关。现下必须严惩编造者,而我虽无大错,小错亦有愿自罚禁足三月,但有一个条件,不许再为难沈枢,找他麻烦。” 族老们盯着案上的铁证,念及凌舟是凌家最历代最年少出色的家主,沉默半晌终是松了口。 走出宗祠大门,凌舟望着天际飘着的云,眼底的疲惫浓郁的化不开。流言的源头虽已查清,可造成的伤害早已成了定局,无法挽回。 他心里没半分轻松,终究是什么都没护住,沈枢被失子的痛苦,苏夫人的怨恨压的没了往日的风采。两人从前的情意只能掩埋,两家人曾经那份安稳平静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苏夫人主动搬离了正院卧房,住进了离沈枢最远的那处跨院,院里的草木久未打理,连风都带着几分冷清。 沈枢端着一碗温热的燕窝,指尖抵着瓷碗的温度,却暖不透心底的凉。他站在苏夫人卧房外,抬手又放下,犹豫了半晌才轻轻叩门。自孩子没了、他提出和离被拒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重新开始”,掌心早已出了薄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进来。”苏夫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却比往日少了几分尖锐的戾气。 沈枢推门进去,见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还捏着那件绣着小金鱼的婴孩小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只是眼底的恨意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见底的空洞,像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木偶。 他将燕窝轻轻放在桌角,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碎了什么:“娘子,我知道……我从前做的事,这辈子都没法弥补你。”话音顿了顿,他始终不敢抬眼望她,只死死盯着自己握在膝头的指尖,指节泛了白,“但我想……试着重新开始。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若将来有机会,再……再要一个孩子。” 苏夫人捏着小衣的手指慢慢松开,布料滑出指缝大半,险些掉在地上。缓慢抬眼望向沈枢,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怨恨,有难掩的失望,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可最终,这些情绪都慢慢沉了下去,归于一片空无。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桌上的燕窝都凉了些,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重新开始?沈枢,你心里的人,真的能放下吗?” 沈枢的心脏狠狠一缩,凌舟仰头望他时眼底的光、深夜里滚烫的亲吻与依偎,瞬间翻涌上来,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生疼。 可他瞥见苏夫人眼底空洞的灰败,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终是闭了闭眼,咬着牙吐出一个字:“能。”再抬眼时,他强迫自己压下眼底的恍惚,眼神添了几分坚定:“往后,我只会守着你,守着这个家。” 沈枢藏在袖中握在膝头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白,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苏夫人推回桌中的燕窝上,瓷碗边沿凝着的水珠顺着碗壁滑下,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他此刻悬在半空的心,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重新开始?”苏夫人抬眼望他,眼底没了前些日子的红血丝,只剩一片哀莫大于心死后的清明,连带着目光都冷得像浸了冰。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得规整的兰花纹,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却字字戳在沈枢心上:“沈枢,你夜里对着凌府方向出神、夜夜不闭眼时,怎么没想过和我‘重新开始’?如今说这话,是愧疚多些,这沈府里外的体面还是要让人撑的吧。” 沈枢喉间发紧,那句“我是真心想弥补”堵在喉咙口,他被苏夫人看穿一切的眼神逼了回去。她太懂他了,懂他眼底藏不住的对凌舟的牵挂,更懂他此刻的“复合”,不过是带着赎罪意味的妥协,算不得半分真心。 “和离书我不会要,我也不会和离的。”苏夫人忽然开口,打破了满室的沉寂,语气里添了点近乎执拗的冷意,“你想我走,然后好毫无牵挂地去寻凌舟?我偏不。”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落了半地的干枯桂枝,风卷着寒意飘进屋里,她的声音也添了几分寒意:“我,苏琼要的从不是乞求来的感情,也无须你勉强陪伴,我没有成人之美的心,不会成全你和凌舟,往后这沈府里,我们就这么貌合神离地住着。” “你住你的正院,我住我的跨院。家中的事各管各的,平日里互不干预。”苏夫人回头看他,眼底没了半分波澜,只剩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但在外人面前,我们还是沈家的老爷与夫人,沈家的门楣要撑着,我苏琼的日子要过着。你想再明面见凌舟,绝无可能。” 沈枢僵在原地,指尖还留着方才攥紧的力道,看着苏夫人转身去收拾床上的婴孩衣物,叠放的动作利落得没半分犹豫。他这才忽然明白,苏夫人哪里是妥协,分明是用最狠的方式,将他困在了这看似完整、却早已冰冷的沈府里。 不和离,不复合,就这么捆着冰冷的“夫妻”名分,让他看得见凌舟在不远处的府里,却再也碰不到半分;让他守着沈家这副空壳,日日对着她这张冷淡的脸,赎一辈子的罪。 “你若想找凌舟……”苏琼将婴孩衣物仔细收进衣箱,扣合箱盖的动作轻缓却决绝,背对着他开口时,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除非我死了,否则沈家的门,绝不会为你见他而开。你既当初选了用我的名声做遮掩,如今就该受着这份貌合神离的苦。” 窗外的桂树又落了片叶子,乘着风飘进屋内,打着旋儿落在沈枢脚边。 他望着苏夫人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那回,她捧着他画的《秋桂图》,眼尾弯着笑靥如花,轻声说“沈先生的画里,有人间烟火气”。可如今,画里的烟火气早散了,只剩这满室清冷的僵局,连风都透着寒意。 苏夫人没走,却用“貌合神离”四个字,像砌墙般在他和凌舟之间,筑起了一道再也跨不过的屏障,连一丝缝隙都没留。 他终于彻底明白,苏琼要的从不是他迟来的回头,而是要拖着他一起困在沈家这副空壳里为那未能出生的孩子赎罪,让他永远别想再靠近凌舟,也永远别想从这份交织的愧疚与牵挂里,求得半分解脱。 第18章 第十七章 秋日里难得的暖阳正淌过庭院,凌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刚推开半扇,凌夫人的母亲,梁老夫人的声音已裹着盛怒闯了进来,震得门廊下悬着的红灯笼晃了晃,字句如砸在青石上:“凌舟!你给我出来!我梁家好好的女儿嫁与你,不是让你这般作践的!” 凌夫人梁杏正坐在内院的雕花廊下抹泪,怀里抱着额角又微微发热的孩儿,那小身子软在她臂弯里,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的眼泪掉得更凶,连肩头都跟着轻轻发颤。 凌舟听得下人通报,急急快步书房出来,抬眼便见梁老夫人领着两个身量壮实的婆子,踩着石阶怒气冲冲地穿过庭院,身后还跟着满脸急色、不住搓着手的梁老太爷。院里的丫鬟仆妇早吓得敛了声息,一个个垂着头往廊柱后缩,连大气都不敢喘。 “岳母息怒,有话咱们进屋说。”凌舟忙快步迎上前,指尖微微发紧,脸色沉得像淬了层寒霜。他心里门儿清,梁老夫人这是为杏儿来讨公道的,这阵仗若是在院里闹开,凌家的脸面怕是要在街坊邻里面前丢尽了。 “息怒?我怎么息怒!”梁老夫人扬手一把扫开他的手,力道重得让凌舟手背发麻。 她的目光先剜过凌夫人通红的眼,又落回她怀里昏睡的孙儿身上,那小眉头蹙着,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梁老夫人顿时心疼得声音发颤,字字都带着哽咽:“我女儿生完孩子身子还虚着,你倒好!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一句比一句难听,连我乖孙儿都被这糟心事闹得发热不退!凌舟,你摸着良心说,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杏儿吗?” 凌夫人听见母亲的话,喉间一阵发堵,哽咽着轻唤:“娘……”她想劝母亲别气坏了身子,话刚出口却被梁老夫人厉声打断:“你别说话!当初我就说这门亲事要再斟酌斟酌,是你偏护着他,说凌舟待人温厚性子好。如今倒好,他的温厚都给了外头的人,只留你在这深宅里守着空房哭!” 凌舟立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蜷起,梁老夫人字字如冰锥的指责撞进耳中,偏头又见夫人梁杏绞着帕子垂泪的模样,眼眶泛红,喉间像堵了团湿重的棉絮,又涩又沉。 他嘴张了几张,喉结滚动数次,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外头沸沸扬扬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夜里对着灯盏回想与沈枢的甜蜜过往,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这些藏在心底的牵挂,此刻都化作无言,他连否认的底气都没有。 “岳母,此事从头至尾,都是小婿的错。”凌舟缓缓垂眸,深吸的一口气里都带着凉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流言的源头我已查清,如今都已按族规处罚,我也自请禁足在府中,往后这府里再不会有半句闲言,小婿绝不让杏儿和孩儿再受半分委屈。” “绝不让?”梁老夫人陡然拔高了声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前一步紧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你倒说说,你敢不敢保证,往后再也不与那沈枢有半分往来?你敢不敢对着这天地神明发誓,这辈子就守着杏儿、守着孩儿,守着你们凌家这一大家子,再不动半分旁的心思?” 凌舟的身体骤然僵住,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捆住了四肢,“再也不往来”五个字像沉重的巨不压下,压得他舌尖发苦,怎么都开不口。 他望着梁老夫人如利剑般逼视的眼神,偏头又撞见夫人眼底交织的期待与绝望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 心口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两半,一边是对沈枢沉甸甸放不下的牵挂,一边是对妻儿无法推卸的责任,责任里有着为人夫、为人父的担当。 “怎么?连句痛快话都不敢说了?”梁老夫人见他迟迟沉默,胸腔里的怒气更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怒意,“我就知道!你心里压根就没装下她们娘俩儿,满心还惦记着外头的人!今儿个我把话撂在这儿,没得商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中的人,语气掷地有声,“要么你当着我们老两口、当着府里所有下人的面发誓,从此与那沈枢断绝往来,往后好好待杏儿和孩儿;要么你夫妻就合离算了!我梁家还养得起女儿和外孙,我这就带杏儿和孩儿回梁家,从此与你凌家、与你凌舟,再无半分瓜葛!”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风吹过树叶的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梁老夫人的怒声在空气中回荡。 梁老太爷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眉头皱得紧紧的,悄悄拉了拉梁老夫人的衣袖,想劝她别把话说得太绝,免得真没了转圜的余地,可手刚碰到衣袖,就被梁老夫人狠狠甩开,连带着一个不满的眼神扫过来,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凌夫人抱着怀里的孩子,手臂微微发颤,目光却死死盯在了凌舟身上,一刻不敢移开。 眼底盛着的,是最后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她盼着凌舟能立刻开口,说出“我发誓”三个字,盼着这场闹得人尽皆知的风波尽快平息,哪怕这平静只是表面的,哪怕往后的日子里还藏着裂痕,她也认了。 凌舟的手指死死捏紧,掐进掌纹皮肉中垂在身侧,手因用力太紧微微颤抖此刻他没有半分选择的余地。 不发誓,夫人会带着孩子走,这个家就散了;凌家本就因流言受了非议,再经合离一事,名声会彻底垮掉,他就更难立足凌家。可若发誓,就意味着要彻底斩断与沈枢的所有联系,便只能隔着遥遥数里的距离,望着沈府的方向,独自承受那无尽的、不能说出口的思念。 深秋的凉风卷着庭院里残留枝桠的桂花,簌簌落下几片已枯倦的花瓣,轻飘飘地沾在凌舟的青布靴边摇曳。 他看了一眼梁老夫人那双毫无转圜余地的坚定眼神,接着转头深深看向凌夫人,发现她眼眶早红透了,泪珠挂在睫羽上颤颤巍巍的,就似再也挂不住似的,眼看就要滚落。 凌舟喉结重重滚了一圈,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没了气力一般,出口的每一字都沉得像是从心底拽出来:“我……“发誓”,往后……不与沈枢往来,此生就守着凌家、夫人和孩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凌夫人眼眶里悬了许久的泪珠瞬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她抱着孩儿的素色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浅浅的湿痕。 可这眼泪里没有半分先前的委屈与不安,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释然,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不那么坚固却可得以喘息。 梁老夫人紧绷的脸色终于放缓,眉间拧成川字的怒意散了些,眼角的细纹却仍透着几分警惕,她抬眼扫过凌舟,语气依旧冷得像寒冬里的风,字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今日你说的话,在场上下都听着了。往后若有半句违背,我梁家便是拼了这几十年的颜面,也绝不饶你! 他终究是守住了凌家的体面,将妻儿护在了羽翼之下,却在转身的瞬间,彻底弄丢了那个会低头望着他、眼尾带笑的人,弄丢了那个能在深夜与他抵额相拥、共享半盏温酒的人。 长安的风,裹着深秋湿冷的雨吹遍了街巷,它终穿过高墙的缝隙,吹散了他和沈枢之间,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牵连,连半分念想,都没留下。 第19章 第十八章 深秋叩冬,寒意初凝。凌舟被禁于府中三月有余,那时光慢得似被拉长的丝线,日日枯坐,竟觉漫过了一整年的漫长。今日长安秋宴开在友人别院的水榭,四面灯笼燃着暖烛,烛火映在湖面,漾起满池碎金般的波光,晃得人眼生亮。 风裹着醇厚的酒香而来,又揉进桂蕊的甜香与晚菊的清韵,丝丝缕缕漫过水榭,悄悄驱散了他多日心头的积沉。 沈枢刚一落座,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席间,意外看见斜对面那人时骤然顿住,是凌舟。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瓷壁硌得指节发疼,心头翻涌着惊和喜,三个月了他一直挂念凌舟,却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只知凌舟在族中自请禁足,作为流言风波的惩罚。未曾想会见到,必是这宴的主人邀请的 他视线胶着在凌舟身上移不开,见他还是惯常的素色锦袍,只袖口暗纹比往日更显精致,衣袍看着也宽松了几分,肩背分明清瘦了。 沈枢喉间发紧,眼底涌上细碎的疼:这三个月他究竟是怎么过的?眼底那片郁色浓得化不开,连握着杯子的手都带着点不稳,是不愿来这喧闹处,还是没有应付旁人的心思呢? 凌舟早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本就无心应酬,只作未察,抬手便将酒杯递到唇边。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沿,邻座忽有人高声问:“沈兄,近日可有新作否?” “沈兄”二字入耳,凌舟浑身一僵,猛地抬眼望过去,恰撞进沈枢同样骤变的目光里。手中酒杯晃得厉害,琥珀色的酒液哗啦泼出,尽数浸在素色锦袍前襟,晕开一片深色酒渍。 二人都没敢出声,只在与旁人碰杯的间隙,飞快地交换了几次眼神。那目光里藏着惊惶、疼惜,还有难掩的无奈。梁老夫人那日的逼迫、苏夫人筑起的高墙,像两道冰冷的无形枷锁,将他们各自困在牢笼里。如今纵是咫尺相对,连一句私下的“你还好吗”,都成了不敢言说的奢望。 酒过三巡,席上友人聊起新近得的名家书画,沈枢当即借着点评的由头起身,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凌舟方向落,脚步慢悠悠绕到他身侧。指尖在画卷边缘为凌舟指认笔墨技法时,两人指腹无意间轻轻相触,不过一瞬,酥麻感顺着指尖窜遍全身,两人同时飞快地收回手,指节却都因激动而泛了白。 抬眼时,四目相对,彼此眼底那层压抑了三月的渴望再也藏不住,像快要燃起来的星火。凌舟垂着眼,唇瓣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比酒令声还低,只够沈枢一人听见:“后院的竹廊,我等你。” 沈枢仰头饮尽杯中酒,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烧不退心底的躁动。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是在拿两家人的安稳冒险,但只要一想到往后再也不能触碰凌舟,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脚步。 沈枢未发一言,只静看着凌舟起身离座,背影很快隐入通往后院的回廊。他攥紧袖中的手,借着与邻座友人颔首告便的间隙,几乎是快步追了出去。刚踏入院中,便一把攥住凌舟的手腕,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又匆忙将人往竹廊深处带了两步,避开了前院隐约的灯火。 月光从竹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碎成点点银辉,落在两人交叠相拥的身影上。凌舟后背抵着微凉的廊柱,沈枢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彼此胸口的起伏都有些急促,却没急着说话映着这月色贪婪的望着对方,眼里是诉不尽的相思,只这片刻的贴近,便足以抵过三月里无数个思念难眠的夜。 远处飘来他人隐约的闲聊声,混着夜风落在竹廊间。沈枢紧拥着比他稍矮些的凌舟,垂眸时正撞见他泛红的眼尾,眼睫像被风吹乱的蝶翼,不住地轻颤,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慌。 凌舟的唇瓣饱满,泛着水光半合半开,像沾了晨露的花瓣,勾得他心尖发紧,忍不住要俯身去尝。那些被世俗压了又压的思念、藏了许久的委屈、咽在喉间的不甘,在酒意与月色的裹缠里,瞬间撞碎了所有防线。 凌舟没说话,径直踮起脚尖,唇瓣精准贴上沈枢的唇角。没有半分犹豫,更无一丝克制,唇齿间满是疯狂的辗转与汲取,似要将这三个月攒下的无尽思念,全揉进这个吻里。沈枢手臂骤然收紧,牢牢箍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得更紧,连骨血都似要嵌在一起,吻得忘乎所以,全然不顾周遭的一切。 竹廊下的风吟、远处的酒令声,都漫成了朦胧的背景,只剩彼此震得胸腔发紧的心跳,与交缠在一处的急促呼吸,在寂静里格外灼耳。 阴影深处,月光被竹叶裁得细碎,点点落在两人交扣的手背上,映得指节泛着薄白。沈枢抵着凌舟的额头,呼吸间酒气混着对方身上的冷松香,缠得人发慌,方才的吻早褪尽了试探,只剩压抑到极致的滚烫,连指尖攥着对方衣襟的力道,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似要将这三月的空寂全攥进掌心里。 “汀宴……”凌舟的声音发颤,仰头望他时,眼尾红得发亮,连声音都裹着湿意。两月来的强撑克制、梁府层层施压的重量、苏夫人砌起的无形高墙,在此刻尽数崩断。他伸手圈住沈枢的颈,指尖无意识地蹭过他发尾,带着几分近乎哀求的软:“我想你,别再等了……” 这句话像点燃的火引,瞬间烧尽了沈枢最后一丝理智。他俯身咬住凌舟的唇,再也不是浅尝辄止的触碰,而是带着掠夺般的深吻,舌尖撬开对方唇齿的瞬间,将那些压在心底、说不出的思念,全揉进这滚烫的纠缠里,连呼吸都裹能烫伤彼此的热意。 凌舟踮着脚,胸口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用尽全力回应。两人的心跳剧烈得撞在一起,清晰地透过衣料传进彼此耳中,竟像是早已合为一体,再也分不出你我。 沈枢的手缓缓滑过凌舟腰间的衣带,指尖抚上衣袍,触到他微凉的肌肤,动作却不自觉放轻。他轻轻将人打横抱起,稳步走向竹廊深处的石案。凌舟下意识圈住他的颈,侧脸埋进他的肩窝,呼吸间满是沈枢身上熟悉的松墨香,混着方才未散的酒意,像层安稳的壳,让他彻底卸下防备,松了心神。 竹廊深处的石案被月光浸得泛着微凉,夜风卷着竹叶的清香掠过,吹不散两人周身缠绕的热浪,沈枢将凌舟放上桌案,动作极轻极缓,生怕这片刻的相偎被惊扰,他俯下身额头仍紧紧抵着凌舟的,鼻尖蹭过对方泛红的鼻端,呼吸里还裹着沾染着凌舟的气息,声音哑得像被夜露泡过,几近细语:“怕吗?” 凌舟缓缓摇头,指尖先抚上沈枢的脸。指腹爱恋的轻轻蹭过他下颌紧绷的弧度,掠过他泛着血坚的唇瓣,眼底没有退缩,只有满得似要溢出的期盼与坚定:“不怕,只要是你,就不怕。”三个月分离的克制、是冲破家族施压的决绝,是明知前路艰难,仍愿赌上一切的孤勇。 衣料磨蹭声响混着竹间穿堂的风、远处隐约的虫鸣,在静夜里被衬得格外清晰。沈枢将人完全护在怀里,手臂圈在凌舟的腰上,掌心轻轻拢着垂在他手臂间的长发,没有仓促的慌乱,只有满是疼惜的温柔。指尖划过凌舟衣袖时,都会刻意放轻力道,似在安抚他因紧张而颤抖的身体;柔软唇瓣落在他颈侧轻得像羽毛拂过,珍惜着这藏了太久的珍宝。每一次触碰都是在确认彼此,每一声喉间的喘息都在诉说无尽的爱意,连月光落在两人拥抱的身影上,都似被染得暖了几分。 凌舟的指尖紧紧攥着沈枢的手臂,指节用力泛白,指甲几乎陷进对方皮肉里,他并非刻意,只是此刻的悸动与愉悦交织袭来,让他不自觉想抓牢沈枢,将这份过于灼人的滚烫,完整地传递给眼前人,彷佛唯有这样,才能确认彼此是真切相拥,而非一场幻梦。 一阵清风穿竹而过,拂得竹叶簌簌作响,细碎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凌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浑身一紧,脊背瞬间绷直,下意识往沈枢怀中又靠了些许,连呼吸都顿了半拍。沈枢立刻察觉到他的慌乱,低头便狠狠吻在他颈间的锁骨上,齿尖轻蹭过细腻的皮肤,带着安抚的力道;另一只抚在他背上的手,也温柔地缓缓落下、一下下拍着,哄着像在无声说着“有我在,别怕”。 月光穿过竹叶的缝隙,碎成点点银雪般点点落下,柔和的覆在他们依偎的身影上。朦胧光影如梦似幻,恰似为两人隔绝了他们混着啜泣的呜咽。竹影轻摇,似是连清辉都似不忍惊扰这场久别重逢,小心翼翼为他们掩去了最后一丝外露的痕迹。 他们明知自己是踩着世俗的边界冒险,是在拿两府的声望赌一场虚妄;可当两颗心相贴的瞬间,那些反复权衡的理智、刻意维持的克制,瞬间成了泡影。这一刻的来临,他们只想坦诚相对,将藏在心底的牵挂、压在心头的委屈,还有完整的自己,都毫无保留地交予彼此。 只这一次这个念头在两人心底反复盘旋,像根细刺轻轻扎着,却也让现在重逢的相拥更显珍重。他们只想将彼此的温度,一寸寸烙印在灵魂里珍藏。 将来即便要承受家族、世人的唾骂,或是永远被关在各自的牢笼里,他们也甘愿为此刻的坦诚,赌上所有。 夜色将尽,可未尽的话语还凝在唇边,欲说还休。天快亮时,晨雾已如轻纱般悄悄漫进竹廊。 沈枢动作轻柔将凌舟抱进角落的阴影里,避开了初露的熹微天光。昨夜,沈枢极尽克制,可凌舟还是感觉不适。他低头为凌舟整理衣袍系带,抚平每一丝褶皱,动作细致而周到,指尖的力道温柔得像是在呵护世间最珍贵的宝贝。眼底藏着化不开的不舍,仿佛想借着这些琐碎的动作,将此刻的温存牢牢锁住,多留片刻。 凌舟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脸颊上还泛着未退的潮红,衬得原本白皙清俊的眉眼添上了几分艳色。 凌舟指尖不舍的轻轻缠绕在沈枢垂落在胸前的发丝,那发丝上沾着沈枢身上熟悉的松墨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念想。 “汀宴……”凌舟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气音裹着晨起的沙哑,却又软得像团棉花,“好想一直这样,该多好。”他说这话时,头轻轻蹭了蹭沈枢的颈窝,像在贪恋最后一点暖意,眼底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 沈枢手臂猛然收紧,将人往怀里带得更紧,低头轻吻着他的额角,唇瓣蹭过柔软的发丝,眼底翻涌在绝望与温柔相互交织的无奈,他知凌舟口中“一直这样”不过是奢望,却还是轻声应着,声音哑得几乎要碎掉:“会的……星澜,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愿我们早些相遇,愿我们能在日光下尽情相拥,不必躲在这阴影里,偷取片刻的慰藉。 东方天际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晨雾还未散尽,两人便知到了该分别的时刻。没有多余的告别,沈枢只将凌舟用力拥进怀里,唇瓣落下时带着彼此抑制不住的颤抖,吻里混着未干的泪意,咸涩又滚烫。 然后各自决然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一个回到沈家的高墙中,面对苏琼冰冷的眼神;一个回到凌府牢笼内,应付梁杏的探查。 这场在酒意里燃尽的放纵,成了两人心底最隐秘的印记,是绝境里最后的奢望,也成了他们再也回不了头的深渊。 长安晨雾渐浓,悄无声息淹过水榭与竹廊,将昨夜的痕迹一点点遮掩,仿佛那月光下的相拥、低语,都只是一场醒后即散的梦。 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那场沉沦里交换的眼神、带着欢意的吻,早已将彼此的灵魂缠成了死结。哪怕日后隔着山海万里,隔着世俗千重阻碍,这份藏在骨血里的牵绊,也再也解不开了。 凌舟回府时,下人才刚把庭院洒扫完毕,石板路上还留着湿痕。他推开卧房木门,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几乎要栽倒在地,浑身的灼热感越烧越烈,头也昏沉得厉害,昨夜竹廊下残留的温存还在指尖发烫,此刻却像块烙铁,成了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负担。 他正想扶着门框稳住身形,抬眼却撞进凌夫人凝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眼神冷得能淬出冰来。“你昨夜去了哪里?”凌夫人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抬手便将一物掷在他面前桌上,是块沾有泥渍的素色汗巾,边角还带着一丝露水的潮气。 “解释一下,这是丫鬟在你书房柜里找到的。”她盯着凌舟骤然失色的脸,指尖死死攥着汗巾上绣的北斗纹,那纹样她有些熟悉,似是沈枢惯用的印记,“你想留着这东西,到什么时候?” 她虽没亲眼见过沈枢用这纹样的物件,却清晰记得,沈枢先前送凌舟的那幅《星夜图》卷尾,就钤着一模一样的北斗纹印。 凌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浑身的灼热感仿佛瞬间凝固,连呼吸都滞了半分。他强撑着昏沉的脑袋,声音发虚地辩解:“昨晚喝多,就在友人府上歇了一夜……”说着便想扶着门框往里走,却被凌夫人上前一步拦住,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脸。 “歇了一夜?”凌夫人冷笑一声,抬手将桌上汗巾狠狠掷在他脚边,素色布料落在地上,沾着泥渍的北斗纹在晨光里格外刺眼。“好一个‘歇了一夜’!”她伸手扯开凌舟的领口,声音陡然拔高,“这些红痕是什么,别告诉我是蚊虫叮的,现以入冬哪里还有蚊虫。还有,这帕子为什么留在你这儿?郎君!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又……又见沈枢了?” 最后一句话像道惊雷,在凌舟耳边炸开他浑身僵硬,下意识抬手去摸颈间,昨夜沈枢在此落下的无数个吻,红痕早已遍布半点未消,此刻在晨光里明晃晃的,连半分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高烧带来的昏沉彻底冲散了往日的镇定,他嘴唇嗫嚅着,想辩解,却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发紧,连空气都带着灼热。 凌夫人看着他这副模样,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声音里裹着绝望的颤抖:“我就知道!你骗我!一直都骗我,当初发的誓、说的话,全是骗我的!”她抬手抹了把泪,语气陡然尖锐,“你,是不是忘了孩儿的病还未痊愈,忘了我娘那日在你面前说的话?郎君,你……你怎么就这么糊涂!难道你想让沈、凌两家,全都跟着你们一起陪葬吗?” 她越说越激动,伸手就想去推凌舟的肩膀,可指尖还没碰到他,就见凌舟身子一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直往冰冷的地面倒去,连一声闷哼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老爷!”守在门外的丫鬟见状,惊叫着冲上前扶住及将倒地的凌舟,指尖刚触到他的手背,便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一颤,急忙转向凌夫人,“夫人!老爷他在发烧,身子烫得厉害!” 凌夫人瞬间慌了神,先前的逼问与怒火全被抛到了脑后,目光死死锁在凌舟烧得通红的脸上,他眉峰紧蹙,嘴唇泛着不正常的苍白,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抖。 “快去请大夫。”她心底又气急,气他明知是错还耍为之,气他将誓言抛诸脑后,可看他这副虚弱模样,又忍不住怕他真的出事。这份矛盾左右摇摆拉扯着她的心口,让她无法将斥责的话全都说出来, 沈枢回到府中时,太阳已跃出东边的屋檐,晨光将庭院里的石阶照得透亮。他站在院门口,手指反复摩挲着衣领,扯了扯衣袖,想把昨夜留下的痕迹遮得严实些,可指尖还残留着凌舟身体的温度,那触感烫得他心绪不宁,连整理衣袍的手都带着几分慌乱。 经过中庭刚抬脚走进正厅,便见苏夫人端坐在八仙桌前,姿态沉静得让人发怵。她面前放着一壶刚烧开的水,白色水汽袅袅升起,氤氲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究竟藏着几分情绪,只觉得厅里的空气都跟着凝结了,明亮的日光也变的暗沉了。 “去哪了?”苏夫人的声音听着平淡无波,尾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冰冷的锐利,听得沈枢颇感剌耳。 她抬眼望过去,目光先扫过他没来得及理顺的发尾,又落向衣摆处沾着的细碎草屑,最后定定停在他唇角—,那里凝着一点浅浅的红痕,边缘带着齿印的形状,显然是被人硬生生咬出来的,在晨光里格外扎眼。 沈枢喉间发紧,慌忙错开她的视线,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虚浮:“是友人相邀赴宴,聊得投机,喝多了便在别院待了一夜。” “友人相邀?”苏夫人拿起桌上的茶盏,指尖轻轻撇去浮叶,动作慢得近乎刻意,声音却轻得像风,字字却戳在沈枢心口,“那你唇角这破口,是哪杯酒划出来的?还有你衣摆上沾着的……”她抬眼扫过他下摆,目光冷得发亮,“这完整的桂花瓣,又是哪处别院的?我记得沈家院里的桂树,昨日已让人修剪干净,断不会有这样新鲜的花瓣落在你身上。” 她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相碰的轻响,在寂静的厅里格外清晰:“沈老爷,你当我是瞎的吗?” 沈枢浑身瞬间僵住,垂眼才看见衣摆缝隙里,果然沾着一片浅黄的桂花瓣。是昨夜竹廊下被风吹落的,他竟半点没察觉。 他张了张嘴,想找些话来辩解,却被苏夫人望过来的眼神堵得哑口无言。她太懂他了,懂他慌乱时会不自觉攥紧衣袍的小动作,懂他掩饰时不敢直视人的模样,更懂他眼底那点藏不住的、只对某人才有的温柔。 “你不用解释。”苏夫人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相撞的声响在厅内格外刺耳。她起身走到沈枢面前,被沈枢身上淡淡的冷松薰香扑了满面。眼底染上更浓的寒意,冰封般的眼神透冷然,“你见他了,对不对?” 她顿了顿,声音里也淬着寒意,一字一顿地问:“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话锋陡然转厉,“沈枢,先前因流言你已经害死了我的孩子,现在……你……真是胆大妄为!很好!很好!好得很!” 她逼近一步,目光像刀子似的剜着他:“依我看,你是想让我们沈家上下,都跟着你一起下地狱!是吗?” 最后一句话像柄重锤,狠狠砸在沈枢心口。他看着苏夫人眼底的决绝,听着她字字泣血的质问,昨夜竹廊下的沉沦、凌舟颈间的红痕,还有那个没能留住的未出世的孩子,瞬间涌进脑海。愧疚与慌乱像藤蔓般缠紧心脏,勒得他连呼吸都发疼,连抬头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死死攥着衣摆,指节泛白。 晨光透过窗棂,将两府的氛围切割得同样紧绷,却又透着截然不同的沉郁。 凌府卧房里,凌夫人守在高烧不退的凌舟床边,手抚过他滚烫的额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可想起颈间的红痕与汗巾上的北斗纹,又有怨怼在心底翻涌,在两种情绪里反复挣扎。 沈府正厅中,苏夫人对着始终沉默的沈枢,脸上是拒人千里的冷然,可攥紧的指尖与微微颤抖的声线,又泄露出她藏在心底的痛苦,强撑着不肯松懈半分。 两位夫人的“出手”,像两道淬了冷意的枷锁,精准套在凌舟与沈枢身上,昨夜在竹廊下偷来的片刻温存,还没来得及焐热,就被彻底拽回了现实的泥潭。 他们终究还是逃不掉,这场由情意掀起的风波,在外看似停止,可在内才是刚刚撕开序幕,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第20章 第十九章 沈枢坐在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案上砚台,砚边积着的墨渍凉得沁人,他却浑然不觉。墨汁早已研好,宣纸上却只落了几笔凌乱的线条,笔尖悬在半空许久,满脑子都是那夜竹廊下的滚烫,凌舟后颈的薄汗沾着他的指腹,发间的馨香缠得他呼吸发紧,衣衫上淡淡的冷松香,混着两人交缠时的热意,早刻进了骨血里。闭眼是那夜的月色与温度,睁眼是满室清冷的墨香,两厢对比,倒显得此刻的寂静格外刺人,怎么也抹不去心头那点灼热的念想。 苏夫人将沈府的门看得极严,严得像道密不透风的墙。白日里,婆子小厮的总跟在他身后,他走一步便跟一步,跟人说句话都要被打量;夜里更甚,院门落锁的声音准时得像更漏“咔嗒”一声,便把他困在了这四方院墙里,她总说“近日外面有盗匪,需看好门户,以免丢了府中体面”,这那是为什么体面,分明是他所有能见到凌舟的路,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留。 沈枢有时伏在窗沿,目光透过重重屋檐望着在凌府的方向,怔怔地出神。连风里漫过来的桂叶碎影,都能轻易勾出他的思绪,想起凌舟仰头时,眼尾那抹泛起的薄红,心口便像被无形的手攥着,丝丝缕缕的疼。 他念着凌舟的手,念那夜指尖攥住他手臂的力道,清晰得仿佛还在肌理间残留;他念着凌舟的吻,念那裹挟着泪意、却又透着几分欢愉隐忍的温柔。每一次呼吸,都裹着对凌舟的思念,疼得绵长。 凌府内,凌舟的高烧在两日后终于退去。他总爱静坐在庭院的竹影里,望着顶端斑驳的光影出神。指尖划过竹身粗糙的纹路时,那夜沈枢抱着他、掌心覆在背上的温度,便会清晰地漫上心头;风掠过发梢的瞬间,又会想起沈枢低头吻他发顶时,落在耳畔的深沉低喘。 他的指尖总不自觉抚上颈间,仿佛那处还残留着沈枢留下的爱痕余温。连高烧昏睡中都是竹廊下倾泻的月光,沈枢俯身将他温柔笼罩下的身影,一遍遍梦中重温。 梁杏虽没再追问,眼底的警惕却未散去,总用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府里的丫鬟下人也早被叮嘱过“看好老爷。”他如今连走到沈府门口的机会,都变得少之又少。 有一回,沈枢总算寻到由头,借着去官家办事的名义走出了府。马车刚拐到通往凌府的街角,他掀开车窗目光便蓦地顿住,凌舟正站在凌府门前送客,身姿清瘦,目光似乎也落在他的马车上了。 两人的视线隔着马车遥遥相撞,细弱却滚烫的思念窜过四肢百骸。不过一瞬,彼此的眼眶便都红了,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沈枢想停下马车跑过去,想去去凌舟说说话,再一次拥他入怀,可却被赶车的小厮出声阻挠:“老爷,夫人吩咐,请你办完事尽快回府。” 凌舟的手还维持着送客时轻抬的姿势,指尖却在看清马车上那道熟悉身影的瞬间,悄悄蜷了起来。他望着车窗里沈枢的轮廓,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转瞬即逝的对视。 他想抬起手挥一挥,却又缓缓放下,只对着沈枢的方向,无声地张了张嘴似乎是“多保重”。 等马车走过街角,再也看不见踪影时,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握,眼尾的红意却怎么也压不住,连方才送客时温和的笑意,也淡成了眼底化不开的怅然。 沈枢将凌舟眼底那团化不开的不舍看得真切,无声的“保重”像在心口用刀慢悠悠划开,疼得他一手抚在胸口连呼吸都发沉。一手指尖死死抠着车窗边缘,眼睁睁看着凌舟转身踏入府门,那扇朱红大门缓缓合拢,慢慢将他清瘦的身影掩在门后,一点衣角都没留住。 回到沈府,并未多言转身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指尖小心翼翼拈起一缕发丝,那是他偷偷藏回的念想,此刻正被他剪下自己一缕发丝,绑在一处珍而重之地放在锦盒最底层,仿佛要将这世间唯一的寄托,妥帖搁进无人能及的心底。 他凑近盒中发丝鼻尖轻嗅,凌舟身上清冽的的冷松香,竟还隐隐缠在发丝间,熟悉得让他鼻头一酸。眼泪终是没忍住,砸在锦盒边缘,溅开细小的水渍。那夜的缠绵怕是最后一次,能让他记一辈子的一次。 凌舟静立在桂树下,指尖轻捻起一片刚飘落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荷包里。那荷包是沈枢早年用的旧物,他记得沈枢拿给他时,只说是“亡母做于他的。” 绵密针脚里还藏着母亲对儿子的关怀,如今倒成了他盛放思念最妥帖的归处。 他抬眼望着沈府的方向,指腹轻轻摩挲着荷包上早已磨得软和的绣纹,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却比深秋的风更显苦涩。 那夜竹廊下的厮磨,月光与拥抱都成了回不去的过往;但这份入了心的情意,却像桂树的根,一寸寸往心下扎,扎得越深越是扯不断了。 书房窗边,凌舟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腕,那里似还留着那晚被沈枢攥出的浅痕,像道褪不去的印子,总勾着他想起竹廊下每一寸纠缠的时光。 屋外月下的冷风卷着银辉钻进窗内,熟悉的月光瞬间将他拽回那夜:沈枢比他挺拔的身形压下来,俯身时的阴影将他完全裹住,初时的疼痛混着后来的滚烫愉悦,纠缠交换的呼吸都碎成片段。手指触碰爱抚都像烙在肌肤上的印记,如今想来,身体还会不受控地轻颤。 他抬手抚上颈间,仿佛还能触到沈枢唇齿落下的温度。那夜的喘息、翠竹的微凉、清冷的月色、彼此交缠的肢体,早已刻在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梁杏送来的补身汤药搁在桌边,汤药早已凉得透心,他却浑然未觉,脑中都是沈枢抱着他进入时的力道,是那人贴在他耳边低语温存的“别怕”,那带着**沙哑的嗓音,此刻想起,他的心跳都跟着漏了半拍,又猛地快了几拍。 夜里辗转难眠时,他会借着月光悄悄摸出枕下的荷包,指尖捏着那片从沈枢发间摘下的竹叶。叶子已干枯变黄,边缘卷起却还隐约留着一丝淡淡的竹香,似还沾着沈枢身上的气息。 他用指腹小心摩挲着竹叶的纹路,那粗糙的触感竟像极了触碰沈枢温热的肌肤,那夜的极致的欢愉在指尖下翻涌交织,成了他明知不可却戒不掉的臆瘾。他多想再被沈枢那样抱着,多想再听他用那沙哑的嗓音说一句“我要你”,哪怕只是像那夜一样,躲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偷得片刻温存,他也心甘情愿。 府里的丫鬟下人每次见他望着沈府的方向出神发呆,便会轻手轻脚地退开,从不敢上前惊扰。 他明知这样的思念是不对的,是辜负发妻的愧疚,是拿凌家名声体面赌的险,可他就是无法控制如潮涌来的思和念。沈枢掌心的温度、唇齿间的触感和气息,两人纠缠时那份滚烫炙热冲动,早就像藤蔓般缠进记忆中,成了日夜啃噬心口的癔症:越是拼命克制,心底的渴望就越是疯长。 有次凌夫人带着孩儿来书房找他,孩儿软乎乎的小手无意间触到他的腕骨,那点力道竟让他恍惚了一瞬,以为是沈枢又攥住了他的手腕,连指尖的麻意都像在复刻旧时光。 直到对上凌夫人疑惑的眼神,他才猛地醒神,勉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慌乱,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心里都像被生生掏走一块空落落的疼:那夜的温存太真,真到让他觉得后来的分离都是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真到哪怕看见相似的动作,都会瞬间想起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 如水的月色又悄悄爬上窗棂,凌舟望着窗外落叶纷纷的桂树,指腹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装着对沈枢无穷无尽的思念,装着那夜蚀骨的回忆。 哪怕余生都在对妻儿的无限愧疚中煎熬,他也不愿忘不掉沈枢身上的温度,忘掉竹廊下的纠缠,忘掉那个让他甘愿沉沦的人,是穿肠的毒,亦是续命的药。 第21章 第二十章 长安城南,三十里的护国兴教寺举办着一年一度的佛诞节佛事。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这首日,前往上香祈福,山门脚下香客云集,小商小贩也趁机摆摊于此赚些钱财。山道上香客们摩肩接踵的蹒跚挪步,袅袅香烟缠上飞檐斗拱,在晨光里织成一片市井香火的朦胧暖纱。 沈枢指尖虚扶着苏夫人下了马车,与小厮丫鬟一同踏上被香火熏得微暖的山道青石台阶,他目光偶尔总是不自觉地在人潮中寻觅,他似有感知般晓得那人今日也会到此。 半晌沈枢寻觅间,凌舟也牵着夫人的手下了车身后跟着丫鬟婆子缓步跨入山门,怀里还抱着再过两月即满周岁的孩儿。那孩子被裹在柔软的锦缎襁褓里,只露出一小截粉白的下巴,粉团似的漂亮可爱。 凌舟一身素色团花锦袍,比秋宴时瞧着又清瘦了些,眉宇间添了几分对孩儿的宠溺笑意,可眼底深处藏着的那抹郁色却仍像从前般未减半分。 两人的目光在香火氤氲里骤然相撞,如指尖触到烛火般猛地错开,指腹不约而同攥紧了身边人,锦缎的衣袖被捏出细微的褶皱。苏夫人察觉出沈枢的失神,抬起绢帕掩在唇边低低咳了一声,语气不重却带着几分冷意:“既是来为孩儿超渡祈福,心便诚些。”沈枢回神,喉间滚了滚压下心头翻涌的乱绪,颔首应着,目光却死死钉在身前的石阶上,再也不敢往凌舟的方向偏半分,他怕那眼神里的欢喜会被夫人瞧出。 待香客陆续进了大殿跪拜,殿外的喧闹便被木鱼声与诵经声掩盖,佛音在梁间缓缓回荡,裹着香烛的暖烟漫过每个人的衣摆。沈枢盘坐在蒲团上,双手合什眼角余光往殿外瞟去,见凌舟正低头温柔的哄着怀里的孩儿,指腹轻轻蹭过那粉团似的脸颊,侧脸在太阳的微光里软得像团云。沈枢的心跳剧烈跳动,他分明记得,这张脸曾在竹廊的月光下是怎样泛着薄红,眉宇间流露出欢愉,薄唇喘息时的热气落在自己颈间上,烫得他连呼吸都发颤。 祈福的仪式刚落,香客们便三三两两地散了,或往偏殿续香,或在庭院里驻足游览。苏琼与梁杏分别被院里的知事僧人引领着,往庙中不同方向的厢房歇息去,裙摆扫过青石地面,留下细碎的声响。 沈枢趁机对苏琼说了句“去净手”,转身便绕开人群,脚步不自觉地往藏经楼的方向去,那里素来少有人迹,是个清净之处,还是他早年游玩时特意记下的。 凌舟目送沈枢的背影消失在廊柱后,指尖悄悄攥了攥袖角。待陪着妻儿走到歇息的厢房门口,他忽然低头摸了摸孩儿的脖颈,语气带着几分自然的急切对梁杏说:“方才抱孩儿跪拜,似是把他贴身的银锁蹭掉了,许是落在大殿的蒲团边,我去寻寻就回。”说着又轻轻捏了捏孩儿粉白的脸颊,目光掠过梁杏时满是温和,末了还回头补了句:“你先哄孩儿喝口温水,我找着了就回来。”谁也没察觉,他转身时脚步里藏着的几分仓促。 沈枢在藏经楼的廊下刚站定片刻,身后就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回头,正撞进凌舟的目光里,两人眼底都泛着掩不住的喜悦,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谁也没先开口,却像早有约定般,一前一后踏进了廊边那间空置的厢房。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间的佛音与喧嚣。下一秒,凌舟便被沈枢抵在了门板上,后背传来漆木门板的微凉触感,鼻尖却涌来熟悉的松墨香,混着未散的香火气息,瞬间缠得他失了心神。沈枢比他高出一些,低头时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颤抖:“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凌舟的指尖轻轻划过沈枢的衣襟,指腹在他腰间玉带的玉扣上稍作停留,声音里裹着未散的颤意:“我也是……夜夜闭眼,都是那夜的竹廊。” 厢房的窗缝里漏进些微香火气息,混着两人渐重的呼吸,在不大的空间里缠成密不透风的网。 墙边佛龛上的菩萨垂着眸,鎏金的衣纹在昏光里泛着柔润的光,似是将眼前这两个背德的信徒,拢进佛法无限慈悲里。 沈枢的吻落下来时,带着近乎虔诚的疼惜。他刻意避开凌舟颈间显眼的位置,只在他耳后细腻的肌肤上轻蹭,指尖解他衣扣的动作缓慢及坚定,没有前次竹廊下的急切,动作里裹着“近在咫尺却怕稍纵即逝”的珍视。 凌舟仰头抵着门板,指尖探进沈枢胸襟敞开的衣衫内,细碎的呢喃里只唤着他的名字“汀宴……”身体却更紧地往他怀里钻,脸埋进他温热的肩窝。 久违的体温裹住自己的瞬间,香火的清苦与肌肤相贴的滚烫在鼻尖缠绕,那些压了无数日夜的思念与**,成了佛前隐秘的欢愉,可这份欢愉里,又藏着无尽的罪孽,祈愿的心还未落地,便先在菩萨面前,乱了方寸。 窗外忽然传来游人说笑的脚步声,混着足履踏过青石的脆响,正往厢房这边来。 两人的动作瞬间顿住,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沈枢原本抵在凌舟腰间的手,缓缓移到他后背轻轻按住,像是怕他惊动了外头;凌舟探在沈枢衣襟里的指尖也收了收,只敢用指腹轻轻蹭过他温热的肌肤,每一下都带着怕被撞见的战栗。 可这份克制反而让缠绵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凌舟缩紧身体,沈枢皱眉喟叹一声低头,唇瓣猛的含住凌舟即将出口的呻吟声,温热的呼吸裹着话落进他耳里:“乖,再忍忍。”另一只手掌紧贴着凌舟的胸口,能清晰摸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一下下撞着掌心,那是只属于他带给凌舟的慌乱与悸动。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凌舟衣料下的腰腹,望着凌舟眉目春色,动作慢得像在数着彼此的呼吸,没有了之前的急切,只剩“怕被打断”的珍视,连解开的衣扣都悄悄往上拢了拢,护着他不让半分肌肤露在外头。 凌舟仰头望着他,喉间溢出细碎的轻喘,却死死咬着唇贴到沈枢怀里钻了钻,指尖攥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得更深,鼻尖满是松墨混着体温的气息。窗外的微光漏进来,落在他泛着潮红的眼底,竟映出了些微泪意,是愉悦、是思念,也是此刻能靠着心上人、哪怕只是短暂相拥的慰藉。 沈枢见了,拇指轻轻擦过他的眼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郑重的承诺:“总有一天,我们不用这样躲着,不用“偷”这片刻温存。”凌舟没有说话,只用力点点头,将掌心的温度贴得更紧,像是要把这份承诺,连同眼前人的体温,一同揉进身体里。 待两人整理好衣袍走出厢房,夕阳已斜斜照在庙门上。风里的香火气淡了些,混着游人的低语,倒有了几分傍晚的松弛。 沈枢匆匆往苏琼那边去,刚进门就看她望着自己的眼神似是浸了寒气的冷,忙低头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指尖碰到温热的瓷壁时,才觉出指缝里还缠着凌舟身上的熏香,不是寺里的檀木味,是他独有的冷松气息,悄悄绕在指头上。 凌舟返回到凌夫人身旁时,梁杏正抱着孩儿站在廊下,他自然地伸臂接过,低头哄孩儿笑的瞬间,却撞进梁杏眼底沉沉的审视,那目光里藏着怀疑,像细针似的扎过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想起,她不会是在偏殿转角,瞥见了自己从后院厢房走出的身影吧。 太阳渐渐西沉,下山的人群里,沈家与凌家的马车隔着丈许距离,缓慢的往山下走。沈枢与凌舟各自坐在自家车里,掀起的车帘缝隙偶尔对上,却又飞快错开,再也没敢认真看对方一眼。 但彼此衣襟上,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厢房里佛龛前那几句低哑的私语,被菩萨听去,成了往后无数个日夜辗转难眠时心底最清晰的罪孽。 梁杏眼底的疑惑没说出口,却像一根细刺,悄悄扎进了心里,隐隐作痛。这场佛前的偶遇,终究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了颗石子,为往后的日子,埋下了细不可察不可预知的变化。 第22章 随笔小聊 长安连绵两月的秋雨刚歇,我为这部书稿落下最后一笔时,窗外湿润的青瓦正蒸腾着深秋的清寒。 这个始于中秋月圆夜的故事,终在雨歇云散的秋阳午后收束。它无关得道飞升的传奇,只讲被贬凡尘的仙魄,在人间烟火里辗转、破碎,最终于秋雨初霁时,重新掂量出“责任”二字的千钧重量,恰如这历经阴雨浸润的长安,终得见清朗却浸着凉意的天光。 若你寻觅的是非黑即白的叙事,此书或许不合心意。它更像雨歇后慢煨的一壶老茶:初品是世俗伦理的涩,再饮是爱而不得的苦,回味时方觉出命运无常的凛冽,与超越儿女情长的悲悯。 我始终执着于在秋日萧瑟中,铺展情感的真实肌理。故事里两位被礼教禁锢的男子,在家族重任与心底情意间的挣扎,恰似这场连绵两月的秋雨,缠绵却带着透骨的凉。我未曾刻意美化任何关系,每个人物都带着秋雨浸透后的沉重与清醒,也正因如此,那份在夹缝中求存的真挚,才更显力透纸背的痛感。 以“仙侠”框架包裹这个世俗故事,并非为寻求浪漫逃避。恰如久雨初晴的秋光,仙界的永恒更反衬出人间抉择的不可逆。当玄枢与凌越立于云端,回望那两位为他们耗尽一生的女子,“悟道”的代价才显得如此具体。这不是升华,而是将悲剧置于更辽远的时空里,静静审视。 而我着力最深的,是苏琼与梁杏。她们从非剧情的附庸,而是拥有独立意志的灵魂。她们的“贤惠”之下,藏着被时代规则驯化后的清醒与隐痛,藏着秋寒中为子女挣求生路的韧性。我试图描摹“体面”之下的暗潮汹涌,那种沉默的抗争,往往比锋芒外露的冲突更具穿透人心的力量。 语言上,我力求兼顾古意与今情:市井喧嚣、庭院落叶、情动时的一声叹息,皆让文字本身参与叙事,在抽离与沉浸之间,营造出独特的间离美感。 若此书有幸被你拿起,我唯一的希冀,是它能带给你一段沉浸的阅读体验。它不提供简单的答案,只呈现复杂的人生;不承诺解脱,只刻画真实的羁绊。若你能从中读到人性的微光,感受到关于“责任”与“成全”的深层思考,便是这部作品在这个深秋,最珍贵的存在意义。 —— 一位在秋雨停歇时分完稿的叙述者谨上 第23章 第二十一章 掌灯后,凌舟踏入后院正屋卧房时,正撞见梁杏坐在妆台前,她指间摆弄着一支素银簪子,簪头的繁复的缠纹在铜镜光里泛着冷光,而镜巾映出的眼波里,却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喉间刚漾开半句寒暄,染杏重重放下银簪先转过身,声音添了些许久未有的温婉软意,话语中却掷地有声:“夫君,孩儿已快满周岁,我想咱们再添个孩子,府中也热闹些,最妙能凑成一个‘好’字来。” 他的脚步猝不及防停在原地,手掌无意识地抓紧衣袖,布料的纹路硌得掌巾发疼。 佛堂厢房内和沈枢厮磨的灼热**还末散去,沈枢激情时咬在他颈间的痕迹还有着热意,这些身体上残品时感受像细针,经久的扎进心口,他竟连直视梁杏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垂着眼,避开她眼底的光亮。 “若是再怀上孩儿,府里的那些妾室,便不能留了。”梁杏见凌舟低头不语,她的声音又轻轻飘过来,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那些侧室本就是族里的安排,你本也不喜,不如为了府里少些口舌放了她们,我们也能像寻常夫妻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岂不好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七个字砸下来,字字像裹了冰似的,狠狠撞进凌舟心口。他望着梁杏眼底热切的期许,心间忽然漫开一阵愧意,他想起她这些日子眼底藏不住的痛苦失意,想起孩儿窝在他怀里时软糯可爱的样子,喉间像被堵住了,涩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梁杏这哪里是想“再要孩儿”,分明只是想借这桩事、借遣散妾室的提议,赌他心里还剩几分夫妻情分,赌他是否愿意从那场“世人不容”的纠缠里回头。 “我……”凌舟张了张嘴,喉结滚了滚,那句“好”卡在舌尖,想起沈枢在厢房中的模样,他攥着他手腕,情动时眼尾泛着红对他呢喃“再等等”的样子,就像一把刀此刻生生将心口劈成了两半。他最终还是躲开了梁杏的目光,声音轻得发虚:“容我想想,送走那些侧室,还需再与族里商量一下。” 梁杏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缓缓转过身,重新对着铜镜,指尖再次摩挲着素银簪上的缠纹,声音轻得像要融进空气里:“好,我等你想清楚。只是夫君,有些事只有一次机会,旦凡错过了,就无回头了。”铜镜里映出她垂首的侧脸,原本柔美的轮廓,仿佛裹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意。 她没说出口的是,方才在佛寺转角瞥见的那抹背影,终究还是成了心头绕不开、解不了的死结。 沈枢同苏琼回府,刚踏入正厅,便见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厅内只有他们二人,苏琼端坐在桌前,面前一壶冷茶早已失了温度,壶壁外凝着的水珠顺着壶壁缓缓滑落,恰如她此刻的眼神,每一道都是透骨的寒。 沈枢心头发紧,想找借口去书房避开,苏琼的声音已先一步砸来,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沈老爷今日去庙里倒是‘心诚’,连后背的衣料都沾了香火灰。”说着苏琼手指捻过茶壶外壁的水珠垂目“只是不知,沈老爷你是否还记得,今日去寺庙做什么的?本应是为我那没能出世的孩儿超度祈福的,你却干了些什么?” 沈枢的后背猛地一滞,冷汗瞬间爬上脊背。他骤然想起,方才在厢房与凌舟亲热时,曾不慎靠过佛前的香案,那些香灰定是那时沾上的,他竟半点没察觉。手不自觉地抬到后背,想拂去那碍眼的痕迹,可苏琼的目光像两道寒冰死死盯暑住他,使他半分都动弹不得。 “佛堂本扰是清净修行地,沈老爷倒也很会选地方‘修行’。”苏琼的声音冷得像结了霜,她端起茶壶倒入一杯冷茶,捏着杯沿放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寒意却顺着字句更甚,“就不怕污了佛祖的眼,让你身上的罪孽再深几分?”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却像敲击在沈枢心上。“你是不是觉得,躲在藏经楼的厢房里,就能遮住你和凌老爷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苏琼抬眼望他,眼底的冰冷里翻涌着怒意,“还是觉得我眼瞎,看不见你出门时魂不守舍的模样,更看不见你回来时,眼底藏都藏不住的心满意足?” “我不是……”沈枢的辩解轻飘飘的,像被风一吹就散的柳絮。他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只敢偷偷瞥向苏琼,见她眼底翻涌的嘲讽,心里却像被两只手撕扯,一边是没能出世的孩子,一边是佛堂厢房里灼热的缠绵,罪恶感混着慌乱从心底往上涌,压得他连挺直脊背的力气都没有。 “不是什么?”苏琼“咚”地放下再次拿起的茶杯,这次杯底撞得桌面发颤。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刮得他脸颊发烫:“沈枢,你若真有胆子,就光明正大地去找你的凌老爷,让全长安城的百姓都来看看我们沈老爷的‘痴情’!你别躲在我这府里,顶着‘夫妻’的名分当幌子,去干那些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勾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带着尖刺:“你以为你藏得严实?府里的丫鬟仆妇,哪个没瞧见你今个儿在庙里魂不守舍的模样?哪个不知道你钻进了藏经楼的厢房,是去做了什么的!” 这些话像无数把利刃,密密麻麻扎进沈枢心口,让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耳根更是烧得发疼,他早该知道,苏琼不是没察觉,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将这层窗户纸彻底捅破、让他无处遁形的时刻。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琼冷着脸越过他,裙摆扫过他的衣角,径直走出正厅,往跨院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僵在满是冷意的厅中,连影子都透着狼狈。 夜幕降下时,凌府与沈家的灯笼陆续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灯罩散在檐下,没有半分暖意,各自都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凌府的冷里掺着凌夫人梁杏未说透的期许,沈家的冷里浸着苏夫人苏琼压不住的绝望。 凌舟从卧房出来,站在卧房外徘徊,指尖攥着廊柱的木纹,“夫妻情分”与“心头执念”在心里反复拉扯,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沈枢佝偻着身躯枯坐在正厅的椅上,面前的青石地砖泛着毫无生机的冰冷,对亡子的愧疚与对凌舟的渴望像两股死死纠缠,无法解脫的枷锁捆得他浑身颤抖。 佛寺的偶遇与痴缠,原该是缓解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可现在却像是往两府的氛围里添上了一把火。如紧绷的弦在各自的挣扎里越拉越紧快要彻底断裂。 沈枢这日正在书房临摹星图,笔尖蘸了墨落在纸上,就见苏琼带着丫鬟信步进来,丫鬟手里端着一盅还冒着细白热气的补汤。 苏琼没上前,只示意丫鬟将汤盅轻放在桌角,目光掠过纸上缠绕交错的星轨,语气淡得像窗外的凉风:“夫君,这府里太静了,静得人心里发空,实在冷清。自……上次后,府里也没添过什么……” 沈枢捏着狼毫的手顿住,指节暗自使力泛出些微青白色,他怎会不懂苏琼说的“上次”,是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是她亦是他心里不敢碰的疤。这话如钝器重重砸在脑中,强烈的疼顺着心底往四肢蔓延,呼吸紧了几分。 他没抬头,目光仍落在凌乱的星轨上,声音压得很低:“你若觉得闷,我去街上寻些新奇玩意儿来。” “寻些玩意儿有什么用?”苏琼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没染到眼底,反倒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冷漠疏离,“我想说的是,这府上该有个孩子了。沈家总不能没有继承人,传出去,难免会有人说我不贤。” 沈枢猛地抬眼,撞进苏琼平静无波的眼神里,那里面没有半分怨恨,也没有一丝期待,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苏琼的话打断:“你放心,我不会为你生孩子。”她顿了顿,抬手轻轻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浮尘,动作慢而轻,语气却依旧平淡得没有起伏,“我已经让人查过了,城西张秀才的女儿性子温顺,城南李商户的妹妹娴静知礼,都是身家清白的好姑娘。这事我能做主,纳她们做妾便是。再挑几个伶俐的丫鬟给你做通房,往后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府里添了人气,全了夫君你的体面,也全了我的名声,一举两得。” “你说什么?”沈枢的声音发颤,指尖都跟着抖了起来。他不敢信自己的耳朵,苏琼分明恨他入骨,此刻却要主动为他纳妾,这份平静的“成全”,比往日的怒骂与嘲讽更像钝刀,割得他浑身无措。 他站起身伸手去抓苏琼的手腕,却被她轻轻侧身避开,指尖只捞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他明白了这哪是成全,分明是苏琼最狠的报复。苏琼恨他在给亡子超渡的日子里,他和凌舟再次悖德纠缠。心口瞬间沉了下去,又寒又怕连呼吸都带上了绝望。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苏琼抬眼望他,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只是那波澜里没有半分怒意,只有死水般的失望,“你心里装着别人,我留着你也没用。倒不如让你多娶几房,往后你与她们好好过日子、生孩子。这样我守着我的院落,咱们互不相干。”她顿了顿,字字似淬了冰,“这样一来,你有美妾孩儿,便不用再偷偷摸摸去找凌老爷,我也不用再看着你心烦,岂不是最好的方式。” 最后一句话像把锋利的尖刀,精准扎进沈枢心口最软的地方。他望着苏琼眼底的决绝,终于彻底明白:她不是在成全,是想亲手斩断他和她之间,还有他和凌舟之间所有牵连,半分的转圜都不想留。 苏琼她用“为他纳妾”这种最残忍的方式,清清楚楚告诉他:你想要的自由,是不可能的,你欠我的、欠孩子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往后的日子,你我之间,只剩“沈府老爷与夫人”的空名,再也没有半分夫妻情分。 沈枢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苏琼快步离开书房,背影笔直没有一丝留恋,仿佛身后这座书房、这段婚姻,都只是她急于抛开的不堪。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纸上凌乱的星轨上,温暖的光却穿不透他心口的寒。苏琼的提议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这头,是他与凌舟那段见不得光的希冀;那头,是沈家彻底破碎的体面与他对苏琼、对亡子的愧疚。 而他,无论选择哪边,剩下的同样是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没有退路。 庭院的石凳上,凌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杯中的茶水从滚烫晾到微凉,他却没品出半分暖意,只觉得掌心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口钻。 梁杏那日的提议就像那寒冰下藏着的石头,沉甸甸压在心头“再要个孩子”“遣散妾室”“一生一世一双人”,每一个字都精准戳着他的痛脚。他想共度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沈枢,他心中时刻想的是沈枢,怎么可能再与梁杏生出孩子。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汹涌的翻腾着,偏偏沈枢两次拥抱时的温度,岁烫得他心口发颤。 第一次的竹廊下,沈枢抱着他抵在冰凉的竹柱上,呼吸滚烫地落在颈间,疼痛与欢愉同时交织纠缠在一起,让他第一次懂了何为“沉沦”与“高峰”,任何挣扎都成了多余;第二次在佛寺厢房,佛祖的慈悲怜悯目光垂落,沈枢的手掌却贴着他的后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腹的力道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香火的气息混着隐秘的罪恶,他听见沈枢在耳边低哑地呢喃“再等等”,那三个字像浸了蜜糖的蛊,让他明知是错,却再也不愿挪不开脚步。 他不是不懂梁杏眼底的期许,也不是不想做个合格的夫君、称职的父亲,可每当他望着梁杏温柔的脸,想试着点头应下她的提议时,沈枢的身影就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想起沈枢低头吻他时,眼底翻涌的灼热;想起两人交缠时,指尖相扣的力道;连心跳都会跟着乱了节拍,所有“该做的事”,都在这份念想里碎成了泡影。 他试过逼自己断了念想,可越是克制,那份牵挂就越像疯长的野草,自由生长在心尖拼命往骨血里钻。到最后,别说对梁杏生出半分亲近,就连她稍稍靠近,他都忍不住绷紧脊背,满心不适。“生儿育女”这四个字更像落了毒,听在耳边只觉陌生又发冷,连一丝想象的勇气都没有。 丫鬟端来新沏的热茶,杯沿凝着细雾,她放轻了声音提醒:“老爷,夫人在卧房等着您呢,说有话要跟您商量。”凌舟缓缓点头,无奈起身往卧房走,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沉得迈不开。 他知道梁杏要问什么,也比谁都明白,自己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推开门时,梁杏正坐在床边叠衣物,指尖捏着柔软的布角,动作轻缓得怕碰坏了什么。见他进来,她抬头牵起一抹笑,那笑容里藏着期许,像捧着易碎的光:“你想好了吗?” 凌舟的喉间像咽下了一片羽毛干痒不等她再多说,就咳嗽一声哑着声打断:“杏儿,对不住。”他不敢看她眼底的光,怕那点期待消失的模样,会让自己撑不住。只能低头盯着衣摆上的纹路,声音轻得似只有自己能听到:“我……我暂时没想要孩儿的心思,妾室的事,也先放一放吧。” 凌夫人叠衣物的手猛地顿住,捏着的软布的手悬在半空,她沉默了许久,卧房里突然安静得像只能听到窗外隐约的风声,她慢慢呼吸几下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细雪,字字带着不容错辨的决绝:“林姨娘和府里其他几位姨娘,我已经打发人送出去了,送去族里的庄上,让她们寻个妥当人家重新配婚,往后不必再回凌府了。” 她转头抬眼看向凌舟,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平静,却像能看穿人心:“是因为他,对不对?你心里装着他,才对我、对咱们的孩儿,都没了半分心思,是不是?” 凌舟的身体晃了晃钉在原地,瞬间僵住。喉咙里像哽着想摇头否认,却连一句能辩解的话都挤不出来。 他看着凌夫人眼底慢慢涌上的泪意,晶莹的泪珠如宝石的碎光亮得扎眼;看着她转身抬手拭向眼角,纤弱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像被风吹皱的纸。他的心又跟着痛了,痛的喉都觉的干涩。 自己又一次辜负她了,辜负了她的温柔与期待,可他没办法,他对沈枢的情感已深入骨髓,从竹廊初次的放纵炽热滚烫的呼吸到佛堂里的沉沦缠绵的轻柔手掌,每一寸记忆都成了抹不去的烙印,让他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心中只有家族责任的凌舟。 窗外的春风吹进来,裹着院角海棠的甜香,却吹不散卧房里沉甸甸的沉默。凌舟僵在原地,目光黏在梁杏孤单的背影上,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懂了:他和沈枢的那两次拥抱,哪里只是失了心,分明是一把彻底斩断了他回头的刀 往后的日子,他大概只能这样,在对凌夫人的愧疚里辗转,在对沈枢的执念里沉沦,日复一日地煎熬下去。看不见半分尽头,也找不到一丝能透气的出口。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夜阑人静,凌舟踏入卧房时,梁杏已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候在灯前。她素来温婉的眉目间,竟漾着几分柔润:“夫君,你这几日总是辗转难眠,我便让人煮了些安神汤,趁热快喝了吧。” 凌舟心头一暖,欣然接过药碗。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药香,他未及细想,仰头一饮而尽。汤药入喉时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甜意,可下腹却不久经泛起一阵异样的灼热,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涌去。他正蹙眉欲问药中添了何物,手腕已被梁杏轻轻攥住,她顺势依在他的肩头,发丝扫过他的颈侧,声音轻得像含了蜜似软糯:“夫君,我们……再要个孩子吧,就像从前那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惊觉不对,想推开梁杏的手却软得连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 朦胧的灯影里,他撞进梁杏眼底,那里除了往日的柔婉还多了一份决绝与“破釜沉舟”般的偏执,连眉梢都拧着股狠劲。他想喊,喉咙却只能发出急促的喘息声,任由梁杏半扶半抱地将他放在床上,指尖轻缓却不容抗拒地褪去二人的衣物。 屈辱感像寒冰般从心底漫上连带着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柱往四肢延伸。可身体的变化他终究无抵抗,他还是没躲过,梁杏为要个孩子留住他,竟真的会想出这样下药的法子。 在此之前,梁杏她对族亲以“妾室口舌不安分,搅得府内不宁”为由,已命人将妾室送去族中庄上了,并将她们的嫁妆一同送去,未半分回头的余地。 府里的丫鬟婆子下人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无一个人敢多嘴,谁都瞧得明白,夫人这是铁了心要留住老爷,要把老爷完完全全搁在自己身边。 事后不多几日,凌舟案头放了张烫金请柬,落款处“苏琼”二字格外醒目,邀约的地点定在城西酒楼的雅间。他捏着请柬沉吟许久,不知苏琼以欲何为,最终压下心底的顾虑,瞒着梁杏去赴了约。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凌舟指尖捏着那张请柬,目光紧锁“苏琼”二字,心中猜测难道是为了逼他不在和往来? 推开酒楼雅间木门时,苏琼已坐在窗边。她身着一袭石青底绣缠枝莲纹诃子裙,裙摆暗绣几簇秋香黄缠枝菊,走动时若隐若现;肩披月白色纱质披帛,帛角以秋香黄丝线绣着细碎云纹,微风拂过,纱帛轻晃间,石青与秋香黄的撞色愈发显出她的沉稳,头上梳夫人们时下兴起的飞天髻,插着鎏金镶蓝宝石步摇,细碎的宝石随动作闪着冷光,耳上坠着青金石耳坠,与裙色呼应,整个人透着疏离又端庄的冷意。身旁的丫鬟手持香炉团扇立着,大气不敢出。 她面前案几摆着一把秘色瓷茶壶,釉色清润如湖光,壶嘴却凝着冷雾,连带着杯底的残茶都没了暖意,脸色比那秘色瓷的冷釉更像结了层冰。 苏琼抬眼扫来,目光先掠过凌舟微蹙的眉峰,又落向他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最后停在他攥得发紧的衣袖上,像刀子似的刮过他全身:“凌老爷肯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语气里淬着冷意,“我还以为,凌老爷如今该多‘陪’梁姐姐才对,因没空见我这个‘外人’。” 凌舟在她侧面坐下,手掌放在膝头,指节下意识攥得更紧:“苏夫人找我,有……何事?” “我……本不想找您。”苏琼抬手抚过秘色瓷茶壶的壶身,指尖划过温润的釉面,声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只是有桩喜事,需得让您知晓。我已经为我家老爷选了两房妾室,都是身家清白、温顺本分的好姑娘,过些日子就要抬进府。”她抬眼看向凌舟,眼神里噙上了一丝冷笑,“届时还请凌老爷过府喝杯喜酒。这往后啊……我们沈家会有自己的孩儿,我家老爷延绵子嗣,也该好好守着沈家,再不能有旁的心思了。” 凌舟的心脏狠狠一缩,像被人用手牢牢攥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望着苏琼眼中那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想起沈枢在佛寺厢房里说“再等等”时的模样,心口猛然泛起一阵巨疼。“他……他……可是愿意!”话出口时,声音里除了颤抖,还有不可置信的惊疑。 “自然愿意,齐人之福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有的。你应知道,自前次流言风波……让我失了孩儿,我这身骨……如今只能为夫君多纳几个妾,我们沈家才能开枝散叶。”苏琼放下茶杯,瓷杯与案几轻撞,却像敲在凌舟心上,“凌老爷,也该洁身自好,多陪陪家中妻儿才是。别再想着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勾引旁人,也别再让他为你分心,更别再毁了两府现有的安宁。你,有你的妻儿,他,有他的责任,我们各自守好自己的本分,从此互不相干,这才是最好的相与。”苏琼优雅起身丫鬟上前搀扶,月白色披帛扫在案角的秘色瓷茶壶上,缓步迈出雅间出店离去。 苏琼说每一句话都像剐骨的刀,凶眼的割在凌舟的心口。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无话可说。没错他和沈枢一直在逃避的现实。他看着室内瞬间空得发冷。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梁往上爬,梁杏的药、苏琼的警告、沈枢的情意,自己的念想,就像是一张网,他是那网中挣脱不出的飞蛾。 两月后,沈府的纳妾宴如期来临满院红绸、红灯笼从府门缠到内院,丝竹声裹着道贺声飘在老远,沈枢身穿喜庆锦袍,应付前来道喜的宾客,脍始终挂着得体笑意,目光却总往门口瞟,像在等一个不该来的人。 凌舟的身影随着到贺宾客一起在院中,他今日也穿了件朱红锦袍,安静立在人群外的游廊下,没跟任何人搭话,只是望着庭院里的红灯笼,像被这热闹漫不经心地圈在了外头。 喧闹声里,沈枢与凌舟两人的目光突然撞在一起,没有任何的交流,甚至连眼神的停留都不过一瞬,可沈枢心里像被什么轻轻烫了下,凌舟也悄悄攥了攥背在身后的袖口,两人偏开眼时,耳尖都已泛上了红。 宴会开场后,丝竹声裹着酒气飘得满院都是,气氛热络,沈枢喝过几轮敬酒,借着酒意脱身着离席,脚步缓缓往后院的方向去,凌舟的目光一直跟随沈枢,见他身影拐进回廊,立刻便起身低声跟身旁人道句“酒闷,去透透气”,快步跟了上去。 凌舟刚站在后角门旁的柴房处,就被沈枢伸手拽住躲入门内,木门合上沈枢就急切的寻到凌舟的手。指缝交握的瞬间,两人都顿住了,沈枢掌心滚烫指节微微颤抖,凌舟没有挣扎,反而主动的又把手指往他指缝间抻了抻,顺着这股力道靠向窗棂下,鼻尖几乎要碰到沈枢的衣领:“汀宴……”熟悉的松墨香混着酒气涌来,瞬间压过了前厅的喧闹,也压过了沈枢“新姨娘进门,他今晚该去新房”的念头。 “星澜,想你……”沈枢的声音被酒水沁的沙哑,额头轻轻抵在凌舟肩上,呼吸落在颈间,带着滚烫的热解这月许的相思。凌舟抬手,指尖刚碰到他的眉骨,就觉出他身子在发抖,是忍了太久的急,也是怕这刻的相见会随时被打断的慌。 前厅的丝竹声似乎远了。凌舟能清楚听见沈枢的激烈的心跳,也能听见自己的,两人心跳的声音在昏暗里叠在一起。他另一只手攥紧了沈枢的衣襟,将脸颊深深往他颈窝埋了埋,只觉心里又甜又涩:明明是盼了许久的靠近,却要借着沈枢的喜宴,躲在这柴房里偷偷相拥。 他们都清楚,这是拿两府体面赌一场疯魔的冒险。可当沈枢掌心蹭过凌舟身上朱红锦袍的布料,肌肤相贴的温热透过衣料漫过来时“星澜,你不是不喜艳色吗?那你今日……这红衣是……”,凌舟脸颊瞬间爬满飞红,他垂首攥过沈枢喜服的衣袖嗫嚅低语:“你穿了红衣……我便穿了红衣……”沈枢闻言立刻明白了凌舟未尽之言,所有顾虑都碎成了泡影,今日这昏暗柴房,便是他们的洞房。 新房里的姨娘还在红烛下候着,前厅的宾客或许还在念叨着“新郎官”,可沈枢只想把眼前人抱得再紧些。指尖抚过那抹沉静的红,像握住了偷来的光,哪怕只有这片刻,也够他抵过往后无数个身不由己的日夜。 夜渐深,前厅的喧闹早散了,柴房里的温存却没停。沈枢的手掌轻轻顺着凌舟的后背,指腹偶尔蹭过红袍的纹路,在他耳边低哑着重复:“星澜、别离开我……”凌舟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笃定:“汀宴,我在,不会的……” 院中忽然传来下人们寻找“老爷”的声音,急促又清晰,两人心中一惊,慌忙相互整理起衣袍。沈枢不舍的攥着凌舟的手腕送他到角门,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融进夜色,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往新房的方向走。 推开新房门步入,红烛燃得正旺,两位姨娘端坐在床沿,满身红衣鬓边簪着喜花,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羞涩与期待。 可沈枢连目光都没作停留,径直脱去外袍走向外间的榻,只丢下一句“你们回自己院里,先歇着吧”,便闭目侧身,再无半分言语。 姨娘们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面面相觑间,眼底的期待一点点沉下去,漫上遮不住的失落。而沈枢躺在榻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凌舟朱红锦袍的触感与温热,柴房里的低语、相拥的震颤,在眼前一遍遍回放,既贪恋那份偷来的温存,又被心底的愧疚搅得不得安宁。 他今夜又喜又愁,喜的是凌舟与他一同有了名分,虽是私定那也是名分;愁的是他们的私会不是解脱,而是将彼此的困境又缠紧了一层。 苏琼的冷静;梁杏的算计、两位姨娘今后的委屈,还有他与凌舟之间永远也消不了的情意,像一盘困死的棋局,没有任何可破局的棋。 第25章 第二十三章 凌舟披着夜色从沈家归来,被丫鬟搀扶着推开卧房木门时,脚步虚浮。后腰的酸乏丝丝缕缕缠裹住四肢百骸,无声提醒着他方才在柴房中,与沈枢那场抵死的缠绵。 他本想扶着桌边缓口气,抬眼却见梁杏安静的坐在床沿,手指捏着一张叠得齐整的纸笺。泪珠一颗一颗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唇边却漾着一抹复杂难辨的笑意,那笑意里掺着殷切的期待,隐秘的满足,更有一丝他全然看不懂的笃定从容。 “夫君,回来了。”梁杏的声音比往日柔和几分,却裹着不容错辨的郑重。她未多言,只将指尖捏着的纸笺轻递到凌舟面前,随后下意识覆上自己的小腹,目光紧紧望着他的脸。 凌舟心头莫名一沉,伸手接过纸笺展开。目光扫过“脉滑有力,乃有喜之兆”几字时,如惊雷劈落,他脸色猛然煞白,浑身瞬间泛起凉意,纸笺险些从手缝滑落。他霍然抬头,撞进梁杏眼底,这难道……是那夜梁杏对他下药得来的,梁杏眼中闪着他从未见过的执拗与坚定,仿佛这腹中孩儿,便是她攥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无力的抚上后腰,那里还残留着与沈枢纠缠的温热痕迹,此刻却像个笑话嘲讽着他的妄想。 “你……脸色怎这般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梁杏的目光先落在凌舟身上那件艳得刺眼的朱红锦袍上,她定定望了许久,才迟疑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夫君……你这方才,是从哪来?” 见凌舟身形晃了晃,她起身快走两步伸手想扶,手腕却被他下意识偏身避开。梁杏的手僵在半空中,眼底染了的凉意,话音里的柔和尽数褪去,冰冷的字句悠悠吐出:“今夜……沈家纳妾,你莫不是……去了那里?见着沈老爷有了美妾,心中不痛快了。” 凌舟喉间发紧,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目光痛苦的落在梁杏的小腹上,方才与沈枢在柴房温存的画面犹在眼前,梁杏为夺子嗣暗中下药的阴狠也似昨日,喜与怒的思绪相互交织着撞进脑海,如潮水般将他狠狠淹没。 这孩子终是来了,梁杏的夙愿也达成了。可对他来讲这更是套在他身上沉重枷锁。 往后,他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需教养他们平安成长,他与沈枢便再无光明可言,更不能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念着、想着沈枢,他要为他的孩子们去考虑世人的流言绯语。 梁杏见他始终沉默,也不再追问,只是缓缓坐回床沿,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小腹,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不管怎样,这孩子来了,便是天意。往后,你做好你的凌老爷,我做好我的凌夫人,我们一同将孩子教养长大,看着他们成婚嫁娶,好好安稳度日吧。” 她的话像一道无形的高墙,将他与沈枢彻底隔开。 凌舟僵立在原地,望着梁杏温柔却带着疏离的侧脸,后腰的酸痛仍在缓缓蔓延,心口的钝痛却比身上的疲惫更甚,缠裹着他密密麻麻,喘不过气。 他心中明白,与沈枢那些纠葛缠绵、那些无限念想,今后都只能深深埋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永世见不得光。这个孩子便是横亘在他与沈枢之间的一道天堑,今生今世,无人能跨越。 夜色愈深,卧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轻响。凌舟躺在床榻外边,耳畔是梁杏均匀平稳的呼吸,眼前却反复浮现沈枢在柴房里的模样,温热的指尖、低哑的喘息、眼底的缱绻,既让他贪恋那份片刻的温存,又让他对眼前的现实感到彻骨的恐惧。 这场灵魂深处的纠葛,终究因孩子的到来被迫画上句点。而他,只能困在无尽的愧疚与刻骨的思念里,日复一日地煎熬,终无盼头。 沈枢清晨刚洗漱停当,便见苏琼亲自端着一碗燕窝踏入新房。她将托盘重重往桌上一搁,沉闷的声响骤然打破了清晨的静谧,沈枢心底有些发虚。 苏琼目光落在沈枢眼底未能掩盖的青色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沈老爷昨夜‘辛苦’的去了何处,两位姨娘被遣送回院,各自守了一夜空房,今早见了我,眼眶都红透了。” 她已从下人口中听得实情:昨晚婚宴凌舟来了,在酒席开宴一半时,沈枢与凌舟二人没了踪影。直至下半夜,有下人寻老爷至柴房附近,隐约撞见似有人衣衫凌乱地从柴房内出来。后沈枢回房就让两位新姨娘回了各自院中,压根没与两位姨娘圆房。此时苏琼睨着沈枢,脸上虽有倦色,可神情里透着餍足愉悦。 沈枢捏着帕子的手猛地一顿,指尖因质问而攥紧。他料到苏琼会知晓未圆房之事,却没料到她来得这般快,语气更带着这般不加掩饰的尖锐。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便被苏琼冷声打断。“怎么?无话可说?”苏琼步步逼近,目光冷冽将他脸上的神情仔细扫过,突然眼角沁出一滴泪:“我费心为你操办纳妾宴,为你娶回两房身家清白的姨娘,难道……难道是让她们来守活寡的?夫君,你倒好,放着房里的新人不管,跑去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你还想让我怎么办?” “我……我没有……”沈枢被苏琼眼角突然落下的泪惊的不知如何辩解般,苍白的嘴角微微发颤。他看着苏琼眼底带泪的嘲讽与鄙夷,昨夜柴房里他与凌舟缠绵温存的画面骤然翻涌,心里底气全无。 “没有?”苏琼用帕子拭过眼角,轻笑一声那笑意寒得彻骨,眼神也冷了几分:“府里的下人哪个没看着?你昨夜半夜才回,压根没和新姨娘圆房,反倒径直将她们遣回各自院中。你以为你藏得严实?怕是再过几日,全长安的人都要知晓,我们沈府沈老爷纳妾的好日子,放着两位新姨娘不用,偏要跑去别处偷寻‘乐子’!” 苏琼陡地上前一步,捏着帕子的手指点在沈枢胸膛上,语气变得更加冷硬,字字如刀直戳心口:“沈枢,我劝你趁早清醒!那凌舟只会是凌家的老爷、梁杏的夫君、凌家孩儿的生父,绝不可能是你能过一辈子的人,更不会是我沈家能容下的‘姐妹’!” “姐妹”二字带着对凌舟的羞辱如重锤般沉沉落下,精准砸在沈枢心口。沈枢猛地抬头,撞进苏琼满是决绝的眼底,那目光如毒蛇吐着信子,淬着寒冰,带着不留半分余地的狠厉,将他心底幻想的一丝侥幸,彻底撕得粉碎。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沈枢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有些愤怒的握紧苏琼留在胸口的手指,指尖用力得似要捏碎。 “我想怎么样?我又能怎么样?”苏琼用力挣脱沈枢的桎梏,转身背对他,目光落在窗外静谧的庭院里,声音依然冷得像淬了冰:“我只要你记清楚,你是沈家的老爷,不是能恣意妄为的浪子。”边说边轻轻揉揉手指:“尽早,让姨娘们怀上子嗣,为沈家添丁进口,好堵上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更别再因你的那些‘私情’招来祸端,毁了沈家,也毁了所有人!” 沈枢僵立在原地,苏琼的话像一盆冷水,让他的愤怒慢慢平息,满满的愧疚翻涌上来,像一道冰冷的无形锁链,牢牢捆住了所有挣扎动弹不得。他与凌舟之间,从来都不止隔着苏琼与梁杏,他们隔着的是“沈府老爷”与“凌家老爷”的身份,还有世俗礼教下永远无法容忍的天堑鸿沟。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 隆冬降临难得遇上融融暖阳,凌舟斜倚在庭院的凌霄花架下,陪着已会走路的大儿子嬉闹,指尖轻挠孩童软乎乎的脖颈逗趣。目光却不自觉飘向不远处,梁杏正被丫鬟小心翼翼搀扶着缓步散步,隆起的腹部非常明显,每走一步都是轻柔缓慢,透着只有母亲才有的谨慎与温柔。 风穿过凌霄花只剩疏朗的枝桠,叶片轻摇,撒下满地细碎光影,为冬日里添上了一抹绿。橘色暖阳落在梁杏的素色裙摆上,也映进凌舟眼底。他望着那隆起的小腹,心底忽然漫起一丝莫名的期盼,盼这孩子能平安降生,盼梁杏往后能因这新生命多些真心笑意,对他少几分往日的疏离与防范。 不多时,丫鬟端来温热的安胎汤药。梁杏伸手接时,指尖竟不经意触到了凌舟递过来的指尖,两人皆是一愣,她抬眸望他,眼底褪去几分清冷,竟晕开些许往日的柔和:“夫君,稳婆说再有三个月,孩子便能落地了。到时候,府里该更热闹了。” 凌舟微微颔首,指尖残留着梁杏掌心的温软,他望着梁杏隆起的小腹,露出满是期许神情,孩子一定要平安降生,他承载着凌府的安稳。可心头翻涌着另一番隐秘念头,一点更自私的奢望:待梁杏再为人母,心思必会尽数系在孩子身上,对他的戒备,总该会淡几分。那样,他便能再寻机会,与沈枢见一面。 这几个月里,两人虽偶有碰面,身边总有下人环伺左右,想说几句贴己话都不敢多说,怕传回府中又生事端,他们只能借着眼神匆匆传递相思。而沈枢那句“自始至终,未曾与府中姨娘真正圆房”的话,此刻又在耳畔响起,凌舟心底不由得漫起一层体谅,懂他这些年在苏琼强压下的隐忍与不易。 夜凉如水,月色透过窗棂洒下清辉。梁杏早已睡熟,呼吸均匀绵长,凌舟却毫无睡意,他悄悄起身披衣挪到窗边,目光越过庭院重重屋檐就着夜色,落在沈家的方向,怔怔发呆。 沈家纳妾宴那夜的记忆,此刻不可抑制地闪入眼前,柴房里昏暗的光影,沈枢滚烫的怀抱,肌肤相贴时的灼热,压抑在喉间的喘息,还有那份蚀骨焚心的欢愉,尽数复燃,烧得他指尖发麻,后背竟沁出一层薄汗。 他知梁杏此刻敏感,不该生出这些荒唐念想,万一被梁杏察觉,府里又会掀起风波。可越是刻意克制,这份思念就越发疯长,他太想沈枢了,想再在他怀中听他在耳边低唤一声“星澜……”,想再感受一次那份灵魂相契的温柔。 某日,梁杏邀凌舟同去街市,取给腹中孩儿订制的金饰。喧闹人流中,他无意间瞥见街角驶过一辆熟悉的马车,车窗半开着,沈枢端坐其内,神色落寞得让人心头发紧。 他们隔着熙攘人群眼神相撞,不过短短一瞬,马车便匆匆驶远,可那一眼里翻涌的思念,像石子投进湖心,让凌舟的心神乱了许久。他分明看到了沈枢眼底藏不住的牵挂和渴望,使他恨不得立刻追上,问上一句他近况可好。 回府后,凌舟坐在床边,指尖轻轻覆在梁杏隆起的腹部。腹中微弱的胎动透过衣料传来,细微却清晰,搅得他心绪万千,既有对梁杏的愧疚,又忍不住对这未出世的孩儿生出几分真切期盼。他清楚不应对这对梁杏母子过分在意,但血缘的羁绊是难以割舍的,让他终究无法挣脱。 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沈枢,再等等他。等孩子平安降生,等梁杏放下戒备,他们就有机会好好相见。 庭院里的凌霄花架上,藤蔓顺着木架悄悄攀爬,一日比一日繁茂。梁杏隆起的腹部也日渐沉重,每多一分弧度,凌舟心底的期盼与念想,便跟着急切地滋长一分。他明白不该拿未出世的孩子当作赌注,可沈枢的温度早已刻进骨血,那份蚀骨的牵挂,让他即便明知前方是深渊,也甘愿一步步沉沦,不愿回头。 沈枢端坐于马车之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帘垂下的流苏,触感顺滑,但始终抚不平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的街市画面,凌舟和梁杏并肩立于商铺檐下,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金锁,眉眼间漾着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与慈爱。那是全然属于“父亲”的温情,使得凌舟本就俊朗的面容上多了一些温润夺目,那样的光采却是与他半分无关。 车帘外的风裹挟着市井的喧闹与烟火气,漫进车厢,吹不散他心头翻涌的醋意与涩然。他忍不住想起凌舟扶着梁杏时的小心翼翼,想起自己只能隔着熙攘人群、远远望他一眼的狼狈与克制。指尖骤然攥紧,车帘几乎要被他扯碎,呼吸里都染上了难以言说的酸意,似整颗心密密麻麻泡在最浓的醋中。 沈枢坐在马车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帘的流苏,方才街市上的画面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凌舟站在商铺前,手里拿着小巧金锁,眉眼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慈爱来和,那模样,是全然属于“父亲”的温情,与他无关。 车帘外的风带着市井的喧闹,却吹不散他心头翻涌的醋意。他想起凌舟抚摸梁杏小腹安胎时的细心,想起自己只能隔着人群看他一眼的狼狈,指尖攥紧了车帘连呼吸都带着酸涩。 柴房里那些恣意纠缠还在掌心灼烫,佛堂厢房的喁喁私语仍在耳畔萦绕,月下竹廊那夜的初欢,清洌的银辉将两人的身影叠得那样近,近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还有那年初见时飘着初雪的朱雀街头上的意外之吻,件件如影在前。 现如今,梁杏腹中已孕育新的生命,凌舟的心思也已尽数系在妻子与孩子身上,眉眼间的温情都有了归宿。唯有他,还困在过往的片段里,抱着早已褪色的记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任由汹涌的醋意一寸寸啃噬着五脏六腑,疼得无处可诉。 回到家中,沈枢径直踏入书房,屏退了所有下人。他命人搬来一坛烈酒,连半碟下酒菜都不要,只拎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往喉间灌。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漫涌的酸涩与寂寥。 酒液灼热地滑过喉咙,却浇不退心底的醋意与委屈。他嫉妒梁杏能光明正大地独占凌舟的温情,嫉妒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能轻易攫取凌舟的期盼,而自己,远远看上他一眼都变成了奢望,靠近的机会更是日渐稀少。他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浑不知夜色已深。 府中后院,苏琼听闻下人来报,说老爷在书房独自饮酒、心知他定是又为某事烦忧。她虽不明其因,却也不愿见他自毁身体,便唤来较稳妥的张姨娘,盛了一碗醒酒汤吩咐道:“你去书房看看老爷,他这般空腹喝酒,身子如何吃得消?把这醒酒汤端去好生伺候着,多少让他喝些。” 张姨娘领了吩咐,丫鬟端着汤碗随她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房,见房门虚掩着,张姨娘便接过汤让丫鬟立在门外,自己便轻轻推开进入。屋内满室冰冷酒气熏天,盆中炭火已熄,烛火暗淡。沈枢趴在案上醉得不省人事,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终究还是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胳膊,柔声道:“老爷,屋里冷,喝些醒酒汤吧,暖暖身子吧。” 沈枢醉眼朦胧,意识早已混沌,只隐约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量靠近,竟错认成了凌舟。他猛地伸手用力攥住来人的手腕,带着几分失控的急切,声音里有着酒后的哽咽沙哑得不成样子:“别走……星澜,再……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张姨娘的身体猛地一僵,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终是没推开他。沈枢口中那声带着哽咽的“星澜”,情真意切充满缱绻和委屈,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她心里,她从不知老爷在外竟藏了红颜,“星澜”听名字必是位绝色佳人,老爷此刻醉酒后定错把自己认成了那人。 可看着他眼底卸去所有防备的脆弱,想起苏夫人“好生伺候”的叮嘱,又念及自己入府已几月,一直守着空房的孤寂,她心头的那点委屈与不甘终究慢慢淡了。她顺着他的力道,轻轻往前靠了靠,将半边身子倚在他身侧。 书房里的红烛暗淡摇曳,烛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绵长亲密,酒气与暧昧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弥漫,酿成了一场难辨清醒的荒唐**。 次日清晨,沈枢在剧烈的头痛中悠然转醒。鼻尖萦绕着陌生的脂粉气,身边躺着一个熟睡的女子,他瞬间如遭雷击,彻底清醒过来。他猛地起身,看着自己半褪的衣衫,昨夜醉酒后的孟浪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心口瞬间涌出对凌舟的愧疚,又觉莫名的不解,他怎会错认了人,竟和张姨娘在他不清醒时圆了房。 清晨丫鬟来报,说张姨娘昨夜宿在书房,苏琼坐在梳妆台前,指尖划过冰冷的玉簪,眼底无波无澜。她早已知晓沈枢对凌舟的心思,府中纳进的姨娘她原以为只能是装点门面的摆设了,如今这场意外的圆房,未必是坏事,若张姨娘真能怀上子嗣,既能堵住外人对沈府无后的闲言碎语,也能让沈枢少些去凌舟的惦记。 这般想着,她敛去眼底的情绪,语调平静地吩咐下人备好早膳,又特意去请了大夫过府。 片刻,她立在书房门外,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冰冷提醒:“夫君,醒了就早些起身吧,今日我请大夫过府给张姨娘看看脉,若是能一举怀上,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沈枢猛地僵在原地,门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仅剩的几分混沌。他看着身下狼藉的被褥,鼻尖还萦绕着未散的脂粉气与酒气,心底瞬间沉到了谷底,一片寒凉。这场酒后的意外或许能让沈府添丁,也能堵住外人的悠悠众口,只是凌舟知道了又该如何,他一直向凌舟承诺不会与姨娘们圆房,现在承诺破灭了。 那坛烈酒带来的,不仅是宿醉的头痛,更有一份再也无法挽回的过错,将他与凌舟之间本就艰难的距离,又狠狠划下了一道鸿沟,推的更远了一步。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苏琼近日得了根上好的极品人参,特意分了半根出来派婆子送去凌府给梁杏补身用,顺到也添了几样时令小食一起让带着,婆子得命拎着食盒前往凌府。 梁杏得知苏琼惦念她,即刻让丫鬟领了婆子进了花厅:“妈妈,辛苦了,天寒喝杯热茶暖暖身。”随手倒了杯热茶递过,笑着又问问:“妈妈,近来你府上都好。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婆子接过茶盏暖着手,慢悠悠呷了口,笑道:“都好着,就是我们府上也有喜事了,我们老爷前些日子跟张姨娘圆了房。” 梁杏愣了愣,眼神不由飘向一旁为她低头揉腿的凌舟,随口追问:“哦!竟有这事?那张姨娘身子可还好?” “好着呢!”婆子嗓门亮了些,“我们夫人昨个儿还请了大夫来诊脉,说脉象稳得很,沈府这必是要添丁进口了,天大的喜事呀!” 凌舟俯身给梁杏揉着发胀的小腿,指尖隔着衣物触到温热,耳边却被这番话狠狠攥住。他心绪骤乱,手下力道不自觉加重,竟没听见梁杏轻蹙着眉头呼痛“重了点”。 梁杏疑惑抬头看他,他才勉强扯出个笑,眼底却早已掩不停翻涌的酸涩,那个一直说“未与府中姨娘圆房”的人,在柴房里抱着他说“不会碰新姨娘,只要你”的人,那个在佛堂厢房里温声承诺“再等等”的人,为什么会和张姨娘圆房?又怎么会轻易就让沈家有了“添丁”的可能? 夜里,梁杏睡得踏实,凌舟却睁着双眼熬到天明。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寻了个“去城外庄上要查账”的由头,揣着满腔翻涌的委屈与不安,匆匆出了府。 凌舟一直待在城外酒肆中,等到夜色笼罩,华灯漫过街巷,他才绕至沈家后院的角门,凭着往日的熟稔,他轻手翻入院中,脚步急促却压着声响。一路摸到书房外,烛火明晃晃映着窗棂,沈枢坐在桌前,指尖捏着一卷书,目光却凝滞在纸页上,半晌未曾翻动半分。 “砰!”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门板碰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凌舟跨步而入反手关好门板,他气息粗重却不见失态,眼底翻涌着猩红,眼尾也泛着红,鼻尖微微发酸,不等沈枢抬头反应,便伸手攥住他的衣领,力道极大却带着极致的隐忍,将人稳稳按在椅背上。他胸膛剧烈起伏,指节用力而泛着白,声音裹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还隐隐带着一丝委屈的呜咽,字字似寒针般刺入人心:“你怎会和张姨娘圆房?莫不是……莫不是你……你不想要我了。沈枢,我想你。” 沈枢领口被凌舟揪紧,呼吸滞了半拍,他看着凌舟的眼尾泛红、睫毛上挂着湿意的模样,心头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听着凌舟委屈的质问更是不知所措,他抬手轻轻掰开凌舟攥得发白的手指,握在掌中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苦闷:“星澜,我怎会舍得不要你,那只是个意外,我……喝醉了,所以认错了人……” “意外?”凌舟猛地嗤笑出声,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颗颗砸在沈枢手背上,烫得惊人。他眼底翻涌着失望与愤懑,声音发颤却字字戳心:“这种事怎会是意外?男人、女人,你抱在怀中会分不清吗?你定是厌了和我偷偷摸摸,想做回你的沈老爷,守着你的娇妻美妾生儿育女,对吧!然后……然后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两人对峙着,身影在烛火下拉得颀长,目光胶着,满是拉扯的疼。 沈枢望着凌舟眼底碎掉的信任,心里又疼又急,喉间堵得发慌。凌舟说的没错,那场醉酒后的错认,他的确没分清男人,女人,说出来,他怕凌舟更觉受辱;不说,这份误会便像把钝刀,刀刀割着他们本就脆弱的情意,淌着血,止不住。 沈枢见凌舟红着眼眶步步紧逼,不依不饶,心头越发紧得厉害,下意识就想伸手将人拉进怀里安抚。 可指尖刚触到凌舟的衣袖,就被他猛地甩开,凌舟踉跄着后退半步,依在书案边,抬手压在胸口,那里还在因极致的愤怒与委屈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决绝:“别碰我!你和张姨娘……那般亲密时,就没想过今日?你说此生只要我一人,这些难道是骗我的!” 凌舟眼底的泪被烛火映得发亮,像碎了的星辰,看得沈枢心口生疼。被他翻来覆去追问“圆房”的事,这让他想起那日街市上撞见他与梁杏并肩握着金锁时,眉眼间藏不住的温柔,沈枢积压许久的委屈也骤然暴发。他往前逼近一步,将凌舟夹在他和桌案之间,声音添上了几分急意与涩然:“我真是醉酒错认!那你呢?你夫人又怀了你的孩子,你摸着她的肚子,是不是也盼着那孩子早些降生时,怎么就没想过我半分?” “那是我和杏儿的孩子,我们是明正言顺的夫妻,本就该如此!”凌舟梗着脖子反驳,他没想到沈枢会这样质问自己,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越掉越凶,颗颗砸到衣襟上。 “夫妻……夫妻就该如此?”沈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失控的尖锐,眼底也红得吓人,“好!你能守着你的妻子过日子,能为凌家延绵香火,我……我就不能有一次意外?你从没想为我守身如玉,凭什么要求我这辈子只能围着你一个人?”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凌舟心上。他浑身一僵,脸上的怒意瞬间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怔愣, 他嘴唇翕动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辩解“那孩子是梁杏对他下药所得,并非他本意”,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无论缘由如何,孩子是真的,他确实没能守住“只对沈枢一人”的承诺,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书房里的烛光猛地爆出一朵烛花,噼啪一声,打破了死寂。凌舟倚在书桌旁,垂手死死攥着桌沿指节用力,眼泪无声滚落,在衣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沈枢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的焦灼瞬间被悔意取代,想说句软话道歉,却又有些不甘。他怨凌舟的“双标”,怨他坦然拥有妻儿,却要自己孤注一掷;他恨,恨自己没能守住底线,让一场意外变成了互相伤害的利刃。这场争执,变成了两人的相互的折磨,用锋利的言语扎向对方,疼得都无法喘息。 凌舟垂着肩,脊背弯出一抹脆弱的弧度,指尖攥得发白,闭上眼声音裹着浓重的沮丧与委屈,还有一丝屈辱感,连眼泪都跟着发颤:“那个孩子也是意外!是梁杏,是她用了些下作‘法子‘才有的!我这辈子雌伏于人的第一次,也是清清楚楚给了你啊!沈枢,我从未要你为我守身,你的无奈,我同样也有。只是你不该给了我念想却又亲手来打破。” 他睁开眼猛地抬头望着沈枢,眼底布满的血丝刺得人眼疼,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祈求:“我守着这份念想,哪怕被梁杏盯着、被府里的规矩捆着,半点旁的心思都没动过。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和张姨娘圆了房,转头苏琼就派人去我府里传话,你到底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还是故意来扎我的心?” 夜烛无风摇曳,将他脸上的泪痕映得忽明忽暗。沈枢看着他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疼得喘不过气。 方才的怒意早已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心满眼的心疼与愧疚。他从没想过要故意刺激凌舟,更没料到苏琼会派人去凌府递话,现今再多的解释,听着都像苍白的辩解。他只能无力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凌舟眼底那点仅存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蒙上一层死寂的灰。 “我没有,我不知……”沈枢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想拭去他的泪痕,却被凌舟猛地偏头躲开,只剩指尖落空的冰凉。“星澜,我不知苏琼会派人传话的事,我真不知情。” “星澜,和张姨娘……那真是意外,那晚我醉的深,昏沉里把她错认成了你……”沈枢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无措的辩解,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摆。 “错认?”凌舟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眼泪却掉得更凶,砸在衣襟上湿得更快,“我雌伏于人的第一次,是清醒着、心甘情愿捧到你面前的!你却能把旁人错认成我。沈枢,我宁愿你本心是想与张姨娘圆房生子,我也不想听你讲‘错认’二字,这难道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对我不一样’吗?” 书房的窗缝漏进些夜寒,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凌舟的话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进沈枢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竟找不出半句能安抚人的话。凌舟的“第一次”是两人最隐秘、最珍贵的羁绊,是他独有的特殊,而他的“错认”,恰恰将这份唯一碾得粉碎。 还有苏琼那番刻意的传话,如今无论他怎么说,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书房外的廊下悬着两盏作工精巧的灯笼,昏黄的光晕漫过青砖地,将苏琼与身旁婆子的身影一并映在窗棂下。方才听闻下人来报,说书房里起了争执,她便赶过来,此刻两人静立在阴影里,互不言语。 苏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角,那婆子也垂手敛目,大气不敢出。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里面的声响清晰入耳,凌舟带着哭腔的委屈泣诉,沈枢语无伦次的慌乱辩解,每一个字、每一声喘息,都恰如苏琼早已布好的棋局,稳稳落在了该落的位置。 当听到凌舟哽咽着说出“我雌伏于人的第一次,是清清楚楚给了你”时,苏琼身旁的婆子面色一变,急忙将头弯的更低,似是怕屋内人发现了她和夫人。苏琼冷冷撇过一眼婆子,又听屋内沈枢急得嗓音发哑,反复辩解“昏沉里错认”,苏琼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翘起的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唯有计谋得逞后的如释重负,以及一丝早已料定结局的了然。 她轻轻抬眼,望向书房窗棂上被烛火摇得支离破碎的影子,眼底无波,心底却无声喟叹:很好,真是再好不过。 这便是你们背叛婚姻、践踏她与梁杏尊严,藐视礼法该受的惩罚。一个抱着“唯一”的执念不肯松,一个困在“错认”的愧疚里挣不脱。从今往后,她无需再费半分心思挑拨,这两人之间横亘的裂痕,怕也难以愈合了。 她轻轻抬眼,望着书房里被烛光摇曳出的影子,在心底无声地说:很好,非常好。 这就是你们背叛婚姻、践踏体面该得的惩罚。一个抱着“唯一”的执念不肯放,一个困在“错认”的愧疚里脱不开。从今往后,不用她再费心思挑拨,这两人之间的裂痕也再难愈合。 廊下的风卷着夜凉吹过,苏琼理了理披风的衣带,转身率先迈步,脚步轻得没惊动半分声响。 婆子垂首敛目,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往回走,青砖地被两人的鞋底碾出细碎的声响,渐渐远离了那扇映着烛影的窗棂。 走出数丈远,俩人闪过院门游廊,周遭只剩夜风刮的声音,婆子才敢悄悄抬了抬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试探与确认:“夫人,方才听屋里的动静……那凌老爷和咱们老爷,当真……有私情?若是这样,前日奴去凌府给凌夫人送东西,说的话……可就没说错。” 苏琼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眼底无波,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说便说了,今晚听到的,若传出一字……” 婆子听了苏琼的话,连忙垂首应道:“不敢,奴今儿个晚上什么都没听着,奴全家的卖身契都在夫人手里捏着,奴不敢。” “知道甚好!”苏琼淡淡应着,身影隐入廊下更深的暗影里。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那间书房里,烛火依旧摇曳,映着凌舟与沈枢僵持的身影,也藏着苏琼这场“算计”的步步为营。 往后这沈家与凌府,恐是再难有往日的平静。而苏琼要的,从来都不是沈枢的回头,不过是一份被背叛后,本该属于她与梁杏的“公平”。 第28章 第二十六章 晨光破晓,第一缕微光穿透沈家角门的缝隙,轻柔地落在凌舟泛白的面颊上。他紧了紧半敞的衣襟,指尖触到微凉的布料,最后望向书房的方向,那里烛火早已燃尽,只剩浓得化不开的沉寂,像极了这一夜的结局。 没有以往相见的温言软语,有的是争执到嘶哑的辩驳、堵在喉头的委屈、不甘都似扎入心头锐利的钢针,拔不出也磨不平。 凌舟没再回头,脚步沉得像灌了铅,一步步挪出角门,身影慢慢融进清晨的薄雾里,悄无声息。 长街尚显空旷,唯有清扫街道的仆役偶尔匆匆走过。没人知晓,这位神色落寞的凌家老爷,刚在沈府熬过了一个肝肠寸断的夜晚,将满心炙热,都留在了那片熄灭的烛火与无尽的沉默中。 回到凌府时,天已大亮。他刻意避开往来晨间整理的丫鬟仆妇,脚步未停地径直到了卧房外间,和衣躺在榻上闭上眼,脑海里却全是沈枢争执时泛红的眼尾,和自己昨夜掉落在书房、满是伤痛的眼泪。 日子就在刻意沉默与疏离中悄然滑过,凌舟绝口不提沈枢的名字,仿佛那人从未在他生命里留下痕迹。唯有每夜更深人静时,他会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沈府的方向怔怔发呆,眼底浸入的情绪,连自己都无从言说。 转眼便到了梁杏临盆之日,凌府上下顿时忙作一团,人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卧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凌舟立在门外,脸色苍回指尖早已攥得褪去血色,掌心沁出冷汗。他期盼着母婴平安,了却一桩牵挂,心底深处却还一丝隐秘的惶恐,怕这个孩子的降生,将彻底改变他与沈枢之间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牵绊。 “生了!夫人终于生了!老爷,是位少爷!”稳婆快步打开屋门出来,脸上堆着掩不住的喜色,声音里满是雀跃。凌舟心头一松,快步进屋,目光落在襁褓中皱巴巴的小脸上,细弱的呼吸拂动着胎发,小小的拳头攥成一团,心底竟涌起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柔软,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流淌全身。 梁杏侧卧在床,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如同一张纸,唇角上却染着浅浅笑意,声音轻得像羽毛:“这下好了,两个儿子,往后咱们凌府也该更热闹了。” 丫鬟们整理好主母,全都围在床榻也道贺,点心补品很快摆满了桌案,满院都飘着喜庆的气息。 凌舟坐在床边:“夫人,辛苦了。”目光掠过妻儿恬静的模样,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的小手,那触感软得让人心都化了。可在无人留意的间隙,他眼底的暖意悄然褪去,一丝落寞无声掠过,凌府是真的热闹了,可他心里那个空荡荡的角落,却任凭这满院喧嚣,怎么也填不满。 那个沈府书房的不眠夜,那场未尽的争执,那些没说出口的和解,还有他与沈枢之间碎得捡不起来的念想,终是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要被埋进了更深的尘埃里,怕是寻不回踪迹了。 凌府门楣上的红绸尚未褪尽,檐角垂落的彩穗在微风中轻晃,与院内清冽的梅花暗香缠在一起,添了几分余韵,正是凌府小公子三朝洗礼日。恰在此时,苏琼领着小腹己微街隆起的张姨娘缓步前来。她身着一袭藕荷色暗绣缠枝莲的锦袍,裙摆扫过青石小径,步履从容,脸上漾着温婉得体的笑意,身后婆子手中提着描金漆盒,里面盛着精心备下的贺礼。被凌家的丫鬟带入卧房,她便朗声道:“梁姐姐刚经历生产,身子还娇弱着,我今日登门,一来是恭贺凌府再添麟儿,福气更盛;二来也想让我们张姨娘沾沾这喜气,盼着我沈府早日也能得此顺遂,添个伶俐孩童。” 梁杏正靠在铺着软垫的软榻上,头上戴着风帽,怀中小心翼翼抱着襁褓,刚出生的小儿子在她臂弯里睡得安稳。听闻人声,她抬眸望去,见是苏琼,当即撑着身子浅浅坐起身,脸上笑意温和:“苏妹妹,倒是有心了,快请坐。前几日府里诸事繁杂,忙着照料我和孩子,本该登门向你报喜的,反倒劳你先跑了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丫鬟们连忙奉上热茶与精致茶点,两人围坐榻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起来。从襁褓婴儿的喂养之道,说到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话语间皆是熨帖的家常。苏琼语气亲和,梁杏也应答得温婉,厅内气氛竟格外融洽,那些过往的嫌隙与隔阂,仿佛都被这满室暖意与新生儿的气息冲淡,从未在两人之间存在过一般。 张姨娘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脸上挂着温顺柔和的笑意,不多言也不多语,只在两人闲谈的间隙,偶尔顺着话头插一两声附和。 她的手始终下意识地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锦缎衣料,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她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此刻不过是苏琼手里一枚好用的棋子,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全看主母的心思行事。 梁杏、苏琼二人聊得正投机,猛不丁苏琼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梁杏怀中熟睡的婴孩脸上,方抬起眼瞟了瞟张姨娘的肚子,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带着几分热切提议道:“梁姐姐,我看着这小娃,喜的不行突然有个主意。你看,我们张姨娘如今也怀着身孕,你家又是喜添麟儿,正是双喜临门的好时候,不如我们来个指腹为婚,结下这门娃娃亲如何?” 梁杏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很快便明白了苏琼的心思,脸上的笑意更盛,带着几分赞许颔首:“苏妹妹这个主意真是再好不过!若是张姨娘将来生了女儿,便让两个孩子结为秦晋之好,咱们两家做个亲家,倒是美谈;若是生了个儿子,那就让他们认彼此父母做干爹干娘,往后两府也好常来常往,更显亲近热络。” “正是这个道理!”苏琼当即拍了拍手,语气里满是雀跃,仿佛真为这突如其来的缘分欣喜不已。可她说话间,目光却不经意地越过梁杏,飞快扫过外间帘后那道隐约的身影,凌舟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她眼底随即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快得如同错觉,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与深意。 “如此一来,咱们两府的情谊,便能一代代往下传了,往后也再不会有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梁杏顺着苏琼目光也看到了帘后身影。 凌舟负手立在帘后,双手交握的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听着两位夫人你来我往的言谈,轻易就敲定了这桩“指腹为婚”的约定,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将厅内情形看得分明:苏琼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算计,裹在温婉的笑意里,像淬了胆汁的糖;梁杏脸上满是真切的欣喜,似全然不知这场美满的约定,实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恍惚间,沈枢的身影又撞进脑海,争执时泛红的眼尾,沉默时紧绷的下颌,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和解与念想。心口一窒,像被重物死死堵住,闷得发疼。苏琼这明明足要以孩子为契,想用这桩亲事做成牢不可破的纽带,将凌、沈两府牢牢捆在一起。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断他后路,要彻底掐灭他与沈枢之间那点仅存的、或许还能解除误会的奢望。 这样用心良苦的筹谋,不知沈枢得知又会如何。可眼下他却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场以“贺喜”为名、以“情谊”为幌子的算计,在满室喧嚣的笑语声中,稳稳落下了最后一步,将他死死困在了这名为“责任”与“礼教”的牢笼里,寸步难行。 秋风卷着清冽的桂花香漫进沈府黑色漆门时,张姨娘的卧人房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脆生生划破庭院的静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眉眼弯弯的模样,竟有十分肖似沈枢,瞧着便惹人疼惜。 沈枢立在张姨娘卧房外的廊下,听着那一声声啼哭穿透窗纸,心里却无半分初为人父的喜悦,反倒像被无形的绳索勒得更紧,呼吸中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苏琼与梁杏当日瞒着他定下的“指腹为婚”的契约,终究还是要循着宿命,成真了。 转眼小女娃已落地满月了,沈府内外装点十分热闹,张灯结彩,红绸缠柱,宾客们也应邀上门,笑语喧阗。凌舟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梁杏,身后跟着怀中抱着襁褓小儿的乳母,缓步走进沈家正厅,手上提着精心备下的厚重贺礼。他脸上挂着合乎时宜的得体笑意,应对着周遭的道贺,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掩不住的落寞,像被桂香染透的秋意,清寂又绵长。 他的目光先掠过张姨娘臂弯中安睡的小女娃,那眉眼间肖似沈枢的轮廓,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下心头,随即转落向沈枢。两人眼神猝不及防地相撞,随即便极快地错开,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冰,再无往日的缱绻缠绵,也无曾经针锋相对的争执,有的是客气到骨子里的疏离,淡得像席间的烟霞,触不可及。 宴席刚开场,苏琼便笑着起身,手中捧着两份从丫鬟递过的烫金镶边的婚书,语气里满是愉悦的欢喜:“今日既是我沈家小女的满月之喜,也是我们凌、沈两家兑现当日约定的好日子。婚书我早已备好,还请凌老爷、凌夫人过目,若是无异议,这喜事便就此定下了。” 梁杏笑着接过婚书,“婚书本应我们男方家来准备,即然今日沈夫人已备下,那便择日不如撞日正式结下这门亲。”转手递到凌舟面前,眼底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从今儿起两孩子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咱们两府日后多些往来走动。”凌舟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婚书冰凉光滑的纸面,只觉得那薄薄几页纸重逾千斤。 这一纸红书,订下的是两个懵懂孩童的往后人生,锁住的却是他与沈枢之间最后一点渺茫的念想,毫无转寰 沈枢立在一旁,目光牢牢黏在凌舟执笔的手上,看着他在婚书上落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轻得像羽毛,却又锐得像刀锋,一下下在他心上划着口子,血流不止,呼吸中似都带有血腥气。 从这两份婚书交换的这一刻起,他与凌舟之间,再也没有了偷偷见面的借口,再也没有了缠绵缱绻的可能。往后余生,只剩“儿女亲家”这层冰冷又体面的身份,隔着两府的宗族规矩,隔着两个孩子的光明未来,像隔了万水千山,即使在眼前也无法靠近半步。 沈府的满月宴还在喧嚣,道贺两府的声音不绝于耳,凌舟与沈枢始终无半分交集,未曾说过一句话。 直到凌舟与梁杏乘车离开沈府,车轱辘碾过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凌舟摊开那纸烫金婚书还带着几分凉意,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忽然就想起了沈府书房那个争执的夜晚,烛火摇曳,沈枢泛红的眼尾,还有自己落在夜色里、悲苦委屈的眼泪。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结局就早已注定。这一纸红书,不过是将那份早已写好的宿命,狠狠钉在了纸上,从此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半分更改的可能。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婚书交换后,凌、沈两府的往来便添了几分自然的热络。凌舟有时会与梁杏一同携长子抱幼子往沈家去,口称“来看望妹妹”,而他只是立在摇篮外片刻,隔着薄纱般的距离,透过竹影筛落的细碎光斑,遥遥望一眼沈枢垂眸抚过摇篮的侧影,便觉心头微安;或是沈枢、苏琼提着一些小儿玩物登门,逗弄得凌舟襁褓中的小儿子眉眼弯弯、咿呀作语。 两人偷闲并肩立在爬满青藤的廊下,檐角铜铃被风拂得叮当作响,恰好掩去偶尔的沉默,闲谈间尽是“孩子开始长牙磨得慌”“女儿可稍添细软食物作为辅助”等等的细碎家常。以往时光深处的纠葛,就像廊柱投下的浓荫一般藏在身后,彼此心照不宣地选择避而不谈,半句未曾触碰。 女眷们的私下的往来,增添了几分不作假的亲近。梁杏时常带着些凌府新做的糕点登门沈家,与苏琼同坐后院花厅里,一面瞧着张姨娘怀中软乎乎的女婴,一面絮絮叨叨地聊些育儿琐事,哪些布料更柔软透气,哪样食物可给孩子吃些,话语细碎却亲热。 张姨娘性子温顺谦和,总喜向梁杏请教一些婴儿衣物的针脚活计,偶尔还会捧着绣到一半的小袜子来讨教,指尖捏着软绒绒的布料,眼里满是认真。这般光景,还真像寻常亲家般,透着实打实的热络。 如今这“亲家”的名分,不过是苏琼与梁杏用孩子筑起的一道堤坝,坝内是两府维系的体面,坝外是他们决对不可也碰不得、不敢碰的过往,只敢任由曾经的时光埋在深处绝口不提。 那日苏琼挽留凌舟与梁杏留在沈府一共用晚膳,席间烛火暖融,杯盘错落间,苏琼笑着打趣,催沈枢给凌舟添酒:“老爷,快给亲家老爷添酒呀,现今都是亲家了,咱们可得多喝几杯才能尽兴。” 沈枢依言拿起酒壶,银质壶嘴倾下酒液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凌舟的杯沿,不过一瞬的相触,两人却齐齐一怔,同时绷紧了肩背。 凌舟飞快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睫毛颤得厉害;沈枢则迅速偏过头,目光落在案上的菜碟,指尖攥着酒壶柄,指节用力泛白,眼底翻涌的波澜快得无人捕捉。 潺潺酒液注满杯中,映着烛火晃出细碎的暖光,却暖不透两人心底沉积的寒凉。这场看似亲厚热络的往来,终究成了他们心底最紧的桎梏,不得以体面为名,换了另一种方式彼此折磨。 岁月流转,倏忽便是数载光阴。沈家那襁褓中的女婴,已长成梳着双丫髻、蹦跳间带着稚气的小姑娘;凌府的两个儿子也褪去了孩童的懵懂,渐渐懂事知礼。 只是沈府的庭院里,自那以后便再无添丁之喜。那位始终未曾与沈枢圆房的李姨娘,日日独守空院,从最初眼底藏有的期盼,变成了年复一年熬化不开的落寞,以往眉宇间的光彩都慢慢黯淡。苏琼看在眼里,日久也渐渐有了主意。 这日,她让人请李姨娘到正厅。案上静静摆着一封放妾书,苏琼端坐在厅内主位榻上,望着李姨娘缓缓步入正厅,只见她一袭烟霞色齐胸襦裙,裙摆绣满繁丽的缠枝海棠,绣线用金箔捻成,在天光下泛着柔和华彩;外罩一层藕荷色透纱披帛,边缘缀着细密的贝珠串,走动时轻晃如流云。鬓边挽着高髻,簪一支赤金步摇,珠钗垂坠的流苏随动作轻颤,耳上坠着累丝银镀金花环,颈间衬着一串颗粒圆润的白玉项链,这些年苏琼从未克扣她们的衣食,件件衣饰皆是精致体面。可就这般明艳的装扮,实难掩她眼底的空落,才入府时眉梢眼角的明艳,如今只剩几分强撑的温婉,连步摇晃动的弧度,都带着几分无人赏阅的寂寥,怯怯俯身下拜行礼,方拿起书信,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这些年,你也委屈了。老爷他……心里确实装着旁人,本指望你们能暖回他的心,如今看来也是无望了,让你这般陪着他空耗下去,终究也是耽误了你。” 李姨娘望着苏琼手中的纸笺,霎时满脸惊诧,双唇嗫嚅着,抬手掩住唇角,只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妾……夫人……”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苏琼见她这般模样,心下漫上一丝不忍,无声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放妾书又往前递了递。李姨娘死死咬着下唇,泪痕早已爬满脸颊指尖发颤,小心翼翼的接过那纸文书。她一早便知晓老爷的心从不在府中,却仍抱着一丝微末希望,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如张姨娘般亲近老爷,诞下一儿半女傍身。如今未曾想,夫人竟会主动放她离去,这份恩情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希望。 苏琼望着她泪痕斑斑的模样,缓声补充道:“你当年抬进府的嫁妆,我会一并让下人备好送还。另外,我还添了些银钱与物件,你归家后若遇着合适的人家,我再让人送去添妆,断不会让你往后受半分委屈。”李姨娘听闻这些话,早已泣不成声,捏着文书浑身轻颤的不停给苏琼磕头拜谢:“夫人,此恩妾定终身不忘,归家后给夫人您主长生牌位,必会早晚跪拜。”苏琼看她如此即命丫鬟将她扶起,送回院中不语。 消息传到凌府时,凌舟正陪着沈家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画图。他握着笔的手骤然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位总是安静待着、眉眼明艳的李姨娘,心头竟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苏琼这一步,看似是彻底断了沈府再添丁的可能,也断了沈枢“被迫”亲近旁人的理由。可这份干脆利落的“斩断”,却偏偏让他与沈枢之间,更添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几日后,李姨娘离府,苏琼亲自送至府门口。望着载着她的马车渐渐远去,化作巷陌尽头的一点虚影,苏琼轻轻叹了口气。她并非心软,只是不愿再让沈枢的荒唐,耽误一个好姑娘的青春年华。这沈府里,留一个已有女儿的张姨娘,已足够维系体面,堵住世人之口,也将她与沈枢、与凌府的关系,牢牢锁在“亲家”这层身份里,再无波澜。 沈枢从管家口中得知李姨娘持放妾书离府的消息时,正坐在书房里,指尖摩挲着凌舟当年赠他的北斗符玉佩。这些年他从未再将此物佩戴于身,只有时常拿出反复擦拭,玉色现被滋养的莹润透亮。他听闻消息的瞬间,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指腹贴着玉佩的纹路僵了片刻,随即又低眉继续擦拭,仿佛什么都未曾听闻。末了,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抿成一道沉默的弧线,一句话也没讲。 烛火摇曳,映着他沉郁的侧脸,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起起落落,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怎会不明白苏琼的心思?张姨娘是女儿的生母,女儿是为了牢牢系住与凌府的“亲家”纽带;放走未曾圆过房的李姨娘,既有不愿耽误无辜旁人情由,更是苏琼给的一场无声考验,看他能否断却纷扰,安于这被定义好的“体面”。 这场考验,说到底是要他清楚明白自己“沈府老爷”的身份,让他将与凌舟之间,早已被“儿女亲家”这层关系牢牢记在脑中,不要再去奢望任何的不切实际,更无逾越的可能。若他执意要打破这份界限、继续纠缠,苏琼会有的是,更狠的法子来斩断一切的牵连;若他肯安分守己,恪守这份体面,她便留他沈府老爷的尊荣,也保两府表面的平和无虞。 沈枢将北斗符玉佩珍重的收回锦盒,指尖合上盒盖的瞬间,眼角一颗泪滴恰巧落在了玉佩繁复的雕花纹路中,他抬起头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夜色浓稠,月光如水,凌府的方向亮着一片点点灯火,他想此刻的凌舟,或许也在为李姨娘离府的事辗转,或是同他一般,对着这沉沉夜色叹息怅惘。 所有默契,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然于口。只能隐藏在两人各自的默然里。这场由苏琼制造的无声考验,就让它一点点沉淀,最终变成心底的遗憾,在岁月里静静蒙尘。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凌舟的长子已至开蒙之年,他在心里思量许久,终是择了个天朗日晴的好日子,领着孩子登门沈家。他与儿子立在沈枢书房阶下,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沈兄,我想请你正式收下这孩子,做他的启蒙师傅。你学识卓绝,且……你我相交多年、又知根知底,我私心想着,不知你是否愿意?” 沈枢听闻目光落在眼前的孩童身上,小家伙年纪虽小但眉宇间的气度却颇似凌舟,他弯下腰慈爱的摸摸孩子的头:“世侄,可愿称沈伯伯一声师傅?”孩子攥着父亲衣角,睫毛轻轻颤动,先看看自己的父亲,又望望沈枢没躲闪小手悄悄理了理衣襟,模样怯生生的,眼底却藏着几分灵秀,立刻规矩的微微躬身行了个不成章法却格外认真的礼,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师傅好!” 话音刚落,就听沈枢朗声笑出:“好,真是好孩子。”,凌舟眼底藏着说不出悦愉与期许。 沈枢招来丫鬟上前,让其先带孩子去后院拜见苏琼,小家伙也不黏人,只回头望了凌舟一眼,便跟着丫鬟迈步,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偷偷望了一眼沈枢,眼神亮晶晶的透着股对未来的好奇。 凌舟随沈枢跨进这间几年都未再入的书房,房内只剩两人相对而立,空气骤然沉寂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似轻了几分。还是凌舟先打破了这份静默,他垂眸望着地面的青砖,声音轻得似怕惊扰了檐下的尘埃,带着几分艰涩:“这房中还与从前一般。”说罢,他肩头微不可察地松了松,像是卸下了一块压了许久的石头。两人心中同时想起最后一次在书房的那夜,绝望而痛苦的争执,良久后凌舟又开口:“从前……那夜,是我太急了,不该那样指责你。” 沈枢闻言,指尖微微发颤,抬眼望向凌舟时,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歉意,语气带着难掩的喑哑:“星澜,该道歉的是我。若不是我当日酒后荒唐,我没能及时拦住苏琼派人带话,断不会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 “不……不是的,是我也没守好承诺。”凌舟垂眸,睫毛掩去眼底的涩然,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梁杏怀着小儿后,我总想着等孩子落地就能松口气,就能与你多见见,却偏偏忘了,你在沈家也是诸多难处,没能顾及到你。” “星澜,全都过去了。”沈枢上前半步,想握住凌舟的手腕,却有不敢伸出手,只把声音放的更软更柔,眼底那层多年维持的疏离也渐渐消融,露出几分熟悉的温柔,“这些年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我才慢慢明白,那场争执,是我们都在害怕,怕一不小心就失去了彼此。可最后还是丟掉了彼此。” 凌舟猛地抬头,恰好撞进沈枢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了当年的怒意与怨怼,也没有了积压的委屈,只剩此时的释然与无需言说的理解。两人没再多说一个字,早已读懂了彼此未尽的心意。书房那夜的争吵,像一根扎在心底多年的刺,终于在今日,伴着这场“启蒙师傅”的邀约,伴着这几句迟来的剖白与道歉,彻底拔了出来。留下的,是历经岁月沉淀后,愈发纯粹的懂得与珍惜。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了进来,温柔地照在两人身上,暖得像多年前柴房那夜里的缠绵温存。 往后的日子,他们或许只能以“亲家”“孩子的师傅”这般体面的身份相称,难以再似从前那般亲密。 但这份跨越岁月的释怀,足够让他们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隔着孩子们清脆的笑语,隔着尘世的烟火与距离,多一份宁静的相望。 除夕的凌府似往年一般早已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带从门楣垂至廊下,与高悬的红灯笼相映成趣,连阶前的积雪都映着暖红的光,整座宅院都透的新年的喜庆。 孩童们的清脆笑语混着零星爆竹声,穿透街巷。各家食物的香气混杂其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年味,飘荡在空气中。沈枢与苏琼牵着从马车上蹦跶下地,梳着双丫髻、缀着红绒球,穿着喜色衣裙的小闺女,身旁跟着几个丫鬟婆子,个个捧着精心备下的年礼,一同缓步走进凌府大门。他笑着向凌舟与梁杏拱手贺年,语气热络坦荡,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几年问,他与凌舟从不多言私语,偶有相见也只论家事、谈谈孩子学业,就连平日往来馈赠也全经由夫人转交,分寸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苏琼与梁杏皆看在眼里,往日因旧事而起的戒备,随着孩子们日渐亲密的相处便也淡了些微,像如今这般阖家团圆的场合,也不再刻意留心两人的举动。 席间过半,孩子们已用膳结束,吵闹着要放烟花,便让丫鬟小子领去后院玩闹,厅内的喧闹渐渐远了。 梁杏执起茶杯,对苏琼笑道:“说起来,多亏了沈先生用心,我那长子如今识字断句都有模有样,性子也沉稳了不少。”苏琼亦笑着颔首,指尖摩挲着杯沿:“夫君向来认真,对孩子们的功课从不敢懈怠。你们家孩子伶俐,两人倒是投缘。”语气全无半分往日的小心。 凌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微动,起身对沈枢略一颔首:“沈兄,我近日为小儿新得一帧字帖,想请你品鉴一二,借一步说话。” 沈枢颔首应声相随,这般无需避讳的邀约,放在从前两年是绝无可能的。犹记前两年相聚,夫人们总下意识让两人处在视线之内,私下从无单独相见的机会。现如今能这般,全赖这些年两人始终行事磊落,逢年过节相聚也只围坐于家人之间,谈及过往只字不提,只专注于孩子与日常,才让夫人们放下心防。 两人并肩走进凌舟的书房,房内暖意融融,桌上已温着一壶好酒,配着几碟精致小食,跳跃的烛光照着杯中的酒液,泛着温润的光晕。 待守在门外的丫鬟悄然退远,书房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烟火,空气忽然变得温热黏稠,连呼吸都似慢了几分。这独处的片刻,是岁月沉淀下的信任,是夫人们卸下戒备后的从容,更是两人小心翼翼维系多年,才终于等来的安稳时光。 几杯温酒下肚,酒意漫上眉梢,彻底卸去了沈枢多年维持的克制与伪装。 他忽然抬手,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覆上凌舟的手,掌心却烫得惊人,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凌舟的手背,带着难掩的急切与珍视。他微微俯身,额角紧贴在凌舟的鬓发边,鼻尖也几乎蹭到凌舟的脸颊,两人的呼吸瞬间交缠在一起。 沈枢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混着他身上原有的松墨香,丝丝缕缕沁入凌舟的泛出薄汗的鼻端,又被凌舟已显急促的呼气裹着折返,在两人相触的咫尺间辗转,烫得像要燃起来。 他唇瓣几乎贴住凌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含着化不开的缱绻与沙哑,像穿过岁月尘埃的私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呼吸的震颤:“这么多年了,旁人都以为我早断了念想,可我心里,从来没一日忘了你。” 凌舟的心跳骤然失控,胸腔里擂鼓般轰鸣,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颤,他没有抽回手,反而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悄悄扣住了沈枢的指节。他能清晰感受到沈枢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能闻到那股熟悉又久违的气息,连呼吸都跟着沈枢的节奏乱了章法,每一次吸气都吸进对方的气息,每一次呼气都与对方的呼吸撞个满怀,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动更烈,又是谁的呼吸更烫。 沈枢察觉到他的异样,呼吸微微一滞,又添了一句,声音里藏着几分试探的恳求,还隐着压抑多年的卑微,气息拂过凌舟耳廓时带着细微的痒意:“就这一次,星澜,让我再拥有你一回,可好?” 火光摇曳中,两人相握的手始终未松,压抑多年的情愫尽数映照在彼此眼底。凌舟眸中波涛翻涌,有经年的克制、体面的束缚,却在这一刻尽数化为虚设。他望着沈枢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与渴望,想起那些错过的岁月、无尽的念想,喉结轻轻滚动,闭上眼极轻极缓的点了点头。 红烛火光被灼热的呼吸掠得微微晃动,映着两人拥抱的身影。沈枢的手紧紧环住凌舟的腰,指腹碾过曾经熟悉的弧度,不惜气力般,要将这几年的空缺与疏离尽数填补。唇齿相缠间,满是喜悦与苦涩,酒水的醇厚混着彼此的呼吸,化成了最烈的念想,慰解这数年间的相思之渴。 凌舟的指尖攀在沈枢的脖颈,用尽浑身力气相拥,感受着他滚烫的气息,承载着所有的靠近与悸动。他眼眶忽然发湿,这片刻的缠绵,原是他藏了无数个日夜的奢望。 沈枢贴着他的耳畔,声音紧得发颤,一遍遍地唤着他的名字,呢喃着“星澜心悦你,我的星澜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妻……”每一声都裹着失而复得的珍视与滚烫的执念。凌舟以声声啜泣回应,满含委屈。沈枢的手温柔抚慰,每一次靠近都藏着怕再次失去的急切,“汀宴慢些,腰酸……” 他们像两株久旱逢雨的野草,疯狂地缠绕、贴近,恨不得让对方深深扎进骨血里,把这几年的疏离与遗憾,全都在这抵死的缠绵里烟消云散。 红烛渐暗,映在窗纸上的影子终是静默了,书房里的呼吸与心跳交织,成了这除夕夜里最隐秘的私语,相思不解未曾闲,终得今朝解相思。 花厅里暖意融融,梁杏正笑着给沈府的小闺女递糖糕,指尖刚碰到软糯的糕饼,眼角余光便瞥见侍奉凌舟的小厮快步走来。她手里的动作下意识一顿,凝神听了小厮几句低语,脸色瞬间苍白,悄悄攥紧了帕子,终究没再出声。 身旁的苏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指尖慢悠悠划过温润的杯壁,眼底同时掠过一丝复杂,有了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叹。 半晌,梁杏脸色恢复,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些微飘忽,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书房的方向,语气里藏着难掩的怅然:“这俩孩子,倒还真是投缘。” 苏琼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浅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却裹着几分怅然,更有几分通透的无奈:“是啊,有些事,我们终究是挡不住的。”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千言万语全含在心底,再没多说一个字。梁杏低头,眼神温柔凄苦看着怀里的小儿子指尖轻轻抚摸孩子柔软的发顶,动作里带着几分失神;苏琼则走到门边抬眼望向天空,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中炸开又坠落,映得她眼底明暗不定。她们曾以为用孩子可以筑起体面的高墙;用亲家的身份可以捆住那两人的的距离,可到头来,一切终究没有改变,未能拦住那两人隐忍在心底多年的渴望与执念。 远处府外的爆竹烟花声此起彼伏,街巷孩童的笑声清脆响亮,反将花厅衬得愈发少了几分热闹。 这漫天喧嚣里,却偏偏容得下书房内那一场隐秘的缠绵。她们终究是懂了,有些牵绊,早已化不开了,从来不是岁月流转或世俗规矩能轻易斩断的。末了,也只能在各自心底轻轻叹一句:“终究是如此了。” 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夜色沉沉,凌府门前的红灯笼依旧燃着暖光,远处零星的爆竹声断断续续,反倒为这深夜添了几分清宁。沈枢牵着小女儿的手,苏琼静静伴在身侧,正与凌舟、梁杏在府前道别。小丫头揉着困得泛红的眼角,嗓音软糯得像浸了蜜:“凌爹爹,明日我还要来跟哥哥玩呀。” 凌舟含笑俯身,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好呀,今晚甜甜做个梦,明日来找哥哥。”目光却在抬眼时不经意撞上沈枢的视线。两人眉间情意缱绻,双方眼底的愉悦满足不言而喻,不过一瞬便悄然错开,只剩温声叮嘱落进夜色里:“路上仔细些,天寒,别让孩子吹了风。” 沈枢颔首应着,指尖残留着方才书房里与凌舟相拥的余温。苏琼瞧着两人这欲说还休的模样,轻轻叹口气,伸手抱起已然犯困的女儿,对梁杏温声道:“改日我再约你好好说话,我们今日便先回了。” 马车平稳起步缓缓驶离。沈枢掀开车帘一角,回头望了眼凌府的方向,门楣上那盏红灯笼,在沉沉夜色里格外醒目,像极了方才书房中摇曳的烛火,更像他心底那簇从未熄灭的念想,暖得妥帖。 凌舟立在原地,目送马车渐渐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收回目光。掌心悄然攥着一枚玉扣,是沈枢方才整理衣物时无意间落下的。这夜的温存与道别,成了他们藏在漫长岁月里的又一个秘密,静静暖着往后的晨昏。 马车轱辘碾过深夜的青石板路,“吱呀”声平稳而悠长,漫进静谧的车厢显的异常响亮。苏琼双手裹紧披风抱紧已然睡熟的小女儿,手掌一下一下自然的轻轻落在小女儿的身上,安抚着孩子酣梦中的不安,目光瞄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沈枢身上,忽然轻启樱唇,声音柔得像一缕烟:“方才在凌府,我瞧着凌老爷倒还是当年的模样,英挺俊朗,眉眼间也没添多少风霜。” 沈枢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车窗外掠过的沉沉夜色,并未接话,却听得格外认真。 苏琼不理会沈枢的态度,又自顾续上言语,语气里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倒是梁姐姐,苍老了好些。许是连着生了两个孩子,又要操持偌大的府宅,族内应对,眼底的倦意藏都藏不住。”未了又继续添了一句:“我每日对着铜镜,发现眼角细纹也越发显眼了。” 车厢里静默片刻,沈枢才轻声应道:“操持家事,本就累人。这些年,你也辛苦了。”他没说的是,方才在书房与凌舟相对时,他瞧出对方眼底深藏的疲惫,和自己一样无奈,那是被体面、规矩与心底念想反复拉扯的痕迹,只是凌舟藏得好,旁人轻易无从察觉。 苏琼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见他不愿多谈,便收了话头,低头也闭上眼轻轻继续拍着怀里的孩子。马车依旧稳稳前行,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车厢里再无言语,可两人心底都明镜似的:方才那几句看以寻常的闲聊,不过是又一次无奈的心照不宣,默许了那两人藏在体面之下的牵绊,也护着这两府看似平和的往后。 凌舟先吩咐下人打开书房门窗透气然后收拾妥帖,才转身折回卧房。梁杏已先回房中,见他回来,停下卸除一半的首饰,从妆台前转过身来,目光冷漠的落在他身上,仔细上下的打量了他一番,语气平静无波,却裹着一层疏离:“你去洗一洗吧,身上都是味儿,不该进这屋的。” 他的脚步蓦地顿住,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襟。他有些惊慌梁杏口中说的“味”,难道是指书房里未散的酒气中混着与沈枢缠绵后,藏不住的隐秘欢愉的气息,还是他沾染了沈枢衣着的气味,看来终究他没能瞒过她。他无法辩解,只低低应了一声“好”,转身快步走向外间的浴房。 红烛的光莹莹的映在梁杏的侧脸,她眉头紧蹙望着凌舟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掠过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无尽的委屈,有压不住的不甘,辗转片刻,最后还是只能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无奈叹息。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嫁凌府,会去追问、会用哭闹来对应事物的姑娘了,做为府中主母,族中宗妇年年日日有让她操办不完的事项,还有岁月流逝与孩子成长这些都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看的清楚,这桩看似体面的婚姻里,终究藏着一份不属于她的情感。 浴房里的水声哗哗响起,凌舟浸在盛着热水的浴桶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腰腹,稍稍舒缓了方才产生的酸胀不适,可他周身仍透着一股从心底蔓延的彻骨的冷。他怎会不懂梁杏那句话的分量,那是无声的提醒,也是了然的妥协。默许他藏着心底的秘密,却也清清楚楚划清了彼此的界限,让他再一次明白,这份见不得光的隐秘念想,只能藏在浴后的氤氲水汽里,来时汹涌,去时无痕,断断不能摆到明处体面上。 月华的光晕流泻进贴着茜影红纱的窗内,散作满地碎银,与烛光一同跳动。苏琼卸了钗环,以布巾匀净脸上脂粉,指尖抚过眼角渐生的细纹,脑中竟又回想起早年光景。父母离世后,她孤苦无依,被收养在表亲家中,虽如亲女一般教养,终究无人可依傍。初识沈枢,原是从他的画卷中,先欣赏其画技高超,后见其人,他的谈吐、仪表更令她心折。表露心迹时,本以为沈枢会婉拒,未料他竟欣然应允。出嫁了,她虽无红妆十里,却也嫁妆斐然,人人称羡她觅得良人。那时她尚是满怀憧憬的闺阁女子,以为结发便是一生,却未料世事反覆,沈枢与凌舟夜间厮混的流言四起,她听闻后心神受损,夺走了她腹中已然六月的孩儿,接着又撕碎了那层温情脉脉的假象,原来她与沈枢的这场婚事,不过是他借她的清白名声,堵住悠悠众口,以保全他与凌舟早已暗通的私情。 她怨恨沈枢:既已心有所属,为何偏要招惹自己,给了希望又亲手摧毁?失了孩儿哀莫大于心死,令她彻骨冰凉。她拒了他递来的和离书,偏要守着这空壳般的婚姻,她声称让他和自己一同坠入阿鼻地狱,为她可怜未能降世的孩儿赎罪,最令她没意料到的是,佛诞节里说好去给孩儿超渡,沈枢却在庙堂中和凌舟厮混颠倒乾坤,所以她要做他体面下的一根刺。 她要斩断他与凌舟那见不得光的私情,于是索性为他同时纳了张姨娘与李姨娘,原是盼着这两房妾室能分去他的心神,断了他的念想。谁知沈枢迟迟不与圆房。那日不知沈枢受了什么刺激,回府后便独自狂饮烈酒,醉得识人不清,她便趁机安排张姨娘近身伺候。此事后她故意让凌舟知晓,二人在沈枢的书房里争执不休,闹到了决裂的地步。后来张姨娘顺利怀孕生女,看着他对着稚女流露些许温情,她只觉可笑又可悲。以为这般,便能报复他的利用,便能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牵绊,却渐渐发现,有些情感,原是比恨更顽固的存在,纵是撕破脸皮,也断不了根。 那日去凌府道贺梁杏得子,闲谈间望着她怀中襁褓里的孩儿,心头忽生“指腹为婚”的念头,未料梁杏满口应允,这便是两人默契的开端。往后为了两府的平安,为了儿女安稳,她们便以这层更坚固的体面,将那些不可说的隐秘悄悄裹藏。 今夜在凌府守岁,沈枢与凌舟在书房又一次悖逆世俗,牵扯不清。临别时,看着沈枢回望灯笼,眼底藏不住的缱绻,她忽然便懂了:这许多年的拉扯、算计、隐忍,终究是徒劳。她能困住他的人,能守住这桩婚姻的体面,却终究斩不断他与凌舟之间,那份跨越岁月、藏在规矩缝隙里的牵绊。就像阶前的青苔,纵是不见天日,也能循着隐秘的湿气,执拗地蔓延,长长久久不会消散。先前放李姨娘离府,如今想来,竟是最对的一步。何必困守一位好姑娘的一生,来陪衬这样一个荒唐无情的夫君。 春日晴和,午后的阳光暖融融漫进凌府花厅。梁杏邀了苏琼带着小女儿过府小坐,案上刚沏的雨前茶冒着袅袅轻烟,汤色清润。沈家小闺女与凌府小公子凑在一处,追着廊下纷飞的蜂蝶嬉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笑声脆生生撞碎了花厅的静谧。 梁杏屏退丫鬟婆子,厅内剩下她们二人时,方才还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渐渐染上了几分难掩的苦涩。 “前几日他晚间归府,衣襟上沾着的,是沈府书房独有的松墨香。”梁杏执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声音轻得似要融入风里,“我没问,也懒得再问。” 苏琼闻言,缓缓吁出一声轻叹,目光落在阶前嬉闹的孩童身上,眼底掠过一丝怅然:“我府中那位,书房的烛火总比别处亮得更晚些。他不说,我便只当没看见。” 她们闲谈的从不是家长里短的世俗热闹,而是埋在心底、言说即碎的委屈。是梁杏撞见凌舟对着沈府方向失神凝望的失落,是苏琼瞥见沈枢摩挲凌舟旧物、指尖带柔的无奈。她们对这两个男人,有过失望,也早生疏离,却始终没选择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护着两府的体面,也埋了自己饮恨的无奈。 “孩子们安好,两府安稳,便够了。”苏琼轻轻放下茶杯,语气里藏着几分历经世事后的释然。梁杏颔首,眼底闪过一丝同等默契。 她们本就是这桩错位婚姻里的同路人,懂彼此难言的苦,也默许了这份不完美的守护。唯盼着孩子们能在这份体面的平和里安稳长大,让那些隐秘的牵绊,永远藏在岁月的阴影里,不被惊扰,不问归途。 第32章 第三十章 凌舟六十寿辰那日,凌府大排筵宴,宾客盈门。酒过三巡,烛火摇曳间,他望见梁杏端坐主位,正从容体面地招呼着来客,鬓边几缕霜白在暖光里愈发分明。 恍惚间,竟忆起她初嫁时的模样。那时的她总带着鲜活的笑,追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问:“今日去了哪里?可有遇着趣事?” 哪像如今,只是默默接过他的外衣叠得整整齐齐,从头到尾,再无半句多余的问询。 忙碌一日夜阑人静,凌舟在床榻上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想去书房坐坐。却见室内烛火未熄,梁杏独自坐在妆台前,手中捧着那陪嫁的首饰匣子,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匣内一支温润的玉簪,动作慢得像是在触碰一段遥远的光阴。 “当年这簪子,是你提亲时送来的,成婚第二日,也是你亲手替我插在发间的。”知他起身,她的声音忽然响起,轻柔却清晰,未曾回头,却让凌舟的脚步顿在了床榻边。 不等他回应,梁杏又悠悠往下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然:“夫君,当年嫁你,我是真心欢喜的。你孝期刚满便登门求亲,我爹娘本是不愿的,说你家中只有你与婆母支撑门楣,无兄弟姊妹依靠,族内族亲庞大是非多,恐我嫁过来要吃苦受累。可我自个儿偏就心悦你,喜你少年老成,胸有丘壑,执意非你不嫁。爹娘心疼我终是随了我愿。” 凌舟僵在原地,喉间发紧,张了张嘴想插话,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梁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铜镜里他低垂的眉眼上,声音添了几分喑哑:“成婚不久,婆母便身染重病,我日夜尽心侍奉,最后婆母还是走了,那时你正与族亲在外办货经营,待你赶回家中,我已为婆母主持丧仪。此后,我为让你无半点后顾之忧,能安心在外操持族中事务。尽我所能操持宅中庶务,做好宗妇规典,你得了族亲认可,坐上族长之位,扛起一族兴衰,我只当是苦尽甘来。可偏偏我常年劳心伤神,迟迟未能有孕,族内便以此为由,接连地给你送妾。我心中纵有万般不愿,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能夜夜祷告上苍,只求能为凌家延续香火。幸而皇天不负,让我生下两个孩儿,总算无愧于你,也无愧于凌家。” 她顿了顿,指尖停在玉簪上,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这一生所求不多,不过是与你恩爱白头,举案齐眉罢了。可如今,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至此,你心里终究是没有我的。” 凌舟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知梁杏艰难委屈,却不知梁杏心中竟这般的通透,那些他装做从未注意的过往,都是她耗尽半生心力的坚守。满心的愧疚翻涌上来,喉咙里那句“对不起”滚了又滚,最终说出口的,却只剩一句干涩的:“夜深了,早些睡吧,别多想了。” 半生亏欠,千言万语,竟连一句直白的道歉,他都没勇气说出口。 沈枢也常被如此愧疚缠心。那日苏琼旧疾头痛发作,蜷在床上低低呻吟,他想递杯温水让她缓一缓,寻遍各处抽屉柜中,还是未能找到她日日服用的药丸放在何处,显的他茫然无措。 望着她依在床头闭着眼、眉头拧成一团的难受模样,沈枢心头猛地一揪,忽然就忆起了当年苏琼放李姨娘离府的场景,那时她定也是满腹委屈,却偏要强撑气度,为他安抚收拾那荒唐的烂摊子,还要费心维系沈家的体面周全。 “那年……放李姨娘离府,你是不是……怨我?”沈枢慢慢在床边坐下,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迟疑与涩然,“阿琼,我们的孩儿……当年我娶你,是真心想与你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护你一世无忧的。我知你自小飘零,父母早亡,早些年过的不易,只是……世事难遂人愿,终究是……是让你恨了我。” 苏琼缓缓睁开眼,安静看了他半晌,才极缓的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恨过,也怨过。但现在,不恨也不怨了。世间情意万般,终了都多是身不由己。” 一句话,竟让沈枢眼眶骤然发热,眼尾泛红。她不说过往,不诉委屈,只这般轻描淡写的释然,却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让他心头发慌,发疼。 白驹过隙,倏忽数年,凌、沈两府的重孙辈都已蹒跚学步,恰逢周岁之喜。那日府中摆宴,宾客喧闹,凌舟与沈枢寻了个僻静角落对坐饮酒。 凌舟朝着梁杏与苏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她们正并肩逗着怀里的小重孙,眉眼间满是岁月沉淀出的温和,再无半分当年的郁结与酸涩。他悠悠叹出一口气,嗓音裹着几分沧桑:“我十四岁那年父亲骤亡,他临终前为我订下了梁家的亲事。三年孝期满后,我总想着梁家或许会悔婚,上门提亲时,心内忐忑惧慌,没想到梁家竟一口应允。杏儿过门后,替我悉心侍奉母亲,从无半句怨言。那年我在外办货,忽然接到母亲病故的消息,火急火燎赶回来时,才知她早已独自一人,把家中诸事、族中上下都安抚得妥妥帖帖。那一刻我便在心里发誓,这一世定不能负她。可往后……往后谁知遇到了你,唉~我这辈子,终究是让她受了太多苦。” 沈枢自始至终没接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辛辣刺喉,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涩意。拍了拍凌舟执杯的手,他们深藏着对彼此的念想,却把最沉重的体面、最漫长的孤独,全留给了梁杏与苏琼两个无辜的女人。 偶尔午夜梦回,想弥补些什么,却发现岁月早已筑起鸿沟,竟无从下手。只能在深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望着她们熟睡的侧脸,在心里默默道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待到天明,又要戴上“顾全大局”的面具,继续做回那个执掌家族的老爷,把满心的愧疚妥帖掩进岁月的痕迹里,谁也不敢轻易提起。 沈枢与凌舟的凡寿,终了于那年暮春。 沈枢阖眼前,指尖仍紧紧攥着一块苏琼刚蒸好的桂花糕,清甜的香气缠在指缝,是他凡尘一世最后的牵绊;凌舟咽气时,掌心牢牢握紧梁杏的手,枯槁的指节死死用力,声音沙哑却字字恳切,漫过暮春的风:“这辈子,辛苦你了。” 魂魄离体的刹那,两道金光骤然冲破沈、凌两府宅院屋顶,直贯云霄,将漫天云霞染得璀璨。 玄色帝袍携九天威仪自云端垂落,覆去沈枢一身凡衫,腰间“玄枢”玉印迸发万道霞光,映得周遭天地通明;银白战甲裹挟星河寒气破空而来,裹住凌舟的一身锦裳,肩甲之上的“月”纹古印骤然苏醒,纹路流转间,尽是当年镇守星河的锋芒。引路仙官率一众仙侍躬身肃立,声如洪钟:“玄枢帝君、凌越上仙,凡劫期满,天界紫微殿已备妥法座,恭迎二位归位!” 踏上云阶的那一刻,云雾漫过周身,涤尽百年尘缘,前尘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千年前,玄枢帝君执掌三界时序,日月星辰皆听其调度;凌越上仙执银枪镇守星河边境,万妖千魔不敢越雷池半步。二人仙缘深种,却因动情逾矩,触犯天条。天帝念其护佑天界万年有功,不忍废去仙职,遂只罚凌越上仙贬入凡尘,玄枢帝君愿同领受罚,共历一世“相爱难守、累及家室”的情劫。唯有勘破“责任”二字真义,悟透凡世牵绊中的担当,方能洗去尘垢,重返仙班。 云阶之上,二人回望凡尘方向,眸中翻涌着百年沧桑与怅然。那两个在凡世默默承受孤独、为他们扛起体面的女子,终究成了他们仙途里,最沉重也最温暖的印记。 归位第一夜,星河静谧。玄枢帝君执起凌越上仙的手,并肩立在云镜之前,目光沉沉锁在镜中凡尘。 苏琼正坐在沈枢昔日的书房里,指尖轻拭他用过的旧砚,墨香混着岁月的清寂漫开,她眼底凝着细碎泪光,却无半分怨怼,只剩一抹淡淡的怅然;而梁杏立于凌舟的牌位前,燃香三炷,青烟袅袅中,她动作轻柔的将他生前常穿的锦袍素衫一一叠地方正,安放齐整。 “我凡身沈枢,让苏琼守了半生空宅。”玄枢帝君的声音褪去了九天威仪,只剩化不开的愧疚,“她从来不过问我与你私下相见,只在我每一次晚归时,会为我留着一盏暖灯。” 凌越上仙望着镜中梁杏的身影,指尖不自觉地微微发颤,嗓音带着未散的尘缘涩意:“我凡身凌舟,也亏欠梁杏太多。她明知我心中有你,却依旧替我撑起门户、操持家事、教养孩儿,半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次日天未破晓,玄枢帝君便自请入凌霄殿。他以自身三成仙力为引,凝天地灵气化作无形结界,遥遥覆向凡尘沈府,此乃“福寿结界”,愿苏琼余生无病无灾,岁岁平安,安享孙辈绕膝、天伦之乐。 凌越上仙亦取来战甲上最温润的碎片,以自身仙元淬炼三日,化为一枚暖玉,悄无声息送抵凌府,落在梁杏枕边。玉光流转间,正缓缓驱散她半生操劳落下的沉疴旧疾。 “凡尘一世,我们欠苏琼、梁杏的,终究难以偿还,唯有以此聊作补偿。”玄枢帝君握紧凌越上仙的手,目光沉沉望向凡间方向,语气里满是怅然与郑重。凌越上仙颔首,眼底是未曾有过的坚定:“往后在天界,你掌时序、我守星河,我们并肩相守,再不让任何人因你我之情,受半分委屈。” 此后千年万年,天界紫微殿外的星河畔,总能望见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他们偶尔会唤出云镜,遥遥望向凡间。镜中,苏琼与梁杏皆得善终,安享天伦;沈、凌两府世代和睦,香火绵延。 那份凡尘里未能弥补的亏欠,终究成了他们天界相守岁月里,最温柔也最深刻的警醒,时时提醒着彼此,何为责任,何为珍惜。 第33章 尾声 紫微殿的星幔徐徐垂落,将漫天星河的清辉与喧嚣尽数隔绝。玄枢帝君长臂一伸,便稳稳扣住了凌越上仙的手腕,玄色帝袍裹挟着九天星辰的凛冽威压,却在指尖触到对方银白战甲冷硬甲胄的刹那,瞬间化作绕指柔情。他微微用力,将人往身前带得更近,鼻尖几乎相蹭的距离里,温热的气息交织,声音裹着帝君独有的沉稳,更藏着压抑千年的缱绻与珍视,不容置疑:“劫数已过,往后岁岁年年,该好好补你我一场。” 凌越上仙身形微顿,银白战甲遮掩下的耳尖霎时泛起通透薄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上几分浅淡绯色。从前在天界,帝君便护他如掌中至宝,为他避风掩雨;贬入凡尘中,沈枢又待他情真意切,甘愿共赴世间磨难。如今劫满归位,他早已卸下一身镇守星河的锐利锋芒,只愿也只在这人面前,做回那个能毫无顾忌、安心依靠的模样。他顺着力道软着身子靠向玄枢帝君,额头轻轻抵着对方的下颌处,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覆上对方腰间熠熠生辉的“玄枢”玉印,声音软得像漫天飘落的星絮,带着几分依赖与缱绻:“听帝君的。” 玄枢帝君缓缓低头,鼻尖轻蹭过他的发顶,带着星辰清冽的气息,与他发间的馨香交织。指尖循着战甲系带缓缓游走,动作沉稳得如同执掌三界时序的笃定,却又藏着不容错辨的温柔,每一次亲吻、每一个触碰的动作,都裹着这千年等待的珍重与疼惜,凡尘里每次的相拥都是“偷”得的时光、缠裹着对旁人的愧疚牵绊、世俗伦理的重重枷锁,但此刻尽数化作星河里的微尘,消散无踪。 穹顶星辰流转,紫微殿内万籁俱寂,只剩他与他,毫无保留的坦然相对。 “早就说,你是我的人,我的妻。”他的吻轻落在凌越上仙的眉骨,带着微凉的触感与滚烫的情意,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占有,“从前是,凡尘里是,往后的千秋万载,生生世世,全都是,唯一的。” 凌越上仙轻轻闭上眼,侧头抵在他心口,聆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如同星河亘古的节律,他彻底放下所有防备。银白战甲早已顺着肩头滑落,露出的肌肤沾染了星辰浸润的暖意,与玄枢帝君的体温紧紧相融,不分彼此。穹顶的星辰晶石忽明忽暗,流光映在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上,晕开层层缠绵的光晕。没有了凡尘的束缚,没有仙规的桎梏,更没有旁人的牵绊,有的只是玄枢帝君以绝对的主导与极致的爱怜,将他拢在怀中,掌心覆在他后背轻抚,指尖传递着千年积攒的痴念与疼惜。 跨越仙凡的情意,历经千年渡世的痴念纠缠在此刻彻?圆满。 紫微殿内,星光辉映,暖意流转,这场迟了千年的相守,终落得稳稳当当的归宿,经年岁月,唯有彼此,岁岁年年,不离不弃。 一日,星河澄澈,凌越上仙凭栏而立,目光落在云镜之上。镜中凡间正是秋光正好,凌府的庭院里,梁杏正牵着小曾孙的小手采摘桂花,金粟簌簌落在衣袖间;苏琼在沈府内斜倚廊下,沐着暖融融的秋阳,指尖轻捻一枚晒干的桂花,眉眼舒展。 两人鬓角虽已染霜华,笑容却澄澈温润,比凡尘里的秋阳更添几分暖意。 “苏琼与梁杏已安享天伦,子孙们也都长成栋梁之材。”凌越上仙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念。 玄枢帝君缓步上前,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沉淀千年的枪茧,是镇守星河、历经凡尘的印记。 他顺着凌越的目光望向云镜,声音沉稳如亘古星辰:“仙凡殊途,不可同量而语。凡尘一世,于我们是渡劫,亦是悟道。”语顿,捏了捏攥在掌中他的指头:“我们能护天界星河无恙,能定三界时序安稳,却终究没能护得住她们凡间岁月里的孤独与等候。这份亏欠,既已化作她们余生的平安顺遂,便再不可过多干涉,让凡尘循着其自然之道前行,便是最好的成全。” 凌越上仙缓缓点头,收回望向云镜的目光时,眼底已无半分凡尘的怅惘,只剩星河般的澄澈:“往后,便守着这紫微殿吧。不再回望凡间,也不再提及历劫旧事。” 玄枢帝君低笑出声,长臂一伸将人稳稳揽入怀中。玄色帝袍裹挟着星辰清辉,覆过他肩头未卸的银白战甲,两道身影在漫天星河的光晕里交叠,勾勒出安稳无虞的轮廓。他低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凌越的发顶:“好。往后余生,只守着你,只守着这满界星河。” 至此,天界中再无人敢轻易提及那段凡尘往事。玄枢帝君与凌越上仙的仙缘,藏在星河的朝朝暮暮里,没有再涉凡尘的念想,也没有对过往的执念。仙有仙的秩序,凡有凡的因果,他们历过一世人间烟火,既懂了彼此相守的珍贵,也悟了“放手凡尘、不扰因果”,才是对那两个凡间女子,最后的温柔与看护。 偶有好奇的仙官问及凡尘沈、凌二府的近况,玄枢帝君也只淡淡抬手,语气平静无波:“凡尘事,凡尘了,仙者不扰。”一旁的凌越上仙则会望着流转的星河,补充道,声音清越如碎玉:“她们的平安圆满,便是我们这场凡尘历劫中最好的归处。” 星河潺潺,星灯长明。玄枢帝君与凌越上仙的身影,在天界悠长的岁月里愈发相融。仙仙相守,无关凡尘纷扰,只以这漫天星辰为证,便足以抵得过千秋万载,岁月绵长。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