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舟坐在书房,掌中死死捏着那条从林氏那夜得来的北斗纹汗巾,布料已被攥得发皱,他紧蹙眉头眼底往日的温和早已消失,剩下的是化不开的冷与狠。
孩儿的病情总不停反复终不见好,夫人日日以泪洗面,眼睛已红肿难消;更可恨族老们的施压更是没断过,话里话外的催促如影随形,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心里清楚,要解决这漫天流言,就得先找到源头,不然这风波像无止境阴霾,永远不会消散。
“去查。”凌舟将心腹家丁唤到身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流言刚冒头时查起,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散播。”
家丁正要离去,他又补了句,语气添了几分凝重:“你……重点先查侧院的林氏,她这些时候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又去过哪些地方,全都给我摸清。”来人应声领命,即刻转身去办。
他总记得那日,林氏撞破他与沈枢幽会时的模样,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惶恐与惊惧。也正因这份过于外露的慌乱,让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林氏她未必能真的守口如瓶。
许是她事后与人闲聊无意泄露,又许是被别有用心的套去了话,将只言片语添油加醋传了出去。他越想越觉得,这漫天流言的根,大概率就系在她身上。
凌舟起身走到窗边,目光越过院墙,遥遥望向沈家的方向,喉间一阵发涩。他迫切地想查清流言源头,不只是为了平息族老们的不满、安抚夫人的眼泪,更重要的是,想为他和沈枢再寻一条哪怕狭窄、却能容身的退路。
只要揪出散播流言的人,那就能堵住悠悠众口,护住沈枢,也护住沈家,别再另起风波。
接下来数日,凌舟一头守着孩子退热,时常坐在炭炉边盯着煎药,直到孩子病情好转稳定;另一头,也时时等着家丁查回的消息,心总悬在半空。
终于,家丁带回了消盘:那日林氏撞破他与沈枢的私情后,心下慌乱难安,竟生出了心病,娘家嫂嫂进府探病,竟委屈哭诉含糊提了句“老爷夜间私会德行有亏,府里怕是离祸不远。”偏她嫂嫂本就是同族女子外嫁,转头便将自己的猜测,添了几分臆想告知了族中一位族老的亲友,那人本就对凌舟少年掌家心存不满,便在府外蹲守了几日无果。“流言”便就从这人口中,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散了出去。街巷间就以讹传讹,越传越凶。
“砰!”凌舟的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挂满毛笔的笔架侧倒一片,桌上摆放茶杯跳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他眼底翻涌着怒意与寒凉,原来这起祸端,竟是从府内林氏的怯懦泄密里生了根,又在族中有心人的蓄意构陷中发了芽。最终酿出这场搅得凌家不宁,沈家的恶果!
他没立刻处置林氏,只命人将她禁足在侧院看管,不许随意出入。
随后,他攥着查来的证据,径直去了宗祠。
这不是求情,是谈判。凌舟召来族老将证据摊在案上,语气坚定:“流言起于族内,如不是有心人恶意构陷散布怎会有流言四散,这本就与沈枢无关。现下必须严惩编造者,而我虽无大错,小错亦有愿自罚禁足三月,但有一个条件,不许再为难沈枢,找他麻烦。”
族老们盯着案上的铁证,念及凌舟是凌家最历代最年少出色的家主,沉默半晌终是松了口。
走出宗祠大门,凌舟望着天际飘着的云,眼底的疲惫浓郁的化不开。流言的源头虽已查清,可造成的伤害早已成了定局,无法挽回。
他心里没半分轻松,终究是什么都没护住,沈枢被失子的痛苦,苏夫人的怨恨压的没了往日的风采。两人从前的情意只能掩埋,两家人曾经那份安稳平静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苏夫人主动搬离了正院卧房,住进了离沈枢最远的那处跨院,院里的草木久未打理,连风都带着几分冷清。
沈枢端着一碗温热的燕窝,指尖抵着瓷碗的温度,却暖不透心底的凉。他站在苏夫人卧房外,抬手又放下,犹豫了半晌才轻轻叩门。自孩子没了、他提出和离被拒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重新开始”,掌心早已出了薄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进来。”苏夫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却比往日少了几分尖锐的戾气。
沈枢推门进去,见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还捏着那件绣着小金鱼的婴孩小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只是眼底的恨意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见底的空洞,像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木偶。
他将燕窝轻轻放在桌角,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碎了什么:“娘子,我知道……我从前做的事,这辈子都没法弥补你。”话音顿了顿,他始终不敢抬眼望她,只死死盯着自己握在膝头的指尖,指节泛了白,“但我想……试着重新开始。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若将来有机会,再……再要一个孩子。”
苏夫人捏着小衣的手指慢慢松开,布料滑出指缝大半,险些掉在地上。缓慢抬眼望向沈枢,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怨恨,有难掩的失望,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可最终,这些情绪都慢慢沉了下去,归于一片空无。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桌上的燕窝都凉了些,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重新开始?沈枢,你心里的人,真的能放下吗?”
沈枢的心脏狠狠一缩,凌舟仰头望他时眼底的光、深夜里滚烫的亲吻与依偎,瞬间翻涌上来,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生疼。
可他瞥见苏夫人眼底空洞的灰败,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终是闭了闭眼,咬着牙吐出一个字:“能。”再抬眼时,他强迫自己压下眼底的恍惚,眼神添了几分坚定:“往后,我只会守着你,守着这个家。”
沈枢藏在袖中握在膝头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白,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苏夫人推回桌中的燕窝上,瓷碗边沿凝着的水珠顺着碗壁滑下,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他此刻悬在半空的心,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重新开始?”苏夫人抬眼望他,眼底没了前些日子的红血丝,只剩一片哀莫大于心死后的清明,连带着目光都冷得像浸了冰。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得规整的兰花纹,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却字字戳在沈枢心上:“沈枢,你夜里对着凌府方向出神、夜夜不闭眼时,怎么没想过和我‘重新开始’?如今说这话,是愧疚多些,这沈府里外的体面还是要让人撑的吧。”
沈枢喉间发紧,那句“我是真心想弥补”堵在喉咙口,他被苏夫人看穿一切的眼神逼了回去。她太懂他了,懂他眼底藏不住的对凌舟的牵挂,更懂他此刻的“复合”,不过是带着赎罪意味的妥协,算不得半分真心。
“和离书我不会要,我也不会和离的。”苏夫人忽然开口,打破了满室的沉寂,语气里添了点近乎执拗的冷意,“你想我走,然后好毫无牵挂地去寻凌舟?我偏不。”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落了半地的干枯桂枝,风卷着寒意飘进屋里,她的声音也添了几分寒意:“我,苏琼要的从不是乞求来的感情,也无须你勉强陪伴,我没有成人之美的心,不会成全你和凌舟,往后这沈府里,我们就这么貌合神离地住着。”
“你住你的正院,我住我的跨院。家中的事各管各的,平日里互不干预。”苏夫人回头看他,眼底没了半分波澜,只剩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但在外人面前,我们还是沈家的老爷与夫人,沈家的门楣要撑着,我苏琼的日子要过着。你想再明面见凌舟,绝无可能。”
沈枢僵在原地,指尖还留着方才攥紧的力道,看着苏夫人转身去收拾床上的婴孩衣物,叠放的动作利落得没半分犹豫。他这才忽然明白,苏夫人哪里是妥协,分明是用最狠的方式,将他困在了这看似完整、却早已冰冷的沈府里。
不和离,不复合,就这么捆着冰冷的“夫妻”名分,让他看得见凌舟在不远处的府里,却再也碰不到半分;让他守着沈家这副空壳,日日对着她这张冷淡的脸,赎一辈子的罪。
“你若想找凌舟……”苏琼将婴孩衣物仔细收进衣箱,扣合箱盖的动作轻缓却决绝,背对着他开口时,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除非我死了,否则沈家的门,绝不会为你见他而开。你既当初选了用我的名声做遮掩,如今就该受着这份貌合神离的苦。”
窗外的桂树又落了片叶子,乘着风飘进屋内,打着旋儿落在沈枢脚边。
他望着苏夫人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见那回,她捧着他画的《秋桂图》,眼尾弯着笑靥如花,轻声说“沈先生的画里,有人间烟火气”。可如今,画里的烟火气早散了,只剩这满室清冷的僵局,连风都透着寒意。
苏夫人没走,却用“貌合神离”四个字,像砌墙般在他和凌舟之间,筑起了一道再也跨不过的屏障,连一丝缝隙都没留。
他终于彻底明白,苏琼要的从不是他迟来的回头,而是要拖着他一起困在沈家这副空壳里为那未能出生的孩子赎罪,让他永远别想再靠近凌舟,也永远别想从这份交织的愧疚与牵挂里,求得半分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