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晨晓,总算卸了些暑气。清凉的风掠过院墙时,裹着桂树刚抽的淡香,吹在脸上已不似往日黏腻,只留一丝清润的凉意。院角的蝉鸣还在叫,却没了盛夏的聒噪,声线疏疏懒懒的,倒衬得晨光更静了些。
凌舟刚从后角门送沈枢回来,素锦的衣摆上还沾着晨露沾杂的细碎潮气,指尖残留着方才握过沈枢手掌的余温。
他正抬手拂去肩上的落桂,就见侧院的小妾林氏慌慌张张地从月亮门里失了仪态的快步出来,鬓边的银钗歪了半支,碎发贴在微凉的额角,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绢帕,手里却死死攥着块半旧的淡色汗巾。
他认出是沈枢的,定是昨夜幽会时不小心从袖间滑落、遗落下的。汗巾一角绣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北斗纹,星子排布细密精巧,纹络末端还藏着枚极小的“汀”字,那是苏夫人特意为沈枢绣的专属印记,旁人连仿都仿不来。
“老爷,”林氏的声音发着颤,膝盖一软就往地上蹭,忙用手死死攥凌舟衣摆才撑住身子,指节攥的用力都泛出青白,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奴昨夜睡不着,来院里透气。从后角门那棵桂树旁过,远远瞥见……瞥见有个人影跟您站得……竟、竟像是您往日疼惜夫人那样,跟您紧紧靠在一块儿!”
她飞快地抬眼扫了凌舟一下,又赶紧把头埋得低低的,语气里满是惶恐:“夜里黑看不清脸,奴也不敢多瞧,可瞧那人身量高矮,又像是……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这汗巾是今晨在树下拾的,奴不敢留,更不敢瞒您,只求老爷明鉴,奴真的没敢乱说!”
她急促地咽下一口唾液,眼神怯怯地垂到地面,声音压得更轻,带着几分后怕:“昨个白日里主母特意叫了奴去正屋,问奴‘近些日子老爷是不是常歇我这院?夜里可有听见什么动静?’奴当时心里发慌,只敢低着头说‘老爷多在书房歇着,奴没听见别的’。可昨夜瞧见那身影,奴一整夜都没合眼,今晨天刚亮就赶紧去桂树下寻了寻,竟真拾到了这块汗巾子。”
说着,她把汗巾子往前递了递,指尖抖得厉害:“这帕子的绣工和料子,一看就不是府里下人的物件,奴……奴……只能赶紧拿来给老爷看……”
凌舟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冷水浇了似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过去,一把攥过林氏手里的汗巾。
指尖刚触到那熟悉的北斗纹绣线,浑身的血液就像瞬间被冻住,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他死死盯着汗巾上细密的针脚,昨夜角门院桂树下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沈枢的手掌扣着他的腰,他仰头凑过去,唇齿相触时温热浸了满身,连风都似停了半刻。此时他的心口骤然像被重锤砸中,慌与乱像潮水般涌上来,他明明特意支开了所有家丁,连后角门的灯笼都灭了大半,自认把动静掩得严丝合缝,却没料到还是被林氏撞了个正着。
“你看错了。”凌舟的声音发紧,像被砂纸打了磨过的,他强压着喉间的发涩,飞快地将汗巾塞进袖中,指节藏在袖中攥得泛白“不过是府里的下人,夜里随我在去后院取些物件,你别胡乱揣测。”
“不是的,老爷!”林氏忽然“咚”地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瞬间涌出来糊满了脸颊,“奴看得清楚!那人的身形比府里任何下人都挺拔,还有您……您当时微微仰着头,他低头抱着您的模样,奴躲在树后看得真真的,绝不会认错!”
她攥着衣角的手用力发抖,抬头时眼底满是混杂着恐惧的慌乱,声音鼓得几乎不成调:“老爷,这事要是被夫人知道了,族中族老也就知道了,到时您可怎么办啊?奴……奴是真的怕,怕您出事啊!”
这话像根淬了毒的针,不偏不倚扎进凌舟心口最软处,密密麻麻的疼意顺着血脉往上涌,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钝感。
他喉结在脖颈间滚动了数次,那些到了嘴边的辩解、质问,最终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怎会不懂林氏的惊惧,他又怎会不知这事败露的后果。一旦风声漏出去,他与沈枢苦心经营多年的声名会顷刻崩塌,沦为世俗中的笑柄与谈资。
更遑论沈枢家还有位身怀六甲的夫人,还有他自己的夫人及他那还未百日的孩儿,往后人生都可能被这阴影笼罩。
凌舟指尖微微收紧,仰头一颗泪顺着眼角淌下,只觉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此事不许再提。”凌舟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像浸了寒霜的钢刃,字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若敢把昨夜看到的说出去,我的手腕你是知道的,永远别想开口,下去。”他缓缓俯身,眼底翻涌的锐利如同鹰隼锁定猎物,死死盯着林氏,“记住,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林氏被这眼神吓得呆住了,牙齿都在打颤,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老爷,浑身充满了狠厉,忙不迭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奴……奴记住了,奴什么都不敢说,绝不敢说。”她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后退,每退一步都十分艰难,始终不敢再抬眼多看凌舟的脸。
望着林氏仓皇离去的背影,凌舟攥着汗巾的手,力道越收越紧,细腻的丝织品在指腹下被揉得皱成一团,几乎要被生生捏碎。
晨光的温暖罩在凌舟的身上,却映进他湿冷的内心,心底窜起的慌乱无法平抚。
那扇为沈枢留了无数个深夜的后角门,那个藏了无数次隐秘亲吻的角落,终究还是被人窥见了一角。他不敢深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从今往后,每一次与沈枢的相见都要裹着十二分的小心,如同赤脚走在刀尖上。
凌舟在廊下踱了数圈,眉峰始终紧蹙,指尖无意识摩挲捏在掌的汗巾上,思虑再三,终转身进了书房,提笔时手微顿,未提林姨娘之事半句,只匆匆写下“偶感风寒,需闭门静养,君暂勿寻我”,末了还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任何不妥,才唤来心腹家丁,叮嘱再三务必将信亲手交到沈枢手中。
日子转眼过去了十来日,秋风渐紧,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沈枢独自在书房作画,案上摊着一幅画了一半的《婴孩游乐图》,笔尖正细细勾勒孩童衣袂的褶皱。忽然,门外便传来家丁轻缓的脚步声。
“老爷,炭火买回来了。”家丁捧着炭火盆进来,放下后却没立刻退下,反而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暧昧与揣测,“方才小旧去街市时,听见旁人都议论……说凌府老爷前些日子夜里总与一位男子私会,言语间颇为不堪。”
沈枢握着画笔的手猛地顿住,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画中孩童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团深黑,将原本鲜活的画面污了一块。他盯着那团墨渍,脸色瞬间变色了。
这话像一声闷雷,猝不及防砸在沈枢耳中,他攥紧画笔的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滞了一瞬。方才还专注于作画的心思瞬间被搅乱,满脑子都是凌舟那封语焉不详的信,以及此刻街头巷尾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心口又慌又乱。
他强装镇定地放下笔挥了挥手,遣走了面露忐忑的家丁,指尖却在袖中攥得发白,掌心中已掐出细痕。
风言风语终究还是来了,像涨潮的海水般,堵得他心口发闷。他早该想到,这见不得光的幽会,这藏在深夜里的私语,迟早会被人窥去,嚼成街头巷尾不堪入耳的舌根。窗外的桂树被秋风拂过,摇落几片泛黄的花瓣,轻飘飘落在窗台上。
他望着那花瓣,恍惚想起前些时日在凌府,凌舟在桂树下抱着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轻声说“等孩子出生,我们带他来看桂花”,那时的月光温柔,桂叶青绿,如今想来,竟像个一触即碎的梦。
苏夫人挺着近六月的孕肚,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进来,素色的裙摆扫过门槛。见他僵坐在案前,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声音里满是担忧:“怎么了?是不是画累了?脸色这么难看。”她说着,便伸出手想去碰他的额,想替他揉一揉紧绷的额角。
沈枢却像被烫到一般,轻轻偏头避开了她的触碰。指尖的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窜,他不敢看夫人眼底的关切,怕自己眼底的慌乱会露馅,怕这桩见不得光的事被戳破后,夫人会崩溃,更怕会牵连到她腹中尚不安稳的孩子。
“没事。”沈枢勉强扯出一抹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伸手将污了墨渍的画轴匆匆卷起,藏住那片碍眼的黑,“有些乏了。”他起身往外走,脚步却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我出府一趟,晚些回来,晚膳不必等。”
走到府门前,他扶着冰冷的门框站定,望着街上来往穿梭的行人,耳畔却反复回响着家丁方才那番话,那些暧昧的揣测、不堪的议论,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耳朵里啃噬着他的心神。
他清醒地知道,该断了,该彻底和凌舟断了,只有这样,才能护住身怀六甲的妻儿,护住凌舟那未满百日的孩儿,护住两人在外人面前好不容易维持的“体面”。
可指尖无意识触到袖中那枚温润的北斗符,那是凌舟亲自他寻的,说能保他平安,心口骤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些深夜里温热的拥抱、仰头时缠绵的亲吻、凌府那扇为他留了无数次的后角门,早已融进身体里,哪能说断就断?
犹豫了半晌,他在原地踱了几步,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的北斗符,还是咬了咬牙,转身往凌府的方向去。
他要去见凌舟,要把心底的慌乱、流言的压力都和他说清楚,哪怕这会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可刚走到凌府街角,还没来得及靠近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就看见凌舟被几个身着素色长衫的族老围在中间,他的脸色沉得像浓墨,连周身的空气都似凝了冰。族老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听见:“不管真假,必须把那男子找出来!当众说清楚!否则凌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沈枢的脚步瞬间僵住,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他望着不远处凌舟紧绷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笔直,望着族老们个个怒目圆睁、唾沫横飞的神情,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忽然彻底懂了,他不能再靠近,不能再往前一步,否则只会让凌舟更难做人,让这场风波彻底失控。
他用力攥紧袖中的北斗符,符身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才强压下冲过去的念头,猛地转身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疼得他浑身发颤,眼眶再也兜不住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落下来,砸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回到府中,他径直将自己关在书房,落锁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沉重。从怀中取出那枚温润的北斗符,他轻轻放进锦盒,又翻箱倒柜找出所有与凌舟相关的物件:那幅落款他二人表字的“孤星伴夜舟”的画卷,那枚特意复刻摔碎的双鱼佩,还有这处的宅子地契。他将这些物件一件件在案上摆开,烛火跳动着,映在物件上,也映着两人藏在时光里、见不得光的情意,明明灭灭,像极了过往那些短暂的温存。
他知道,从听到那些风言风语的这一刻起,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步步后退,只能把这份翻涌的情意狠狠埋进心底最深处,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凌舟的眉眼,心口定会疼得喘不过气。
流言还在街巷间蔓延,像解不开的蛛网,缠得人愈发窒息。沈枢明白他和凌舟之间,那扇曾为他留了无数个深夜、见证过无数次隐秘奔赴的后角门,终究是要彻底关上了,“偷”来的终是“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