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虽来得迟缓,却还是透过窗纸渐渐射进,将屋内染成一片淡淡的暖黄,本该是融融的暖意,落在沈枢身上却只剩冰冷。
他依旧坐在床沿,后背绷得笔直,像一根紧绷的弦,方才凌舟那句“身孕”还在耳边反复打转,扎得他心口阵阵发紧,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指腹无意识地攥着床沿的素色床巾,布料被绞得发皱,指尖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沉默在屋内漫延了许久,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追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凌舟僵在被褥里,肩头微微发紧,眼睫垂着长而密的阴影落在眼下,连余光都不敢往沈枢那边扫。
沉默像潮水般漫过床榻,过了许久,他才用轻得像叹息的声音回应,每个字都裹着涩意:“就是……那日在府里偏院,和你喝过酒之后。”话音顿了顿,喉结哽咽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回房时酒意没散,和夫人……”后面的话没说完,却已让空气都变得滞重。
“和我喝过酒之后?”沈枢猛地回头,椅凳被带得发出一声轻响,眼底残存的惊惶瞬间被翻涌的醋意彻底取代,连瞳孔都微微缩起。
他骤然想起那夜的画面,凌舟攥着他手腕时掌心的灼热,两人靠得极近时彼此的呼吸,还有自己强压下的、几乎要破闸而出的欲念。可如今,那些灼热与悸动,却换成了凌舟与夫人的温存,换成了一个即将降临的孩子。
这份尖锐的对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得他浑身发寒,可心底又有股无名火在烧,烧得他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酸意,刺得鼻腔发疼。
“是。”凌舟抱膝攥紧手指将头埋进臂弯内,声音压得更低,闷在喉咙里发不出力气。他能清晰感受到沈枢眼底漫过来的寒意,像深秋的冷风裹着霜,可那些到了嘴边的解释他无法开口。那夜的缠绵不过是借酒浇愁的宣泄,能说他抱着夫人时眼前晃的全是沈枢的模样,说他事后每想起都满心的悔与慌。最终这此都只能成为卡在喉咙里的涩,成了说不出口的懦弱与难堪。他只能将手藏在膝上,死死攥着被子的布料,任由沉默像冷霜般在两人之间弥漫,冻得人喘不过气。
沈枢猛地别过脸,目光落在窗外早已大亮的天,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却暖不透心口的又酸又疼。他喉间堵着无数质问的话,想问凌舟是不是早忘了偏院那夜攥着他手腕的灼热,忘了指尖相触时的悸动,忘了渭水河畔画舫里藏着的牵挂。
可话到舌尖滚了一圈,他没有立场来责备凌舟。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自嘲的轻嗤,声音冷得像冰:“也好,凌家终于有后了,你也算了了桩心事。”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冰寒。
这话像一块重石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凌舟心底千层浪,眼眶也不受控地红了。他坐直身,被褥从膝头滑落,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拽沈枢的衣?,指尖却在离对方方寸许的距离停住了,他没有勇气去碰沈枢,只将手悬在半空。
“我没有……”他艰难的开口辩解,声音全是哽咽与沙哑,更有着慌乱,“没有把这当成‘心事’,也没有忘了你。”可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撞进沈枢转过来的眼神里。那眼神冷得像结了冰,没有半分暖意,硬生生将他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只剩喉间的涩意不断翻涌。
沈枢猛地站起身,转身去够搭在椅背上的衣袍,指尖碰到布料时带着几分仓促,整理衣襟的动作利落得过分,倒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天亮了,该回府去了。”他的声音压得平稳,渐渐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可垂眸时眼底的落寞却没藏住,像落了层薄霜,“你夫人该等急了。”最后几个字说得轻,像划下两人之间界限的笔。
凌舟坐在床沿,目光牢牢黏着沈枢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再多解释,此刻都显得苍白。两人并肩走出客栈时,晨光早已漫过青石板路,将长街染得亮堂堂的,却偏偏照不进彼此心底的寒凉。
沈枢攥紧了长衫衣摆,他清楚自己在吃醋,清楚这份醋意来得荒唐又不合时宜,可脑海里总是不住地闪过凌舟与凌夫人温存的画面,每想一次,心口就更酸一分。凌舟他懂,懂沈枢眼底的怨,可他也怨,怨这被世俗的枷锁牢牢捆着,怨他连一句“我心里只有你”,都不敢宣之口。
长安城内的街道依旧热闹,叫卖声、车马声顺着风飘进耳中,街边摊贩的小摊热气裹着各种食物的香,衬得晨光都暖了几分。
可沈枢与凌舟之间的空气,却冷得像结了冰,连并肩的脚步都透着刻意的疏离。他们还是会维持着“友人”的体面,逢人问起便笑着说是多年知交,还是会偶然相见,隔着众人的目光递个隐晦的眼神;也还是会借着看新得的画作、品珍藏的佳酿为由头,找机会再靠近些。
只是从前那份纯粹的默契里,多了藏不住的醋意与无奈,像一根无形的线,一端拴着沈枢的牵挂,一端缠着凌舟的愧疚,将彼此越扯越痛。
他们了解这份情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纯粹。只能在世俗的漩涡里,继续这样牵肠挂肚地纠缠下去,把没说出口的话、没宣之于口的意,都藏进每一次看似寻常的相见里。
入冬已久,寒风卷着雪籽来得猝不及防,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窗外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沈枢握着笔,刚在大红的婚书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迹还未干透,船舱的棉门帘就被轻轻掀开,带着一股寒气裹着雪粒扑了进来,凌舟提着个描金锦盒站在门口,玄色披风的肩头落着的雪粒已化,唯有眼底的沉郁,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听闻你要和苏姑娘成亲。”凌舟迈步进来,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舱外的风雪,他将锦盒轻轻放在案上,盒底与木案相触时发出一声轻响,声音却哑得像被雪冻过,带着几分艰涩,“这是城南的宅子地契,算我……给你的贺礼。”说“贺礼”二字时,他喉结用力滚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压下眼底的涩意。
沈枢捏着婚书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泛白。他望着锦盒里的地契,想起凌舟曾说“城南清静,适合居住”,心口像被雪砸中,又冷又疼。“星澜,不必如此破费。”他强压着喉间的涩,故意说得平淡,“我和苏姑娘……家中已安排好府院,够住了。”
“拿着吧。”凌舟打断他,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尾,“那宅子我早就置办了,院里种了你喜欢的桂树,屋后还有几棵梅树枫林,想来你……会喜欢的。”
他想说“本想等你来住。”却终究没敢说出口,如今这宅子,成了他唯一能送的“体面”,成了他藏住心意的幌子。
沈枢没再推辞,指尖轻轻搭向锦盒边缘,刚碰到凌舟覆在盒上的指腹,就被对方猛地攥住,那力道带着几分失控的急切,让两人同时僵在原地。
凌舟的掌心还沾着雪粒融化后的潮湿,裹着刺骨的凉意,触到沈枢指尖时,却像燃了簇火,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带着心口都跟着震颤。
他下意识抬头,恰好撞进凌舟眼底未藏住的泪意,那些被世俗压了许久的思念、不舍与不甘,像决堤的潮水,瞬间漫过眼底,再也藏不住。
“汀宴……”凌舟的声音发颤,喉间堵着千言万语,却只挤出这两个字,“我……”
“别说话。”沈枢突然开口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下一秒便伸手环住凌舟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发间,鼻尖嗅着对方发丝上的雪意与熟悉的冷松香。
窗外的雪花还在飘落,屋内的炭火明明灭灭,晃着暖黄的光,却照不亮彼此眼底深藏的疼。这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坦诚的拥抱,没有身份的顾虑,没有世俗的伪装,只有藏在心底翻涌的情意,在沉默里疯狂蔓延,缠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
凌舟的手臂紧紧揽着沈枢的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力道大得像要把眼前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谁也分不开。
他鼻尖萦绕着沈枢身上熟悉的松墨香,混着炭水的暖意,还能清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轻颤,可心口却像被细密的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这个拥抱来得太晚,也太短暂,等踏出这扇门,沈枢就是苏姑娘的夫君,往后他们连这样偷偷靠近、卸下伪装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有人来了。”沈枢忽然轻声开口,透过窗棂看到岸边,家中老仆正缓步艰难的慢慢靠近。他猛地推开凌舟,耳尖还泛着未褪的红,手忙脚乱地将锦盒里的地契塞进袖中,指尖都在发颤。
凌舟望着他慌乱整理衣袍、试图掩饰痕迹的模样,眼底憋了许久的泪意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又很快抬手用袖口擦掉,强装出无事的模样,声音哑得厉害:“那我……先走了,祝你和苏姑娘夫妻和顺,岁岁无忧。”
沈枢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牢牢黏着凌舟转身离去的背影。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凌舟玄色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他攥着袖中温热的地契,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拥抱凌舟时的温度,心口又酸又疼,像被灌满了冰水。他比谁都清楚,这处宅子承载着凌舟没说出口的心意,这个拥抱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不舍,可他终究还是要走向世俗认可的“正途”,只能把这份汹涌的情意,深深埋在心底,藏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午后。连一句滚烫的“我舍不得你”,都只能卡在喉间,不敢让凌舟听见,更不敢让自己承认。
雪还在下,将凌舟离开的脚印慢慢覆盖,仿佛这场短暂的拥抱,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