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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说

作者:明之斌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


    断橹巷深似一口枯井,两侧败墙夹着一条被积雪半埋的窄径。羊角牧裹着一件厚实的锦裘,像只过冬的田鼠,揣着手等在背风的墙角。


    千机辞的身影刚出现在巷口,他便堆起了笑:“千机先生,风雪之夜,还劳您大驾。”


    “你找我何事?”千机辞单刀直入问道。他一手拢着袖箭,一手按在腰间的短匕上,“千机府外耳目良多。为何让木门乙来寻我?”


    “哎哟,千机先生,”羊角牧的小眼睛眯成了缝,“您当他真是来送消息?他是来探您的底——看看千机府还有多少值钱的偃器。”


    千机辞冷笑一声,显然是不信的。羊角牧便搓搓手,呵出一口白气,“那小子精得很。我已向他保证,在千机家倒下以后护他周全,他这才肯跑腿。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


    “保证?”千机辞冷笑,“你豢养的‘小说家’,哪个不是颠倒黑白的好手?翻云覆雨,唯利是图。你的保证,又值几个钱?”


    羊角牧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千机先生信不信,倒也不要紧了。”他的眼睛溜溜转着,很快觅到了千机辞怀里的布包。“但我说的真相,看来您有兴趣听听。”


    千机辞并没搭话。


    “我今天造访了墨家工坊,真是‘兼爱’的好地方,”羊角牧脸上露出赞许,“可据我所知,那里曾是千机家的私坊吧?二十年前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你长大后重修此地,才改成了墨家的聚所。”


    说到这里,羊角牧压低了声音:“可你知道么?那并非天灾,而是左冶子精心谋划的一场大火!”


    千机辞虽故作镇定道:“此话怎讲?”


    羊角牧撇了撇嘴:“二十年前的修造大比,是左冶子和千机家的争斗——谁的兵器更好,军械产业就归谁家。在大比之前,左冶子买通了你家的下人。你猜他知道了什么?”


    千机辞皱紧了眉头:“快说。”


    “左冶子打探到,你爹竟用偃术来造剑!他心里明白,偃师那些神异的玩意儿,岂是自己的凡铁可比的?”羊角牧脸上满是诡秘,“修造大比前,左冶子便让下人在偃物上做些手脚。他本来只想毁了那些偃器,可没想到,那天的你,竟也偷偷跑到工坊玩闹……”


    千机辞倒吸了一口冷气。


    羊角牧继续道:“那场火,不仅烧毁了你父亲诸多心血,更重要的是……当时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你被烧死在了火场之中!将你的尸体运回千机府后,千机老爷连小棺材都备好了!”


    “荒谬!”千机辞冷笑一声,“我明明……”


    “你明明活得好好的,是么?”羊角牧接口,脸上更显诡秘之色,“离奇之处就在于此。大火之后,你竟毫发无损地重现了!而与此同时,你父亲偃师却就此失踪。我手下商人遍布九州,却再无人看见他的踪迹。”


    千机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风雪更刺骨。他声音有些发颤:“然后呢?父亲便这么消失了么?”


    羊角牧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讥讽:“那场变故之后,千机氏在修造大比上不战而败。左冶子如愿跻身中卿,而你们家……嘿,竟沦落到与我这般商贾同席的下卿之位了。”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千机辞的反应:“前段时间的修造大比上,你当真会以为,朝堂诸公瞧不出你那偃车的精妙么?他们怕的不是战车,而是怕你重蹈你爹偃师的覆辙!”


    千机辞长叹了一口气。


    羊角牧又低声道:“你爹失踪后,临淄城便有了传言,说他钻研邪术,走火入魔,这才毁了千机氏的百年基业。自那时起,‘偃术’便成了朝堂禁忌,再无人敢提。”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千机辞一眼,“便连你的母亲,想必也对此讳莫如深吧?”


    千机辞紧紧握着布包里的半截焦木。母亲那句叹息,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他闭上眼,冷冷道:“机关终是死物,莫测难防的,从来都是人心……”


    “你也不必太过难过,”羊角牧拍了拍他的肩头,“左冶子手段确实高明,二十年来,此事便像清风流水一般,再也没了痕迹。”


    千机辞微微侧开身子,冷冷问道:“你如何知道此事的?我又怎么信你?你在修齐阁对我恶语相向……为何现在又告诉我这些?”


    “在千机家安排细作,一向不是什么难事,当年你家的下人里,同样也有我的人。”羊角牧嘿嘿一笑,“至于信不信么——你不说我是‘小说家’么?你就当我在扯淡罢。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干系呢?”


    (二)


    归途的风雪似乎静了很多。


    千机辞推开阁门时,唯有炭盆里的余烬噼啪作响。他径直上了二楼,木门乙和姮娥才忙站起身:“师父,您回来了!”


    “我走的这段时间,有人来么?”千机辞解下外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木门乙躬身递上热茶:“一切安好,并无异状。”


    千机辞“嗯”了一声。他走到桌前,看见岸上正摆着一张白纸,上面画着对弈的残局——棋子棋盘,都是笔墨画的。


    “我与姮娥姑娘聊了半晌,没想到偃术竟如此玄妙!”木门乙赞叹道,“我看桌案上砚台未干,便忽发奇想,来与她下一盘围棋……”


    “不错,”千机辞点点头,“她没学过围棋,你教得这样好么?”


    “是姮娥学很快……”木门乙小心地说,“师父,您猜谁是黑子?”


    千机辞看着纸上的弈局:白子已被逼入了死角,眼看再无生路了。他猜道:“你吧?这黑子圈得更圆。并且姮娥怎能下过你……”


    木门乙摇了摇头:“不,姮娥执的是黑子。”听了此话,千机辞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怎么可能?”


    正惊诧间,忽听姮娥开了口:“方才对弈时候,听到了木门乙说的‘放他一条生路’。但我不知怎样做。”


    木门乙显出尴尬的神色:“你怎连这话都讲来?”


    姮娥听了以后,咯咯笑了许久。千机辞知道,这是“风火家人”卦的笑声,应是源自一种极为欢快的情境。他顿感心神有些恍惚,便对木门乙说:“今夜风雪犹寒,你便留在此处过夜吧?”


    “不必了师父,”木门乙摆了摆手,“我明早还要给大哥做饭。”


    “好,”千机辞点了点头,“现下风雪已小,你快些回去也好。近日不太平,你不可再来千机阁了。”


    木门乙应声起身,千机辞送他下了楼。木门乙走到门口处,却又回头问:“师父,羊角牧怎么说……”


    “回去吧。”千机辞应道。声音有些冰冷,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木门乙在门槛外顿了顿,终是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串渐远的足印——此时的风雪,其实比方才大了很多。千机辞只轻轻合上了门,阁内便重归了寂静。


    千机辞回到二楼,却见姮娥正扶着栏杆候着自己。


    “主人,您知我为何叫姮娥么?”


    千机辞一怔。他看着姮娥的双眸正映着烛火,脸颊漾起几分羞怯般的红晕。她轻声说道:“姮娥便是嫦娥。而您英明神武,就像那射日的英雄后羿一般,所以我要永远陪着您。”


    “你……”千机辞浑身一凛。他想起阿离十五岁那年,也常这样歪着头问他:“《诗经》上说‘月出皎兮’,是为了我们写的吗?”


    千机辞凝望着她。却见她的神色与阿离越来越像,竟让他有些分不清了。半晌,他强作镇定,指尖掐进掌心:“你怎说起这个了?”


    “我对木门乙说,我常惹您不开心,”姮娥的手轻轻挽上了千机辞的衣袖,“木门乙和我说,男子爱听这样的话……”


    千机辞轻轻叹了口气。姮娥却还兀自说着:“主人之前说过,千机氏在祖父辈成了‘百机’。那如此说来,到了父辈是‘十机’,到您这里……就只剩‘一机’了。”她突然抬头,唇角的弧度温顺得恰到好处,“主人,您这‘一机’,便是我么?”


    千机辞心头一沉。他别过脸去,将姮娥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拿开:“唉,你怎会这样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还有,以后不要唤我‘主人’了。”


    姮娥被吓了一跳,她呆滞片刻,目色从“雷泽归妹”转向了“地火明夷”,方才微笑的嘴也撇了下去。千机辞见她楚楚可怜,忽感到一阵失落:


    “你以后叫我‘师父’便好……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明白。你只是想让我开心。你和当年的阿离一般心善……”


    说到这里,千机辞走到了桌案前:“不过‘千机’的玩笑,便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了。我们家的命数实在凄惨,怎至于这般自怨自艾……”


    说到这里,千机辞又想起了方才羊角牧的事。他便无心理会姮娥,只看着那段焦木出神:纵是二十年前的旧物,它依旧能让人想到当年的惨状:汹涌的火舌、漫天的尘烟、那些惨叫与哭喊……


    “羊角牧说,二十年前的火灾,其实是左冶子的阴谋,”千机辞喃喃自语道,“可这是真的么?当年的境况,我也难以明察了。羊角牧或许是想借刀杀人——让我最后挣扎时,将左冶子给拉下来。”


    “您说的有理,”姮娥缓过神,在一旁应道,“他的话不可全信。”


    “羊角牧还说,我早已被烧死在了那场大火,”千机辞眉头紧蹙,“如果他在骗我,父亲为何失踪了呢?可若他说的是真话,我为何会毫发未伤地坐在这里——人死真能复生么?”


    一人一偶沉默半晌。忽听姮娥开口:“猜到您在寻找这个。”说着,她轻轻踮着脚,将桌案深处的博山炉端了过来。


    “对!”千机辞豁然开朗,“我怎把博山炉给忘了?将这段焦木的碎屑放进去,我能见到它的过往么?”


    “不过……”千机辞忽地想起,如今的博山炉已与往日不同。炉中的三赖草和青田核,早已被拆了下来,给姮娥当了部件。时到如今,这博山炉虽有烟雾,却再也不会把人带入幻境了。


    “无妨,”一旁的姮娥笑了,“以后我就是您的博山炉,好么?”


    姮娥微微张口,显出一缕金色的光辉。她轻轻捻起那截焦木,置于鼻尖轻嗅了几下。千机辞这才想起,那三赖草正位于她的齿间!而青田核正卧在她的天枢之旁——方寸之间,能留下万千草木之忆。


    千机辞还在愣神,姮娥却已倾身过来。千机辞只是看着,看她慢慢凑在了自己跟前,而后轻启朱唇,一抹三赖草特有的异香,如月华般缓缓倾入了自己的气息。


    千机辞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只觉眼前的烛光愈发明亮,思绪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向着旧忆的深渊慢慢飘坠。最后留在眼前的,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仿佛带着些悲悯的唇角。


    “怎成了如今这样……”


    (三)


    漫天的尘烟,迷得人睁不开眼。


    千机辞伸手去抓,指尖却只穿过一片灼热的虚空。眼前的景象像被揉皱的绢帛,时而清晰如刀刻,时而模糊如隔雾——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中,散落的熔炼石在余烬里闪着微光,母亲的哭声从缥缈的云雾里渗出来,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熔炼石不会乱炸的,”父亲在地上寻了一截烧焦的木头,凑近闻了一口,“这不止是熔炼石的气息,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母亲哭喊着,“你就是去寻仇,将他们都杀了,又有什么用?我们的孩子回不来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尘烟扑来,千机辞咳了好几声。待他揉开双目,却发现四周已然换了景致。那些冒着黑烟的残烬、吊着断梁的残垣,全都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千机府安稳宁静、亮着烛光的卧房。


    母亲正坐在床边的地上。在她的怀里,躺着一个似在熟睡的孩童。孩子的口鼻余出了一些炭灰,两颊呈现鲜红之色。与之相反,母亲的脸色反而惨白,双眼早已呆滞,似已丢了魂魄一般。


    “娘——”千机辞想要说话,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也发不出来。他正自挣扎时,却听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我此生共有四次惊异——”


    他猛地转头,看见父亲正站在不远处的窗边,背影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正依次摆着几个物件。千机辞神游于此,心念恍惚,只记得它们有些似曾相识。


    “我六岁时没见过世面,觉得世上万般巧妙,莫过于这提线木偶;十几岁时,我看着书上的木牛流马,感叹着机关术是如此神异;二十多岁时,我造出了归去来兮的木鸢,又觉得偃术比机关术强许多……”


    说着,父亲轻轻移过身子,显出了桌上最后一个物件——那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偶。千机辞看清了之后,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那木偶的材质,与他造姮娥时用的摩顶木一般不二。而那木偶的眉目之间,分明是自己幼时的模样!


    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偃师,嗓子似已哭哑,只用气声说道:“你做什么?任你刻的再好,辞儿都已经去了……”


    父亲并没有回应。他双手分别触着木偶的心口与额头——千机辞猜测,那或许是熔炼石与天枢的位置。众人沉默片刻,那木偶忽地“呜”了一声,随后吐出一句:“娘……”


    “你干什么?”母亲尖叫道。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木偶,“你别弄这东西了……它不是我的辞儿!”


    “它会是的。”偃师的木偶刻刀在的眉心轻轻一点,那里立刻浮现出一道浅痕——与千机辞额角那道幼时摔伤的疤一模一样。他放下刻刀,凝视着木偶眼中的镜石,喃喃自语道:


    “刻了三天三夜,我终于明白了。所有术的尽头,都是鬼神难测的人心——那是一切机关都无法明了的爱。”


    母亲踉跄着起身,将孩子抱进床头的棺椁。她挪到偃师身后,望向那个惟妙惟肖的木偶:“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拿它做什么?”


    “木偶再精巧,终究没有魂灵。”偃师沉吟道,“楚域云梦泽有位巫朽,能招魂入死物。你若放不下辞儿,我便去前去寻他。赶在头七之前,或许能将辞儿的三魂七魄,放在这木偶中……”


    父亲话音未落,千机辞忽感头痛欲裂,眼前如帷幕落下,恍然沉黑一片。待他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正瘫倒在椅子上,冷汗已然浸透了中衣。


    “师父,您还好么?”


    千机辞循声看去,却见姮娥正俯身在他跟前,显出关怀的神色。千机辞记起方才的诸多遭遇,喘息愈发急促起来。他伸手抓住姮娥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失魂落魄道:


    “姮娥,你知道么?我也不是人……我或许也是个木偶!”


    姮娥又一呆滞,天枢似乎还在周转。她兀自深度思考着,千机辞却顾不得这许多了,仍自顾自地喊着:


    “梯阁有四个木柜,却只放了三个造物。我之前还在疑惑,为何最后一个柜子是空的?原来……最后一个木柜里,本该躺着的就是我——我便是偃师的最后一个造化!”


    千机辞说得气喘吁吁。他看向姮娥——她的双眸带着悲悯,双眉却还在似蹙非蹙——千机辞明白,她还在“天火同人”与“天地否”之间徘徊。千机辞一边侧顾她的神色,一边接着絮絮说道:


    “怪不得,我对木屑如此敏锐,或是我的鼻息之间,也藏着三赖草么?我从小到大如此孤僻,一遇见外人,连话都说不利索;我还不懂常人的喜怒哀惧,就连寻常的交谈,也会觉着聒噪;我常常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总是身子先有了动作,随后才会有些主意……”


    终于,姮娥的双眉不再飘忽。她摇了摇头,定声说道:


    “不,您与我不同。您觉着欢喜时,眉目会自发舒展,嘴角在顷刻间上扬,就像弯弯的明月;您方才感到困苦时,冷汗便浸了全身,脸上淌下了双目流下的泪痕。您会慢慢长大,而身为木躯的我,却没有这般精巧……”


    千机辞不等她说完,便驳斥道:“父亲的手艺,远远在我之上。即便是初学偃术的我,若想把你造得更精微,让你像快鱼一般自愈、让你在痛苦时流出眼泪,也并非没了可能。”


    “不,”姮娥摇了摇头,“天枢到了‘泽地萃’卦,我或许能流下泪来。但如您所说,这些幽微难言的情思——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千机辞平静下来。他看向窗外,夜幕已然极沉。而四野的绵绵大雪,仍与往日一般漫天席地。


    “所以,我爹才去了云梦泽,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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