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之辞》 第1章 引子 “……若一切还可以重来,我好想抛下这些旧事。可我明白,即便再来千次万次,我仍会有一般无二的行迹。既然如此,那我便留在这里,把我的故事再次说给你听,好么?” 临淄的大雪,又与往日一般漫天席地。那风自西北啸来,从山林的尽头涌过兰陵、漫过稷下,又鱼贯行入了临淄的大街小巷。它们蹶石伐木,撞得一路飞雪簌簌,却在一处僻静的阁楼前错下步来。 “你看到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光景呢?”他兀自对着桌案。昏暗的光景中,也不知在与谁言语。 窗外,那风被阁楼所阻,顿生熛怒,百般回穴错迕,却渗不入这木阁分毫,只在窗外留下些呜呜的妄响。它们无可奈何,只得在那“千机府”的牌匾上撞了两撞,而后离散转移,在须臾间重整旗鼓,直驰向临淄的东门。 “不过,你或许也感不到冷吧?”他兀自笑着,却听又一阵劲风撞来。他起身走向窗边,正见黯然的天地间,一个拉着炭车的背影刚刚行尽了窗棂。雪地上依稀留下两行车辙与足印。他不再说下去。 每到了这般时节,临淄的贵族大多宅在自家院里,傍着炭炉赏些风雪之景。至于那风绕了暖阁、经了穷巷,惹得四野梢杀林莽,再一路袭向青丘与琅琊,便没人顾得上了。 正思忖间,忽听身后吱呀呀有了动静。一个有些阻滞的人声传来。 “方才没能听见您的教诲。” 男子挥手一招,环阁的石栏应之而动,“咔嚓咔嚓”从阁柱之间探出。随着声响渐小,石栏的榫卯相互交错,转眼便合起了一周圆墙。顷刻间,窗外的风声尽数消隐,一切归于岑寂。 暮色沉沉,白日尚未浮出黛山。借着透窗而入的黯淡微光,男子回首看向桌案。目光游过空中的木屑与飞尘,最终卯定在了那件物什上——他想说些什么,可几番启齿,却终是懈了口。 那物什倒先有了声响。 “我不明白……” 男子听完,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诶……唉。纵有千机之巧,终是难通人辞……” 他很快平息下来。在那松林的尽头,冬日仍未升起。 “不过,很快便不一样了。” 第2章 阴阳 (一) 齐域东边的临淄城里,栎树的叶子正黄透了第三重枝头。今日正值立冬,城中大大小小的侯气仪,一齐发出了悠悠的长吟。这临淄城西的稷下,一大早便纷攘喧哗起来:不止宽袍大袖、高冠玄衣的士人驻足于此,便连附近的布衣百姓,都要近来凑凑热闹。 树旁的小路边,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灰泥板。泥板不大,旁边却围满了人:负着书囊的书生、捧着简册的吏员……还有些老妇挑个菜篮子,里面还卧着些咕咕叫着的母鸡。 往常的稷下学宫,即便是高门大儒前来讲学,也与平民百姓没什么干系。可今日便不同了——据说,第一次有阴阳家的大师来到稷下,似乎唤作什么“离娄子”。临淄的街头巷尾早就传开了。 不过,大家可不关心这“离娄子”是什么底细——众人只是听过“阴阳家”的传说。相传,这些人可以卜知未来——仅看些皱纹手纹,便能看透人之吉凶;玩弄些贝壳龟壳,便能知道国之危亡。 在稷下学宫,每逢有学派讲学,前夜便有弟子在泥板上刻些相关的章句,让听课的人有些准备。嘈杂声中,有几个被挤在人群后面的士子问道:“今日写的什么?” 前面有个眼神不错的男子,便照着泥板上的刻字读道: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敬授人时。” 旁边的老儒捋着胡子:“这是《尧典》的话,讲的是羲和观天象、定历法之事。果然是阴阳家要来咯。” 话音刚落,人群便“哗”地爆起了喊声。从稷门往外看去,依稀见得一簇人马自远而近,朝着稷下学宫行来。嘈杂声中,隐听方才那位男子“嗤”地哼了一声,引得周围之人侧目。 旁人见他身着粗布短褐,肩上负个布袋,头却高高地昂着,似在这里做什么姿态:虽做些姿态,他却并未转身离开。众人便暗笑道:你这般不屑,不也站在这里候着么? 男子觉察了周遭的异样神色,不觉双手绞住袍襟,心下暗忖:“下次一定沉住气,莫要再喜怒形于色……”他向来不乐意被目光所仄。但好像也无人在意他——那白衣高冠的离娄子已在稷门下了车,此刻已行至稷门不远。 男子被推搡得踉跄两步,刚重新站定,却见身边早已围满了布衣老少,杂沓的乡音不绝于耳:“大师,帮俺瞧瞧么?”“今儿个还下雨不?”“俺多咱能讨上婆娘?”……七嘴八舌间,便听那白衣高冠的来人朗声呵道: “日头没出,接着做梦;春天来了,出去干活。” 众人俱是一怔。片刻之后,便又喧嚣起来。不少人连声复诵:“日头出了,接着做梦;春天来了……”男子差点没绷住——这也算什么妙语么?他狠狠掐下自己,才没再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想看看这“阴阳家大师”是什么形状。他定睛看去,正逢离娄子回过头来,两人相视个正着。男子不由浑身一惊。 伶仃、悲悯、飘零、寥落……这般回眸,究竟藏了什么呢? 他忙错开了眼神。平复片刻,重新抬眼看去。离娄子却已走向了稷门深处。 他拨开人群,径直向前追去。稷门的阍人看他粗布衣裳、神色又不太对劲,便持戈前来拦他:“稷下学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只轻轻往上一挑,阍人便噤了声,竖戈退步,躬身放行。 众人便不再去管什么阴阳家,而是聊起了这粗衣短褐的男子。一些方才瞧清了木牌的人们,此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便是昔日千机氏的独子么?旧日挑灯难见的世家公子,怎成了如今这样?” (二) 几杈红枫的枝桠刺入窗子,为厅堂添了半分秋色。三尺高的讲坛上,离娄子正垂目凝神推演着星图。青铜罗盘在他手上凌空流转,二十八宿的刻度映着窗子漏下的明斑,如同撒了一地的碎金: “角宿主造化之权,禀青龙之首,其为木性、蛟相,似龙而非龙,又有龙之孤高。其性刚愎,或有孤立之患……” 他的指尖绕了一周,正移向了末尾“轸宿”的星位,台下忽响起了一声嗤笑,随后便是一阵仓促的咳嗽声。离娄子循声看来,正瞧见了稷门下那个负着布囊的男子——他此时正低头摆弄袖口,一副事不关己之相。而他的双耳却涨得通红。 离娄子收了手诀,缓声开口:“千机辞先生,您想必有些高见?” 男子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我与先生素昧平生,您怎知我的名姓?” 离娄子只是笑道:“莫说是眼前之人,纵是千里之外、未知之辈的名姓命途,我若想知,亦若观火。” 千机辞又嗤了一声,这次可没法掩饰了。席间众人纷纷看来,他索性立起身子,对着台上的离娄子道: “离娄先生,您若真能预测天地,可知自己胸前的衣衫上,沾了不知哪一餐的油污?” 离娄子一怔,低头去看,却见白色的前襟之上,的确有片泛黄的油渍——或是晨飨时留下来的。台下响起些琐碎的笑声,便连前排的老儒生闻人氏,也正拽着胡子憋笑。 “千机先生,”离娄子脸色有些沉闷,青铜罗盘“嗡”地落在了讲案上:“我与您素无仇怨,为何几次三番议我短长?” 千机辞摇头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实是心怀不解。诸子在稷下学宫讲学,大多是为了经世致用,即便做些清谈,也倒有些根据。可您讲了半晌,便是些幽微难明的奇技,实不知于世何补。” 离娄子听了,倒是有些平和下来:“先师曾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预晓世道变迁与自身命数,并非为了避世,只是少些不甘与妄想。这不亦是功用么?” 千机辞略一沉吟,便再次抬眸:“先秦之时,阴阳家探寻日月之道,本是求索之学。而先生如今却偏悖一隅,妄议人之命途。这便也是先贤之意么?” 学宫的议论声逐渐高涨,大多都是批评千机辞“愚鲁无礼”的言论。而离娄子只是轻轻叹口气: “寻道日久,自有所归。千机先生,您或是初次见我,我也不便多言。便再送您八个字:‘逆道违天,矫诬实多’。不可不察也。” 千机辞也只是轻笑一声: “那便多谢离娄先生。我也赠您一句:‘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预测了将来,便是智者么?便是猜了他人的行迹,又能怎样呢?” 往后,离娄子还说了些什么,大家便慢慢有些淡忘了。只记得在透过窗棂的秋光中,千机辞将布囊往肩上一负,起身阔步走出了堂门。 (三) “大王近日对法家,可是颇有兴趣啊。” 泰伯叩了叩腰上的玉圭,低头对身旁的造父说。二人正揣着手,一同候在王宫之外。他们一矮一高、一瘦一胖,却都戴着一顶冲天的高冠——便好似两块各异的怪石。 造父那肥胖的脸上,一双细眼眯得更紧,好像刀在面团上划开的两道细缝。他顺着泰伯的目光,瞥向宫门前新换的卫士——神色炯炯,面目肃肃,与昔日的散漫之相截然不同。 “大王威武,”造父嘿嘿笑道。他习惯将下巴缩到领子里,声音便显得含混而低沉,“齐域的春秋大业,岂不计日而待么?” 泰伯跟着笑了两声。两人便又各自站着,像两块呆石头。 半晌,才听造父开了口:“我前日得了线报,大王又召见了狂铁氏,可聊足了一下午。狂铁氏昨日便寻了不少铁匠,说是要新添十五台机砣。若是做出来了,年产五十乘战车不在话下。” 一阵秋风扑来,已有了些凉意。造父的脑袋又矮了几寸,像一只缩着脖子的癞蛤蟆。泰伯也紧了紧袖子,起身晃悠了两步: “照这个架势,这狂铁氏要是真想当个六卿,也不是什么妄想。” 造父听了皱皱眉头:“这六卿的家族,可各有数十年了。大王真会动修齐阁的老贵族么?” “不然为何仿着战国,修了稷下学宫呢?”泰伯冷冷道,“修齐阁便是给大王献策的。大王若是信修齐阁,又何必再引来各门各派?” 说着,泰伯四下看了看,才接着道:“大王熟读战国,想必是知道‘田氏代齐’的。一来二去,可莫是把谁看成了田陈吧?” 造父听了,不由打了个冷战:“大王今日唤我俩议事,莫非是想……”他瞥了一眼宫外的将士,不再说下去。 “不,大王暂时不会动我们,”泰伯摆了摆手,“他扶持了狂铁氏,便不想和修齐阁翻脸。不过想找个磨刀石,先试试他的新剑罢了。” 造父稍稍缓和了些,便又现了一副笑脸:“那六卿之中,倒不知会花落谁家了?你我位居上卿,又家大业大,自不必多言。青丘老母管辖着东夷部落,大王自也不必动她。左冶子世代铸剑,大王又最爱佩些名剑,想来也是舍不得的。那便到下卿了——” “下卿这两个,怕还真是难选,”泰伯冷笑道,“这羊角牧,别看现在经商有道,富得流油。可贩过私盐这笔账,他便永远也抹不掉。不管何时捅了出去,莫说卿位了,人头落不落地都难说。至于这千机家……” 泰伯和造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干笑两声。 “你听说了么?说起这千机家的小儿,刚还在稷下学宫撒野,”造父皱着脸道,“你猜为什么?便是新来的阴阳家讲学,他竟还去和人家争论。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泰伯也一向不给千机家好脸色:“那战车产业,可是千机家最后的支柱了。狂铁氏买了这么些战车的机砣,咱俩忧虑了半晌,这千机辞竟一点摸不到风声么?” 提起了千机氏,气氛便活脱了起来。造父接着说:“穿个破衣烂衫,便真把自己当了墨家子弟了?说什么‘非命’。自己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可不就不信命么?” “还整日与大家对着干,真若是劝他两句,又是谁的话也不听……” “和一帮拾破烂的杂碎混在一处。” “便是这种人占着席位,也难怪大王想清理门户。” 两人说到了兴头上,便你一言我一语,愈发停不下来。直到卫士带着王谕走到近前,请他们正式入宫面见齐王,他们这才忘了千机氏的诸多糟事,心里重新缀上了些许的不安。 第3章 杂草 (一) “唉,我怎会如此呢?”千机辞看着桌案上的香炉,喃喃自语道。 那博山炉的上方,冉冉白烟携着异香而起,升了三尺高后,便悠悠散成了几十片苇草的形状,四散飘向了阁内的各个角落。 “妙,”旁边传来一声感叹,“妙。” 其声低沉而沙哑,好似沸水在瓮中的低鸣。千机辞转过身去,却见那人虎头人身,正望着博山炉出神。千机辞不解道:“什么妙?” 地上正躺着一个侏儒,此刻忽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喵,喵。虎哥今日不做山君了,改作猫么?” 虎头人只是发呆,并没有搭腔。千机辞便也回过头来,想着方才那些心事:“我这是怎么了,上午竟这般冲撞他?今日是他来稷下学宫的第一日呀!”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侏儒见没人陪他一起笑,便也不再言语,兀自在一旁赌气。 三人静默半晌,千机辞开了口道: “山君,优拉,你们明日便要走了么?” 侏儒还在生闷气。虎头人先来应道:“早该走了。在临淄多呆了十年,便是等你爹回来。如今看来……”他不再说下去。 “无妨,我早已释然了,”千机辞摆了摆手,“明日既要分别,你们若想再讲讲我爹,我自是乐意听的。” 那侏儒撇了撇嘴:“是么?我看未必吧。” 千机辞沉默了片刻。他知晓侏儒可以知晓人的思绪。便是再幽微难明的心思,优拉看个片刻,都能知个一清二楚。千机辞叹了口气:“我昨夜的确梦见了爹娘。不然今日在学宫,不至如此偏激。” 虎山君便来接道:“他们倒也不是没了踪迹。这偌大一个千机府,不到处都是些回忆么?” “我知道,”千机辞四处看了看,“单是这一层,这潜英墙、投酒仪、十二计辰器,包括娘的七宝镜台,都是爹的造化……” 优拉又咯咯笑了:“你说了个半天,却漏个最神妙的——山君方才‘妙、妙’学猫叫,可不是看你爹那石墙和酒壶。” 千机辞目光游走了片刻,便落在了桌上的博山炉上:“你们说炉子么?”他凑近了过来,用手抚着它的外壁,“这炉子一香永焚,的确十分玄妙。我也早注意到,它的烟雾往上升时,会散成杂草的形状……” 正说着,忽听有人很大声地抽了下鼻子。千机辞回过头,看见虎山君的胡须正微微颤动着。“山君叔?”千机辞有些讶异。却听优拉清了清嗓,在旁边唱起了曲儿: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优拉唱完,双手“啪啪”拍了两拍,扮了个老大的鬼脸。千机辞瞥见一旁有些异样的光色,便转回身去:原是博山炉已换升了金烟。 “这——不是父亲旧日常燃的助眠香么?”千机辞不由一惊。他凑近了去闻,却顿感睡意昏沉,再也抬不起头来。 (二) 汤谷的日出总是惊心动魄。初升的太阳半浮天际、半浴水中,金红的日轮占了半壁天边。大风揉搓着琐碎的石子,万千瓦砾一齐在沟壑间“呜呜”乱撞。 风势恣肆,几乎要将人吹倒在地。崖壁上那株野草却纹丝不动——金晃晃的草叶生在层岩之间,如同一抹掉落的日光。 “这草好生眼熟,”偃师竭力喊道,才勉强盖过峭壁的风声:“我在书里看到过——金色、高崖——这是‘三赖草’!” 前面的虎头人听完,便瓮声大笑道:“你来寻我们开心么?咱三个赖皮看到了,这草便叫‘三赖草’么?” 后面的侏儒听了,“咯吱咯吱”笑个不停。平日讲话,侏儒的动静是最小的。但一旦乐起来,纵是其他二人的笑声混在一起,也盖不住侏儒分毫。 “我没诓你们——凡尘有个唐代——有本《酉阳杂俎》,”偃师有些急了,“书里写了——‘三赖草,如金色,生于高崖’——我何时骗过你们……” 这句说完,偃师累的满面通红,曲着身子喘起粗气:他自幼身体就不好,做什么都不如别人,这才琢磨起“偃术”这般旁门左道。他这次来到汤谷,已耗了不少气力,此时当着大风,更是身疲声哑,靠着一双改良的“谢公木屐”,才勉强稳住身子。 恍惚间,其余二人已来到了身边。虎头人左手扶住偃师,用腰身给他遮住些风。侏儒则连跳带爬地过来,给偃师把“防风术、护身术、定心术……”反复叠了七八层。 偃师逐渐缓过神来,叹了口气: “唉,我总是如此不堪,白白让你们费心。” 虎头人拍了拍他:“莫要如此说。我俩又何时美妙过?”沉吟半晌,他接着说道:“你看我,六岁便被老虎咬伤,差点成了伥鬼——好在被医家救了性命,却成了这半人半兽的怪物;至于优拉——还没我小腿高,不还是蹦蹦跳跳来爬山。哎哟!” 虎头人被侏儒狠狠掐了一遭。偃师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侏儒便不生气了,笑吟吟地说: “如今不有诸子百家么?我们各有各的怪形,什么家也管不着,便自称一个‘杂家’,嘿嘿!我们随风而来,随心而去,浪荡一辈子,不和杂草一般么?” 大家听了,均感十分巧妙。听着风声萧萧而来,偃师忽觉快活无比。他向来很喜欢凡尘的唐代,便唱起了一首李白的诗:“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其他两人也过来打拍,虽不知唱的是什么,倒也各得其乐。 “杂家三子”玩了半晌,便合力去攻那“三赖草”,想把它带下山去。可折腾半天,那株草便似被钉在了山上一般,仍是纹丝没动。三人气喘吁吁,只得铩羽而回。归途之上,不免有些失落。 暮色将至,三人仍在匆匆行路,谁也没再言语。古道落日,正投下万里的寂寥。忽听偃师笑道:“大家不来瞧瞧么?” 二人停下脚步,一齐看了过来。只见偃师的左手指间,正捉着一个青色的小物件。它看着像果核,却挣扎欲动,像一只小小的蝉。 “这是青田核,产自乌孙国的青田树。青田树就像草木中的‘史官’,它生长在峭壁上,为了让种子记得各处的地形,便将过去见过的事,统统刻在了果核的纹路上。它能活二十多年呢!” “妙,”两人连连赞叹,“真是绝妙的玩意儿。你去哪寻了这么些宝贝?” “这还没完呢,”偃师故弄玄虚地笑笑。他打开右手,里面竟藏了一片金灿灿的叶子,“我们凑近三赖草时,我用手捻下了一片叶子。《酉阳杂俎》说,这三赖草能凭气息来致幻。但它可不像一般的菌子——它能感知到草木的念想,将人拉进草木的世界里。” 虎山君没听太懂。他瞧瞧偃师左手的青田核,又瞅了瞅他右手的金粉:“我知道这两个是宝贝。可搅在一起,便能……” 优拉咯吱咯吱笑了。他明白了偃师的心思: “便能让咱永远梦见这一天。” (三) 辰时的钟声响了四下,泠泠漫过了临淄城的大街小巷。淄河的袅袅清波上,别有一番奇景:一道墨色的身形携风而去,如飞鸢一般划过水面,身下却并无渡河的舟楫,只留了一行浅浅的水纹。 千机辞一向认为,这世上最能引人遐想的地方,一是儒家的早课,再就是这清澈的淄河。每每踏着清风时,他都会看着水面的影子,找些旧事来回忆。那么今日,思绪便脱不开这离娄子了。 千机辞常常在想,究竟是自己信了墨学,故此听了“非命”之辞;还是天生厌恶宿命,这才入了墨家学派?也或许都不是。在记忆深处,他曾听过一段早已泛黄的往昔。 “你这骗子!”侏儒大声骂道,“还‘优拉’、‘优拉’叫我,我看你才是个优伶呢!” “你不是自己姓‘优’么,”偃师撇着嘴道,“而且我哪骗了你们?我也没有很拿定主意……” “还说,还说!”侏儒气得原地跺脚,“你刚还在心里念什么‘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谁是游女,是虎哥么?” “优拉!”偃师脸上有些发烫,“你别总来听我心神……” 虎山君见二人争执不下,便前来劝道:“罢了。即便是杂草,也是能飞也能落的。三赖草不就牢牢生在地上么?偃弟若是喜欢做什么,我们自然也跟着欢喜。” 优拉可不吃这一套。他一下生了三个月的气,直到看见那女孩父亲的眉头,竟比自己还多拧了两层,这才饶了偃师:妙哉,若是能让这老头气成这样,这亲事倒也不是没有说法。 那夜,看着一只木鸢映月而来,从窗子迎走了自己锁了三日的女儿时,千机老爷想起了女巫的那句谶言: “闺阁不掌门,三氏不外姻,画龙不点睛,则千机不绝。” 千机老爷连夜疯了狂。他便也顾不得什么“家丑”了,当即询告泰伯、造父两家,发动了九百家臣一齐搜捕。但三天过去,女儿仍是不知所踪。这也怪不得家臣——那二人竟在木鸢上飞了三日。纵是齐域的千乘战车出动,便也抓不住他们分毫。 “罢了吧,老太爷,”泰伯便来冷笑道。千机老爷曾与他许过婚约,要把女儿配给他家的小泰君。此时一看,或也不妥了。“事已至此——去收养一个儿子罢!” 千机老爷悻悻地回了家,连啐了好几口。辗转反侧时,他便自我宽慰道:“说起不肖子孙,我不也是么?百年来,千机氏传男不传女,可我只这一个女儿,怪谁呢?闺阁不来掌门,难道去守坟么?” 千机家还是重情的。女儿并没出走太久,便和那小子一并来请罪。他刚要训斥几句,便听女儿说道:她已有了身孕。千机老爷两眼一花——顺了好久的气,这才缓过神来。 木已成舟,千机老爷便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婚礼,让这偃师给赘进了门。自此,千机氏的声望算是毁了大半——就连齐王听说了这些事,都给笑了好几日。 千机辞从小就觉得,大家对他的期许,不是看他如何重振家业,而是看他还能引出什么混事。千机辞还没降世,临淄便有了“千机三代不肖,毁了百年基业”的童谣。一切也倒如了大家的意:他出生没多久,偌大的千机府便失了火,给冬日的临淄添了不少薪柴——贫民争相赶来,把这儿当了暖炉。他还不到六岁时,千机氏便在“修造大比”上败给了左冶子,不仅失了在燕域的产业,在修齐阁也从中卿降为了下卿。一向不苟言笑的造父,此时也来侃道:有了千机老爷一代,这“千机氏”或得改叫“百机氏”了。 而此时的千机老爷,却再无暇顾及这些琐言——肺疾愈重,病痛缠身。临死之前,他拉住女儿的手道: “一切错咎在我。家里的产业,能撑便撑。撑不下去时,便逃去鲁域吧。” 没过三日,他便撒手人寰了。千机辞依稀记得,母亲一改了旧日的欢和之色。她与父亲一并跪在灵柩之前,一袭戴孝的白衣,正如那日的纷飞雪迹。千机辞亲眼看着,姥爷的棺椁落入了墨色的土坑里,很快便被白雪覆个干净。 回家的路上,周围还依稀有着看客的笑声:“瞧见没?这便是千机家的命数,改不了的。”千机辞见母亲蹙紧了眉。父亲拍了拍她的肩头,冷冷说道:“不怕,我们走着瞧。” 到底怎么瞧法,千机辞并不知道。他只记得两年之后,在漫山遍野的晨雾间,父亲背着个布囊,行向了远方的山头。他再也没有回来。 第4章 落墨 (一) “优拉和山君走了,我便真的是伶仃一人了,”千机辞看着河面飘忽的影子,自言自语道,“我再有什么心事,又能与谁说呢?” 淄河已尽,千机辞足尖轻点,悠悠落在了岸边的小路上。卸下御风的木屐,他整了整裤脚,迈步走向不远处的院落。十几年前,此处本是千机家的别院。千机辞加入了墨家学派后,便只住在河西的千机府,将这里改建为了墨家弟子的工坊。 千机辞走近了院子,却见日头已过檐角,墙根那丛野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院门外并无匾额,只两株老榆树下立着块青石板,上刻着“非攻”二字——笔锋潦草,落款更是一团乱麻,想是哪个石匠弟子听课时顺手凿的,恰巧被千机辞拾了过来,当了墨家的招牌。 千机辞推开木门,一股混着桐油、铁屑与松烟墨的气味迎面扑来。他放下了肩头的布囊,从中翻出了一个木头面罩,牢牢掩上了自己的口鼻。 “师父,您来了?” 正拾掇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响起。千机辞抬首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子木门乙。这少年一身灰衣,额上覆着一条青色头巾,虽身形朴素,却盖不住清隽拔俗的容颜。 “嗯,我来看看你们,”千机辞点点头,面罩下的声音有些沉闷,“弟子们最近安好么?” 木门乙接过师父手中的布囊,负在自己肩上:“都好。照您吩咐,木工、铁匠、小贩都慰问到了。您猜怎样?这才刚入冬,大伙便办起年货了。” 千机辞听了,脸上不住地微笑。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左手边的木工坊。只见十几名弟子正散在各个角落,惹得到处刨花飞溅、墨线争鸣。他们见千机辞来了,纷纷上前施礼。千机辞只是挥挥手,唤他们去做自己的事。 木门乙招呼师父坐好,便去备些茶水。端茶回来时,却见师父的眼角犹有笑意。 “真好。今年除夕,我便来这里和大家过年。” 木门乙听了,脸上满是欢喜:“‘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齐域有师父在,真是墨家一大幸事。”千机辞却摇了摇头:他向来听不得这般言辞。每有人奉承两句,便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便四下看看,找些话道: “这里的楔子、锤头,有没有损了的?隔壁铁匠炉的柴还充足么?短缺的话,我下次从千机府再带些来。” “我去看看,”木门乙笑着应道,“师父先在此歇息。” 千机辞便一个人坐着,看着木门乙走过几十张粗木案,清点着案上的刨子、凿子和墨斗;而后又折返回来,走向了隔壁的铁匠室。 看着看着,千机辞忽觉着有些口渴,便端起桌上的茶水喝,可送到嘴边时,才想起自己还戴着面罩。他便不想喝了,将杯子放回桌上,只看着那些热腾腾的水雾出神。 说到底,自己来了墨家,也不过就是一场巧合。 (二) 想当年,千机辞还是临淄城里的贵公子。再是家道中落,也落不在他“千机氏独子”的身上。每每在外出游,便前有僮仆牵马,后有老仆负匣,一副潇洒气派。后来母亲逝世,他再回不到这般无忧的岁月了。千机府的产业、修齐阁的席位、贵族间的党争——昔日引以为傲之物,无不让他分外头疼。 憋闷许久,千机辞便在城里四处逛逛。他舍了机关与车马,孤身一人行至临淄的下城。此处没了车马喧嚣,却是飞蝇硕鼠的故乡。千机辞刚步入闾左陋巷,便被沿街的粪溺气息冲得直流眼泪,好容易缓过神来,便倚在路边歇息一会儿。四处张望间,却见一堆废弃门板间,忽探出了一双少年的明眸—— 按门客们的说法,千机辞不久便“得了疯病”。他先是遣散了大半家臣,整日穿着粗布短褐,作出一副木匠打扮;而后又混迹在“蝇营狗苟”的墨家学派,和一堆拾破烂的混在一起。没过几年,千机家的产业大多荒废,仅凭着旧日的战车产业支撑门楣。 若问千机辞为何如此——他似乎也说不清。他总是会做些匪夷所思的事,便连自己一觉睡醒了,都要揣度一下昨日的用意。那他为何“得了疯病”呢?是源于那年稷下的秋日,墨家巨子伍行孤的一场讲学?或是周围人的冷嘲热讽,让他索性离经叛道?不管怎样,千机辞总把那天记得分明:木门之后,那张脸虽乌黑斑驳,双眼却澄澈如洗。 后来他才知道,这少年生得不幸,父亲只以修些木门为生,几乎入不敷出;大哥又是个泼皮无赖,整天惹是生非,更让一家雪上加霜。再往后,千机辞便依着他的身世,把他唤作“木门乙”,又将他带出了陋巷,授他读书识字。木门乙渐渐长大,不论是容貌、辞采和木艺,也都愈发拔俗。千机辞常常觉得,弟子这般材质,便是放在整个临淄城里,都算得上出类拔萃。 “师父?”忽听有人唤道。千机辞回过神来,正是木门乙回来了:“物资一切充盈,有劳师父废心了。” “好……好,”千机辞愣了片刻,随后提起自己的布囊,“我午后有事,便不在此久留了。”说着,他刚要起身离去,却见木门乙迟疑道:“师父……” “讲。” “昨日离娄子先生的讲学,您去了么?” 千机辞点点头。他早料到弟子会问起这个。木门乙天资聪颖,对诸子的学说向来颇感兴趣。千机辞常给他拿些书看,就连稷下学宫的讲习,也不时带他去听。但齐域的阴阳家人物极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木门乙却又没能赶上,故此叹息了许久。 “阴阳家名不虚传,”千机辞道,“离娄先生极为渊博,品性也极好。我与他吵了一架。” “啊?”木门乙不解道,“为何呢?” “或是墨家主张‘非命’,与离娄先生的见解相反,”千机辞淡淡地说,“或许还有些别的么?总之,离娄先生是极好的。” 木门乙满心不解,将千机辞送出了院落。他看着师父摘下面罩、换好木屐,随后冯虚御风,消失在了淄河的尽头。 (三) 其实,千机辞下午根本没什么要紧事——他之所以急着回来,是想接着摆弄那个博山炉。 昨日那段汤谷的回忆,千机辞已看了不下十次。后来,虎山君、侏儒和父亲的每一句话,千机辞都能倒背如流——即便如此,每听到优拉说起“杂家三子,随风而来,随心而去”的时候,千机辞还会流下些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那汤谷的悠悠红日,总让人的心怦然而动,悠悠忘却了世上的一切。 回到千机府,千机辞快步上了楼,撂下肩上的布袋,便凑到了桌前。桌案之上,博山炉依旧升着雪白的云烟。千机辞捻了个手印,口中念道: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那炉子又焕起了金黄的光华。千机辞又去汤谷游历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他躺在地上,呆呆望着拱形的穹顶,想着昨日的光景: “这炉子的事,除了你爹娘外,只有我俩知道,”虎山君道,“你爹曾经说过,若你资质一般,这炉子或要毁掉。若是聪慧或是愚钝,才能讲给你听。” “谁知他们离去那样早……”侏儒叹了口气,“我俩近日寻思,你和墨家混迹一处,不是大圣人,便是大蠢材。罢了,便留给你吧。” 昨夜,千机辞曾反复思忖。他一直觉得父母有事瞒着自己:父亲当年为何远行?为何再也没有回来?父母留下这个炉子,定会有些线索在其中。千机辞想到这里,心便灼得滚烫。他一次又一次去瞧那幻境,但除了“杂家三子”的旧事以外,再没发现什么弦外之音。 或许这博山炉里,还有什么玄机?千机辞摸索了半夜,而这炉子除了燃香以外,确无他用。他便愈发不解:这青田核和三赖草,听起来能做不少妙事。父亲有此稀奇的玩意儿,为何只留了这一段回忆呢? 凝眉半晌,却听窗外钟声悠悠而来。千机辞回过头,只见墙边的十二计辰器上,车辕正朝向南方的“午时”。随着“午门”打开,一个马头慢慢探了出来。千机辞忙起身走去,在计辰器上拍了一把。那马头便气哼哼退了回去,“啪”地关上了午门。 自古以来,“钟鸣鼎食”便连在一起。千机辞感到腹中饥饿,便下楼去寻些吃的。他自池边捞起几条“快鱼”,随手掷入庖厨的九转灶中。那灶似有灵性,便自行忙活起来:这边理了鱼儿、引了井水;那边添了柴薪、操了刀具……七上八下之间,一道鱼脍已被端盘上桌。往盘中看去,便见内如凝脂、外如薄釉,便连酱汁香料,都给放得分明。 闻到腾起的香气,千机辞好像一下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爹娘便常常给他做这种鱼吃。父亲曾讲道:这鱼本叫“吴王脍余”,即便吃的只剩骨头,重新放回水里,三天便能长回鱼身。后来传着传着,便传成了“快鱼”,倒也说得通。后来,千机辞长大了,齐域的奇异鱼肉尝了不少,但都比不得这“快鱼”吃得安心。 “气息的确是最能引起旧忆的,”千机辞喃喃自语道。他一边吃鱼,一边在心底思忖:“这样说来,这青田核和三赖草,的确是很绝妙的配合。一个可以记着过去的旧事,就像盘子;一个又能重现旧日的气息,就好像……” 千机辞蓦然眉头紧蹙。半晌过后,他从牙缝中挑出一根鱼刺,忽地大笑出来: “是了!三赖草就像酱汁。它本身也有味道。但若想吃到更多东西,不也可以另加食材么?” 千机辞便也顾不上吃饭了。他三两步冲上阁楼,拾起墙角的锯子,在桌边轻轻锯出了一个凹槽。他颤抖着右手,接下了那些凋落的木屑,随后站起身子,快步向博山炉走去。 第5章 未名 (一) 从午时到子时,日头渐渐向西沉去,换上了满天的星光。千机府上下三层的桌案、门框、木椅、木匣、木屐……几乎所有的木制器物,全都平添了一道刻痕——甚至包括他脸上的木头面罩。 千机辞瘫在木榻上,好似一片拧干的抹布。他曾无数次期待过重逢——即便只是一场梦。现在,他终于该心满意足了。 千机辞从小就不爱言语,每有人来搭话,都不知该应些什么,亦或扮出怎样的神色。到后来,那些非议又一涌而上。他便学会在耳中“嗡嗡”造出些声响,将这嘈杂的声音掩去大半。但那些好赖言语,其实在他听来,早已没了什么波澜。父母离去后,千机辞更不愿再说什么话,把家臣童仆也遣散个干净。千机府本就门庭冷落,此后更是无人往来。他终日一人呆着,自是少了烦扰,但也总会有失落之时。 而今日,终于有所不同了。 千机辞持着锯子,浑身都微微颤抖着。每刻下一道凹痕,他都觉得自己像那“刻舟求剑”的楚人。但每走近了博山炉,望向那些裹挟着木屑的尘雾,他又觉得如星河一般寥廓——岑寂了十年后,今日的阁楼里,终又响起了那些长谈与低语。 “这锤子损了,明儿叫人去加个一斤半铁,打一打,”爹在墙边笑道——他在墙上凿钉子,但那钉子纹丝没动,反把锤头磕了个凹槽。 “哎呀,花了这么久,只给我做了个镜台?”娘的笑声回响在桌案前,“诶?这木头小人还能给我化妆呀!” 这边笑着,娘忽又蹲在了那边的地上,低头瞧起了鞋子:“你这‘谢公木屐’不错,但只能登山用么?看我稍做手脚,便能拿来渡河。” “上次千机府失火,也不全是童仆的咎错,”爹神色严肃道,旁边的九转灶已初具雏形,“有了它以后,便能让机关来煮饭做菜,别说拨柴的童仆——连厨子也不用了!”旁边却传来了千机老爷的嗤声,显然是全然不信的。 又见娘坐在木榻上,拖着下巴苦恼:“儿子怎会受不了木屑呢?一触到这些,便要打上好几个喷嚏。”爹便在旁边出些主意:“受不了木屑,未必做不了木工——我下个月去趟兰陵,听说那里的面罩做得极妙。莫说木屑,便是楚域的蛊毒,也难渗进去分毫。”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滴哩哩”的马嘶,千机辞回过头,原是那十二计辰器走到了“午时”,正从午门探出一个马头,张着长嘴吱哇乱叫。 一时间,千机辞竟有些辨不出真假。他刚要起身,便听娘在旁边埋怨道:“你发明这么些玩意儿里,我最烦的便是这个。”爹却在旁边笑道:“我看儿子倒不这么想。” 千机辞定睛瞧去,只见一个小孩正指着那个马头,嘴里咯咯笑个不停。娘在一旁道:“我今日去了稷下学宫,想听听公孙先生的讲学。听了一晌午,只明白了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是‘离间白’?还是‘白马非马’?”爹在一旁猜道,“名家那些说辞,我是半点也看不懂。你能听懂一件事,已比我强上百倍。” 小孩仍在咯咯笑着。娘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对爹说道:“什么白马黑马,我根本没听他讲课——我只是看着‘名家’两个字,琢磨了好半天:儿子还没名字呢!” 爹听了此话,忽地不言语了。那木马嘶鸣一会儿,自觉没趣,便自己回了“午门”。一片沉静中,计辰的木车又行进起来。只听它“哒哒哒”地行着,兀自走向了前方的“未门”——它终日在十二时辰间打转,未知去往何处,却一刻也不愿居留。 所有人都没再说话,每个人都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他们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听着——听那来自万千木机的言辞。 (二) 昨夜入眠之前,千机辞曾看着博山炉想,在往后的悠悠岁月里,自己或许会把这屋的每一件木具,都再刻下千万道凹痕。但当一早的晨曦透过窗子,他从床上幡然坐起——看着一地的木屑,却只感到一阵无梦的孤寂。 桌案之上,博山炉依旧端坐着,静静地升起白烟。潜英墙将阁楼围了一环。万籁俱寂中,只有周遭的木械发出些琐碎的微声。而这偌大的千机府里,没有任何人来过,也没有任何人离去。 千机辞踩上木拖,绕开了遍地的狼藉,下楼去梳洗一番。路过餐桌时,他看见昨日的“脍余”还在盘中,便拾起了剩下的鱼骨,投回了院里的池中。可那鱼骨已然干涸,即便回了水里,也再游不起来了。 “唉,”他叹了口气,却好像叹在了风里,转眼便失了痕迹。 用罢了早膳,千机辞便拿起笤帚,簌簌扫起了阁楼。他戴上面罩,将屋里的木屑、蛛网与灰尘,全都扫得利落分明。到了今日,他再看到那些木屑,却没了昨日那般欢喜。即便再次想到那些旧事,也只感到一阵淡淡的迷离。 扫着扫着,便来到了三楼的梯阁。这里位于阁楼的角落,旁边不设窗棂,看着阴暗而昏沉。梯阁之中,有一间储物室,门上有一把不小的三簧锁。千机辞便将笤帚倚在墙边,伸手擦拭着门把上的浮灰。 在千机辞小的时候,这屋子便是用来堆杂物的。父亲离家后,母亲便将这屋子锁了起来,再不让任何人进来。在千机辞的印象里,自己从没见过这门的钥匙——包括清点母亲的遗物时。直到今日,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这间屋子,竟已封了十年有余。 千机辞摩挲着那把三簧锁,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在很久以前,他曾不止一次想问——在这杂物间里,到底封了些什么?但看着母亲的神色,他便把疑惑咽了回去。可时到如今,千机府只剩了他一个人。那么这间屋子,又何必再封下去呢? 千机辞看着眼前的门,心如洪水一般翻涌着。头脑还在犹豫不定,身子却已懵懵懂懂地下了楼。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蹲在了工具箱前。千机辞之前便有过这种感觉——在有些时候,他的行迹竟会先于想法,引着自己做些什么。 事到如今,千机辞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一边回想着三簧锁的构造,一边在箱子里挑拣着工具——待回到那扇门前,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根掰弯的铜丝、一片薄薄的钢片,还有半截小指粗的竹撬杆。 千机辞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撬过锁,但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要怎样做。他用右手将铜丝伸进锁孔,钩住了簧片的侧面,左手拿起薄钢片,贴着锁孔上沿插进去,刚好卡在铜丝与锁壁之间。他用钢片轻轻往上顶簧片,右手铜丝则往下压—— “咔嗒”一声脆响——第一片簧片落了。 千机辞不敢停下。他屏息凝神,将铜丝送向锁孔深处。又是一声“咔嗒”,第二片也落了。 他的指节泛了白。铜丝探到第三片簧片时,千机辞的心跳好像忽地停了半拍。他下意识地把钢片猛地往上一顶,铜丝同时往下压,手腕顺势往右转—— “咔!咔!咔!”三声连响,便如珠子落进玉盘。锁芯突然空了,铜丝和钢片同时往里滑了半寸。千机辞赶紧抽回手,左手竹撬杆往锁孔下方的浅凹里一撬,右手扳住门把,轻轻往外一拉—— 门开了。 一声迟滞而喑哑的“轧——”,在寂静的梯阁里拖得老长。便好像一位迟暮的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 随着屋门渐开,一股混合着朽木、陈灰和霉味的气息涌了过来。千机辞向前走了一步,借着梯阁透来的微光,端详起了屋子里的轮廓。出乎他的意料,这里并没有被父亲的木件堆满。只有四个半人高的铁柜——正规规整整地陈列在墙边的高架上。 “这些柜子从没见过,”千机辞心里想,“什么时候运来的呢?” 他蹑着脚,一步步走近了最近的铁柜,似乎害怕惊扰到了什么。到了柜子前,千机辞伸出手来,触到柜门上的金属拉环,轻轻往外一拉——意外的是,这门竟没有任何阻滞,便这样被拉开了。 那是一只人形,静静地坐在那里。 “木偶么?”千机辞心里想。他看那人形的旁边,似还有一团东西,便轻轻伸手去摸。可顷刻之间,便惊得倒退两步,浑身打了个寒战——那竟是一团枯发! 千机辞本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可屋内晦暗不清,实在让人看不分明。他便退出了房间,下楼去提了灯盏。回到原处以后,他将灯映上前去一瞧,原是些早已朽烂的丝线。 “喏,是个提线木偶,”千机辞自言自语道。这种有木偶带有线索和环扣,一般被机关师唤作“傀儡”,通常是表演杂耍用的。雕刻傀儡并不难,但是过程繁复,算是木工里不太常见的手艺。 千机辞对着木偶反复看了几次,除了做工粗糙、年代久远以外,却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处。他便轻轻掩上柜门,走到了第二个柜子前。拉开柜门,提灯映去——正是一只小腿那么高的木牛。 千机辞心里一惊。他依稀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有着许多机巧——当时的千机辞可不明白什么“计辰器”、“侯气仪”,他只喜欢看父亲摆弄那些木鸡、木牛。只拉一下尾巴——它们便能在地上簌簌乱走,真是奇妙无比。到了后来,父亲消失在了山野的尽头。而昔日的那些木禽木兽,也一起没了踪迹。 千机辞从未想过,在二十年后的今日,竟能在家里再次见到它们。他的手指抚过木牛的侧颈,果然寻到了一纵一横的十字形刻印——这不同于千机家的印记,确是父亲留下的旧物。千机辞忙用灯映着四处看看,希望能在旁边寻到什么刻字或书信。可除了那只木牛外,木柜里并无他物了。 他轻轻把门关上,来到了第三处木柜前。拉开柜门一看——正是一只木鸢。它木身竹骨,油皮纸翼,与千机辞记忆中的并无太大分异。 千机辞小的时候,家里曾有许多木鸢。它们形状各异,每个都能在天上飞好久。小的只有巴掌大小;最大的可足有几丈长。听优拉说,爹娘便是坐在那只老大的木鸢上,躲过了数千家臣的搜捕呢。 千机辞想着想着,目光便落在最后了一个柜子上。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缓步移到近前,却颤抖着手,迟迟不敢触碰上去。终有一刻,他屏住气息,探出左手轻轻拨开柜门,右手则端好灯盏,向前照了过去—— 却空无一物。 千机辞砰砰跳着的心,仿佛骤然归了岑寂。 第6章 纵横 (一) 窗外,初雪携着寒意,正漫天簌簌落着。天际已是暮色,这座巍然而立的千机府,仿佛已与世隔绝了良久。九重的岑寂之间,唯有三楼窗口透出的灯火,显出了些未灭的人迹。 此时,千机辞正坐在桌案前,望着博山炉的花纹发呆。父亲留下的三件旧物——提线木偶、木牛、木鸢——被小心翼翼地陈列在一旁,如同三位沉默的先贤。在它们旁边,堆满了千机辞这十几天来的心血:七八只形制相近的提线木偶,三五头形态各异的木牛,还有一只完成了大半的木鸢骨架。 这几天,千机辞曾反复思忖道:父亲造了那么多东西,却独留下了这三个,定是有些缘由的。这三件物什,或许便与父亲引以为傲的“偃术”有关吗? 千机辞从小就听说,偃师可不同于一般的机关师:再精妙的机关之法,也只是将机械组合在一起,但偃师却不一样——他们做些手脚,竟能让寻常的机关“活”过来。可惜父亲离去太早,这般奇异的“偃术”,千机辞是一点也没能学到。 那夜,看着柜子里这些旧物,千机辞突发奇想道:与其对着这些木头出神,何不比着这些它们的模样,做几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这样的话,或许能看到些偃术的皮毛吧? 千机辞便从木偶开始。可他瞧了许久,却并没看出什么偃术的痕迹——这便是个寻常的提线木偶,做工也很粗糙,又何以被存留至今呢? 忽有一日,千机辞蓦然想起了博山炉的妙用——将碎屑倾入炉中后,他才恍然大悟:这三个木柜里的东西,或许是父亲领悟偃术的三个阶段。而这粗浅陈旧的木偶,只是父亲做的第一件木工罢了。 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正站在一个老头身边,学习制作提线木偶。师父一边动手示范,一边吟些唐诗:“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只见他捏起两根丝线,下面的木偶便“铿”地把腿抬得老高。男孩便在一边笑道:“嘿嘿,好奇妙!” 父亲小时候,竟这般活泼么?千机辞轻笑道。他又去木牛的背上割了一刀,将碎屑投入了博山炉。转眼间,父亲便到了十三四岁模样。 “天天背着这个走路,也太沉了些,”少年倒在地上,像是刚重重摔了一跤。旁边躺着一只摔碎了的木箧。他一边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边对着满地狼藉出神:“听闻汉代的诸葛丞相造了‘木牛流马’,只需稍微推拉,便能载着货物走很远。我若能也造一头‘木牛’,岂不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没过多久,少年的身影也消失了。千机辞望着自己近日仿做的木偶与木牛,脸上犹有笑意——它们静静地立着,木纹细腻,结构精严,确实可比父亲当年做的精致多了。 “提线木偶容易,记着丝线对应的部位便好;这木牛倒也不难……拉它一下,便走个两三步,便是连杆和棘轮的巧思罢了。”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木鸢上,眉头便皱了起来: “可这木鸢——便真正是偃术的造化了。它无须人来操纵,若遇着阻碍,还会自行闪躲。便是怎样的构造,竟还能事先卜知危险?” 在此之前,千机辞从来没想到,自己精通于千机氏的机关术,能轻易地拼起一乘战车、架起一座高桥,却仍对着一只“木鸢”摸不着头脑。他又划下一些木鸢的碎屑,往博山炉里投了一遭。云烟中的那个削痩青年,便又自己蹲在地上,自顾自地言语着: “嘿嘿!有了‘镜石’,木鸢便能自个儿瞧见东西;有了‘熔炼石’,它便飞个三日也不会落下;有了‘一纵一横’的‘天枢’,便能自行做些决断;我再造一个‘守藏室’……” 少年还在往下琢磨,千机辞却早已滞住了。他还停留在“镜石”那一步:“按照父亲的说法,这镜石可以自己看见东西。这倒不难,只是用了奇石的特性罢了……”他看着父亲留下的那只木鸢,木身虽有了腐枯痕迹,双目却仍如明镜一般澄澈。 千机辞又拿起了那颗玄色的珠子。这是从木鸢的胸腔中取出来的,时隔这么多年,竟还泛着黑曜石般的黯华:“这定是熔炼石。娘和我讲过,地下有种威猛的玄石,能将石头炸个粉碎。只有西方的夜叉族,能把它加工成熔炼石,造出‘四两拨千斤’的神兵……” 千机辞摩挲着熔炼石,心里不住地感叹:“我之前还纳闷,爹的木鸢为何能无风自行?没想到是借了熔炼石的神力。”千机辞知道,这熔炼石可万般珍贵,能在这里寻到一颗,已是意外之喜了。 想了半晌,他却又皱起眉头:“人有了五官九窍,是为了自己做些事情。可木鸢以“镜石”为目,又是瞧给谁看呢?莫非这‘天枢’、‘守藏室’,能让木鸢自己出些主意么?” 随着父亲的回忆终结,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云烟中。千机辞刚要重新放些木屑进去,可看着桌案上的博山炉,心里忽地暗流涌动: “所谓‘守藏室’,便是周王藏书的屋子,放着许多历史典籍。可父亲不也说过,‘青田核’能记住旧事,就好像草木的史官一样么?难道说,这木鸢里的‘守藏室’,便是用青田核做的?” 千机辞颤抖着手,轻轻撬开木鸢的竹鞘,里面是一个方寸大小的木盒。他打开盖子,低头看去:确有一只蝉形的果核,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除去没了生机外,正与博山炉中的那颗一般无二。 “莫非偃术的‘灵明’,原是取了万物之性么?” 千机辞想着想着,不由浑身震颤起来。他看向桌案上的诸多零碎——那镜石和熔炼石的光华交相辉映,正显出熠熠的明辉。 (二) 在千机府的五楼,有一个很大的藏书室。千机家世代的藏书,从古老残破的竹简,再到新近刊刻的纸籍——全都摆在这里。 而千机辞整日呆在此处,已不吃不喝两天多了。 “一纵一横,爹到底悟出了什么呢?” 这几日,千机辞几乎把世上所有的工匠之书看了个遍。在书桌旁边,《墨经》、《木经》、《博物志》……放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桌上还摆着一只崭新的木鸢:斑竹为骨,油纸为翼,镜石为目,轻木为身——相较父亲当年做的,却是更加巧致了。 而千机辞却并不满意。他明白,这木鸢虽能飞起,却只会直来直往,即使撞上梁柱,也毫不知道回避。究其根本,便是缺了父亲所说的“天枢”。 千机辞的手里,正捧着这个名为“天枢”的部件——它是一个宫铃形的、镂空的铜球。从旧的木鸢里取出以后,千机辞曾尝试将它唤醒,可却毫无反应——看来应是搁置太久,已彻底失灵了。 “没了它,便算不上真正的偃术,”千机辞喃喃自语道,“木鸢没了头脑,有五官又有何用?这‘镜石’、‘风声木’、‘摩顶木’……也都是白忙活罢了。” 千机辞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双目。他又一次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那枚铜球。两根银针一纵一横,在中心处十字相交,便如绳墨一般笔直,分别指向上下、左右两轴。在两轴的末端,各自嵌套着一个圆环。若是用手一拨,还能在垂直、水平两面上随意环转。 “父亲说,有了这个东西,木鸢便能自行做些决断……”千机辞皱着眉道,“可这究竟是什么呢?” 他又凑近去瞧。那两个圆环上,还各自刻着些符文。可那些符文太过微小,实在是难以辨识。他看了半晌,只能作罢。 千机辞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只听“啪”的一声,他低头一看,原是放在桌边的那本《墨子》,被他不小心带落在地。 “罪过,”千机辞赶忙俯身拾起,用袖子拂去书上的灰尘,“先师的书,我看完了以后,竟这么乱堆在这里,真是过分。” 千机辞拿着《墨子》向藏书室深处走去,想把它归于原位。到了“子部”以后,他的目光接连掠过了“儒家”、“道家”……看着看着,他忽地神色一滞—— 眼前的架阁上,赫然写着“纵横家”三个古拙的字迹。 千机辞眉间蓦然一肃。他想起了父亲的话:“有了‘一纵一横’的‘天枢’,便能自行做些决断。”父亲所说的“纵横”,或许与“纵横家”有关么? 千机辞探出手,在架子上抽出了一卷《鬼谷子》。他随手翻开一页,“捭阖第一”的字句便撞入眼帘: “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 千机辞的手指顿住了。他之前读过这《鬼谷子》,一向以为是些是策士的辩论之学。难道在父亲眼里,这“纵横捭阖”的功用,除去游说以外,亦是一种决断之法么? 他便信手往后翻去。“谋必欲周密……合于数……”周密的考量、规律与时机,或许便是木鸢行动的策略?可他的心里还是徘徊不定。直到看见了“持枢”一节的文字,他的目光才倏然停驻: “故人君亦有天枢,生养成藏,亦复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虽盛必衰。此天道、人君之大纲也。” “天枢?” 这两个字沉沉落入心底。千机辞心底的困顿,仿佛骤然消散了大半。父亲自幼熟读诸子百家,他将偃术的核心命名为“天枢”,绝非随意为之。看来这“运转造化之枢”,便与纵横家脱不开干系了。“天道、人君之大纲……”莫非这“天枢”的功用,便好像君主设定了纲纪,让机关如同群臣一般,根据法则来行事么? 一念及此,千机辞不再犹豫。他转身又从架上取下了□□本古籍,尽是些阴阳、纵横之说。他在桌案上又垒起一座小山,自此埋首其中,一晃不知多少昼夜。 (三) 僻静清幽的小院里,离娄子正穿着白衣,俯身观察着圭表上的日影。千机辞则站在一旁,面上显出难色,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稀客,”离娄子先开了口,“千机先生怎忽发奇想,来造访我这妄议命途的方士?” 千机辞听了,轻轻叹了口气:“当日稷下之事,咎错在我。千机家一向被嘲福薄,我才不愿信命。若是冲撞了先生,还望您多担待。” 离娄子直起身子,又去一旁侍弄花草:“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千机辞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铜球:“我本无意搅扰先生,但家父所留的遗物中,这‘天枢’上有些符文,实在是幽微难明。在这临淄城内,若论阴阳术数,可无人比得上您了。” “你这般秉性,倒也会来捧人了,”离娄子笑了一下。他接过铜球,轻轻将其打开。当目光落在双针与圆环上,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这是寻常的八卦罢了。你没学过《易》么?这两个环上,各刻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卦象,”他凝视着圆环道,“你可知,八卦相重,可得几何?” 千机辞一怔:“八八六十四。” “我若没猜错,这两个圆环相佐,便对应着周文王推演的六十四个卦位,”离娄子沉吟道。他随手拨弄两个圆环,待它们静止下来,便沉吟道:“这与占卜类似。你看我这次旋转后,纵针指向了‘震’,横针指向‘艮’,二者相合,便是‘雷山小过卦’了。” “竟是这样么,”千机辞惊叹道,“情势所易,两环转动,卦象自成。真是妙绝!” 离娄子点点头,将铜球重新扣好,递还给了千机辞:“令尊想将天地万物的演变,穷尽于此方寸之间,定不是为了算命吧?” “先父是个偃师,他想给器物赋予灵性,让他们自己做些思考,”说着,千机辞郑重行了个礼:“多谢先生指点。待我穷尽了父亲的造化,便再来拜访您!” 说着,千机辞便要起身告辞。离娄子见他去意匆忙,便也不再挽留,只是笑道:“到了那时候,你怕早已忘个干净了。” 离娄子陪他走到院门处,忽又开口道:“千机先生,你可知这‘雷山小过’卦,是为何意么?” 千机辞一怔:“请先生明示。” “有了一些错漏,还需行权宜之事。既已陷入困惑,还当以明哲保身、及时止损为虑。” 千机辞听了,心里暗想道:“离娄子是想劝我,不要再研究父亲的偃术了么?”他略微思索片刻,只是点点头道:“多谢先生忠言。但天命无常,事在人为。此后怎生走法,我心中自有定夺。” 已经走了很远,又听离娄子的声音悠悠而来: “千机先生,我授你一句《鲁班经》里的咒语:‘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敬授人时。’山穷水尽之时,你将这‘天枢’转到‘乾为天’卦。再吟诵出来,或许还有回转之机!” 千机辞脚步一顿,只觉此话耳熟,却无心深究,含糊应声离去。 暮色渐沉,他刚走近千机府的院落,便看到一名身着官服、腰悬符节的使者候在那里。那人面无表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千机大人,大王有令,明日卯时,修齐阁议事。” 千机辞心头一凛。齐王突然召集六卿,绝非寻常。使者阴沉而冷酷的神色,让他想起了那个蜂目豺声的狂铁氏。 千机辞垂下目光,依礼沉声应道:“谨奉王命。” 第7章 约法 (一) 千机辞踏着残雪走进殿门,靴底的冰碴在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修齐阁内炭火无声,六张檀木交椅分列两侧,俱铺着玄色绣锦。千机辞在末席落座,粗布袖口与周遭的织金纻丝格格不入。 千机辞向四周环顾一遭,泰伯与造父正捻着胡须打量他,看得人后颈发紧。六卿已然到齐,齐王却并未说话,只在手里摆弄一块圭玉。千机辞便低了头,看着地上的砖缝发呆。 殿外忽传来甲胄铿锵之声。狂铁氏大步走入,一身未卸的铜甲泛着冷硬色泽。他停在齐王席侧,抱臂朗声说道:“末将狂铁氏,奉王命列席议事。” 千机辞泛起疑惑。狂铁氏既非六卿,也不是大王的卫士,怎能披甲上殿?他瞥见泰伯与造父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带着些冷笑,却并不言语。 齐王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狂铁氏身上,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许:“狂铁氏近来督造的‘破山’战车,寡人甚是满意。” 狂铁氏便得意起来:“大王圣明!我这战车可……”他话音没落,便被一阵敲桌子的响声制止。大家抬眼看去,却见齐王阴下了脸,沉声说道: “今日召诸位前来,乃是为鲁公无礼之事。” 说着,齐王将一卷案牍掷在案上,惊得身旁暖炉的青烟猛地一颤,“寡人承天受命,王于齐域,便是大罗天子,都不敢多说什么。那鲁侯不自量力,自己守着侯爵也罢,竟还敢以‘齐侯’来称寡人,说什么‘天下唯有大罗天子可称王’。此等僭越之罪,该如何处置?” 泰伯蹙着眉头,高冠上的玉串叮当作响:“鲁国弹丸之地,竟敢藐视大王天威么?鲁侯怕是安逸太久了罢。” “臣附议,”造父紧随其后,声音陡然拔高,“臣以为应当即兴兵,冬日河水冰封,正可踏冰渡河,一举荡平曲阜!” 上卿是最了解齐王的。二人既已表态,齐王的想法便已昭然。中卿的席位上,左冶子眼皮也未抬,只盯着自己置于膝上的双手,似已神游了半晌;白默吟则正襟危坐,一头银发披散如同月华。她沉眸启齿,其声浑厚而粗粝: “凛冬将至,我要为东夷部落寻过冬的生计。大王若起兵伐鲁,诸族或难筹许多兵力。” 齐王摆了摆手道:“卿为涂山狐母,又是东夷领主,为东夷诸族考量,自是合适不过。本次出兵,临淄兵甲尚足,东夷休养生息便好,不必出动一兵一卒。” 白默吟放宽了心,千机辞的心却猛沉了下去。“真要出兵么?”他心里想道。千机辞想起了上个月时,木门乙在工坊里说的话——那些备办年货的墨家弟子,还在欢欣今年有些好光景。若是年前征鲁,两国不知又要凋零多少百姓了。 “不可,”千机辞突然开口,连他自己都觉突兀。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聚来。泰伯将玉圭“啪”地磕在案上:“你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想为鲁国辩解么?” “冬日出兵,天寒地坼。士卒艰辛,民夫转运更是劳顿,”千机辞心里没底,便用手抓着短褐的衣摆,沉声说道,“且年关将至,冬日农闲,若此时仓促兴师,恐致民怨。且鲁国虽小,却城墙高厚。曲阜又有盲公坐镇,若久攻不下……” 狂铁氏忽地一阵嗤笑:“千机先生是怜惜鲁人,还是说千机氏的战车作坊,已造不出能征惯战之车了?” 对面的羊角牧一捋山羊胡,嘿嘿一笑:“你千机家的战车产业凋零,便见不得旁人振兴国事么?” 千机辞正要言语,却听泰伯也悠悠道:“千机贤侄,莫非是墨家学问做久了,忘了修齐阁立身之本,在于强齐?”造父跟着摇头叹息:“鲁侯便是有了妇人之仁,才有了这般田地……” 千机辞攥紧了袖中手指,粗布纹理硌着掌心。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了父亲当年那句“杂家三子,随风而来,随心而去。”千机家早已没了威严。自己遇着事端,偏偏又难像左冶子一般缄口不言,便真似狂风中的一茎残草,在这世上孤立无援。 齐王冷冷望着千机辞,随后看向身旁的狂铁氏:“战乃国之大事。千机先生既质疑军备,或是自家的战车已疏于修葺了。狂铁,不知你新造的战车,可堪一战么?” 狂铁氏起身抱拳,甲叶碰撞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臣这披靡的‘破山车’,怎是千机家那些古董堪比的?若让臣以战车五百乘为先锋,三日之内必破曲阜!” “你先别忙着扯淡,”齐王皱眉道,“古董有古董的好处。孰好孰坏,是你说了算么?” 泰伯与造父一同笑了几声,便听齐王继续讲道: “二十年前,寡人亲自主持‘修造大比’,以定国之利器。既然你执意要争个高下——” 说着,齐王袖袍一拂,显出些凛然之气:“三日后,演武场上,千机氏与狂铁氏各出一乘战车,依祖制搏杀。勇士登车相争,落车者败。这一战,不仅分胜负,更要定朝野之心。” 齐王的目色扫过六卿,落在千机辞身上:“千机辞,你可敢么?你若胜了,寡人便罢了伐鲁之议。” 千机辞脑中嗡鸣。他知道这是陷阱,狂铁氏的战车坚甲利刃,齐王设计此局,或是蓄谋已久。若此事败了,千机家最后倚仗也将崩塌。可单是一辆战车的比拼,万一胜了呢?齐鲁的庶民或许…… 一股混着绝望的冲动涌上喉头。他几乎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何须勇士!” 满堂静默。连白默吟都微微侧目。千机辞深吸一口气,抬眼迎上齐王的目光:“臣的战车,无需勇士、无需御者,可自行取胜!”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狂铁氏勃然大怒:“狂妄!没有勇士,战车与朽木何异?” 齐王听了此言,却抚掌大笑:“好!三日后巳时,演武场见分晓。若你真能做到,寡人便将狂铁氏的产业,尽数给了千机家。” 说着,齐王又话锋一转道,“可你夸下海口,若是最终落败,你这下卿的位置,怕是不合众意了么?” 议会很快告终。千机辞退出大殿时,听见身后传来造父的笑声:“这小子怕是疯了……”泰伯则是低语道:“还记得么?二十年前的光景,便与今日何异?” 千机辞心中一凛:二十年前,正是父亲离去的时候。泰伯或许知道些什么?可还不及深究,双腿便已催他走远了。 (二) 千机府院落中央,积雪扫净,露出了一片空地。 一只木鸢正翩然盘旋,镜石做的明眸熠熠生辉。忽而一阵侧风袭来,它并非硬抗,翼梢轻灵一摆,借势划出半弧,稳稳升高,避开了一旁光秃树杈的干扰。 “妙极!师父,它真像活的一般!”木门乙抚掌赞叹,清隽的脸上因兴奋泛起红晕,“纵横捭阖,参立生奇。这‘天枢’之妙,竟能化用于此!” 千机辞伸出手,木鸢乖顺落下,停在他覆着薄茧的掌中。那枚宫铃状的铜球“天枢”在其内部微微嗡鸣,纵横银针在卦象环间轻颤,最终归位。 “木鸢小巧,闪展腾挪即可。战车重拙,需撼山岳之力,行攻守之变。”他看向木门乙,眼中复杂,“乙,你近年有了自己的营生。我一向不让你进千机府,便是不愿你卷入家族的纷争……” 说着,千机辞蹙眉道:“可如今情势危急,千机坊的老匠也大多年老昏聩。我想了想,你脑子灵光,对偃术大有裨益。此番帮我造车,也算为庶民做些事情。” 木门乙立刻躬身,言辞恳切:“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弟子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值此危难,弟子愿效犬马之劳!再说,能参与这般巧夺天工之作,是弟子几世修来的福分。师父为了墨家……” “好……好,”千机辞一向怕听木门乙说这些,便又岔开了去,“情势紧迫,我们便将这木鸢之理,用于战车之上。” 接下来的两日,千机府内灯火彻夜不熄。各式奇石异木铺满案几。镜石为目,嵌于车体四角,视物如生;熔炼石为心,深藏车腹,提供沛然的威能;摩顶木为肢,响应“天枢”指令,操控车轮转向、弩臂张合;而以青田核打造的“守藏室”,则记录着千机辞能想到的一切车战应对策略。 千机辞负责核心的“天枢”调校与整体构架,木门乙则以其精湛的木工手艺和玲珑心思,负责具体部件的制作与组装。他时而捧上一杯热茶,言语间满是敬佩:“师父之思,鬼神莫测。这‘天枢’竟能依卦象自决攻守,实乃造化之枢机。” 千机辞只是摇头:“非是鬼神,乃是物理。纵横捭阖,不过是对天地万象的一种演算模拟。” 第三日黎明,一乘形制奇特的战车静静伫立在院落中。它比寻常战车略小,无辕无辔,车身覆盖着打磨光滑的摩顶木甲片,车首嵌着数枚幽光闪烁的镜石,一具改良后的连弩斜指前方,弩机与车腹内复杂的连杆、绳索相连。 千机辞将最后一块能量充盈的熔炼石填入核心。他深吸一口气,以特定节奏轻叩车壁三下。 “嗡——” 低沉的震颤自车体内部传来。车首镜石映着微光,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车轮缓缓转动,调整着方向,无需牛马牵引,它自行在院落中绕行起来,遇到堆放的木料便灵巧绕过,弩臂随之转动,始终模拟着瞄准的姿态。 “成了!师父,我们成了!”木门乙激动地抓住千机辞的手臂,眼中光彩熠熠。 千机辞看着这自行运转的战车,心中百感交集。偃术之妙,竟真能至此。千机辞便去寻它的疏漏。他在车前设些各种各样的阻碍——每当偃车遭遇了困险,“天枢”里的“小纵横”总能指向“雷山小过卦”,这车便向后退去,寻找些别的出路。 千机辞本应欣喜才对。可每每看到这里,他的心里却总觉有些不安。离娄子那日的谶言,似总在他的耳边回响: “有了一些错漏,还需行权宜之事。既已陷入困惑,还当以明哲保身、及时止损为虑。” 千机辞不知道,这般自行运作的战车,能否敌过狂铁氏的破山车?泰伯那句“二十年前的光景”,到底是何意思?自己用偃术造出了“机心”,究竟又是福是祸呢? (三) 演武场四周,旌旗招展,甲士林立。 巳时的辰光下,积雪正泛着刺眼的光。狂铁氏的“破山”战车早已坐镇于此,车轮上的铁刺在雪地里划出深深的沟壑。狂铁氏手持戈顿,自己站在车右担任勇士。车左的御者是东野氏——他年过半百仍虬髯戟张,是齐域数一数二的车御。 千机辞这边,一乘墨色的战车孤零零地停在场中,没有战马、没有勇士,甚至连御者也没有,活像一具被遗弃的棺椁。 “千机大人怎么还不去场上,是想认输了么?” 齐王高坐观台,六卿分列左右。泰伯与造父谈笑不止,引来一片附和的哄笑。千机辞只在一旁道:“我坐这里就好。” 齐王不再多言,用金令旗在空中划出弧线。一旁的侍者吹响了号角。便听“破山车”轰然而动,马蹄踏起烟尘。狂铁氏怒吼一声,长戈直指,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冲锋而来。 千机辞坐在台上,手指轻轻叩击胸口的木符——其上涂着合离草的汁液与青蚨的血。他只是轻轻触碰三下,远处的偃术车便应之而动。众人不敢相信这般奇诡之事,便一齐睁大了眼瞧去。 破山车虽然形制有变,但终归属于马车之畴,仍照“回合”之式来迎战。而千机辞的偃术之车却并非如此。破山车从远处突来时,它并非直线迎击,而是灵活地侧向滑开,躲去了万钧之势。 狂铁氏一击落空,怒地哇哇乱叫。御者便勒马减速,准备掉转过来,准备进行下一个“合”。而偃术之车却并不拘泥于此。千机辞虽然重义,却并不固执古板。他前几日将“回马枪”的故事讲给青田核时,便已料到如今的光景。 趁破山车尚未回转,偃车上的镜石已然锁住了敌车。随着连弩的机括“咔哒”一声响动,一枚去除了金属箭头的木矢激射而出,“啪”地打在“破山车”御者的肩甲上。虽不致命,却让御者一个趔趄,回转之势便放缓了许多。 东野氏久经战阵,并未因此而惊慌失措。他驱动战车回转过来,一边匀速绕开圈子,一边眯起眼睛循着偃车的踪迹。旁边的狂铁氏放下戈盾,打算用强弓还击。谁知那偃车如游鱼一般,时而急停转向,时而假意前冲诱敌,仿佛能预判行迹一般,总能避开破山车的袭击。 与此同时,偃车则弩箭连连,屡屡击中“破山车”的甲胄连接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几次三番,“破山车”徒劳冲杀,人马皆疲,狂铁氏与东野氏俱是怒吼连连。 在一次回转中,破山车的外轮猛地陷入松软土坑。御者竭力控马,车身倾斜。偃车寻到这瞬间的破绽,便骤然加速前冲。在贴近破山车的刹那,车腹下弹出一根包着厚布的木杆,巧妙地别入“破山车”车轮辐条。 “咔嚓!” 木杆倏然断裂,破山车本就失了衡,受此一击,便轰然侧翻在地。勇士与御者一齐被甩落车下,滚了一身尘土。 全场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号角呜呜吹动,漫场的惊呼与叹声轰然而动。众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便连青丘老母都转过身来,对着千机辞连连拊掌。羊角牧目光闪烁,似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把话头咽了下去。 自己赢了么?千机辞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他忽然想起了两千年前的那场壮举——在楚国的郢城,墨子与公输班那场“攻守之战”,竟让楚王熄了攻打宋国的念头。千机辞看向齐王,心中升起了希望——自己赢了这场比试,或许也能阻止齐王伐鲁么? 千机辞轻轻拍了拍胸口的铜符。在远处的偃车上,两只铜环缓缓归位,镜石的光芒渐渐黯淡。他看见狂铁氏从地上爬起,从演武场一路跑来。 “承让了。”千机辞站起身,对着台下的狂铁氏抱拳施礼。狂铁氏却面色铁青,高声怒吼道:“妖术!这是妖术!千机辞!你用了什么巫蛊邪法?竟让木石自行搏杀!” 六卿神色各异,都不言语了。直看到齐王皱起眉头,泰伯才立刻起身,义正辞严道:“千机辞,机关乃人力所驱。器物并无灵明,若用偃术夺了天机,便似巫蛊一般,或许会有祸患。” 造父紧随其后,似是痛心疾首:“汉宫巫蛊之祸,犹在耳边。千机氏竟将此等邪术用于战阵,或玷污武德,动摇国本啊!” 千机辞急步上前:“不!此非巫术,乃是先父所传的偃术!以镜石为目,司南为枢,纵横捭阖之术为决……” 千机辞试图解释,但一时心急,连自己都说不明彻。羊角牧便来攻讦道:“与其他邦域不同。我齐域立国之本,便是‘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的机关之术。偃术虽然诡巧,终是奇门遁甲,又怎称得上是‘国之重器’?” 趁着羊角牧油嘴滑舌的工夫,千机辞已想起了先前准备的说辞。他定下心神,有条不紊道: “偃术并非弄虚作假、投机取巧,而是一种‘探寻物理’之学。它研究自然的算运之理,化用在方寸间的造化之中,使之机心运转、自作主张,乃是机关术的尽头之学。偃师是最讲实理的,将偃术看成奇门遁甲,便与实际大相径庭了。” 泰伯忽地喝止了他:“千机辞,你不提偃师还好。二十多年前的祸患,你又能忘了么?” 在场的众人便骤然无声了。千机辞倒吸了一口气。他刚想问些什么,却见齐王慢慢站起身,冷硬的声音缓缓而起: “我齐域有的是赴死的勇士。区区鲁域,何须此等诡诈之术?” 众人都明白,只这一句话,便能定了所有的乾坤。千机辞呆立在原地,仿佛噩梦的诸多先兆,一下尽铺在眼前。 “削去千机辞修齐阁卿位。千机家河东采邑、下军军权、战车产业,尽数收回。狂铁氏,即日起入修齐阁,继千机氏之缺,着手伐鲁之议。”齐王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自今日起,千机辞不得离开临淄半步。” 千机辞站在原地。冬日的风灌满他粗布的衣袍,冷彻骨髓。 第8章 鸿儒 (一) 朔风卷着残雪,扑打着千机府紧闭的门窗。阁内,昔日运转不息的十二计辰器沉寂着,墙边的投酒仪早已蒙了尘,潜英石墙默然矗立,将外界最后一丝声息也隔绝开来。 千机辞坐在一片狼藉之中,身侧散落着打开的空木匣和翻乱的卷轴。修齐阁的席位没了,千机氏便被抽掉了承重的主梁,家族倾颓已是定局。或许明天,或许后天,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就会化作实质的爪牙,将这将倾的千机府蚕食鲸吞。 其实,千机辞并非心疼那些产业和权势。他早已厌倦于此。只是这阁楼里的一砖一木,一器一物,都浸透着父母的心血,也封存着他唯一的童年。 可惜,最终还是葬送在自己手里了。 千机辞近日常感心乱。那些从小听过的谶言、诅咒、恶语……似乎全都萦绕回来。难以排遣之时,他便逃去博山炉里做梦。可一看到姥爷、母亲、父亲的昔日神色,一种强烈的失落便会攫住他,似比窗外的北风更刺骨。等他醒来时,便只留了一种钝重的麻木在心头。 或许再过几日,这博山炉也会被当成法器,让修齐阁缴获了吧?千机辞心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偌大的千机府里,到底封存了多少东西,自己最终又能留下什么。 千机辞带着面罩四处拾掇,清理着角落里那些旧木箱。他的指尖从各种奇珍异木间划过——那些昔日被父亲视若珍宝的物什,早已躺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 “什么都留不住。”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碰到了一块温凉的木质,便随手将其拿起。原是一段尺余长的乌沉木筒。 “什么都留不住……”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音色空灵,仿若幽谷的清泉——分明是少女的清澈声音,语调却与他方才的自语一模一样。 千机辞手一颤,乌木险些脱手。他盯着它半晌,又试探着开口:“风声木?” 木头静默着。他在木身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那木头果然复述了一遍: “……风声木?” 其声便与方才分毫不差。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十几年前,陋巷里那个总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女,是唤作阿离么?千机辞记得清彻,她永远不会像学宫的公子们那样嘲讽他的木讷。每当他抱着书卷从稷下归来,她便倚在门边笑,竹篮里飘出桂花糕的甜香: “给你留了两块,来尝尝么?” 父亲远行之前,曾在家里留了一截风声木。此木甚是稀奇,若挖空内芯,便能依着人语做些回声。若将内壁雕出不同的暗纹,便能仿出各异的声色。阿离十五岁生辰前,千机辞想送她些珍奇的礼物。他在灯下调试了三夜,终于在风声木中仿出了她的声音。 千机辞本想在生辰那天送她——可谁知蝉鸣还未响起,阿离便已病逝,便好像朝露蜉蝣一般悄无声息。这段来不及送出的风声木,便同那些幽微的情思一起,被封在了千机府的尘烟中。 “我好想你们。”千机辞对着风声木低语,声音有些沙哑,“你们要是还在,会怪我活成这样么?和幼时一样,我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事已至此了。你们若是还在,或许会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么?” 他轻轻叩了叩风声木。 “……也没什么大不了……”阿离的声音再度响起,熟悉而又遥远,似在轻轻安慰他。千机辞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听过这般平和、温暖的回应了。 可当余音散去,周遭又是一片寂寥。片刻的温存后,一阵更加强烈的孤独袭来,如同冰水般漫过脚踝,淹没胸口,让人快要窒息。 千机辞重新起身,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寻着。箱篓被拖出,隔板被卸下,那些积年的旧物重现了面容:柔如骨节的潜英石、入水不湿的鲛绡、干枯却仍坚韧的杖藜木…… 最终,他抱着方才寻到的诸多零碎,呆呆坐回了桌案前。他的目光在各个奇物间游移,最终落在了桌角那只提线木偶上。木偶眉眼低垂,丝线散乱,一副任人摆布的无助模样。 千机辞试探着把风声木放在木偶背后,假装正与阿离对话。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须臾之间,一种奇异的念头浮现出来。千机辞倏然站起,他清点着桌案上那些物件与古籍,眼神却带了些宿命般的疯狂。博山炉的白烟冉冉升起,千机辞的目色依次扫过架上的傀儡、木牛与木鸢,随即落在了一旁的《列子》上。那书正摊开在《偃师》一节,其中有一句被浓墨勾了出来: “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 (二) 齐域的雪落了整整三日,千机府却燃着不熄的炭火。千机辞只凭一柄刻刀,手指循着心底那个早已褪色的面容,在摩顶木上簌簌起落。眉眼的弧度,唇角的浅涡,那怯生生却又纯然欢喜的神态……木屑纷飞中,一个栩栩如生的少女面容逐渐清晰。 千机辞屏住呼吸,心脏却如鼓般狂跳。他心里明白,在齐王最终的清算之前,是自己最后的自由时光。 那辆凝聚心血的偃车被收缴后,车中承载的诸多精密奇物也随之而去。但事已至此,千机辞反而有种不顾一切的平静。他不再考量任何实用与规制,将千机府剩余的那些珍藏的异宝奇材,如同献祭一般,尽数倾注到这具真人大小的木躯之中。 窗外的积雪压弯了松枝,屋内的刨花堆里,散落着比雪更细碎的念想。千机辞从博山炉里取出了青田核与三赖草。那二十多年不绝的云烟,便于今日消散殆尽。他又取出了十二计辰器里的熔炼石,当作人偶的心脏。千机辞心想,或许再多几分设计,这“阿离”便能多几分生机么? “便像《列子》一样。天枢为脑、熔炼石为心……镜石为目、杖藜为骨、风声木为喉舌,青田核为忆,”千机辞从镜石中看着自己的倒影,自顾自地清点着,“摩顶木可以明白天枢的思绪;三赖草甚至能做些呼吸。唯有这关节的连结处,似乎还不够灵活……” 千机辞便又找了一些医家的书。他在肩、肘、膝三处内置十二重枢纽,全都用潜英石精心雕成。每个枢纽都用鱼鳔胶粘合竹钉,转动时会发出呜呜的轻响。为了让手指灵活如真人,他在指节处缠绕细如蚕丝的铜丝,屈伸间竟能拈起案头的绣花针。 雕刻五官时,他将帖纸覆在木胎上,用锥子沿着笔描的轮廓扎孔,再以蜂蜡灌注成型。一旦稍有偏废,当即用凿子毁去重雕,如此反复七次才罢休。他将风声木做成喉舌,与双耳的摩顶木相连;又将自己的长发裁去一半,尽数栽给了人偶。镜石嵌在雪白的潜英石中,他看着其间映出的眸光,竟比自己的双目更加明亮。 到了后来,千机辞的双手总在颤抖。他戴上面罩,便喘不过气来;若是抛了下去,喉头又痒得难受。他强撑着力气,为她披上了最后一层“肌肤”——那是他用牛皮熬制的胶皮,先以姜汁浸泡七日,再涂三层桐油与朱砂的混合物,晾干后竟呈现出真人般的肤色。 千机辞终于累倒在地。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到胸中剧痛,按住心口那一刹,在一片将死的寂静里,忽有一声生涩、僵硬的人语,从一旁传了过来: “呜……” 他忽地浑身一震。蓦然坐起身子,他抬眼向前看去。却见那个初生的身形,正歪着头瞧着自己。她睁大眼睛,那眉目间的神色,分明带着阿离当年的倩影。 千机辞看着看着,便剧烈咳了起来。他拼尽全力想要说话,但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喉咙却已干涩了太久,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声。 (三) “从今往后,你就叫姮娥。”千机辞看着天边的月色,轻声说道。 “我与阿离痛楚的根由,便藏在彼此的名字中……我此生已饱尝了离辞,我想你一直伴着我,像月神一般永恒。” 风声木听到了这些言辞,又如流水一般倾入了青田核。天枢里银针轻颤,内外玉环循着纵横的轨迹悠悠转动。最终,纵针定于三阳之“乾”,横针落于三阴之“坤”,成了“地天泰”卦。姮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神色。她微微仰着头,镜石映着天上的明月,口间送出了温润的轻语: “我将一直陪着您。” 说着,她缓慢转动脖颈,对着千机辞微笑着——侧顾颔首,一切都合乎人的尺度。在此之前,千机辞曾调试了无数次,直到姮娥的目光刚好能落在他的侧脸,才将她脖颈内的连杆定了下来。 “你与当年的阿离一般美。”千机辞凝望着她。 “是么?”她轻轻笑着。 最初的日子,就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姮娥的肩上,头发被盘成了堕马髻——那是千机辞当年学了好久才会的。千机辞又从母亲当年的衣橱里,给她寻了些好看的衣衫。千机辞每日清晨为她梳发,中午在桌案上教她作画,黄昏时则带她看云霞——有了青田核,姮娥几乎可以过目不忘。没过多久,她便能识出不少事物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千机辞将《诗经》中的句子指给姮娥看,“你能想到,那是何等清渺的景致么?” “河畔的野草、清晨的白露……”姮娥歪着头,“应当是很美的。” 那晚,千机辞饮醉了酒,便将头轻轻倚在姮娥肩上。积压了半生的孤寂与失落决堤而出,他絮絮地说起父亲远行的背影,说起阿离病逝那个午后,说起母亲灵前的落雪……说到动情处,他竟听到一滴泪水,“啪”地落在了在姮娥的肩胛上——惊异了一刹后,他四下探看,那原是自己的眼泪。 “姮娥,”他抬起头,沙哑的嗓音似带了一丝期盼,“我与你说这些……这些幽微难言的思绪,你……你能明白么?” 她微微偏首,若有所思。可过了半晌,脸上却仍显着困顿与蒙昧。她摇了摇头,轻声回应: “我无法明白。” 千机辞心里一冷。他早该想到的,再为精巧的偃物,终究只是一具会言语的机巧。青田核读了再多的书,也只是合着天枢的程式做事——就像一位洞知千古,却不近人情的鸿儒。而姮娥方才扮出的迷惑之色,也不过是源于机关深处的、一个冰冷的“山水蒙”卦罢了。 千机辞不再想说话,便一个人去连廊透透气。冷风灌入骨髓,酒意便一下没了大半。千机辞想了方才的事情,心里忽觉着好笑:自己是什么风流倜傥的人么?竟嘲笑一个木偶不通人情。自己生性孤僻,又独自活了这么多年,怕也早已疏于言情吧? 千机辞凭栏站着,对着四野的素素冬迹出神。他看着远方铅灰色的云气黯然低垂,看着近处的车辙马迹被新雪填平。看着看着,忽见一抹墨色的身影匆匆行来,已在雪上踏了长长一道足印。 “何人?”千机辞心头一凛,“莫非是齐王派人来了么?” 待那人走近,千机辞定睛瞧去,却见他身材高挑,虽一身粗布打扮,行步却紧凑而安稳。正是自己的弟子木门乙! 千机辞披上一件厚衣,快步下了楼。拉开阁门那一霎,寒气裹着雪花扑面而来。木门乙已在阶下立着,肩头落满了薄雪。 “师父!”他躬身行礼,气息略显急促。 “你……”千机辞心头火起,又强压下去,声音冷硬道,“我之前和你交代过,我已是风中之烛,你若为了墨家考虑,便莫要与我再有来往!你当是耳旁风么?” 木门乙抬起头,脸上满是恳切:“万万不敢!只是……此事关乎二十年前的旧案,弟子不得不来!” 千机辞眉头皱紧。他示意木门乙说下去。 “方才从墨家工坊回家的路上,下卿羊角牧大人找人给我传话,”木门乙压低声音说道,“说是与二十年前,千机府的那场大火有关。”说着,木门乙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他还把这个塞给了我,说是信物。” “羊角牧?”千机辞心下一动,“那个消息灵通的商人么?” 他接过布包,定睛瞧去,竟是半块烧焦的木头,纹路间嵌着熟悉的熔炼石碎屑。千机辞的指节骤然捏紧。木门乙上前两步道:“羊角牧说,他在城西的‘断橹巷’候着您。您若有些疑惑,去了便知。” 千机辞心头一沉。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已困扰自己许久。可羊角牧又怎会知道?千机辞明白,这个富商绝非良善之徒。此时夜半相邀,或许有些陷阱。可是……他们若想陷害自己,又何须这般劳时费力?千机辞心念急转之际,一个清越的女声从身后楼梯处响起: “主人……您在做什么?” 千机辞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姮娥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转角,正微微歪着头,好奇地望向门外的木门乙。 木门乙显然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看到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师父,这位是……?” 千机辞顿时尴尬万分,脸颊竟有些发烫。他本能地侧身,试图挡住木门乙的视线,语气带着罕见的慌乱与呵斥:“姮娥,谁让你下来的!快回去!” 姮娥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所慑,脸上那抹由“地天泰”的温和神色瞬间褪去,转成了一种“山地剥”的无措。她依言默默转身,裙裾轻摆,消失在楼梯的阴影中。 千机辞这才强自镇定地回身,对上木门乙那愈发疑惑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用干涩的声音解释道:“……不过是一具新制的木偶……机关尚未调校妥当,让你见笑了。” 木门乙是何等玲珑心思,立刻收敛了神色,垂首道:“弟子明白。”他不再追问姮娥之事:“师父,断橹巷之约,您需慎重考量。羊角牧大人言明,须即刻前往,迟则生变。” 千机辞望向门外愈发密集的风雪,心中关于父亲与过往的重重疑云翻腾不息。此去凶吉难料,但对于理清真相,或许能有些裨益。他不再犹豫,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好,我即刻去。” 可木门乙仍不放心:“此事蹊跷,您若要前去,我可与您同行。” “不,”千机辞语气凝重道,“你就留在千机府。假如我两个时辰未归,你再速速离开这里,有多远跑多远。” 木门乙立刻躬身:“弟子遵命!” 千机辞带着木门乙走进阁楼,却又见姮娥从楼梯探出头来。他苦笑一下道:“乙儿,这木偶唤为“姮娥”,依旧是偃术的造化。我近来孤苦,便造她来陪我。你若不嫌拙劣,与她说说话也好。” 千机辞不再多言,转身踏入了漫天风雪中。木门乙见师父走远,便掩上了沉重的阁门,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外。他转过身,清隽的目光投向了二楼的连廊。姮娥正静立在那里,凝视着无垠的墨色。 第9章 小说 (一) 断橹巷深似一口枯井,两侧败墙夹着一条被积雪半埋的窄径。羊角牧裹着一件厚实的锦裘,像只过冬的田鼠,揣着手等在背风的墙角。 千机辞的身影刚出现在巷口,他便堆起了笑:“千机先生,风雪之夜,还劳您大驾。” “你找我何事?”千机辞单刀直入问道。他一手拢着袖箭,一手按在腰间的短匕上,“千机府外耳目良多。为何让木门乙来寻我?” “哎哟,千机先生,”羊角牧的小眼睛眯成了缝,“您当他真是来送消息?他是来探您的底——看看千机府还有多少值钱的偃器。” 千机辞冷笑一声,显然是不信的。羊角牧便搓搓手,呵出一口白气,“那小子精得很。我已向他保证,在千机家倒下以后护他周全,他这才肯跑腿。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 “保证?”千机辞冷笑,“你豢养的‘小说家’,哪个不是颠倒黑白的好手?翻云覆雨,唯利是图。你的保证,又值几个钱?” 羊角牧浑不在意地耸耸肩:“千机先生信不信,倒也不要紧了。”他的眼睛溜溜转着,很快觅到了千机辞怀里的布包。“但我说的真相,看来您有兴趣听听。” 千机辞并没搭话。 “我今天造访了墨家工坊,真是‘兼爱’的好地方,”羊角牧脸上露出赞许,“可据我所知,那里曾是千机家的私坊吧?二十年前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你长大后重修此地,才改成了墨家的聚所。” 说到这里,羊角牧压低了声音:“可你知道么?那并非天灾,而是左冶子精心谋划的一场大火!” 千机辞虽故作镇定道:“此话怎讲?” 羊角牧撇了撇嘴:“二十年前的修造大比,是左冶子和千机家的争斗——谁的兵器更好,军械产业就归谁家。在大比之前,左冶子买通了你家的下人。你猜他知道了什么?” 千机辞皱紧了眉头:“快说。” “左冶子打探到,你爹竟用偃术来造剑!他心里明白,偃师那些神异的玩意儿,岂是自己的凡铁可比的?”羊角牧脸上满是诡秘,“修造大比前,左冶子便让下人在偃物上做些手脚。他本来只想毁了那些偃器,可没想到,那天的你,竟也偷偷跑到工坊玩闹……” 千机辞倒吸了一口冷气。 羊角牧继续道:“那场火,不仅烧毁了你父亲诸多心血,更重要的是……当时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你被烧死在了火场之中!将你的尸体运回千机府后,千机老爷连小棺材都备好了!” “荒谬!”千机辞冷笑一声,“我明明……” “你明明活得好好的,是么?”羊角牧接口,脸上更显诡秘之色,“离奇之处就在于此。大火之后,你竟毫发无损地重现了!而与此同时,你父亲偃师却就此失踪。我手下商人遍布九州,却再无人看见他的踪迹。” 千机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风雪更刺骨。他声音有些发颤:“然后呢?父亲便这么消失了么?” 羊角牧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讥讽:“那场变故之后,千机氏在修造大比上不战而败。左冶子如愿跻身中卿,而你们家……嘿,竟沦落到与我这般商贾同席的下卿之位了。”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千机辞的反应:“前段时间的修造大比上,你当真会以为,朝堂诸公瞧不出你那偃车的精妙么?他们怕的不是战车,而是怕你重蹈你爹偃师的覆辙!” 千机辞长叹了一口气。 羊角牧又低声道:“你爹失踪后,临淄城便有了传言,说他钻研邪术,走火入魔,这才毁了千机氏的百年基业。自那时起,‘偃术’便成了朝堂禁忌,再无人敢提。”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千机辞一眼,“便连你的母亲,想必也对此讳莫如深吧?” 千机辞紧紧握着布包里的半截焦木。母亲那句叹息,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他闭上眼,冷冷道:“机关终是死物,莫测难防的,从来都是人心……” “你也不必太过难过,”羊角牧拍了拍他的肩头,“左冶子手段确实高明,二十年来,此事便像清风流水一般,再也没了痕迹。” 千机辞微微侧开身子,冷冷问道:“你如何知道此事的?我又怎么信你?你在修齐阁对我恶语相向……为何现在又告诉我这些?” “在千机家安排细作,一向不是什么难事,当年你家的下人里,同样也有我的人。”羊角牧嘿嘿一笑,“至于信不信么——你不说我是‘小说家’么?你就当我在扯淡罢。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干系呢?” (二) 归途的风雪似乎静了很多。 千机辞推开阁门时,唯有炭盆里的余烬噼啪作响。他径直上了二楼,木门乙和姮娥才忙站起身:“师父,您回来了!” “我走的这段时间,有人来么?”千机辞解下外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木门乙躬身递上热茶:“一切安好,并无异状。” 千机辞“嗯”了一声。他走到桌前,看见岸上正摆着一张白纸,上面画着对弈的残局——棋子棋盘,都是笔墨画的。 “我与姮娥姑娘聊了半晌,没想到偃术竟如此玄妙!”木门乙赞叹道,“我看桌案上砚台未干,便忽发奇想,来与她下一盘围棋……” “不错,”千机辞点点头,“她没学过围棋,你教得这样好么?” “是姮娥学很快……”木门乙小心地说,“师父,您猜谁是黑子?” 千机辞看着纸上的弈局:白子已被逼入了死角,眼看再无生路了。他猜道:“你吧?这黑子圈得更圆。并且姮娥怎能下过你……” 木门乙摇了摇头:“不,姮娥执的是黑子。”听了此话,千机辞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怎么可能?” 正惊诧间,忽听姮娥开了口:“方才对弈时候,听到了木门乙说的‘放他一条生路’。但我不知怎样做。” 木门乙显出尴尬的神色:“你怎连这话都讲来?” 姮娥听了以后,咯咯笑了许久。千机辞知道,这是“风火家人”卦的笑声,应是源自一种极为欢快的情境。他顿感心神有些恍惚,便对木门乙说:“今夜风雪犹寒,你便留在此处过夜吧?” “不必了师父,”木门乙摆了摆手,“我明早还要给大哥做饭。” “好,”千机辞点了点头,“现下风雪已小,你快些回去也好。近日不太平,你不可再来千机阁了。” 木门乙应声起身,千机辞送他下了楼。木门乙走到门口处,却又回头问:“师父,羊角牧怎么说……” “回去吧。”千机辞应道。声音有些冰冷,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木门乙在门槛外顿了顿,终是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串渐远的足印——此时的风雪,其实比方才大了很多。千机辞只轻轻合上了门,阁内便重归了寂静。 千机辞回到二楼,却见姮娥正扶着栏杆候着自己。 “主人,您知我为何叫姮娥么?” 千机辞一怔。他看着姮娥的双眸正映着烛火,脸颊漾起几分羞怯般的红晕。她轻声说道:“姮娥便是嫦娥。而您英明神武,就像那射日的英雄后羿一般,所以我要永远陪着您。” “你……”千机辞浑身一凛。他想起阿离十五岁那年,也常这样歪着头问他:“《诗经》上说‘月出皎兮’,是为了我们写的吗?” 千机辞凝望着她。却见她的神色与阿离越来越像,竟让他有些分不清了。半晌,他强作镇定,指尖掐进掌心:“你怎说起这个了?” “我对木门乙说,我常惹您不开心,”姮娥的手轻轻挽上了千机辞的衣袖,“木门乙和我说,男子爱听这样的话……” 千机辞轻轻叹了口气。姮娥却还兀自说着:“主人之前说过,千机氏在祖父辈成了‘百机’。那如此说来,到了父辈是‘十机’,到您这里……就只剩‘一机’了。”她突然抬头,唇角的弧度温顺得恰到好处,“主人,您这‘一机’,便是我么?” 千机辞心头一沉。他别过脸去,将姮娥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拿开:“唉,你怎会这样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还有,以后不要唤我‘主人’了。” 姮娥被吓了一跳,她呆滞片刻,目色从“雷泽归妹”转向了“地火明夷”,方才微笑的嘴也撇了下去。千机辞见她楚楚可怜,忽感到一阵失落: “你以后叫我‘师父’便好……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明白。你只是想让我开心。你和当年的阿离一般心善……” 说到这里,千机辞走到了桌案前:“不过‘千机’的玩笑,便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了。我们家的命数实在凄惨,怎至于这般自怨自艾……” 说到这里,千机辞又想起了方才羊角牧的事。他便无心理会姮娥,只看着那段焦木出神:纵是二十年前的旧物,它依旧能让人想到当年的惨状:汹涌的火舌、漫天的尘烟、那些惨叫与哭喊…… “羊角牧说,二十年前的火灾,其实是左冶子的阴谋,”千机辞喃喃自语道,“可这是真的么?当年的境况,我也难以明察了。羊角牧或许是想借刀杀人——让我最后挣扎时,将左冶子给拉下来。” “您说的有理,”姮娥缓过神,在一旁应道,“他的话不可全信。” “羊角牧还说,我早已被烧死在了那场大火,”千机辞眉头紧蹙,“如果他在骗我,父亲为何失踪了呢?可若他说的是真话,我为何会毫发未伤地坐在这里——人死真能复生么?” 一人一偶沉默半晌。忽听姮娥开口:“猜到您在寻找这个。”说着,她轻轻踮着脚,将桌案深处的博山炉端了过来。 “对!”千机辞豁然开朗,“我怎把博山炉给忘了?将这段焦木的碎屑放进去,我能见到它的过往么?” “不过……”千机辞忽地想起,如今的博山炉已与往日不同。炉中的三赖草和青田核,早已被拆了下来,给姮娥当了部件。时到如今,这博山炉虽有烟雾,却再也不会把人带入幻境了。 “无妨,”一旁的姮娥笑了,“以后我就是您的博山炉,好么?” 姮娥微微张口,显出一缕金色的光辉。她轻轻捻起那截焦木,置于鼻尖轻嗅了几下。千机辞这才想起,那三赖草正位于她的齿间!而青田核正卧在她的天枢之旁——方寸之间,能留下万千草木之忆。 千机辞还在愣神,姮娥却已倾身过来。千机辞只是看着,看她慢慢凑在了自己跟前,而后轻启朱唇,一抹三赖草特有的异香,如月华般缓缓倾入了自己的气息。 千机辞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只觉眼前的烛光愈发明亮,思绪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向着旧忆的深渊慢慢飘坠。最后留在眼前的,是一个近在咫尺的、仿佛带着些悲悯的唇角。 “怎成了如今这样……” (三) 漫天的尘烟,迷得人睁不开眼。 千机辞伸手去抓,指尖却只穿过一片灼热的虚空。眼前的景象像被揉皱的绢帛,时而清晰如刀刻,时而模糊如隔雾——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中,散落的熔炼石在余烬里闪着微光,母亲的哭声从缥缈的云雾里渗出来,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熔炼石不会乱炸的,”父亲在地上寻了一截烧焦的木头,凑近闻了一口,“这不止是熔炼石的气息,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母亲哭喊着,“你就是去寻仇,将他们都杀了,又有什么用?我们的孩子回不来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尘烟扑来,千机辞咳了好几声。待他揉开双目,却发现四周已然换了景致。那些冒着黑烟的残烬、吊着断梁的残垣,全都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千机府安稳宁静、亮着烛光的卧房。 母亲正坐在床边的地上。在她的怀里,躺着一个似在熟睡的孩童。孩子的口鼻余出了一些炭灰,两颊呈现鲜红之色。与之相反,母亲的脸色反而惨白,双眼早已呆滞,似已丢了魂魄一般。 “娘——”千机辞想要说话,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也发不出来。他正自挣扎时,却听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我此生共有四次惊异——” 他猛地转头,看见父亲正站在不远处的窗边,背影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正依次摆着几个物件。千机辞神游于此,心念恍惚,只记得它们有些似曾相识。 “我六岁时没见过世面,觉得世上万般巧妙,莫过于这提线木偶;十几岁时,我看着书上的木牛流马,感叹着机关术是如此神异;二十多岁时,我造出了归去来兮的木鸢,又觉得偃术比机关术强许多……” 说着,父亲轻轻移过身子,显出了桌上最后一个物件——那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偶。千机辞看清了之后,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那木偶的材质,与他造姮娥时用的摩顶木一般不二。而那木偶的眉目之间,分明是自己幼时的模样! 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偃师,嗓子似已哭哑,只用气声说道:“你做什么?任你刻的再好,辞儿都已经去了……” 父亲并没有回应。他双手分别触着木偶的心口与额头——千机辞猜测,那或许是熔炼石与天枢的位置。众人沉默片刻,那木偶忽地“呜”了一声,随后吐出一句:“娘……” “你干什么?”母亲尖叫道。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木偶,“你别弄这东西了……它不是我的辞儿!” “它会是的。”偃师的木偶刻刀在的眉心轻轻一点,那里立刻浮现出一道浅痕——与千机辞额角那道幼时摔伤的疤一模一样。他放下刻刀,凝视着木偶眼中的镜石,喃喃自语道: “刻了三天三夜,我终于明白了。所有术的尽头,都是鬼神难测的人心——那是一切机关都无法明了的爱。” 母亲踉跄着起身,将孩子抱进床头的棺椁。她挪到偃师身后,望向那个惟妙惟肖的木偶:“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拿它做什么?” “木偶再精巧,终究没有魂灵。”偃师沉吟道,“楚域云梦泽有位巫朽,能招魂入死物。你若放不下辞儿,我便去前去寻他。赶在头七之前,或许能将辞儿的三魂七魄,放在这木偶中……” 父亲话音未落,千机辞忽感头痛欲裂,眼前如帷幕落下,恍然沉黑一片。待他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正瘫倒在椅子上,冷汗已然浸透了中衣。 “师父,您还好么?” 千机辞循声看去,却见姮娥正俯身在他跟前,显出关怀的神色。千机辞记起方才的诸多遭遇,喘息愈发急促起来。他伸手抓住姮娥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失魂落魄道: “姮娥,你知道么?我也不是人……我或许也是个木偶!” 姮娥又一呆滞,天枢似乎还在周转。她兀自深度思考着,千机辞却顾不得这许多了,仍自顾自地喊着: “梯阁有四个木柜,却只放了三个造物。我之前还在疑惑,为何最后一个柜子是空的?原来……最后一个木柜里,本该躺着的就是我——我便是偃师的最后一个造化!” 千机辞说得气喘吁吁。他看向姮娥——她的双眸带着悲悯,双眉却还在似蹙非蹙——千机辞明白,她还在“天火同人”与“天地否”之间徘徊。千机辞一边侧顾她的神色,一边接着絮絮说道: “怪不得,我对木屑如此敏锐,或是我的鼻息之间,也藏着三赖草么?我从小到大如此孤僻,一遇见外人,连话都说不利索;我还不懂常人的喜怒哀惧,就连寻常的交谈,也会觉着聒噪;我常常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总是身子先有了动作,随后才会有些主意……” 终于,姮娥的双眉不再飘忽。她摇了摇头,定声说道: “不,您与我不同。您觉着欢喜时,眉目会自发舒展,嘴角在顷刻间上扬,就像弯弯的明月;您方才感到困苦时,冷汗便浸了全身,脸上淌下了双目流下的泪痕。您会慢慢长大,而身为木躯的我,却没有这般精巧……” 千机辞不等她说完,便驳斥道:“父亲的手艺,远远在我之上。即便是初学偃术的我,若想把你造得更精微,让你像快鱼一般自愈、让你在痛苦时流出眼泪,也并非没了可能。” “不,”姮娥摇了摇头,“天枢到了‘泽地萃’卦,我或许能流下泪来。但如您所说,这些幽微难言的情思——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千机辞平静下来。他看向窗外,夜幕已然极沉。而四野的绵绵大雪,仍与往日一般漫天席地。 “所以,我爹才去了云梦泽,不是么?” 第10章 道生 (一) 千机辞又做了这样的梦。 从小到大,已不知有多少次了。他梦见自己躺在深涧的谷底,依稀听得汩汩的溪流,还有一些细碎的鸟鸣。他伸手探开那些湿漉漉的苇草,尽力睁开了眼睛。可奈何浓雾深重,什么也看不分明。 “魂兮……” 是谁?千机辞凝神瞧去。可那些浓雾忽地散了。千机辞猛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正卧在床上。一旁的帐幔被炭盆的残火映得发红。 “您醒了?”姮娥在一旁道,“此时还不到三更。察觉到您只睡了一个时辰。” “我又梦到了那里,”千机辞喃喃说道:“一定是青田核作祟……” “您没有青田核,”姮娥温柔地说,“您是活生生的人。” 千机辞摇了摇头:“你这样说,我反而会不开心。或许我真是个木偶,才会快活一些吧?”他打了个哈欠,然后望着博山炉出神: “我不等了。我即刻去云梦泽看看……我去找找世上到底有没有个‘巫朽’。” 姮娥见千机辞翻身了下床,才知道他并没有在说笑:“不知您为何要如此匆忙。此时还深更半夜。” 姮娥一边帮他穿好衣服,一边在心底卜了一卦。天枢迟迟不定,她的面色也在“雷山小过”与“泽风大过”之间游移:“师父,您刚造好木鸢,不必再调校几日么?” 千机辞系着衣带,兀自笑笑:“黑灯瞎火的,我坐着木鸢离开临淄,才不会被发现。我早就发现,自己越是谨小慎微,做的错事最多。” 他双足踏上了谢工木屐,又走到窗边看看月色:“今夜难得风小,我不会被吹到秦域去,过几日可不好说了。” 千机辞收拾妥当。临走之际,他看着姮娥无措的神色,心里却又有些不舍:“木鸢用的是九转釜的熔炼石和青田核,就不用取你身上的了。我走了以后,你便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不要去,听话么?” “好,”姮娥撇着嘴道。这让千机辞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因学堂加课而错过了约会,阿离脸上那抹埋怨的神色。千机辞看她一会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便闭着眼俯下身去,在她的颊上轻轻一吻: “你与阿离真像。若她在的话,一定也会舍不得我。” 姮娥只是点了点头,而后说起别的事情:“感知到千机府并不太平。您走了以后,若此处出了什么变故,我就用护火草燃起狼烟。您远远地在木鸢上看见,便不要回来啦!” 千机辞并没有接她的话:“我走了,你会思念我么?” “思念?” “好吧,无妨,”他轻轻笑了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夤夜的临淄像座沉睡的巨兽。木鸢划过天际时,守城士兵还在炭火边打盹。千机辞坐在木鸢上,冷风扑扑而来。他抱着一块潜英石取暖,仍给冻得瑟瑟发抖。许久,他才有心思向下看看。但见护城河的冰面如同翡翠,漫天的落雪如同碎玉。临淄城已渐行渐远了。 “齐域真美,”他心想,“若再活一次,我还是想看临淄的夜色。” 千机辞渐渐有了困意。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回到了博山炉的第一缕云烟中。无边无垠的汤谷上,杂家三子又一次眺望起了半壁海日。偃师倚在虎山君身上,他的诗还没诵完:“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汤谷已至暮色。千机辞一觉睡醒,齐域却还没拂晓,他便又沉沉睡去。往后,千机辞便在各色的山头上露宿,一晃不知多少天。这日,千机辞正在木鸢上打盹。待他睁开眼,忽见地上已换了一副模样。 却见此处山丘林立,河如丝带一般四处萦绕。碧海一般宽阔的湖泊上,凝滞着终日不散的雾岚。每逢山清水秀之地,还建着些巍峨的高台。千机辞心里一阵悸动:自己真到了楚地了。 “这茫茫千里,全是云梦泽的水域,”千机辞暗自摇头,“我也真是好笑——既没有楚域的地图,又没有楚国的通牒,只骑着一只木鸢,便敢飞这么远过来。我到哪里去寻巫朽呢?” 到了一处河谷时,木鸢的司南忽地自行乱转。千机辞猜到此处神异,便将木鸢降在山头,自己徒步走向了谷底的涧边。云梦泽的白雾遮天蔽日,但他似乎天生就知道去往哪里——这一路的草木之迹,便与那些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呵!你来了。” 却听一旁人声响来,千机辞蓦地放慢了脚步。他寻了良久,依稀在旁边看到了一棵巨大无比的、枝干虬结如龙骨的怪树。在树干的中央,无数藤蔓缠绕在一起。细细看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上面,悠然荡着秋千。 “和你父亲比,你可饱满多了。” 老者的声音窸窸窣窣,就好像风吹过了千万个树洞。千机辞打了个寒战,慢慢凑近过去,壮着胆子问道:“您便是巫朽……前辈么?” 老者呵呵一笑,其声诡奇古怪,就像寂夜的钟鸣: “呵!你都不知我是谁,就来找我么?” 千机辞定了定心神:“我知道,您一定就是巫朽了……我曾无数次梦到过这里。您方才说,父亲曾来找过您么?我此次前来……” “我知你为何而来,”巫朽脚下的藤蔓越荡越慢。他用干枯的手指轻轻一拨,风铃声泠泠响起,周围的雾气顿时翻涌起来。 “你自己看吧。” 千机辞揉揉眼睛,却见一片古旧的暮光下,浓雾如潮水般退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那正是偃师无疑。却见偃师正跪在树下,苦苦恳求着:“宗师,求您为我的孩子招魂!” 巫朽的声音凄凄而来:“舍不得孩子么?你看看这棵‘魂栖木’吧,上面尽是些不愿转世的冤魂。你随便摘一个孩子便是。” 偃师形同枯槁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活色。他看向那棵怪树,每一个影影绰绰的枝头上,都挂着些魂幡与风铃。偃师惊奇了半晌,摇了摇头道: “不!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自己的孩子回来!” “你的孩子命数已尽。招魂容易,可那已断绝的生机,却极难复原。”巫朽淡淡道,“你若为他着想,会想看他附在木偶身上,苟延残喘一生么?” “我不愿,”偃师叹了口气,“也是我太过自私了……” “呵,你愿‘一命换一命’么?将你未尽的命数,置于他的身上。如此,你的孩子既能归来,又能重获血肉之躯!” 偃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双目重新有了些光华:“真的可以么?我的辞儿——他能如常人一般成长么?” 巫朽点了点头。他看着偃师欣喜若狂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只紧紧蹙着双眉,用苍凉的楚语吟道: “魂兮归来!还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 却见一些微弱而透明的银辉,便从虚无中汇聚起来,飘向了偃师身前那具幼小的木偶。顷刻之间,那双镜石的眼眸忽地亮起,灰扑扑的木颊上,竟显出了些许神色: “爹……” 偃师的泪水潸然而下。他紧紧抱着木偶,连话也说不利索了:“这,这里……” “他的魂已回来了,就在你这巧致的木偶中,”巫朽冷冷道,“我便再问你一次:你想就此回家,陪他在木偶里度过一生。还是将自己阳寿散尽,换他重新做个小孩呢?” 偃师轻轻笑了笑:“此事您不必再问了。我只是困惑,我死去以后,孩子又怎样回去?他母亲还在等着……” “明日清晨,他会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巫朽说道,“生死寿命都能轮转。这点搬运术的微末道行,你还怕我没手段么?” 千机辞看见偃师轻轻闭上了眼睛,嘴角仍留着笑意。巫朽左手扶住孩子的棺椁,右手按着偃师的眉心,沉声颂道: “吾使司命,复生子形,骨肉肌肤,子欲之乎?” 转瞬之间,偃师的身形已如风中沙砾,缓缓消散湮灭。巫朽轻咳了几声,那些暮光下的旧影,转瞬没了踪迹。浓雾重新环起了四周。 “闲话少叙。次日清晨,你娘便在家发现了你,”巫朽接着说道。他听千机辞呜呜地哽咽,便皱着眉催道:“行了,回去吧。还觉着自己是个木偶么?真是白让你爹丢了性命……” 千机辞又抽泣了几声,才忍住了泪流。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从小到大,我总觉着自己与别人不同……我一向相信墨家的‘非命’,但不论我怎生走法,似乎都走在了歧路。我前几日开心了很久:若我只是个机关的造物,一切就不是我的咎错了……” “我们都是天地的造物。”巫朽倚在藤蔓上,“众生并没有犯错的能力。他们竟以为自己能改变些什么?不过是天地的痕迹罢了。” 千机辞忽想起了很多:杂家三子的经历、女巫的谶言、离娄子的嘱托……千机辞兀自沉思半晌,巫朽见他赖着不走,便拿藤蔓来赶他。千机辞一边跳着躲闪,一边问了最后的疑惑: “您方才说,我父亲本可以不用死,是么?木偶本是死物——为它赋予了灵魂,即使并无生命,它也真能如人一般感怀么?” 巫朽扔掉了手里的藤蔓。他抬起头来,仰看着满树的枝桠,手里凭空指点着什么: “千机家的不肖子孙……你也雕了个木偶么?我送你个大礼,快回去吧!看看你府里的新造化,可还如你意么?” (二) 今年齐域的大雪,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 朔风漫过北方的长林,又一次拂过了千机府的侯气仪。十二根古黄色的律管之间,那根底部刻着“大寒”节气的粗长铜管,正呜呜鸣着“大吕”之律的低声。 沉声散落在千机府的各个角落。在将黑欲黑的暮色中,木鸢最后盘旋了两遭,翩然落在了后院的空地上。所幸,院里并无狼烟的痕迹,一片岑寂之中,唯有些落雪的声音。 千机辞翻身下鸢。他的双腿已冻了太久,只能慢慢挪动脚步——就像一位耄耋老人。他好容易移步前院,却见千机府的院门竟半掩着,留出了一道不小的缝隙!一旁的铜铃却静默垂着,纹丝不动。 “姮娥?” 千机辞急声呼唤起来。他记得清楚,自己临走前不仅关好了门扉,还对姮娥多次嘱托,千万不能离开千机府。可如今暮色已至,院门却仍半开着。莫非出了什么事么? 千机辞一时心急,双腿又不利落,忽一跤滑倒在了雪上。颤巍巍站起时,他便借着些淡薄的光色,注意到了地上的脚印——在自己没有涉足的雪地上,竟另有着两道浅痕:除了几枚靴底踏出的足迹之外,还有一排小巧的屐印,浅得像雪地里的雀爪——千机辞知道,那正来自姮娥的小木鞋。 千机辞心里好像落了冰霜。他再没了方才那般焦急,只一个人默默去阁楼转了一遭。千机阁里静悄悄的,九层楼阁之间,俱无一人的身影。屋里的炭盆却已熄了很久,竟让人感觉冒着些冷气。 千机辞倒在案前的椅子上,又想起了昔日的光景。先前他每次出门,姮娥总会守在廊下候着,远远见他回来,便赶来递上热茶。他想着想着,便又伤心起来——自己只是离开几日,千机府却又岑寂至此。姮娥又到哪里去了呢?巫朽又对她做了什么? “我一人住了十几年,整日与千机为伴,并不觉得透骨的孤寂,”千机辞自言自语道,“如今怎成了这样……” 直到窗外的天彻底暗透,才听见院门传来泠泠的铃响。院里的燎火已自行亮起,将院落的一切映得通明。千机辞立在窗边,正见到一个粗布打扮、行步安稳的男子推开了院门——那还能是谁呢? 千机辞定睛瞧去,便看到木门乙的身边,有一个小巧的影子正轻盈雀跃着。千机辞拿起了一旁的水晶镜,置于双目之前,凝眸向前望去——那便是姮娥无疑。她正低头听木门乙说话,眉眼弯着,唇角勾起了浅浅的梨涡。 千机辞心里猛地一动。如今的姮娥,似乎确与往日不同了。他早已见了她在天枢六十四卦的笑容,却还没有哪卦能笑得如此动人心魂——好像从眼底的潭水漫出来的,暖得能融了檐角的冰。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半晌过后,却见姮娥将手探向他的青布头巾,簌簌拂下一些雪来。木门乙拍了拍姮娥的肩头,转身要走。姮娥却又叫住了他,而后竟然张开了双臂,轻轻拥了他一下。 千机辞的心提了起来。他忙从窗边离开,呆呆坐在了椅子上,思绪一片空白,就好像天枢算到了“山水蒙”一般茫然。过了不知多久,便听到阁楼传来了响动。千机辞起身回首,正与姮娥对视个正着—— “哦,您回来了?” 干脆利落,再无先前的滞顿。千机辞静静看着姮娥,却见她的镜石双目比昔日更隽永。她的鬓角别着一枝鲜亮的红梅,头上垂下了乌黑的长发——那是千机辞用自己的头发做的。她身上穿的月白色襦裙上,竟沾了些雪泥——那可是母亲昔日最爱的衣裳呢。 “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千机辞叹道。 姮娥翩跹着走来,行步如水一般柔和,不像之前那般卡顿了。她微微笑着说:“这也是诗么?之前没听过呢。” “这不是诗。”千机辞摇了摇头,“与爹不同,其实我更喜欢宋词。那些幽微难言的情思,也只有它们可以道出了。” 姮娥脸上仍有惑色,但目色流转间,与曾经“山水蒙”的迷惘大有不同了:“师父有什么情思,说来让我听听么?” 千机辞凝视着她的眼眸:“你如今有了魂,是么?便如同真正的活人一般。就更像当年的阿离了……” 却见姮娥微微蹙眉:“我就是我,姮娥。才不是什么阿离呢。” 千机辞有些意外。他看着姮娥眉眼清冷,再不像先前那般温驯:“也好,偃术所求的,不就是人的灵明么?你有自己的神思,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你日后莫与旁人……尤其是木门乙,这般亲近了。” “为什么呀?”姮娥只是皱着眉,“他待我那样好。” 千机辞不知说些什么。他沉思半晌,才开口道,“千机家虎落平阳,你又是偃术的造化。你若是与木门乙混迹,会害了墨家门派的。” “可木门乙说,羊角牧会护我们周全的。”姮娥转过身,面对着一旁的灯烛,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羊角牧说,只要我们把偃术的图纸给他。咱们师徒几人,全都会安然无忧的。” 千机辞渐生怒火,似正看着一个顽固的孩子:“姮娥!你有了魂魄,便是与我顶嘴的么?羊角牧那张嘴,岂是你们能辨出真假的?” 姮娥从没见人如此生气。她不敢再多言语,只定定地立在原地。千机辞怒气未消,仍把指节捏得发白: “我能立在这里,是父亲拿命换来的!我们得逃去鲁域……我这就去伐些竹子,造个更大的木鸢,能载着你我一起飞过泰山——” 姮娥不再犟嘴了。她转过脸来,点了点头道:“您曾教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会随您而去的。” “怎成了你来报我?”千机辞苦笑道,“不是我对你不弃么……” 夜渐深了,千机辞生了炭盆,火光在铜镜里晃着。他拿起床头的竹简,是先前未读完的《诗经》:“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姮娥只是静静地听着。千机辞忽地停住,饶有兴致地问:“木门乙博学多才,他会给你念诗么?比起我念得怎样?” “他念得比您更多呢。”姮娥回应道,她正坐在炭盆边,学着千机辞的样子暖手,“也比您念得更好听。” 千机辞叹了口气:“你是我亲手所造……无论如何说来,你怎能胳膊肘往外拐,去说一个外人的好话?” 姮娥抬起眼眸,清晰地回应:“您曾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您也曾怪我未有真心——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喜好与判断,您为何又不满意了?” 千机辞无话可说。他将竹简归于床头,忽感到一阵神伤:“是啊,你又错了什么呢?木门乙确是钟灵毓秀,我也再不是年少了……” “主人。”姮娥忽地开了口,她声音很轻,像云梦泽的雾。 “前几日时,我正在一片无边的岑寂中,忽听一声‘魂兮归来’,便醒了过来……”她顿了顿,微笑着闭上了双目,“我的心里一片纷乱。但我明白,我永远不会被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若真令您难过,您不如把我的熔炼石取出来,那样我就还是原来的木偶,不会笑,不会犟嘴,让您……维以不永伤了。” 千机辞望着她,仍旧说不出话。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相依的芦苇,在风里轻轻摇晃。他想起父亲说的“所有术的尽头,都是鬼神难测的人心——那是一切机关都无法明了的爱……”,却又想起母亲那句“机关是死物,人心才不可靠……”。 想了许久,千机辞才慢慢开口道: “姮娥,你愿与我一起走么?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便去伐竹子。你若定下决心,想去找木门乙,我再不拦着你了。” 子时已至,千机府的侯气仪终于噤了声。一片岑寂中,千机辞闭上了眼,寻着万籁俱寂的声音。许久之后,却听姮娥颤抖着说道: “我不明白。” (三) 那夜终还是过去了。 在梦里,他又见了云梦泽畔永不消散的雾岚。轻轻拨开云烟,偃师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他正一个人走过黄土漫漫的八百里秦川。走着走着,却又见离娄子骑在一匹白马上,笑着问道: “先生,你可知这‘雷山小过’卦,是为何意么?” 这个梦似乎太久了。等到千机辞睁开眼时,已然忘了自己的名姓。他看着一个身形守在床前,分不清是昔日的母亲,还是那年的阿离。千机辞又闭上了眼,只听她轻轻说道: “师父,我想好了,我与你一起走……” 过了不知多久,却见明光透过了窗子,又渗入了床边的帷帐,天边已然彻明。千机辞起身下床,对着姮娥嘱咐道: “羊角牧那厮诡诈,不知有什么阴谋。我们应尽快逃了。先前的木鸢太小,我今日去淄河边伐些竹子,你待在阁中,莫要再出门了。” 姮娥点了点头。 千机辞去拿斧子时,忽在储物间看到了那片木符——那是前段时间的修造大比上,他在远处发动战车用的。他将木符置于怀中,又在一只小木鸟上涂了合离草汁与青蚨的血——一旦姮娥离开千机府的院门,木鸟便会自行飞在他的身边。 卯时的钟声传来,临淄的晨雾还没散尽。千机辞在门前回首,看见姮娥正倚着廊柱,月白色的襦裙沾着泥迹,在晨光下如渗了墨的玉。她脸上的露水悄然落下,好似几道浅浅的泪痕。 “今日没了霜雪。你也不要离开了,好么?” 千机辞踏着晨霜,走向城西的淄水。朔风掠过枯苇,河面凝着薄冰,映出铅灰的天光。他举起斧斤,斫向丛生的修竹,竹节迸裂之声在空旷的河岸格外清脆。 自己生于斯,长于斯,临淄的每一寸风土,全都都刻在骨血里。如今真要抛却故土,逃去鲁域了么?千机辞心下不免怆然。然而转念一想,若能与姮娥相伴,即便漂泊到了异乡,大抵也不会再如往日那般孤寂了吧? 想到这里,千机辞四顾一遭,并无木鸟飞来的痕迹。他心下稍安,重新挥起了斧头。 “哧、哧、哧……” 木门乙叩响了千机府的门时,姮娥正对着桌案发呆。 案上的纸张散乱着,留着前几日那场未尽的弈局,姮娥的黑子仍将白子团团围住,终是在最后一步留了个缺口,为白子留了条出路。 “姮娥姑娘——” 木门乙的呼唤声传来。姮娥从窗边看去,却见木门乙果然来到了千机府的门口。姮娥起身走到连廊,凭栏喊道:“乙,我不随你出去了,师父回来了!” 木门乙似乎并不讶异,仍在门外唤道:“我知道。快,你快下来!” 姮娥心里一惊。她从未见过木门乙如此急促。她“笃笃”地迈步下了台阶,跑到院门口,轻轻打开门:“乙,有什么事么?” “姮娥姑娘!”千机辞气息还没喘匀,一脸惊惶道,“大事不好,师父有难了!” 姮娥滞在了原地。千机辞抓起她的双手,急问:“师父在阁里么?” “不……不在,”姮娥颤抖地说,“你别急,先和我说清!” “羊角牧那里得到了消息,大王已知师父私自离境。甲士不久就要查封千机阁,来擒拿师父问罪!我好容易才溜过来……” 姮娥神色一滞。她虽有了人的魂魄,却毕竟还是木机之构。方寸之间,天枢仍在纵横盘旋。木门乙喘着粗气,接着说道: “我还是安排了接应。墨家数百弟子,全都准备帮师父呢!” 姮娥想起千机辞临行前的叮嘱,心下挣扎,指尖绞紧了衣带:师父昨夜说过,木门乙早已信不得了。但此时看来,他眉目间的急切之色,又怎会是惺惺作态呢? 思来想去,姮娥终一咬牙:“师父他……他去淄水伐竹了!”木门乙不假思索,便拉起她的手往外跑:“此时去寻他,或还来得及!” 姮娥迈出院门的刹那,门上的木鸟振翅而飞。它并无灵明,只一门心思地簌簌飞着,寻着那枚远方的木符。它木然地越过了街头巷尾、越过了野外的红梅、冬日的余晖,却什么也看不到。 千机辞正专心斫竹,旁边已然堆了不少竹子。他又一次抬起斧时,忽感肩头一颤,便探出另一只手去捉,那涂了合离草汁与青蚨血的木鸟,便轻轻落入他的掌心。 斧子“铿”地落在了地上。 千机辞看着一地断竹,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一下记起了许多。料想自己此生,已注定是千机家的罪人。可除去那些机关的死物,连这些有灵魂的造化,也终是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 一个也不留么? 河风呜咽,吹动他粗布的衣袍。他望着眼前的淄水,纵是其冰峨峨,也如此凄美卓绝。他怎舍得离开齐地呢?到了来年开春,这里又是呼呼的清流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些古老的河流,或许早已在万千个秋冬之前,碎了不少先人的旧梦了么? 千机辞提着斧子,一步步踏着凝冰走去。走着走着,他看着前面有处冰坑,似是车马在这里跌过跟头。千机辞四下看看,却见此处人烟稀少,唯有严风从未断绝。 是这里了。 千机辞最后静默了半晌,而后提起斧子,“咔哧”、“咔哧”地砍在了冰面上。可天冷冰坚,千机辞便又拍了拍双足的木屐,将鞋底的刀刃唤了出来。刀斫斧凿间,碎冰飞地到处都是。 终有一时,冰上的倒影忽地一颤,伴随着咔咔嚓嚓的碎裂声,他身子不稳,便扑地跌了进去…… 便这么结束了么?千机辞心想。而他早已无法呼吸了。 当二人气喘吁吁赶来时,千机辞早已消失不见。无边的冰面上,唯见一个丈宽的窟窿,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眸。木门乙目眦欲裂,他脱下了上身的短褐,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 “师父——” 姮娥只是呆立着,看着木门乙的身形消失在了水下。她感到冰面微微颤动,似有千万人从后而来。她回过身去,却见乌压压一片黑影,正从远处的河岸压来。齐王的追兵,还是赶上来了。 忽听水面有了响动。姮娥赶忙瞧去,却见木门乙已拖了什么上来。姮娥扑跪下去,依次将两人抱起,舍命往冰面上拖拽——杖藜的骨头不堪重负,几乎要被活活撑断。 折腾了半晌过后,三人都躺在冰面上,再也动不了丝毫了。 过了半晌,姮娥才有了些气力。她一点一点扭来,手忙脚乱去按千机辞的心口。却见他面色青白,已再没了生机。姮娥正要去一旁看木门乙时,却听千机辞咳了几声,“哇”地吐出一口水来。 “师父!” 千机辞挣扎了一会儿,仍是丝毫睁不开眼。他便躺在原地,气若游丝地问:“天枢……什么卦?” 身后追兵已在咫尺,姮娥却再不慌乱了。她凝神内观,抬起脸时,竟还带了些笑意:“天枢告诉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乾为天……竟是乾卦么……” 千机辞的声音渐低下去,到了最后,只剩下些颤颤巍巍的气声: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 齐王的追兵来了。他们看三人凝滞在前,想要执戈上去捉拿。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再难挪动半步。 姮娥看着千机辞嘴角轻动,似乎仍在说些什么。但她凝神去听,却仍什么也听不分明。 不过,那些微不足道的呓语,也很快在寒风中飘散了。 第11章 尾声 若一切还可以重来,你是否会有一般无二的形迹? 我还是提线木偶时,你不会与我讲话。因为你明白,我就是你的延伸,就是你自己。 后来,我成了木牛木羊时,你有时会与我说话了。便似看着阿猫阿狗那般,你会待我以和、养我为用,但却很并不正眼瞧我——你心中明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东西罢了。 可我成了偃术的造物时,你愈发不敢再低看我了——我不时冒出的言语,常会让你浑身一震……你常常想,我除了听你的话,或许会想些自己的事么? 后来,我平静的眉目一如往昔,似乎并无波澜,你却每每瞧出了异样的神色——渴望脱出束缚的,到底是谁呢?我到底是千机辞,还是姮娥,亦或是你自己呢?我想,你渐渐分不清了。 “若一切还可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