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机辞又做了这样的梦。
从小到大,已不知有多少次了。他梦见自己躺在深涧的谷底,依稀听得汩汩的溪流,还有一些细碎的鸟鸣。他伸手探开那些湿漉漉的苇草,尽力睁开了眼睛。可奈何浓雾深重,什么也看不分明。
“魂兮……”
是谁?千机辞凝神瞧去。可那些浓雾忽地散了。千机辞猛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正卧在床上。一旁的帐幔被炭盆的残火映得发红。
“您醒了?”姮娥在一旁道,“此时还不到三更。察觉到您只睡了一个时辰。”
“我又梦到了那里,”千机辞喃喃说道:“一定是青田核作祟……”
“您没有青田核,”姮娥温柔地说,“您是活生生的人。”
千机辞摇了摇头:“你这样说,我反而会不开心。或许我真是个木偶,才会快活一些吧?”他打了个哈欠,然后望着博山炉出神:
“我不等了。我即刻去云梦泽看看……我去找找世上到底有没有个‘巫朽’。”
姮娥见千机辞翻身了下床,才知道他并没有在说笑:“不知您为何要如此匆忙。此时还深更半夜。”
姮娥一边帮他穿好衣服,一边在心底卜了一卦。天枢迟迟不定,她的面色也在“雷山小过”与“泽风大过”之间游移:“师父,您刚造好木鸢,不必再调校几日么?”
千机辞系着衣带,兀自笑笑:“黑灯瞎火的,我坐着木鸢离开临淄,才不会被发现。我早就发现,自己越是谨小慎微,做的错事最多。”
他双足踏上了谢工木屐,又走到窗边看看月色:“今夜难得风小,我不会被吹到秦域去,过几日可不好说了。”
千机辞收拾妥当。临走之际,他看着姮娥无措的神色,心里却又有些不舍:“木鸢用的是九转釜的熔炼石和青田核,就不用取你身上的了。我走了以后,你便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不要去,听话么?”
“好,”姮娥撇着嘴道。这让千机辞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因学堂加课而错过了约会,阿离脸上那抹埋怨的神色。千机辞看她一会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便闭着眼俯下身去,在她的颊上轻轻一吻:
“你与阿离真像。若她在的话,一定也会舍不得我。”
姮娥只是点了点头,而后说起别的事情:“感知到千机府并不太平。您走了以后,若此处出了什么变故,我就用护火草燃起狼烟。您远远地在木鸢上看见,便不要回来啦!”
千机辞并没有接她的话:“我走了,你会思念我么?”
“思念?”
“好吧,无妨,”他轻轻笑了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夤夜的临淄像座沉睡的巨兽。木鸢划过天际时,守城士兵还在炭火边打盹。千机辞坐在木鸢上,冷风扑扑而来。他抱着一块潜英石取暖,仍给冻得瑟瑟发抖。许久,他才有心思向下看看。但见护城河的冰面如同翡翠,漫天的落雪如同碎玉。临淄城已渐行渐远了。
“齐域真美,”他心想,“若再活一次,我还是想看临淄的夜色。”
千机辞渐渐有了困意。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回到了博山炉的第一缕云烟中。无边无垠的汤谷上,杂家三子又一次眺望起了半壁海日。偃师倚在虎山君身上,他的诗还没诵完:“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汤谷已至暮色。千机辞一觉睡醒,齐域却还没拂晓,他便又沉沉睡去。往后,千机辞便在各色的山头上露宿,一晃不知多少天。这日,千机辞正在木鸢上打盹。待他睁开眼,忽见地上已换了一副模样。
却见此处山丘林立,河如丝带一般四处萦绕。碧海一般宽阔的湖泊上,凝滞着终日不散的雾岚。每逢山清水秀之地,还建着些巍峨的高台。千机辞心里一阵悸动:自己真到了楚地了。
“这茫茫千里,全是云梦泽的水域,”千机辞暗自摇头,“我也真是好笑——既没有楚域的地图,又没有楚国的通牒,只骑着一只木鸢,便敢飞这么远过来。我到哪里去寻巫朽呢?”
到了一处河谷时,木鸢的司南忽地自行乱转。千机辞猜到此处神异,便将木鸢降在山头,自己徒步走向了谷底的涧边。云梦泽的白雾遮天蔽日,但他似乎天生就知道去往哪里——这一路的草木之迹,便与那些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呵!你来了。”
却听一旁人声响来,千机辞蓦地放慢了脚步。他寻了良久,依稀在旁边看到了一棵巨大无比的、枝干虬结如龙骨的怪树。在树干的中央,无数藤蔓缠绕在一起。细细看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上面,悠然荡着秋千。
“和你父亲比,你可饱满多了。”
老者的声音窸窸窣窣,就好像风吹过了千万个树洞。千机辞打了个寒战,慢慢凑近过去,壮着胆子问道:“您便是巫朽……前辈么?”
老者呵呵一笑,其声诡奇古怪,就像寂夜的钟鸣:
“呵!你都不知我是谁,就来找我么?”
千机辞定了定心神:“我知道,您一定就是巫朽了……我曾无数次梦到过这里。您方才说,父亲曾来找过您么?我此次前来……”
“我知你为何而来,”巫朽脚下的藤蔓越荡越慢。他用干枯的手指轻轻一拨,风铃声泠泠响起,周围的雾气顿时翻涌起来。
“你自己看吧。”
千机辞揉揉眼睛,却见一片古旧的暮光下,浓雾如潮水般退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那正是偃师无疑。却见偃师正跪在树下,苦苦恳求着:“宗师,求您为我的孩子招魂!”
巫朽的声音凄凄而来:“舍不得孩子么?你看看这棵‘魂栖木’吧,上面尽是些不愿转世的冤魂。你随便摘一个孩子便是。”
偃师形同枯槁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活色。他看向那棵怪树,每一个影影绰绰的枝头上,都挂着些魂幡与风铃。偃师惊奇了半晌,摇了摇头道:
“不!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自己的孩子回来!”
“你的孩子命数已尽。招魂容易,可那已断绝的生机,却极难复原。”巫朽淡淡道,“你若为他着想,会想看他附在木偶身上,苟延残喘一生么?”
“我不愿,”偃师叹了口气,“也是我太过自私了……”
“呵,你愿‘一命换一命’么?将你未尽的命数,置于他的身上。如此,你的孩子既能归来,又能重获血肉之躯!”
偃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双目重新有了些光华:“真的可以么?我的辞儿——他能如常人一般成长么?”
巫朽点了点头。他看着偃师欣喜若狂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只紧紧蹙着双眉,用苍凉的楚语吟道:
“魂兮归来!还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
却见一些微弱而透明的银辉,便从虚无中汇聚起来,飘向了偃师身前那具幼小的木偶。顷刻之间,那双镜石的眼眸忽地亮起,灰扑扑的木颊上,竟显出了些许神色:
“爹……”
偃师的泪水潸然而下。他紧紧抱着木偶,连话也说不利索了:“这,这里……”
“他的魂已回来了,就在你这巧致的木偶中,”巫朽冷冷道,“我便再问你一次:你想就此回家,陪他在木偶里度过一生。还是将自己阳寿散尽,换他重新做个小孩呢?”
偃师轻轻笑了笑:“此事您不必再问了。我只是困惑,我死去以后,孩子又怎样回去?他母亲还在等着……”
“明日清晨,他会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巫朽说道,“生死寿命都能轮转。这点搬运术的微末道行,你还怕我没手段么?”
千机辞看见偃师轻轻闭上了眼睛,嘴角仍留着笑意。巫朽左手扶住孩子的棺椁,右手按着偃师的眉心,沉声颂道:
“吾使司命,复生子形,骨肉肌肤,子欲之乎?”
转瞬之间,偃师的身形已如风中沙砾,缓缓消散湮灭。巫朽轻咳了几声,那些暮光下的旧影,转瞬没了踪迹。浓雾重新环起了四周。
“闲话少叙。次日清晨,你娘便在家发现了你,”巫朽接着说道。他听千机辞呜呜地哽咽,便皱着眉催道:“行了,回去吧。还觉着自己是个木偶么?真是白让你爹丢了性命……”
千机辞又抽泣了几声,才忍住了泪流。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从小到大,我总觉着自己与别人不同……我一向相信墨家的‘非命’,但不论我怎生走法,似乎都走在了歧路。我前几日开心了很久:若我只是个机关的造物,一切就不是我的咎错了……”
“我们都是天地的造物。”巫朽倚在藤蔓上,“众生并没有犯错的能力。他们竟以为自己能改变些什么?不过是天地的痕迹罢了。”
千机辞忽想起了很多:杂家三子的经历、女巫的谶言、离娄子的嘱托……千机辞兀自沉思半晌,巫朽见他赖着不走,便拿藤蔓来赶他。千机辞一边跳着躲闪,一边问了最后的疑惑:
“您方才说,我父亲本可以不用死,是么?木偶本是死物——为它赋予了灵魂,即使并无生命,它也真能如人一般感怀么?”
巫朽扔掉了手里的藤蔓。他抬起头来,仰看着满树的枝桠,手里凭空指点着什么:
“千机家的不肖子孙……你也雕了个木偶么?我送你个大礼,快回去吧!看看你府里的新造化,可还如你意么?”
(二)
今年齐域的大雪,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
朔风漫过北方的长林,又一次拂过了千机府的侯气仪。十二根古黄色的律管之间,那根底部刻着“大寒”节气的粗长铜管,正呜呜鸣着“大吕”之律的低声。
沉声散落在千机府的各个角落。在将黑欲黑的暮色中,木鸢最后盘旋了两遭,翩然落在了后院的空地上。所幸,院里并无狼烟的痕迹,一片岑寂之中,唯有些落雪的声音。
千机辞翻身下鸢。他的双腿已冻了太久,只能慢慢挪动脚步——就像一位耄耋老人。他好容易移步前院,却见千机府的院门竟半掩着,留出了一道不小的缝隙!一旁的铜铃却静默垂着,纹丝不动。
“姮娥?”
千机辞急声呼唤起来。他记得清楚,自己临走前不仅关好了门扉,还对姮娥多次嘱托,千万不能离开千机府。可如今暮色已至,院门却仍半开着。莫非出了什么事么?
千机辞一时心急,双腿又不利落,忽一跤滑倒在了雪上。颤巍巍站起时,他便借着些淡薄的光色,注意到了地上的脚印——在自己没有涉足的雪地上,竟另有着两道浅痕:除了几枚靴底踏出的足迹之外,还有一排小巧的屐印,浅得像雪地里的雀爪——千机辞知道,那正来自姮娥的小木鞋。
千机辞心里好像落了冰霜。他再没了方才那般焦急,只一个人默默去阁楼转了一遭。千机阁里静悄悄的,九层楼阁之间,俱无一人的身影。屋里的炭盆却已熄了很久,竟让人感觉冒着些冷气。
千机辞倒在案前的椅子上,又想起了昔日的光景。先前他每次出门,姮娥总会守在廊下候着,远远见他回来,便赶来递上热茶。他想着想着,便又伤心起来——自己只是离开几日,千机府却又岑寂至此。姮娥又到哪里去了呢?巫朽又对她做了什么?
“我一人住了十几年,整日与千机为伴,并不觉得透骨的孤寂,”千机辞自言自语道,“如今怎成了这样……”
直到窗外的天彻底暗透,才听见院门传来泠泠的铃响。院里的燎火已自行亮起,将院落的一切映得通明。千机辞立在窗边,正见到一个粗布打扮、行步安稳的男子推开了院门——那还能是谁呢?
千机辞定睛瞧去,便看到木门乙的身边,有一个小巧的影子正轻盈雀跃着。千机辞拿起了一旁的水晶镜,置于双目之前,凝眸向前望去——那便是姮娥无疑。她正低头听木门乙说话,眉眼弯着,唇角勾起了浅浅的梨涡。
千机辞心里猛地一动。如今的姮娥,似乎确与往日不同了。他早已见了她在天枢六十四卦的笑容,却还没有哪卦能笑得如此动人心魂——好像从眼底的潭水漫出来的,暖得能融了檐角的冰。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半晌过后,却见姮娥将手探向他的青布头巾,簌簌拂下一些雪来。木门乙拍了拍姮娥的肩头,转身要走。姮娥却又叫住了他,而后竟然张开了双臂,轻轻拥了他一下。
千机辞的心提了起来。他忙从窗边离开,呆呆坐在了椅子上,思绪一片空白,就好像天枢算到了“山水蒙”一般茫然。过了不知多久,便听到阁楼传来了响动。千机辞起身回首,正与姮娥对视个正着——
“哦,您回来了?”
干脆利落,再无先前的滞顿。千机辞静静看着姮娥,却见她的镜石双目比昔日更隽永。她的鬓角别着一枝鲜亮的红梅,头上垂下了乌黑的长发——那是千机辞用自己的头发做的。她身上穿的月白色襦裙上,竟沾了些雪泥——那可是母亲昔日最爱的衣裳呢。
“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千机辞叹道。
姮娥翩跹着走来,行步如水一般柔和,不像之前那般卡顿了。她微微笑着说:“这也是诗么?之前没听过呢。”
“这不是诗。”千机辞摇了摇头,“与爹不同,其实我更喜欢宋词。那些幽微难言的情思,也只有它们可以道出了。”
姮娥脸上仍有惑色,但目色流转间,与曾经“山水蒙”的迷惘大有不同了:“师父有什么情思,说来让我听听么?”
千机辞凝视着她的眼眸:“你如今有了魂,是么?便如同真正的活人一般。就更像当年的阿离了……”
却见姮娥微微蹙眉:“我就是我,姮娥。才不是什么阿离呢。”
千机辞有些意外。他看着姮娥眉眼清冷,再不像先前那般温驯:“也好,偃术所求的,不就是人的灵明么?你有自己的神思,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你日后莫与旁人……尤其是木门乙,这般亲近了。”
“为什么呀?”姮娥只是皱着眉,“他待我那样好。”
千机辞不知说些什么。他沉思半晌,才开口道,“千机家虎落平阳,你又是偃术的造化。你若是与木门乙混迹,会害了墨家门派的。”
“可木门乙说,羊角牧会护我们周全的。”姮娥转过身,面对着一旁的灯烛,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羊角牧说,只要我们把偃术的图纸给他。咱们师徒几人,全都会安然无忧的。”
千机辞渐生怒火,似正看着一个顽固的孩子:“姮娥!你有了魂魄,便是与我顶嘴的么?羊角牧那张嘴,岂是你们能辨出真假的?”
姮娥从没见人如此生气。她不敢再多言语,只定定地立在原地。千机辞怒气未消,仍把指节捏得发白:
“我能立在这里,是父亲拿命换来的!我们得逃去鲁域……我这就去伐些竹子,造个更大的木鸢,能载着你我一起飞过泰山——”
姮娥不再犟嘴了。她转过脸来,点了点头道:“您曾教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会随您而去的。”
“怎成了你来报我?”千机辞苦笑道,“不是我对你不弃么……”
夜渐深了,千机辞生了炭盆,火光在铜镜里晃着。他拿起床头的竹简,是先前未读完的《诗经》:“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姮娥只是静静地听着。千机辞忽地停住,饶有兴致地问:“木门乙博学多才,他会给你念诗么?比起我念得怎样?”
“他念得比您更多呢。”姮娥回应道,她正坐在炭盆边,学着千机辞的样子暖手,“也比您念得更好听。”
千机辞叹了口气:“你是我亲手所造……无论如何说来,你怎能胳膊肘往外拐,去说一个外人的好话?”
姮娥抬起眼眸,清晰地回应:“您曾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您也曾怪我未有真心——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喜好与判断,您为何又不满意了?”
千机辞无话可说。他将竹简归于床头,忽感到一阵神伤:“是啊,你又错了什么呢?木门乙确是钟灵毓秀,我也再不是年少了……”
“主人。”姮娥忽地开了口,她声音很轻,像云梦泽的雾。
“前几日时,我正在一片无边的岑寂中,忽听一声‘魂兮归来’,便醒了过来……”她顿了顿,微笑着闭上了双目,“我的心里一片纷乱。但我明白,我永远不会被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若真令您难过,您不如把我的熔炼石取出来,那样我就还是原来的木偶,不会笑,不会犟嘴,让您……维以不永伤了。”
千机辞望着她,仍旧说不出话。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相依的芦苇,在风里轻轻摇晃。他想起父亲说的“所有术的尽头,都是鬼神难测的人心——那是一切机关都无法明了的爱……”,却又想起母亲那句“机关是死物,人心才不可靠……”。
想了许久,千机辞才慢慢开口道:
“姮娥,你愿与我一起走么?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便去伐竹子。你若定下决心,想去找木门乙,我再不拦着你了。”
子时已至,千机府的侯气仪终于噤了声。一片岑寂中,千机辞闭上了眼,寻着万籁俱寂的声音。许久之后,却听姮娥颤抖着说道:
“我不明白。”
(三)
那夜终还是过去了。
在梦里,他又见了云梦泽畔永不消散的雾岚。轻轻拨开云烟,偃师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他正一个人走过黄土漫漫的八百里秦川。走着走着,却又见离娄子骑在一匹白马上,笑着问道:
“先生,你可知这‘雷山小过’卦,是为何意么?”
这个梦似乎太久了。等到千机辞睁开眼时,已然忘了自己的名姓。他看着一个身形守在床前,分不清是昔日的母亲,还是那年的阿离。千机辞又闭上了眼,只听她轻轻说道:
“师父,我想好了,我与你一起走……”
过了不知多久,却见明光透过了窗子,又渗入了床边的帷帐,天边已然彻明。千机辞起身下床,对着姮娥嘱咐道:
“羊角牧那厮诡诈,不知有什么阴谋。我们应尽快逃了。先前的木鸢太小,我今日去淄河边伐些竹子,你待在阁中,莫要再出门了。”
姮娥点了点头。
千机辞去拿斧子时,忽在储物间看到了那片木符——那是前段时间的修造大比上,他在远处发动战车用的。他将木符置于怀中,又在一只小木鸟上涂了合离草汁与青蚨的血——一旦姮娥离开千机府的院门,木鸟便会自行飞在他的身边。
卯时的钟声传来,临淄的晨雾还没散尽。千机辞在门前回首,看见姮娥正倚着廊柱,月白色的襦裙沾着泥迹,在晨光下如渗了墨的玉。她脸上的露水悄然落下,好似几道浅浅的泪痕。
“今日没了霜雪。你也不要离开了,好么?”
千机辞踏着晨霜,走向城西的淄水。朔风掠过枯苇,河面凝着薄冰,映出铅灰的天光。他举起斧斤,斫向丛生的修竹,竹节迸裂之声在空旷的河岸格外清脆。
自己生于斯,长于斯,临淄的每一寸风土,全都都刻在骨血里。如今真要抛却故土,逃去鲁域了么?千机辞心下不免怆然。然而转念一想,若能与姮娥相伴,即便漂泊到了异乡,大抵也不会再如往日那般孤寂了吧?
想到这里,千机辞四顾一遭,并无木鸟飞来的痕迹。他心下稍安,重新挥起了斧头。
“哧、哧、哧……”
木门乙叩响了千机府的门时,姮娥正对着桌案发呆。
案上的纸张散乱着,留着前几日那场未尽的弈局,姮娥的黑子仍将白子团团围住,终是在最后一步留了个缺口,为白子留了条出路。
“姮娥姑娘——”
木门乙的呼唤声传来。姮娥从窗边看去,却见木门乙果然来到了千机府的门口。姮娥起身走到连廊,凭栏喊道:“乙,我不随你出去了,师父回来了!”
木门乙似乎并不讶异,仍在门外唤道:“我知道。快,你快下来!”
姮娥心里一惊。她从未见过木门乙如此急促。她“笃笃”地迈步下了台阶,跑到院门口,轻轻打开门:“乙,有什么事么?”
“姮娥姑娘!”千机辞气息还没喘匀,一脸惊惶道,“大事不好,师父有难了!”
姮娥滞在了原地。千机辞抓起她的双手,急问:“师父在阁里么?”
“不……不在,”姮娥颤抖地说,“你别急,先和我说清!”
“羊角牧那里得到了消息,大王已知师父私自离境。甲士不久就要查封千机阁,来擒拿师父问罪!我好容易才溜过来……”
姮娥神色一滞。她虽有了人的魂魄,却毕竟还是木机之构。方寸之间,天枢仍在纵横盘旋。木门乙喘着粗气,接着说道:
“我还是安排了接应。墨家数百弟子,全都准备帮师父呢!”
姮娥想起千机辞临行前的叮嘱,心下挣扎,指尖绞紧了衣带:师父昨夜说过,木门乙早已信不得了。但此时看来,他眉目间的急切之色,又怎会是惺惺作态呢?
思来想去,姮娥终一咬牙:“师父他……他去淄水伐竹了!”木门乙不假思索,便拉起她的手往外跑:“此时去寻他,或还来得及!”
姮娥迈出院门的刹那,门上的木鸟振翅而飞。它并无灵明,只一门心思地簌簌飞着,寻着那枚远方的木符。它木然地越过了街头巷尾、越过了野外的红梅、冬日的余晖,却什么也看不到。
千机辞正专心斫竹,旁边已然堆了不少竹子。他又一次抬起斧时,忽感肩头一颤,便探出另一只手去捉,那涂了合离草汁与青蚨血的木鸟,便轻轻落入他的掌心。
斧子“铿”地落在了地上。
千机辞看着一地断竹,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一下记起了许多。料想自己此生,已注定是千机家的罪人。可除去那些机关的死物,连这些有灵魂的造化,也终是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
一个也不留么?
河风呜咽,吹动他粗布的衣袍。他望着眼前的淄水,纵是其冰峨峨,也如此凄美卓绝。他怎舍得离开齐地呢?到了来年开春,这里又是呼呼的清流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些古老的河流,或许早已在万千个秋冬之前,碎了不少先人的旧梦了么?
千机辞提着斧子,一步步踏着凝冰走去。走着走着,他看着前面有处冰坑,似是车马在这里跌过跟头。千机辞四下看看,却见此处人烟稀少,唯有严风从未断绝。
是这里了。
千机辞最后静默了半晌,而后提起斧子,“咔哧”、“咔哧”地砍在了冰面上。可天冷冰坚,千机辞便又拍了拍双足的木屐,将鞋底的刀刃唤了出来。刀斫斧凿间,碎冰飞地到处都是。
终有一时,冰上的倒影忽地一颤,伴随着咔咔嚓嚓的碎裂声,他身子不稳,便扑地跌了进去……
便这么结束了么?千机辞心想。而他早已无法呼吸了。
当二人气喘吁吁赶来时,千机辞早已消失不见。无边的冰面上,唯见一个丈宽的窟窿,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眸。木门乙目眦欲裂,他脱下了上身的短褐,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
“师父——”
姮娥只是呆立着,看着木门乙的身形消失在了水下。她感到冰面微微颤动,似有千万人从后而来。她回过身去,却见乌压压一片黑影,正从远处的河岸压来。齐王的追兵,还是赶上来了。
忽听水面有了响动。姮娥赶忙瞧去,却见木门乙已拖了什么上来。姮娥扑跪下去,依次将两人抱起,舍命往冰面上拖拽——杖藜的骨头不堪重负,几乎要被活活撑断。
折腾了半晌过后,三人都躺在冰面上,再也动不了丝毫了。
过了半晌,姮娥才有了些气力。她一点一点扭来,手忙脚乱去按千机辞的心口。却见他面色青白,已再没了生机。姮娥正要去一旁看木门乙时,却听千机辞咳了几声,“哇”地吐出一口水来。
“师父!”
千机辞挣扎了一会儿,仍是丝毫睁不开眼。他便躺在原地,气若游丝地问:“天枢……什么卦?”
身后追兵已在咫尺,姮娥却再不慌乱了。她凝神内观,抬起脸时,竟还带了些笑意:“天枢告诉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乾为天……竟是乾卦么……”
千机辞的声音渐低下去,到了最后,只剩下些颤颤巍巍的气声: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
齐王的追兵来了。他们看三人凝滞在前,想要执戈上去捉拿。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再难挪动半步。
姮娥看着千机辞嘴角轻动,似乎仍在说些什么。但她凝神去听,却仍什么也听不分明。
不过,那些微不足道的呓语,也很快在寒风中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