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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鸿儒

作者:明之斌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


    朔风卷着残雪,扑打着千机府紧闭的门窗。阁内,昔日运转不息的十二计辰器沉寂着,墙边的投酒仪早已蒙了尘,潜英石墙默然矗立,将外界最后一丝声息也隔绝开来。


    千机辞坐在一片狼藉之中,身侧散落着打开的空木匣和翻乱的卷轴。修齐阁的席位没了,千机氏便被抽掉了承重的主梁,家族倾颓已是定局。或许明天,或许后天,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就会化作实质的爪牙,将这将倾的千机府蚕食鲸吞。


    其实,千机辞并非心疼那些产业和权势。他早已厌倦于此。只是这阁楼里的一砖一木,一器一物,都浸透着父母的心血,也封存着他唯一的童年。


    可惜,最终还是葬送在自己手里了。


    千机辞近日常感心乱。那些从小听过的谶言、诅咒、恶语……似乎全都萦绕回来。难以排遣之时,他便逃去博山炉里做梦。可一看到姥爷、母亲、父亲的昔日神色,一种强烈的失落便会攫住他,似比窗外的北风更刺骨。等他醒来时,便只留了一种钝重的麻木在心头。


    或许再过几日,这博山炉也会被当成法器,让修齐阁缴获了吧?千机辞心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偌大的千机府里,到底封存了多少东西,自己最终又能留下什么。


    千机辞带着面罩四处拾掇,清理着角落里那些旧木箱。他的指尖从各种奇珍异木间划过——那些昔日被父亲视若珍宝的物什,早已躺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


    “什么都留不住。”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碰到了一块温凉的木质,便随手将其拿起。原是一段尺余长的乌沉木筒。


    “什么都留不住……”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音色空灵,仿若幽谷的清泉——分明是少女的清澈声音,语调却与他方才的自语一模一样。


    千机辞手一颤,乌木险些脱手。他盯着它半晌,又试探着开口:“风声木?”


    木头静默着。他在木身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那木头果然复述了一遍:


    “……风声木?”


    其声便与方才分毫不差。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十几年前,陋巷里那个总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女,是唤作阿离么?千机辞记得清彻,她永远不会像学宫的公子们那样嘲讽他的木讷。每当他抱着书卷从稷下归来,她便倚在门边笑,竹篮里飘出桂花糕的甜香:


    “给你留了两块,来尝尝么?”


    父亲远行之前,曾在家里留了一截风声木。此木甚是稀奇,若挖空内芯,便能依着人语做些回声。若将内壁雕出不同的暗纹,便能仿出各异的声色。阿离十五岁生辰前,千机辞想送她些珍奇的礼物。他在灯下调试了三夜,终于在风声木中仿出了她的声音。


    千机辞本想在生辰那天送她——可谁知蝉鸣还未响起,阿离便已病逝,便好像朝露蜉蝣一般悄无声息。这段来不及送出的风声木,便同那些幽微的情思一起,被封在了千机府的尘烟中。


    “我好想你们。”千机辞对着风声木低语,声音有些沙哑,“你们要是还在,会怪我活成这样么?和幼时一样,我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事已至此了。你们若是还在,或许会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么?”


    他轻轻叩了叩风声木。


    “……也没什么大不了……”阿离的声音再度响起,熟悉而又遥远,似在轻轻安慰他。千机辞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听过这般平和、温暖的回应了。


    可当余音散去,周遭又是一片寂寥。片刻的温存后,一阵更加强烈的孤独袭来,如同冰水般漫过脚踝,淹没胸口,让人快要窒息。


    千机辞重新起身,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寻着。箱篓被拖出,隔板被卸下,那些积年的旧物重现了面容:柔如骨节的潜英石、入水不湿的鲛绡、干枯却仍坚韧的杖藜木……


    最终,他抱着方才寻到的诸多零碎,呆呆坐回了桌案前。他的目光在各个奇物间游移,最终落在了桌角那只提线木偶上。木偶眉眼低垂,丝线散乱,一副任人摆布的无助模样。


    千机辞试探着把风声木放在木偶背后,假装正与阿离对话。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须臾之间,一种奇异的念头浮现出来。千机辞倏然站起,他清点着桌案上那些物件与古籍,眼神却带了些宿命般的疯狂。博山炉的白烟冉冉升起,千机辞的目色依次扫过架上的傀儡、木牛与木鸢,随即落在了一旁的《列子》上。那书正摊开在《偃师》一节,其中有一句被浓墨勾了出来:


    “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


    (二)


    齐域的雪落了整整三日,千机府却燃着不熄的炭火。千机辞只凭一柄刻刀,手指循着心底那个早已褪色的面容,在摩顶木上簌簌起落。眉眼的弧度,唇角的浅涡,那怯生生却又纯然欢喜的神态……木屑纷飞中,一个栩栩如生的少女面容逐渐清晰。


    千机辞屏住呼吸,心脏却如鼓般狂跳。他心里明白,在齐王最终的清算之前,是自己最后的自由时光。


    那辆凝聚心血的偃车被收缴后,车中承载的诸多精密奇物也随之而去。但事已至此,千机辞反而有种不顾一切的平静。他不再考量任何实用与规制,将千机府剩余的那些珍藏的异宝奇材,如同献祭一般,尽数倾注到这具真人大小的木躯之中。


    窗外的积雪压弯了松枝,屋内的刨花堆里,散落着比雪更细碎的念想。千机辞从博山炉里取出了青田核与三赖草。那二十多年不绝的云烟,便于今日消散殆尽。他又取出了十二计辰器里的熔炼石,当作人偶的心脏。千机辞心想,或许再多几分设计,这“阿离”便能多几分生机么?


    “便像《列子》一样。天枢为脑、熔炼石为心……镜石为目、杖藜为骨、风声木为喉舌,青田核为忆,”千机辞从镜石中看着自己的倒影,自顾自地清点着,“摩顶木可以明白天枢的思绪;三赖草甚至能做些呼吸。唯有这关节的连结处,似乎还不够灵活……”


    千机辞便又找了一些医家的书。他在肩、肘、膝三处内置十二重枢纽,全都用潜英石精心雕成。每个枢纽都用鱼鳔胶粘合竹钉,转动时会发出呜呜的轻响。为了让手指灵活如真人,他在指节处缠绕细如蚕丝的铜丝,屈伸间竟能拈起案头的绣花针。


    雕刻五官时,他将帖纸覆在木胎上,用锥子沿着笔描的轮廓扎孔,再以蜂蜡灌注成型。一旦稍有偏废,当即用凿子毁去重雕,如此反复七次才罢休。他将风声木做成喉舌,与双耳的摩顶木相连;又将自己的长发裁去一半,尽数栽给了人偶。镜石嵌在雪白的潜英石中,他看着其间映出的眸光,竟比自己的双目更加明亮。


    到了后来,千机辞的双手总在颤抖。他戴上面罩,便喘不过气来;若是抛了下去,喉头又痒得难受。他强撑着力气,为她披上了最后一层“肌肤”——那是他用牛皮熬制的胶皮,先以姜汁浸泡七日,再涂三层桐油与朱砂的混合物,晾干后竟呈现出真人般的肤色。


    千机辞终于累倒在地。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到胸中剧痛,按住心口那一刹,在一片将死的寂静里,忽有一声生涩、僵硬的人语,从一旁传了过来:


    “呜……”


    他忽地浑身一震。蓦然坐起身子,他抬眼向前看去。却见那个初生的身形,正歪着头瞧着自己。她睁大眼睛,那眉目间的神色,分明带着阿离当年的倩影。


    千机辞看着看着,便剧烈咳了起来。他拼尽全力想要说话,但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喉咙却已干涩了太久,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声。


    (三)


    “从今往后,你就叫姮娥。”千机辞看着天边的月色,轻声说道。


    “我与阿离痛楚的根由,便藏在彼此的名字中……我此生已饱尝了离辞,我想你一直伴着我,像月神一般永恒。”


    风声木听到了这些言辞,又如流水一般倾入了青田核。天枢里银针轻颤,内外玉环循着纵横的轨迹悠悠转动。最终,纵针定于三阳之“乾”,横针落于三阴之“坤”,成了“地天泰”卦。姮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神色。她微微仰着头,镜石映着天上的明月,口间送出了温润的轻语:


    “我将一直陪着您。”


    说着,她缓慢转动脖颈,对着千机辞微笑着——侧顾颔首,一切都合乎人的尺度。在此之前,千机辞曾调试了无数次,直到姮娥的目光刚好能落在他的侧脸,才将她脖颈内的连杆定了下来。


    “你与当年的阿离一般美。”千机辞凝望着她。


    “是么?”她轻轻笑着。


    最初的日子,就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姮娥的肩上,头发被盘成了堕马髻——那是千机辞当年学了好久才会的。千机辞又从母亲当年的衣橱里,给她寻了些好看的衣衫。千机辞每日清晨为她梳发,中午在桌案上教她作画,黄昏时则带她看云霞——有了青田核,姮娥几乎可以过目不忘。没过多久,她便能识出不少事物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千机辞将《诗经》中的句子指给姮娥看,“你能想到,那是何等清渺的景致么?”


    “河畔的野草、清晨的白露……”姮娥歪着头,“应当是很美的。”


    那晚,千机辞饮醉了酒,便将头轻轻倚在姮娥肩上。积压了半生的孤寂与失落决堤而出,他絮絮地说起父亲远行的背影,说起阿离病逝那个午后,说起母亲灵前的落雪……说到动情处,他竟听到一滴泪水,“啪”地落在了在姮娥的肩胛上——惊异了一刹后,他四下探看,那原是自己的眼泪。


    “姮娥,”他抬起头,沙哑的嗓音似带了一丝期盼,“我与你说这些……这些幽微难言的思绪,你……你能明白么?”


    她微微偏首,若有所思。可过了半晌,脸上却仍显着困顿与蒙昧。她摇了摇头,轻声回应:


    “我无法明白。”


    千机辞心里一冷。他早该想到的,再为精巧的偃物,终究只是一具会言语的机巧。青田核读了再多的书,也只是合着天枢的程式做事——就像一位洞知千古,却不近人情的鸿儒。而姮娥方才扮出的迷惑之色,也不过是源于机关深处的、一个冰冷的“山水蒙”卦罢了。


    千机辞不再想说话,便一个人去连廊透透气。冷风灌入骨髓,酒意便一下没了大半。千机辞想了方才的事情,心里忽觉着好笑:自己是什么风流倜傥的人么?竟嘲笑一个木偶不通人情。自己生性孤僻,又独自活了这么多年,怕也早已疏于言情吧?


    千机辞凭栏站着,对着四野的素素冬迹出神。他看着远方铅灰色的云气黯然低垂,看着近处的车辙马迹被新雪填平。看着看着,忽见一抹墨色的身影匆匆行来,已在雪上踏了长长一道足印。


    “何人?”千机辞心头一凛,“莫非是齐王派人来了么?”


    待那人走近,千机辞定睛瞧去,却见他身材高挑,虽一身粗布打扮,行步却紧凑而安稳。正是自己的弟子木门乙!


    千机辞披上一件厚衣,快步下了楼。拉开阁门那一霎,寒气裹着雪花扑面而来。木门乙已在阶下立着,肩头落满了薄雪。


    “师父!”他躬身行礼,气息略显急促。


    “你……”千机辞心头火起,又强压下去,声音冷硬道,“我之前和你交代过,我已是风中之烛,你若为了墨家考虑,便莫要与我再有来往!你当是耳旁风么?”


    木门乙抬起头,脸上满是恳切:“万万不敢!只是……此事关乎二十年前的旧案,弟子不得不来!”


    千机辞眉头皱紧。他示意木门乙说下去。


    “方才从墨家工坊回家的路上,下卿羊角牧大人找人给我传话,”木门乙压低声音说道,“说是与二十年前,千机府的那场大火有关。”说着,木门乙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他还把这个塞给了我,说是信物。”


    “羊角牧?”千机辞心下一动,“那个消息灵通的商人么?”


    他接过布包,定睛瞧去,竟是半块烧焦的木头,纹路间嵌着熟悉的熔炼石碎屑。千机辞的指节骤然捏紧。木门乙上前两步道:“羊角牧说,他在城西的‘断橹巷’候着您。您若有些疑惑,去了便知。”


    千机辞心头一沉。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已困扰自己许久。可羊角牧又怎会知道?千机辞明白,这个富商绝非良善之徒。此时夜半相邀,或许有些陷阱。可是……他们若想陷害自己,又何须这般劳时费力?千机辞心念急转之际,一个清越的女声从身后楼梯处响起:


    “主人……您在做什么?”


    千机辞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姮娥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转角,正微微歪着头,好奇地望向门外的木门乙。


    木门乙显然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看到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师父,这位是……?”


    千机辞顿时尴尬万分,脸颊竟有些发烫。他本能地侧身,试图挡住木门乙的视线,语气带着罕见的慌乱与呵斥:“姮娥,谁让你下来的!快回去!”


    姮娥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所慑,脸上那抹由“地天泰”的温和神色瞬间褪去,转成了一种“山地剥”的无措。她依言默默转身,裙裾轻摆,消失在楼梯的阴影中。


    千机辞这才强自镇定地回身,对上木门乙那愈发疑惑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用干涩的声音解释道:“……不过是一具新制的木偶……机关尚未调校妥当,让你见笑了。”


    木门乙是何等玲珑心思,立刻收敛了神色,垂首道:“弟子明白。”他不再追问姮娥之事:“师父,断橹巷之约,您需慎重考量。羊角牧大人言明,须即刻前往,迟则生变。”


    千机辞望向门外愈发密集的风雪,心中关于父亲与过往的重重疑云翻腾不息。此去凶吉难料,但对于理清真相,或许能有些裨益。他不再犹豫,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好,我即刻去。”


    可木门乙仍不放心:“此事蹊跷,您若要前去,我可与您同行。”


    “不,”千机辞语气凝重道,“你就留在千机府。假如我两个时辰未归,你再速速离开这里,有多远跑多远。”


    木门乙立刻躬身:“弟子遵命!”


    千机辞带着木门乙走进阁楼,却又见姮娥从楼梯探出头来。他苦笑一下道:“乙儿,这木偶唤为“姮娥”,依旧是偃术的造化。我近来孤苦,便造她来陪我。你若不嫌拙劣,与她说说话也好。”


    千机辞不再多言,转身踏入了漫天风雪中。木门乙见师父走远,便掩上了沉重的阁门,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外。他转过身,清隽的目光投向了二楼的连廊。姮娥正静立在那里,凝视着无垠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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