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机辞踏着残雪走进殿门,靴底的冰碴在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修齐阁内炭火无声,六张檀木交椅分列两侧,俱铺着玄色绣锦。千机辞在末席落座,粗布袖口与周遭的织金纻丝格格不入。
千机辞向四周环顾一遭,泰伯与造父正捻着胡须打量他,看得人后颈发紧。六卿已然到齐,齐王却并未说话,只在手里摆弄一块圭玉。千机辞便低了头,看着地上的砖缝发呆。
殿外忽传来甲胄铿锵之声。狂铁氏大步走入,一身未卸的铜甲泛着冷硬色泽。他停在齐王席侧,抱臂朗声说道:“末将狂铁氏,奉王命列席议事。”
千机辞泛起疑惑。狂铁氏既非六卿,也不是大王的卫士,怎能披甲上殿?他瞥见泰伯与造父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带着些冷笑,却并不言语。
齐王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狂铁氏身上,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许:“狂铁氏近来督造的‘破山’战车,寡人甚是满意。”
狂铁氏便得意起来:“大王圣明!我这战车可……”他话音没落,便被一阵敲桌子的响声制止。大家抬眼看去,却见齐王阴下了脸,沉声说道:
“今日召诸位前来,乃是为鲁公无礼之事。”
说着,齐王将一卷案牍掷在案上,惊得身旁暖炉的青烟猛地一颤,“寡人承天受命,王于齐域,便是大罗天子,都不敢多说什么。那鲁侯不自量力,自己守着侯爵也罢,竟还敢以‘齐侯’来称寡人,说什么‘天下唯有大罗天子可称王’。此等僭越之罪,该如何处置?”
泰伯蹙着眉头,高冠上的玉串叮当作响:“鲁国弹丸之地,竟敢藐视大王天威么?鲁侯怕是安逸太久了罢。”
“臣附议,”造父紧随其后,声音陡然拔高,“臣以为应当即兴兵,冬日河水冰封,正可踏冰渡河,一举荡平曲阜!”
上卿是最了解齐王的。二人既已表态,齐王的想法便已昭然。中卿的席位上,左冶子眼皮也未抬,只盯着自己置于膝上的双手,似已神游了半晌;白默吟则正襟危坐,一头银发披散如同月华。她沉眸启齿,其声浑厚而粗粝:
“凛冬将至,我要为东夷部落寻过冬的生计。大王若起兵伐鲁,诸族或难筹许多兵力。”
齐王摆了摆手道:“卿为涂山狐母,又是东夷领主,为东夷诸族考量,自是合适不过。本次出兵,临淄兵甲尚足,东夷休养生息便好,不必出动一兵一卒。”
白默吟放宽了心,千机辞的心却猛沉了下去。“真要出兵么?”他心里想道。千机辞想起了上个月时,木门乙在工坊里说的话——那些备办年货的墨家弟子,还在欢欣今年有些好光景。若是年前征鲁,两国不知又要凋零多少百姓了。
“不可,”千机辞突然开口,连他自己都觉突兀。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聚来。泰伯将玉圭“啪”地磕在案上:“你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想为鲁国辩解么?”
“冬日出兵,天寒地坼。士卒艰辛,民夫转运更是劳顿,”千机辞心里没底,便用手抓着短褐的衣摆,沉声说道,“且年关将至,冬日农闲,若此时仓促兴师,恐致民怨。且鲁国虽小,却城墙高厚。曲阜又有盲公坐镇,若久攻不下……”
狂铁氏忽地一阵嗤笑:“千机先生是怜惜鲁人,还是说千机氏的战车作坊,已造不出能征惯战之车了?”
对面的羊角牧一捋山羊胡,嘿嘿一笑:“你千机家的战车产业凋零,便见不得旁人振兴国事么?”
千机辞正要言语,却听泰伯也悠悠道:“千机贤侄,莫非是墨家学问做久了,忘了修齐阁立身之本,在于强齐?”造父跟着摇头叹息:“鲁侯便是有了妇人之仁,才有了这般田地……”
千机辞攥紧了袖中手指,粗布纹理硌着掌心。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了父亲当年那句“杂家三子,随风而来,随心而去。”千机家早已没了威严。自己遇着事端,偏偏又难像左冶子一般缄口不言,便真似狂风中的一茎残草,在这世上孤立无援。
齐王冷冷望着千机辞,随后看向身旁的狂铁氏:“战乃国之大事。千机先生既质疑军备,或是自家的战车已疏于修葺了。狂铁,不知你新造的战车,可堪一战么?”
狂铁氏起身抱拳,甲叶碰撞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臣这披靡的‘破山车’,怎是千机家那些古董堪比的?若让臣以战车五百乘为先锋,三日之内必破曲阜!”
“你先别忙着扯淡,”齐王皱眉道,“古董有古董的好处。孰好孰坏,是你说了算么?”
泰伯与造父一同笑了几声,便听齐王继续讲道:
“二十年前,寡人亲自主持‘修造大比’,以定国之利器。既然你执意要争个高下——”
说着,齐王袖袍一拂,显出些凛然之气:“三日后,演武场上,千机氏与狂铁氏各出一乘战车,依祖制搏杀。勇士登车相争,落车者败。这一战,不仅分胜负,更要定朝野之心。”
齐王的目色扫过六卿,落在千机辞身上:“千机辞,你可敢么?你若胜了,寡人便罢了伐鲁之议。”
千机辞脑中嗡鸣。他知道这是陷阱,狂铁氏的战车坚甲利刃,齐王设计此局,或是蓄谋已久。若此事败了,千机家最后倚仗也将崩塌。可单是一辆战车的比拼,万一胜了呢?齐鲁的庶民或许……
一股混着绝望的冲动涌上喉头。他几乎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何须勇士!”
满堂静默。连白默吟都微微侧目。千机辞深吸一口气,抬眼迎上齐王的目光:“臣的战车,无需勇士、无需御者,可自行取胜!”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狂铁氏勃然大怒:“狂妄!没有勇士,战车与朽木何异?”
齐王听了此言,却抚掌大笑:“好!三日后巳时,演武场见分晓。若你真能做到,寡人便将狂铁氏的产业,尽数给了千机家。”
说着,齐王又话锋一转道,“可你夸下海口,若是最终落败,你这下卿的位置,怕是不合众意了么?”
议会很快告终。千机辞退出大殿时,听见身后传来造父的笑声:“这小子怕是疯了……”泰伯则是低语道:“还记得么?二十年前的光景,便与今日何异?”
千机辞心中一凛:二十年前,正是父亲离去的时候。泰伯或许知道些什么?可还不及深究,双腿便已催他走远了。
(二)
千机府院落中央,积雪扫净,露出了一片空地。
一只木鸢正翩然盘旋,镜石做的明眸熠熠生辉。忽而一阵侧风袭来,它并非硬抗,翼梢轻灵一摆,借势划出半弧,稳稳升高,避开了一旁光秃树杈的干扰。
“妙极!师父,它真像活的一般!”木门乙抚掌赞叹,清隽的脸上因兴奋泛起红晕,“纵横捭阖,参立生奇。这‘天枢’之妙,竟能化用于此!”
千机辞伸出手,木鸢乖顺落下,停在他覆着薄茧的掌中。那枚宫铃状的铜球“天枢”在其内部微微嗡鸣,纵横银针在卦象环间轻颤,最终归位。
“木鸢小巧,闪展腾挪即可。战车重拙,需撼山岳之力,行攻守之变。”他看向木门乙,眼中复杂,“乙,你近年有了自己的营生。我一向不让你进千机府,便是不愿你卷入家族的纷争……”
说着,千机辞蹙眉道:“可如今情势危急,千机坊的老匠也大多年老昏聩。我想了想,你脑子灵光,对偃术大有裨益。此番帮我造车,也算为庶民做些事情。”
木门乙立刻躬身,言辞恳切:“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弟子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值此危难,弟子愿效犬马之劳!再说,能参与这般巧夺天工之作,是弟子几世修来的福分。师父为了墨家……”
“好……好,”千机辞一向怕听木门乙说这些,便又岔开了去,“情势紧迫,我们便将这木鸢之理,用于战车之上。”
接下来的两日,千机府内灯火彻夜不熄。各式奇石异木铺满案几。镜石为目,嵌于车体四角,视物如生;熔炼石为心,深藏车腹,提供沛然的威能;摩顶木为肢,响应“天枢”指令,操控车轮转向、弩臂张合;而以青田核打造的“守藏室”,则记录着千机辞能想到的一切车战应对策略。
千机辞负责核心的“天枢”调校与整体构架,木门乙则以其精湛的木工手艺和玲珑心思,负责具体部件的制作与组装。他时而捧上一杯热茶,言语间满是敬佩:“师父之思,鬼神莫测。这‘天枢’竟能依卦象自决攻守,实乃造化之枢机。”
千机辞只是摇头:“非是鬼神,乃是物理。纵横捭阖,不过是对天地万象的一种演算模拟。”
第三日黎明,一乘形制奇特的战车静静伫立在院落中。它比寻常战车略小,无辕无辔,车身覆盖着打磨光滑的摩顶木甲片,车首嵌着数枚幽光闪烁的镜石,一具改良后的连弩斜指前方,弩机与车腹内复杂的连杆、绳索相连。
千机辞将最后一块能量充盈的熔炼石填入核心。他深吸一口气,以特定节奏轻叩车壁三下。
“嗡——”
低沉的震颤自车体内部传来。车首镜石映着微光,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了眼睛。车轮缓缓转动,调整着方向,无需牛马牵引,它自行在院落中绕行起来,遇到堆放的木料便灵巧绕过,弩臂随之转动,始终模拟着瞄准的姿态。
“成了!师父,我们成了!”木门乙激动地抓住千机辞的手臂,眼中光彩熠熠。
千机辞看着这自行运转的战车,心中百感交集。偃术之妙,竟真能至此。千机辞便去寻它的疏漏。他在车前设些各种各样的阻碍——每当偃车遭遇了困险,“天枢”里的“小纵横”总能指向“雷山小过卦”,这车便向后退去,寻找些别的出路。
千机辞本应欣喜才对。可每每看到这里,他的心里却总觉有些不安。离娄子那日的谶言,似总在他的耳边回响:
“有了一些错漏,还需行权宜之事。既已陷入困惑,还当以明哲保身、及时止损为虑。”
千机辞不知道,这般自行运作的战车,能否敌过狂铁氏的破山车?泰伯那句“二十年前的光景”,到底是何意思?自己用偃术造出了“机心”,究竟又是福是祸呢?
(三)
演武场四周,旌旗招展,甲士林立。
巳时的辰光下,积雪正泛着刺眼的光。狂铁氏的“破山”战车早已坐镇于此,车轮上的铁刺在雪地里划出深深的沟壑。狂铁氏手持戈顿,自己站在车右担任勇士。车左的御者是东野氏——他年过半百仍虬髯戟张,是齐域数一数二的车御。
千机辞这边,一乘墨色的战车孤零零地停在场中,没有战马、没有勇士,甚至连御者也没有,活像一具被遗弃的棺椁。
“千机大人怎么还不去场上,是想认输了么?”
齐王高坐观台,六卿分列左右。泰伯与造父谈笑不止,引来一片附和的哄笑。千机辞只在一旁道:“我坐这里就好。”
齐王不再多言,用金令旗在空中划出弧线。一旁的侍者吹响了号角。便听“破山车”轰然而动,马蹄踏起烟尘。狂铁氏怒吼一声,长戈直指,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冲锋而来。
千机辞坐在台上,手指轻轻叩击胸口的木符——其上涂着合离草的汁液与青蚨的血。他只是轻轻触碰三下,远处的偃术车便应之而动。众人不敢相信这般奇诡之事,便一齐睁大了眼瞧去。
破山车虽然形制有变,但终归属于马车之畴,仍照“回合”之式来迎战。而千机辞的偃术之车却并非如此。破山车从远处突来时,它并非直线迎击,而是灵活地侧向滑开,躲去了万钧之势。
狂铁氏一击落空,怒地哇哇乱叫。御者便勒马减速,准备掉转过来,准备进行下一个“合”。而偃术之车却并不拘泥于此。千机辞虽然重义,却并不固执古板。他前几日将“回马枪”的故事讲给青田核时,便已料到如今的光景。
趁破山车尚未回转,偃车上的镜石已然锁住了敌车。随着连弩的机括“咔哒”一声响动,一枚去除了金属箭头的木矢激射而出,“啪”地打在“破山车”御者的肩甲上。虽不致命,却让御者一个趔趄,回转之势便放缓了许多。
东野氏久经战阵,并未因此而惊慌失措。他驱动战车回转过来,一边匀速绕开圈子,一边眯起眼睛循着偃车的踪迹。旁边的狂铁氏放下戈盾,打算用强弓还击。谁知那偃车如游鱼一般,时而急停转向,时而假意前冲诱敌,仿佛能预判行迹一般,总能避开破山车的袭击。
与此同时,偃车则弩箭连连,屡屡击中“破山车”的甲胄连接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几次三番,“破山车”徒劳冲杀,人马皆疲,狂铁氏与东野氏俱是怒吼连连。
在一次回转中,破山车的外轮猛地陷入松软土坑。御者竭力控马,车身倾斜。偃车寻到这瞬间的破绽,便骤然加速前冲。在贴近破山车的刹那,车腹下弹出一根包着厚布的木杆,巧妙地别入“破山车”车轮辐条。
“咔嚓!”
木杆倏然断裂,破山车本就失了衡,受此一击,便轰然侧翻在地。勇士与御者一齐被甩落车下,滚了一身尘土。
全场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号角呜呜吹动,漫场的惊呼与叹声轰然而动。众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便连青丘老母都转过身来,对着千机辞连连拊掌。羊角牧目光闪烁,似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把话头咽了下去。
自己赢了么?千机辞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他忽然想起了两千年前的那场壮举——在楚国的郢城,墨子与公输班那场“攻守之战”,竟让楚王熄了攻打宋国的念头。千机辞看向齐王,心中升起了希望——自己赢了这场比试,或许也能阻止齐王伐鲁么?
千机辞轻轻拍了拍胸口的铜符。在远处的偃车上,两只铜环缓缓归位,镜石的光芒渐渐黯淡。他看见狂铁氏从地上爬起,从演武场一路跑来。
“承让了。”千机辞站起身,对着台下的狂铁氏抱拳施礼。狂铁氏却面色铁青,高声怒吼道:“妖术!这是妖术!千机辞!你用了什么巫蛊邪法?竟让木石自行搏杀!”
六卿神色各异,都不言语了。直看到齐王皱起眉头,泰伯才立刻起身,义正辞严道:“千机辞,机关乃人力所驱。器物并无灵明,若用偃术夺了天机,便似巫蛊一般,或许会有祸患。”
造父紧随其后,似是痛心疾首:“汉宫巫蛊之祸,犹在耳边。千机氏竟将此等邪术用于战阵,或玷污武德,动摇国本啊!”
千机辞急步上前:“不!此非巫术,乃是先父所传的偃术!以镜石为目,司南为枢,纵横捭阖之术为决……”
千机辞试图解释,但一时心急,连自己都说不明彻。羊角牧便来攻讦道:“与其他邦域不同。我齐域立国之本,便是‘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的机关之术。偃术虽然诡巧,终是奇门遁甲,又怎称得上是‘国之重器’?”
趁着羊角牧油嘴滑舌的工夫,千机辞已想起了先前准备的说辞。他定下心神,有条不紊道:
“偃术并非弄虚作假、投机取巧,而是一种‘探寻物理’之学。它研究自然的算运之理,化用在方寸间的造化之中,使之机心运转、自作主张,乃是机关术的尽头之学。偃师是最讲实理的,将偃术看成奇门遁甲,便与实际大相径庭了。”
泰伯忽地喝止了他:“千机辞,你不提偃师还好。二十多年前的祸患,你又能忘了么?”
在场的众人便骤然无声了。千机辞倒吸了一口气。他刚想问些什么,却见齐王慢慢站起身,冷硬的声音缓缓而起:
“我齐域有的是赴死的勇士。区区鲁域,何须此等诡诈之术?”
众人都明白,只这一句话,便能定了所有的乾坤。千机辞呆立在原地,仿佛噩梦的诸多先兆,一下尽铺在眼前。
“削去千机辞修齐阁卿位。千机家河东采邑、下军军权、战车产业,尽数收回。狂铁氏,即日起入修齐阁,继千机氏之缺,着手伐鲁之议。”齐王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自今日起,千机辞不得离开临淄半步。”
千机辞站在原地。冬日的风灌满他粗布的衣袍,冷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