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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纵横

作者:明之斌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


    窗外,初雪携着寒意,正漫天簌簌落着。天际已是暮色,这座巍然而立的千机府,仿佛已与世隔绝了良久。九重的岑寂之间,唯有三楼窗口透出的灯火,显出了些未灭的人迹。


    此时,千机辞正坐在桌案前,望着博山炉的花纹发呆。父亲留下的三件旧物——提线木偶、木牛、木鸢——被小心翼翼地陈列在一旁,如同三位沉默的先贤。在它们旁边,堆满了千机辞这十几天来的心血:七八只形制相近的提线木偶,三五头形态各异的木牛,还有一只完成了大半的木鸢骨架。


    这几天,千机辞曾反复思忖道:父亲造了那么多东西,却独留下了这三个,定是有些缘由的。这三件物什,或许便与父亲引以为傲的“偃术”有关吗?


    千机辞从小就听说,偃师可不同于一般的机关师:再精妙的机关之法,也只是将机械组合在一起,但偃师却不一样——他们做些手脚,竟能让寻常的机关“活”过来。可惜父亲离去太早,这般奇异的“偃术”,千机辞是一点也没能学到。


    那夜,看着柜子里这些旧物,千机辞突发奇想道:与其对着这些木头出神,何不比着这些它们的模样,做几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这样的话,或许能看到些偃术的皮毛吧?


    千机辞便从木偶开始。可他瞧了许久,却并没看出什么偃术的痕迹——这便是个寻常的提线木偶,做工也很粗糙,又何以被存留至今呢?


    忽有一日,千机辞蓦然想起了博山炉的妙用——将碎屑倾入炉中后,他才恍然大悟:这三个木柜里的东西,或许是父亲领悟偃术的三个阶段。而这粗浅陈旧的木偶,只是父亲做的第一件木工罢了。


    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正站在一个老头身边,学习制作提线木偶。师父一边动手示范,一边吟些唐诗:“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只见他捏起两根丝线,下面的木偶便“铿”地把腿抬得老高。男孩便在一边笑道:“嘿嘿,好奇妙!”


    父亲小时候,竟这般活泼么?千机辞轻笑道。他又去木牛的背上割了一刀,将碎屑投入了博山炉。转眼间,父亲便到了十三四岁模样。


    “天天背着这个走路,也太沉了些,”少年倒在地上,像是刚重重摔了一跤。旁边躺着一只摔碎了的木箧。他一边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边对着满地狼藉出神:“听闻汉代的诸葛丞相造了‘木牛流马’,只需稍微推拉,便能载着货物走很远。我若能也造一头‘木牛’,岂不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没过多久,少年的身影也消失了。千机辞望着自己近日仿做的木偶与木牛,脸上犹有笑意——它们静静地立着,木纹细腻,结构精严,确实可比父亲当年做的精致多了。


    “提线木偶容易,记着丝线对应的部位便好;这木牛倒也不难……拉它一下,便走个两三步,便是连杆和棘轮的巧思罢了。”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木鸢上,眉头便皱了起来:


    “可这木鸢——便真正是偃术的造化了。它无须人来操纵,若遇着阻碍,还会自行闪躲。便是怎样的构造,竟还能事先卜知危险?”


    在此之前,千机辞从来没想到,自己精通于千机氏的机关术,能轻易地拼起一乘战车、架起一座高桥,却仍对着一只“木鸢”摸不着头脑。他又划下一些木鸢的碎屑,往博山炉里投了一遭。云烟中的那个削痩青年,便又自己蹲在地上,自顾自地言语着:


    “嘿嘿!有了‘镜石’,木鸢便能自个儿瞧见东西;有了‘熔炼石’,它便飞个三日也不会落下;有了‘一纵一横’的‘天枢’,便能自行做些决断;我再造一个‘守藏室’……”


    少年还在往下琢磨,千机辞却早已滞住了。他还停留在“镜石”那一步:“按照父亲的说法,这镜石可以自己看见东西。这倒不难,只是用了奇石的特性罢了……”他看着父亲留下的那只木鸢,木身虽有了腐枯痕迹,双目却仍如明镜一般澄澈。


    千机辞又拿起了那颗玄色的珠子。这是从木鸢的胸腔中取出来的,时隔这么多年,竟还泛着黑曜石般的黯华:“这定是熔炼石。娘和我讲过,地下有种威猛的玄石,能将石头炸个粉碎。只有西方的夜叉族,能把它加工成熔炼石,造出‘四两拨千斤’的神兵……”


    千机辞摩挲着熔炼石,心里不住地感叹:“我之前还纳闷,爹的木鸢为何能无风自行?没想到是借了熔炼石的神力。”千机辞知道,这熔炼石可万般珍贵,能在这里寻到一颗,已是意外之喜了。


    想了半晌,他却又皱起眉头:“人有了五官九窍,是为了自己做些事情。可木鸢以“镜石”为目,又是瞧给谁看呢?莫非这‘天枢’、‘守藏室’,能让木鸢自己出些主意么?”


    随着父亲的回忆终结,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云烟中。千机辞刚要重新放些木屑进去,可看着桌案上的博山炉,心里忽地暗流涌动:


    “所谓‘守藏室’,便是周王藏书的屋子,放着许多历史典籍。可父亲不也说过,‘青田核’能记住旧事,就好像草木的史官一样么?难道说,这木鸢里的‘守藏室’,便是用青田核做的?”


    千机辞颤抖着手,轻轻撬开木鸢的竹鞘,里面是一个方寸大小的木盒。他打开盖子,低头看去:确有一只蝉形的果核,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除去没了生机外,正与博山炉中的那颗一般无二。


    “莫非偃术的‘灵明’,原是取了万物之性么?”


    千机辞想着想着,不由浑身震颤起来。他看向桌案上的诸多零碎——那镜石和熔炼石的光华交相辉映,正显出熠熠的明辉。


    (二)


    在千机府的五楼,有一个很大的藏书室。千机家世代的藏书,从古老残破的竹简,再到新近刊刻的纸籍——全都摆在这里。


    而千机辞整日呆在此处,已不吃不喝两天多了。


    “一纵一横,爹到底悟出了什么呢?”


    这几日,千机辞几乎把世上所有的工匠之书看了个遍。在书桌旁边,《墨经》、《木经》、《博物志》……放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桌上还摆着一只崭新的木鸢:斑竹为骨,油纸为翼,镜石为目,轻木为身——相较父亲当年做的,却是更加巧致了。


    而千机辞却并不满意。他明白,这木鸢虽能飞起,却只会直来直往,即使撞上梁柱,也毫不知道回避。究其根本,便是缺了父亲所说的“天枢”。


    千机辞的手里,正捧着这个名为“天枢”的部件——它是一个宫铃形的、镂空的铜球。从旧的木鸢里取出以后,千机辞曾尝试将它唤醒,可却毫无反应——看来应是搁置太久,已彻底失灵了。


    “没了它,便算不上真正的偃术,”千机辞喃喃自语道,“木鸢没了头脑,有五官又有何用?这‘镜石’、‘风声木’、‘摩顶木’……也都是白忙活罢了。”


    千机辞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双目。他又一次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那枚铜球。两根银针一纵一横,在中心处十字相交,便如绳墨一般笔直,分别指向上下、左右两轴。在两轴的末端,各自嵌套着一个圆环。若是用手一拨,还能在垂直、水平两面上随意环转。


    “父亲说,有了这个东西,木鸢便能自行做些决断……”千机辞皱着眉道,“可这究竟是什么呢?”


    他又凑近去瞧。那两个圆环上,还各自刻着些符文。可那些符文太过微小,实在是难以辨识。他看了半晌,只能作罢。


    千机辞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只听“啪”的一声,他低头一看,原是放在桌边的那本《墨子》,被他不小心带落在地。


    “罪过,”千机辞赶忙俯身拾起,用袖子拂去书上的灰尘,“先师的书,我看完了以后,竟这么乱堆在这里,真是过分。”


    千机辞拿着《墨子》向藏书室深处走去,想把它归于原位。到了“子部”以后,他的目光接连掠过了“儒家”、“道家”……看着看着,他忽地神色一滞——


    眼前的架阁上,赫然写着“纵横家”三个古拙的字迹。


    千机辞眉间蓦然一肃。他想起了父亲的话:“有了‘一纵一横’的‘天枢’,便能自行做些决断。”父亲所说的“纵横”,或许与“纵横家”有关么?


    千机辞探出手,在架子上抽出了一卷《鬼谷子》。他随手翻开一页,“捭阖第一”的字句便撞入眼帘:


    “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


    千机辞的手指顿住了。他之前读过这《鬼谷子》,一向以为是些是策士的辩论之学。难道在父亲眼里,这“纵横捭阖”的功用,除去游说以外,亦是一种决断之法么?


    他便信手往后翻去。“谋必欲周密……合于数……”周密的考量、规律与时机,或许便是木鸢行动的策略?可他的心里还是徘徊不定。直到看见了“持枢”一节的文字,他的目光才倏然停驻:


    “故人君亦有天枢,生养成藏,亦复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虽盛必衰。此天道、人君之大纲也。”


    “天枢?”


    这两个字沉沉落入心底。千机辞心底的困顿,仿佛骤然消散了大半。父亲自幼熟读诸子百家,他将偃术的核心命名为“天枢”,绝非随意为之。看来这“运转造化之枢”,便与纵横家脱不开干系了。“天道、人君之大纲……”莫非这“天枢”的功用,便好像君主设定了纲纪,让机关如同群臣一般,根据法则来行事么?


    一念及此,千机辞不再犹豫。他转身又从架上取下了□□本古籍,尽是些阴阳、纵横之说。他在桌案上又垒起一座小山,自此埋首其中,一晃不知多少昼夜。


    (三)


    僻静清幽的小院里,离娄子正穿着白衣,俯身观察着圭表上的日影。千机辞则站在一旁,面上显出难色,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稀客,”离娄子先开了口,“千机先生怎忽发奇想,来造访我这妄议命途的方士?”


    千机辞听了,轻轻叹了口气:“当日稷下之事,咎错在我。千机家一向被嘲福薄,我才不愿信命。若是冲撞了先生,还望您多担待。”


    离娄子直起身子,又去一旁侍弄花草:“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千机辞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铜球:“我本无意搅扰先生,但家父所留的遗物中,这‘天枢’上有些符文,实在是幽微难明。在这临淄城内,若论阴阳术数,可无人比得上您了。”


    “你这般秉性,倒也会来捧人了,”离娄子笑了一下。他接过铜球,轻轻将其打开。当目光落在双针与圆环上,眼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这是寻常的八卦罢了。你没学过《易》么?这两个环上,各刻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卦象,”他凝视着圆环道,“你可知,八卦相重,可得几何?”


    千机辞一怔:“八八六十四。”


    “我若没猜错,这两个圆环相佐,便对应着周文王推演的六十四个卦位,”离娄子沉吟道。他随手拨弄两个圆环,待它们静止下来,便沉吟道:“这与占卜类似。你看我这次旋转后,纵针指向了‘震’,横针指向‘艮’,二者相合,便是‘雷山小过卦’了。”


    “竟是这样么,”千机辞惊叹道,“情势所易,两环转动,卦象自成。真是妙绝!”


    离娄子点点头,将铜球重新扣好,递还给了千机辞:“令尊想将天地万物的演变,穷尽于此方寸之间,定不是为了算命吧?”


    “先父是个偃师,他想给器物赋予灵性,让他们自己做些思考,”说着,千机辞郑重行了个礼:“多谢先生指点。待我穷尽了父亲的造化,便再来拜访您!”


    说着,千机辞便要起身告辞。离娄子见他去意匆忙,便也不再挽留,只是笑道:“到了那时候,你怕早已忘个干净了。”


    离娄子陪他走到院门处,忽又开口道:“千机先生,你可知这‘雷山小过’卦,是为何意么?”


    千机辞一怔:“请先生明示。”


    “有了一些错漏,还需行权宜之事。既已陷入困惑,还当以明哲保身、及时止损为虑。”


    千机辞听了,心里暗想道:“离娄子是想劝我,不要再研究父亲的偃术了么?”他略微思索片刻,只是点点头道:“多谢先生忠言。但天命无常,事在人为。此后怎生走法,我心中自有定夺。”


    已经走了很远,又听离娄子的声音悠悠而来:


    “千机先生,我授你一句《鲁班经》里的咒语:‘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敬授人时。’山穷水尽之时,你将这‘天枢’转到‘乾为天’卦。再吟诵出来,或许还有回转之机!”


    千机辞脚步一顿,只觉此话耳熟,却无心深究,含糊应声离去。


    暮色渐沉,他刚走近千机府的院落,便看到一名身着官服、腰悬符节的使者候在那里。那人面无表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千机大人,大王有令,明日卯时,修齐阁议事。”


    千机辞心头一凛。齐王突然召集六卿,绝非寻常。使者阴沉而冷酷的神色,让他想起了那个蜂目豺声的狂铁氏。


    千机辞垂下目光,依礼沉声应道:“谨奉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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