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午时到子时,日头渐渐向西沉去,换上了满天的星光。千机府上下三层的桌案、门框、木椅、木匣、木屐……几乎所有的木制器物,全都平添了一道刻痕——甚至包括他脸上的木头面罩。
千机辞瘫在木榻上,好似一片拧干的抹布。他曾无数次期待过重逢——即便只是一场梦。现在,他终于该心满意足了。
千机辞从小就不爱言语,每有人来搭话,都不知该应些什么,亦或扮出怎样的神色。到后来,那些非议又一涌而上。他便学会在耳中“嗡嗡”造出些声响,将这嘈杂的声音掩去大半。但那些好赖言语,其实在他听来,早已没了什么波澜。父母离去后,千机辞更不愿再说什么话,把家臣童仆也遣散个干净。千机府本就门庭冷落,此后更是无人往来。他终日一人呆着,自是少了烦扰,但也总会有失落之时。
而今日,终于有所不同了。
千机辞持着锯子,浑身都微微颤抖着。每刻下一道凹痕,他都觉得自己像那“刻舟求剑”的楚人。但每走近了博山炉,望向那些裹挟着木屑的尘雾,他又觉得如星河一般寥廓——岑寂了十年后,今日的阁楼里,终又响起了那些长谈与低语。
“这锤子损了,明儿叫人去加个一斤半铁,打一打,”爹在墙边笑道——他在墙上凿钉子,但那钉子纹丝没动,反把锤头磕了个凹槽。
“哎呀,花了这么久,只给我做了个镜台?”娘的笑声回响在桌案前,“诶?这木头小人还能给我化妆呀!”
这边笑着,娘忽又蹲在了那边的地上,低头瞧起了鞋子:“你这‘谢公木屐’不错,但只能登山用么?看我稍做手脚,便能拿来渡河。”
“上次千机府失火,也不全是童仆的咎错,”爹神色严肃道,旁边的九转灶已初具雏形,“有了它以后,便能让机关来煮饭做菜,别说拨柴的童仆——连厨子也不用了!”旁边却传来了千机老爷的嗤声,显然是全然不信的。
又见娘坐在木榻上,拖着下巴苦恼:“儿子怎会受不了木屑呢?一触到这些,便要打上好几个喷嚏。”爹便在旁边出些主意:“受不了木屑,未必做不了木工——我下个月去趟兰陵,听说那里的面罩做得极妙。莫说木屑,便是楚域的蛊毒,也难渗进去分毫。”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滴哩哩”的马嘶,千机辞回过头,原是那十二计辰器走到了“午时”,正从午门探出一个马头,张着长嘴吱哇乱叫。
一时间,千机辞竟有些辨不出真假。他刚要起身,便听娘在旁边埋怨道:“你发明这么些玩意儿里,我最烦的便是这个。”爹却在旁边笑道:“我看儿子倒不这么想。”
千机辞定睛瞧去,只见一个小孩正指着那个马头,嘴里咯咯笑个不停。娘在一旁道:“我今日去了稷下学宫,想听听公孙先生的讲学。听了一晌午,只明白了一件事,你猜是什么?”
“是‘离间白’?还是‘白马非马’?”爹在一旁猜道,“名家那些说辞,我是半点也看不懂。你能听懂一件事,已比我强上百倍。”
小孩仍在咯咯笑着。娘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对爹说道:“什么白马黑马,我根本没听他讲课——我只是看着‘名家’两个字,琢磨了好半天:儿子还没名字呢!”
爹听了此话,忽地不言语了。那木马嘶鸣一会儿,自觉没趣,便自己回了“午门”。一片沉静中,计辰的木车又行进起来。只听它“哒哒哒”地行着,兀自走向了前方的“未门”——它终日在十二时辰间打转,未知去往何处,却一刻也不愿居留。
所有人都没再说话,每个人都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他们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听着——听那来自万千木机的言辞。
(二)
昨夜入眠之前,千机辞曾看着博山炉想,在往后的悠悠岁月里,自己或许会把这屋的每一件木具,都再刻下千万道凹痕。但当一早的晨曦透过窗子,他从床上幡然坐起——看着一地的木屑,却只感到一阵无梦的孤寂。
桌案之上,博山炉依旧端坐着,静静地升起白烟。潜英墙将阁楼围了一环。万籁俱寂中,只有周遭的木械发出些琐碎的微声。而这偌大的千机府里,没有任何人来过,也没有任何人离去。
千机辞踩上木拖,绕开了遍地的狼藉,下楼去梳洗一番。路过餐桌时,他看见昨日的“脍余”还在盘中,便拾起了剩下的鱼骨,投回了院里的池中。可那鱼骨已然干涸,即便回了水里,也再游不起来了。
“唉,”他叹了口气,却好像叹在了风里,转眼便失了痕迹。
用罢了早膳,千机辞便拿起笤帚,簌簌扫起了阁楼。他戴上面罩,将屋里的木屑、蛛网与灰尘,全都扫得利落分明。到了今日,他再看到那些木屑,却没了昨日那般欢喜。即便再次想到那些旧事,也只感到一阵淡淡的迷离。
扫着扫着,便来到了三楼的梯阁。这里位于阁楼的角落,旁边不设窗棂,看着阴暗而昏沉。梯阁之中,有一间储物室,门上有一把不小的三簧锁。千机辞便将笤帚倚在墙边,伸手擦拭着门把上的浮灰。
在千机辞小的时候,这屋子便是用来堆杂物的。父亲离家后,母亲便将这屋子锁了起来,再不让任何人进来。在千机辞的印象里,自己从没见过这门的钥匙——包括清点母亲的遗物时。直到今日,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这间屋子,竟已封了十年有余。
千机辞摩挲着那把三簧锁,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在很久以前,他曾不止一次想问——在这杂物间里,到底封了些什么?但看着母亲的神色,他便把疑惑咽了回去。可时到如今,千机府只剩了他一个人。那么这间屋子,又何必再封下去呢?
千机辞看着眼前的门,心如洪水一般翻涌着。头脑还在犹豫不定,身子却已懵懵懂懂地下了楼。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蹲在了工具箱前。千机辞之前便有过这种感觉——在有些时候,他的行迹竟会先于想法,引着自己做些什么。
事到如今,千机辞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一边回想着三簧锁的构造,一边在箱子里挑拣着工具——待回到那扇门前,他的手里已多了一根掰弯的铜丝、一片薄薄的钢片,还有半截小指粗的竹撬杆。
千机辞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撬过锁,但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要怎样做。他用右手将铜丝伸进锁孔,钩住了簧片的侧面,左手拿起薄钢片,贴着锁孔上沿插进去,刚好卡在铜丝与锁壁之间。他用钢片轻轻往上顶簧片,右手铜丝则往下压——
“咔嗒”一声脆响——第一片簧片落了。
千机辞不敢停下。他屏息凝神,将铜丝送向锁孔深处。又是一声“咔嗒”,第二片也落了。
他的指节泛了白。铜丝探到第三片簧片时,千机辞的心跳好像忽地停了半拍。他下意识地把钢片猛地往上一顶,铜丝同时往下压,手腕顺势往右转——
“咔!咔!咔!”三声连响,便如珠子落进玉盘。锁芯突然空了,铜丝和钢片同时往里滑了半寸。千机辞赶紧抽回手,左手竹撬杆往锁孔下方的浅凹里一撬,右手扳住门把,轻轻往外一拉——
门开了。
一声迟滞而喑哑的“轧——”,在寂静的梯阁里拖得老长。便好像一位迟暮的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
随着屋门渐开,一股混合着朽木、陈灰和霉味的气息涌了过来。千机辞向前走了一步,借着梯阁透来的微光,端详起了屋子里的轮廓。出乎他的意料,这里并没有被父亲的木件堆满。只有四个半人高的铁柜——正规规整整地陈列在墙边的高架上。
“这些柜子从没见过,”千机辞心里想,“什么时候运来的呢?”
他蹑着脚,一步步走近了最近的铁柜,似乎害怕惊扰到了什么。到了柜子前,千机辞伸出手来,触到柜门上的金属拉环,轻轻往外一拉——意外的是,这门竟没有任何阻滞,便这样被拉开了。
那是一只人形,静静地坐在那里。
“木偶么?”千机辞心里想。他看那人形的旁边,似还有一团东西,便轻轻伸手去摸。可顷刻之间,便惊得倒退两步,浑身打了个寒战——那竟是一团枯发!
千机辞本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可屋内晦暗不清,实在让人看不分明。他便退出了房间,下楼去提了灯盏。回到原处以后,他将灯映上前去一瞧,原是些早已朽烂的丝线。
“喏,是个提线木偶,”千机辞自言自语道。这种有木偶带有线索和环扣,一般被机关师唤作“傀儡”,通常是表演杂耍用的。雕刻傀儡并不难,但是过程繁复,算是木工里不太常见的手艺。
千机辞对着木偶反复看了几次,除了做工粗糙、年代久远以外,却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处。他便轻轻掩上柜门,走到了第二个柜子前。拉开柜门,提灯映去——正是一只小腿那么高的木牛。
千机辞心里一惊。他依稀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有着许多机巧——当时的千机辞可不明白什么“计辰器”、“侯气仪”,他只喜欢看父亲摆弄那些木鸡、木牛。只拉一下尾巴——它们便能在地上簌簌乱走,真是奇妙无比。到了后来,父亲消失在了山野的尽头。而昔日的那些木禽木兽,也一起没了踪迹。
千机辞从未想过,在二十年后的今日,竟能在家里再次见到它们。他的手指抚过木牛的侧颈,果然寻到了一纵一横的十字形刻印——这不同于千机家的印记,确是父亲留下的旧物。千机辞忙用灯映着四处看看,希望能在旁边寻到什么刻字或书信。可除了那只木牛外,木柜里并无他物了。
他轻轻把门关上,来到了第三处木柜前。拉开柜门一看——正是一只木鸢。它木身竹骨,油皮纸翼,与千机辞记忆中的并无太大分异。
千机辞小的时候,家里曾有许多木鸢。它们形状各异,每个都能在天上飞好久。小的只有巴掌大小;最大的可足有几丈长。听优拉说,爹娘便是坐在那只老大的木鸢上,躲过了数千家臣的搜捕呢。
千机辞想着想着,目光便落在最后了一个柜子上。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缓步移到近前,却颤抖着手,迟迟不敢触碰上去。终有一刻,他屏住气息,探出左手轻轻拨开柜门,右手则端好灯盏,向前照了过去——
却空无一物。
千机辞砰砰跳着的心,仿佛骤然归了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