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一时意气用事,”唐元珍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几分颓丧,“我见那厮——九、九殿下早间那般对待裴十一,心里本就憋着气,后来又亲眼见他撞了裴十一,一时忍不住,便想替裴十一出头……这才在骑马时故意阻拦他的去路。后来我二人言语争执不休,不知怎的竟双双下马,动起手来。”
“你们在何处下的马?刚动手时可有人瞧见?”苏语卿追问。
“那时我与他都骑在队伍前头,”唐元珍努力回忆着,“待有人赶来拉开时,我们已扭打了好一阵子……”
如此说来,竟是无人亲眼看见谁先动的手。苏语卿心中沉吟——那些马背上的暗中较劲,又有谁能说得清是有意为之呢?
无论出于表姐妹的情分,还是念及元珍今日特意来接她入学的情谊,这件事,苏语卿都无法置身事外。
至于韩论非……若叫韩祁知道她当时在场却袖手旁观,只怕要心生不满。到时,还不知会如何问责于她。
“问得如何?”裴温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面上的笑意淡了不少,眉宇间凝着几分忧色。
“唐元珍的事,我已有头绪。”苏语卿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目光掠过他微沉的脸色,“看你神情,可是那边有情况?”
“有麻烦的并非我,而是九殿下。”裴温压低声音,“我堂嫂已决定明日进宫,要将此事面陈皇后。”
他话音方落,最远的那间熏房内蓦地传出一声嗤笑:“呵,你说的可是魏国公裴继的夫人?裴继靠着逢迎坐上右仆射之位,当年河南之战一败涂地,只会带着残部仓皇逃窜。没想到他夫人倒有这等胆色——本皇子倒要瞧瞧,她明日如何舌灿莲花,去皇后面前告我的状!”
“事关殿下清誉,还望慎言。”裴温不动声色地应道,“只是在下不解,殿下为何要为难十一娘一介女流?”
“你是何人?”韩论非语带不屑。
“在下裴温,与殿下同为书院生徒,家父乃太子詹事。”
“原来是前朝降臣裴世矩的幼子。”韩论非冷笑一声,“你也配质问本皇子?快滚。”
这番话若是出自韩祁之口,倒还相称。可韩论非分明不是这般性子的少年,甚至比裴温还要小上几岁,此刻却偏要端着居高临下的腔调——
苏语卿一时没忍住,唇角轻扬,一声低笑逸出了唇畔。
熏房内的韩论非兀自一僵,他显然听见了这声笑。待苏语卿又接连笑了几声,他顿时恼羞成怒,隔着门斥道:“苏语卿,你笑什么笑!”
“臣女知错,”苏语卿口中说着告罪的话,笑意却丝毫未敛,反而愈发明朗起来,“臣女实在该死。”
“苏语卿,你也给小爷滚出去!”
苏语卿见好就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裴温,你可知今早裴十一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执意赠与九殿下桃花饮一事?”
“竟有此事?”
“九殿下明确推拒,她却执意相缠,当时不少同窗皆可作证。”苏语卿语声清缓,却字字分明,“裴十一行事过于直白,若明日魏国夫人真进宫陈情,只怕最终落得两败俱伤。届时裴家声名受损,反倒得不偿失。”
裴温神色渐凝:“十一她……为何如此?”
“这其中缘由,”苏语卿眸光轻转,“恐怕你得亲自去问她了。”
裴温心知此事关窍紧要,当即揖手一礼,转身便往正德院疾步而去。苏语卿目送他离去,这才缓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屈指在门板上轻叩两声:“九殿下,可愿一谈?”
韩论非在门后静默片刻,先前那股怒气仿佛随着这阵沉默渐渐散去,再开口时,语调里只余几分克制后的平静:“若马场打架一事,我想并无多谈的必要。”
他声音散漫,辨不出情绪:“怎么,莫非你还指望我将所有事情一应担下?”
“我欲与你相谈的并非此事,而是关于裴十一。”
“既已传得人尽皆知,又有何可说?”
苏语卿静默片刻,方轻声道:“纵使她当真做了什么令你不快的事,我也不信你会故意伤人。”
门内一片寂然。
仗着四下无人,她继续道,“韩九郎,你从无机道人那里习得诸般术法,所做的皆是斩妖救人之举。当初在桃村,你不仅救了我、更护得全村周全……”
苏语卿又忽地想起那日被负子蟾劫持时,也是韩论非救了她。她的额头轻轻抵住门板,声音愈发轻柔:“韩九郎,你若真要做些什么,岂会弄得人尽皆知?”
萌生的一缕神识悄然探出门隙,顺着门扉攀援而上,将她眉眼间那抹罕见的温柔尽收眼底。桃村、洛阳相处的那些时日,了解彼此性情的又何止苏语卿一人?
韩论非明知她此刻必有所图,可那眉眼间的关切却不似作伪,倒让他心头莫名一软,嗓音里不觉带了几分涩意:“我倒不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般好人。可旁人又岂会都如你这般想我?我不过走得急了些,连她衣角都未碰到,谁料她竟摔了下去。到了旁人嘴里,倒成了我故意撞人。”
“我也觉得裴十一有些古怪。”苏语卿轻声道,“今早课上我便发现她频频望向一人,课间歇息时还与那人同往回廊说话。只是那里视野开阔,无处藏身,听不见她们说了些什么。”
“还能是些什么好话?”韩论非念及此事,语气里已带了怒意,“裴家百年世族,我阿爷赏赐给裴继的珍玩器物数不胜数,怎么就养出这般目光短浅、愚不可及的裴十一……”
韩论非话音未落,甬道忽然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苏语卿循声侧目,但见刘舂陵拎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朝熏房走来。
“刘夫子。”她口中轻声唤着,心下却是一沉——夫子来得太快,眼下再想问出些什么已是不能,更遑论要哄得韩论非消气,放过唐元珍这一回了。
刘舂陵微微颔首,转身先开了关着唐元珍的那扇门:“你们都出来吧。裴十一娘已包扎妥当,虞公请诸位前往正德院,将今日之事分说清楚。”
待韩论非这扇门也被打开,他略弯下腰从熏房中走出。外头的光线微微刺目,他不禁眯了眯眼,却恰好捕捉到刘舂陵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
“九殿下命犯桃花,瞧上去快泛滥成灾了。”刘舂陵打趣道。
“你无不无聊。”韩论非随口回道,心头却骤然一紧,方才竟将这位给忘了。莫说整座书院,便是整个西京城,若此人真要探听什么,怕也难有秘密能逃过他的耳目。改日得空,定要翻翻无机老儿留下的那些典籍,看看可有什么法子能避开刘舂陵的感知。
他思绪未落,不远处传来苏语卿带着心疼的诧异声,“怎会伤得这般重?”
韩论非不禁闻声望去,却见早他一步出来的唐元珍,此刻全然没了在马场上抡起袖子就要动手的泼悍模样,在苏语卿关切的目光下端详着伤势,倒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姿态。
平心而论,唐元珍的身手比寻常郎君还要强上几分,只是不巧遇上了他。嘴角那块明显的青紫是他一拳所致,至于脸上的红痕,许是在马场的碎石地上剐蹭所留。
他唇角刚要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却从苏语卿微微前倾的身姿间,分明感受到她对唐元珍的关切。
——装模作样!他才是被唐元珍追着打的那个,怎不见她来问自己一句?
韩论非喉间的话尚未出口,苏语卿却已直起身,回首时,目光掠过拎着钥匙快步离去的刘夫子,最终落回他脸上。
“罢了,还是先去正德院要紧,莫要让虞公久等。”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促,望来的那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拉着唐元珍转身离去。
她这般神情,究竟是何意?
韩论非不急不缓地踱步跟上。只见前方二人步履匆匆,身影渐远,她们的对话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记住,待会儿在虞公面前,万不可承认是你先动的手。”
“这……这般能成吗?”唐元珍语气踌躇,“他又不是哑巴。今早你也瞧见了,他岂是肯吃亏的主?”
想起方才熏房外依稀听见的对话,唐元珍试探道:“三娘……你与他早便相识?已经为我说过情了?”
“唔……”苏语卿含糊其辞。
熏房离正德院不过数步之遥,转眼已到门前。她轻推唐元珍,“你先进去。照我说的做,不必担心。”
她就这般笃定他会善罢甘休?韩论非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待他穿过甬道,恰见裴温自正德院出来,与苏语卿在回廊相遇。
“可问出什么了?”
“苏三莫小瞧人,十一娘经不住吓,什么都招了。”裴温唇角微扬,随即又敛了笑意,“只是没想到她胆大至此,竟做出这等事。”
苏语卿露出些许好奇,刚想问询,裴温余光瞥见韩论非,转身施礼道:“九殿下恕罪,裴十一的错,她自会当着虞公的面认下,烦请看在她也是受人蛊惑,可否轻饶她一二?”
“裴十一是裴继的女儿,此事你能做主?”
“能。”裴温答得笃定。
韩论非心底惊异于裴温的坦诚,更讶异他竟能左右裴家之事。听闻其父虽颇有才干,在前朝却是个十足的佞臣。一个诈心万端的老狐狸,怎么会养出这般温厚坦荡的儿子?
他信步踱至廊下:“那便依你所言。只要你将幕后之人揪出,当着虞公的面还我清白,裴十一的事就此作罢。”
“殿下静候佳音。”裴温成竹在胸。
苏语卿虽不解二人打的哑谜,却已明白裴十一受伤之事,这过错是落不到韩论非头上了。
可唐元珍的事尚未了结。眼见韩论非已行至院门前,再容不得她徐徐图之:“九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论非默然注视着苏语卿柔和的神情,胸中那口闷气不觉散了大半。他微抬下颌,看她这般放低姿态,倒也不妨听听她要说什么。
“借一步就不必了,”他声线里仍带着几分疏离,“在此说便是。”
苏语卿会意地看向裴温,裴温当即退至廊柱旁。她这才转向韩论非,眸光恳切:“韩九郎,马场之事,还望你高抬贵手。元珍终究是女儿家,这等事若传扬出去,于她清誉有损。”
“她动手时可曾想过这些?”韩论非不为所动,“若不让她长个记性,旁人岂不都觉得我这皇子名不副实?”
此话,似另有所指。
苏语卿下意识瞥了眼他的手臂,随即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所以此刻,是我在求你。求殿下饶过元珍这一回。”
天底下哪有这般理直气壮求人的?
韩论非眸光微动,神色却缓和几分,俯身凑近:“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你愿为唐元珍做到何种地步?”
“殿下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只要我能办到。”
“好啊,”他唇角勾起玩味的笑,眼尾余光扫向不远处与人交谈的裴温,“听闻裴三十六郎棋艺超群。不如你去与他对弈一局,赢了便作罢。”
“好。”苏语卿不假思索。
“若是输了呢?”
“殿下待要如何?”
“古有食言而肥,你若输了,便吞子入腹,如何?”
“一言为定。”苏语卿转身便要唤裴温,手腕却被猛地攥住。
“苏语卿,”他声音里压着薄怒,“你可听清了?输了是要吞子的。莫非你自觉能赢过他?”
他本只想看她软语相求,再换个轻巧条件放过她,岂料她竟……
苏语卿原已备好说辞,要将这险局轻巧化解。可望着韩论非难得认真的神色,她心尖微动,真话便脱口而出:“韩九郎,因为我知道……你定会拉住我的。”
韩论非像是被烫着般倏地松开了手。
“……谁要拦你。”他别开视线,“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待我处置完正事,再好好观赏你吞子的好戏。”
苏语卿瞧着他别扭的模样,唇角微扬。这家伙向来嘴硬心软。“好,也请殿下言出必行。”
“你就打算在此干等?”韩论非扫了眼门外剩余的几人,忽从锦囊中取出一枚叠作三角的符纸,“要说热闹,还是正德院里最精彩,确定不随我同去?”
他指尖黄符泛着淡金微光,宛若一只敛翅的蝶。
是隐身的符箓。苏语卿眸光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