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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孔雀扇(5)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德院。


    苏语卿午前才来过一趟,对这里的格局尚算熟悉。东侧三间是夫子们阅卷休憩之所,西厢则收藏着各类案卷文书。她跟着韩论非穿过宽敞的中厅,往后院行去——这倒是她未曾踏足之处。


    夏初的阳光透过柿子树新生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多数屋舍门扉紧闭,唯有东边两间的门虚掩着,似有人在内。


    内堂里隐约传来交谈声,门外侍立着数名仆从,其中几位瞧着面善——卫媪也在其间,想来都是裴家随行之人。


    苏语卿脚步稍滞,韩论非便敏锐地察觉了。他侧首望来,细碎光影在眉眼间流转,声线里浸着三分戏谑:“听这动静,书院里几位老学究都到齐了。怎么,可要临阵脱逃?”


    苏语卿垂眸看了眼完好无缺的隐身符箓,试探性地伸手在他眼前轻晃。指尖带起的微风拂过韩论非的面颊,他唇角倏地扬起:“虽看不见你,但这周遭气息流动,皆在我感知之中。”


    他忽然朝她所在的方向微微倾身,压低嗓音:“譬如现在——你定是睁大了眼睛,满脸呆怔。”


    苏语卿下意识抬手掩面,偏那双瞪圆的眸子一时难以收敛。这个韩九郎,竟敢说她呆傻?


    待她后知后觉地抿紧唇瓣,眼底泛起羞恼之色时,那肇事者却早已转身,衣袂翩然地朝着正堂方向去了。


    “见过九殿下。”


    门外侍立的奴仆纷纷躬身行礼。韩论非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在门前略顿脚步,敛去方才的戏谑神色,整了整衣袖,这才抬步迈过门槛。


    虞公正端坐于主位,两侧分别正坐着五位书院夫子,裴十一支着伤腿坐在末座,额间还缠着细布,眼角泛红。而比他早一步到的唐元珍正垂首站在旁侧。


    “学生见过虞公,见过各位夫子。”


    “九殿下真是让人好等。”曾夫子侧首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


    韩论非冷眼瞥去。


    当初他欲入书院进学,这老学究就曾洋洋洒洒写了书文极力反对,不知使了什么门路竟呈到了御前。幸而阿爷疼他,压根未曾理会。


    虞公适时道:“九殿下,在外君臣有别,老朽一介布衣,本该行礼。但既在书院,便依师徒之序,这些虚礼就免了。”


    “虞公说的是。”韩论非从善如流。


    虞公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众人,声音透着郑重:“今日请诸位同僚在此,便是要共同见证此事始末。免得日后有人议论,说我虞家处事不公,偏袒九殿下。”


    在座夫子们纷纷欠身还礼,一时间堂内响起一片谦辞。有人捋须沉吟,有人垂眸不语,唯有曾夫子抚着案上茶盏,目光如炬地望向韩论非。


    虞公缓缓开口:“既如此,老朽便要问个明白——九殿下为何要在石阶上冲撞裴家女郎,又在马场与唐家大娘动手?”


    韩论非从容不迫地朝堂中施了一礼:“既要论个分明,便不能只听学生一面之词。不如先请两位女郎说明原委?”


    他眼尾微挑,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们说是吧,裴十一、唐大娘?”


    隐在唐元珍身侧的苏语卿看得分明,当韩论非唤出这两个称呼时,裴十一的指尖猛地揪住了裙裾,唐元珍也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她暗忖:元珍这般心虚模样,怕是稍被质问就要全盘托出。


    正当堂内寂静,所有视线都聚在伤势最重的裴十一身上时,她却始终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吟:“是……是我不小心摔的,不关九殿下的事。”


    “去往西院的石阶确实陡峭,”一道温润嗓音适时响起,刘舂陵眸光清朗,“近来已有数名学子在那里失足,书院确实该着手修整了。”


    曾夫子斜睨过去,指节轻叩着案面:“刘夫子倒是清楚。听说九殿下平日在你课上酣睡,你也从不过问。怎么对石阶这般上心?”


    刘舂陵不疾不徐地颔首:“曾夫子明鉴。课上小憩不过寻常事,但石阶伤及学子安危——”他眼尾微扬,掠过裴十一缠着细布的额角,“今日医案又添一例,自然记得清楚。”


    韩论非没料到刘舂陵会突然开口,不由微微一怔,侧目投去探究的一瞥。


    曾夫子一时语塞,只得转向裴十一,语气放缓:“如今诸位师长皆在此处,无人敢欺辱于你。你当据实相告,不必惧怕。”


    虞公目光如炬,声音沉肃:“裴十一,你须想明白了——当真是自己摔的?那先前指控九殿下推你,可是诬陷?”


    “是……是十一糊涂……”裴十一怯生生抬眸,触及虞公锐利的目光又慌忙垂首,指尖紧紧绞着衣带。


    她本还存着几分侥幸,想着能否含糊其辞蒙混过关。可方才“诬陷”二字如惊雷炸响,令她骤然惊醒——这罪名若真坐实,岂是她能担当的?


    裴十一只觉得脊背发凉,耳边仿佛又响起裴温沉静的告诫:“你那些拙劣伎俩真以为能瞒过众人?与其等人拆穿,不如主动认错。于你,于裴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终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推我的……不是九殿下。”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是冯十娘。从始至终,都是她在背后怂恿……”


    堂内倏然一静。除了韩论非仍从容立于堂中,众人皆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


    就连唐元珍都难以置信地侧目望向裴十一。


    若不是九殿下推的,那她今日在马场上的所作所为,岂不是错怪了人?


    “这、这又从何说起?”一位夫子忍不住出声。


    裴十一既已豁出去,索性将原委和盘托出:“昨日冯十娘带了把流光溢彩的孔雀扇来书院,我看着稀罕,多瞧了几眼。她便问我要不要,说只要我能将一物赠与九殿下,便将那扇子赠我。谁知今早任凭我如何相劝,九殿下都不肯收下桃花饮。我本已打算作罢,谁知午后往西院去时,九殿下与我们擦身而过,她……她竟趁我不备推了我一把,还低声说,只要我指认是九殿下推的,孔雀扇便归我……”


    她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颤。堂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夏日的燥热扑进厅内,却吹不散这一室凝滞。


    “怎地转眼之间,倒成了两个小娘子间的荒唐事?”曾夫子眉头深锁,面露疑色,“照此说来,九殿下竟是全然无辜?”


    “虞公,”刘舂陵提议道,“单凭一面之词恐难定论。不如请冯十娘前来,与裴十一当面对质?”


    “正该如此。”虞公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刘舂陵,“那便有劳刘夫子往南院走一遭。”


    刘舂陵方欲起身,却见外间的卫媪已立在门边,恭谨行礼:“此事原是裴家女郎惹出的风波,实在不敢劳动夫子。不如让老奴代为走这一趟,也算稍补过失。”


    虞公见状,便颔首应允。既裴十一之事尚需对质,他转而询问马场一事:“唐大娘,且说说你二人为何在马场动手,又是谁先挑衅?”


    唐元珍听闻裴十一所作所为的缘由,心中本已懊悔难当,此刻被虞公问及,更是惭愧垂首。


    “此事……”她艰涩开口,“确是因一时意气……”


    隐在暗处的苏语卿见她要和盘托出,情急之下轻触韩论非手臂。见他仍无动于衷,望着唐元珍的眼神仍带着几分“咎由自取”的讥诮,她索性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韩论非早察觉她在身侧,此刻垂眸看向忽然被握紧的手,面上掠过一丝不耐,随即扬声道:“唐大娘因误以为我推人在先,在马场便没给好脸色。而我素来最厌被人冤枉,言语争执间便动起手来。”


    “唐大娘,”虞公肃然追问,“九殿下所言可是实情?当真是他先动的手?”


    唐元珍望向将过错一力承担的韩论非,喉咙几番滚动,随后微微别过脸去:“……是。”


    “可见仍是前事牵连。”有夫子长叹一声。


    这声长叹之后,堂内便再无人言语,众人皆默然等候冯十娘到来。


    此时院外的裴温静立廊下,忽闻檐外几声雀鸣,举目望去。待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前方时,冯十娘的身影已悄然出现。


    只是来的除了冯十娘,还有裴温的两位同窗——冯六娘与窦肇安。


    此景本在情理之中。事关冯家声誉,六娘身为阿姊亲自到场自是应当;而窦、冯两家素来交好,窦肇安同来亦不足为奇。


    眼见三人走近,魏叔玉在裴温肩头轻拍,语带调侃:“瞧冯六娘眉头深锁的模样,怕是来问罪于你——怎将冯家也牵扯进来?”


    “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十一娘性子软弱遭人利用,裴家亦是受害一方,你这话好没道理。”裴温从容应道。


    不待魏叔玉应声,三人已快步踏上石阶。冯家姐妹皆是面罩寒霜,倒是窦肇安仍大方向二人见了礼。


    冯六娘眸光冷冷扫过裴温,对身旁阿妹低声道:“进去罢。记着,不是你的过错,半句都不必认。”


    “十娘明白。”冯十娘应声时,那双明澈的眸子朝裴温所在之处狠狠一瞥,随即转身步入正堂。


    “嗬,好大的火气。”魏叔玉不由挑眉,转而望向身后遮挡住身形的魏袅,“你这一进去作证,怕是真要得罪人了。”


    魏袅原在乙班就读,生得亭亭玉立,说话时声如柔丝:“有两位兄长在此,袅袅便不觉得怕了。”


    裴温闻言拱手一礼,温声道:“有劳袅袅。”


    魏叔玉立即咂舌表示不满:“‘袅袅’也是你叫的?你算哪门子的兄长?”


    “此言差矣。”裴温含笑反驳,“那日可是你执意要与我结为异姓兄弟。莫说是袅袅,便是你,也该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去去去!少在这儿占我便宜!”魏叔玉连连摆手。


    魏袅掩唇轻笑,朝二人浅浅一礼,这才提着裙裾往正堂走去。


    另一侧的冯六娘正望着正德院出神,身侧的窦肇安瞥见她渗血的指尖,递过一方青绫帕:“听闻消息后连琴弦都绷断了,手指竟不觉得疼么?”


    冯六娘垂眸看着指腹的伤口,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刺痛。她默然接过帕子,仔细缠好伤口。


    待目光再度落向裴温时,她终是按捺不住,缓步朝二人走来:“裴三十六,这原该是裴十一与九殿下之间的纠葛,为何偏要将舍妹也牵扯进来?”


    “冯六,我有一事不明。”裴温神色沉静,“孔雀扇乃御赐之物,纵使家兄官居仆射,也未曾得此恩赏。敢问十娘手中的孔雀扇,从何而来?”


    “许是太子殿下赏给冯大将军,冯大将军又转赠给女儿的?”魏叔玉随口猜测。


    窦肇安眸光微动,沉吟片刻似有所悟,唇角泛起苦笑:“那时见姑母宫中的孔雀扇实在精美,便求了来。原是想赠与你,谁知你执意不收。后来十娘见了喜欢,缠着要,她既是你的亲妹妹,我岂有不给的道理?”


    冯六娘神色稍霁,追问裴温道:“孔雀扇来历分明,又与今日之事有何相干?”


    裴温淡然一笑,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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