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春》 第1章 三月三(1) 天和四年,隆冬。 鹅毛大雪簌簌而下,覆了城郭,掩了四野,将洛阳郊外荒废的万宁寺,也裹进这片死寂的雪白之中。 大殿虽荒废许久,尚能勉强遮风避雨,地上尽是碎裂泥塑神像,顺着断裂处的纹路,依稀可辨当年描银贴金的残痕。 苏语卿紧抱着阿娘留下的唯一一件深衣,蜷在积尘的角落。一双受惊的眼眸死死盯住殿中环坐的数名壮汉。 除东首一人身披玄色毳衣外,余众皆着玄甲,冰冷的弓箭堆在脚边,直刀裹着白布插进泥地——这是辰国骑兵的装束。 她在江宁见过这样的装束。他们杀起人来,比匪贼更令人胆寒。 这些人方才看着她葬了阿娘,转眼便尾随入这荒寺。其心叵测,不言而喻。 她指尖下意识地抠进深衣内衬。那里藏着一卷冰凉的书卷,是阿娘很早以前便密密缝入的。这是日后见到阿爷时,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信物。 “喂!那小乞儿!”一个叫老于的军汉朝她努嘴,晃着手中干硬的馕饼,“缩那么远作甚?过来烤火!饿了吧?给,吃点?” 苏语卿死死抿紧那已然干裂、渗出血丝的唇瓣,猛地将头扭向一边。 “嘿!给脸不要脸?”老于勃然作色,腾地起身。 “老于!”身旁汉子一把按住他,眼神瞥向那披毳衣的男子,无声摇头。 老于悻悻坐下,用力翻烤着馕饼。焦香混着麦香,霸道地弥漫开来,狠狠攥住了苏语卿空瘪麻木的肠胃。 一声沉闷的呜鸣自她腹中传出。 老于得意地冷哼。 苏语慌忙用深衣捂住肚子,脸颊滚烫。一张破饼……谁稀罕! 她偷眼打量那几人。除却老于,其余人姿态松弛,或拨弄火堆,或闭目养神,对她似乎全然无意理会。那毳衣男子更是纹丝不动,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 不对劲。 他们若真有歹意,何必浪费口粮?若无所图,又为何紧盯不放? 这异样的平静,反倒比直接的威胁更让她心悸。逃离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如野草般蔓生。 她望向庙门外——天色又暗了几分,风雪凄迷,天地间只余一片混沌的灰白。若此刻离去,只怕转瞬便会冻毙于这荒郊野岭;可若留下……前路更是吉凶难测。 不,绝不能死!阿娘说过,她已经在世间吃了这么多苦,往后定会有好日子的。 苏语卿蜷缩的身形微微一动。她垂下头,足尖轻点地面,脊背紧贴冰冷的墙壁,开始一寸寸向外挪移。眼角的余光如蛛丝般死死缠住殿中众人,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动。 破庙本就不大,她已屏息挪过半程,竟无一人反应。 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方稍稍一松—— “锵——!” 一道刺骨寒光毫无预兆地掠过,随即狠狠钉入她身后的泥墙! 刀柄剧颤,刃口暗红的血锈在火光下格外刺目。 那毳衣男子甚至未曾抬眼,却已用一柄直刀,封死了她的去路。 苏语卿惊得猛然后缩,寒意自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控制不住地战栗。 “去哪里?”男子嗓音低沉嘶哑,算不得温和,“我允了你么?” “别……别杀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不走了。” 男子终于缓缓抬头,兜帽的阴影遮去他大半面容,唯有一道锐利如刃的目光穿透昏暗,牢牢锁住了她。 “怎么?”那嘶哑的嗓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见到故人,连声招呼也不打?” 故人? 这二字如惊雷炸响在苏语卿混乱的脑海。她在洛阳举目无亲,在这荒郊野寺,又何来故人? 极致的恐惧被巨大的茫然冲散,她甚至一时忘了害怕,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投向那张被须髯与阴影遮掩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丝毫熟悉的痕迹。 苏语卿生于江宁,长于江宁,她认识的人……几乎都死了。 风雪声、篝火噼啪声仿佛瞬间远去。脑海掠过一张张早已逝去的面容,最终,定格在一个近乎遗忘的身影上。 是了,她还有一位失踪多年的小舅,云关月。 苏语卿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就想去拨开那遮挡了他面容的须髯——他可是当年那个会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只为让她看清江宁十里灯海盛景的小舅? 然而,她的手尚在半空,便被男子一只冰冷有力的大手轻易格开。 四下一时静寂,只余篝火噼啪作响。 那男子并未立即言语,只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自行将兜帽向后掠去,完整地露出了那张被阴影与风霜覆盖的脸。 深目高鼻,眉骨高耸,一张本该英挺的面容却刻满了疲惫的痕迹。眼中血丝遍布,眼下泛着青黑,仿佛已久未曾安眠。 不是她记忆中的小舅。 苏语卿的呼吸骤然一窒。 这张脸……她认得。 是他。 辰国的晋王,韩祁。 那个曾围困江宁城数日、用兵如神的冷面将军,世人口中悍勇无双的刀锋,亲手斩下前朝皇帝头颅的战神。 也是那个曾在乱军之中救下她阿娘,却对着跪地苦苦哀求的她,掷下一句“求人不如求己,少掉几滴不值钱的眼泪”的男人。 记忆如潮水汹涌而至,万般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恐惧、震惊、委屈,还有一丝绝境中乍见“故人”而产生的荒诞依赖感,瞬间冲垮了她强撑多时的堤防。 苏语卿仔细端详他片刻,昔年那位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大将军,与眼前这个疲惫落拓、隐于阴影的男子重叠交错。不觉鼻尖一酸,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她竟下意识地一把攥紧了他的衣袖,仿佛那是滔天洪水中唯一的浮木。 当初那个睥睨天下的大将军,何以……沦落至此? “哭什么哭,我又没欺负你。”他的嗓音依旧嘶哑,却似乎比记忆里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涩然。 他目光下意识地瞥过她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那手指红肿、沾满泥污,指甲破裂处渗着血丝,难看极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瞬间勾出苏语卿压抑了一路的凄楚、绝望和无处发泄的怨愤。 她死命扯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宣泄口,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污迹,砸在他的手上。 “韩祁……我阿娘死了……”她哭得语无伦次,几乎是在控诉,“你赔我娘……你赔……” 这近乎孩童耍赖般的哭诉,让韩祁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想挣脱,却又猛地顿住。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离开江宁前夕,眼前之人似乎曾苦苦哀求过他。 他当时如何回应的?韩祁记忆早已模糊。 可苏语卿记得清清楚楚,此刻旧事新痛一并涌上心头:“我不要你的破馕饼……我要阿娘……你明明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为何……为何当初就不能…捎上我们一程……” 韩祁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剩一片近乎麻木的沉寂。讽刺的是,她口中那“无所不能”的大将军,到了今日,能拿出的,似乎依旧只有一块馕饼。 待她哭得喉咙嘶哑,力气耗尽,几乎瘫软下去时,韩祁才慢条斯理地,将那块烤得焦香的馕饼再次递到她眼前。 “饿不饿?”他问,声音低沉。 又是馕饼。 苏语卿盯着那饼,腹中饥饿如同火烧,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一把夺过饼子,低头狠狠咬了下去。 一旁的老于见状,忍不住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苏语卿刚压下去的愤恨猛地又冲上头顶,抬头恨恨剜了他一眼。 几乎同时,韩祁也抬眼望了过去,目光冰凉的,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老于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僵死,悻悻地低下头去。 另一个叫高虎的汉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适时起身拍了拍老于的肩:“走,老于,赏雪去。”顺势将人拉出了大殿。 苏语卿盯着老于离去的背影,仿佛把手中的馕饼当成了仇人,用尽力气撕咬咀嚼着。干硬的面块撑得她消瘦凹陷的脸颊鼓胀起来,噎得她直伸脖子。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活下去的力气,硬生生塞进这具几乎冻饿而死的身体里。 一只水囊递到了她面前。 韩祁看着她艰难吞咽的样子,没有说话。 情绪稍稍平复的苏语卿,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人的身份,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敬畏与惶恐。她偷觑着他的脸色,接过水囊,低声道:“……多谢。” 韩祁望着这单薄身影,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依稀记得她阿娘曾柔声唤过。 韩祁迟疑地问,“你叫……卿卿?” “我姓云,单名卿。家中长辈常唤我卿卿,外人称我为云女郎。”提及名字,苏语卿下意识擦了擦脸,挺直脊背,语气端凝,竟透出几分不肯辱没门庭的傲气。 只是随后,苏语卿肩头一垮,沮丧道:“只是阿娘说……既要阿爷收留,便该随他姓。所以她替我改名‘语卿’,取自南方小调:‘浮生二三事,何日语卿说’。” “‘苏语卿’?”韩祁目光在她脏污的小脸上扫过,语气微异,“听着娇气,反倒不像你。” 不用照镜,苏语卿也知自己眼下何等狼狈。她幼时爱美,可那又如何?她沉闷地踢了踢脚下破鞋,沦落至此,能活着已是侥幸。 “所以当初你来求我,”韩祁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是你娘要带你来北地寻亲?” 苏语卿灌了口水,费力咽下哽在胸口的食物,声音依旧沙哑:“我们去过陈郡。我阿爷早已另娶高门,擢升西京为官。苏氏族人……不认阿爷当年入赘云家的旧事,自然容不下我。” 她顿了顿,想起阿娘最后的执念,眼眶又红了红:“可阿娘不死心……她总想着,或许能去西京,直接找到我阿爷……” “他叫什么?”韩祁忽然问。 苏语卿茫然看他,不知他问的是谁。 “你阿爷。” “……苏颂。” 韩祁目光落她脏污小脸,语气难辨情绪:“陈郡苏氏在西京为官者,不过寥寥几人。苏颂……我倒是见过一面,范阳卢氏的女婿,身量修长,面容清隽,为人最是谨慎周到。” 他顿了顿,审视着她,“如今细看,你眉眼间,确有几分肖似他。” 苏语卿猛然抬头打断他,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勇气,直视着他:“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她竭力维持着面上的不在意,想掩住心底那点死灰复燃般、却又不敢置信的期盼,“是想……为我撑腰么?” 她记得太清楚了,江宁城那个夜晚,他是如何硬心肠地拒绝了她。 今日究竟为何?堂堂晋王隔着河岸,冒雪看她葬了阿娘,又屈尊躲进这破庙,絮絮叨叨说这些闲话。 韩祁垂眸看着跳跃的火光,侧脸线条冷硬,声音低沉地融在火光里:“若我说是呢?” 苏语卿猝然一震,捏着半块馕饼的手指猛地收紧。 韩祁抬眼,眼底浓黑如墨,映着一点幽微的火光,苏语卿一时根本辨不出其中真意。 “……当真?”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向来,”韩祁淡淡道,“一诺千金。” 她面上怔忡,心跳却如擂鼓,撞得胸口生疼。西京路途不远,却风雪肆虐,她孤身一人几乎必死无疑。即便侥幸到了,那高门深宅,又岂是她一个孤女能轻易叩开的? 此刻,韩祁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道劈开沉沉风雪与绝望的光。 这天降的、难以置信的转机,把她砸得晕晕乎乎,竟生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惶恐,连问一句“为什么”都不敢,只怕一问,这幻梦就如泡影般碎了。 她只是低下头,看着手中救命的馕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哦。” 冬日的天色暗得极早,不过片刻,殿外已是一片昏沉。 几名军汉带着一身寒气回到殿中。老于虽冻得双颊通红,脸上却重新挂了笑,正与同伴谈论着万宁寺的旧事。 “后头那座烧得只剩半截的浮屠塔,瞧见没?”老于朝外努嘴,“听说早年里头不知藏了多少奇珍异宝,都是香客们虔心供在佛前的。每到佛诞日,塔身从上到下要点满千百盏灯烛,夜里望去,整座塔亮如星河倾落,简直似西天极乐现于人间。当年多少外地人专程赶赴洛阳,就为看这一夜佛光胜景。” “老于,那现在塔里还有没有宝贝?你方才出去,没顺道摸过去瞧上几眼?” “嗐!世道一乱,寺里的大和尚们早卷着细软跑了。有个倒霉的,半路遇上匪人,被杀人越货——包袱一抖开,破袈裟里哗啦啦滚出满地的金珠玉器!” “说得有鼻子有眼,该不会就是你干的吧?” “洛阳城谁不知道这事?不信明日进城,随便拉个人问问!” 苏语卿窝在韩祁身侧的角落,悄悄支着耳朵,听得正入神。她迫切想知道那些珍宝最终流落何方——在江宁时,她只从一个老乞丐那听过万宁寺后来的故事。 据说又过数年,陇西韩氏雄踞北方,于西京称帝后,四方僧侣见时局稍定,便奔走筹款,意欲重振这座古刹。 不料新朝圣人手段雷霆,竟又将他们屠戮殆尽。自此,万宁寺重修之事,再无人敢提。 那时苏语卿还蹲在乞丐窝里,仰头问讲故事的老乞丐:“他们为什么非要重建万宁寺?” 老乞丐两眼一翻,煞有介事道:“我佛慈悲,你懂不懂?出家人,不就该普度众生吗!” 苏语卿摸摸饿瘪的肚子,眼睛一亮:“那他们会在塔下发蒸饼吗?” 老乞丐被她噎得直瞪眼,没好气地挥袖驱赶:“去去去!朽木不可雕也,半点慧根都没有!就知道吃!” 老乞丐脾气虽躁,却总给她讲故事。只是……辰军围城时,他将最后半块硬蒸饼塞进她手里,说出去遛个弯,就再也没回来。 想到此处,苏语卿不禁抬眼瞥了瞥韩祁,顺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韩祁似有所觉,只当她困了,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她的双眼,低沉的嗓音落进耳里:“睡吧。” 他话音方落,殿中原本的谈笑顿时歇止,几名近卫默契地收了声,唯余柴火噼啪轻响。 黑暗里,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她冰凉的肌肤,暖意透过相贴的肌肤缓缓渗入,仿佛将外间的风雪与过往的悲辛,都悄然隔绝在这一方暖意之外。 第2章 三月三(2) 入夜以后,朔风仗着夜色掩护,裹挟着大雪更加放肆胡为。积雪压弯了松枝,不堪重负地发出“嘭”一声闷响,大团雪块砸落在地。 苏语卿裹紧阿娘留下的深衣,睡得迷瞪。梦里隐约听见压抑的低咳,她下意识揉着惺忪睡眼爬起身。 “阿娘,要喝水么?我去……”话到了嘴边,苏语卿蓦然清醒。 她恍然意识到,从今往后,那瘦骨嶙峋、硌得她生疼的怀抱,再不会有了。 视线之内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四周鼾声此起彼伏,守夜的汉子蜷坐在门处哈欠连天。 咳声又起,苏语卿循声看去,是韩祁。他闭着眼,但眉峰微蹙,显然并未入睡。 韩祁是习武之人,本该身强体壮。今日苏语卿见他的脸色,分明透着异样。 江宁一别后,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说来也是奇怪,时下并无战事,这位晋王殿下不好好坐镇西京,跑到洛阳荒郊来做什么? 她记得水囊搁得不远。迟疑片刻,苏语卿摸索着悄然起身,小心跨过地上横卧的人影,抓起空瘪的囊袋向外走去。 守夜汉子瞥见她手中的水囊,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将挡路的腿缩了缩。 门外的积雪映得周遭尤为明亮,苏语卿没走太远,寻了块洁净雪地蹲下,捧起蓬松的新雪往囊袋里塞。 冬日荒郊,无人踩踏过的雪,便是干净的饮水。 苏语卿正想着,余光猝然扫到雪地上一道清晰的脚印。 她动作僵住。今晚……有人出来过吗? 疑惑驱使她站直身子,目光扫向四周的雪地,顿时寒意丛生。 空旷的庭院,不知何时,竟布满了凌乱的脚印。 此时大雪已停,万籁静谧。 忽有寒鸦凄切,苏语卿眼角余光瞥见数道黑影疾冲而来。 她拔腿便向庙门狂奔,身后的箭矢比她还快了一步,两三支已然钉入脚边的雪地。 苏语卿惊急刹步,脚下一滑重重摔在雪里,牙齿咯咯打颤,本能地嘶喊道,“韩祁,韩祁!” 值夜汉子刚探头张望,“嗖嗖”几支冷箭裹着寒风直射门内,吓得他猛缩回头。 苏语卿忙不迭爬起,追兵已至身后。 她不想死!苏语卿喘着粗气拼命前冲,一道森冷刀光如影随形劈下。 她闭眼咬牙向前扑去,鼻梁“砰”地撞上门槛,酸楚剧痛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泪水瞬间模糊视线。 尚未看清,背后衣领已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揪住,整个人被粗暴提起。 完了……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腰间猛地一紧,她被一股大力拦腰捞起,重重摔在一个宽阔坚实的肩头上。 “喊我?下回嗓门再大些。”韩祁冰冷的声音此刻听来竟尤为可靠。 “我……我差点就死了……”苏语卿惊魂未定,双手死死攥紧他后背的衣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韩祁反手横刀,利落抹过来袭死士的脖颈,迈步时发觉衣摆被她扯得紧绷,不耐地拍了她一下:“不想死就撒手!” 本就破败不堪的庙宇很快被射成了筛子,兵刃相接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近卫们却似习以为常,一边御敌一边还能谈笑风生。 眼见冲来的死士渐少,韩祁扬声下令:“老于,去看看马怎样了?” 殿外风雪肆虐,马匹早前都被拴在东侧破屋中避寒。 “主上,我去外边瞧瞧!”老于气喘吁吁地踹开一具尸体,提刀向外冲去。 苏语卿趁韩祁喘息间隙,挣扎着滑下地。她灵活地躲过缠斗的身影,裹紧阿娘的深衣,又迅速缩回韩祁身侧。 “这些……都是什么人?” “自然是来杀我的。”韩祁声音嘶哑,带着血腥气。 “谁派来的?”苏语卿生怕他想不起,急道,“前朝余孽?北狄?西戎?” 他忽地扯出一抹笑,又引发一阵压抑的呛咳,“懂得不少。” 说了等于没说! 苏语卿急得直瞪眼。 死士接连倒下。很快,最后一个也被众人合力砍杀。 出去勘探的老于双手扯着缰绳,竟一人将马匹带到殿外,踉跄冲回:“主上!他们害怕杀马打草惊蛇,马匹都好好的。只是,外面还围了大批人马!咱们怕是……” 苏语卿跟着心一沉,紧张地看向韩祁。 韩祁目光扫过伤痕累累的下属,没有丝毫犹豫:“牵马!立刻分散突围!” 众人毫不迟疑,迅速执行。 韩祁拍拍高虎,翻身上马,目光落在苏语卿身上:“你跟着高虎。” 那精瘦温和的汉子转头招呼:“过来!” 苏语卿心头急转,外敌都是冲着韩祁来的,跟着近卫确实更容易脱身。 可他呢? 他不仅是众矢之的,身上更是病着。 最重要的是,在这危机四伏的荒郊,她只认识韩祁也只相信韩祁。 她快步冲到韩祁马下,一把抓住他的马缰:“不,我跟着你!” 韩祁眼神阴鸷地盯了她片刻,沉声恐吓:“信不信我将你丢在此处?” “带上我,我绝不会给你添乱。”苏语卿固执地垂下头,手指将缰绳攥得更紧。 两人僵持间,远处火光骤现,数支利箭破空射向韩祁! “主上小心!”高虎急呼。 韩祁反应极快,猛夹马腹侧身闪避。箭矢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长臂一伸将苏语卿捞上马背,俯在她耳边森然道:“莫要后悔。” 她才不会后悔。 “取箭来!”韩祁大吼。 众人纵马冲出庙门,韩祁接过近卫抛来的箭矢,回身连珠疾射,箭箭直取追得最近的敌人咽喉。 战马踏雪腾空越过障碍,剧烈的颠簸险些将苏语卿甩飞。她失了重心东倒西歪,只得咬牙揪住粗硬的马鬃。 韩祁分出心神,将她往马鞍前桥重重一按,力道大得让她险些喘不过气,“趴低!” 几支追箭分毫不差地钉入踏雪刚踏过的雪窝,身后追赶的蹄声被厚重积雪吞没。无需回头,她也能用余光瞥见后方越发明亮的橘色火光。 “前方岔路!散!”韩祁厉声嘶吼,猛抖缰绳:“驾!” “是!”众人应声分驰。 身侧的蹄声忽然变得稀疏,裸露在外的脸已经被寒风吹得麻木又滚烫。苏语卿紧贴温热起伏的马背,不知韩祁要带她去向何方。 不知奔逃了多久,中途只听觉韩祁挽弓射箭,追兵战马哀鸣栽倒之后,他忽地沉沉压在她的背上,身躯越来越重。 她唤了几声,实在支撑不住,才吃力地撑坐起身,茫然四顾。 天光微明,前方是隐入雾霭的羊肠小道,两侧皆是枯木密林。身侧与后方,皆是一片死寂。 踏雪似乎察觉到背上之人的犹豫,停在原地打了个响鼻。 他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她单薄的肩上,呼出的灼热气息拂过她颈侧。融化的雪水洇透里衣,冰得她一个激灵。 他还活着。 苏语卿稍松一口气,随即又被茫然吞噬。前路渺茫,不能再盲目奔逃,得寻个地方让韩祁歇下。 幼时学的那点骑术早已生疏。她努力回想,勉强够着马镫稳住自己,又将韩祁垂下的手臂拢到身前,借那点微末的暖意抵御严寒。 指尖触到他掌心厚厚的硬茧和交错凸起的旧疤——听说韩家原是前朝将门,早年镇守雁门关,韩祁少年时便被丢到军中磨砺。仅这一双手,便刻满了征战的痕迹。 冻麻的手渐渐恢复知觉,她不敢再耽搁,勉力拨转马头,小心驱马钻入枯林深处。 韩祁醒来时,身侧不见苏语卿的身影。 他俯卧在毳衣之上,身上盖着自己的外袍,那件贴身的丧服已被褪下,弃在一旁。 韩祁先是一怔,随即不悦地抿紧唇角。左肩胛处的箭伤已止住血,他撑身坐起,缓缓活动了下筋骨。 万幸,没有伤到根本。 身侧地上弃着那支拔出的箭矢,箭杆旁还置了一口土陶锅,里头盛着尚温的米汤。 他拾起那支箭。锻造极精,白羽洁净如新雪,比当年韩家招兵买马时重金求购的箭矢品质更胜一筹。他默然摩挲着冰冷的箭杆,饮尽米汤,抬头望向屋顶发黑陈旧的茅草,不由蹙眉:这似是守田人暂居之所,她怎么总能寻到这些破落角落? 迟迟不见苏语卿归来,韩祁披衣起身,推门欲寻。 门外天地一色,平野辽阔,四顾皆苍茫。 在这片无垠的雪白之中,他要寻的那人,披着深绿旧衣,踏雪缓缓归来。 逆着微光,她像极了凌寒初绽、裹满生机的花骨朵。 这番天地间,浩渺的雪色掩盖了世间所有的污浊。 此刻他与她,却如同被深深眷恋的亡魂无情抛下,遗留在尘寰的未亡之人。 苏语卿远远望见韩祁伫立门前,连忙抱着刚掏到的兔儿快步赶回。 可未到门前,韩祁却已转身进屋。 苏语卿站在门边,望着空荡处——那件粗麻丧服竟又被他穿回了身上。生麻粗粝,绝非贴肤之物,他内里的肌肤已被磨得大片红肿,腋下更是破皮溃烂,伤痕狰狞。 此处离北邙不远。自古君王后妃、美人名将都以葬在北邙为死后哀荣。 他把自己弄得形容枯槁又这般折磨自己,究竟是为了谁? 苏语卿很快敛起思绪,扬起笑容迈进屋内:“韩祁!你醒啦,瞧我抓到了什么?” 韩祁瞟了眼她怀中挣扎的野兔,目光却转向别处:“踏雪呢?” 先前为带他到此,她连人带马拖进这破屋,后来为方便拔箭,又将踏雪放了出去。 后来呢? 苏语卿努力回想,后来只顾慌乱,竟完全没留意马的去向。 她的心虚全写在了脸上。韩祁蹙眉:“你不知道栓马?” “……” 他垂眼瞥见屋外未熄的火堆,声音骤冷:“炊烟最易招敌,嫌命太长?” 昨日在破庙,仗着高墙通风、穹顶开阔,更有人马环护,才敢生火。这荒郊四野无遮无拦,她竟也敢燃烟? “你高热未退,又受箭伤,若无热汤温水,此刻恐怕更不好受。”苏语卿辩解着,又看向空掉的陶锅,更觉委屈。明明他饮了汤水,怎就不领这份情? “来此途中,身后可有追兵?” 苏语卿摇头。 “那便是增援已至,当时就该掉头回返。”韩祁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你比我想的还要愚钝。” “那……现在怎么办?”苏语卿声音低了下去。 韩祁端坐回原地,阖上眼,再不言语。 苏语卿垂眼偷觑他,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兔耳,委屈翻涌。 她不过是个小女郎,论见识机变,怎及得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晋王? 她慢吞吞挪近两步,牵起韩祁的衣角扯了扯:“韩祁……” “不必在我面前装巧卖乖,”韩祁眼也未睁,半截刀刃已然出鞘,声音森寒,“再碰,杀了你。” 苏语卿如遭电击,猛地缩回手。 她早该明白。 像韩祁这般出身高门、名动天下的人物,若非昨日遭逢剧变、心神失守,又怎会对她这孤女生出一星半点的恻隐? 如今这般作态,怕是后悔了昨日承诺,想逼她自行离去。 苏语卿瞅了眼冷气森森的韩祁,又低头看看怀里扑腾的兔子,恶向胆边生。 管不了那么多,填饱肚子要紧。 她端起空陶锅扣住兔子,随即凑近韩祁身侧,双手并握,猛地抽出立在墙边的直刀。 刀鞘倒地之声让韩祁再度睁眼,苏语卿却已拖着那柄沉甸甸的直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拿刀做什么? 韩祁念头一闪,终究疲惫地阖上了眼。 待浓烈的烤肉焦香钻进鼻腔,韩祁才意识到她竟拿他的刀宰了兔子,还罔顾警告生火烤了起来。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前,刀锋一横便抵上苏语卿后颈,面沉如水:“本王引开死士,遣高虎回城报信。你若随他,此刻早该安然置身洛阳。你执意跟来,倒让本王好生后悔。” “晋王大将军,”苏语卿背脊一僵,仍头也不抬地翻烤兔肉,“人饿了总要吃饭。我本就是个过了今日不知明日的主儿。要杀?也等我吃完这顿。” “你阿娘新丧,就敢食荤?”韩祁冷声质问。 忙活整日还遭他冷嘲,苏语卿如何能忍? “不吃她才要担心!”她梗着脖子顶回去,“我与阿娘风餐露宿,虫蚁草根都嚼过!她总忧心我这般熬着容易早夭。如今有肉下肚,我阿娘在天有灵,只会心安!” 韩祁默然,眼底沉郁翻涌。 苏语卿隐隐猜到他心结,只道:“生死本是寻常,我不想作践自己。” “把火灭了。”韩祁显然不愿深谈,声音冷硬,“你年岁尚小,不会懂得。” 苏语卿最恨他这般轻视,脱口道:“是你说洛阳援兵已至。这炊烟,死士看得见,援兵自然也看得见!晋王不妨猜猜,先到的是杀你的人,还是救你的人?” “倘若是杀我的人呢?”韩祁冷静地看向远处,挪开吓唬她的直刀,在袖口擦了擦刀刃沾染的兔血。 “我吃饱了才有力气跑啊。”苏语卿答得理所当然。 “好,记得跑。” 话音刚落,韩祁压低了眉眼,提刀大步踏入风雪。 第3章 三月三(3) 苏语卿一怔,目光急追而去,只见两道陌生身影正与韩祁凛然对峙。 其中一人扬声道:“此地诡异非常!我二人虽是为追踪殿下误入此处,却发觉根本无法原路返回——” 另一人接口,语气凝重:“这四野仿佛被无形之物笼罩,进来时竟毫无察觉。晋王殿下,何不暂且搁下恩怨?先弄清这困局再议不迟。” 韩祁低声说了句什么,苏语卿未能听清,只见三道身影霎时间已缠斗在一处。 恰在此时,兔肉烤得正香。 苏语卿撕下一条腿肉,轻轻吹散热气,一边大口撕咬着,一边目不转睛地观起战局来。韩祁起手凌厉,刀势沉稳,一时之间占尽上风。 两人连滚带爬地躲避求饶,韩祁一刀砍中其中一人。他刚要抬脚踹去,却被另一人死死拦住。 刀刃相撞,铿锵作响。苏语卿瞧见韩祁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心头收紧。 他背上那道新伤,连痂都未结,这番激斗怕是早已撕裂,又在流血了。 韩祁的动作明显迟滞下来。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极有默契地左右夹击。韩祁开始招架不住,踉跄着退了几步。 对方的刀锋险险掠过他的左腿、右腰…… 哦豁,这一刀总算被他惊险躲过。 尽管如此,苏语卿心知肚明,照此下去,不出半柱香,韩祁必会命丧于两人合力之下。 此地凶险,必须尽快离开! 心里虽这样想着,苏语卿却已抄起一根燃烧的木棍,扬声大喊:“韩祁,让开!” 火棍脱手飞出,朝着缠斗的三人直袭而去! 韩祁闻声立刻侧身闪避。 可惜,火棍并未如愿击中目标,而是无力地坠入雪地,嗤地一声熄灭,腾起几缕黑烟。 “……” 她年纪尚小,手上没准头也属正常。 苏语卿不敢去看韩祁此刻的脸色,想必是黑如锅底。 她心中默念:这下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趁着两人因躲避火棍而露出的破绽,韩祁手中刀光一闪,横抹而过。 其中一人捂着喷薄出血的脖颈,软软倒下。 同伴的死亡瞬间激起了另一名死士的凶性,他赫然暴起。韩祁本已力竭,此刻更显颓势,渐渐难以抵挡。 他下意识地向后瞥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苏语卿已然没了踪影。 逃了也好。 “晋王殿下,死到临头还敢分神?是瞧不上与我这等小卒一战么?”死士神色越发猖狂,对着韩祁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 “知道还问,自取其辱?”韩祁声音凛冽,目光扫过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你既已遭遇洛阳府兵,就该明白,你插翅难逃。” “那又如何?能有晋王殿下作陪,荣幸之至。”死士猛然发力,将全身力气压向相抵的刀锋。韩祁肩背伤口骤然剧痛,身形一晃,险些栽倒。 待他勉强站稳,死士的刀锋已如毒蛇般逼至颈前。生死关头,韩祁负隅顽抗,步步后退,死士亦步步紧逼。 到了最后,韩祁被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伸出左手,死死攥住了锋利的刀刃。 剧痛传来,却也赢得一丝喘息之机。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在两人之间。死士盯着韩祁那只被刀刃割裂、鲜血潺潺的左手,得意更甚。 “原来威名赫赫的晋王殿下,也不过是**凡胎!今日英雄穷途,可还有什么遗言?” 能亲手终结韩祁的性命,是多少死士梦寐以求的功业。 此刻晋王的生死就掌握在自己手中,死士心中的狂喜与得意膨胀到了极点。 “确有一言。”韩祁的目光似乎有些涣散,“杀我之事,足以让你扬名天下……” 死士正等着他的下文,后脑勺却猛地遭到一记重击! 他眼前一黑,晕晕乎乎地转过身。 只见苏语卿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潜回,此刻正站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再次高举剑鞘,又给了他当头狠狠一击。 形势瞬间逆转。 死士只觉胸口一阵冰凉剧痛,低头看去,那把沾满韩祁鲜血的首环刀,已深深贯入他的胸膛。 “让你扬名天下,我的脸往哪里搁?” 死士轰然倒地,淬了毒般的阴狠目光死死钉在韩祁脸上,气息奄奄地诅咒:“韩祁……我死……你以为……自己能活……?” 不等他彻底断气,苏语卿已蹲下身,手法熟练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在死士那怨毒得几乎要裂眶而出的目光注视下,她表情木然,一手覆上他的眼皮,另一手也终于摸到了要找的东西。 是几个油纸包。 苏语卿直接将纸包递给韩祁,“快看看,里面有没有止血的药粉。” 韩祁接过纸包,各自嗅了嗅气味,迅速挑出止血药粉,给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包扎上药。 “不是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韩祁垂着眼,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声音听不出情绪。 “出不去。”苏语卿怔怔地回答,眼中残留着方才经历的恐惧,那神色里的慌乱远比韩祁想象的更深。 韩祁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什么意思?” “他们说的是真的……”苏语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遭遇,“我顺着来时的路跑到田野边缘,那片树林明明就在眼前,可……可就像有堵看不见的墙挡着,怎么都冲不出去。” “带我去看看。” 韩祁走了几步,发现苏语卿还僵在原地,又沉声催促道:“走。” 两人来到田野外围。韩祁伸出手试探,果然触碰到一层无形的屏障,坚韧冰冷,将他们牢牢困在这片雪野之中。 韩祁决定先探明这屏障的范围。他带着苏语卿,沿着那无形的边界缓缓前行。 他自小听闻过不少怪力乱神的秘事,但第一次亲身遭遇,却是在雁门关外。那个据说能沟通鬼神的萨满,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此后,他也曾私下招揽过一些身怀异术之人,可惜举荐而来的多是些欺世盗名之辈,真正有能耐的,门下至今不过二三人。 这道诡异的屏障……究竟是无心错入,还是有人精心布下的杀局? 可会是那人? 韩祁暗自思忖,如果那人真有能耐请动大能,何必豢养死士追杀他? 面对这等诡谲之事,两人均是束手无策。外边又冷,只好重新退回那间破败的泥屋。 没了外敌的侵扰,两人各自占据一隅,仿佛又回到了白日里相看两厌的僵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疏离。 “明日随我一道去寻些柴火回来。”韩祁突然打破沉默,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语卿闻言一怔。不愧是高门贵胄,使唤起人来如此理所当然。 “你伤上加伤,就不怕再招来的不是洛阳府兵?”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韩祁目光沉静,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从不认为自己识人不清,治下无能。” 苏语卿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里透着更深的忧虑:“那他们……进得来,又出得去吗?” 她问的“他们”,分明指的是此刻被困的两人。 韩祁明白她的恐惧。眼下唯一的生机,或许就是点燃篝火。让火光穿透这诡异的屏障,引来搜寻他的洛阳府兵,才有脱困的可能。 他沉默着,没有直接回答。 这沉默却像冰冷的针,刺得苏语卿心头发慌。对这片田野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紧紧蜷缩在角落,双臂环抱着自己,低下头,思绪纷乱如麻。 今天抓到了兔子窝里最大的那只,明天要不要把那窝小的也抱回来养着?可就算全抓回来,那点肉恐怕也填不饱韩祁的肚子……他们还能撑几天?撑到最后……会死吗? 死是什么感觉?……能见到阿娘他们吗? 在这绝望弥漫的寒夜,苏语卿忽然发觉,自己最渴求的并非寻到那个陌生的阿爷。 “韩祁……”她声音微颤,打破屋内沉寂,“我想回家。” 她尚且如此,阿娘孤零零躺在无名荒坡下,是否也同她一样,想要回家…… 韩祁端坐高堂惯了,素来不喜将承诺反复挂在嘴边。 然而此刻,面对这超乎常理的困境和她眼中深切的恐惧与渴望,他破了例,声音低沉却异常郑重:“云女郎,只要我韩祁活着,定会送你回家。” 明明韩祁与她讲得不是同一件事,苏语卿心中却仍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试探着,一点一点向他挪近。见他没有排斥,终于像只寻到庇护的迷途幼兽,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腿边,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暖意。 “那……快睡吧,”她将脸埋得更低了些,声音闷闷的,“明日……一起去捡柴火。” “好。”韩祁应道。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肆虐,卷起地上的残雪。 在这方被无形囚笼困住的破败泥屋里,两人抵靠着严寒与未知的恐惧,沉入了不安却也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安眠。 “砰砰砰,砰砰砰……” 屋外的敲门声固执而急促,仿佛笃定了屋内有人,执拗地响个不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苏语卿猛然惊醒坐起。雪后初晴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将屋内映照得一片刺眼亮堂,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有人来了?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清醒。是搜寻韩祁的洛阳府兵?还是昨日那些死士的同党? 酸涩的眼睛眨了眨,她连忙爬起身,蹑手蹑脚地凑到门缝边向外窥探。 这一看,却让她心头一沉。 屋顶明明已是天光大亮,可透过门缝望出去,屋外竟是一片沉沉的漆黑。 光线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吞噬了,只有那催命般的敲门声在黑暗中固执地回荡。 “谁……谁在外面?”她强压着心头的惊悸,悄声问道。 无人应答。 回应她的,只有那敲门声变得越发急促、不耐,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苏语卿吓得往后一缩,心脏狂跳。她立刻跑回韩祁身边,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韩祁!有人来了!快醒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恐慌。 然而韩祁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未曾颤动一下。他依旧沉沉地昏睡着,呼吸沉重。 苏语卿这才注意到,他露出的耳廓红得异常,如同烧红的烙铁。 她伸手一探他的额头,比昨日烧得更厉害了。 耳畔的敲门声如同索命的鼓点,一阵紧过一阵。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在持续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似乎随时都会碎裂。 而唯一的依靠,此刻却深陷昏迷,人事不省。 是敌是友,总得面对才知道。继续躲着,门迟早会被撞开。 苏语卿望着那扇颤动的门板,又看了看昏迷的韩祁,牙关一咬,心中豁了出去。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开了门栓。 第4章 三月三(4) 和煦的暖阳瞬间倾泻而入,洒满了她的全身。 眼前哪里还有半分黑暗?盎然的春意险些迷了她的眼。 一排排整齐的屋舍静静矗立,隐约有欢声笑语从中飘出;每家每户的篱笆前,嫩绿的幼苗破土而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突如其来的明媚景象,让苏语卿瞬间恍惚,几乎迷失了方向。她还没从这剧烈的场景转换中回过神来,就感觉衣角被人轻轻扯动。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垂髫小儿,圆圆的脸蛋带着讨喜的笑容,一笑便露出缺了几颗乳牙的小豁口。他怀里抱着一匹细布,仰着小脸看她。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苏语卿脑海中——楚二,是对门张婶的儿子。 “云家阿姊,”小男孩脆生生地开口,把怀里的布往前递了递,“我阿娘让我拿来送你!你裁了做身新衣裳,三月三穿,肯定是咱们桃村最漂亮的女郎!” 云家阿姊?桃村?张婶? 苏语卿神情又是一阵恍惚,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对门张婶……她一直在家中养蚕纺布为业……她的丈夫楚叔,春日里勤恳耕田,秋收后就上山捕猎……日子过得比自己富足多了…… 而她呢?她分到的那一亩地,大半都是村后无用的桃树,还在村头的荒地种了些菜……一个人总是吃不完,便分送邻里,送得最多的,就是对门张家…… 纷乱的思绪搅得她头晕,但身体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温和的微笑,蹲下身来平视着小郎:“老实告诉阿姊,是不是家中的菜不够吃了,想找我讨些去?” “嘿嘿,”楚二不好意思地笑了,讨好地说,“阿姊菜地里的菜,挨着山上流下来的灵泉,是咱们桃村最好吃的!” 他左右看看,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阿娘又怀啦!我阿爷寻了村里几个阿叔,说要上山去给阿娘找些肉食补身子呢!等阿爷下了山,我给阿姊送肉来!” “那感情好啊。”苏语卿笑眯眯地应着,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难怪去年冬天楚叔和张婶显少出门,连楚二也总是往她家里跑……原来是躲在家里……嗯,添丁进口了。 “我正好要去趟菜地,”她站起身,声音轻快,“你跟着阿姊一道去吧。” “好嘞,阿姊!”楚二欢快地应道。 苏语卿准备去灶房拿竹篮,灶房在……在…… 她转过身,站定脚步,身后的一切竟像是自然生长了出来般。 角落里圈养的小鸡正叽叽喳喳叫得热闹,对面是两间宽敞的屋舍,左侧边那间冒着炊烟的便是灶房,旁边还有个荒废的栏棚,右侧则是两间堆放杂物的小房。 咦?她竟然……是站在院子里? 是了,她若不站在院中,又如何开得了门? 苏语卿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只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她快步走向灶房,取了竹篮挎在臂弯。转身欲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正屋敞开的门扉。 她脚步顿住了。 屋里……那靠墙的榻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影。 那人看着……好生眼熟?是谁来着?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如同水底浮起的泡沫,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近细看。 “阿姊!快点呀!”楚二脆生生的催促声从院门口传来,带着孩童的不耐烦。 那探询的念头瞬间被打断,消散得无影无踪。 苏语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利落地回身,“哐当”一声关上了屋门,隔绝了那模糊的人影。 “来啦!”她扬声应道,语气轻快,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疑虑从未存在。 管他是谁呢!既然能安然躺在她的榻上,定是相熟之人。待她回来再问也不迟。 苏语卿带着楚二走在熟悉的村道上。阳光和煦,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遇到的都是熟面孔:王家那个总是眉眼弯弯的小娘子,张家那位嗓门洪亮、好奇心重的阿姑,还有坐在门前石墩上笑呵呵编着竹篓的老阿翁。 每个人见到挎着篮子、牵着楚二的苏语卿,都熟络地打着招呼。 “哟,云娘今日要去侍弄你那宝贝菜园子啊?” “小楚二也跟着哩!莫不是你阿娘又馋云家丫头那口鲜灵灵的菜了?” “云丫头今天气色真不错!阿翁今早运气好,捞了两篓子活蹦乱跳的河鱼,回头给你拿几尾家去炖汤喝!” 苏语卿与楚二都笑着一一回应,气氛融洽得如同最寻常不过的春日村景。没走多远,恰巧遇上了迎面而来的村长。 村长姓桃,桃村的桃。桃姓是村里最富庶的人家,村长之位也是世代相传,至今已不知传了多少代。村里人对桃姓,总是带着几分敬畏交加的情绪。 “云丫头,”村长穿着细布长衫,比寻常村民体面许多,脸上带着常年累积的威严,“这是要去菜园?” “是呀,村长。”苏语卿应道,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紧张。 “嗯,”村长微微颔首,目光审视着她,“过几日便是三月三了,按规矩每家每户都要出份子。念在你家人丁单薄,我已破例给你减免了不少。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颇为严肃郑重:“那关键的东西,你可莫要忘了准备。” 三月三?关键的东西? 苏语卿眼神瞬间茫然。那是什么?她毫无印象。 对着村长那审视的目光,她不敢承认自己完全忘了这桩事,更不敢胡乱应承。 桃村长见她迟疑不语,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厉声道:“云丫头,莫要不知好歹!你可别忘了,你本是个外乡人!当初若非我点头应允,这桃村,谁敢让你安家落户?” 楚二机灵,见状连忙扯出个大大的笑脸,抢着说道:“村长放心,云家阿姊心里有数着呢,东西肯定能备齐。有我在旁边提醒着,把心放肚子里就是啦!” “是吗?”村长狐疑的目光在苏语卿略显苍白的脸上和楚二讨好的笑容之间来回扫视。 苏语卿感觉衣角被楚二轻轻拽动,暗示明显。 她压下心头的茫然和慌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村……村长放心,我会……会把东西备齐的。” “哼!”村长重重哼了一声,“最好如此!若是出了纰漏,莫怪我不讲情面,定将你赶出桃村!”说罢,他一拂袖,施施然转身离去。 直到那威严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苏语卿才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急忙蹲下身,抓住楚二的肩膀,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好楚二,快告诉阿姊,方才村长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我一时真给忘了!” 楚二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眨巴着大眼睛,困惑地看着苏语卿:“阿姊……我,我以为你刚才只是被村长吓到了才说不出话……原来你是真的忘了啊?” 他小脸皱成一团,懊恼地摇头,“可是……我也不知道村长说的是什么啊……” “……” 四目相对,一片茫然。只有风吹过村道两旁新抽嫩叶的沙沙声。 苏语卿的菜园在村口,紧邻着巍峨的高山。她来得晚,辈分又低,村里肥沃的田地早已分完。分到她手里的,只剩下一块遍布碎石的荒地。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其开垦出来。不知何时起,山间竟涌出一股清泉,汩汩流入她的菜园,汇成一汪澄澈的水潭。 自此,这园子仿佛得了神助,无论种下什么,不分寒暑,皆能破土而出,郁郁葱葱。 村里的老人都说,那高山上住着仙人,连带着这泉水也沾染了灵气。 苏语卿和楚二抱着满满一篮鲜灵水嫩的蔬菜踏上归途时,天色已阴沉下来,细密的牛毛细雨无声飘落。松软的泥地变得湿滑难行。 想着张家就在附近,苏语卿干脆帮楚二把菜送回了家。 张婶早已满脸焦灼地倚在门框上张望,见到楚二小小的身影,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松弛,露出一丝喜色。 “早跟你说过莫要贪玩!怎地去了这么久才回?”张婶一把将楚二拉到身边,眼神紧紧黏在儿子身上,仿佛眨下眼他就会消失不见。 “阿娘你看!”楚二献宝似的举起篮子,“云家阿姊带我去摘了好多菜!可新鲜啦!” “你这孩子!”张婶轻点他的额头,这才转向苏语卿,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云娘,真是多谢你了……” 苏语卿摆摆手:“举手之劳,我先回去了。” “哎,好,好。”张婶连声道谢。楚二从母亲身后探出脑袋,欢快地喊道:“云家阿姊,明日我再寻你玩啊!” 张婶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苏语卿见状勉强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出不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张婶压低声音的数落:“你忘了前些日子跟你阿爷上山,险些滚落山崖的事?再这般不知轻重,休怪阿娘将你锁在家中,哪儿也不许去!” 张婶那凶厉的语气让苏语卿心头一跳,暗自摇头:原来还有这桩事,难怪张婶如此紧张。 忙了半日,腹中早已饥饿。苏语卿正要去灶房生火做饭,突然想起正屋里还躺着个人。 她走进屋内,对着榻上昏睡的男子左看右瞧,依旧想不起他是谁。 她年纪尚小,远未到婚配之时。此人看着比她年长许多,断然不会是她的夫君。 那会是她的阿爷吗?可细看两人相貌,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正当苏语卿苦思冥想之际,院门处传来声响——桃村长竟领着两个陌生人径直走了进来。 第5章 三月三(5) 来人像是一对师徒。 年长者须发花白,身着半旧道袍,面容竟有几分奇异的熟悉感,脸上挂着和善却略显油滑的笑意。 旁边的少年郎生得极好,肤白胜雪,眉目如画,一身玄色衣衫虽不起眼,腰间那条玉带却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云丫头,”村长端着架子开口,“这两位是咱们桃村的贵客。你家屋舍宽敞,人又少,我就做主把人领来了。你可要好生招待,莫要失了咱们桃村的体面!” 苏语卿眼尖,瞥见村长袖口一闪而过的银光,心中顿时了然:体面是桃村的,好处却落了你口袋,吃住倒要我承担? 奈何人穷志短,她只得压下不满,唯唯诺诺地应下,亲自将两人引至侧屋:“委屈两位贵客住在此处了。家里只有我一人,忙不开来,你们自行收拾收拾罢。我这就去给两位准备饭食。” 毕竟正屋先前已经被人占了一间,另一间她也要住不是? 哪知她话音刚落,那黑袍小郎君探头朝侧屋一望,顿时嫌恶地皱起眉头,冷哼道:“这腌臜地方,小爷才不住!你去把那正屋清扫出来,腾给小爷!” 苏语卿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客人。她见那老道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想来是个明事理的,便转了向,寻他评理:“道长,快管管你这徒弟!哪有客人这般对主家说话的?” “你眼瞎不成?”小郎君满脸不忿,冲着苏语卿喝道,“谁是他徒弟?!” 老道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占了天大便宜般嘿嘿一笑,捋着胡须对小郎君道:“莫急莫急,今日不是,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有一日会是贫道的好徒儿!” 小郎君倨傲地扭过头去,懒得搭理。 老道又看向苏语卿,一脸“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摆摆手道:“村长都说了,贫道师徒二人是贵客。身为主家,应当尽心款待才是。这侧屋嘛……着实委屈了些,不行不行。” 小郎君见老道向着自己,气焰更盛,指着那间躺着人的正屋嚷道:“就是,我看那间就甚好!”说罢,竟不顾礼数,径自推门闯了进去。 “大徒弟,等等为师!”老道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这……这莫不是山匪闯进家了? 苏语卿又惊又怒,欲哭无泪,她要去找村长理论,哪怕撒泼打滚也要把这两人弄走! 她的手刚摸到院门,那冲进屋的黑袍小郎君竟又风风火火地折返出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厉声质问:“你对我阿兄做了什么?!他为何会昏厥不醒?!” 阿兄? 苏语卿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是了!那人既非阿爷,亦非夫君,自然就是她的阿兄! 她方才怎么糊涂了,竟没想起来。 反倒是眼前这人,闯进她家,强占屋子,如今还要抢她的阿兄,简直岂有此理! 一股无名火这般生了起来,苏语卿也反手揪住对方的衣襟,毫不示弱地怒目而视:“那是我阿兄!他去了都城数年,近日才回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小郎君眼中噙着冰冷的讥讽。 苏语卿垂下头,迷茫地思索片刻,随即鼓起勇气,用一种近乎自我说服的语气说道:“他……他带着财物回乡,不幸路遇凶悍盗匪!盗匪不仅抢了他的钱财,还……还伤了他,这才致使他昏迷不醒!” 韩论非险些被这黄毛丫头荒谬绝伦的说辞气笑了。 他的阿兄,堂堂晋王韩祁,辰国威名赫赫、悍勇无双的统帅,会被山野里的毛贼伤成这样?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呵!”韩论非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苏语卿,“你也不去照照镜子,你与我阿兄,可有半分相像?” “你长得好看就能仗势欺人吗?”苏语卿毫不退缩,“你怎不去照照?你与他又有何处相似?” “我肖母,他肖父,与你这个丑丫头岂能一样?” “你说谁丑?信不信我把你这张脸挠成大花脸!” 两人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拉扯争执,互不相让。 此时,那已查看过韩祁状况的无机道人站在屋门口,唤了一声:“大徒弟。” 韩论非闻声望去,只见无机道人收起了平日的嬉笑,面色略显凝重。 难道……这老道也无能为力,救不了阿兄? 韩论非心头一紧,顿时没了与苏语卿纠缠的心思,一把甩开她,快步冲回屋内:“无机老儿!我阿兄到底如何?” “有贫道在此,他自然性命无碍。”无机道人语气笃定,随即又朝门外扬声道:“丫头,贫道师徒饿了,劳烦备些饭食。” “哦……好。”苏语卿在院中闷闷应了一声,转身走向灶房。 待她身影消失在灶房门口,无机道人这才压低声音对韩论非道:“那丫头已被此地妖物邪术所控。周遭一切不合常理之处,她都能自圆其说。你与她争执,岂不是白费力气?” “好!”韩论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焦躁,“既然已寻到我阿兄,你即刻带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无机道人咂了咂嘴,略带嘲讽地瞥了他一眼:“若贫道真能在此地来去自如,还修什么道?早该白日飞升了。” “那该如何是好?!”韩论非心如火焚。 他此番是偷溜出西京的,此刻恐怕整个西京城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他简直不敢想象回去后,阿母会哭成什么模样。 “找到那作祟的妖物,破了它的法术,此局自解。”无机道人言简意赅。 韩论非听完,太阳穴突突直跳。说得轻巧!这老道自己怎么不动? 他按捺不住,不耐烦地催促:“那你还不快去找?” 无机道人却慢悠悠拂了拂衣袂,在屋里坐下,一脸理所当然:“贫道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整日里觉都睡不够,哪还有心力替你寻那妖怪?” 他抬了抬眼皮,一副“我看好你”的神情,“要不这么着,你先去把那妖怪找出来,余下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两人各有自己的打算,暗中较劲,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韩论非急于带韩祁脱身,自然落了下乘。 苏语卿端着饭食进来时,无机道人正悠哉地倚着墙,翘着腿。 反观韩论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紧闭双眼,手指点在自己眉心,不知在捣鼓什么。 苏语卿想问,却不知如何称呼他,只得指着韩论非,望向无机道人:“他……他叫……” “他姓韩,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唤他九郎便好。”无机道人笑着又指了指自己,“贫道俗家姓张,道号无机。” “哦,九郎啊……”苏语卿随意点点头,“我姓云,单名一个卿字。” 韩论非登时气血上涌:“丑丫头,谁准你这么叫我!” 话音未落,他体内本就艰难运行的灵气骤然中断。韩论非气馁地睁开眼,瞪着无机道人,一言不发。 “试了多少遍了?”无机道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赠你的心法,你真翻开看过?瞧你这身凝涩不通的经络,怕是一个完整的周天都没运完。还想开神识找到它?痴人说梦。” 这怎能怪他?韩论非心中不忿。这无机老儿看着就像个江湖骗子,之前拿一串破珠子坑了他五两银子,那本心法不过是买珠子时赠与他的添头。他能打开看上几眼,已是给足了面子。 “嘁,无机老儿,少瞧不起人。再给我些时日,我定能开神识揪出那妖物!”韩论非绷着小脸,愤愤道。 妖物?什么妖物?天呐,桃村竟有妖物! “道长,他说的……可是真的?”苏语卿声音微颤,向无机道人求证。 “自然是假的,这孩子向来爱胡闹。”无机道人面不改色地欺瞒,“不用管我们,你去忙你的吧。” 她就说嘛,桃村就在仙山脚下,怎会有妖怪? 苏语卿没好气地白了韩论非一眼,忽然想起一事,挨着门边问道:“道长,您可曾听村长提过,往年桃村的三月三,都要准备些什么?” “你不记得了?”无机道人反问。 苏语卿摇摇头。她若记得,何必来问? 无机道人掐指一算,倚着屋柱,面容依旧和蔼可亲:“莫急,总会想起来的。” 但愿如此。她可不想被赶出桃村。苏语卿轻叹一声,关门离去。 天色又暗沉了几分,家家户户飘出的炊烟与蒙蒙细雨纠缠在一起,化作一片灰白的浓雾,沉沉地笼罩着整座桃村。 苏语卿眼底,一抹诡异的红光悄然泛起。她的动作骤然变得僵硬迟滞,像生锈的人偶一般僵硬缓慢地歪了歪脖子。 三月三……快到了,没有时间了。 屋内的无机道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指间悄然捏诀。 床榻上,韩祁倏地睁开双眼,眸底掠过一丝猩红。法诀应声落下,红光瞬间隐没,韩祁再次合上眼帘,归于沉寂。 韩论非的眉尾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无机道人眸光微闪,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很久以前听师父说过,惊世绝伦的修道之人,五感敏锐得超乎想象。可惜他不是,他师父也不是。万幸,他未来的徒弟是。 眼中那抹欣慰与期许刚升起不久,又迅速化作了嫌弃——太懒了,这小子还是太懒了! 无机道人袖袍轻拂,一层若有若无的结界悄然笼罩住韩论非四周。韩论非盘膝闭目,吐纳逐渐变得缓慢而绵长。原本黯淡的身周,开始逸散出微弱的金色光晕,细流般的灵力在他躯体内艰难却持续地运转着。 无机道人看了片刻,便支着脑袋,悠悠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泛白。无机道人懒洋洋地醒来,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这才不紧不慢地踱到韩论非身旁。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在韩论非眉心,探查其体内状况。 嗯……差不多,这事也急不来。 无机道人五指微拢,掐住韩论非的肩膀,一股力量强行截断了他体内灵力的运转。韩论非吃痛,猛地睁开眼:“无机老儿!你做什么?!” 他眼皮沉重地打架,声音虚浮:“天亮了?我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天……” 无机道人但笑不语。 韩论非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瞬间陷入了沉睡。 无机道人推门而出,正巧撞见刚回来的苏语卿。她浑身沾满冰冷的晨露,目光空洞呆滞,像一具提线木偶般挪回了家。 “你看,”无机道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这不是已经找着了么?” “三月三快到了,没有时间了。”苏语卿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机械。 “别急,”无机道人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透过苏语卿空洞的双眼和另一个人说话,“日子……还长着呢。” 第6章 三月三(6) 韩论非一觉睡到晌午,睁眼望着屋顶缓神。顶上的房梁蒙了层灰,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错觉,他竟能透过那层灰垢,看清木质细腻的纹理。 这并非寻常房梁所用木材,细看之下,竟是桃木。桃木素来被制成各种器物用以驱邪避灾,但充作房梁的却极为罕见。 昨日无机道人为韩祁上过药,韩论非此刻再查看兄长伤势,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惊愕,阿兄的外伤竟已基本痊愈了。看来那无机道人虽瞧着不着调,手里倒真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 可外伤既愈,阿兄为何迟迟不醒?莫非还有内伤不成? 韩论非正欲寻无机道人问个明白,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却不见其踪影。 倒是一直感觉院外似有人徘徊不去。 说来也怪,昨夜运转功法后,他的五感似乎变得异常敏锐,平日难以察觉的细微动静此刻清晰可辨。 他拉开院门,站在外面的并非活人,而是一个殡仪铺子里常见的竹扎纸人。这纸人瞧着有些年头了,薄薄的宣纸泛着旧黄,脸上涂着两坨夸张的红晕,两侧还画着孩童的垂髫。 韩论非自小被宠得胆大包天,对上这诡异纸人,竟也脱口而出:“有事?” 纸人显然没料到云家阿姊院里会突然冒出个大活人,吓得后退几步,动作间透出几分畏缩。若有人旁观,只怕一时难辨,究竟谁更显得诡异。 “云、云家阿姊可在家中?我寻她有事。” “在屋里,你自己进去找。”韩论非敞开了院门,心中却是一动。 他昨日苦寻的妖怪,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门口?只是眼前这妖怪,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人畜无害的脆弱感,仿佛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韩论非手随心动,待纸人跨门之际,一把便将那纸人拎了起来。 两人霎时四目相对。眼下无机老儿不在,他摸不清对方底细,不如先探探虚实。 “说,为何困住整座村子,让人进出不得?”韩论非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语气不善。 “你……你看得出我不同于常人?”楚二刚想挣扎,闻言略显吃惊。 “你不是妖怪吗?这很难看出来?”韩论非语带不屑。 “我不是妖怪!我……我……”楚二的话卡在嘴边,显得犹豫。 自昨日起,他莫名进了这纸人躯壳,村里人见了他非但不惊不怕,反而笑眯眯地打招呼,仿佛他从未死去过。 韩论非哪里知晓楚二的心思,上下打量着这轻飘飘的纸躯:“你什么你!快把我们放出去,否则我一把火烧了你!” “我真不是妖怪!”楚二不满地辩驳,见韩论非一脸怀疑,郑重讲述道,“我叫楚龙,家中排行第二,有个阿姊嫁去了隔壁村。前些年跟阿爷上山打猎,失足跌落山崖……我死后,阿娘伤心过度,整日神情恍惚,后来……她就把这个纸人当成了我,时常对着它说话。我知道阿娘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她,所以一直在桃村里游荡……” 楚二讲得条理清晰,甚至还指了指自家的屋舍,让韩论非可去一看究竟。 见楚二身上并无奇怪的气息,韩论非心中已经信了大半。 他修为尚浅,那幕后真正的妖物既能困住整村,想来也没必要编个故事骗他。 “既是游魂,你又是如何进了这纸人体内?” “我也觉得奇怪!昨日莫名其妙就附在了这纸人上,能走能跑。村里人都看得见我,却丝毫不觉异样。我虽觉不对,却也不知为何。” 韩论非心里诧异,能让魂魄附物,又能无端困住村民,这幕后妖物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院内的小鸡饿了大半天,伸着细瘦的脖子,叫声比平日更尖更细。苏语卿被吵得想起来喂食,眼皮却像糊了浆糊,怎么也睁不开。 正挣扎间,忽觉有人撑开了她的眼皮。她迷迷瞪瞪刚要道谢,韩论非那张过分漂亮的脸顿时占满了视野。 这小土匪怎么闯进她屋了?又想打什么主意! 苏语卿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 韩论非见她如此提防,不屑地撇撇嘴:“怎么这般能睡?叫你好几遍了。” 又见她脸色青白,眼周乌黑,想起自己彻夜练功天亮才歇,嫌弃地问:“被鬼压床了?” “有事?”苏语卿满脸防备。 当然有事。 韩论非唇角勾起一丝兴味的弧度,从地上提起一个垂髫小儿模样的纸人。苏语卿定睛一看,这不是对门的楚二吗? “他在门口晃悠了半天,说是来找你的。” 韩论非拎着轻飘飘的楚二晃了晃,楚二惊恐地瞪圆双眼挣扎着,“云家阿姊救我!” “快放他下来!”苏语卿急忙下了床榻,将楚二抱落在地。 “阿姊……”楚二委屈地瘪瘪嘴,画上去的眼睛红通通的。 苏语卿蹲下身,小声叮嘱:“昨日你出来太久,张婶发了好大的火,别再惹你娘不开心了。” “我娘去喝喜宴了,让我喊你也去呢。”楚二小声道。 刚回来的无机道人耳朵尖得很,兴冲冲凑过来问:“哦?村里哪家办喜宴?” 楚二不认得无机道人,怯生生看向苏语卿,支支吾吾不敢答。 韩论非傲慢地用脚尖碰了碰楚二的纸腿:“快回话,无机老儿问你呢。” 楚二显然怕了韩论非,转了个圈躲到苏语卿身后:“是……是村长家。他家长子今日娶纪家小妹。” “有喜宴?那定有酒了?”无机道人眼睛放光。 楚二无言地张了张嘴,最后点了点头。 桃村向来好客,主家办喜事,自然没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 于是四人一道出了门。 韩论非与无机道人走在后头。韩论非压低声音:“它可是我们要找的妖怪?” “自然不是。”无机道人答得干脆。 “我记得进村之前,你曾言之凿凿说这里全是活人?”韩论非挑眉。 “没错啊,”无机道人一脸坦然,扪心无愧状,“贫道向来以诚待人,岂会欺瞒?都是活人。” “那它呢?”韩论非的下颌朝前方一点。 走在他们前边的苏语卿和楚二正亲亲热热牵着手,有说有笑。苏语卿被妖术所迷,浑然不觉异常。楚二却心虚得很,只觉背后两道灼灼目光,几乎要在他纸做的身体上烧出洞来。 他忍不住回头偷瞄一眼,恰撞上韩论非戏谑的笑脸,吓得连忙缩回脖子。 “它曾经也个是活人。” “……” 无机道人活得够久,对生死自有其见地。相比之下,韩论非的追问倒显得几分浅薄。不过话说回来,桃村村民身处不自知的诡异之中,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楚二不是他要找的妖怪,韩论非便也失了兴趣。 他只是有些好奇。 等云卿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曾这般亲热地牵着一个纸人,会吓成什么模样? 到那时,她的脸色想必会非常、非常精彩。 桃村长家不愧是全村最富庶的门户。天色未暮,鞭炮便如同不要钱般响了又响。村里的姑媪早已在灶房忙碌,庭院中席面铺开,冷食春酒已然齐备。 楚二说要去找阿娘,一到地儿就撒腿跑开了。 无机道人高兴地搓着手,指着桌上的春酒招呼:“大徒弟,来点儿?” 韩论非脸上明晃晃写着“拒绝”二字。若非这老道馋嘴,他才懒得跟来。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练几遍心法,早日揪出那妖怪才是正理。 美酒佳肴当前,岂能无伴?无机道人嫌弃韩论非扫兴,转而看向正对着春酒满脸好奇的苏语卿:“那你陪贫道喝!” “好呀好呀!”苏语卿欣然应允。 泛着豆绿色的春酒“哗啦啦”倒满两大碗。无机道人推了一碗给苏语卿:“尝尝。” 苏语卿饮了一口,脸上顿时露出如偷腥猫儿般的窃喜——这春酒酸中带甜,醇香可口,甚是美味。 无机道人洒脱大笑,端起酒碗:“同酌春酒,共赏春光,干了!” 苏语卿也洋溢着笑脸,抱起碗与他用力一碰:“干!” 村里自酿的春酒本不甚浓烈,不易醉人。奈何苏语卿喝得太急,双颊已飞上两抹胭脂红,眼神也开始飘忽迷离。 “好喝!再倒!”她情不自禁打了个酒嗝。 无机道人高兴地捋着黑白夹杂的胡须,毫不阻拦:“来来来,喜欢就多喝些!” 苏语卿垂头又灌下一大口,眼神迷蒙地转向韩论非:“你真的……不来点吗?真的……很好喝……” 韩论非懒得与醉鬼搭话,直接伸手把她的脑袋扳回无机道人那边。 眼前突然换了人,苏语卿有些茫然。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圈忽地一红,语带哽咽:“老乞丐……是你么?你……你没死?” “嘿!你这丫头,哪里是醉了?分明清醒得很!”无机道人喝得满面红光,慈爱地拍了拍苏语卿的小脑瓜。 韩论非这才知道两人竟是旧识,不禁挑眉反问:“你既与她相识,为何不收她为徒,反倒来纠缠我作甚?” “正所谓‘佛渡有缘人,道不收穷鬼’!”无机道人呷了口酒,振振有词,“你见那些上山求道的,哪个不是高门权贵?丹药、炼器、朱砂、符纸……哪一样不要银子?你看她——”他指了指醉眼朦胧的苏语卿,“浑身上下,可有一物值钱?贫道收她作甚?” “鬼话连篇!”韩论非低声嘟囔。西京的王孙公子比比皆是,这老道怎就偏偏盯上了他? 纪家出嫁的新娘在村中巡游一圈后,终于以团扇遮面,款款迈入了桃家大门。 迎亲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席间宾客陆续落座,庭院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人声鼎沸,喧闹异常。 相较于西京盛大奢华的婚宴,桃村的这场喜事自然显得简朴许多。韩论非目光随意扫过人群,最终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无机道人口中的那个“穷鬼”身上。 她醉意未消,抱着酒碗,望着那热闹的中心,神情间竟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寥落。 韩论非心下微诧,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流连:长眉如雾,形似远山;柳叶眼横波流转,顾盼生姿;鼻梁秀挺,恰到好处;菱唇微抿,嫣红而带着些许弯起的弧度。这般细看……底子倒是不差。 念头至此,韩论非猛地回神——西京多少高门贵女,他何曾这般仔细端详过?如今竟对一个乡野丫头看得入了神? 一股莫名的拧巴劲儿涌上心头,他倏地撇开脸转向别处。目光转动间,恰巧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闪身钻进了桃家的后院。 他稀奇地扬了扬眉梢。 那边,无机道人早已与后来加入的宾客打得火热。他端着碗,豪爽地敬了一圈,仰头一饮而尽后,醉眼朦胧地望着韩论非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轻笑。 第7章 三月三(7) 韩论非紧随那道身影来到后院。此刻人群都聚在前庭,后院想来只有新娘一人。 待那身影推开新房的木门,韩论非立刻寻了个隐蔽处向内窥视。 今日是纪家小妹的新婚之日,她眉梢眼角皆是喜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听见开门声,她以为是新郎进来,羞涩地举起团扇遮住脸,随即用余光朝门边一瞥——竟是个孩子。 桃村不大,各家的孩童她多少认得,眼前这孩子却分外眼生。 “你是哪家的小郎?”纪家小妹温柔问道,“前边有许多好吃的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来看看你。”向来胆大的楚二此刻竟有些紧张,只敢隔着门露出半边脸。 “是想看新娘子吗?”纪家小妹放下团扇,露出讨喜的眉眼,笑着问,“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楚二直愣愣地看着,像是看呆了:“好看。” 韩论非本以为会有什么蹊跷,结果只是来看新娘子的?果然,无论人是鬼,年纪小就是好糊弄,这般模样就叫好看?他顿感索然无味,转身回了庭院。 一大一小两个酒鬼早已趴伏在桌上,人事不省。韩论非轮流推搡叫唤了好几遍,竟无一人醒来。 强忍下将两人丢在桃家的冲动,他黑着脸站在原地。 同桌一位宾客好心提醒:“小郎君,桃家灶房备了醒酒汤,你去……去……”话未说完,宾客眼中蓦地泛起诡异红光,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朦胧诡异的白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桃村村民如同提线木偶般齐齐站起,异口同声,语调平板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 韩论非心口骤然一阵灼烫。他伸手一摸,是无机道人先前塞给他的那张符纸。 无机道人给他符咒的时候曾说过,村中妖物有惑控人心之能,此符可保灵台清明。 很快,包括苏语卿在内的所有村民,开始步履僵硬地朝外走去。楚二也跟在同样动作僵直的纪家小妹身后回到了庭院。 偌大的庭院,转瞬之间只剩下酣睡的无机道人,以及两个清醒的人——韩论非与楚二,面面相觑。 楚二本就丧着张脸,在发现韩论非毫无异样后,更添了几分紧张与惊愕:“你……你的眼睛没红!” “你不是也没红。”韩论非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转身用力拍了拍无机道人,“喂!别装了,跟我去看看他们搞什么名堂!” 区区农家粗酿,怎么可能真醉倒这老道。 他笃定对方在装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下了最后通牒:“你不去,我自己走了。” 无机道人依旧毫无反应。倒是一旁的楚二鼓起勇气:“我……我跟你去!我担心我娘。” “走吧。”韩论非瞥了纸人一眼,好歹算个伴儿。 两人刚走到桃家门口,韩论非突然想起兄长韩祁还躺在苏语卿屋中。 此刻,该不会…… 他脸色大变,暗叫一声“糟糕”,再也顾不得楚二,拔腿便往回狂奔。 等他气喘吁吁冲回小屋,只见门户洞开,本该躺在床榻上的韩祁,早已不见踪影。 韩论非心头狂跳,喘息未定地向外张望,楚二并未跟上他。茫茫白雾与沉沉暮色交织,仿佛有无数双阴冷的眼睛正从中窥视着。 一定要找回阿兄!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抓起韩祁遗落的首环刀,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桃村不大,没过多久,他便循着踪迹,发现目光呆滞的村民正鱼贯走入南边的竹林。 韩论非点燃火折子照明,豆大的火苗在浓雾中摇曳欲熄。他仗着胆气深入竹林,起初还能抓住几个人辨认面容。然而越往里走,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彻底吞噬了视线。 彻底迷失方向的韩论非,焦急地原地环顾,放声大喊:“阿兄!你在哪里?” 声音仿佛被粘稠的浓雾死死捂住,传不出一尺开外。 与此同时,竹林深处四面八方却响起了沉闷的剁砍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时而夹杂着尖锐刺耳的“吱呀”刮擦声,听得韩论非头皮阵阵发麻,天灵盖都隐隐作痛。 他强自镇定地握紧刀柄,警惕前行。 脚下突然踩到一团柔软中带着硬物的东西,他浑身一僵,瞬间拔刀出鞘,随即才举着火折低头查看。 一张灰扑扑、毫无生气的脸,穿透层层雾气,在微光下显露出来。 韩论非再一低头,松了口气。 原来是踩到了这人的脚。 那村民缓缓抬起头,口中麻木地重复着:“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 三月三?究竟是什么?韩论非来不及细想,那村民已挥起手中的斧头,狠狠朝他劈来!他急忙侧身闪避,后背却猛地撞上一堵柔软的墙。 “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更多的身影如同汹涌的潮水,从浓雾中向他围拢。 没时间就没时间,都跑过来砍他做什么? 韩论非心中怒吼,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架起首环刀格挡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面对密密麻麻、不知疲倦的攻击者,他已无暇分辨阿兄是否在其中。 趁着还能勉强抵挡,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处人墙稍薄的侧方,蓦地爆发出蛮力,狠狠撞开一个缺口,从缝隙中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 村民们的动作骤然停滞,似乎在困惑阻碍他们的人为何消失,片刻后,才又慢慢散开,继续着他们诡异的砍伐。 窜上竹枝的韩论非脸贴着冰凉的绿杆,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入这番糟糕的境地。 从遇见无机道人开始,这老道就缠着要收他为徒。以至于陷入这诡异的桃村后,他心底深处一直存有无机老儿总会护着他的错觉。 张无机!韩论非咬牙恨恨。 这定是那老道设下的圈套!害得他堂堂九殿下,此刻竟像个猴子般扒在竹子上上下不得。 等他出了这鬼地方,定要当着无机老儿的面,把那本破心法撕得粉碎!再恶狠狠地告诉他,这辈子,他韩论非绝不修这劳什子的道! 不就是开神识吗?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愤然按住眉心,强行凝聚心神。 神识之内,却是一片比竹林浓雾更加沉重、更加粘稠、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 韩论非压着竹枝的身体晃了晃,额头青筋隐现。 开!给我开啊! 不久后,他颓然睁开眼,眼中光彩黯淡下去。 不行,根本不行……什么都看不见。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点在眉心的指尖,莫非……无机老儿真的老眼昏花看错了人?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修道的料? 韩论非不过失神片刻,下方再次传来密集的砍伐声!难道又是冲他来的? 想起之前被围砍的惊险,他心头又是一阵烦闷。 他下意识耸动鼻翼,仔细嗅了嗅。竹林雾气虽重,却没有一丝血腥味。 阿兄应该还是安全的。不如暂且退走,等那装神弄鬼的无机老儿来了再说。 心绪烦乱间,他滑下竹枝时脚下一软,竟“噗通”一声摔落在泥泞湿冷的地上! 真是……狼狈透顶。韩论非自嘲。 走出竹林后,果不其然,无机道人和楚二都等在外面。 如果他猜得没错,今晚之事一切都在无机老儿算计中。 无机老儿装醉,无非是想逼他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激发神识,最好再拼死拼活与村民搏斗一场,最后将兄长找回来。 呵……真是要让无机老儿失望了。 韩论非佯装没看见两人,脚步一挪,便要自顾自悄悄离开。 “他出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云家阿姊和他的兄长呢?”楚二眼尖,立刻问道。 韩论非脚步一顿,纸人的眼睛都这么尖? “你用心了吗?”身后传来无机道人严厉的质问,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怒气,“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他也想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浓重的夜色遮掩了韩论非脸上的神情,“要是没事……我回去练功了。” 一夜飞逝,天光又明。 苏语卿起身下榻,瞥见屋内突兀出现的竹木,微微一愣,随即坦然接受了它的存在。 她拖着无力的身子开门,屋外风和日丽,阳光晃眼,茸球似的小鸡在院中撒欢。无机道人正闲适地坐在院中,桌案上摆着茶果点心。 唯有灶房方向不断冒出的滚滚黑烟,与这明媚朝气的景象格格不入。 苏语卿尚未蹙眉,灶房内已传来一阵被烟呛得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紧接着,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猛地从浓烟中夺门而出。 他下颌轮廓分明,曾经蓄满须髯的脸颊此刻剃得光洁,衣袍上沾满了烟熏火燎的污痕。 阿兄……竟醒了! 苏语卿下意识惊呼:“阿兄!” 院中有人比她反应更快!韩论非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韩祁身旁,焦急地上下打量:“阿兄!你伤势未愈,怎能做这等粗活?” 韩祁咳了几声,显然也听见了韩论非那声“阿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脸上扫过。 韩论非浑身瞬间紧绷。此次私自离京,他早做好了被阿兄怒斥的准备。 然而,韩祁的目光只是淡漠地掠过他,转而带着温和笑意看向苏语卿。 “阿妹。”韩祁唤道,随即又有些懊恼地垂首低语,“不过一顿饭……怎会如此之难?” 韩论非如遭雷击。阿兄……竟把他忘了?反而将云卿认作亲妹? 苏语卿顿时眉开眼笑,还不忘朝韩论非挑衅地扬了扬下巴:“阿兄,烧火做饭我熟,还是我来吧。” 韩祁眼中神色几度变幻,重振精神道:“不必,你去陪客人,我可以。” 眼见兄长坚持,韩论非忍不住出声:“夫子曾言,术业有专攻。她既擅长,便让她做!” 苏语卿闻言,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与兄长说话,你插什么嘴?难道你没有自己的阿兄吗?总来抢我的作甚?” “你!”韩论非气结。 此村姑……杀人诛心! “阿妹,不得无礼。这位……”韩祁转头,用眼神询问苏语卿。 “阿兄,唤他韩九便是。”苏语卿立刻回道。 ——用不着你个外人来介绍!韩论非脸色扭曲,暗自咬紧了牙关。 “九郎,你先与我阿妹去闲坐,桌上有茶果,自己拿。”韩祁疏离客气。 平日他也没少顽劣,常惹阿兄生气,阿兄见到他时总是熟稔中带着几分愠怒。 在这桃村里,他竟体会到变成外人的酸涩滋味。 无机道人捋着黑白夹杂的胡须,悠悠笑道:“人各有长有短。你兄长虽不擅庖厨,却有心为你做饭。这份心意,可比那些空有天资却无心于此之人强上千百倍。云丫头,莫要妨碍他,快过来听故事。” “来啦!”苏语卿欢呼应道。 韩论非心中冷哼:这无机老儿,分明是在点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也过来坐。”无机道人又冲韩论非招招手。 韩论非神情不自然地迎上无机道人别有深意的目光,心里交织的复杂情绪遂而化作一片冷然。 他似有不甘,又沉默着,与苏语卿一同坐到了无机道人身旁。 “之前讲到哪里了?”无机道人问。 “你说最初天地混沌如鸡子,洪荒时期灵气充沛众神如星,世间万类竞生,而后女娲造人。”苏语卿提醒道。 “哦,是这里了。”无机道人点点头,继续讲述,“众神与天同寿,生来便有伟力。先民形貌最肖神明,却寿数短暂,体魄孱弱。起初是神明怜悯先民生存艰难,传授些粗浅术法。后来,有更多先民渴望如神祇般长生久视,于是便有了‘仙’。” 讲到此处,苏语卿忍不住插嘴,“大家总是神仙神仙这么喊,可是仙比神晚这么多才有?” “每次就你问题最多。”无机道人咂嘴佯怪。 苏语卿用手肘碰了碰旁边心不在焉的韩论非:“你肯定也这么想的,对吧?” 第8章 三月三(8) 韩论非虽然不喜无机道人逼他开神识,但是苏语卿抢他兄长更是可恶。 他岂肯与这厮为伍?索性醮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仙”字,桀骜斜睨着她,“何谓‘仙’?‘山’上之‘人’也!自然要比远古上神晚上万万载。” 苏语卿讨了个没趣,悻悻然不再言语,只问无机道人:“那后来呢?” “这些仙人参悟天地玄机,开宗立派,广收人间有资质的弟子。仙宗遂从一二之数,繁衍至百家争鸣。他们彼此争斗不休,却也推陈出新。经年累月,脉脉相传,各门各派所怀秘术变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正当宗门鼎盛之际,无数上古神明却悄无声息地归于天地。宗门不明其因,只能听之任之。直到七百年前,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无机道人目光越过两人,朝灶房方向望去,“哎哟,都端来啦?来来来,贫道帮你放。” 韩论非低头瞧了瞧面前焦黑如炭的面饼和软烂不成形的薤韭,再望向安然落座的韩祁时,面上不由显出几分踌躇。 昔年阿爷任朔州大总管,阿兄入伍从军。阿母虽是妾室,嫡母窦氏也从未在衣食上克扣过他们母子。 更遑论阿爷登上帝位后,阿兄在外边无往不克,阿母的位份也跟着上涨船高,家中饮食更是精细。 昨日的饭食尚可勉强将就,今日这等……实在难以下咽。 韩祁却已挑了一张颜色最白净的饼递给苏语卿,温声道:“乡村荒野,粗陋不堪,莫要嫌弃。两位客人,请动筷吧。” 韩论非眼睁睁看着自家阿兄明目张胆地偏爱苏语卿,心头气闷,只得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黑饼。 都怪这桃村的妖物作祟,迷惑了阿兄!竟将一介村姑认作亲妹! 苏语卿惦记着未完的故事,好奇追问:“道长,那七百年前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无机道人还未开口,韩论非鼓着塞满饼的腮帮子,含糊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食、不、言。”多事。 苏语卿斜睨着韩论非,鼻间轻轻哼了声。 韩论非扳回一局,嘴角的笑意却在触及韩祁投来的冷瞥时戛然凝固。 他默默垂下眼,思索道,无无机老儿的话不可尽信。不开神识,难道就真找不到那妖怪了?他定要亲自去寻上一寻。 日头越过正中,缓缓西斜。 桃村人多以稼穑为生,天气虽已回暖,却还未到农忙时节。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便聚在暖阳下,一边手里不停做着针线活,一边闲话家常。 韩论非绕着桃村边界探查了许久。整个村子如同坠入一个巨大的琉璃罩中,看似有村道蜿蜒向外延伸,却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根本无法通行。 除却这层结界,他并未发现其他明显怪异之处。倒是他这般来回走动,惹来了不少灼热的目光。胆大的妇人扬声调笑:“小郎君生得这般白净俊俏,不似寻常人家的儿郎,莫不是哪家贵胄公子?” 若在平日,他定不屑理会这些粗鄙村妇。但此刻桃村谜团重重,与其像没头苍蝇般乱撞,不如试着探探口风。韩论非垂眸掩去锋芒,端出少年人的乖巧稚气:“阿嫂谬赞了。小子来自朔州,不过是寻常耕读人家。” “朔州在甚地界?”妇人堆里有人低声问。 “两地离得不远,朔州还要再往北些。桃村所属隰州,与朔州同属晋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媪早年逃难至此,虽隐于乡野,谈吐却不同于其他妇人。 “早改名了,如今该叫河东道。” 桃村虽是穷乡僻壤,道路崎岖,但该交的赋税徭役一样没少。改朝换代这等大事,当年村长可是郑重其事向全村宣告过的。 妇人们七嘴八舌聊起往事,韩论非却心头一凛。 他与无机道人分明是从洛阳北郊进入的桃村,此地怎会是千里之外的河东道? 他生怕听错,不禁追问:“各位阿嫂,此处……难道不是洛阳郊外?” “洛阳?他说得是东都洛阳?” “小郎君莫不是弄错了?此地离洛阳可远着哩!” “洛阳郊外可没有这般高山,”白发老媪指向村口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你瞧,这山叫做桃止山,桃村世世代代的先人都埋骨于此。” 听起来倒像那么回事……莫非是无机老儿背地里使了什么挪移法术?韩论非心中微动,却又觉其中事理纠缠,一时难清。先前那妇人又问:“小郎君来桃村作甚?寻人,还是路过?” 韩论非眼波微闪,压下心中疑惑,依旧乖巧模样:“听闻桃村的三月三与外间不同,路过此地,便想着来看看。” 妇人闻言,笑着与身旁众人交换了个眼神:“小郎君竟也知道我们村的三月三……” “可是遇到了从桃村出去闯荡的人,听他们说的?”白发老媪笑得慈祥。 “错不了!若非有人指点,我们这穷乡僻壤,外人怕是寻都寻不到。” “阿姊说得正是。不过他们也只是略提了提,未曾细说。阿嫂阿姊们能否为小子讲讲?” “三月三,拜山神。这是我们桃村的老习俗了。到了那天,村里要杀牲口,备好五谷佳酿祭拜山神,求它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只是……唉,这些年天灾**不断,早就停办了。” “也不知今年怎么的,村长竟又起了这心思?” “谁知道呢!” “我小时候听阿翁讲,咱们桃止山原来住着云华娘娘。到了三月三那天,天上飞的都是从五湖四海赶来赴宴的仙人哩!” “那都是哄小孩的!我还听说有个上山砍柴的樵夫误闯进去,仙人非但没怪罪,还赏了他一杯仙酿呢!” 三月三本就是上巳节,各地的风俗也截然不同。譬如西京少男少女爱踏青出游,朔州则讲究除尘沐浴以祛邪秽。这桃村祭祀山神,听上去并无不妥。 可那妖怪怎就偏偏与“三月三”过不去? 他向来不爱钻牛角尖,想不通便暂且搁下。又闲话几句,便施施然告辞离去。 村里的垂髫小童正在阡陌间嬉戏追逐,呼喝笑闹。几个顽皮的爬上了树。韩论非目光下移,只见大树底下蹲着一个脏兮兮的身影——不是楚二是谁? 韩论非顿时起了促狭之心,趁着楚二没发现,踮着脚悄然靠近,一把揪住他背后的衣领。 楚二起初茫然,待双脚离地越来越高,才想起桃村里只有一人会做这等无聊事。 “韩九郎!你放开我!”楚二挣扎着。 韩论非恶劣地露出雪白牙齿:“你眼睛不是挺尖?今日怎就瞧不见我了?”说罢,还故意慢悠悠晃了晃楚二的身子。 他并非第一次这般捉弄,自认力道控制得宜,却未承想,“嗤啦”一声,竟不慎戳破了楚二后背的纸躯。 楚二本就陈旧的脸更添几分惨淡:“昨夜分明是你丢下我跑了。我以为你和村里人一样中了邪,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老道长后来醒了,告诉我你去寻你阿兄,让我随他在竹林外等你们出来……” 得亏他不是个活人,否则此刻怕早已泪落如雨。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韩论非想起昨夜竹林狼狈,有些悻悻,顺势松了手,“喂,小鬼,你既知村民中了邪,可知之前他们遭遇了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楚二双脚落地,神色却明显慌张起来,眼神躲闪,恨不得立刻逃走,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韩论非岂能让他如愿?语气充满威胁:“小鬼,不说实话,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这破纸身子?况且,你若不说,桃村上下,包括你娘在内,怕都难有好下场!” 楚二听得怔住,尤其最后那句“难有好下场”,直戳他心窝。 “昨夜的事……你也见过了。再有……就是你们……你和云家阿姊前后脚出现在桃村。” 这倒出乎韩论非意料:“云卿不是桃村人?” “云家阿姊比你早来半天。但她不像你是从村口进来的,她……她是从一片漆黑里‘生’出来的!” 韩论非越发困惑:“等等,什么叫‘一片漆黑里生出来’?” “我家对门的屋子荒废很久了。去年冬天一场大暴雪,早就把它压塌了。我进入这纸人身体的那天清晨,那塌掉的屋子笼罩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有个声音对我说,去喊醒里面的人,若不去,它就立刻杀了他们。我想,反正我已经死了,它还能骗我什么?既然能救人,自然要去救的。” 照楚二的说法,云卿与阿兄在落入这古怪桃村之前,就该相识? 可云卿怎么看也不像高门贵女,怎会与阿兄扯上关系? 韩论非忽地抬眸,心中所思的两人正朝这边走来。 楚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云家阿姊身旁那位俊朗男子,虽与韩九郎相貌迥异,但浑身那股冷峻傲然的气质,却如出一辙。 韩论非盯着韩祁手里提着的菜篮,心中五味杂陈。他活了十几年,见过阿兄运筹帷幄、手书定乾坤的从容,也见过阿兄身着甲胄、挥刀破敌的英姿。 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阿兄偏居这舆图都寻不到的僻壤,提着菜篮,一派安于现状的悠然自得。 什么悠然自得?这叫窝囊! “云家阿姊!”楚二兴奋喊道。尽管韩论非并未真的伤害过他,但修道者的身份天然让身为游魂的楚二畏惧。见到苏语卿如同见到救星,他兴冲冲跑过去打招呼。 苏语卿自然也看见了两人,正疑惑楚二怎会和韩论非待在一块,待楚二拽住她裙角时那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心中便隐约明白了七八分。 “阿兄,这是对门家的楚二。”苏语卿介绍完,转头问,“楚二,前日的菜可还有剩?要不要随阿姊再去摘些?” “一道去吧。”韩祁附和。 楚二眼珠骨碌一转,余光偷瞄着韩论非的脸色,凑到苏语卿身边扬起笑脸:“谢谢阿姊!我随你一道去。” 韩论非不屑冷哼。 自始至终,韩祁的目光未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仿佛他们真是陌路之人。 一股郁气直冲头顶,韩论非忍不住扬声质问:“韩三郎!你向来清醒睿智,今日种种,你就丝毫不觉蹊跷吗?!她姓云,你姓韩,她怎可能是你阿妹?!” 话音落下,在场几人神色各异。韩论非死死盯着韩祁,渴望从那无动于衷的脸上寻得一丝裂痕。 然而韩祁并未理会他,只是垂首对苏语卿温声道:“走吧。” 韩论非贴在胸口的符咒依旧发烫。那道曾是他心中坚不可摧的玉山,此刻投下一道阴影,默然与他擦肩而过。 韩祁并未如表面那般波澜不惊。站在他身旁的苏语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逝的异样。 “阿兄?”苏语卿略带忧虑地轻唤一声。 韩祁有一瞬的恍惚,随即,那微蹙的眉头仿佛被无形的手抚平,不可抗拒地舒展开来。“我无事。”他语气平静,带着一丝刻意的不以为意,“那小子……你究竟从哪里招惹来的?整日胡言乱语,真是荒唐至极。” 这话出口极其顺溜,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记忆的缝隙中悄然溜走,留下一片模糊的空白。 苏语卿想起村长那张贪财吝啬的胖脸,无奈解释道:“这师徒二人是村长的贵客。因咱家屋舍宽敞,便被安排过来暂住。” “哦?”韩祁也忆起此人,目光落在苏语卿身上,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这么多年……你独自一人撑着门户,定是辛苦。” “那阿兄这次回来,便别再走了。”苏语卿仰起脸,对着他绽开明媚的笑靥。 “……好。”韩祁应道。 奇怪,明明至亲之人就在身侧,为何心底深处,她还会觉得孤寂。 这……应该是错觉吧。 夹道的野花开着灿烂,苏语卿望着午后明媚的晴空,不知为何眨眼间生出幻觉。 前方的盎然绿意化作漫天大雪,冰凉的雪花无声地吻上她的睫毛,瞬间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沿着面颊悄然滑落。 第9章 三月三(9) 几人从菜园一同回来。苏语卿与楚二在门口道别不久,便听见隔壁张婶絮絮叨叨唤楚二早些回家的声音。 家家户户灶房飘出的袅袅炊烟弥漫在村道上空。苏语卿想起自己该去做饭了,一回头,却见韩祁正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 “阿兄?”苏语卿微怔,“你怎么还不进去?” “等你一起。”韩祁言简意赅。 苏语卿唇角的弧度抑制不住地扩大,眯起眼睛,笑得格外甜。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门。院内摆设如常,小鸡叽叽喳喳地迈着欢快步伐。只是右侧那间大屋屋门紧闭,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这情形与前两日的安静不同,倒让苏语卿心底隐隐升起一丝忧虑。 难道韩九郎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又能去哪儿? 她放下菜篮,轻轻叩门,却久久无人应答。索性开了条门缝往里瞧,只见那位素日里活蹦乱跳的玉面小郎君,此刻竟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垒成高墙的书堆里,正垂着头,无比认真地翻阅着手中书卷。 只是……只是…… 苏语卿捂住嘴,强忍住几乎要溢出的笑声,一把将韩祁拉了过来。 “阿兄快看!他脸上贴的……莫不是中了邪吧?”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 韩祁本不欲窥探他人**,听她这么一说,也忍不住顺着门缝瞥了一眼。 韩论非从头到脚都贴满了黄符纸,活脱脱像是道士作法也镇压不住的邪物。 韩论非并非聋子,何况修习了无机道人传授的心法后,五感愈发敏锐。他并非不想回怼苏语卿几句,只是此刻实在有心无力。 这屋里的每一本书,都被那老道下了禁制,一旦翻开,非得从头到尾细细读完不可。 至于身上贴的这些五花八门的黄符,若论其名目,可统称为“通语符”。 据无机道人自己所言,他那囊袋里的藏书,乃是他穷尽心力搜罗所得。有上古镌刻于龟甲、礼器、竹简之上,再经拓印或抄录保存的;亦有近百年间的孤本珍藏。 韩论非的学问造诣,尚停留在“写好一手字”的初级阶段,亟待提高。 若无这满身“通语符”加持,他连书上的字都认不全,遑论理解那些文风迥异、艰深晦涩的各类典籍了。 苏语卿借着尚未褪尽的暮光,蒸好了暄软的白馍,特意给“苦读”的韩论非留了一份。随后又与韩祁一同收拾了偏房。 当晚,韩祁便在偏房歇下。 忙完这些琐碎事务,苏语卿已是浑身酸痛,打着哈欠准备推门安寝。 “谁啊?”门外似有动静,她警觉地问。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云家阿姊,是我。” 苏语卿开了门,有些意外:“楚二?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楚二?你怎么神情恍惚的?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苏语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 楚二低下头,看着自己纸糊的身体,陷入了深深的犹豫。 韩九郎想找出妖怪,救出被困在桃村的兄长。 可是……没了妖怪,大家是不是就又会看不见他了?一切是不是又会变回从前那样? 他又低头,无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纸糊的脚。 其实……那妖怪,也并非一件好事都没做。 “没……没事了。阿姊再见。”楚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下意识摸了摸后颈那个被戳破的洞,随即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深夜的桃村静谧安详,就连狗都睡了的时辰,韩论非终于合上手中的书卷,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闭目缓解酸涩的双眼。 他活了十几年,何曾这般挑灯苦读过?若让阿母瞧见这情景,怕是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苦读数个时辰,眼前垒成高墙的书堆却未见矮下多少。韩论非不禁怀疑:无机道人所说的那本《神妖谱》,莫不是诓他的?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脑中杂念,重新睁开专注的眼眸,顺手又拿起一本翻开。 ——下一刻,他瞬间涨红了脸! 书页上赫然是各种姿势交叠的小人图。 作者不仅图文并茂,还煞有介事地标注了花名与“修炼”注意事项,甚至连求子、避子的法子都写得详尽无比。 可怜韩论非连眼都闭不上,一股燥热自丹田窜起,顷刻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自认平日跋扈张扬,那双招人的桃花眼却从未在脂粉堆里打过转。纵有女郎主动凑近,也总被他冷言讥讽得无地自容。 若要把他荒唐行径掰开揉碎说上一说,也无非是招猫逗狗、暗中教训几个目中无人的纨绔,或是逃了夫子的课,携三五浪荡子跑去京畿围猎罢了。 退一万步来讲,他身量未足,情窍未开,饶是有人去他面前撩拨,柔妃必要把人拖下去打死。 好不容易熬到手脚能活动自如,韩论非黑着脸,将那本“烂书”狠狠掷向无机道人的方向! “老不羞的!你袋里装的都是什么腌臜玩意儿?” 无机道人捡起来瞧了瞧,竟笑得一派通透:“害什么臊?再过几年,你自会用得上。莫小瞧这双修之道,既能调和阴阳,又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日后你说不定就走此道呢。” “我呸!”韩论非怒道,“小爷嫌它污眼!书堆里若还有这等秽物,速速拿走!” “你当贫道为何随身带着这些?”无机道人捋须道,“此乃当年各门各派筑基入门的典籍,本想待你开了神识,赠你作贺礼。哪知你如此不济……倒是老道高看你了。” 韩论非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壶。火气稍降,仍觉不够,索性推门而出,欲借春夜凉风吹散脑中旖念。 关于“神识”,他远非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私下里,他尝试过无数次,却无论如何也撬不开那片死寂沉沉的混沌。 他生性散漫,却硬生生记住了无机道人传授的那几句玄奥口诀:心若明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物而不伤。……七窍开,而混沌死矣。 可这跟开神识有何关系?他百思不得其解。 问及老道,对方也只神秘兮兮地说:“此法唯能顿悟,教是教不来的。” 夜风微凉,韩论非稍定心神,耳膜却敏锐地捕捉到一阵细微而密集的“咔嚓”声。他凝神细听,那声音竟来自村里家家户户,是刀斧剁砍硬物的声响。 他循着最近的声音潜行至苏语卿的窗下。透过窗棂交错的阴影,只见豆大的灯火在穿窗夜风中摇曳变形。苏语卿整张脸浸在昏黄的光晕里,眼神空洞,动作僵硬,诡异至极。 又是“咔嚓”一声,零星的碎屑恰好溅到韩论非的脸上,他捻下嗅了嗅,是竹子渣。 昨夜驱使村民伐竹,今夜又命其削竹……这妖怪倒是不吃人,却拿全村人当苦力使唤? 韩论非嗤笑出声,满含嘲弄。 倏地! 苏语卿的脸猛地贴上了窗棂。阴影中,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锁定了韩论非。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要作甚?!” 苏语卿的眼珠极其缓慢地上下转动,紧接着,竟也发出一声与韩论非如出一辙的、充满讥讽的嗤笑。 韩论非一愣,目光触及自己袖口飘荡的黄符纸,才惊觉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滑稽。 ——她竟敢嘲笑他? 怒意上涌之际,韩论非脑中灵光一闪。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冲向房门,抬脚狠狠一踹! “嘭——!” 门栓应声断裂落地!半扇破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发出“吱呀呀”的垂死呻吟。 屋内寒光一闪,一把银亮锋利的镰刀横空而出,拦住了韩论非的去路。 “你不是云卿!”韩论非厉声喝道,无比笃定。 村民入夜便被操控,神情麻木呆滞。 可方才他嘲笑妖怪时,“云卿”竟有回应,这太奇怪了。 按此推断,妖怪要么此刻附身在她身上,要么随时监视着整座村庄。 理清前后关窍的韩论非与其对峙,“你究竟是个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只会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与小爷真刀真枪斗上一场!” “……” “苏语卿”缓缓抬起头,颈骨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这是……要现身了?韩论非好奇地瞪大眼睛。 阵阵袭来的阴风却吹了灭灯烛,所幸他已非肉眼凡胎,黑暗中依然视物清晰。 譬如,苏语卿手里正朝他脖颈挥来的镰刀。 韩家世代为将,子弟自幼习武。韩论非反应奇快,侧身轻易避开锋芒,甚至本能地反手一扣,瞬间将那镰刀夺了过来。 “啧!”他志得意满地将镰刀举在手中把玩,如同缴获了什么稀世珍宝,“该说你蠢还是笨?支使一个弱质村姑来斗小爷?斗得……” 话音未落。 那镰刀竟似活物般猛地挣脱他的掌控,“嗖”地飞回“苏语卿”手中。 与此同时,数根粗壮冰凉的圆柱状异物不知何时已死死缠住了他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 这妖怪竟如此不讲武德? 眼看“苏语卿”再次高举镰刀,韩论非的心瞬间凉透。 他只得咬牙抬手,准备硬抗这致命一刀……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从后方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向后拖去。 “你这小子!打个盹的功夫,跑这儿作甚?”无机道人的声音带着睡意响起。 缚住双腿的异物识相地松开。无机道人不由分说,径直将他拖出屋外。 韩论非尚未站稳,便急声喊道:“无机老儿!妖怪就在屋里!快……” 他话未说完,目光扫向屋内,声音戛然而止。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竟已重新亮起。苏语卿安然坐在原位,继续削着手中的竹条。 除了那扇被踹坏的门,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无机道人探头朝屋里瞧了瞧,转脸疑惑地问韩论非:“妖怪?在哪呢?” 韩论非一时语塞,心中惊疑不定。 那妖怪对着他何等猖狂,怎地无机老儿一来,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早知如此,就该先寻了这老道一起来,岂不早就捉住妖怪离开这鬼地方了? 无机道人慢悠悠地往回踱步,语带调侃:“大半夜的闯进小娘子房里……你也不怕挨揍?” “你胡说什么!小爷岂是那种人?!”韩论非气得跳脚。 他跟在后面,脚步却迟疑了。方才闹出那般大动静,两房仅一墙之隔……无机老儿,当真会一无所知? 第10章 三月三(10) 晨光微熹,韩祁挽着袖子蹲在门前,叮叮当当地修补着破损的门板。 被这动静扰醒的苏语卿揉着惺忪睡眼起身,凑到韩祁身旁,茫然问道:“咦,这门怎么坏了?我记得昨日还是好好的。” “阿妹昨夜在屋里,可曾听见什么动静?”韩祁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她。 苏语卿摇了摇头:“不曾。” “那……”韩祁关切中带着迟疑,“可觉得身上有何不适?” 她近来只觉双臂酸疼,许是提水做饭累着了。这等小事,还是莫要告诉阿兄,徒惹他担心。想到此处,苏语卿再次摇了摇头:“没有不适。” 韩祁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今早发现屋门毁坏时,他已仔细查看过屋内和阿妹。昨夜他竟睡得那般昏沉,未曾听见半点异响,此刻想来,背脊仍不免泛起一丝凉意。 苏语卿却没想那么多,起身打水洗漱。昨儿见底的瓦缸已然盈满清水,旁边的瓷盆里还养着两尾活鱼,不用想也知道是阿兄早起去溪边捉来的。 日头渐升,独自闷在东房的韩论非捧着书卷,竟越看越痴迷。 他翻找了一宿,关于桃村妖怪的线索半点也无,倒是读了许多记载千奇百怪术法杂论的典籍。 其中一本名为《归墟》的心法,扉页朱砂批注的小字,蓦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此心法蹊径独辟,其创始湮没无稽。昔有万众趋之,成者寥寥而已。 韩论非向来是个头铁的主,他到底要好好瞧瞧,究竟是何等稀罕功法,竟令万人追逐却罕有成者。 在传说中,归墟是东海的无底之谷,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皆汇聚于此处。 正如胎儿在未诞之时,脐下三寸气海便如无底渊谷,承母体精血为引,接引天地间游散的先天元气。 只是人一旦降生,便失去了以气海本能吸纳灵气的天赋。若有修道者能堪破此中玄机,便能重开气海,使天地灵气如潮汐般在其间自由往来吞吐。 此后,道者体内灵气澎湃汹涌,经络几欲崩裂。然气海愈加深广,似无穷尽,充盈而不满溢。到了晌午,夙夜未眠的韩论非竟仍精神抖擞,只是腹中饥饿如同燃起无根之火,灼热空瘪,难受得紧。 因韩祁的厨艺着实有限,苏语卿只让他帮忙看着灶火。陶锅里粟米粥香气四溢,案板上则放着刮净鳞片的河鱼和焯过水的嫩笋,静待下锅。 “何时开饭?小爷快饿死了!”韩论非循着香味推门而出。 苏语卿从灶房探出头:“道长叮嘱莫要扰你。今早的豆粥还有剩,你先垫垫肚子?” “他人呢?” “一大早就出门了,至今未归呢!” 又出门了?韩论非闻言疑窦顿生。西京繁华如云,也不见无机老儿有兴致出门闲逛,怎地对这巴掌大的桃村如此稀罕?何况半日光景,足够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了。 “韩九郎,你要是不要?”苏语卿见韩论非停在院中自顾皱眉,于是又问了一遍。 韩论非脑中似有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他抬头便答:“自然要!” 待他走近欲接粥碗,一根黢黑的烧火棍却拦住了他迈向灶房的脚步。 韩论非垂首瞧了眼黑漆的棍子,不知韩祁意欲何为,遂而目光移到韩祁脸上。 “昨夜家中进了贼人,”韩祁开口,语气虽委婉,看向韩论非的眼神却直白锐利,仿佛眼前人非是客,反似贼,“可有惊扰到你们师徒?” 昨夜之事,说与常人听也未必信,何况这深陷桃村诡异的二人?韩论非本就不打算解释。 “不曾,”他草草敷衍,“我们师徒一向睡得沉。”说着便要去接苏语卿手中的粥碗。 怎料韩祁起身夺了过去,眼里黑沉可怖,纵然韩论非时常被韩祁厉声训斥,当下也吓得心惊。 从小到大,阿爷不曾管过他,阿娘管不住他,唯有阿兄能让他收敛一二。 久而久之,韩论非对兄长的脾性也摸透**分,深知此刻若不吐露实情,随之而来的必是雷霆手段。 但话又说回来,他如今可是村长的客人,阿兄又能拿他怎样?底气又壮了几分。 “昨夜睡得迷糊,起夜如厕后认错了门,”他目光微飘,信口胡诌,“还以为是道人故意将我关在门外。不过一场误会罢了。” 说罢,他解下腰间钱袋,往苏语卿怀里一掷:“喏,两清了!” 苏语卿当面打开来看,惊呼道,“阿兄,你瞧!” 五六只做得精巧的金兔儿展露了出来,韩祁神色愈黑,“我兄妹二人待你为客,你却拿银钱侮辱我们?” 韩论非暗道不妙,粥也不要了,脚底抹油就往屋里钻:“云卿!往后我的饭食都送到屋里来!” 韩祁怒火中烧,直言要将他打出门去。 好在苏语卿拦了又拦,“阿兄,他是村长领来的贵客,纵有过错,总该先知会村长一声。” “好!我这就去与村长分说清楚!回来再赶走这小竖!” 话音落下,韩祁便出了门。 天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瓦缸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阿兄……始终没有回来。 奇怪的是,苏语卿心中既无出门寻找的念头,也生不出半分挂念。 唯一忧虑的是同住屋檐下的两人问起,她应该如何搪塞过去。 好在无机道人至今神态如常,仿佛无事发生。 韩九郎那日似乎真被兄长吓得不轻,一连几日都躲在屋里。每日苏语卿给他送饭的时候,他眼中分明有话欲问,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向外飘忽。 可那话在唇齿间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这日,苏语卿正撒着谷糠喂小鸡,趁着它们低头啄食的空挡,用指尖轻点了点毛茸茸的金黄脑袋。 只盼着它们快快长大,然后下一窝又一窝的蛋,再用鸡蛋去换香甜的麦粉。 无机道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垂头含笑也逗弄一会儿小鸡,“云家丫头,老道是来请辞的,傍晚就得走啰。” “道长要走了?”苏语卿有些措不及防,“你们不是要待到三月三?” 可三月三是哪天呢?她当场掰着手指算了又算,半天也没理清头绪。 恰时,一朵桃花迎风飞来,不偏不倚落在苏语卿的手上,她灵光一闪,终于记起明日就是三月三。 然而抬头望去,无机道人早已走远,只留下一道飘然离去的背影。 想着这或许是师徒二人在此的最后一顿饭,苏语卿做的荠菜馍比平日大了许多。 屋内光线昏沉,韩论非依旧盘膝深陷书海之中。不得不承认,敛去平日那副散漫倨傲的韩九郎,静坐读书的模样,确有几分……好看。 她站了好一会儿,韩论非才目光呆滞地放下手中的书。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瞥见地上仅剩的几本,瞬间原形毕露,哀叹一声瘫倒在地。 这几日啃的书早已远超他毕生所学,怎么还有啊…… 苏语卿将吃食推到他面前:“你们出村后,会往哪里去?” 韩论非也不言谢,坐起身捻起一块馍就往嘴里塞。 嗯? 思绪尚未从哀怨中抽离,等他机械地咀嚼几口,才猛然回过神,抬眼问道:“谁告诉你……我们要出村了?” 韩论非枯坐沉思良久,终于等到无机道人归来。 “你去哪了?” “闷在屋里好些日子,总得让老骨头出去透透气,难不成还陪你这半大小子一直枯坐?”无机道人语带嫌弃,然而袖口沾染的那缕不同寻常的香气,却逃不过韩论非的鼻子。 韩论非唇边勾起一丝讥诮:“怕不止是‘透透气’吧?日日外出,我险些以为……你是去会相好的了。” 无机道人未接话茬,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问:“找到《神妖谱》了?可瞧出什么名堂?” “看过了。但有几处不解。” “讲。” “《神妖谱》所载精灵妖怪,皆为天生地养,其能亦是天赋。我反复翻查,并无哪个有移山聚雾、操控神魂之能。倒是之前所阅的五行术法里……对此记载甚详。”韩论非目光紧锁无机道人,笃定他必知内情。 谁知后者听后,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顺着话问:“那又如何?” 揣着明白装糊涂,韩论非心底暗骂。 “你给的书里虽杂糅了不少旁门左道,但这五行术法,分明是修道之人必习根基。你作何解释?” “这我哪知晓?”无机道人轻描淡写,“许是它颇有悟性,从何处偷学了去。倒是你,竟连它都不如,神识至今毫无动静!” 无机道人话锋一转,直戳韩论非痛处,他心头气馁,索性破罐破摔:“你为何与云卿说今日要走?你出去见的……究竟是谁?!” 无机道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人活得越久,能说得上话的便越少。它……算得是贫道一位故友。九百年前它初诞于世,贫道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近日不过是与它聊聊往昔,叹叹今朝。只是今日相见,它却是为几日前所求,向贫道讨个答复。” 韩论非眉头微皱,还未深思,话已经脱口而出,“它求你何事?” “它求我,”无机道人声音平静无波,“无论明日它做何事,贫道只须袖手旁观。于它,可得其所愿。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它能替你除去韩祁。没了韩祁这座遮天蔽日的玉山,天下何人不知你九殿下?开神识指日可待,亦算为贫道排忧解难。呵,岂非三全其美?” 韩论非闻言,惊怒交加,本能欲转身质问,却骇然发现手脚如被无形枷锁缚住,动弹不得。 谁动的手脚一想便知,“无机老儿,你!” “莫做徒劳挣扎,你动不了的。”无机道人淡然在韩论非对面坐下。 韩论非虽身不能动,眼神却如同被人当街剥光了衣裳,羞愤欲绝。 就连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阿兄……阿兄他……不是……” “不是什么?”无机道人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韩论非霎时卡了壳哑了音,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吗? 谁让他连出生都是沾了阿兄的光。 阿母早年便失了阿爷的宠爱,要不是阿兄年少成名得了阿爷青眼,世上本不该有他韩论非。 他就是躺在兄长功勋血汗上诞生的娇儿,被阿娘宠得整日没个正形,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 民间多的是重长宠幼的人家,他们韩家也不曾例外。 更何况韩家已有珠玉立在前头,他韩论非长成何等模样,又有谁真正在乎? 哪怕是阿母,也只是盼着他到了年岁领块封地,做个闲逸的大王罢了。 “韩论非,‘道’这一字,一要赤心,二当无畏。你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当真无所畏惧吗?” 阿兄从来高大威武,挽得起最强的弓,拿得起最重的刀,名动天下,光芒万丈。 韩论非扪心自问,踏入桃村之后,见阿兄被妖怪蛊惑,心底也曾窃喜兄长居然有一天不如自己。 那点不甘与嫉妒,如藤蔓般悄然滋生,不知何时已长成参天巨树,将他牢牢困在冰冷的阴影之下。 可是,那是兄长啊……是牢牢护住他和阿母的人。 “你告诉我,它在何处。我不求你,我自己去杀。”韩论非的声音沉静得近乎悲凉,门轴发出喑哑后,韩论非陡然提高音量,“撇开我兄长不谈,桃村上百条人命,你不在乎吗?” 无机道人终是开了口,声音悠远仿佛来自亘古:“你可曾听闻‘夏虫不可语冰’?夏虫活不过寒冬,自然不知冰雪为何物。老道别无所长,唯活得够久。眼见那沧海化作桑田,桑田又再而变作沧海。天下分分合合,缘分兜兜转转,这人死后,三魂重归天地,待重觅了良机,又是转世再一春呐。” 言毕,无机道人拂袖而起,洒脱离去。 正在房里的苏语卿隐约听见了动静,出来查看究竟。 她见韩论非独自僵坐在屋里,心里已然勾勒出七八分梗概,“韩九郎,你知不知道尊师重道,怎么连师父都气走了,还不去追?” “……”韩论非颓然闭上眼,无言以对。 苏语卿等了片刻,见他毫无动静,便自顾走向院门,想看看无机道人是否走远。 谁知对门的楚二突然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他浑身缠绕的红线因挣扎而散落一地,见到苏语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搂住她的手臂哭喊:“阿姊救我!我娘……我娘要把我……塞进那个纸扎的桃子里!” 苏语卿站定一动不动,隔着衣袖的手臂都沁着森然寒意。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惊恐万分地想要松手逃跑。然而,苏语卿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他。 “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待在桃子里。” 就和她的阿兄一样。 第11章 三月三(11) 楚二再次被阿娘塞进了纸桃子里。这一次,阿娘将他捆得紧紧的,绝无逃走的可能。 透过破损的缝隙,楚二还能看见阿娘一手端着修补的浆糊,一手扶着案桌,缓慢就地坐下。她沉浸在自我意识中,唇边带着温柔笑意,“阿龙莫要淘气,明日过后你就能当仙桃啦。待上了云华娘娘的蟠桃宴,沾了众仙人的仙气……” 张娘子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嘴巴咧得大大的,带动着脸颊微微抽搐,“福寿永昌!光宗耀祖!” “那……阿娘你呢?”楚二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再次刺激到她。 张娘子收拢了表情,近乎麻木地涂上浆糊,将缝隙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在这世上,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就连骨肉亲眷也不例外。 有些只能把血肉充当养料,而有些却可以在枝头高高挂起,成了正果。 为了这场盛大的祭祀,桃村早早在三更天涌现出火光,猪羊求生的嘶鸣划破这片寂静。 村民们纷纷敞开门户,抬出大小不一的桃子,所有的光亮从各个方向汇集到桃村的某处——桃村长的家。 自古以来祭祀就是一件庄重而又盛大的仪式,村民们要准备的琐碎还有很多,于是桃家成为了最重要的供品的存放地。 楚二晃了一路,最后安稳落在供台上。 他记起自己当初坠崖的第二日也是三月三。阿爷再三叮咛要他跟着,他却贪恋山上的红花正艳,一脚踏空。 魂魄归家时,看见阿娘伏地痛哭,不尤懊悔至今。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等弟弟妹妹出生后,阿娘心中的哀痛会减轻,他也能安心离去。 怎料妖怪却让自己重活了一遭。 他若是没有贪恋失而复得的一切,早早把所有事都告诉韩九郎,是不是就能救了阿娘,救了桃村? 忽而纸桃子晃动了几下,随后跌落了供台。 定是韩九郎来了!楚二一阵天旋地转,心里颇为激动,他就知道,韩九郎不会坐视不管的! “韩九郎!是不是你!” 韩论非刚翻过桃家矮墙,庭院里摆放得齐齐整整的纸桃子映入了眼帘。 阴冷的风呼啸吹过,其中一个轻飘飘的纸桃子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滚来滚去,里边还传出耳熟的声音。 楚二怎么知道自己来了? 韩论非怔愣了片刻,这是做什么,纸桃子包着纸人? 韩论非立马将楚二救了出来,又麻利的踏上一个个供台,找到了韩祁。 韩祁双眼紧闭,唇色微白,除了昏睡不醒,并无其他大碍。 韩论非松了口气,却又暗自奇怪。昨夜无机老儿明明给他下了禁锢术,不久之前他竟发现自己能动了。难道那老道的法术失灵了? 夜里温度骤降,风中飘来稀薄的血腥味。韩论非终于能静下心来思索对策。 这妖怪着实可恨,他定要会上一会。摩挲着下巴,他决定先将阿兄安置妥当,再混入祭祀队伍,等妖怪现身。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他唤了楚二一声,随手将首环刀丢在供台上让他看管。 自己则扛起韩祁去往桃家后院,寻了个门锁严实的屋子将人藏好。 韩论非折返回来,楚二眼中带着期盼恳求道:“韩九郎,求你救救我阿娘,救救整个桃村的人。” “小爷既然来了,自然不会空着手回去。”韩论非说着便缩进了韩祁曾躺过的纸桃子,“你去寻些浆糊来,把这口子封住。” 楚二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躲进桃子里,跟着祭祀的村民找到妖怪?” “……嗯。知道就快些。” “不行!”楚二摇头,“这场祭祀绝不能举行。村里都是些凡人,到了妖怪面前哪还有活路?况且,你就不怕妖怪控制他们来杀你?” 楚二说得在理。韩论非自忖,若真与妖怪缠斗起来,确实无暇顾及村民安危。 他只得又从纸桃子里钻出,坐在供台边沿,有些难堪道:“有件事你得知道,我并不知道妖怪在何处。没了祭祀引路……我寻不到它。” 韩论非不得不承认,至今不知道如何开启神识,更别提以此找到妖怪。 “我知道它在哪里!”楚二语气略为激动。 韩论非问,“在哪?” “它在村头年久失修的山君庙里,就是云家阿姊的菜园。” “什么?”韩论非眉关拢起,诧异非常。 楚二解释道:“桃村在很久很久之前叫做桑落,后来因为村里桃树结得桃子又大又甜,慢慢在乡里出了名,后来还成了皇家贡桃。村中的先人们称是得到了桃山山君的庇护,于是各家各户捐募银两,在村头修了山君庙,日日供奉香火,村子也改叫了桃村。也不知道哪一年出了变故,桃树结得桃子青黄酸涩,先人无法向上头交差,死了好些人。起初以为是触怒了山君,日日跪求,可第二年桃子却依旧寻常大小,桃村便失了贡桃资格,渐渐又变回寂寂无名的村子。至此以后,山君失了香火,庙宇也再无银钱进项修缮,唯有村民拮据度日,省下些许资财用以维持。前些年世道混乱,村民日子越发艰难,那早已不太灵验的山君庙彻底破败下来,只剩一道摇摇欲坠的土墙。可就在云家阿姊出现的那天,山君庙竟摇身一变,成了她的菜园。” 楚二的声音带着懊悔:“其实……这些我早该告诉你的。幸好,还来得及。” 韩论非没空听他感怀,拿起首环刀走到门前,又想起一事,回头望向楚二:“小鬼,你一个人拦得住这么多人吗?” 沉默片刻,楚二郑重道:“我会拼尽全力阻止他们。” “别傻了,跟我来。”韩论非折身在前带路,“刚刚在桃家看见些东西,或许能帮你。” 他推开了一扇门,见楚二面露疑惑,露出一抹损人的坏笑,凑到楚二耳旁叮嘱一番,又将火折递给他。 随后,两人躲开村民,偷偷造访了各家各户的畜棚,拆了许多套绳下来。 看着堆得比楚二还高的套绳,韩论非仍觉不保险。他摸着心口的符咒,琢磨着再给楚二找个帮手。 哪知转身时,两人冷不丁与苏语卿撞个正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苏语卿走近,一身膻味,手里捧着装满羊血的陶盆,里边的红浓郁得发黑。 苏语卿那日的阴冷森然,楚二记忆犹新。于是他缩在韩论非背后企图藏住自己,“是阿姊,云家阿姊!” 做鬼了胆子还这么小。韩论非心中嫌弃,看向苏语卿时也暗道糟糕。 这几日他仔细琢磨过,那妖怪或因某种缘故无法动弹,才不远千里将桃村挪到洛阳郊外。 而被操控的村民成为了它的耳目,因此那日能“看见”他的所作所为。 今日他带着楚二一直躲着村民,也是有此顾忌。 如今与苏语卿照了正面,与其冒着暴露的风险寻找他人,不如就用她好了。 “再不说话,我就叫人了。”苏语卿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意。 韩论非眼疾手快,掏出符咒便往苏语卿心口贴去。 符咒触及的瞬间,苏语卿出窍的神魂为之一震。 她手一松,陶盆应声落地。 韩论非与楚二见状纷纷退了几步,腥膻的羊血溅了苏语卿满身。 苏语卿涣散的眼神逐渐凝聚,她先是茫然环顾四周,接着低头看向沾满滑腻羊血的双脚,又拎起染血的衣摆嗅了嗅。 韩论非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气氛有些意味不明。 楚二见她双眼逐渐清明,试着探出头,喊了一声,“云家阿姊?” 残夜未消时分,满身的血迹、会动的纸人…… 苏语卿后知后觉发出尖锐地叫喊,继而在一人一鬼的注视中,转身夺路而逃。 “阿姊她……跑了?”楚二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有些伤心难过。 韩论非占据最佳的位置,将苏语卿脸上不停转换的精彩神情收入眼底。果然不出他所料,云卿这村姑也没什么能耐,这就吓得跑了。 等等,她跑了?韩论非的脸色猝然一变,握紧首环刀立即追了上去,他的符咒! 苏语卿朝着晨光微熹的方向没命地狂奔,冷风毫不客气地灌进她剧烈起伏的喉咙,四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令她心惊肉跳。 逃!快逃! 求生的本能仿佛刻进了她的骨髓,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这样亡命奔逃了。 她与阿娘沿着前朝明帝开凿的河道一路前行,道路萧条,行人断绝。途中偶遇同行者,起初尚有余粮,还能互相扶持;待到食物难寻,便只剩你死我活的争夺。 “喂,云卿——” 韩论非从未见过跑得如此之快的女郎,心急如焚,奋力追赶。不知不觉间,脚下竟生出一层淡薄金光,身体猛地腾空而起, 仅仅是趁隙惊恐地回瞥了一眼,也足以让苏语卿脑中空白。 难道她是被人塞了什么毒菇,否则怎会生出幻觉? 道路渐渐开阔,苏语卿不尤稍稍安定下来,只要继续向前离开这诡异的地方,她就能离开这鬼地方。 韩论非也被自己骤然腾空吓了一跳,身形一个踉跄,险些跌落。他强自稳住心神,将全部意念集中于追赶苏语卿。渐渐地,腾跃变得熟练而平稳。 眼见两人距离飞速拉近,韩论非的手几乎要触及苏语卿的肩膀,他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 然而下一秒—— 砰!砰! 两人一上一下,近乎是同时狠狠撞上琉璃罩。痛呼之后,两人又狼狈摔在了一处。 “云卿!你跑什么?!”韩论非捂着撞疼的额头,没好气地怒道,“你瞧清楚!小爷是人不是鬼!” 苏语卿也捂着头,吃痛地与韩论非拉开距离。直到后背再次触碰到那无形的边界,混乱的记忆才如潮水般涌来。 她记起了在破庙遇见韩祁,遭遇夜袭,韩祁重伤昏迷……记起了带着他住进草屋,被困在诡异的田野……还有…… “嘶——”剧烈的头痛袭来,无数混乱的片段冲击着她。她蹙紧眉头,不太确定地低喃:“韩……九郎?” “记起来了?”韩论非没有好气。 “韩祁呢?他在哪里?”苏语卿急忙问道。 “我兄长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你该尊称他为晋王。”韩论非下意识纠正道,随即又烦躁地摆手,“罢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村民人数众多,我怕楚二一个人挡不住,你赶紧回去帮他!”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拉她。 “回去?”苏语卿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惨无人色,双腿下意识地又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那妖怪能操控人心!回去就是送死!我不回去!” “楚二做了鬼都想着救人!你怎么能如此胆小自私?” “区区数十户的村子,纵然全死光了,与我何干?”苏语卿咬牙抬头,她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意,死死瞪着韩论非,“江宁城被辰军围困数月,数十万民众活下来的不足一二。那时候,尊贵的九殿下又在何处?城内米价飞涨,草根树皮俱尽,我们饿疯了去开城门的时候,可有人给过我们一条活路?” 韩论非记得那场战役告捷时,朝野上下是如何的欢欣鼓舞。却从未想过,那纸面上的寥寥数笔,是眼前女郎不住地颤抖,是如此触目惊心的冷眼旁观。 他难以置信睁大双眼,“你恨辰军,恨我阿兄?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兄长身边?” 她恨韩祁吗? 她曾如所有百姓一样,憧憬着战神的降临。也曾饿得发昏时,恨不得生啖其肉。最后……却偏偏是他救下了阿娘。 巨大的矛盾与茫然袭来,苏语卿心生逃避,把脸埋进双膝,“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死。” 韩论非呼吸一窒,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冷漠:“罢了,你把符咒还我。你要生要死,与我无关。” 这时,苏语卿的目光聚在心口的黄纸,就是这符咒唤醒了她的神智,纤瘦的手死死捂在胸口。 韩论非看得分明,自然瞧出她不肯交出,这可由不得她! “云卿,桃村的人可不欠你!” 韩论非随手丢下刀,俯下身企图掰开苏语卿的双手。 几番争抢之下,两人近乎翻滚在一处,苏语卿渐渐失了力气,她绝望挣扎道,“韩论非,你明明知道没了符咒,我会死的。这场祭祀没有人能活下来……” 苏语卿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一张嘴无声一张一合。 怎么回事? “嗡——” 韩论非还未反应过来,一道清脆空灵、却直刺魂魄的敲钵声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耳膜,余音震得他脑髓都在发颤! 剧烈的头痛让他瞬间蜷缩在地,再也顾不得抢夺符咒,双手死死抱住了头颅。 待那钻心的疼痛稍缓,他勉强睁开眼,像蛇一般的异物已经悄无声息爬上苏语卿的手脚。 颜色灰白,如今离得近,看着竟像人的脊骨。 不等苏语卿任何呼救,脊骨蓦地往回扯。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韩论非的视线里。 是它! 此处离山君庙并不远,韩论非不做他想,拾起首环刀,足下金光再起,腾空跃起追了上去。 第12章 三月三(12) 山君庙乃千百年前所建,用于祭祀的殿宇早已风化坍塌,瓦砾乱石遍地,后院背靠桃止山,石壁光滑,曲折蜿蜒,至今隐约可见山泉侵蚀的流道。 外院唯余一道残破欲倾的夯土墙,倔强地立在这片荒芜之中。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废墟之上,竟生着一株桃树,枝叶繁茂得格格不入。 韩论非自半空疾冲而下,手中首环刀寒光凛冽,挟着劲风直劈桃树。 此时,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来的人是你吗?” 韩论非资历太浅,并不知道这是道法中的一句箴言,勤勉苦修的道士常以箴言诘问内心,以求道心坚定。 万万年来,引用这句箴言的修道者数不胜数,因此这句箴言也不可避免拥有了道法之力。 仙途漫漫,其间不乏心志不坚者因诘问而道心破碎,更遑论离了凡尘浊世不过几日的半大儿郎。 箴言裹挟着无上威压轰然撞在韩论非身上,韩论非吐出一口血,身体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好在他入道未深,箴言对他只是略施惩戒。 被困的苏语卿目睹此景,身体不禁打了寒颤。 凭借无机道人与他那点旧交情,小桃子终究伸出脊骨,接住了坠落的韩论非。 “我与你师父有言在先,这场祭祀过后便放你出去,你何苦找我不快?” 韩论非面无表情看了抓住自己手腕的脊骨一眼,一刀干脆斩下,倏而韩论非与半截脊骨一同摔进乱石之中。 他忍着痛,缓慢站起身,拭去唇边的鲜血,“他与妖怪为伍,不配做我的师父。” “妖怪?你叫谁妖怪呢!”小桃子声音拔高,瞬间炸了毛,“吾乃桃止山云华神女所种之桃树!” “种哪?这?还是洛阳郊外?”韩论非环顾四周断壁残垣,眼底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偏生他还受了伤,说起话显得散漫慵懒,落在小桃子耳里字字挑衅。 “要、你、管!”小桃子咬牙切齿,“即刻滚出去!再敢进来,把命留下!” 小桃子落下狠话后,呼啸而来的狂风卷起韩论非,将他扔出了山君庙。 箴言所伤的五脏六腑传来阵阵剧痛,韩论非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山君庙连张像样的门都没有拿什么阻止他? 韩论非站了起来,往山君庙的方向跨出步子。 “嗡——” 熟悉的金钵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显得尤为嘈杂。眼前荒芜的庙宇忽然变得描金绘彩,炉鼎之上香火烟熏缭绕。 “大师,如何常保我心安宁?”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善人,听闻近日得一珍宝?” “正是,正是!自得此宝,我寝食难安……” “珍宝易得,善缘难结。善人莫要着相。” “我听说那宝物有驱邪避凶之效,置于浮屠塔内最是相宜……” 恍惚之间,韩论非似乎落入巨大的无垢之掌,陷进无边的黑暗。 倏而,又有灯烛明光。他昏沉炽热地仰头,看见一双充满痴迷狂喜的眼眸,正死死盯着它。 “巧夺天工!区区一枚桃核,竟雕琢出天宫盛宴之景,百态众生,惟妙惟肖……” “嗡——”金钵再鸣,声浪中裹挟着遥远的兵戈厮杀。 而韩论非却狠狠地从半空砸落,成堆的金银珠宝险些晃花了他的眼。 “阿大,绑到一个大和尚,你瞧他那破旧的袈裟之下,藏着多少金银宝贝!” “哟,这人小的认得,是万宁寺的和尚。” …… 停下!停下来!韩论非头痛欲裂,在识海中无声嘶吼。我不要听!不要看! ——人活一世,不管庙堂受纳香火还是江湖杀戮亡命,到头来,还不是黄泥销骨。 脊骨悄然缠上他的双腿,将他拖入地底。砂石泥土间,黄金宝石黯然失色;破衣碎布下,白骨森然。 ——你瞧,僧与盗,你可分得清?善与恶,有何异?生与死,何须……嘶!你这丫头做什么! 耳内说教戛然而止,韩论非抓住这喘息之机,指尖生金点向太冲、涌泉二穴。 五感顿失其二后,幻象如潮水般退去,世界陷入极致的黑暗与寂静。韩论非如释重负般瘫倒在地。 好一个佛道双修的妖怪,竟如此难缠。如今连近身都不行,又该如何杀它? 韩论非沉思了一会儿,忽而想起小桃子幻象中断时那声气急败坏的嘶鸣。 云卿究竟做了什么,竟让那妖怪分了神? 随着好奇的念头生起,几缕如牛毛细的金丝从他脚底冒了出来,蜿蜒朝着山君庙而去。 这是什么? 韩论非不可置信,他明明封住了耳目,如何能看到东西? 金丝到了山君庙门前,三番两次抬起触脚,由于太过纤弱攀不过乱石,只好灰溜溜的折回。 韩论非伸出手揪住游弋不息的金丝,与此同时心中出现而奇异的感触,莫非……这就是无机老儿所说的神识? 他从记忆里搜索一番,……七窍开,则混沌死。那么反过来则是,七窍闭,而混沌生! 他当初竟是错了,韩论非心中剧震,激动地试图站起。无机老儿并非要他与那片混沌抗衡,而是要他与混沌融为一体。 神识,当生长于混沌之中! 韩论非往眉心一点,指尖微弱的灵气顺着脉络下行,彻底封闭七窍,断绝五感。 数不清的金丝如同苏醒的藤蔓,从他的脚底狂涌而出。 随即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如金色的潮水般朝着山君庙内奔涌而去。 山君庙内,庭院竟塌陷了半边,暴露在外的树根如巨蟒蛰伏。 小桃子正不耐烦对着苏语卿絮叨:“放了你,我的养料就会少上一份。养料少了一份,结得桃子就不够大不够甜了。云华向来挑剔,三月三前总要在桃园挑挑拣拣一番,我才不想我的果子烂在园子里或是丢下山去。所以你们一个都不能少,你快些进去!” 苏语卿一脸抗拒,双手死死抓着乱甩的脊骨,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你是一颗桃树,天生就能结桃子,你不自食其力就罢了,还要害人性命,大费周章弄出纸桃子。我阿娘说过,你这叫做掩耳盗铃,对,你不是桃树,你是个强盗!匪贼!你嘴里的神女是天底下最坏的妖怪!” “你放屁!我们桃树三百年长大,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结果!我足足睡了七百年,已经没有时间了。云华是世上最好的神女,桃村世世代代受她恩惠,借些人寿又有何错?你再敢乱说,我便撕了你!” “我便说,我便说,反正横竖都是死,你能管住我的嘴不成?云华是世上顶顶坏的妖怪,就是就是!” 眼见小桃子暴怒,数根脊骨的尾椎立马变得又尖又细。 韩论非心头一凛,当即收回神识。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桃树奔去。 不好,这村姑要完! “妖怪,放开她!”韩论非嘶声怒吼,腾空跃起,饱含杀意的刀光再次劈向桃树。 那杀意凛然的脊骨瞬间调转方向,舍弃苏语卿,迎向这更大的威胁。 轰——! 金光大绽之后,苏语卿随着断裂的树枝一起摔落泥坑,吃了满嘴的泥。 苏语卿随着被斩断的粗壮树枝一同摔落泥坑,啃了满嘴的泥。她一边呸呸吐着,一边奋力拨开枝叶爬出。抬头,树根处断裂的刀骸映入眼帘。 原本茂盛圆盈的树冠,如今只剩下半边,那柄曾属于韩祁的首环刀,断作两截,冰冷的残骸深深卡在树干的巨大裂缝里。 这……真的是他做的?苏语卿怔在当场。 啪嗒……啪嗒……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上。 下雨了么?苏语卿茫然抬手一抹,指腹一片刺目的殷红,她抑制不住地往上看去。 一名满身是血的少年被数根狰狞的脊骨贯穿了他全身,并架在半空中。 “韩……韩论非……” 韩论非垂着头,涣散的目光勉强捕捉到地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气若游丝地催促:“喊……喊什么……快……走……” “小鬼,我警告过你别来寻死。”小桃子暴戾未消,“也罢,弄死了便弄死了。待过了三月三,再替他寻个徒弟抵了这过错便是。” 苏语卿心脏狂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连滚带爬,几步并作一步冲向庙门,在跨出的瞬间,终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血人…… 一咬牙,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桃子见状,收回了脊骨,冷哼道,“祭祀快开始了,你就呆在这里好好看着我结出果子罢。” “咳咳……”还是躺着舒服,韩论非遥遥望天,旭日升起,东边的云霞织金染粉,往常这个时辰,他已经拉上弓了吧。 在很多人眼里,他只是晋王的胞弟。不管是行为举止还是骑射武功都会被他们拿来和阿兄比个高低。 他从很早就学会无视外人的议论与质疑,却唯独害怕阿兄失望的眼神。 阿兄骑射双绝,纵然他天赋尚可,勤加苦练,终究……只能望其项背。 韩论非颤抖着,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艰难地抬起重若千钧的手臂,点向眉心。 他扯了扯破裂的嘴角,牵动伤口,涌出更多鲜血。 罢了……救一个……也算救了…… 阿兄,你瞧……纵你威震天下,这世间……也总有你救不了的人…… 小桃子平息怒气,正运行功法重新长出枝叶,瞥见满身是伤的韩论非,“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村子在南边,可那丫头朝着东去,你的打算怕是落空了。” “谁说的?”韩论非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笃定。 “你……什么意思?” “我看见了,她改道了。”韩论非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小桃子受了伤,感知已经大不如从前。但它不信韩论非伤成这样,还能看见什么。 “你不信?”韩论非咳着血沫,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咳……不信……就对了……我……骗你的……” 小桃子正欲反唇相讥,话未出口,却见地上那血人,竟以不可思议的意志,动作迟缓地……一点一点……挣扎着爬了起来! 五脏已碎,筋骨断裂,要不是修了几日道法,早就一命呜呼了,他怎么还动得了? 在小桃子惊愕之下,韩论非一步一步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它。 “你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兵刃毁了,根基没了……”小桃子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连它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惧。 听着那话语中难以掩饰的恐惧,韩论非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回光返照:“你的……五行术法……好像……很好?” “你……你要做什么!”。 韩论非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残存的所有、连同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尽数凝聚于指尖一点微弱到极致、却又璀璨到极致的光芒。 “别怕,只是带你……” 一起死。 第13章 三月三(13) 此时已过了吉时,村道上锣鼓喧天,那喧嚣的喜庆落在耳中只觉分外刺耳。 村民们自发排成两列,前头抬的五谷三牲,足见村民对这场祭祀的虔诚。然而,后头那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纸桃子,以及村民脸上挂着的僵硬笑容,瞬间将苏语卿心底仅存的那点侥幸碾得粉碎。 真是昏了头!她又跑回来作甚?村民人数众多,单凭她和一个孱弱的小纸人,怎么可能拦得住这浩荡的队伍? 她已经尝过妖怪的厉害,她就该寻个地方躲起来。 眼看着祭祀队伍离自己越来越近,苏语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脚下却像生了杵,一步都挪不动了。 躲在暗处的楚二看见了她。热烘烘的日头底下,那单薄的少女张开双臂,毅然拦在浩荡的队伍面前,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爆发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论如何,都要毁掉那些纸桃子!没有纸桃子,祭祀就不可能完成! 云家阿姊,她没有逃走! 肩头仿佛压着全村人性命的楚二,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当即扭开火折子。 队伍最前头的人影已近在苏语卿咫尺,电光火石间,一道高喊撕裂喧嚣:“云家阿姊,快躲开!” 苏语卿还没未及反应,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骤然炸响,混杂着牛羊惊惶的嘶鸣,蛮横地闯入了鼓乐齐鸣之中。 尾巴声绑着爆竹的牛羊失去了平日的乖顺,受惊之下横冲直撞,顿时将队伍撞得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成了。”楚二喃喃自语,脑海不禁闪过韩论非出这损招时,那副坏笑的模样。 常年的征丁使得村里多是老弱妇孺,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眼下躺在地上,怕是要缓上半日有余。 至于体格健壮的村民,楚二扬声喊道:“阿姊,接着!” 两人配合默契,平日里拿来牵住牲畜的粗麻绳套,终是套在了村民的颈上。 一个,两个,三个……村民们被三五成群地牢牢捆扎在一处。 苏语卿眼儿尖,瞥见前边还有几只漏网之鱼想溜,赶忙过去拦住他们。 “就剩你们几个啦,别跑别跑,那边去不得!” 楚二利落地打好手中的死结,这才也歇了下来,看着苏语卿活泼忙碌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 倏地,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纪家小妹鸦髻依旧顺亮,粉色的衣衫却沾了尘土,浑浑噩噩地瘫坐在地上。 楚二心中一动,走到村道一旁,折下最明艳的一朵桃红,笨拙地、却带着十二分小心地,轻轻替她簪在发间。 “纪小花,”他蹲下身,声音低落,“我死了以后,除了我娘,就数你哭得最凶。怎么……如今就不得认不出我了?” 楚二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像是说给自己听,“……是我忘了,已经十二年了……” 苏语卿正推搡着村民后退,忽地背后发传来异常的她灼热,她回头望去。 山君庙烧起了冲天大火。 霎时间,连头顶的日光都显得惨淡,火舌翻卷,烈焰腾空,那赤红的怒焰几乎要吞噬万里晴空。 他……是输了,还是赢了? 苏语卿愣在原地,眼前那不断交替、混乱纠缠的落雪与春光的幻象,无声地给出了答案。 她试图弯起唇角,可耀眼的火光却狠狠灼痛了双眼,他还这里边呢…… 苏语卿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片炼狱般的火海奔去,目光死死锁住庙门。然而,浓烟之中,始终不见有半个人影冲出。 她拼命抬手擦拭眼睛,可视线却越发模糊不清。滚烫的液体不知是汗是泪,混着烟灰黏在脸上。 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终究被那焚尽一切的烈焰彻底吞噬。 韩论非……活不成了。 “诶,我咋……咋被捆起来了?” “哪里的纸桃子,看着就瘆人!” “你瞧,那不是我们家大郎吗?他怎么会在纸桃子里边?” …… 桃村的村民渐渐清醒,惊慌四顾。就连困在纸桃子里的人也挣扎着、蠕动着,从破裂的纸壳中滚爬出来。 混乱的人堆里,楚二清晰感觉有一道异常灼亮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身上。 张娘子目不转睛盯着纪家小妹身前那泛黄的纸人,她知道……她知道他是谁。 阿娘……楚二心里无比激动,自他死后,心底一直盼望着能与亲人团聚,故友重逢。 “二郎啊……”张娘子嘴唇颤抖着,声音带着泣音,“到娘这儿来……” “张婶,你说它……他是谁?” 楚二欲要张口,却发觉自己有魂体分离之兆,他的时间到了。 阿娘……小花…… 他早非阳世之人,能窃得数日光景,已经比其他孤魂野鬼强上太多。 十二载光阴,煎熬的并非只有生者。这次,或许该由他先放手,才能让活着的人释怀向前。 那温柔内敛的魂灵无比眷恋地,回望故乡草长莺飞的春光。 伴随两声凄怆地呼喊,残破的纸人无声颓倒,扬起细微的尘埃。 来世,我们再会。 不消片刻,那层无形的琉璃罩便如碎玉般无声崩解,连同整个桃村,一同从这片天地间悄然抹去。 洛阳郊外的天依旧铅云低垂,雪却已停歇。 荒芜的田野上积雪未消,一行疲惫的人影踏雪而来。领头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发老将,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焦灼,面容却刚毅如铁石。 跟在老将身后的近卫牵着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那马打了个响鼻,竟倔强地偏头,朝着某个方向刨踏积雪,不肯前行。 “跟着它!”屈将军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定要找到晋王!” “是!”众人齐声应诺,眼底却难掩疲惫。一日三轮的搜寻,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缀在队伍末尾的老于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没膝的积雪里,忍不住撇嘴腹诽:屈将军真是老糊涂了不成?竟指望一匹马找到主上!踏雪被寻回多少天了?日日只在这一带打转,他们跟着搜了一遍又一遍。若主上真在此处,早该发现了! 他用手肘碰了碰身旁沉默的高虎,压低声音:“老高,得寻个机会跟将军说道说道,这么找……不是法子。” 高虎没吭声,只疲惫地摇了摇头。 进入这片陌生的田野深处,众人很快四散搜寻。老于环顾四周,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搜了这许多日,此地竟似从未踏足? “启禀将军!这里发现个人!是个女郎!” 老于与高虎面面相觑,莫非是万宁寺碰见的那丫头? 两人上前确认之后,倒显得比屈将军还要心急如焚,“快快快,主上是与她一起奔走的,大伙四处找找,主上定在附近!” 杂沓的脚步声与呼喊声再次撕破田野的寂静。 在暮色四合之前,众人总算寻找了韩祁。 待众人带着伤患匆匆而归后,无机老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慢悠悠地喊着小桃子。 那场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几乎耗尽了小桃子的本源。眼下它虚弱极了,更不想见人。 奈何无机道人循着那丝微弱的灵息,精准地找到了它藏身之地,笑吟吟地唤它,“老友啊……” 要不是他那好徒弟,它何至于此?小桃子憋着满腔怨愤,紧闭灵识,只想装死。可架不住那老道一声接一声,耐心又固执地呼唤。 罢了!小桃子心头火起,准备将他骂上一顿,让他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只要别来烦它就成。 如此,小桃子索性睁了眼,那张比树皮还要老的脸占满它的视线,小桃子顿时心里发酸。 曾经嫩生生的白脸童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模样? 小桃子与无机道人相识在千年前的仙桃宴上,那时,无机道人还只是跟随师父前来赴宴的小道童,而小桃子,也仅是宴会上一颗桃子罢了。 那日,云华神女多饮了几杯,见众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便一时技痒,便寻了一枚桃核,将眼前盛景一刀刀刻录其上。 小桃子得了云华神女的灵气滋养,由此开了灵智,每日都吵着要长成一棵桃树。 当然,小桃子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作为一枚桃核,它生来便肩负使命——埋进土里,然后结出很多很多桃子。 这一闹,便是三百年。 三百年光阴流转,小桃子依旧待在云华身边。前来赴宴的仙人皆不明所以:云华神女为何能容忍一枚小桃核三百年对着自己大呼小叫。 然而,无仙敢问,唯当年那个最是呆蠢的小道童——无机道人是个例外。 云华对此只是笑了笑,随手赏了无机道人一颗仙桃。 再后来,小桃子也喊倦了,便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待在云华身边。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它会长吁短叹,深觉桃生有憾。 直到某一天,气息奄奄的无机道人,拖着残躯,踉跄来到了桃止山。 云华突然问他,小桃子,你还想做桃树吗? “当年数以千计的仙宗,当真……尽数湮灭了?”小桃子望着无机道人,声音微颤。 “早不复存了。”无机道人目光投向远方,声音带着一丝苍茫,“桃止山一别后,除你之外,也曾偶遇几位故人,不过皆是奔波劳碌,艰难求生罢了。” “……” “老友,上次所言之事,不若……再思量一二?”无机道人试探着问。 上次?小桃子忆起无机道人的话。 无机道人曾说:那次大战之后,数不清的仙人长眠于某处,幸存的道人皆称那里为“仙人冢”。那里残存着众多仙人的灵气,正适合小桃子生长。 “我才不去!”小桃子斩钉截铁,“我要回桃止山!我要回去等她!” 小桃子慧根不浅,云华去了哪,可还回得来,它岂会不知? 无机道人活了上千年,早已明白何谓自见者不明,他不需再说,不必再劝。 “云华和他们不一样,她那么厉害,定会回来的。”小桃子喃喃。 无机道人知是拗他不过,“也罢,那你便睡一觉吧。” 说罢,无机道人左手袍袖轻拂,小桃子顿时眼皮沉得厉害,意识模糊之际,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一日,云华没有等他回应,也是这般素手轻扬。 ——小桃子,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就能如愿以偿啦。 第14章 旧人衣(1) 半月后,洛阳百家坟。 洛阳贵为八朝旧都,邙山上早已难寻闲土。寻常的百姓亡故后,倘若出不起银钱,自有官府差役用苇席一裹,将人葬在外郭的荒僻无名处。 年深日久,这无名之地竟埋下了成百上千户,因而得了名号,唤作百家坟。 这半月里,韩祁命人打制棺椁,将苏语卿的娘亲云雎重新安葬在百家坟。 苏语卿从桃村出来便病了,眉眼间尽是恹恹之色。今日终是强撑着来此地祭拜,她默默磕了头,在坟前长跪了半个时辰,直至那半挂黄纸在摇曳的火光中烧成灰烬。 随后又起了新火,转向他处,蹲下身烧起另外半挂纸钱来。 侍女知冬向来少言寡语,也因苏语卿这不合时宜的举措开了口:“女郎这是做什么?” “这里孤魂野鬼太多,我怕他们欺了阿娘去。” 苏语卿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如明镜似的,这纸钱并非是她拿来打发孤魂野鬼,而是烧给韩论非的。 自从她与韩祁被救回洛阳,西京城便送来九殿下去往洛阳的信件。韩祁顾不上将养,下令封锁了整个陕东道,率兵四处搜寻。 苏语卿躲在平芜院闭门不出,一则为了养病,二则实在没有勇气将真相告知韩祁,更觉无颜见他。 洛阳城郭虽已冰消雪融,朔风却不曾饶人。 两人出了百家坟后,知冬为苏语卿裹上裘衣,高虎又扶着她上了马。 四野苍茫一色,耳旁朔风呜咽不绝。 苏语卿身体未愈,又奔波了半日,渐生倦意,半阖着眼,任马儿颠簸着身子。 行至途中,三人遇见押解囚犯的兵卒。 带着镣铐的女子一眼瞧见知冬,当即认出马上女郎的身份。 她止住啼哭,嘶声唤道:“云女郎,云女郎留步!” 苏语卿遽然惊醒,循声望去,呆愣当场。 晨间她离开平芜院时,姜同簪还是好好的。不过半日,竟沦为满身血污的阶下囚了? 苏语卿倏然侧头,用目光询向知冬。知冬也不知道具体缘由,摇了摇头。 兵卒不知苏语卿的身份,却认得高虎那身军甲,立即反剪住姜同簪双臂,躬身行礼。 “惊扰贵人了,小的这就带她走。” 苏语卿见姜同簪有话要说,求助看向高虎,“高叔。” 高虎见状朝兵卒挥了挥手,“你且去一旁候着,女郎有话要问。” 兵卒连连应声,犹豫半刻多了句嘴:“听说此女犯了大错,是晋王亲自拿的人,要送去邙山守陵。” 苏语卿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日韩祁深夜赶回洛阳,今早又遣高虎护送她来此祭拜阿娘。 原是将她支开,亲自进了平芜院,对姜同簪动了刑。 “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苏语卿弯身询问。 “求女郎替我捎句话给晋王,就说王妃衣物并非我偷卖,是另有其人!” 原来是此事。 姜同簪名义上虽为侍女,实则是韩祁救下的同僚之女。 平日在平芜院作威作福惯了,苏语卿住在院内养病时,她便也话里话外瞧不上苏语卿。 偷卖衣物,于姜同簪而言早有先例。 前些日子,若非苏语卿察觉及时,阿娘的深衣险些被她拿去换了银钱。 苏语卿心里已有定论,目光扫过姜同簪背脊臀腿的杖伤,“晋王用刑时,你可曾这般辩解?他可信你?” 又道,“你向来爱财。偷卖王妃的衣物,我想你是做得出的。” 姜同簪被激起几分气性,“云女郎,姜家也曾是名门。家父曾为晋阳令,后更有从龙之功。我自幼锦衣玉食,阁间珍玩无数。王妃于我有恩,我怎么会去偷盗她的衣物?” “那你要这许多银钱作甚?” “阿爷一朝失慎,祸及满门……”姜同簪神色凄楚,“我还有两位兄长流落莫贺延碛,只想攒足银钱去寻他们。求你,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为我在晋王面前陈情一二。” 苏语卿未曾料到姜同簪敛财背后还藏着这桩隐情,她心头掠过几分怆然,面露难色。 她不过一介孤女,人微言轻…… 此刻求向苏语卿,不过是姜同簪情急之下的求生之举。晋王的秉性,姜同簪纵是知晓几分,待她冷静下来,便知再无没有转圜的余地。 “……与其背负污名去守陵,我宁可去玉门关外,吹刀风,吃沙子。” 姜同簪不再挣扎,如残绢般任由兵卒把她拖走。 两人到底在同一院内住了半月,苏语卿此刻心里也不是滋味。 高虎见苏语卿神色沉郁,劝道:“主上这么做必是有原由。也怪我,刚刚就该让人直接拖走,女郎年岁尚轻,莫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心神。” 苏语卿勉强牵了牵嘴角,眉梢的疲惫再也遮挡不住,“咱们回吧。” 话音未落,一道灰影倏然落在马背,那人劈手夺过缰绳,未待高虎与知冬回过神,他已挟着苏语卿绝尘而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苏语卿茫然僵坐了一会儿,“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闻言浑身一僵,随及扯下她的兜帽,定睛瞧了两眼,惊诧道,“怎么是你?” 这声音……苏语卿鼻尖蓦地一酸,眼底泛起湿意。 苏语卿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往后瞧的勇气也没有。她索性心里一横,朝着那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上去。 韩论非正控马急奔,不敢贸然抽手,他疼得嘴里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怒色道:“云卿,你上辈子属狗的?冒犯皇子,知道是多大的罪过吗?” 苏语卿再次确认了身后之人的身份,神情充楞。 这声音、这语气,真的是他……他没死。 苏语卿缓缓松了口,猛然回头望去。 英气的眉骨下,眼尾弧度天生带笑的桃花眼,只因余怒未消染上薄薄的绯粉。鼻梁高挺如削,下颌线条已初显棱角,却似未开刃的刀,尚存几分少年圆润。 见他动作利落,神情自若,仿佛那日的重伤是她的幻觉。 韩论非迎上她的目光,也仔细端详了她片刻。 随即倾身凑至苏语卿的耳边,阴森森吓唬道,“你面如菜色,眼底青黑,该不会……日日梦见我变成厉鬼,向你索命?” 苏语卿心里的事被戳中一半,这半个月来,她确实夜夜梦见韩论非,一次又一次,因她之故,被脊骨架悬半空,受烈火焚烧、挫骨扬灰之苦。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与愧疚瞬间化作委屈汹涌而至。她抽了抽鼻子,情绪骤然决堤,嚎啕大哭起来。 “你为何要救我,就让我那般随阿娘去了。也好过如今日夜煎熬,以为平白牵连了他人……”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韩论非皱了皱眉头,看着她失控的模样,随后恍然问道,“你并没有逃走,是不是?” 两人已经共乘入了洛阳城,路上行人匆匆避让之余,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令韩论非如芒在背。他活到今日,从未如此丢人现眼。 “喂,你哭什么,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韩论非压低声音,语气焦灼。 “我只是想借马回城,你别哭了,路上的人都瞧着你呢!” “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啊……” …… 韩论非劝了几句,反倒火上浇油,只得识相地闭了嘴。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府门前。 论起破罐子破摔,韩论非已然甘拜下风。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方才还哭得天昏地暗的苏语卿,竟立即收了声,镇定自若拭去眼泪。 待韩论非翻身下马,伸出手欲扶她时,她看也不看那只伸来的手,更未瞧韩论非一眼,兀自翻身下马,比韩论非还要熟门熟路朝府内走去。 韩论非被她这行云流水般的变脸功夫惊得瞠目结舌,一时忘了言语。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府邸的士兵已经迅速围拢上前。 更令他心头一沉的是,本该远在西京的卫侍官,自门内疾步踏出,厉声喝道:“晋王有令,即刻将九殿下架进来!” 这座府邸位于敦化坊,原是前朝公主的旧宅,从外望去,只觉布局宏阔,重檐叠嶂。 入了内门得以窥见精雕细琢,漆柱和檐铃依稀可辨曾覆着繁复精巧的花鸟金箔,可惜往日无人养护,只残留星星碎金。 平芜院位于府邸中庭,是招待亲眷的住所。靠近东南角门,与春池比邻,又和书房隔着一道花廊相望。 身后嘈杂的声音中传来韩论非杀猪般的大喊,苏语卿解气地弯了唇角,举步跨进了平芜院。 这平芜院,除了姜同簪,素日只有四个洒扫侍奉的侍女。今日突生变故,院里难免显得更加冷清。 主屋前的台阶空地皆是湿漉漉的,知夏和知秋正蹲着洗刷石砖,知夏忿忿不平:“什么害怕头晕,不过是躲懒寻得借口罢了,也就你好心,还让她回屋躺去。要我说啊,就直接报了管事,看她还晕不晕!”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还要处在一处。况且,有知冬护着她。” 知秋话音落下,颇有顾忌地回头望了一眼。恰撞见苏语卿正垂着头,看着暗红的水汇聚成泊,蜿蜒流向自己的脚尖前。 知秋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僵后,又恢复如常站起身来,“算算脚程,女郎回来得倒快。咦,知冬呢,她没和女郎一道回来吗?” “晚些就到了。”苏语卿简略回答后,又问,“我在路上遇见押解的姜同簪,今日平芜院来了多少人?除了姜同簪,可还有其他人受刑?” 知秋闻言为难地别过脸去,就连先前满脸不虞的知夏眼神也闪躲起来。 氛围霎时凝滞。苏语卿久在病中,一直是姜同簪与知春在屋里贴身照料,与知秋、知夏并不相熟。 见她们缄默不言,苏语卿便追问道:“我虽是暂住府上,眼下平芜院也是我的院子,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过问么?” “女郎,一路颠簸劳累,可要喝点茶水?”知秋直接避而不谈,手里放下刷具,匆匆往茶水间去了。 知夏见知秋借口逃离,眼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苏语卿却不肯罢休,目光紧锁着她。 知夏再三犹豫,低声道,“不是婢子不愿告知女郎,实则是卫侍官交代过女郎病体初愈,莫要以琐事惊扰。我们本想在女郎回来前清扫好院子,谁知女郎回得这般快……” 苏语卿倒是听姜同簪说起过这位卫侍官,他是伺候韩祁的老人,韩祁怜他劳苦,赐了个散官的职位给他,府里上下都尊称他一声卫侍官。 知夏视线忽地飘向苏语卿身后,苏语卿也循着目光回头看去。 本该在下房躺着的知春,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平芜院门口。她娇脸发白,泪眼盈盈,扶着门框弱声唤道:“女郎……” “这是怎么了?”苏语卿眉眼间的冰霜融化开来。 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带泪、稚气未脱的脸,实在难以想象她竟比自己还年长两三岁。这般娇弱天真的模样,想来是素日里被知冬护得太过周全了。 也正因如此,姜同簪才吃准了知春的性子,平日里惯会借着照料她的名义躲在房中躲懒,将服侍的活儿一股脑儿推给知春一人承担。 “女郎……”知春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今日郎君……郎君调了许多兵围了院子!说姜家阿姊偷了王妃的衣裳,当场就把她捆了送去守陵!郎君……郎君怒斥那收衣裳的肆主胆大包天,暴怒之下,竟……竟当场在院里把人砍了!” “知春!”知夏急声喝止,脸色也白了。 韩祁竟是在院里杀了人……苏语卿目光缓缓扫过庭院,随后提步顺着台阶,走进主屋。 屋内陈设如常,唯有长案上的玉釉杯里,残留着些许未尽的茶汤。 她指尖轻触杯壁,犹有余温。 刹那间,她仿佛看见韩祁端坐于此,身姿凛然,冷眼俯视着阶下受刑之人绝望的挣扎。 而后韩祁夺过长刀,白光猝然暴起! 温热的鲜血,似乎就在此刻飞溅开来,几点猩红甚至幻影般沾上了苏语卿的脸颊。 她却没有闭眼。 第15章 旧人衣(2) 茶水房的知秋将院里的动静听得真切,心底暗骂知春不知死活。想要在这座府邸存活下去,装聋作哑的本事是万万少不得的。 平芜院闹出了人命,想必那女郎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她端起茶水,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见了苏语卿,只需假意劝慰两句,把她应付过去便是。 可等她到了屋里,苏语卿却早已脱了裘衣,入了内室。 “女郎,还饮茶吗?”知秋一愣,放下手里的托盘,轻悄跨进里屋,又绕过那座喜鹊枝头的屏风,“女郎莫怕,婢子们都在呢。” 苏语卿倦意愈浓,正坐在妆镜前拆卸发绳。 要知道,韩祁才是这世间顶顶凶煞的煞神,有他镇着这宅院,她怕什么?又有什么好怕的?她只是有些不解,韩祁贵为亲王,王妃亦是世家出身,妆匮里锦绣堆叠,满室珍宝,区区几件衣裳罢了,何至于动此大怒? 她只觉知秋过于聒噪,便朝外唤了几声“知春”,“知春,你进来,帮我梳发吧。” “诶,来了。”知春擦了擦泪,红着眼睛走进来,与方才的知秋如出一辙,也问起了知冬:“知冬不是与女郎一道出的门,怎么不见她人?” “或许她还以为我半道被匪人劫了去,正往府里赶呢!” 听着苏语卿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知春不由露出茫然和疑惑。 苏语卿却无意解释,兀地又想起某个混蛋,脸上掠过一丝不虞。待听到书房那边彻底没了动静,这情绪又如浮云般散去。也不知……他眼下如何了…… 正念及此,外间忽然来了人。 “女郎,雨霖院的暮雨阿姊来了。”外边的知秋通报道。 “快请进来。” “娘子遣婢子来问女郎安,近日身子可大好了?”领头的大侍女名唤暮雨,含笑见礼。她穿着比一般侍女体面,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发间簪着珠钗,钗上一颗又大又圆的海珠被几颗稍小的珠子众星拱月般托着,即使在光线稍暗的屋内,也莹莹生辉。 “劳娘子挂心,已好了许多。”苏语卿强撑笑颜站起身,“也烦请暮雨阿姊代云卿问文娘子安。” 暮雨口中的娘子姓文。府中上下虽尊称一声“文娘子”,实则她是韩祁的妾室。 苏语卿初入府时,正缠绵病榻。韩祁将她丢下,只吩咐要好生照料,便交给了下面的人。府中管家虽也请医问药,但吃穿用度诸多琐事,难免有疏漏不周之处。 倒是文娘子心思妥帖,陆续送来了不少女儿家过冬的物件。 “再过些日子便是年关,这般喜庆的日子,自是要穿得鲜亮些。娘子不知女郎的喜好,便将各色应季的衣裳、鞋袜都做了些,俱是最时新的款式。眼见春日也快到了,因此也备了几件春衫。” 暮雨说话间,雨霖院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将捧着的物件一一放下。内室一时竟显得有些拥挤。。 “上回娘子送来暖炉脂膏,云卿心中不胜感激。只是……怕待不到春日便要离府,许多东西,恐是用不上了。” 暮雨听闻,略一思忖:“无妨的,这本就是娘子的一点心意,女郎若离府,尽可一并带走。只是不知,女郎欲往何处去?” “自然是归家。” “这寒冬腊月,天高路远,怎么就要往江宁去?不如在府上过了年,待开春天暖些再动身也不迟?” 苏语卿心底疑云微生。她似乎从未与府上的人提过自己是江宁人,暮雨是如何知晓的? 转念一想,文娘子毕竟是韩祁后院的人,料想是他曾对文娘子提起过? 在外漂泊已久,对着不甚熟悉的人,苏语卿一时放不下戒备,便将心事敛下,含糊应道:“这事……我说的不算。” 暮雨闻言,似也想到了什么,了然一笑。 两人又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暮雨见苏语卿面露倦意,便行礼告退。 待暮雨一行离去,苏语卿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软泥般瘫倒在床上。她拉过被衾,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蚕茧。 “女郎,莫要这样睡。”正在收拾的知春瞧见,低声劝了一句。 苏语卿裹在茧中不满地翻了个身,小猫似的哼唧两声:“我困了,莫扰我。” 再说韩论非被几人架着丢进书房之后,余光见到案桌后如山岳般挺直的身影,心头一凛,挣扎着便要逃。 岂料大门砰然紧闭,他整个人撞在厚重的门板上。 这还没完,韩祁冷眼瞧着,抓起手边一方镇纸便朝韩论非掷去。 镇纸砸中后脑,伴着一声闷响落地。韩论非眼前一黑,软倒在地,再没了逃跑的念头。 他伏在地上倒抽了几口冷气,稍缓过劲,索性摊开手脚,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阿兄要我死,何必费这般周折?” 韩论非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讥诮,“回头只消跟阿母说,我在外头贪玩,伤了、残了,或是……死了。横竖她只剩你一个儿子,还能拿你如何?” 多日的忧心焦灼瞬间化作滔天怒火,“韩九郎!你不告而别,私自出京,闹得西京、陕东道沸反盈天。你可知你这一走,阿母遭皇后申斥!你可曾为阿母思虑过半分?你且睁眼瞧瞧,自己如今什么模样?” 自离京那日,韩论非便知后果。经桃村一事,他心中亦无悔意。此刻只紧抿着唇,倔强地不发一言,如木雕泥塑般。 半晌后,韩祁低低轻叹,声音到底软了半截。 “坐起来说话。”韩祁沉声命令,目光打量他一身不知何处而来的陈旧麻衣,“这些时日,你究竟去了何处?” 韩论非默然片刻,依言撑身坐起,只是面对兄长审视般的垂问,他心底掠过一丝迟疑。 那日在桃村,他抱着与小桃子同归于尽的决心,依循五行术法引起熊熊烈火,分明见着自己血肉之躯化为齑粉,却不晓得自己为何活了下来。 韩论非无从确定阿兄是否记得桃村之事,如今妖怪已除,无机老儿也不知去向,在桃村所学的道法日后更是无处施展,他打从心底不愿横生枝节。 “宫中实在憋闷,夫子又甚为严苛,压着人喘不过气来。我便偷跑出西京,四下走了走,也浑浑噩噩,记不清去了何处。” 韩祁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未再深究,只略一颔首,忽而转问:“夫子严些本是好事。近来学业如何?” “阿兄还不知道我么?”韩论非见他未再追问,心头微松,语气便也轻快了些,“五经正史我纵然想学,也不过是周公催我入梦。骑射倒还如常,尚可罢。” “韩家早已非当年前朝臣子,你再也不是街头横行的小霸王。言行举止都须警醒,学业切不可荒疏。” 阿兄怎么不听听自己说了什么?韩论非装模作样地掏了掏耳朵,当初朔州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韩三郎的威名,群聚博戏,斗鸡走狗,与市井中逞凶斗狠之辈打了个遍。他当初在朔州都没来得及承继兄业,外边尊他一声韩九爷,阿兄也不想想是看在谁的面子? 韩论非心头正翻江倒海地腹诽,韩祁却冷不丁抛出一问:“对了,怎么不见无机道长?” “谁知道呢!”韩论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他心头猛地一沉——糟了! 抬眼望去,韩祁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洞悉的锐利,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分明透出几分掌控全局的愉悦。 果然,桃村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原欲寻苏语卿问个分明,奈何苏语卿卧病不起,加之他连日奔波寻觅九郎踪迹,只得暂且搁置。 “阿兄……此事……”韩论非只觉喉头发紧,心中千头万绪翻涌,却如同堵了块巨石,抓心挠肺,竟不知从何说起。 韩祁目光如锥,直视着他惶惑不安的双眼,单刀直入,字字清晰:“可是无机道人救了我们?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听闻此问,韩论非喉头微不可察地一松。或许把桃村种种尽数都推到无机老儿的身上,他险些与小桃子同归于尽的事才能隐瞒下来。 “除了那老儿,还能有谁?”韩论非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语气半是推诿半是讥诮,“他自有神通遁世,岂是凡人轻易寻得的?” 趁着韩祁垂眸沉思,韩论非话锋一转,提起了城外所见:“阿兄,姜家阿姊先前分明在西京王府,怎会流落至洛阳?她性子虽有些骄纵任性,却也绝非行窃之辈。” “此乃内宅之事,休要多问。”韩祁眉峰微蹙,语气陡然转冷,旋即却又神色一缓,仿佛方才的冷硬从未存在,温声问道:“在外奔波多时,腹中可饥?” 韩论非早已饥肠辘辘,话语已到了舌尖,却听韩祁骤然扬声。 “来人!”话语中那丝温和荡然无存,眼神复又锐利如刀锋,“将九郎押入柴房,禁闭三日!只许饮水,不得进半点米粮!” 天色暗沉下来时,苏语卿已然转醒。得知知冬已平安回到平芜院,又听闻韩论非遭了责罚,被关进柴房,她反倒精神一振,顿觉腹中饥馁。 幸而知春心细,早已备好饭菜,一直在茶水房用暖炉温着。 苏语卿随意用了些饭食,正欲歇息,外间却隐隐传来侍女的争执声。往日院里都是姜同簪一人掌事,底下的侍女断不敢这般喧哗。 聒噪声搅得苏语卿心烦意乱,索性扬声将她们唤入内室,问个究竟。 知夏抢先行了礼道,“女郎容禀,婢子与知秋向来只在外间洒扫,这守夜的差事,从前可都是姜家女郎和知春担着的。如今姜家女郎已被发配去守陵,这空缺……该由谁来填补才好?”言辞急切,眉眼间已透出几分不耐。 苏语卿的目光慢慢扫过众人:知秋垂着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知春向来胆小,若是强留她守夜,只怕自己整夜都要被她惊惶搅扰,不得安眠;知冬……知冬自是不惧的,只是那性子太过冷清,恐也未必情愿。 至此,苏语卿方才了然,原是平芜院白日里刚染了血光,众人心有余悸,互相推诿着守夜的差事,无人敢留。 “既然如此,你们便都回去罢。”苏语卿淡淡道,“我已无大碍,只需将炭火添足,茶水温在泥炉便是。” 侍女们闻言先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继而神色惶惶。 苏语卿心知她们只是顾忌着照料不周被管事责罚,只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喙,“去罢,勿要再吵闹。若管事问起,只道是我做的主。” 待众人尽数退去,院内霎时死寂如渊。浓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涌来,似要将她彻底吞没。 她猛地拽紧被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去,终是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第16章 旧人衣(3)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天色犹深,屋内却响起杯盘碰撞的动静。 苏语卿猝然惊醒,双手紧抓着被衾遮挡,疾声呵斥:“谁!是谁在那里!” 她横竖不怕人,自是不惧鬼的,只恐又是什么妖邪作祟。 只听一阵窸窣后,苏语卿惊恐地闭起眼,屏风后忽地荡开九曲回肠般的幽鸣,“应承白日誓言,化作厉鬼,教你终日难安!” 对方虽有意压低了嗓音,可一开口,苏语卿已认出装神弄鬼的是谁。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咚!”一声闷响,苏语卿直挺挺栽倒在床榻上,竟似晕死过去。 见此情状,韩论非惊得目瞪口呆,这村姑素来胆大包天,今日怎地如此不经吓? 他猛然想起自己是偷溜出柴房的,若再让阿兄知晓他竟把人吓晕过去…… 一念及此,韩论非顿觉后颈发凉,身上的皮都紧了几分。 他手忙脚乱掐诀一指,屋内烛火“噗”地齐齐燃起。跃动的火光尚未稳下,人已扑到榻边,颤抖着伸手探向苏语卿颈侧。 “韩九郎,你要做什么?”苏语卿兀然睁眼,冷声诘问。 韩论非被这骤然的变故,吓得往后趔趄,险些撞倒屏风才勉强站稳。 他猛地喘气,这才惊觉自己被这村姑骗了,顿时又惊又恼,“你……你没事?” “怎么,许你装神弄鬼唬人,倒不许我吓你一吓?”苏语卿弯了弯唇,趿鞋下榻。 她的目光扫过室外案几,显然韩论非是饿的狠了,残羹冷炙已被扫荡一空,连半点油腥都不剩。 她提起茶壶,徐徐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推至韩论非面前,眼波凉凉,“你这般偷溜出柴房,就不怕我明日在韩祁跟前,给你告个好状?” 韩论非只作未闻,端起茶盏牛饮而尽。待暖流滚入腹中,喉间滚出个响亮的饱嗝:“那也强过当个饿死鬼。” 他忽地将空盏往案上重重撂下,话锋一转:“桃村那夜我就想问了——你究竟因何与我阿兄相识?他又为何偏把你带回府来?” 苏语卿扭过脸去,连眼风都欠奉,摆明不欲搭腔。 韩论非反倒歪腿瘫坐,闲闲睨着她,“某人可别忘了,当初在桃村是谁豁出命救了你。这才几日功夫,竟连救命恩人都认不得了。” 苏语卿猛地转身,目光如冷电般直刺向他,她自然记得是他救了她。若非以为他真死在桃村,愧疚难安,又怎会大病一场?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祸害遗千年。 韩论非脸上那点闲散的痞笑霎时冻住,一丝难以言喻的无所适从悄然爬上心头。 两人对峙良久,苏语卿火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冷静思量,她与韩祁之事并非隐秘,韩论非稍加打听也会晓得。与其任他挟恩图报、纠缠不休,不如直接讲与他听,也正好堵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我与韩祁初识于江宁。”苏语卿努力稳住声线“那时他挥军破城,前朝勋贵早已遁逃无踪。城中辰军四处劫掠,而我……趁乱潜入高门府邸,只为寻我阿娘。” “你阿娘……怎会在那里?”韩论非眉头紧锁。 “九殿下未曾听闻‘琼花令’么?”苏语卿忽地扯出一抹笑,那笑意未尽眼底,反淬出浓烈的恨意,“迁都江宁的军士思乡情切,军心浮动。梁明帝为安抚他们,竟颁下诏书:凡江宁未嫁女及孀居者,皆须配与军士。那些披着官袍的豺狼,便借此名目,强掳了不知多少阿姑阿姊。” “他们是豺狼,你们辰军何尝不是虎豹?我一路慌忙跑到阿娘所在之处,待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她喉头一哽,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我阿娘正被辰军侮辱……就在那时,是韩祁递了我一把刀……” 苏语卿眼中翻涌的怒火很快化为滚烫的泪,一滴滴灼得韩论非心头一窒,懊悔顿生。 他也不知道,她与阿兄竟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的。 “军中人员鱼龙混杂,派出征战的并非阿兄一名大将。并非所有的人都听阿兄的。”韩论非局促地抓了抓后脑,声音干涩,“可你还恨我阿兄困了江宁城……”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苏语卿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眸光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我没想过……还会在洛阳遇见他。”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他说要为我寻到家人。” “我那阿兄,鲜少有恻隐之心。”韩论非不以为然。 “我自然知道他并非是因为我。”苏语卿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日重逢,我正亲手埋葬阿娘。而他……不知为谁人新丧。” 室内陷入一片沉沉的寂静。 韩论非悄然凑得更近了些,蹲跪在苏语卿身旁。他半仰着头,目光探寻地望向她,“那……你想不想知道,他是为了谁?” 苏语卿瞳孔微缩,那被强行压抑的好奇,终究从眼底泄露出来。 “随我去个地方。到了那儿,你自会明了。” 正当韩论非笃定她会点头时,苏语卿却毫无预兆地突然伸手,将他推到门外。 韩论非完全没料到这变故,随着门板被重重关上,冰冷的声响干脆利落,隔绝了内外。 “九殿下,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了你。更深露重,请回你该待的地方吧。” 韩论非站在门外,夜风带着寒意。他满脸错愕,一时竟怔在原地。 方才那十拿九稳的局面,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喂,云卿,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韩论非不死心地拍着门板。 “不好奇。”苏语卿背抵着门,答得干脆。 方才短暂对视,她竟在韩论非的眼中捕捉到一丝近乎讨好的意味。 这太反常了。 韩论非向来看她不起,在桃村时,更是时常将她当做下人差遣。 细思今夜种种,只怕也是奔着哄骗她同行的目的而来。 能脱离桃村已是万幸,她岂能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眼下她唯一所求,就是好好活着,直至能将阿娘带回江宁。 苏语卿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久到门外声息全无,她几乎以为韩论非已经离去。 就在她心神稍懈时,韩论非的声音贴着门缝,清晰地钻了进来,“云卿,事已至此,我撂句实话。我并非偷跑出来,而是有人替我开了锁。那人隔着门,只对我说了一句,殿下,同簪有冤。”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我用神识探过那人的去向,竟是阿兄的院子。白日里姜家阿姊字字含冤,若真有冤屈,怎可坐视不理?” 苏语卿心中顿生抵触。他人冤屈与她何干?他想查便去查,为何非要拉扯上她? 她拉开门,正要开口赶人。 怎料这厮手臂箍住她腰身,足尖发力,携着她纵身跃上了院墙。 “你!”苏语卿惊怒交加,挣扎怒喝。 “嘘——”韩论非得逞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既上了‘贼墙’,可就下不去咯!” 话音未落,他已揽着她再次腾空跃起,足尖在屋瓦上轻点,踏碎夜霜,几个起落便消失于连绵的屋顶之上,只余细碎瓦砾碰撞的哒哒轻响,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 韩祁所居的安乐院,门前悬着几盏灯笼。 朔风卷过,昏黄的光影在风中剧烈摇曳不定,投在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支离破碎。 两人从墙上跳下,院内空寂无人,主卧一片漆黑,似是主人已经睡下。 倒是侧方有一屋依旧透出微光。韩论非两指撑开一道门缝,借着屋内火光向内窥探,空无一人。 当时离得太远,他的神识仅能隐约辨得那人朝此来,那人引着他来此,究竟想让他看什么? 韩论非心念电转间,瞥了眼身后的苏语卿,“走吧,里边有你想要的答案。” ……希望也有他寻的。 屋内,白幡缄默低垂,正中高桌之上,一方灵位赫然在目,两旁银烛静静燃着,烛火轻摇。苏语卿怀揣着几分忐忑,却又按捺不住好奇,一步步走近。 火光窜动,将灵位中央“王妃”二字映照得格外刺眼。 她喉头骤然一紧,呼吸凝滞,猛然转头望向韩论非,眼中满是惊惶与无措,无声地乞求着一个解释。 “半月之前,阿嫂难产而亡。我阿兄亲自扶棺,将阿嫂葬在了北邙。”韩论非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沉重,“阿兄与阿嫂情深意笃,她这一去……生生剜去了阿兄半条命。” 苏语卿心头一震。 韩论非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搅动着她模糊的记忆。这半月以来,姜同簪偶有低语哀叹,只是彼时她沉溺在自身的愁绪中,浑浑噩噩,未曾仔细听过。 苏语卿凝视牌位良久,白日里韩祁不顾场合的杀戮,便有了缘由。 就在此时,韩论非的目光落在两只紧靠墙壁的木箱。箱盖上阴刻着某个店肆的标记,昭示着它们并非屋内原有之物,只是…… 韩论非的五感早就异于常人,纵然在昏暗之中,他也依然清晰看见一根蛛丝般的银线,紧系在木箱的铜扣上。 他目光缓缓上移,只见以铜扣为起点,银线的中端与末端高高悬吊于房梁之上,绷紧如弦。 而那紧绷的银线中段,正是供奉着牌位的位置。 苏语卿不知韩论非为何不停走动、四下察看,但是她也赫然看见了那两个木箱。 一瞟店肆标记,她心下了然,这应是寻回的王妃遗物。 “别动!危险!” 韩论非的警告终究迟了一步。 苏语卿的手已搭上铜扣,好奇地掀开—— “铮!”刹那之间,系在铜扣上的银线应声迸断,失去了束缚的中端与末端银丝,如同两道夺命的寒光,丝毫不差地搭在了燃烧的银烛烛芯之上。 火舌瞬间沿着银丝疾速倒窜,不过一瞬,那火苗便舔舐上牌位中央。 木质的牌位突然显现出一道刺目的赤红裂痕,“啪”得一声断裂巨响撕裂了深夜的死寂。 两人被这横生的变故慑住,僵在原地,一时竟无法动弹。 就在此刻,巨大的声响显然惊动了主屋里的人,刺耳的开门声后,紧接着便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这间灵堂而来。 阿兄! 韩祁! 韩论非与苏语卿无声地张了张嘴,冷汗瞬间浸透额角。 两人猛然惊觉,那扇被脚步声逼近的大门,竟是这间屋子的唯一的出口。 而屋内只有白幡能遮挡一二,根本无处可藏身。 第17章 旧人衣(4) 韩祁的脚步在门前猛地一顿。 下一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臂骤然发力,果断地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景象如同冰锥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妻子虞韫的牌位,竟已碎裂倾倒。 他双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狂暴的戾气瞬间冲垮了理智。横刀出鞘,雪亮的刀光裹挟着滔天怒火,朝着遮挡视线的两块白幡悍然斩落。 白布应声裂开,如同断翅的哀鸟颓然落下。遮挡尽去,屋内的景象瞬间暴露无遗—— 除了破碎的灵位、无力摇曳的残烛与低垂的断幡,室内……居然空无一人。 惊愕、悔恨、落寞…… 韩祁脸上的神情剧烈地变幻着,最终,他双膝一软,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沉痛跪倒在地。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牌位碎木,仿佛触碰着世间仅存的珍宝。 苏语卿僵立在窗棂下的阴影里。 潮湿的手心贴着韩论非慌乱中塞来的隐匿符箓,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而此时的韩论非,早就缩成一团,深深埋进角落最深的阴影中,瑟瑟发抖犹如一只受惊的鹌鹑,嘴里无声反复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血脉的压制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苏语卿无奈地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即将视线再次落回韩祁身上。 只见他指腹反复描摹着牌位上的裂痕,整个人宛若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周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诡异与疯狂。 他似在思索着什么,凤眼微眯,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那笑意浸透了嘲讽和无尽恨意。 毛骨悚然的笑意吓得苏语卿打了个寒噤,韩祁脸上那令人胆寒的神情,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她的脑海。 韩祁这是……疯了不成? 卫侍官也听见了动静。他年岁大了,强撑着老骨头起身,冒着寒风出来看个究竟。 “这……这怎么碎了,明明睡前我还仔细检查了一回……”卫侍官的声音里满是惊愕与不解。 韩祁已经收敛了外泄的情绪,缓缓起身,将碎裂的牌位轻轻放回桌上。 声音低沉却听不出波澜,“明日莫要惊动旁人,重新雕刻一块。” 不等卫侍官应声,韩祁便拖着脚步,近乎麻木地走出了屋门。 卫侍官望着韩祁那失魂的背影,沉沉哀叹一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牌位碎片一块块仔细拢起。 临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喃喃低语,话语里浸满了痛惜:“这顶顶好的娘子啊……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待门扇悄然合拢,韩论非才吃力地转过身,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他眼神涣散,意识仍在惊惧的余波中飘荡。 阿嫂在阿兄心中的分量,他向来清楚得很。 若非早有准备,方才被阿兄撞见的那一幕……岂非成了他亲手摔碎阿嫂牌位的铁证? 他在西京虽有几分闲散浪荡的名声,却从未做过这等逾矩之事。 倘若他今日是孤身前来,无人作证,又被当场撞破,事情一旦传扬开去,纵使阿兄信他,此事也必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天长日久,他与阿兄之间岂能没有隔阂? 到底是谁……布下这般歹毒的机关,要如此害他? 韩论非这边正深陷于这令人窒息的谜团,根根神经都在惊疑中紧绷。 而距他仅几步之遥,苏语卿却仿佛将方才的惊心动魄全然抛诸脑后。她随手掀开箱盖,饶有兴致地拨弄起箱中的绫罗绸缎。 指尖划过衣料,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显得格外刺耳,不断蚕食着韩论非紧绷的心神。 他终于按捺不住,出声斥责,“云卿!那箱子里是我阿嫂的遗物,你莫要随意翻动!” “你瞧这件,”苏语卿恍若未闻,将一件彩光熠熠、精美绝伦的衣裳高高举起,展露在两人眼前,“竟是件嫁衣!这可是你阿嫂成亲时所穿?” 韩论非似乎被苏语卿不合时宜的追问触动,竟慢慢松缓下来,“阿嫂与我阿兄成亲时,我才出生不久,如何识得她出嫁时穿的什么?” 他目光掠过那鲜红的嫁衣,声音压得极低,“只常听阿娘提起,阿嫂与我阿兄自幼定亲。阿兄年少时在朔州风评极差,连远在华阴的阿嫂一家也有所耳闻,两家甚至险些退亲。后来……阿嫂不顾劝阻,孤身奔赴朔州寻我阿兄。自那之后,阿兄才幡然悔悟,入了军营挣下前程,两人也终得成亲。阿娘每每提及此事,总要我引以为戒,切莫学阿兄当年混账行事。” 他顿了顿,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难过终于清晰了些许,“依礼,这些衣物原该作为陪葬埋进陵墓,谁知阿兄竟执意留下,如今还……平白沾染了这些是非因果。” 苏语卿眸光一闪,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窍,“你刚才说这些衣物是用来陪葬的?是从西京带来的?” “自然是西京带来的。阿兄打下洛阳之后,才新得了这座府邸。阿嫂久居西京,从未踏足过此地,她的衣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韩论非语带困惑。 “这就怪了……”苏语卿低语,眉尖微蹙,若有所思。 韩论非正支起耳朵想听她继续分析,却见她已将衣物规整放回箱笼,悄无声息地溜到门边,侧耳探听门外动静。 片刻后,她回身,急切地向韩论非招手催促。 两人不敢耽搁,迅速闪身而出,一道离开了安乐院。 “这半月来,她为躲懒,几乎寸步不离地窝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她总有一番道理等着说与我听。就连夜里,也是她与知春轮流守夜。试问,她究竟是如何抽得空档,潜去后院偷走那两箱衣裳的?”苏语卿看似解释给韩论非听,但瞧她脸上神色,倒更像是说与自己听,梳理着其中蹊跷。 “你既已说是轮流守夜,她自有不在你视线的时刻。”韩论非指正她话语中的时间漏洞。 “你说的却有道理。”苏语卿回道。 接着,她便垂着头,眉头紧锁,嘴里絮絮低语着,神思不属。韩论非默默注视着她,并未出声打扰。 天色将明未明,周遭已有仆役洒扫的细碎声响传来。两人借着身上还贴着的隐匿符箓,倒也不避忌那些早起的侍女,身影模糊地穿行在渐起的晨光之中。 后院大门夜间落的锁早已打开,韩论非先行跨出门外,候在一旁。 回头却见苏语卿盯着巴掌大的铜锁看了一会儿,旋即折身朝南走去。 “你不回去,是想去哪?”韩论非无奈,只好追上她的步伐。 “你也瞧见了,”苏语卿脚步不停,语速却清晰,“后院大门入夜便会栓门落锁。若姜同簪想在那时潜进后院偷衣,总得有法子进来。方才我粗略估算过,从安乐院走到后院大门,足有百步之遥。而从后院大门到平芜院,更是远达数百步。姜同簪白日里并非不曾外出,但时间都极为短暂。试想,凭这片刻光景,她连走到安乐院都难,更遑论避开众多仆役侍女,悄无声息地将两大箱衣物运出?” 苏语卿浑然忘却自己是被韩论非强行带出院子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算中,“后院距府邸大门甚远,通常会在边角开设几处小门,专供侍女采买出入之用。因此,比起姜同簪,后院的侍女嫌疑反倒更大。” 果如所料,行至府邸围墙边角,确有一道通往府外的窄门。然而,哪家高门大户的宅院没有几处这样的角门?苏语卿的话虽有几分道理,却远不足以洗脱姜同簪的嫌疑。 韩论非思路清晰,立刻为她补上漏洞:“夜间翻墙出入亦非难事。或者,她手中本就握有后院大门的钥匙?再者,成箱衣物也可分次转移,一件件搬运。你莫忘了,平芜院附近也开有小门,她大可唤肆主上门取货,区区白日片刻,足矣。” 苏语卿闻言,抬头望向后院不算太高的围墙。那墙上爬满藤蔓,纵然冬日枯萎,残留的黑硬荆棘刺也一如旧往。 韩论非显然也瞧见了,镇定自若辩解道:“或许只是这处有呢?” 若非他耳廓微微发红,苏语卿也不一定能察觉到他心底那丝发虚。 她奚落一笑,却也未觉韩论非所言全无道理。笑声未歇,余光已瞥见旁边院落,门楣上“雨霖”二字清晰可见,院内几竿高耸老竹弯着腰,沉甸甸地压在院墙之上。 原来这里便是雨霖院。 时间点滴流逝,两人身上的隐匿符纸效力渐失。 为了避开后院耳目,韩论非朝着苏语卿伸出手,带着她轻掠而起,两人纵身飞过院墙,足尖点过腊梅树梢,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平芜院内。 苏语卿推门直入内室,融融暖息扑面而来,瞬间消解了满身寒气。她满足地轻叹一声,惫懒地陷进床榻。 韩论非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直至腿弯碰到床沿,才猛地顿住,回过神来。 方才在后院被苏语卿一番奚落,韩论非自觉颜面尽失。此刻绞尽脑汁,那强烈的胜负欲竟又让他揪住了一处破绽。他精神蓦地一振,伸手轻拍软泥般的苏语卿:“慢着,你莫忘了,你我与阿兄,可是在桃村耽搁了数日!” 如此说来,姜同簪确乎有了动手时机。 “只是,”苏语卿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声音含混,“比起姜同簪,为你开锁那人嫌疑岂不更大?她既有柴房的钥匙,为何不能有后院大门的钥匙?况且,她同你道出同簪有冤,要么是知情人,要么……便是那幕后真凶。” 韩论非险些中了那人的圈套,此刻不假思索,咬牙断言,“自然是后者!” “那你……可记得那人有何特征?”苏语卿的声音几近呓语。 韩论非被她问得一怔,迟疑半晌方道:“那人身上……似有淡香,这……可算?” 淡香?苏语卿晕晕乎乎翻了个身。府邸上下,但凡有些体面的侍女仆妇,谁不沾些脂粉香气? 苦思冥想这许久,竟只得这般无用之言…… 见她呼吸渐沉,已陷入昏睡,韩论非不甘心地低唤数声,终究无奈住了口。 恰在此时,他耳廓微动,已捕捉到院外传来脚步声,带着一丝焦灼,正朝屋内逼近。 一夜惊魂,他也感倦意袭来。顾不得苏语卿能否听见,他俯身凑近她耳畔,低声勒令:“记着给我留饭!今夜再来寻你,听见没有?” 随着开门轻响,房门被推开。一抹粉色的衣袂轻盈地转过屏风。韩论非抓准时机,与来人隔着那架屏风,一进一出,交错而过。而踏进屋内的知春对此浑然不觉。 昨夜刚回到下房后,知春虽然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也愧疚撇下苏语卿。于是大清早,她便起身来了院里。 见苏语卿安然无恙,睡得正沉,知春心中那几分忧虑总算落了地。她轻手轻脚地为苏语卿掖好锦被,又略拨了拨炭火,这才悄悄退出了里屋。 目光扫过案几上那空空如也的瓷盘,她微微惊愕,转而抿嘴轻笑了两声。 倒没成想,自家女郎竟这般能吃。 第18章 旧人衣(5) 余下的侍女们也陆续到了平芜院。 得知苏语卿一直未醒,知夏与知秋忍不住凑近低语了几句。 然而在知冬无声而沉静的注视下,两人心头俱是一凛,便各自默默散开去做事了。 她们四人连同姜同簪,本是同时入的平芜院,本无资历深浅之分。奈何姜同簪仗着祖上曾显赫过,便时常以大侍女的姿态将差事指派给她们,尤其是指派给知冬。知冬因姜同簪拿捏着知春,向来隐忍退让,未曾有过半分违逆。 知秋忍不住偷觑了一眼知冬,心底生起一丝莫名的怪异与陌生。 这身令人望而生畏的凛冽之气,究竟是何时在她身上悄然生出来的? 苏语卿这般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睡了足有七八个时辰,最后竟是被知冬一把从榻上拽了起来的。她很久未曾睡得如此酣沉安稳,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待到知春为她梳洗时,苏语卿只觉身重如铅,骨缝里都渗着沉沉的倦意,精神更是昏昧不堪。 知春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话语,大多成了过耳云烟,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留不下半点痕迹。 “……今日女郎还在睡,安乐院那边打发了人来请,说是郎君晚些要与女郎一道用饭……” 然而,偶然捕捉到一句要紧的,她险些将漱口水直直咽了下去。天灵盖如同被浇了一瓢冰水,整个人霎时清醒了过来。 “什么?你说韩祁召我一同用饭?”苏语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原定的是午时,郎君听闻女郎一直未醒,这才推到了哺时。”知春一边说着,手下动作不停,“眼下可再不能耽误了。” 知冬如冷松般挺立在屋内,她默默替知春接过湿漉漉的面巾,知春见状,顺势便将苏语卿轻推到妆台前坐下。 细碎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妆台的铜镜上。苏语卿下意识眯起眼,待适应光线再次睁眼时,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因着睡意未消,琉璃似的眼珠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唇色是褪了色的淡粉,干涩起皮。 知春手下利落,很快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簪上一支小巧的银簪。细碎的坠子垂在耳畔,衬得苏语卿稚气未褪的眉眼间,初现出几分少女的模样。 去往知味堂的每一步,苏语卿都走得小心翼翼。自打回了洛阳,她整日卧于床榻,韩祁在外奔波寻人,两人便再未打过照面。他即便得闲,也只是遣人来问一句她的身体近况。 昨夜安乐院出了那等离奇之事,他不去细究分明,反倒在这当口召见她,实在令她捉摸不透。莫非……是她与韩论非不慎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引他起疑? 脚步停在知味堂前,苏语卿定了定神,才抬首望去。那道挺拔的身影正跪坐主位的案几之后,沉静如渊,看不出喜怒。 忆起昨夜他抚摸着牌位碎片时,那近乎绝望的沉痛,苏语卿心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 正心中踌躇,该如何应对,一道沉静的声音忽从堂内传来:“云女郎,既已到了门前,为何驻足不进?” 苏语卿心头一紧,知道避无可避,只得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踏入堂内。 当初在野外那模糊了尊卑界限的相处,随着踏入洛阳城,早已泾渭分明。 她垂首敛目,朝着主位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见过晋王。” “我却不晓得,”韩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过重的调侃,“云女郎何时竟懂得上下尊卑了?” 这明显的戏谑让苏语卿怔住,她下意识抬眼——却见韩祁此刻心情甚好,墨黑的眼眸中散落着零星笑意。 压下心头涌起的那股怪异感,苏语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僵立在原地。 “过来坐吧。”韩祁手肘随意搭在案沿,手心朝她招了招。 知味堂宽敞明亮,足可容纳数十人,可如今空荡荡的,只在主位设了一张长案。苏语卿目光扫过,厅中竟再无其他席位——这是要她与他同案而坐? 恰在此时,侍女们鱼贯而入,开始往长案上布设餐具菜品。苏语卿终是默然上前,在韩祁对面跪坐下来。 她静静垂眸,一盘青翠欲滴的春蔬映入眼帘,配着薄饼,旁边还有热气腾腾的羊肉芦菔汤。 而韩祁身前,仅有一碗米粥与一碟豆腐芥菜。 苏语卿知道他尚在服丧,便垂眸不言。 “今个立春,吃个春盘倒颇为应景。”韩祁道。 苏语卿这才恍然,原来已至立春。立春总在年关后,可今年除夕较迟,倒让立春赶在了前头。 只见韩祁拾起一张薄饼,利落地卷了春蔬,轻轻搁入她盘中。 这般熟稔自然的举动,恍惚间竟让苏语卿想起被困桃村时,她曾将韩祁误认作阿兄的那些日子。 韩祁似乎也察觉了异样,默然片刻,只低低说了一句:“吃吧。” “嗯。”苏语卿依言拿起,低头咬了一口。 霎时间,葱、蒜、韭菜、蓼蒿、芥菜的辛烈之气在口中爆开,如一股激流直冲脑门。 她记得往年在家中,立春时节也是必要吃春盘的,她总嫌那味道太过冲鼻,不大爱碰。 那时,阿娘便会一边笑眯眯地轻抚她的背脊,一边将卷好的春饼递到她唇边,柔声道:“卿卿乖,吃了这春饼,驱寒避邪,春日才会顺顺当当地来。” 韩祁不过抬眸一瞥,便见面前的女郎呛得扭头捂嘴轻咳。她整个人裹在厚实的冬衣里,唯露出一截细伶伶的手腕,腕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待她缓过气,回身坐正,眼中满载着水光,鼻尖也被呛出一抹浅淡的粉。 “养了半月,怎么反不如在桃村那时精神?” 苏语卿听他状似无意提起桃村,心头一凛,下意识揣测:莫非韩论非向韩祁透露了什么? 但旋即,她便否定了这个念头。以韩论非的性子,若真去找韩祁告了状,凭他那张破嘴,昨日就该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笑话了。 又或许……韩祁还记得她曾用红线缠住他,又将他塞进纸桃子里的事?可这也不能全怪她吧?那时被妖怪摄住心神的,又不止她一人。况且韩祁并非小气之人。 苏语卿心中正虚,藏在桌下的小指不由自主地轻颤,忙端起羊汤啜饮两口,借以遮掩。“我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春盘滋味辛烈,不管吃了多少次,我总不大习惯。” 犹豫片刻,苏语卿见韩祁沉着脸默然不语,心中揣测愈发不安,终是鼓起勇气抬眸问道:“你特意提及桃村……究竟想问什么?” “也无大事。”韩祁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只是倒想起那位道长来了。本应好生谢过他的救命之恩,怎么离了桃村,便再寻不见他的踪影?” 救命之恩?那无机道人分明在大难临头时便自行遁逃了,何来恩义可言?她清醒后细想当日情形,早已明白韩论非为何会与那道人争执不休。 见韩祁目光灼灼,仍盯着自己,苏语卿正欲开口,却陡然心念急转:韩祁为何会认为是那道人救了他们?难道……韩论非也不想让韩祁知晓,他曾豁出性命救下她与整个桃村? 无论韩论非作何打算,若让韩祁得知他通晓术法,那昨夜她与韩论非潜入安乐院之事,岂不是要败露? 思及此,苏语卿抬起头,迎向韩祁的目光,故作恍然道:“你不提我倒险些忘了。那无机道人,我原也识得的。他向来如此,喜欢不告而别。昨个儿或许在江宁,今日来了洛阳,明日又不知云游何方去了。” “你也认识?”韩祁眉梢微挑,颇为惊奇。 苏语卿顺势将话头引向江宁旧事,略略提及云家败落后,自己流落街头行乞的那段艰难岁月。 这一番话说完,她才惊觉自己饭没动几口,话倒是说了不少。 瞥见韩祁神色淡淡,显是对这些陈年旧事兴致缺缺,苏语卿便也垂眸不语,自顾自小口吃了起来,就连不喜的春盘也吃得见了底。 韩祁早已用完,此刻正静坐一旁,用帕子擦净了手,目光平静地注视她片刻,忽然道:“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斯斯文文地吃东西。” 苏语卿闻言,不禁回想起无论是在万宁寺还是桃村泥屋,自己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更任性而为。 她脸上微热,连忙也放下筷子,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角,便欲起身告辞。 却见韩祁自袖中取出一封信,轻轻置于案上,“我已给苏峤去信,言明你的身世。想必他已经告知了你父亲。” 苏语卿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空空如也,未署名一字。 “这是……他的回信?”她心头微紧,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抬眼看向韩祁问道。 于情于理,她该唤苏峤一声叔翁,可这声称呼,终究还是卡在喉间,未能出口。 “并非苏峤的回信。”韩祁神色未变,端起手边的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此乃卢氏的回书。” “卢氏出身高门,其父乃前朝重臣,当年嫁入苏家,实为下嫁。”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点明其中利害,“你既欲归宗苏氏,此关便绕她不过。” “所幸,我与此妇曾有几面之缘,”韩祁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苏语卿脸上,带着一丝审视,“故去信相询:可愿将你收于名下,养在膝下?” 当初韩祁说要为她撑腰,她只道是以势压人,强行为她在苏家争得一席之地。 前路未卜,惶惶于挣扎活命之际,她确未深想,一介孤女归宗后当如何自处。却不曾料想,韩祁为她竟筹谋至此。 然而,改名换姓已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又怎能……怎能为了富贵荣华,把云家和母亲都尽数抛下? “我……我不需如此!”苏语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抗拒与慌乱,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韩祁,你让我回家可好?我只想……只想带着阿娘回江宁去。” 韩祁眸色骤然一冷,唇角抿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似嘲似讽,沉声截断她的话:“回江宁?” 他语速不快,字字却如冰珠砸落,“回去做什么?重操旧业,沿街行乞,仰赖他人施舍苟活于世?” 苏语卿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唇瓣微颤,像是被这诛心之言狠狠刺穿了肺腑。 那双死死反盯着韩祁的眼睛已然赤红,蓄满的泪水摇摇欲坠,她却强忍着不让落下,倔强地强调:“韩祁,我有娘……” “云女郎,”韩祁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略一迟疑,终究还是生疏地伸出手,在她发顶极轻地按了一下,那动作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某种沉重的宣告,“你娘拖着病体,携你千里奔波,你当真……还不懂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么?” “立春已至,万物始生,你亦当如此。”他收回手,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犹带痛楚的眼眸深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过几日,我遣人护送你西京苏府。这个年节,你便在苏家好生过罢。” 第19章 旧人衣(6) 苏语卿脑中一片混乱,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知味堂的。 待她与知冬回到平芜院时,暝色已然浸透屋檐,唯见知春提着一盏灯笼,孤零零候在院门前。 苏语卿恍恍惚惚地迈过院门,身形却忽然顿在门槛处,头也未回,只低低扔下一句:“都回吧,不必跟来。” 她浑然未觉身后——知春眼中盛满忧虑,与知冬匆匆交汇了一瞬,而后者只是默然摇了摇头。 待她关上院门,又踉跄行出几步,最终跌坐在冰冷的石砖地上,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进膝间。 还未片刻,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反手一把攥住她的发髻,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起来。 “大晚上的,蹲院里扮什么石像?” 浓稠的夜色里,那张猝然抬起、湿漉漉沾满泪痕的脸清晰映入他眸中。他明显一怔,随即有些手忙脚乱地,又用力把她的脑袋按回膝上。 “咳……你继续……” 四周弥漫的悲戚还未散尽,苏语卿被这突如其来的搅扰打得措手不及。待那股被强行按压的屈辱与怒火猛地窜起,她“唰”地站起身,怒视前方,“韩论非,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却只有夜风卷过空荡的庭院。 苏语卿眼眸微转,侧边的屋室不知何时亮起了灯,暖黄的微光从里边流泻而出,映亮了门槛。 只见韩论非听见动静,从门框里探出半个身子,“昨夜我早和你打过招呼,你自己没听见也能怪到我头上?” “你何时……” 苏语卿气得瞪大双眼,却蓦然想起昨夜自己昏昏欲睡时,韩论非确实曾在她耳边低语过几句。 她还未及回神,韩论非已连打着喷嚏冲了出来,带得一股浓烈混杂的香料味瞬间在院落中弥漫开。 苏语卿疾步上前,冲到门边向内望去。 屋内已是一片狼藉:盛着腊梅香膏的木框被摔在地上,盖子滚落一旁;柜门洞开,里边的瓶瓶罐罐尽数被启了封,各色香料粉末、膏体狼藉混杂,泼洒了一地。 “韩论非,你……!” 苏语卿看着这满目疮痍,一时气结语塞。 韩论非揉着发红的鼻尖,瓮声瓮气地哼道:“这里是姜家阿姊的住处,对吧?她从前就好玩香,看来就算到了洛阳,也依旧如此。” 他眉头紧锁,显然这过于敏锐的五感此刻成了折磨。 “是又如何?”苏语卿神情木然,声音听不出波澜。 见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斜睨着自己,带着审视与冰冷的责难,仿佛他弄乱这屋子是犯了天大的罪过。 韩论非心头生出几分憋闷,“是你说过,害我的人和偷卖阿嫂衣物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他指着屋内狼藉,理直气壮地质问,“我来这里找线索,有什么不对?” “可这里是姜同簪的屋子。”她刻意加重了“姜同簪”三个字,语调清晰平正,“你既然认定凶手另有其人,又怎会笃定在这里能找到线索?更何况,你明知这是她的喜好,这些都是她的珍爱之物。” 韩论非喉头一哽,语气带着几分强撑的急切:“自然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替她撇清的物证。万一……万一就是她呢?是你猜错了,害我的人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 苏语卿瞧着他掩饰不住的心虚,心下明了。 他这般金尊玉贵养大的皇子,半生顺遂圆满,又怎会懂得飘零寥落之人,对那仅存于世的、聊作慰藉的微末之物,是何等执着与看重。 屋内浓烈的香气已消散不少。苏语卿不再看他,默然走进房中,俯身将那些被掀翻启封的瓶瓶罐罐逐一拾起,放回柜中。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摔在地上、已然凝固的腊梅香膏上。 她心中思忖:姜同簪若真卖了衣裳得了赃银,为何这几日还特意去向厨下娘子讨要猪油,辛辛苦苦做了这几匣香膏,只为去外边换几吊铜钱? 苏语卿心知姜同簪多半是清白的,口中却道:“那日韩祁拿人,听闻是从她屋里搜出了赃银,数目正与衣肆肆主账本所记吻合。” 说完,她并未听到韩论非的回应。苏语卿微感诧异,侧头看去—— 只见韩论非不知何时已盘腿坐于院中,正阖目垂首,指尖轻点眉心,沉静得如同入定一般。 苏语卿虽心中疑惑,却也未出声打扰,只在一旁静候。 约莫一刻后,韩论非骤然睁眼,眸中光彩迸现,“找到了!” 他移开柜子,柜背松动的石砖里,竟藏有一方木匣和一把匕首。 木匣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碎银和几串铜钱。串钱的绳上打着好几个结,显是系过多次。看上去,这铜钱是陆续积攒出来的。 而那把匕首的刀鞘上镶着各色华丽的宝石,韩论非抽出匕身,只见上面刻着:爱女簪簪,生辰吉乐。 两人心照不宣,默然片刻。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姜同簪的心爱之物。 “比起昨夜你我争论,倒是她藏起来的木匣子,替她洗清了几分嫌疑——这才是姜家阿姊真正存的银钱。看来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韩论非想了一会儿便作罢,随手将木匣与匕首往柜上一搁,“啧,不想了,我太饿了。你帮我留了什么吃食?” “……”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韩论非盯着苏语卿那平静无波的脸,眉头越拧越紧,一个不妙的念头骤然升起,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该不会……没有给我留饭吧!”“ 苏语卿嘴角微弯,语气悠哉:“我这又不是灶房,想吃东西,去问你阿兄要啊。” 韩论非被噎得一时语塞,生着闷气转身便往外走。 行至庭中,屋内却传来苏语卿近乎哀叹的声调:“韩九郎,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韩论非懒懒地回头——昏黄烛光勾勒出苏语卿瘦弱的轮廓,她正凑近烛火,指尖似在摩挲什么,神色隐在暗影中,愈发难辨。 他揉了揉空瘪的肚子,踱回几步,强打起一丝精神道:“还能怎么办,查呗。想要在平芜院塞赃银,府外的人可办不到。” 苏语卿走至门边,斜倚门框,手持宝石匕首,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人见过那个卖衣之人?那人拿着华服去销赃,必然与肆主打过照面。昨日你阿兄带了衣肆肆主来平芜院指认姜同簪……” 韩论非对此事略有耳闻,不待她说完便脱口而出:“可是……我听说那肆主已经死了?” 苏语卿目光落在空荡的庭院中,“他死了,可有人还活着。这个肆主,他既然能吃下王妃价值不菲的衣裳,足见其门面不小。门面不小,多半就还有帮工。不过嘛……” 她话音忽地一转,拖长了调子,甚至朝韩论非身侧探了探头,故作恍然:“哎呀,我险些忘了,咱们九殿下还在柴房禁足呢,只能趁着夜色偷偷溜出来。白日里嘛……自然是出不得府门的。” 韩论非被她这促狭的语气激得额头青筋一跳,当即冷哼道:“明日巳时,院外小门见。谁不来——” 他抱起胳膊,下巴微扬,“谁是小狗!” 两人面上神色各异,目光却都似不经意地扫过对方。擦身而过的瞬间,韩论非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她转身离去时,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望着已然关拢的屋门,韩论非纳罕挑眉,昨夜他强行将苏语卿带离,原不过是想着自己若再闯下祸事,好歹能拉个人垫背担责。怎么如今……她倒比他还上心几分? 苏语卿进了屋后,心里立马生出几分懊悔。如今她自己的前路尚且混沌一片,哪有余力去管别人的事? 脑海中,韩祁那张无情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吐出的话语如淬毒的冰针,刺入心腑的痛楚似乎无法消除,仍在不断蔓延。 苏语卿自问:要逃吗? 指尖无意识地揪紧衣襟,她思虑着如何遁出洛阳城,却在某个瞬间猛然想起阿娘——这时她才惊觉,韩祁早已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就算她费尽心思逃出洛阳城,韩祁……也会在百家坟等着她吧。 苏语卿颓丧地垂下头。外间忽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韩论非去而复返,下意识蹙紧眉头,猛地拉开房门—— 昏黄的灯笼光晕里,却撞见一张娇怯而温柔的面容。 “知春?”苏语卿微愕,“你怎么回来了?” “婢子……来给女郎守夜。”知春的声音极力平稳,苏语卿却还是捕捉到了那细微的颤抖。 “你……不怕么?”苏语卿轻声问。 “平芜院空荡荡的,想必女郎也很害怕。”知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柔韧的力量,“我想,若是无人陪着女郎,女郎也会觉得孤单吧。” 苏语卿微怔之际,知春已悄然越身入室,点亮了案头灯烛。 微暖的光晕漫开,那翻涌的挣扎与不甘,仿佛被轻柔地按捺下去,沉落心底。 翌日上午,苏语卿依约来到小门旁,见到了韩论非。 他脚下黑靴纤尘不染,群青色的圆领袍衬得肤色愈白,腰间的蹀躞带悬着鼓囊的金色钱袋。乌黑长发显然是精心梳洗过的,只在两侧学着胡人模样编了细辫,其间缀着蓝宝石与青金石,这般胡汉交融的装扮,倒更显出他贵胄子弟的不凡气度。 比起韩论非一身格外扎眼的鲜亮衣袍,苏语卿显得臃肿黯淡许多。 立春虽至,天气回暖几分,她却仍旧裹着厚实的裘衣,翻领处隐约露出里边颜色素淡的藕粉夹袄。 韩论非显然心情极佳,甫一见苏语卿,便忍不住扬声道:“如何?不曾想小爷我不但大大方方出来了,还沐浴更衣,饱食了一顿吧……” 话音未落,他目光猝然撞上苏语卿身后的知冬,唇边笑意顿时僵住,“不是说好只你我二人出门?你怎的还带人来?” 苏语卿侧首对知冬莞尔道:“瞧见了?我并非独行。若是在外头遇上歹人,他们总该知道掳走哪位才能卖个好价钱。” 韩论非:“……” 此刻见九殿下神色不豫,知冬忙垂首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虽然知冬极有眼色地退开了,韩论非却也失了方才闹腾的兴致,只对苏语卿随意说道:“走吧。” 随后,两人并肩往南市行去。苏语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韩论非那身醒目的圆领袍上。 她今晨醒来便得知韩祁急匆匆出了门,没了韩祁坐镇,韩论非自然无所顾忌。只是这身衣袍……难道是卫侍官替他预备的? 或许是苏语卿瞧得久了些,韩论非有所察觉,视线倏地转向她脸上:“羡慕?还是喜欢?” “你若喜欢,明日我去问问小阿嫂可还有这料子。不过——”他话锋一转,笑意更浓,“你们女郎家,不都偏爱红的粉的么?” 苏语卿并未接他打趣的话茬,反而略显惊讶地问道:“小阿嫂?你说的可是雨霖院里的文娘子?” “哦?”韩论非眼中掠过一丝意外,“要不是雨霖院遣人来替我梳洗更衣,我也险些忘了这位小阿嫂。她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你竟见过?” “倒不曾见过面,”苏语卿摇头,“只是前些时日,雨霖院的侍女暮雨曾奉文娘子之命,给我送过些过冬的用度。” 对于这位文娘子,苏语卿所知实在有限,只听闻她出身洛阳文氏。 她心中存着疑惑,不禁问道:“只是,你阿兄久住西京,她为何却独居洛阳?” 韩论非眨了眨迷茫的双眼,仰头思索片刻,才娓娓道来:“这位小阿嫂出身高门,原是嫁过人的,夫君是位将军。可惜那人命里运数不济,谋反未成反丢了性命,小阿嫂受牵连被罚没入紫微宫为奴。好在她姓文,纵是落难,处处也还有人敬她三分,就连后来攻入洛阳的兵马都要给足文氏颜面。后来我阿兄坐镇洛阳,便纳了她进门。当初那场喜宴,在洛阳城摆了三天三夜,好不风光!”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思绪:“至于她为何留在洛阳……想来是阿兄的意思?那时洛阳初定,人心浮动。文氏在此地盘踞百年,根深蒂固,上至高门显贵,下至微末小吏,多少都与文家沾亲带故。阿兄要安定局面,借这门联姻示好文氏、笼络人心,自然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韩论非最后那句带着世家子弟凉薄洞见的话,像根细针,刺得苏语卿耳膜生疼。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阿爷——那年河南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阿爷随着逃荒的人流,流落至江宁。也正因如此,才遇见了阿娘,最终入赘云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嘲:“所以,在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眼中,婚姻不过是权衡利弊、门当户对的交易?只要能从中获利,便是最要紧的。若是一时落魄,娶妻纳妾便可‘将就’;待到家业稍有起色,当初的‘将就’,便成了可以弃之敝履的旧物,随时都能抛下。” “我阿兄何时做过这等事?”韩论非霍然侧首,眉头紧蹙,下意识地为兄长辩驳,“他在洛阳纳妾,阿嫂自然是知晓的。” 话一出口,他才察觉苏语卿情绪有些异常,昨夜她孤身哭泣的身影闪过脑海,他不禁脱口追问:“嘶——,你昨夜在哭什么?” 苏语卿垂眼,沉默了几息,待翻涌的心绪勉强平复,才抬起眼,刻意将话题引开:“你不提,我倒忘了。昨日韩祁寻我时,问起过桃村的事。” 这下轮到韩论非吓了一跳,他险些忘了,眼前的女郎也曾深陷桃村,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山君庙中那段勉强算得上共患难的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在目光中一触即离,带着几分生疏与未尽之意。 苏语卿的眼神也随之柔和了几分,而韩论非继而想起自己对兄长的隐瞒遮掩,神色转为紧张:“你该不会全与他说了?” 苏语卿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暗自舒了口气,摇头道:“怎么可能。” “说来也是,他若知晓此事,定是雷霆震怒,你我都难逃责罚。”韩论非见她否认,心神稍松,长长吁了口气,“我们在查的这桩事,你也要瞒着他。上回我不过提了提姜家阿姊,他便拿‘此为内宅之事’来堵我。” “内宅之事?”苏语卿眉心微蹙。 无论怎么看,整件事都牵涉府内外勾结,何况韩祁还亲手杀人了。这岂是寻常内宅纠纷可比的? 还是说,韩祁不愿韩论非生出是非,从而给出的敷衍之词。苏语卿虽一时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觉得其中必有缘故。 第20章 旧人衣(7) 两人脚步未停,说话间已穿过坊门,踏入了洛阳喧嚣鼎沸的南市。 洛阳居天下之中,上通西域商路,商胡贩客,日奔塞下;下连运河直达苏杭,吴绫越縠,昼夜输来。 此刻,胡商与牙郎此起彼伏的争论声、馥郁与腥膻交织的浓烈气息、琳琅满目几乎要溢出摊位的各色货物,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淹没了苏语卿的思绪。 那点刚刚浮起的疑虑,如同投入激流的一粒细沙,转眼便被裹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被眼前的景象迷得目不暇接:北地的青白瓷器光泽温润;吴越细绢白如初雪、触手生柔;金银肆里匠人锤炼之声叮当作响、声声入耳;食肆里羊汤热气蒸腾、肉香四溢,胡饼滋滋作响,新出炉的饼面均匀撒着喷香的芝麻。 更令苏语卿移不开眼的,是一支刚到的西域商队。领头的是个深目高鼻的栗特商人,他的随从正将高大的骆驼背上货物一一卸下:大块晶莹剔透的西域石蜜、成捆厚实坚韧的安息毛毡、成色莹润的于阗玉石料以及辛香浓烈的各类香料…… 往年身在江宁时,她鲜少见过这样的场景,后又疲于奔命,更是无缘领略。 待她饱览一番回过神来,韩论非已然不见了踪影。 市井人潮如织,苏语卿只得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搜寻那鲜亮身影。此时的韩论非,正捧着一尊温润脂白的仕女像细细观赏——那眉眼轮廓,竟与阿母有六七分相似。他正愁回西京后拿什么讨阿母高兴,真是巧了! 他又顺手挑了些小物件,痛快地付下定金。待他走出店门,四下张望,却不见了方才痴看商队卸货的苏语卿。 推搡间,苏语卿被挤出了人流,不知不觉拐进了巷子。她未曾料到,这般繁华的闹市里,竟也有这般人流稀少的角落。 两旁的门肆大多关着,只有零星几家拆了半边门板。店主听见脚步声或瞥见人影,便探出头来,待看清是个小女郎,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顿,便漠然缩了回去。从外向内望去,里头光线昏沉,影影绰绰。 正因如此,巷子里唯一那家大敞着门营业的门肆,在这片沉寂中便显得格外扎眼,无声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气氛。 屋檐下悬着几条靛青麻布招子,墨迹淋漓书写着“利市大吉”、“货殖蕃昌”之类的商祝。 进门后,最里边的苇席上只见蜷卧一人,旧葛被裹得严实,似在酣睡。 西壁悬着“广嗣延年”的木牌,陈列的多是三尊玄女乘鸾像,旁列彩绘石榴、萱草的灰陶辟邪罐。而东梁垂玄麻布幡,血篆“太上镇宅”四字,下钉黄麻纸符箓七十二道。 符幡下的榆木案上,杂乱地摆放着各类器物。苏语卿扫了一眼,端端正正架起的七星桃木剑,祭祀用的小香炉,青铜铸造的铃铛,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物件。 忽然,她的视线被一对玉石耳坠牢牢吸引——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翠绿之中,仿佛有幽光流转,隐隐闪烁。 席上的人翻了个身,醒转过来。是个肤白似粉团、细眉弯弯的中年娘子。她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扶了扶半垂的发髻,瞅着半蹲的苏语卿问:“喜欢这副耳坠?” 苏语卿常年一贫如洗,敷衍的话术早已成了习惯:“唔……我就看看。” 中年娘子暗自打量着苏语卿的穿着,见她衣料尚可,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听过蜉蝣吗?朝生暮死,生命极短。这耳坠里封着的,便是与蜉蝣一般、生命只在须臾的‘末萤’。曾有得道高人施法七七四十九天,将其困于玉中,又布下浮光咒,令时光凝滞,永驻其最盛放的刹那。世间只此一副哦——” 那拖长的尾音黏稠而充满蛊惑。 这番话术,若是换了旁的贵族少女,只怕早已心动难耐,一掷千金。 而苏语卿却神色清明,缓缓起身,后退一步,“告辞。” 想到门肆几日未曾开张,中年娘子急忙套上鞋,慌忙起身阻拦:“诶——价钱好说!” 正当苏语卿转身欲走,却猝不及防撞上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人影。她定睛一看,脱口而出:“韩九郎?你方才跑去哪里了?” 几乎同时,韩论非也扬声喊道:“云卿!你怎么乱跑!” 两人目光一触,似有火星迸溅。 “是你乱跑吧,我寻了一路都不见你的身影。”苏语卿蹙眉。 “既然知道我走开了,你就不能好好站在原地等我回来?”韩论非毫不示弱。为了找到苏语卿,他一边走一边用神识寻人,一时耗了好些灵力,而今额间沁满汗珠。 他目光锐利扫过肆内,无论是玄女神像还是侧边不起眼的陶器都散发着肉眼看不见的淡淡月华,而符箓也并非虚饰,皆是蕴含着灵力的真东西。 韩论非将灼灼目光最终落回苏语卿脸上,“你怎么什么地方都乱闯?万一出了事,小爷哪来那么多命救你?” 这番争执和韩论非毫不掩饰的探查举动,瞬间攫住了中年娘子的全部注意。 她眯着眼,将韩论非上上下下打量个了遍,脸上最后那丝伪装的温和也彻底剥落,叉着腰厉声道,“哟,原来是同道中人。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南市店肆同行免进。我道这丫头穿得金贵,却没个侍女相伴,原来她是你的随从。” “谁是他随从!”苏语卿当即反驳。 韩论非更是剑眉倒竖,指着自己斥道:“睁开你的狗眼瞧仔细,哪家商贾能穿成小爷这样!” 两人齐齐怒视着中年娘子,语气中的不悦任谁都听得出来。 中年娘子见状,气极反笑,当即不耐地挥手,像驱赶苍蝇般将两人往外轰:“够了够了!既然不是来做买卖的,都给我出去!” 被不由分说推搡出来的两人,踉跄着在靛青的布招子下站稳身形。韩论非余怒未消,挽起袖子作势就要往里冲,却被苏语卿一把攥住了衣袖。 “别去了。” 韩论非抿着唇,目光扫过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尚未平息的怒气与被驱赶的尴尬交织,最终化作一脸的悻悻然。 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两人逐渐找回了来南市的目的。 苏语卿默默松开手,向外走出了几步,开口道:“不是说要去寻衣肆么?” 韩论非瞥见那中年娘子已重新蜷回苇席,只得按下不甘,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此时日近中天。两人分食了烤得焦香的胡饼后,苏语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她依照记忆描摹的衣肆标记。 他们一路走,一路向路人探问衣肆所在。谁知兜兜转转,竟又绕回了那条深巷。 苏语卿确认门板上的标记无误后,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表情。 她竟然猜错了,这间衣肆地处巷道南隅,门面窄隘,全然不是想象中那般宽阔大气。 好在与她同行的某人此时并未察觉她的心思,正奋力拆卸门板。 随着一块块木板被卸下,空荡荡的衣肆内景展露在两人眼前。 这也在情理之中。肆主得罪了晋王,已然获罪身死,南市市令得了消息,自然要清空此处。 看来衣肆已寻不到任何线索,苏语卿从韩论非的钱袋里取出一块银饼,走向附近其他衣肆,想要打听情况。 “老丈,您可知那家衣肆还有何人吗?” “不知道,不知道……” “这位娘子,我想打听一下……” “我这要关门了,你赶紧走吧。” …… 纵使银饼险些让那些人动摇片刻,可苏语卿次次吃了闭门羹。每当跟在身后的韩论非稍一靠近,肆内的人便惊慌失措地开始关门。 韩论非见到此情景,便要上前理论,苏语卿却默默摇了摇头,“此事于韩祁颜面有损,知情者本就寥寥。这些商贾不过耳闻有人获罪身死,惶惶间迫于生计才开门谋生,唯恐沾染半分干系。” 苏语卿只道出了其一,却未窥见其二。 这群衣肆肆主虽不明二人来历,可辨衣识料的眼力毒辣非常。韩论非身上那匹价值数万钱的缎袍,便是最显眼的烙印。 这样一位显赫贵胄骤然现身于此,众人心中唯恐说错半句,招致杀身之祸。 “不过,”苏语卿蓦地将头凑近韩论非,压低声音,“你就没什么符箓能让他们主动开口?” 韩论非为之一愣,侧过脸看她,“你说的那种符箓确实有,可我不过学了些皮毛,往后也不打算再学。” “为何?”苏语卿眼波微动,追问道,“若你学成了,天涯海角岂非任你遨游,又有谁能拦你?” “若非为了救我阿兄,无机老儿那些玩意儿我碰都不会碰。况且,”韩论非嗤笑一声,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倨傲,“小爷什么身份,想去哪里还需修了那道法才能去得?既然撬不开他们的口,那便回去罢。” “我还有一法子……”苏语卿话音未落,却见那中年娘子不知何时已倚在门边,伸着懒腰,目光灼灼地锁在苏语卿手中的银饼上,“丫头,这么好的买卖,怎不来寻我?” 苏语卿尚未应声,韩论非已皱眉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纠正:“你客气些,她姓云,不是我的侍女。” 这话倒让苏语卿稀奇地瞥了他一眼。 “成,只要有钱赚,唤什么都成。两位贵人。”中年娘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苏语卿定了定神,问道:“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莫唤我娘子,”对方懒洋洋地一扬下巴,“贫道移门,唤我移门真人便是。” “敢问移门真人,”苏语卿直视着她,“这间衣肆可还有什么跑腿帮工?” “自是有的。”移门真人答得干脆,随即朝苏语卿招了招肥厚的手掌,“拿来。” “我还没问完呢。他叫什么,住在何处?”苏语卿攥紧了手中的银饼,指节微微泛白,“这块银饼,足够寻常一家七八口人嚼用一两年,真人只说两个字就要拿,倒是不手软?” “贵人们的银钱,用之如泥沙,贫道拿着自然心安理得。不过嘛……”她搓了搓手指,见苏语卿毫无松手之意,才慢悠悠道,“也不妨告诉你,那帮工唤做敏儿,就住在南边的嘉善坊,横数第三行,东边第五间。” 语毕,她竟不等苏语卿反应,利落地从她指间抠出那枚银饼,放在掌心掂了掂,又用利齿一咬验了成色,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这般贪财,说不定这些都是信口胡诌的,你信?”韩论非凑到苏语卿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满是怀疑。 “那你来问?”苏语卿语气平淡,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怀疑不置可否,也无意争论。 待两人转身欲走,移门真人忽又扬声:“那对耳坠,当真不要?” “不要。”苏语卿拒绝得干脆利落。 韩论非闻言,疑惑地回头望去。移门真人眯着眼,笑意堆满了圆润的脸颊,促狭道:“你家女郎方才盯着那耳坠眼都直了,小郎君何不买来讨她欢心?” 什……什么叫他家女郎? 韩论非耳根微热,未及从这突如其来的调侃中回过神,苏语卿早已头也不回,径直向外走去,声音远远飘来,“走了。” 第21章 旧人衣(8) 韩论非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在将要靠近苏语卿时,却又刻意放缓了脚步。他自觉并非吝啬之人,何况如今两人共过患难,也算得上有几分情谊。她若真喜欢那耳坠,买给她并非什么难事。 韩论非想问问她是否喜欢,嘴唇微动,却只觉得吐字变得艰难。他清了清喉咙,终于挤出声音:“喂,云卿……” “嗯?”苏语卿闻声回头,心思显然还在探听消息上。她以为韩论非还在顾虑移门真人话的真假,顺口接道:“先去看看吧,反正离得不是很远。要是她真的骗了九殿下,九殿下只需往市令那儿一坐,莫说银饼,就是要真人乖乖磕上三个响头,她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捎带着打趣的说法,不禁让韩论非脑海中浮现那个滑稽情景,也跟着扬起唇角。 出了南市,嘉善坊便不远了。坊里多住着南市的商贾和帮工,其中不乏栗特商人。两人照着移门真人所指,寻到这座普通的住宅。 只见门扉紧闭,一股浓烈刺鼻的烟熏味却从门缝中钻出,连本该有的药味都盖得严严实实。苏语卿上前叩门:“里边有人吗?我们来寻敏儿。” 里边寂然无声。苏语卿又敲了一遍,指节叩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此时,韩论非已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一个冲刺蹬上那道矮墙,轻巧地翻了过去。他迅速扫视一圈,小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药锅还在炉上烧着,炉膛里火苗未熄,显然主人刚离开不久。 他落地后,利落拨开门闩为苏语卿打开院门。就在门扉开启的瞬间,一阵急促纷杂的脚步声恰好从邻院墙外传来。 韩论非眼神微凝,示意苏语卿先进屋查看,自己则毫不犹豫地再次发力,脚尖在墙根一点,身形如风,重新翻上墙头,循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疾追而去。 韩论非沿着墙头追了约莫半条巷子的距离,那脚步声却戛然而止。他正自警惕,忽听身后墙头传来细微响动。猛一回头,只见一个身影也刚翻上墙来——是个面庞青涩却眉眼俊朗的少年郎。 两人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那少年显然也没料到追来的竟是位锦衣华服、瞧着不过十几岁的贵胄小郎,神情明显一怔。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眼中厉色一闪,手中握着的长棒已挟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朝韩论非当头砸下。 韩论非足下急退数步,避开这凌厉一击。然而,他刚避过棒风,脚下却是一空。整个人随即落入一张早已张开、浸满河腥气的粗粝渔网中。 “收!”墙根阴影里一声低喝。几名埋伏已久的、年纪与韩论非相仿的少年猛地发力,迅速收拢渔网。 网绳瞬间绷紧,将韩论非牢牢裹住。韩论非心头剧跳,暗叫不好——竟是着了这调虎离山、请君入瓮的道。 危急关头,他在网中艰难结印,只听“轰”的一声爆响,一团炽烈的火焰不仅把渔网烧出一个焦黑的大窟窿,更挟着灼热的气浪向四周炸开,几点火星甚至溅到了离得最近的两个少年身上。 “啊——烫!” “阿大!他会妖术!他真会妖术啊!”其中一个少年被火星燎到手臂,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尖叫着,连同其他几人一起连滚带爬地往后逃窜。 韩论非自破烂的渔网中挣脱而出,略显狼狈地站起。他皱眉拍打锦衣上黏着的污渍与焦屑,索性放弃,抬眸冷冷望向墙头那持棍少年,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玩阴的?小爷也会!你就是那个衣肆的帮工,敏儿?” “敏儿”二字入耳,墙上的少年眼神猛地一缩,显得更为冷厉,“快滚,这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话音未落,他已支棍从墙头跃下,稳稳落在韩论非面前数步之外,长棍斜指,浑身紧绷,已是如临大敌。 与此同时,苏语卿在院里打开药锅闻了闻,微微转头,发现一道沾着炭末的脚印径直通向屋后。她跟着脚印走到屋子边上,突然改了主意,独自进屋察看。 屋内陈设简陋。土炕苇席上,一名白发阿媪躺在里侧,面色灰败,昏睡不醒。炕头整齐叠放着几件旧衣裳。 她不禁翻看,除了一件褪色破旧的麻布襦裙,还有几件半新的花色鲜亮的衣裳,衣料上皆有针脚改动的痕迹。“敏儿”原来是个女子? 苏语卿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阿媪身上。她扬声道,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敏儿,相信你在暗处也瞧见了,我们与那日去衣肆的人并非一伙。来此寻你,非为问罪,只想知道究竟是谁把王妃的衣物偷卖了出去。” 她等了片刻,四下毫无动静。远处巷道隐约传来几声惊呼,更添了几分焦灼。苏语卿强作镇定,目光状似无意地往屋后瞥了一眼,随即转身坐到阿媪身侧。 她从袖中缓缓抽出那把镶嵌宝石的匕首,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的锋刃,目光却落在阿媪枯槁的脸上,“你的翁姑瞧上去病入沉疴,一介女郎在南市做帮工,想必艰难。如今失了营生,也算断了活路。”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那锋利的匕刃,无声无息地悬停在阿媪心口上方,刀尖几乎要触及那层单薄的衣衫,“若你能给个机会,让我们做雪中送炭之人,或许你的翁姑还能多撑几日。” “当然,你也大可继续躲着,”苏语卿的声音陡然转冷,“亲眼瞧着我杀了她。”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话语带着急切,“慢着,有话好说。” “你就是敏儿?”苏语卿打量着面前的女郎,不甚浓密的头发用褪色厉害的旧红头绳草草束在脑后,几缕不驯服的碎发早已挣脱束缚,落在额前腮边。脸上还沾着烧火的灰,琥珀色的眼眸盯着她手中的匕首,透出焦灼与紧张。 “对,我是江敏。”江敏坦然道,用手将碎发捋向耳后,“我不躲了,你也把匕首收了吧。” “叫你的人停手。”苏语卿朝院外方向抬起下颔,“让他们全都进来。” “他们?”江敏眯了眯眼,流露出真切的困惑,她听见有人敲门便匆忙躲了起来,心神又被持刀的苏语卿牵制,确实未曾留意院外动静。 “你的人正围着的小郎君与我不同,他身份尊贵,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整个嘉善坊都要跟着遭殃。” 江敏的表情蓦地肃然,侧耳凝神。院墙外模糊的喧闹声中,几缕少年们嘶喊的“阿大加油!”隐约传来。江敏神色陡变,脱口低骂:“纪常这个傻子!” 话音未落,她已拔腿风风火火往外冲。跑了两步,她又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向依旧持刃端坐的苏语卿,急声道:“你还愣着作甚?那小郎君不是与你同来的?你竟半点不忧心?” 苏语卿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韩论非要是出了什么事,倒霉的是他们。她有什么可忧心的? “走吧,有什么事出去再说。”江敏是个急脾气,等不得。瞧上去瘦弱的她,力气却颇大,话音未落已一把死死攥紧苏语卿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往外拖。 苏语卿猝不及防,被江敏拽得一个趔趄,踉跄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仓促间竟连匕首都“哐当”一声脱手甩落在地。 她几乎是被江敏半拖半拽着到了院里。脚跟尚未立稳,江敏已抵住她的背,反剪住左手,另一只臂肘如铁钳般不容抗拒地扼上她的咽喉。 ——从江敏出现在苏语卿面前起,她就在盘算着要杀了这个心黑手狠的女郎。就算她还有个同伙又如何?只消诓骗进来,一并解决便是。 强烈的窒息感让苏语卿眼前发黑,耳畔传来江敏冰冷彻骨的低语:“不管你们是从何处知道这件事,今日都必须死在这里!” 苏语卿苍白的面容瞬间涨得通红,是她大意了!见对方是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女郎,便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 她的双腿拼尽全力抵住地面,往后急退了数步,带着江敏狠狠撞向身后的夯土墙,江敏吃痛闷哼,反剪住的手竟被挣脱。 苏语卿狠命去扳扼在颈间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陷进对方皮肉,借此艰难地挤出几丝破碎的字句:“九……九殿下……他乃晋……晋王……胞弟……” 九殿下?晋王胞弟?这些遥远又骇人的称谓让江敏浑身剧震,扼住苏语卿的手劲不觉一松。她趁机挣脱钳制,急退数步冲回屋内,抄起掉落的匕首,凛冽的刀尖瞬间直指追来的江敏。 “南市、嘉善坊,都有人见过我们。我与九殿下今日行踪皆有迹可循。倘若宵禁前我们未能回府,整个嘉善坊必将被掘地三尺。”苏语卿语气残忍,“还是说,比起偷卖衣物的罪责,你宁可亲眼看着你的至亲、友人、邻里在你面前倒下,背上这数百条人命?” 苏语卿原以为她或许只是知情者,现在看来,偷卖衣物之事,江敏必定参与其中。 炕上的阿媪像是被惊扰,仍旧闭着眼,嘴里却迷迷糊糊地哼哼唧唧了几声。 苏语卿眼余光扫见,“我拿你翁姑威胁,只为逼你尽早吐露实情,并非真要取她性命。告诉我们真相,并让我们安然离开,你我相安无事,可好?” “我凭什么信你?” “从你做帮凶那刻起,你便没得选,不是吗?” 江敏脸上血色褪尽。远处那搅动心神的呐喊高呼,终是压过了诛杀眼前这心机深沉女郎的念头。 她上前一步,迅疾制住苏语卿手腕,卸去力道,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便落入了江敏掌中。 “这匕首放在女郎手中太过危险,待你们离开时,我再奉还。”江敏唇线微抿,“这次是真话,走。” 语毕,江敏迈步出门。苏语卿见状,果断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喧嚣的巷道。 第22章 旧人衣(9) 甫一冲入巷道,便见尘土飞扬。两道身影正缠斗酣烈。纪常那根长棍已然折断,被丢弃在墙角,断茬处木刺狰狞。 此刻,两人皆是赤手空拳,拳风呼呼作响。 可若细看,高下已显端倪。纪常嘴角破了皮,渗着血丝,一片青紫触目惊心,额头更是肿起老高,隐隐有血痕渗出,呼吸粗重急促,每一次格挡都显得有些吃力。 反观韩论非,虽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衣沾满了尘土,甚至肩头被撕裂了一小块,模样稍显狼狈,但他气息依旧平稳绵长,眼神冷冽如刀。脚下步伐不乱,显然游刃有余,仍在冷静地寻找着一击制胜的破绽。 而外围的少年们或站或蹲围了一圈,紧盯着二人,七嘴八舌地充当着“军师”的角色。 “阿大,趁他不备,攻他下盘!”一个叼着草茎的少年喊道。 “我说还是先以防守为主,这家伙太厉害了,力气也大得很……”旁边一个矮个子少年话未说完。 “诶,你怎么能长……长……”另一个急得抓耳挠腮。 已经走到少年们身侧的江敏冷着脸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少年们猛地回头,见到江敏,都像被针扎了屁股般弹跳起来,瞬间站得笔直,脸上那点“军师”的派头荡然无存,只剩下敬畏和局促,左右都七嘴八舌地喊道:“阿嫂!” “阿大!阿嫂来啦!” “统统给我闭嘴!”江敏厉声喝道,显然对这个称呼极为不满。吼完这群少年,她立刻转头朝场中焦灼的纪常喊道:“纪常!还打什么?快收手!” 纪常正全神贯注应对韩论非刁钻的一拳,突然听到江敏熟悉的声音,心神一震,动作微滞,下意识扭头朝声音来源望去,眼神里满是错愕——她怎么会来? 就在他这分神的一刹那,韩论非凌厉的拳头已毫不留情地破开他空门大露的防御,结结实实砸在他颧骨上! “唔!”纪常痛哼一声,被打得脑袋一偏,踉跄后退。 韩论非一击得手,岂会放过这破绽,他欺身再进,打得纪常节节溃败。唇角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弧度,嘴里还不断嘲讽道:“呵,打架还敢分神?罢了,看你可怜,磕个头认个错,小爷就大发慈悲饶了你这一回。” “纪常!”江敏见纪常脸上又添一道新伤,瞳孔紧缩,死死盯着那片迅速肿起的青紫,又见韩论非气势汹汹毫无停手之意,脸上血色尽褪,“这位郎君!你找的是我,与他何干?快快罢手如何?有什么话,我们回院里说个分明!” 见自己喊话无用,江敏扭头去拽沉默的苏语卿,“女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苏语卿蹙眉,亦觉这般缠斗不仅徒劳,更恐将事态扩大。她扬声,语气带着提醒,“韩九郎,我们来这不是打架的。” 可惜,正享受碾压对手快感的韩论非置若罔闻。 江敏见苏语卿的话如泥牛入海,又急又气,脱口冲着她低吼,“诶,你到底管不管用?” “……”苏语卿被她吼得一怔,随即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朝着那个狂傲的身影,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喊道:“韩、论、非!你再不住手,我便去告诉你阿兄!” 韩论非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缚住,带着风势的拳头蓦地悬在半空,随后卸了劲缓缓垂落,他极不情愿地回头,牙缝里挤出生硬无比的几个字:“……知道了。” 外围的少年顿时静默了片刻,随后哗然笑开:“他居然怕他阿兄,哈哈哈哈哈……” “哎哟,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江敏朝笑得最响的几个少年各踹了一脚,“滚滚滚,你不怕阿兄?上回被打得躲到树上,还是纪常救了你。” “都给我滚蛋,这儿没你们事了!”江敏开始赶人,目光扫过已经爬起来的纪常,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也走。” 纪常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江敏狠狠一瞪。可那厉色没撑多久,她眼眸一软,落在他青紫的脸上,“还不快回去上药!” 纪常唇边不禁微微扬起,又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只道:“有事唤我。”这才拖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韩论非装作没听见那些哄笑,耳廓却不知何时红得发烫。他瞥了苏语卿一眼,没好气道:“好不容易抖起来的威风,就被你一句话说没了。” 对于韩论非不轻不重的抱怨,苏语卿识趣没有接话,只是示意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女郎。 韩论非垂眼思量道:“刚刚听她喊那个跟我打架的叫纪常。这么说,她才是那个帮工,‘敏儿’?” “嗯。”苏语卿应道。 待那群少年都走得不见踪影,江敏适时转过身来。她半眯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目光扫过窄巷上方那一线照不到自己身上的天光,这才落回两人身上,“两位贵人,只要银子给到位,我什么都说。” 两人跟着江敏回到院里时,阿媪已经清醒了大半。江敏回屋里看了一眼阿媪,再出来时,炉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余星星点点的暗红炭火,偶尔闪烁一下。 她用衣袖裹住手,掀开锅盖闻了闻,随即又默默合上。 “若是需要喂药,我们可以再等会儿。”苏语卿开口说道。 “不用了,”江敏摇摇头,语气平淡,“这药熬了又熬,早就熬得没味了。” 她随手拿了两个木墩子,草草抹了抹灰递给两人,“坐吧。” 自己则往地上一蹲,正对着两人,一手托着腮,懒洋洋地问:“你们准备花多少银子买我的消息?先说明白,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 韩论非二话不说,一把拽下腰间那半鼓的钱袋,直接丢进江敏怀里,“这些够不够?” 江敏下意识瞥了苏语卿一眼,见她微微蹙眉,显然极不赞同。江敏见状,眉眼反倒舒展开来,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扯开袋口往里瞧,狮子大开口道:“当然不够,还差些。” “那我明日让人送来,”韩论非接得干脆,“你先告诉我,到底是谁来卖的衣裳。” “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如果见到了,一定能认出她来。” “这个简单,你随我回府一趟,将她指认出来。”如此,他定能寻出那个害他之人。 “不去。”江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在韩论非错愕的神情中,缓缓讲道:“我是个孤儿,是阿媪将我捡了回来。两年前,阿媪病了,我不得不在南市找些零碎活计糊口。这家衣肆原是夫妻二人经营,可半月前,肆主娘子突然回了乡里。肆主便开始招工,工钱给得还不低,争抢的人不少。阿婆病得厉害,我每日都去求肆主雇我。他起初不应,后来给了我个住址,让我去一趟。他说,要是我回来还愿意留下,他就雇我。于是,我便去了。出来接待的侍女递了个包袱给我,慌里慌张的,只说回头与肆主算钱。我好奇打开了瞧了一眼,却吓了一大跳——里面的嫁衣一看就不是凡品,它的主人必定富贵至极!待我回到衣肆,肆主见我的神色,便知道我偷看过。后来,我便留了下来,差不多每日都去,干了有半个月。直到前日,因为阿媪发了病,我晚到了半个时辰,却见肆主被府兵押走,再没有回来。” 江敏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目光紧紧锁住韩论非,“我记得她曾喊过你的名字。你姓韩,与晋王同姓。你说,要是晋王知道有我这么个蝼蚁,他是会放过,还是……轻轻捏死?” “你可知道,此罪当诛!”韩论非眸光沉沉,迎着她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笃定:“但你已经侥幸逃过,在此我向你保证,阿兄绝不会知晓你的存在。” 江敏盯着他迟疑了半晌。她看着韩论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忽然仰头笑出声来。这声笑短促而突兀,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里的阿媪显然也听见了,苍老无力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敏敏,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笑的那般开心?” “阿媪,有个友人与我讲了个笑话,我被他逗笑了呢。”江敏扬声回道,语气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韩论非没承想,自己掷地有声的保证竟被当成了笑话。一股被轻视戏弄的怒火猛地窜起,他脸上霎时青白交加。 江敏见他濒临爆发,立刻见好就收。她敛起嘴角那点嘲弄,目光倏地转向一旁的苏语卿。 “你说呢?” 那目光中对生存的渴望,像无形的巨石骤然压下,让苏语卿心头猛地一窒,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艰难。 韩论非的目光也随之钉在了苏语卿身上,带着未消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语卿极力维持着镇定,语气郑重:“你应该信他,他确实有办法。” 或许是苏语卿这份强装的镇定与郑重起了作用,江敏权衡了片刻,竟意外地松了口,与二人约定明日在此相见,再详议细节。 临走前,苏语卿眼风不经意扫过韩论非空荡荡的腰间,突然想起在桃村时,韩论非夜闯她房间的第二日,也是这般顺手给出了自己沉甸甸的钱袋。 她脚步一顿,转向江敏,话锋却直指某人,“你且放心,等你指认之后,他自会再给你两倍的银钱。不,三倍。” 苏语卿的唇角微微勾起,“毕竟,他向来如此‘大方’。” “云卿,”无辜撒钱的韩论非心头一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拧眉质问,“你这话听着怎么阴阳怪气的?我又是哪里惹到你了?” “没有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明明就是生气了。” “没有。” …… 江敏倚在门前,目送着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口。脸上那层伪装出的懒散笑意,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最终沉淀为一片化不开的浓郁沉重。 “敏敏……你的友人……走了?”屋内传来阿媪虚弱的声音。 江敏闻声回头,不由得怔在原地——卧病在床的阿媪竟颤巍巍地扶着墙,慢慢挪了出来。 一股强烈的不安擢住了她的心脏。江敏深吸一口气,迅速将脸上的沉重掩去,强自扯出一个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第23章 旧人衣(10) 宵禁过后,外边已经没有多少亮光能施舍给这间低矮泥屋。 江敏蜷着腿靠在炕床边,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屋外忽然传来几声短促又古怪的鸟啼,骤然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是纪常。 她下意识抬手抹过脸颊,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干涩,泪痕不知何时已干透。江敏起身,轻手轻脚掩好屋门,这才让纪常进了院里。 纪常脸上的伤处显然已上过药。他见到江敏开门,眸子倏地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摸出半块胡饼,塞进江敏手里。 “上回你偷了你娘半新不旧的衣裳送我,害得挨了她好一顿打,怎么还不长记性?又给我带吃的了?”江敏的声音带着无奈。 “我娘只是气不过我没吭声就拿走了,”纪常咧开嘴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又微微抽了口气,“她知道我会拿吃食给你,今儿还特地留了半块呢。纵使知道我出门,也没拦我。” 江敏让纪常先帮自己拿着胡饼,自己挽起袖子,走到炉边蹲下,利落地用火石点燃火引丢进炉膛,又往里添了几根柴火。 橘黄色的火光“呼”地腾起,霎时温暖地映亮了两张稚嫩的脸庞。江敏这才接过饼,慢慢吃了起来。 “刚才为什么会和那位贵人打架?”两人如同往常一般坐在木墩子上。江敏的眼睛一一扫过纪常脸上的伤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你这些年冬日习武夏日读书,就是为了和他人逞凶斗勇吗?” 纪常下意识地躲避着江敏不虞的目光,脸上露出些许受伤的神色,“敏敏,我知道……我知道这几日你在害怕。我偷偷去你做过工的那地方瞧过,也知道那肆主被人带走了。我怕……怕有人会来找你麻烦…… 所以最近都带着阿狗他们在四周转悠。” 纪常说完,目光偷偷觑着江敏,见她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只当她心里既担忧眼下困境,又忧虑日后生计。 一股滚烫的热意猛然冲上心头,他鼓起勇气说道:“我……我跟我阿爷说好了,明年……明年就让我去入伍!家里的田地也能少一份租庸。敏敏,你……你且等我去挣得一份前程,到时候能不能……能不能……” 话到嘴边,那最要紧的几个字却像被堵在了喉咙里。纪常早已脸上红彤彤的,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跟着你阿爷,当个胥吏不好么?”江敏眼眸透出疑惑,“安稳度日,衣食无忧。” 纪常年岁尚轻,还理解不了世事的无奈和妥协,他皱了皱眉,眼眸发亮,“与其做个像他那样的人,我宁愿真刀真枪,拿命搏个前程出来。要是我能混出头,我要将所有人都接去过好日子。阿娘,阿弟阿妹,还有阿媪,还有……”你。 纪常暗自发誓,这次定要说出最后一个字。可是江敏就这样突然吻了上来,温软的唇覆上他的,霎时天地寂静又鲜活。 江敏竟比纪常还要贪恋这唇齿相依的温热。掌心扣住纪常的后脑,将他更紧地按向自己,让这生涩却滚烫的亲吻,在柴火的噼啪声里绵延了许久。 直到邻家屋顶闹春的野猫叫得愈发缠绵,被吵醒的人怒叱着掷来石子。瓦片“当啷”一声脆响,簌簌滚落的碎块惊得两人倏然弹开。 江敏渐渐回过神,望着纪常手足无措的模样,痴痴地低笑了几声。 “敏……敏敏……”纪常只觉得脸上滚烫,连耳根都烧透了,目光躲闪地唤她,仿佛刚才那个被按住后脑亲吻的不是自己。 江敏随意地将颊边几缕碎发别到耳后,方才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目光却已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片漆黑的夜空,声音轻缓,“阿常,你说的那个‘以后’我很喜欢。” 她顿了顿,将未尽之言咽下,忽然问:“你记得我说过,我是从哪里来的么?” 纪常仍有些晕眩,下意识跟着她仰头望去,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天上?”他迟疑地重复这个曾以为是玩笑的答案,声音里带着将信将疑,“敏敏,我一直以为你是逗我的。” “就是逗你的呀!”江敏眯着眼蓦地笑出声,那笑容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明媚非常。 她不禁伸出手指,带着一丝顽劣,学着纨绔挑起纪常的下颔,“谁让纪常是个傻子。” 跳跃的炉火将少年们依偎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夯土墙上,暖意融融,仿佛能将这寒夜也驱散几分。 喧嚣散尽,沉寂已久的洛阳城中,未眠的远不止嘉善坊的两人。 不似前几日在柴房倒头便睡,躺在温床软榻上的韩论非,如卧针毡。 ——你应该信他,他确实有办法。 苏语卿神情认真的侧脸总在脑海盘桓。白日里对江敏那番承诺,此刻细想,实在冲动了些。他何尝有什么万全之策,既能逃过阿兄的耳目,又能让江敏指认偷衣之人?府邸侍女少说也有百人,难道还能一一拉出来任其辨认不成? 韩论非心绪纷乱,毫无头绪,索性和衣起身,推门而出。 他翻入平芜院的院墙时,主屋的灯火尚未熄灭,他又悄悄绕过侧边从窗棂往里窥看,少女披着外衣,执笔端坐在案桌前的身影清晰可见。 这么晚了,她在写些什么? 韩论非抬手欲叩门,指节即将触及门板时,才发觉门并未上闩。 “你特意给我留的门?”他推门而入,语气带着一丝诧异。 “嗯。”苏语卿手中的笔一顿,顺势抬眸扫了一眼进来的少年,神色如常,随即又垂首继续落笔。 白日里他轻易许下承诺却无对策,不来找她,还能寻谁?为了等他,苏语卿特意嘱咐知春不必守夜。 横竖她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将眼下知晓的几桩事一一梳理开来。 铺陈的麻纸最左侧写着“韩祁”二字,中间陈列着“万宁寺遇刺”、“亡妻遗物失窃”与“亡妻牌位被毁”三桩事。 “你在写什么?”韩论非好奇地凑到苏语卿身旁,目光扫过纸面,落在“韩祁”二字上时凝住,随即急声追问:“什么?阿兄何时遇刺?” 苏语卿抬眸,奇怪地看了韩论非一眼,“那九殿下以为,你阿兄为何会在没有近卫随行之时,与我一同身处洛阳郊外?” “……” 韩论非眉头紧锁,继续追问道:“那刺杀我阿兄的人可曾捉到?背后主使审问出来没有?” “……”苏语卿回了他一个近乎写着''你在说什么''的莫名眼神。 韩论非话一出口也觉失言,她不过寄居府中的一个小女郎,这等机密要事,如何得知? 苏语卿搁下笔,略一沉吟。依她所见,韩祁绝不会轻易罢休。他明面上借寻韩论非之名封锁陕东道,暗地里,只怕正全力搜捕那些死士。 她顿了顿笔,又在三桩事件下方,逐一添上人名:“死士”、“姜同簪”、“韩论非”。最后这个名字落下,韩论非的不满立时显露。 “那夜你与我一道去的,机关还是你打开的,凭什么单写我的名字?” “因为背后那人要算计的,自始至终是你啊……”苏语卿答得理所当然,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韩论非”三字,抬眸看向他,沉吟道:“你可曾想过,或许那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你?”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亡妻牌位被毁”几字,声音沉静:“毁坏牌位,伤的是你兄长的心。若他认定是你所为,伤的……便是你们兄弟的情分。” 韩论非心头一窒,声音不由得迟缓下来,“那……这三桩事,背后会是同一人主使吗?” “难说。”苏语卿指尖划过纸面,“按照韩祁手下所言,他们那日原是要进城的,留在万宁寺……是个意外。这意味着那群死士已经尾随多时,见时机恰好,便下了手。他们要的也很明确——只为取韩祁性命。” 苏语卿目光落回后两桩事,“而这两桩,发生在洛阳府邸之内,俱是……” 她话音微滞,一个词蓦地窜入脑海,“……内宅之事。” 最后四字脱口而出,苏语卿自己也是一怔。她不由得将“亡妻遗物失窃”与“亡妻牌位被毁”两行字反复看了几遍。 她突然发现,韩祁对这两桩事的反应,竟截然不同! 遗物失窃,他勃然大怒、拿人问罪,搅得洛阳南市人心惶惶;而牌位碎裂那夜,他虽也曾伤心欲绝,事后却将此惊天之事按下不表。甚至……还流露过近乎诡谲的笑意。 苏语卿心头剧震,手中狼毫“啪嗒”一声脱手跌落,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当年围困江宁,能岿然坐视万家离散,此等铁石心肠、深沉城府,又怎会因一时悲怒而失察至此,仅凭衣肆肆主一面之词,便轻易定下姜同簪之罪? 那雷霆杀伐,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他在急于了结此案!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背后之人是谁! “云卿?云卿!”韩论非的呼喊随之而至,见她失魂落魄,便晃了晃她微颤的肩,“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苏语卿慢慢回过神来,目光落在纸上。狼毫残墨洇开一团浓重的乌黑,恰好将“韩祁”二字深深掩藏其中。 “我没事。”苏语卿低声说道。 韩论非的直觉却分外敏锐,“你是不是从中窥见了什么?” “没有。” “当真?”韩论非狐疑地追问,目光紧锁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她此刻心绪纷杂如麻,只想独处静思,便急忙点破韩论非深夜造访的意图。 “你漏夜前来,是想问如何避开韩祁耳目,让江敏入府指认,对么?” 心事被如此直白地揭穿,韩论非脸上掠过一丝赧然,但仍老实承认:“……是。” “此事非你不可。”苏语卿长舒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心弦,“你莫非忘了那夜的隐身符箓?只需再画几张,带江敏在府中悄然巡视几圈,还愁找不到那偷衣之人?” 话音刚落,却见韩论非神情瞬间僵住,面色变得极其古怪,眼神飘忽不定。 韩九郎从来是个藏不住事的人…… 苏语卿心头一凛,豁然起身,急声逼问道,“韩论非,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没有……”韩论非一时被她凌厉的气势摄住,支支吾吾了半晌,眼见避无可避,才垂着头吐露实情:“其实……其实那天夜里,我也是照着模糊的记忆随手画了两张……从未试过,更……更不知那符箓究竟灵是不灵……” “什……什么?”苏语卿如遭雷击,彻底呆住。 难怪!难怪那夜他吓得缩在角落!若当时那两张随手涂画的符箓失了效,被韩祁撞破他二人同在,在兄弟与外人之间取舍,她岂非就成了那只被推出去顶罪的羔羊? 一念及此,巨大的后怕与怒火直冲顶门,苏语卿气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抬手,指尖抑制不住的微颤,直指向房门,“走!你……立刻给我出去!” 韩论非自知理亏,只能低声解释:“云卿,我不想对你隐瞒此事……正因你信我,才更不该隐瞒。” 被毫不留情地推出门外,房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韩论非愣在原地,下意识抓了抓鬓角,一股憋闷之气堵在胸口。 ——他可是堂堂九殿下!为何要在这小女郎面前如此低声下气,还被扫地出门? 这股念头一起,方才的愧疚立时被冲淡了大半。 他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对着紧闭的房门拔高了声音,带着几分找回场子的意味:“喂,明日去找江敏之前,小爷自会把符箓画好。你记得早些候在小门,莫要误了时辰!” 末了,又觉得气势不够,补充道,“过时不候!” 屋内的苏语卿对韩论非那番虚张声势的说辞置若罔闻,她恼怒地将麻纸揉作一团,眼中又闪过几分惊恐,复又将麻纸展开,放在灯烛上,任火光将麻纸吞噬殆尽。 第24章 旧人衣(11) 苏语卿静默地盯着灯台上那撮灰烬。韩祁既然决意按下此事,便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再为姜同簪翻案。还有查下去的必要吗? 这个盘桓心头的疑问,在破晓之后得到了答案——姜同簪死了。 看守晋王妃陵墓的,是附近几户贫寒人家。姜同簪受了重刑,带着一身伤,又在凛冽寒冬中跋涉了那么远的路。陵户处缺医少药,她甫一到地便高热不退,苦苦煎熬数日,最终未能撑过昨夜,就此香消玉殒。 守陵的人家知晓她是府里犯了事被撵去的侍女,却也不敢怠慢,清晨城门甫开便匆匆进城,将噩耗报入府中。 管事虽严令众人不得私下嚼舌根,但这等消息早已如野草般疯传。苏语卿晨起梳洗时,便从知夏嘴里知晓了此事。 房内几名听闻此事的侍女,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妆台镜旁:那里静静放着姜同簪的钱袋和那柄宝石匕首。苏语卿本还想着遣人送还给她,如今人没了,这些物件骤然成了无主之物。一时之间,众人心头皆涌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戚戚无言。 随后,苏语卿心头反而一轻。她带着几分凉薄,目光落在妆台那柄宝石匕首上。如今苦主已逝,这几日的奔波筹谋,霎时变得毫无着落。无论江敏最终指认了谁,真相也只能永远尘封于心底。 苏语卿如约来到小门处,空寂的角落不见韩论非的身影。她下意识抬首望了望天色,确认自己并未来迟,便默立原地等候。 他是已经独自去了嘉善坊,还是……根本未曾打算前来? 光景在无声的等待中悄然滑过,眼瞧着快近正午,她终是垂下眼帘,转身沿着来路,独自折返平芜院。 没了韩论非的搅扰,平芜院的日子仿佛重归旧轨。侍女们煮茶的煮茶,清扫的清扫,各自忙碌。苏语卿随手捡起那本打发时光的《战国策》翻看,目光却不时飘向院外。 瞥见有人迈进院中,她的心倏然提起;待看清是拎着饭食的知春回来时,心又沉沉落下。 知春与知冬将饭食轻手轻脚摆放好。知春递来筷箸,温声道:“女郎,用饭吧。” 苏语卿接过,却只是垂眸盯着箸尖,片刻后又默默放下。 “知冬,”她抬眼,声音略微迟疑,“你去一趟外院,问一问……九殿下可还在府里?” “是。”知冬应声,利落地转身便往外院去。 知春目送着知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收回视线,重新落在苏语卿身上。女郎只是怔怔地坐着,神情恍惚,仿佛魂儿都飘去了别处。知春暗自纳罕:早间分明听女郎亲口说过,要去南市再逛逛,午时便不回院里用饭了。怎地到了正午,人却独自折返,还这般失魂落魄? 更何况……她瞧着苏语卿颈间骇人的青紫,纵是摔了一跤,怎么可能伤到脖子? 知春鼓起勇气地问道:“女郎,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苏语卿被这发问弄得一时懵然,“我表现的很明显?” “何止,女郎忧心忡忡的,任谁都看得出来女郎藏着心事。” 苏语卿敛下眼眸,此事若能就此悄无声息的揭过,于她而言也是一件幸事。为何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她还未想清楚,一道身影犹如一阵风似的由院外卷了进来。很快,韩论非已气喘吁吁地站在苏语卿跟前。 氤氲的桃花眼还残留着几分睡意,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鸦袍领口结扣未系,俨然一副仓促而来的模样。 “我……我起迟了。”韩论非愣愣地说道。 他往日都是夜间过来,院内总是只有苏语卿一人。此刻说完,见苏语卿眼眸透着不虞,粉唇微抿却隐忍不发,才后知后觉发现院内还有旁人。 苏语卿吩咐道:“知春,为九殿下备水梳洗。” 知春这才看清眼前的小郎君竟是晋王的胞弟,更未料到他如此衣冠不整地闯入平芜院,惊得扑通跪倒,额头触地,“婢子见过九殿下。婢子这就去准备!” 紧跟韩论非回到院里的知冬见状,也默默跟着知春退下备水。 韩论非还记得自己昨夜的放言,自知理亏,乖觉地在苏语卿对面跪坐下来。趁着时下只有他们两人,从袖中掏出两张符箓,“你瞧这符箓,与那日的有何不同?” 裁成长条的麻纸上,画的符墨色均匀妥帖,瞧着比那日所见工整许多。其余的,苏语卿便看不出什么门道。 她的心思并不在符纸上,随口回道:“笔力沉了几分,瞧着比那日写的认真。” 韩论非见苏语卿无法欣赏其中奥妙,眸中掠过一丝失落,他昨日画了上百张符箓,真正能做到灵光流转、循环往复的,也就手中这两张罢了。 他手里还有许多残品,本想等会拿来试验时长,此刻倒也大方,从这两张中抽出一张递给苏语卿,“等会见到江敏以后,不如你展示给江敏看。也好让她安心,随我们一道回来。” 苏语卿接过符箓,夹在两指之间,抬眼问道:“你醒后,可曾听到过什么消息?” 韩论非见她神情有异,心头一紧:“发生什么事了?” “姜同簪死了。”苏语卿的声音很轻。 余下之言不言而喻,毁坏牌位之事并未摆到明面上,他们连半个字都不能提起。衣肆肆主早就成了刀下亡魂,韩论非承诺要保全江敏性命,因此江敏不可能出来作证。 眼下随着姜同簪这一死,知晓窃衣真相的,便只剩下那真正的凶手。无论他们之后查到了什么,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韩论非思虑半晌,终于想通了其中关窍。他豁然起身,焦灼地在原地来回踱步,“我不甘心,纵使不能翻案,我也必须知道凶手是谁!你不是说那人是冲着阿兄来的?只要阿兄信我,那人岂能轻易脱身?” 若是……你阿兄从一开始便什么都知道呢? 苏语卿正踌躇着,要不要将自己的猜测告知韩论非,知春与知冬已端着水盆、布巾等物一道回来了。 待两人为韩论非梳洗整衣完毕,饭菜也重新换上热乎的。 韩论非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重新在苏语卿面前坐下,“我就不回外院,随你一道吃吧。不管后面如何,今日既已与江敏约好,总得先去一趟。” 他说完,视线无意间扫过苏语卿的颈项,目光骤然凝固,“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昨日被裘衣遮掩、未被发现的肿胀扼痕,此刻已化作一片淤紫发黑的印记,细看之下,肌肤依旧微微肿起。 “江敏做的?怎地,我们在巷里打架,你们还在院里厮杀了一场?”韩论非本是说笑,却在苏语卿的沉默里,脸色添上几分凝重,“她还真敢?” “她起先藏了起来,我拿她翁姑的性命当做要挟,逼她现身。”苏语卿语气淡淡。 韩论非却愣了愣,似乎在相较两人谁下手更为狠辣。 “你……”韩论非这回倒反应极快,旋即问道,“你这可有外敷的伤药?” “不用……” 他复又起身,打断苏语卿的话,“罢了,你还是别说话了,我自己来找。伤成这样,吐字如常倒是能忍。” 苏语卿闻言,后知后觉摸了摸脖颈,原先并不觉得疼的脖颈,在触碰时却有一股猛烈的疼痛袭了上来。 韩论非在苏语卿房内翻箱倒柜,隔着那道屏风,疑惑的声音传来:“咦?你这脂膏的味道……我好像在何处闻过?” “你看看,这是何处得来的?”韩论非拿着瓷瓶走了出来,难掩激动,“这香味……很像是那天在柴房那人身上的!” 苏语卿接过瓷瓶,挑出雪白的脂膏涂在手背,细细嗅闻,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市面上寻常的淡香,想来你那日闻到的做不得线索。” 韩论非的目光却未曾移开,紧紧锁在苏语卿脸上。就在那转瞬之间,她眉梢眼角任何一丝细微的牵动,指尖涂抹脂膏时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甚至呼吸间微乎其微的节奏变化,都清晰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看来是我多虑了。”韩论非语气如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目光却更深邃了几分。 “不过,这脂膏我从未用过,且放在柜子深处。”苏语卿的眼神似乎在控诉韩论非翻找时的粗鲁,“罢了,还是我自己找吧。” 她随即起身,走入内室。方才强装的情绪瞬间消弭,苏语卿翻转瓷瓶,指腹摩挲瓶底,一个清晰的“文”字赫然刻于其上! 她记得暮雨送来这脂膏时,曾特意提及它用了西域某种极其昂贵的香料,绝非寻常之物。 所以……这一切的线索,竟都丝丝缕缕与文小娘有关? 思绪翻涌,过往种种疑点似乎豁然贯通。 肆主定是受了胁迫,明知会招来杀身之祸,仍犯下此等大罪。文小娘就住在后院,指使侍女窃取衣物,再方便不过。 可是,她为何要嫁祸姜同簪?又为何要毁坏王妃的牌位? ……仅仅是因为内宅之争?那幽微的妒恨,竟让文小娘容不下王妃的旧仆,甚至想抹去王妃在这世间遗留的所有痕迹?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韩祁为何要包庇文小娘?难道万宁寺中的颓丧悲恸,失窃王妃遗物的焦灼暴怒,全是做给世人看的戏不成? “云卿,你上好药了没?怎么半天没动静?”韩论非在外等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追进房内。 苏语卿不着痕迹地将脂膏放回原处,伸手正要去拿药瓶。韩论非却已走到她身后,探身越过她的肩头,抢先一步拈起了那个小瓷瓶。 他打开瓶塞,凑近鼻端轻嗅,眸子微亮,“就是它了。药味纯正,是上好的外伤药。你且转过身来。” 苏语卿依言转身。这方寸之地本就狭窄,她甫一动,便发觉自己几乎陷在了少年温热的胸膛与身后冰凉的木柜之间。 两人同时僵住,谁也没料到,这一转身,竟让彼此的距离变得如此之近。 苏语卿清晰地感觉到对面少年的呼吸骤然一滞,变得短促而灼热。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视线却不慎扫过他悄然泛红的耳廓。 她蜷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后木柜的纹理,指尖微微发白,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要立刻逃离这逼仄空间的冲动。 幸而韩论非将药瓶胡乱塞进她手中,便头也不回地匆匆退了出去,只丢下一句:“你……还是你自己涂吧。” 内室骤然安静下来。苏语卿独自握着那犹带少年掌心余温的药瓶,眼睫如蝶翼般轻轻一颤,怔怔地垂下了眼帘。 不过片刻,苏语卿便从内室走出,浓重的药味萦绕在她周身,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落座后,只是草草用了饭食,便与韩论非一同出了门。 此刻,她心中对真相的渴求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炽烈。她急需江敏的指认,来印证那呼之欲出的推论,将散落的碎片拼成完整的图景。 第25章 旧人衣(12) 然而,当两人匆匆赶至嘉善坊外,只见一架破旧的独轮车正吱呀作响地从坊内推出。 车上,一卷单薄的苇席潦草裹覆着一个人形,便是那潦草收束的一生。 苏语卿目光落在苇席缝隙间漏出的一缕花白头发上,下意识拉住了韩论非。 推车的汉子与扶车人低沉的叹息,零碎地飘入耳中:“那丫头真是狠心……撇下不管……” “到底是捡来的,谁让亲生子早早去了……唉,无人送终……” 苏语卿与韩论非两人目光相接,韩论非稍显疑惑地问,“怎么了?” “看着像……”苏语卿欲言又止,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走吧走吧,我们快些。” 两人疾步赶到江敏的住处,却见院门洞开。昨日还冒着热气的药炉早已冷透,唯有纪常一人,失魂落魄地枯坐在院里。 “怎么只有你?江敏呢?”韩论非皱眉问道。 苏语卿心头一紧,猛地冲进屋内——果然人去屋空!不仅江敏不见踪影,连她卧病的翁姑连同那张苇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敏跑了,就连她的翁姑也不见了。”苏语卿急切说道。 “纪常!”韩论非几步上前,一把揪住纪常的衣襟,“江敏去了哪里?!” 回应他的,是一记结结实实砸来的重拳!纪常反手死死揪住韩论非的衣领,目眦欲裂地怒吼:“你还有脸来问我?你们昨日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韩论非被迫后仰着头,指腹狠狠抹去唇边渗出的血渍,眼中怒火更炽:“你为何不问问她干了什么勾当?想打架?小爷奉陪到底!” “昨日还打得不够?”苏语卿试图分开剑拔弩张的两人,声音冷静,“我们只是想从她口中买一个消息,昨日江敏已经拿走了五六枚银饼。” 纪常听见江敏拿了“五六个银饼”,有些怔怔地松开手,眸中带着惊疑与不敢置信,“你骗我。她未曾和我提起过此事……” 他目光又落回韩论非的脸上,“她到底知道什么,居然值那般多的银钱?” “哼!小爷有钱!你管得着?”韩论非梗着脖子。 “韩九郎!”苏语卿制止韩论非再挑衅下去,她又望向纪常,“现在,你能确定她是走了……还是……” “阿媪昨夜没了。”纪常颓然跌坐回冰冷的石墩,声音空洞,“追不上了……她天不亮就跟着一队栗特商旅出了城……此刻怕是已走出几十里了……” 怪他,昨夜他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才没有发现敏敏的异常。 另外两人闻言,亦是神色各异。 韩论非脸色一白,终于意识到自己昨日爽快掏钱的举动是何等疏忽。 而苏语卿则是抿紧了唇。她昨日便已察觉江敏有脱身之意,只是没有料到,牵制她的那根线竟断得如此之快。 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着破败的小院。 不知何时,院门口已聚拢了一群闻声而来的少年郎。他们脸上没了昨日的嬉笑跳脱,只余下关切与无措,互相推搡着,终是有人鼓起勇气喊了一声:“阿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是啊,男子汉大丈夫,怕啥!” “阿大……会好的……” …… 只是可惜,少年们一腔赤诚的安慰,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苏语卿望着那群瘦弱的身影,恍惚间,仿佛又置身于曾混迹的江宁城闾巷之间。原来,无论是锦绣洛阳,还是烟雨江宁,生离死别,不过皆是人间寻常事一般。 她默默转身,“既然寻不到江敏,我们没必要久留于此,走了。” 韩论非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狠狠瞪了纪常一眼,心有不甘地闷声应道:“……好。” 就在两人欲行之际,纪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像是耗尽了力气才挤出声音:“……敏敏……她……究竟做了什么?” 韩论非眼见纪常自己撞上来问,报复的恶念瞬间涌上心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苏语卿却倏然回身,眼中满是不赞同,同时用力拉扯着他的衣袖往外走,“韩九郎别说了,我们走吧!” 韩论非的脸上掠过明显的不虞和困惑,终是咽下已到嘴边的话,顺从地被她拉走。 待出了嘉善坊,远离了纪常和那群少年,韩论非才按捺不住问道,“分明是江敏毁约在先,你又何必替她遮掩?为何偏不让我把真相告诉纪常?”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江敏是窃取王妃遗物的帮凶?告诉他姜同簪的死,江敏亦脱不了干系?然后呢?”苏语卿停下脚步,语气逐渐变得尖锐。 那层因常年生存而习得的、隔岸观火的冷漠,在此刻片片剥落,长久压抑在心里的复杂情绪犹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江敏行事固然可恨,可你焉知她不是被逼到了绝处?一介无依无靠的女流,在这世道间,除了攀附、依附、甚至铤而走险,又能有多少活命的余地?” 韩论非目光闪烁不定,只是牢牢注视着眼前一改平日疏离的苏语卿—— 愤怒、不甘、痛楚、脆弱……却无比真实鲜活。 苏语卿空落的内心霎时被这些情绪填得满当当,她近乎贪婪地享受着宣之于口带来的快意,“你为何不说,是那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罪罚’,如附骨之疽般日夜折磨着她?是那滔天的权势,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可以被随意碾碎的蝼蚁,除了仓皇逃离这方生养之地,她还有何路可走?” “若非她心生妄念,误入歧途,又如何会卷入其中?”韩论非只觉她此刻有些偏执。在平芜院时,他便已察觉她言语有所欺瞒,“云卿,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你告诉我!” 告诉他?让他跑去质问韩祁为何要包庇他的小阿嫂吗? 苏语卿抗拒地微微偏开视线,声音愈发凛冽,“还有姜同簪……若非韩祁……她何至于被构陷罪名,终其一生都去不了莫贺延碛。” 而她自己呢?或许很快,她也要被这滔天权势裹挟着,俯首认下另一个‘母亲’了。 韩论非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手却更紧地箍住苏语卿的手臂,“你把知道的说出来,好不好?别一个人藏在心底。你曾与江敏说过,她该信我。为何如今,你却不肯信我分毫?” 苏语卿喉间一滞,看向韩论非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几度明明灭灭过后,最终只化作一句,“事已至此,就此作罢吧。” 韩论非疑心已起,岂会轻易罢休。回到府邸,两人在小门处默然分开。目送苏语卿的身影没入回廊深处,他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顶之上。 足尖轻点,他迅速掠过几重屋脊,抢在苏语卿前头到了平芜院。趁着院下无人,韩论非如落叶般飘然坠地,接着闪入姜同簪曾住过的侧屋。 屋内,那日被他倾洒的香料早已清扫干净,属于姜同簪的物品也已如数清空。 他环顾一圈,见那空荡荡的床榻木板冷硬,便索性盘膝坐于地上,闭目凝神,运功调息起来。 自打出了桃村,他便没有好好修炼过。昨夜画符耗竭的灵池,此刻又积蓄了些许灵力。 韩论非素来秉承‘够用则已’的念头,当下也不贪多。他指尖凝起一点微不可查的灵光,轻按眉心。 倏忽间,数十条细若游丝的金丝自他周身逸散而出。为首的那缕尤为灵动,竟在半空轻盈一折,近乎依恋地拂过他的颊侧。 别闹,速去探她。韩论非于识海中无声催促。 金丝们似有所感,齐齐向着闭目的主人微微一颤,旋即如流光般穿门而出。 它们追随回到院内的苏语卿,掠过尘土微扬的庭院,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主屋之内。 桌案边侧的砂壶正冒着热气。苏语卿拿起裹着厚布的壶柄将其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热汤。“可是女郎回来了?”听见动静,知春的小脸从内室探了出来。她定睛一看,笑意染上眉梢,肘间还挂着几件未叠好的衣袍,接着又略带忐忑地朝苏语卿身后张望,“怎么不见九殿下?” “他又不住平芜院,随我回来做什么?”苏语卿脱了鞋,托着腮,歪身坐到席上。另一只手捏着杯盏,凑近唇边吹散氤氲热气。一条刚爬上桌案的金丝被这升腾的热浪模糊了感知,连忙抖了抖细长的身躯。 “女郎说的是。”知春退回内室,窈窕的身形隔着屏风隐隐透出,“昨日知冬去而复返,只道女郎陪九殿下出了门。我起先还不信,后又一想,女郎受晋王照拂,怎么会不识得九殿下?在这府邸中,也只有九殿下与女郎年纪相仿,自是能玩到一处去的。” “你怎么知道是玩到一处,而不是他以势强迫于我,要我作陪?”苏语卿反问。 知春轻笑,“女郎说笑了。若非有约在先却未见来人。女郎为何去而折返,九殿下又因何到此?” 金丝似在凝神细听,末端微动,下意识转向苏语卿的脸。 然而,她的神情始终笼罩在氤氲的水汽之后。金丝欲凑近细察,苏语卿却已将饮了半盏的热汤搁下,径直走向内室。 彼时,知春正将叠好的衣物收纳入柜,待她起身,苏语卿已然侧身卧于榻上。 女郎这是累了?知春见状,轻手轻脚走出了去,悄然关拢了门。 爬上屏风顶端的金丝悬停片刻,随即如游鱼般滑下,朝着床榻上的身影游弋而去。它们轻盈地绕过苏语卿的面容,在她颊边悬停、微颤,似在感受气息。 苏语卿闭着眼,呼吸绵长而均匀,似乎已沉入了梦乡。 金丝无声滑落床沿,在内室低徊数圈,正欲离去——床榻上的苏语卿却骤然睁眼,眸底一片清明,只听得她低喃道:“我不甘心。凭什么她逼得他们生离死别,还能若无其事地深居后院?她究竟是怎样的人,韩祁……还是我认识的大将军吗?” 悬空的金丝疑惑地回望,只见苏语卿自袖中摸出一张符箓,将声音压得极低:“至少……要见她一见。” 第26章 旧人衣(13) 韩论非收回神识,亦从怀中摸出一张隐身符,往身上一贴。然而身形虽隐,他却依旧屏息凝神,如影随形般悄然缀在苏语卿身后。 原因无他,这隐身符有个奇特的弊端:符咒虽能隐去身形,但贴着同种符咒的两人,却偏偏能互相瞧见。 苏语卿出了院门,右拐步入花廊。迎面走来一群低眉顺目的侍女,她状似无意地抬手在她们眼前轻晃了晃,见众人毫无异色,那颗稍悬的心才落回实处。 韩论非一路尾随,待见苏语卿停下脚步,驻足于大门紧闭的雨霖院前时,心中不禁诧异。 苏语卿推了推门,见里边闩住后,便抬头望向不算太高的夯土墙,暗自打起了主意。 她几次屈膝跃起,指尖竭力去够墙沿,却次次滑脱,徒劳无功。 隐在暗处的韩论非瞧着她笨拙的模样,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正迟疑着是否要现身相助。东边出现了一名衣着体面的侍女。此女容貌寻常,步履沉稳扎实,行走间隐隐带着练家子的劲道。 只见她行至雨霖院门前,抬手轻叩门扉。门内立时传来应和声,随即“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开启一道缝隙,露出一张瞧着面嫩的小侍女脸庞。小侍女见了来人,声音里带着恭敬:“朝云阿姊回来了。” “嗯。” 就在这开门的刹那,苏语卿觑准空隙,身形如狸猫般一闪,紧贴着朝云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雨霖院内。 韩论非亦见机而动,足下发力,身形轻捷地掠入院墙。他毫不停歇,衣袂翻飞间已飘然落至屋顶,旋即伏低身形,目光投向下方庭院。 朝云对自己身后悄然带入了两个“尾巴”浑然不觉。她步履匆匆,一心只想快些进屋,却在跨过门槛之际,被内室而出的暮雨迎面拦住了去路。 暮雨悄悄朝里间觑了一眼,对归来的朝云压低声音道,“娘子昨儿闹头疼,一夜未曾安眠,方才刚合眼。莫去扰她,有事且待她醒了再说。” “也好。”朝云颔首应道。 韩论非将朝云的话收入耳中,神情一怔,这侍女的嗓音,与那日柴房外所听的音色如出一致。 所以,想要害他的人真的是这位小阿嫂不成? 两人这边悄声低语,里间的文娘子却已然醒了。一道带着初醒慵懒的酥软嗓音隔门传来:“可是朝云回来了?” 暮雨闻声,忙将门推开些许。文娘子的面容便落入了苏语卿的视线。 她慵懒地伏在熏笼之上,秋香色的银杏纹长衣半掩着背脊。她眼睫微抬,尚带着几分未褪的困意,如瀑青丝流泻而下,迤逦铺陈于地。 苏语卿看得有些目瞪,好一个媚骨天成的美人! 暮雨见状,口中说着埋怨的话,语气里却满是心疼:“我的好娘子,就歇歇身子骨吧。你总是这般,与其来日陪你入了土,倒不如眼下就趴在你身上哭断了肠去……” 这话虽有些逾矩,文娘子却也不恼。她半撑起身子,长衣滑落,堪堪掩住半边薄肩。黛眉细长入鬓,一双银亮的眸子低垂着,端的是我见犹怜。 她只朝暮雨随意挥了挥纤手:“你这嘴越发讨嫌了,罚你去门外守着。” 说罢,又转向朝云,语气温软了些:“你可莫学她。年纪轻轻,心却像个阿媪,整日絮絮叨叨,不是管东便是管西。便是我娘亲在世,怕也管束不及她半分。”她说着,顺手轻拍身侧雪白的狐毯,“朝云,过来坐,陪我说说话。” “是,娘子。”朝云应声。 “娘子既厌烦我,那我就在这冷风里站着,离娘子远远的才好。”暮雨故作委屈地撅起嘴,待朝云进屋后,才抬手将门轻轻阖上。 室内炭火融融,暖意熏人。主仆二人相处日久,情分颇深,言谈举止间便多了几分随意。 待门扉合拢的轻响落下,文娘子脸上那几分慵懒的笑意悄然敛去,朝朝云递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极低:“西京的事……如何了?” “七郎的任命文书已下,年后便要去宗正寺赴职。二叔公前几日亲自将十八娘送去做妾,听闻……是那位亲自相看过。” “如此甚好。” “只是婢子心中不平!凭什么脏活累活都由咱们来做,好处却尽数落入了二房囊中?” 文娘子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阿爷走得早,长房只剩我这孤女。不求来给二房,我求来又有何用?难道那人还能凭空给我变出个顶门立户的阿弟不成?” 她说着,忽又觉得滑稽,纤手拍着温热的熏笼,娇气地伏趴上去,“只要二叔一日还需倚仗于我,文家的好处还能少了我的份儿?我本就是个自甘下贱的命,只配守着些黄白俗物,聊慰此生罢了……” 苏语卿听着云里雾里,韩论非却心下了然。文家长房自小阿嫂的父亲亡故后,便男丁凋零,日渐式微。反倒是二房,仗着子嗣繁茂,嫁女只看权势高低,无论妻妾,攀附不少权贵。更借姻亲之便送子入仕,势力日渐兴盛。 “娘子当心发梢燎着了!”朝云连忙半跪着,替她将流泻的青丝拢起,“娘子何等精贵,若在早年,便是王妃之位也当得。” “好朝云,只当你是疼我,说些好听的哄我罢。”文娘子捡起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目光虚渺,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曾以为,余生便要在那紫微宫的深墙内,伴着孤灯老桐了此残生。没成想……竟还能遇见他。” 她眼中泛起一丝迷离的光彩,“那年,他率军杀入紫微宫,横刀立马,于万军中耀眼夺目。我站在高殿之上,如同着了魔障,痴痴望着……他竟识得我,还亲自将我抱上战马……” 说到此处,她忽地踩着狐毯站起,疾步扑到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细细端详镜中容颜。 “你说,他既来了洛阳多日,为何……为何都不来瞧我?”文娘子抚着面颊,言辞凄婉低喃,“是了……我本就比他年长两岁。红颜易老,落花……又岂能重回枝头?” 镜中人分明娇美如二八少女,哪有半分她口中的不堪? “娘子,”纵是朝云也不免泛起几分心疼,柔声安抚道,“昨日娘子头疼,郎君见雨霖院请医问药,还亲口问起。还差人传话晚些得了空便来看你。你忘了?” “是了,他今日会来!”文娘子容颜瞬间焕发光彩,浮现娇媚,“犹记当年,洛阳筵席宾朋满座,便是虞蕴大婚也比不得我风光。他足足在此陪了我三月,夜夜宿在我这雨霖院……若非这些年我身子不争气……” 朝云闻言微怔。娘子与郎君成婚以来,郎君留宿雨霖院的日子屈指可数,半月已是难得,何来三月? 莫非……是记岔了? “娘子,如今已无需避忌。待随郎君回了西京,何愁没有子嗣承欢膝下?” “你以为,”文娘子眼中笑意渐褪,从妆台上拈起一支银簪,缓步踱回熏笼旁坐下,“那人暗地里做了这许多手脚,会容三郎好过?” “只可恨!”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簪尖划过,“我费尽心机布下此局,九郎平日最是好奇贪玩,偏偏这次不上套!而三郎……终究还是没能亲手了结姜同簪!” “他不是最爱虞韫么?”文娘子冷笑,眼中闪过怨毒,“我偏要看他亲手拔除身边这唯一知晓真相之人!那滋味……想必极好。” 朝云却皱起眉头:“此计太过行险,实在不值当!万一……万一被郎君知晓了……” “他若知晓却故作不知……”文娘子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才真真是妙极!身陷无间炼狱,却永无挣脱之期!” 隐身的两人皆是一惊! 霎时间,一股澎湃的怒意自韩论非胸膛炸开。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怒火是因得知阿嫂之死背后竟另有推手,还是因小阿嫂对阿兄的用心如此险恶阴毒。 原本站在她们身侧不远处的苏语卿,听着这接连爆出的致命秘辛,不禁往紧闭的门扉方向连退了两步。 文娘子恍若未觉,只垂眸拨了拨熏笼里的香灰,投入一枚香丸。闭目轻嗅氤氲香气,声音幽渺如叹息:“三郎啊……莫要怨我。文家在前朝位列国公,煊赫一时。自打这江山改姓了韩,西京涌进多少新贵?高堂之上,可还有几人是文姓?我文家的儿郎伏在尘埃里,捡拾他人牙慧……你叫我如何甘心?” 她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在你那里,我说不上话……总得寻个说得上话的,你说是与不是?” “娘子!”朝云忧心忡忡,“若郎君当真失了势,咱们……咱们也要跟着遭殃啊!” “三郎……站得太高了。”文娘子的语调忽又变得无比轻柔缠绵,仿佛在情郎耳边低诉,“高得……我都快够不着他了。” 她唇边绽开一个近乎妖异的笑容,“若是能跌下来些才好呢。我恨不得那人……剪了他的羽翅,剜了他的膝骨,将他彻底打落尘埃泥淖之中。” 文娘子眼神空洞,仿佛沉溺于那血腥而掌控一切的幻想中,薄薄的脸皮泛起病态的潮红。她胸脯急促起伏,纤细的身体因极致的兴奋而抑制不住地细密战栗。 外间的暮雨隐约嗅到一丝异样甜腻的气息,脸色骤变,再顾不得仪态,猛地推门而入! 猝不及防的苏语卿被门板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只觉四肢百骸绵软无力,挣扎着竟一时难以起身。 怎么回事?她为何会这样?不行……绝不能倒在这里! 她强撑着昏沉的头脑,摇摇晃晃地站起,跌跌撞撞便要向外间逃去。 暮雨一眼瞥见文娘子那副情状,心头又急又怒,忍不住暗骂:娘子这是要作死不成!苦口婆心劝了多少回,偏是不听! 又见朝云也显出不支之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睁眼瞎!什么腌臜东西都敢让娘子往熏笼里放?” 此刻的文娘子早已浑身绵软如泥,媚眼如丝地瘫伏在狐毯之上,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绵地抚摸着柔软的绒毛,口中溢出破碎的低喃:“三郎……” 暮雨心急如焚,再不管不顾大开门窗,让那冰凉的寒风灌入其室,她扭头朝摇摇欲坠的朝云厉声喝道:“还愣着作甚!快帮我把这要命的熏笼抬出去!” “这香丸……”朝云被冷风一激,混沌的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顿时骇然失色,失声惊呼,“难道是——?” “浮生醉!”暮雨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尖利,“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 屋里闹出不小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间廊下候命的侍女们。几张惶惑不安的小脸在门边窗下探头探脑,却又因未被点名,畏缩着不敢近前半步。 待到暮雨厉声分派下取炭、倒水等一连串差事,侍女们才如蒙敕令,纷纷忙碌起来。 眼见下方已乱作一团,韩论非虽不知“浮生醉”为何物,却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他掌心生出一簇摇曳的火苗,恨不能连人带房一把火烧了干净。 只是思及牵扯出的桩桩件件,韩论非心中已隐约拼凑出真相的轮廓。只是,若将这一切告知阿兄,阿兄问起他从何得知?他又该如何应答? “咦,院门怎么开着的,我明明记得闩上了的。”有个侍女疑惑道。 韩论非方回过神,想起苏语卿离那两人过近,吸入的毒香恐不在少数,心头涌上担忧,不敢再耽搁,循着苏语卿遁走的方向悄然追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苏语卿扶着冰凉的墙壁,一步步艰难地向后院大门挪去。她浑身滚烫,仿佛置于火上炙烤,眼前不知何时竟浮现出许多飘忽的人影。身体绵软无力,步履间却生出一种诡异的漂浮感。 她曾见过误食毒菇之人,生出幻象后癫狂乱舞、口角流涎的丑态。想到自己即将步其后尘,苏语卿狠掐人中,试图维系最后一丝清明。然而这清明流逝得太快,眼看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幻象深渊,一道熟悉的身影,陡然撞入她朦胧的视野。 心头骤然涌起绝处逢生的狂喜,却又唯恐是幻象作祟。苏语卿毅然撕下隐身符,拼尽残存的力气朝前奔去。 最终力竭,她重重摔倒在来人脚边。蜷着的手指死死攥住那片衣袂,发现身影并非幻觉。 微弱的哀求自她唇间溢出,气若游丝,“韩祁……救我……” “哟,这不是住在平芜院的小女郎吗?怎么跑到后院来了?”跟在韩祁身后的卫侍官惊诧出声。 韩祁正欲俯身查看,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已扑面而来——是西域秘香“浮生醉”。此物之烈,犹胜五石散。 前朝时,此香风靡于达官显贵子弟间,千金难求。传闻吸之可于幻境中圆满此生憾事。 他初次闻见,还是在攻陷江宁那日。国破在即,前朝梁明帝仍醉卧深宫,殿中香炉袅袅升腾的,正是此物。 韩祁厌恶地拧紧眉头,目光顺着苏语卿来路的方向冷冷扫去。她方才去过何处,已然了然于胸。 眼中厉色愈深。 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对卫侍官道:“还愣着作甚?拖出去,寻个地方充作花肥埋了。” 卫侍官觑着韩祁满脸怒容,心知他在说气话,反倒干笑两声,打圆场道:“三郎说笑了。女郎瞧着年岁不大,好奇心重些也是常情。” “哼!成日与九郎厮混一处,胆子倒是越发肥了,什么地方都敢乱闯!”韩祁人虽不在府中,对两人行踪却了如指掌。他沉默一瞬,语气转冷,“只怕雨霖院那边眼下也去不得。晚些你遣人去告诉文梨,就说我有要事缠身,便不过去了。” “是。可要老奴唤人将这小女郎送回平芜院?” “不必。”韩祁本就是行伍出身,二话不说,弯腰便将意识昏沉的苏语卿拎了起来,往肩上一甩,“回书房。” 一路追来的韩论非,亲眼目睹苏语卿撕下符箓,不顾一切地奔向阿兄。忆起她今日百般犹豫、始终不愿告知真相的模样,他脸上怔然,眼底蒙上一层浓重的落寞。 不愿再追,韩论非折身越过林园,飞落至春池畔。 他掬起一捧冰冷的池水,狠狠泼在发烫的脸上,试图浇熄翻腾的心绪,又猛地一拳砸向地面。为什么?为什么她宁肯孤身涉险,也不愿信他分毫? 可为何……她就这般笃信阿兄? 春池的涟漪渐渐平息,水面澄澈如镜,清晰地倒映出池边少年灼人的容色与满眼的失落。那尚未长成的身骨,在倒影中显得格外单薄伶仃。 第27章 旧人衣(14) 书房的烛火重新燃亮。 韩祁径直将苏语卿搁在冰凉的小榻上。卫侍官见状,连忙唤来书房侍奉的垂影,命她取来一领玄色氅衣,仔细垫在苏语卿身下。 “阿娘……” 苏语卿梦呓出声,面颊绯红,闭目的神情柔软又乖巧,仿佛正沉溺在一场美梦之中。 坐在一旁的韩祁冷眼瞧着,却觉得她脸上那洋溢的幸福格外刺目。他指尖微动,几乎想立刻唤人端盆冰水来,将这沉湎幻境的女郎泼醒。 目光掠过她瘦削而轮廓分明的侧颊时,那念头却又生生压了下去。 “去请个大夫来,”他沉声吩咐,“为她施针醒神,要快!” “是。”垂影领命而去,书房霎时陷入一片静默,唯有更漏单调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韩祁独坐片刻,忽地朝外问道:“大夫怎地还不到?” “才一刻不到的功夫,三郎心急了。”卫侍官的声音隔着门板透来。 他又问:“雨霖院那边,可有动静?” “倒未见有人出来查探。许是那小女郎藏得稳妥,未曾被院里的人发觉。” “卢氏的车马,几时可至?” “算算行程,约莫……就在拂晓后了。” 苏语卿依稀记得心头萦绕着一股暖融融的欢欣,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美事,可那梦境的具体模样,却如同指间流沙,怎么也抓不住、记不清了。 一丝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疼痛,将她从那片混沌的暖意中硬生生拽离。涣散的瞳孔在烛光下艰难地聚拢、转动。终于,清明的神采缓缓注入了眼眸。她茫然四顾,视线最终定格在烛火旁那道高大沉稳的身影上。 “晋王殿下,这位女郎已转醒。若再无他事,老朽便先行告退了。” “有劳了。”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朝着韩祁方向躬身拱手,随即带着提药箱的童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苏语卿默默支撑着坐起身。仍在房内的垂影见状,忙关切地递上一杯温热的水。 然而,韩祁冷冽的眼神瞬间扫至,“出去!” 垂影吓得肩头一颤,不敢多言,慌忙低头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两人。苏语卿捧着手中尚有余温的杯盏,指尖微蜷,一时竟不敢贸然饮下。 “我渴……”声音沙哑干涩。 “水在你的手中。”韩祁语气平淡,目光却未离开她分毫,烛火在他深沉的眸中跳跃,辨不清情绪。 “可我的命却攥在晋王手里。”苏语卿心知,在韩祁面前,任何狡辩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更何况,当她向他求救的那一刻,便已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我起先根本不知,你是有意要按下窃衣之事。只是见姜同簪似有冤屈,于心不忍……” “想知道这件事真相吗?”这些辩解于韩祁而言,如同浮尘般无关痛痒。他径直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知道是文娘子。”苏语卿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杯盏,杯壁的暖意也驱不散指尖的微凉。 “我说的,远不止窃衣之事。”韩祁道。 闻言,她眼睫轻颤,抬眸望向烛影下的男人,眼底的好奇终究压过了忐忑。 “有人害死了我的妻子,”韩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烛火,落在更幽暗的虚空,“又以重利相诱,妄图借后院之手,将一切罪证抹除殆尽。姜同簪——”他顿了顿,“她曾侍奉于我亡妻身侧,偶然窥见了一丝端倪,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全然明白所见为何。” “而那人,找上了文梨。”韩祁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可惜,文梨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非但应了,更是变本加厉。你可知驱使去窃衣的侍女,不是一人,而是一群!” 苏语卿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可姜同簪她是无辜的……” 韩祁的神色越发阴鸷,他的目光反复刮过苏语卿越发苍白的脸庞,“我妻子被奸人所害,她又何其无辜?”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扭曲平静,“所以,她们都该死。难道,不对吗?” 他微微倾身,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哦,忘了说,还包括……江敏。” “你……你该不会……”苏语卿的声音因巨大的惊骇而颤抖。 韩祁的神情带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残忍:“云女郎不妨猜猜看?此刻,江敏身在何处?她那双手脚……是否还完好如初?” “哐当——” 杯盏脱手坠落!温热的汤水泼溅而出,顺着她颤抖的手背淋漓淌下。 “而你,”韩祁的视线冰冷下移,钉在她衣角那道刺目的裂口上,“瞧瞧你又做了些什么?打草惊蛇,坏我大事。你可知,那条蛇……已经注意到你这只偷听的老鼠了?” 苏语卿的目光仓惶追随着他的视线,背脊瞬间冷汗津津。她的衣裳究竟是什么时候破的?是……是暮雨推门闯入时,她摔倒在地剐蹭到的吗? 韩祁说到此,已霍然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一只蕴着可怕力量的手掌,攫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声音自头顶压下,迫人至极。 她已心绪大乱,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在混乱的脑海中拼命抓取任何一根浮木。 “晋王,”她挣扎着,指尖徒劳地抠着他如磐石般的手腕,声音因窒息而嘶哑破碎,“你……你亲口应允过……要……让我归家……大……丈夫,千金……一诺……” 然而,回应她的,是脖子上那骤然加剧的力道。指节深深陷入皮肉,苏语卿的视野在刺目的光斑与浓稠的黑暗间疯狂闪烁。 一股绝望充斥她的脑海,江敏的扼杀她尚能逃生,可眼前这个男人碾碎她简直易如反掌。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际,那掌握她生死的手掌,却倏地松开了。 “咳……咳咳……”大量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肺腑,苏语卿蜷缩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韩祁垂眸,冷眼俯视着脚下濒死挣扎后狼狈不堪的身影,“我的确想杀了你。毕竟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顿了顿,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不过我也答应过让你归家,可眼下,雨霖院那边既已起警觉,又该如何圆场?云女郎,你素来机敏,不如说说看……此事该当如何善后?” 不知何时,天光已破晓。 苏语卿朝着韩祁的方向深深叩首,随即默默起身,跟随卫侍官返回平芜院收拾行囊。 然而,韩祁最后的话语,久久回荡在她空茫的脑海—— “今晨,府外会有两辆马车:一辆向南,归江宁;一辆向西,赴西京。”他声音里的余威犹在,“你自己选。若你选了做苏家女郎,便收起那点不值钱的傲骨。从此世上,便再无云卿此人。” 平芜院门户洞开,时下已无一人,在寂寥的晨光中竟透出几分荒凉。苏语卿只将那件阿娘的旧深衣仔细裹好,便算收拾停当。余下的物件,纵是再贵重,终究不是她的。 虽只在此盘桓半月有余,临出门槛时,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仍悄然漫上心头。 她默默跟随卫侍官穿行于曲折的长廊。老人絮絮叨叨的话语,在晨间的寂静里格外清晰:“女郎,听老朽一句劝。若非逼至绝路,你娘亲怎会忍心携你跋涉千里?那卢氏乃诗礼传家,素有贤名,定能善待于你。不如……便往西京去吧?” 苏语卿垂眸静听,却始终未应一言。 她在雨霖院露了马脚,眼下文娘子定是容不得她的。回江宁,无异于自投死路。她早已别无选择。 行至外院西角的马棚,早已两辆马车静候多时。 车旁还立着一道玄色身影,身形高硕如山岳。 “过来。”韩祁招手唤她。 苏语卿心中犹存惊悸的寒意,僵在原地不敢上前。卫侍官见状,悄然在她背后轻推一把,低声道:“去吧,你昏厥半夜,他便守了你半夜。莫要再惹他。” 苏语卿慢吞吞走近,闷不吭声。 韩祁沉声问,“见到人也不叫?你阿娘未曾教过你礼数?” “晋王。”苏语卿声音闷闷的。 韩祁眉梢微挑,“叫错了。” 苏语卿再也按捺不住,她红着眼眶愤而抬头,看着韩祁深沉的眼眸,似乎想从中找出自己想要的真相。 “韩祁,我不想去。你可以救我的,对不对?” 韩祁的眼神似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掠过一丝苏语卿尚无法解读的、极深的无奈。 “我可没有替别人家养女儿的打算。”他抬手,力道并不算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将一个小瓷瓶塞进她手里:“拿着伤药,进去吧。” 见事情确无转圜余地,苏语卿眸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黯淡。她攥紧药瓶,又问:“还有一事。” 韩祁负手而立,静待下文。 “你既洞悉所有,为何……要忍气吞声?” “云女郎,”韩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金石之质,“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跪着等你来杀。太早,或太晚,皆会错失良机。欲求一击即中,有时……少不了蛰伏隐忍,以待其时。”他目光幽邃,如寒潭深渊,“而杀人的——” “并非只有刀锋。” 韩祁不知她究竟懂了几分,不容置喙地催促:“去吧。” 苏语卿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转身,一步步走向那辆辙印向西的马车。 她刚掀开车帘,韩祁凉薄的话语自身后追来:“云女郎,既入西京,便是到了我眼皮子底下。切记谨言慎行。” 稍顿,他又补了一句,尾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你我,西京再会。” 苏语卿闻言狠狠一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钻入车厢,再无半点声息。 马车缓缓驶动,越行越远。 韩祁望着那快要消失不见的车影,脸上竟缓缓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他自袖中抽出一块衣料碎片,正是苏语卿衣角缺失的那块。 一旁的卫侍官见状,失笑摇头:“不过是个半大丫头,三郎这般吓唬,未免太过。” 韩祁眸中笑意未减,只将残布往卫侍官怀里一扔,淡淡道:“我倒觉得……恰恰正好。” 可怜的韩论非对府中骤起的风波浑然未觉。他清早便空手出了门,待到午后归府时,手中已多了一个精巧的木匣。 韩论非步履匆匆赶至平芜院外,一路垂首沉思,口中还低声斟酌着待会儿要说的话语。 院内,唯余一名面生的侍女,正执着扫帚,缓缓清扫着庭院。 她略带疑惑地望向疾步入院的韩论非,迟疑片刻,才缓缓跪下行礼:“见过九殿下。” “住在这里的人呢?”韩论非心头猛地一沉,不待侍女答话,已疾步冲向屋内。 他一把推开屋门,案几、床榻皆以收拾齐整,只余冷清的亮光落在地面,映照着空寂,却不见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韩论非僵立当场,方才的急切与手中木匣的温热,瞬间化作四顾无人的茫然。 他转身跨回院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人呢?住在这里的女郎呢?” 那侍女被他骤变的脸色惊得一颤,慌忙答道:“回殿下,那……那位女郎,已经回家了。” 回家?阿兄何时为她寻到了家人?为何……她竟连离去都不曾与他道别? 韩论非心下一急,下意识抬步就想追出去,可身形刚动,却又陡然僵住。 天地茫茫,他该往何处去寻? 昨夜辗转反侧,将那些盘旋于心的话语斟酌了千万遍,甚至一路都在低声演练,唯恐遗漏分毫……如今却无处倾诉。 ——云卿,我生于锦绣,长于朱门。未尝过流离之苦、风残露宿之艰。或许……终不能与你全然感同身受。但我会竭力去懂,去看见,去护住,那些如微尘草芥,却依旧挣扎求生的……比我更微末之人。 第28章 负子蟾(1) 去往西京的官道上,烟尘蔽日。 驾车的两名卢氏家奴,皆是精壮汉子,一心只想着早日带人回去复命,手中鞭子甩得噼啪作响,驱策着马车一路疾驰。 苏语卿本就彻夜未眠,甫一上车,便被这剧烈的颠簸晃得头昏脑胀,倒是因祸得福,不多时便晕沉沉地歪倒在知春怀里,人事不省地昏睡过去。 及至崤函道口,地势崎岖,马车终于缓了下来。 车速一缓,方才被颠簸强行压下的翻江倒海之感,瞬间反扑上来。除了知冬依旧面不改色端坐着,苏语卿与知春皆是脸色煞白,捂着嘴,胃里翻江倒海。 苏语卿急急拍打车板示意停车。车刚停稳,两人便踉跄着扑下车去,扶着路旁嶙峋的山石,吐了个天昏地暗。 待那阵翻江倒海的呕意稍歇,知春已是浑身脱力,连站立的力气也无,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回车厢,恹恹地瘫软在角落里。 两名汉子见状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女郎可还好?” “无事。不急着赶路,且歇息片刻,我要吹吹风醒醒神。” “是……是。” 清冷的山风卷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此刻,荒凉道口,唯余苏语卿与知冬二人兀自立着。 苏语卿脑中回响起临行前韩祁的警告,目光锐利地看向身侧沉默的知冬,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韩祁派你们跟着我,意欲何为?是来监视我的么?” 知冬神色不变,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两份叠得齐整的纸笺,双手奉上:“主上已将我与知春的身契赠与女郎。自今日起,女郎便是婢子们唯一的主子。”她顿了顿,补充道,“此乃凭证。” 这突如其来的归属,让苏语卿着实一怔。 她下意识接过那两张薄纸,指尖触及微凉的纸页,心中隐有答案,却似仍要确认般问道:“他……为何要送人给我?” “主上所思所想,非婢子所能揣测。”知冬垂眸,话语平淡。 苏语卿低头看着手中确凿无疑的身契,再抬眼时,眸中已带上审问之色:“也好。如今你的身契在我手中,我且问你——” 她逼近一步,压低声音,“昨日我昏沉倒地,恍惚间听得晋王提及他知晓我与九殿下之间种种,可是你暗中禀报于他?” “正是。”知冬答得干脆利落,毫无避讳。“既已归属女郎,过往奉命行事,自当据实相告。主上遣婢子入平芜院,首要之务,便是监视姜同簪。自姜同簪发去守陵,婢子便只剩看顾女郎之责。” 苏语卿紧盯着她追问:“那么她呢?”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车厢。 “知春?”知冬微微摇头,语气肯定,“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可还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知冬摇了摇头。两人默然相对片刻,知冬自顾自转身上了马车。 苏语卿遥望前路万壑千岩,仰脸朝向狭深的一线天,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车前一名汉子看在眼里,笑道:“女郎望得恁高,当心折了颈子!后边五六日都是这般山路哩!” 另一人也欣然接口道:“待出了崤山,过了潼关,便是八百里秦川。关中沃野千里,乐游原上少年游,西京可是个顶好的去处……” 苏语卿遥遥回望来路,山风猎猎,卷动衣袂,心底悄然生出一丝渺茫的期冀。 过了潼关,又经四县,路上迎面而来的车马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其间不乏神色疲惫、扶老携幼的举家背负行囊者。 苏语卿早已习惯这般赶路,精神已然好了许多。她好奇地掀开帘子问道:“这些人都是赶回故里过年的?” 将近半月的朝夕相处,众人已然熟络。其中一个汉子摇头道:“女郎有所不知。昨日停车歇息时,我与一位西京来客攀谈了几句。他说,近日西京城内接连发生数起无头命案,闹得人心惶惶,好些百姓都急着投奔外地的亲朋故旧,只为避祸!” “怎会如此?”苏语卿惊疑。 “这却难说!”汉子叹道,“京兆尹查来查去也寻不着真凶,便抓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顶罪。偏是怪了!每每刚抓了人进大牢,外头偏又闹出人命来!”“汉子瞥见知春脸色微变,忙收住话头,转而宽慰道,“小娘子莫怕!府上高墙深院,奴仆众多,守卫森严,定不会让歹人有机可乘。” 话音未落,后方陡然传来一阵隆隆马蹄声,震得地面微颤。紧接着,一声洪亮的呼喝穿透烟尘:“圣人敕令!众人避让——!” 道旁行人闻声,纷纷仓促避至路侧。赶车的汉子也急忙勒紧缰绳,偏转马头,将马车引向路边。 烟尘滚滚中,只见近百骑人马风驰电掣般掠过。马车颠簸中,苏语卿匆匆一瞥,那为首之人的身影竟有些眼熟。未及细看,扑面而来的尘土已迷了她的眼。她呛得连声咳嗽,连忙缩回车内,倚在知春身侧。 待那队人马疾驰而过,道旁行人已是被冲撞得东倒西歪,更有甚者狼狈摔进田渠之中。有人喘息着,心有余悸地叹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被这般火急召回京去。” 旁边有眼尖的认了出来,扬声道:“还能是谁?晋王呗!西京出了这等邪乎事儿,圣人已颁下诏书,待大年初一开过朝会,便要率百官赴南山祭天祈福了!” 韩祁也回西京了?苏语卿心头微震,急忙探身再望,却只见漫天烟尘滚滚,哪里还有半分踪影。 此后行程中,两名汉子虽顾及苏语卿主仆,放缓了速度,但为赶在年关前抵达,仍是日夜兼程。终于在大年三十这日,抵达了西京城外。 十里亭中,早有一众衣着鲜亮的仆妇翘首以盼。 一见带有卢氏标记的马车驶近,她们立刻笑盈盈地围拢上前,递水的递水,拂尘的拂尘。一番忙碌周到的侍奉后,又恭敬地搀扶苏语卿登上了另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 苏语卿默默听着她们殷勤话语间的只言片语,渐渐拼凑出卢娘子为她精心编织的身份——她竟成了卢娘子亲生的女儿,只因自幼体弱多病,被送往范阳母家娇养。如今及笄之年将至,自然要接回西京承欢膝下。 眼前这十里亭大张旗鼓的迎候,正是卢氏为抬举这位“归家贵女”而铺设的第一步。 然而,苏语卿心中并无半分感激,反而疑窦顿起。卢娘子与她素未谋面,便早早设下这贵女身份,究竟意欲何为? 待这浩浩荡荡的车马重新启程,驶向西京城内时,苏语卿特意留下主事的张媪与自己同乘一车,细细询问道:“阿爷可知我来了?家中长辈们有哪些?见面时当如何称呼?府中有几位兄弟姐妹?名唤什么?” 张媪是卢娘子心腹陪嫁,深知内情,此刻心底不禁诧异于这位女郎心思之缜密。 她敛了神色,一一恭敬答道:“回女郎的话,郎君知道女郎归家,心中甚是欢喜,嘱咐娘子清扫院子、备至妥帖。勋国公乃女郎叔翁,他自有府邸,并不同住。府上人口简单。除我家娘子外,还有一位小娘,姓蒋。女郎若见了她,不必做礼,唤声‘小娘’便是。至于女郎的排行,娘子早先已向陈郡族中修书垂询。按族中耆老推算,女郎在苏家族谱中,正当行三。” 言及此处,张媪脸上堆起亲厚的笑意,试探着伸手去握苏语卿的手,温声叮嘱道:“娘子膝下……如今只有三娘一人。待会儿见了母亲,三娘千万记得唤人,莫要……生疏了才是。” 卢娘子既与阿爷成婚多年,为何膝下没有亲生儿女?苏语卿心下疑云更甚,却也知此刻绝非深究之机。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张媪掌中抽出,转而问道:“不知阿爷……眼下可在家中?” 张媪神色微凝,答道:“郎君在礼部任司郎中,年节下正是最忙的时候,只怕三娘近日,是难见着了。” 苏语卿在来京途中已经略有耳闻,值此西京命案频发之际,圣人欲往祭天祈福,其间礼部职责最重。阿爷身居要职,想必近日是万难脱身了。 思及此处,她紧绷的肩背不禁松缓了几分。倒非近亲情怯,只是念及两人素未谋面,相对无言已是尴尬;若再提及江宁旧事,只怕更是难堪。 车驾驶入春明门,但见长街之上行人稀疏,远比苏语卿预想的冷清,显是连日命案闹得人心惶惶。 待进了永宁坊,景象却陡然一变:坊道两旁,家家户户门前朱缯彩绦,张灯结彩,一派喧嚣喜庆的年节气象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城中的阴霾驱散。 离苏府大门尚有数步之遥,张媪已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扬声张罗道:“快将正门大开,迎女郎归家!” 知春扒开车帘细缝朝外一望,暗暗咋舌:“好大的阵仗。” 这一路颠簸劳顿,知春整日恹恹无力,此刻见她精神头足了些,连素来寡言的知冬也难得开口调侃了一句:“在晋王府时,倒不曾见你这般惊叹过。” 苏语卿闻言也按捺不住好奇,掀帘望去。只见苏府高门敞开,乌压压一片侍女仆妇垂手侍立门前相迎。 然而她目光逡巡一周,这人群之中,唯独不见此刻最该出现的那个人——卢娘子。 待马车停稳,张媪又殷勤上前搀扶:“三娘,到家了,请下车入府。” 第29章 负子蟾(2) 苏语卿心中茫然,只得依言下车,在众人簇拥下踏入苏府。岂料府门尚未及阖拢,一行人影便横挡于前。 为首是个比她略长的少年郎,体态微丰,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睛放肆地在她身上扫视,那目光湿滑黏腻,直教人浑身不适。 “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少年郎劈头便是不客气的诘问。 “这位是?”瞧他一副主人姿态,苏语卿纳闷看向张媪。不是说府中并无兄弟? 张媪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鄙夷,面上却恭谨如常:“回三娘的话,这位是蒋小娘与前夫所出的赵小郎,名唤赵析。” “哼!我怎从未听闻阿叔膝下有女?你是卢氏从哪个犄角旮旯寻来的野种,竟敢冒充司郎中之女?还不快滚出去!”赵析倨傲地扬起下巴,“过不了几日,阿叔便会正式收我为继子,承祧继嗣。日后我便是这苏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哦?竟有此事?”苏语卿目光转向张媪,语调微扬。 “老奴……未曾听闻。”张媪目光微垂,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紧,泄露了内心波澜。 苏语卿又扫视身后一众人等,只见她们个个垂首屏息,面上神色莫辨,心中恐怕亦是惴惴不安,唯恐这赵析真成了嗣子,日后挟势报复。 至此,苏语卿心中已然明了:卢娘子纵是名门贵女,在这苏府久无所出,处境也颇艰难。而她那任职礼部的父亲,竟连纲常法理都可暂抛,任由一个外姓人在府中如此跋扈。 恰在此时,知冬在她身后极轻地提点了一句:“《通典》有载:养异姓男者,徒一年。” 苏语卿心领神会,面上却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清冷地直视赵析:“赵小郎此言,只怕误会甚深。我是何人,是何身份,自有阿爷明断。此乃苏氏家事,何须向一个外人交代?阿爷膝下纵无子息,陈郡苏氏本家枝繁叶茂,便是遴选嗣子,也断无舍宗族而就外姓之理!” 她语气肃厉,字字铿锵:“更何况,阿爷身居礼部要职,执掌天下礼法,岂会行此悖逆律令之事?赵小郎方才所言,恐是戏言吧。天色向晚,赵小郎既已见过小娘,便请早些归赵家。苏府就不留外客了。” 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言辞,不仅瞬间夺回主场,更将赵析那点心思戳破于大庭广众之下,直噎得他脸色由红转青,胸膛剧烈起伏。 “跟她啰嗦什么?给我打出去!”赵析恼羞成怒,蓦地一挥手。他身后几名手持短棍、显然是蒋小娘院中使唤的侍女、仆妇立刻凶神恶煞地逼上前来。 “住手!”张媪厉声呵斥,指着那群人,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你们这些西兰院的贱婢!可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里是苏府!不姓蒋,更不姓赵!敢对府中正经主子动手,你们有几条命够赔?” 那领头的侍女名唤花萝,仗着赵析撑腰,气焰嚣张:“好言相劝不听,那就休怪棍棒不长眼了!识相的,自己滚出去!” 眼见对方真敢动粗,张媪身后的侍女们顿时慌了神,有人无措地低唤:“阿媪……” 气氛霎时绷紧,一触即发。 知冬已戒备地挡在苏语卿身前。 苏语卿脸上却不见丝毫惧色。她轻轻抬手,示意知冬退至身侧,脊背挺直如青松,一股迫人的气势自周身散开。 她冷笑直视赵析,“我倒要看看,你胆子是从何处借来,敢动我分毫!要我走?可以。先押着你去西京府,把你妄图侵占苏府、冒充继子之事辩个清楚明白!我正好瞧瞧,是我那礼部为官的父亲甘舍前程为你撑腰?还是你那个做妾的娘给了你泼天的胆子!” 话音未落,她倏然转向张媪,目光锐利如刀:“卢娘子便是这般掌管内宅、约束下人的?任由外姓贱奴持械威逼嫡女?好,好得很!既然这苏府无人替我做主——” 她目光扫过低头的众人,继续道,“那我便去寻晋王殿下!请他评评这个理,看看这西京城里,还有没有王法纲常!” 说罢,她傲然转身,衣袂带风:“知冬、知春,随我走!” “诶!三娘留步!快留步啊!”张媪急得直拍大腿,一把将身边一个年轻侍女推搡出去,尖声催促,“还不快去请娘子!快!” 那侍女被推得一个趔趄,慌忙应声:“是!是!”拔腿便向内院奔去。 恰在此时,一个温婉中带着急切的女声插了进来:“析儿!你在此处胡闹什么?” 苏语卿闻声,脚步微顿,侧首望去。 来人一身素净装扮,发间仅簪一支素银钗,身着浅蓝滚白边的素面襦裙,连鞋面也是素色的。通身无半点华饰,倒是将伏低做小的妾室姿态摆得十足十。不必问,定是那位蒋小娘了。 “哎哟,我道是哪位仙子降临,原是我们三娘已到家了!”蒋小娘脸上堆满热络的笑意,目光扫过场中持棍侍女,声音陡然一沉,“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把棍棒放下!今儿个可是除夕,一家人骨肉团聚,和和气气才是正理!没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呵,”苏语卿唇角嘲讽更甚,眼中意味不明,“我道是谁,原是小娘啊。” 怕不是躲在某处看完了整场好戏,眼见难以收场,才出来惺惺作态。 蒋小娘仿若未觉那话中机锋,依旧笑意盈盈地走近:“三娘莫怪。我本是要与析儿一同来迎你的,谁知身边那梳头的婢子手脚笨拙,竟耽搁了时辰。”她语气恳切,颇有息事宁人之态,“三娘一路风尘仆仆,想是累极了。不如先去见过娘子,也好早些安顿歇息?” “原自是累的,”苏语卿声音清冷,锐利的目光刺向赵析,“不过听了方才赵小郎一番言语,倒激出几分精神来。” 她话音未落,倏然转向知冬,“知冬,你乃晋王殿下亲赐的人。方才赵小郎的话,你须得字字句句牢记于心。待到了公堂之上,也好为我做个明证!” “是!”知冬凛然应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扫过眼前这对母子。 “晋王殿下亲赐”几字一出,使得蒋小娘眼皮蓦地一跳,恐惧攫住了心脏。纵她是内宅妇人,也知道这是连苏颂都惹不得的人。 “三娘,万事好商量!我妆匮中有几件顶好的头面首饰,最衬三娘这般品貌。改日定当亲自奉上赔罪!”蒋小娘强挤的笑容摇摇欲坠,声音因惊惶而微颤,“这大年节的,何苦闹上公堂?郎君在外为国事操劳,三娘纵有天大委屈,也当体谅父亲辛劳,莫叫家宅不宁,徒增烦忧才是!” “呵,”苏语卿冷笑一声,“小娘真是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苏语卿正欲再言,余光忽地瞥见远处人影攒动,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可算来了。 眼下她初归家门,若是真为后宅琐事闹到韩祁面前去,只怕非但讨不得公道,反要得他一句“不够安分”的斥责。 思忖间,一位美妇人已绕过正堂,在众侍女簇拥下迤逦而来。头戴赤金点翠八宝步摇,身着金红宝相花纹织锦襦裙,华光璀璨,步履从容。通身矜贵之气浑然天成,目光扫过之处,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见过娘子。” 霎时间,除了苏语卿主仆三人,连同赵析在内,院中诸人皆躬身行礼。 卢娘子行至场中,目光淡淡掠过张媪:“张媪,命你去迎三娘归家,何以生出这般风波?” 张媪忙垂首:“娘子息怒,其中缘由曲折,容老奴稍后回院细禀。” 卢娘子身侧一位面容严肃的侍女已上前一步,她先是对苏语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婢子青杏,见过三娘。” 随后,她倏然转身,看向苏语卿身后那群侍女,厉声斥责道:“都杵在这里作甚?还不速速退下!” 一声令下,侍女仆妇们齐声应是,顷刻间便如潮水般规矩退去,散得干干净净。 场中瞬间清冷,唯余西兰院一干人等,个个低眉垂眼,噤若寒蝉。其中几个方才持棍的,更是偷偷摸摸将棍棒往身后藏掖。 卢娘子眼皮微掀,目光落在梗着脖子的赵析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这是要做什么?在我苏府门前,持械围堵嫡女,是要造反不成?” “我说的本就是事实!”赵析犹自嘴硬,声音却低了几分,“娘子若不信,等阿叔回府,一问便知!哎哟——娘!你掐我作甚?”他吃痛叫道。 “误会!天大的误会!”蒋小娘脸上挤出干瘪的笑容,心中叫苦不迭。 她本意只想探探这丫头的性子,哪曾想竟捅了马蜂窝,闹到如此地步。 “蒋氏,”卢娘子目光肃穆,缓缓扫过西兰院众人,“郎君念你母子情深,方允赵小郎暂居府中,已是恩宽。” 她话锋一转,“三娘今日初归,你西兰院便是这般‘相迎’的?青杏,苏府家规,以下犯上、持械威逼主子,该当何罪?” 侍立一旁的青杏立刻垂眸肃立,声音清晰而冰冷:“回娘子的话,轻则杖责三十,重则……发卖出府!” “今日除夕,不宜重刑,便从轻发落。”卢娘子声音毫无波澜,“将方才持棍者,悉数拖下去,杖责三十。红桃,”她唤过另一侧侍立的心腹侍女,“你亲自去监刑。记着,一下都不能少。若少了一下,我唯你是问。” “是!婢子领命!”红桃肃然应声,眼神敏锐地扫向那几个藏棍的仆妇。 “娘子好生不讲道理!”赵析护母心切,又急又怒,脱口而出,“这是我西兰院的人!他们的身契都在我娘手里攥着!何时轮得到你来发落?”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遽然响起! 卢娘子出手极快,重重掴在赵析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一偏,指痕迅速浮起。 在场的人皆纷纷倒吸一口气,蒋小娘将这个儿子看得极重,郎君也因此爱屋及乌,对赵小郎从来都是温言软语,未有半分苛责。 而卢娘子素日端的是菩萨低眉的性子,怎地今日暴怒至此? 自此,众人看苏语卿的眼神复杂了几分。 “蒋氏!”卢娘子收回手,目光直刺蒋小娘煞白的脸,“这话,可是你教他的?” 她声音平稳,却句句锋利,“‘西兰院的人’?‘身契在你手里’?怎么,你西兰院是打算另起炉灶,自立门户了不成?” 蒋小娘被这一巴掌惊得浑身战栗,她慌忙将被打懵的赵析死死护在身后,抬头迎上卢娘子冰冷的视线,强作镇定,“娘子息怒!这……这本是一场误会!何至于此啊!不如……不如等郎君回府,再行处置?”言辞之间,已是将苏颂抬了出来。 蒋小娘此刻抬出苏颂来拿捏卢娘子,也非全无道理。她初入府时也曾处处谨慎,后来发觉卢娘子性子平和,犹如泥塑木雕的菩萨般,便仗着苏颂对她多有宠爱,时常撒痴弄刁,倒也从中讨得不少便宜。 她未曾想到,卢娘子只是素日里根本未曾将她放在眼中。此番猝然发难,她方栽了个大跟头。 “哼,也不必费事拖进内院了。”卢娘子目光扫过红桃,“去,叫外院护卫进来。就在这堂前,当众行刑。” “是。”红桃立刻转身去传人。 此言一出,西兰院中几个持棍的仆妇面如死灰,而其中几名尚未出嫁的侍女更是瞬间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尤其是花萝,脸上血色尽褪,扑通一声跪倒在蒋小娘脚边,死死抓住她的裙裾,涕泪横流地哭求:“小娘!小娘救命啊!婢子……婢子还未许配人家啊!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受杖刑……婢子日后……日后可还怎么活啊?求小娘救救婢子!” 眼下苏颂忙于政务,并不在家中,除了西兰院这些人,府内哪里还有听命于她的人?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蒋小娘神色一冷,一脚把她踢开,“没个眼色的贱婢,我看就是你唆使小郎与三娘争吵。害了小郎,更连累我西兰院上下!你万死难辞其咎!” 花萝捂着痛处伏倒在地,哭声更为凄厉绝望。 苏语卿不动声色地冷眼瞧了这好大一出戏,卢娘子的杀伐果决更是让她心头微震。 忽地,知冬暗中轻轻戳了苏语卿一下,她方回过神来,原是卢娘子在唤她。 “三娘,随我回院里去。” 第30章 负子蟾(3) 东照院乃卢娘子居所,亦是府中最为轩敞的院落。正屋开阔,前厅用以处置庶务,案牍左右书卷堆积,两侧设有耳房。一道垂帘之后,想必便是卢娘子的寝居之处。 待卢娘子于主位坐定,青杏行至苏语卿身侧,低声提醒:“既已回到院内,三娘不如先叩拜了母亲。” 苏语卿却恍若未闻,只微微敛衽,淡声道:“见过卢娘子。” 青杏闻言愕然,下意识抬首望向卢娘子。两人目光于空中倏然相接,俱是无声。 卢娘子眸光微动,却不显愠色,只温声道:“三娘舟车劳顿,且先落座罢。” 随即转向青杏:"传张媪进来,其余人等都退下吧。” 待众人退去,偌大的屋内只余三人。张媪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恭谨地立于屋中。 “既已回来,你且说说,这差事是如何办的。”卢娘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张媪闻言立即俯跪于地,声音带着哽咽,“娘子明鉴,老奴……老奴自作主张,只想将事体办得声势浩大,煞一煞西兰院那起子人的威风!” 张媪一字一句控诉着,“娘子,你深居简出,主持中馈、料理庶务已是劳神,外头的风言风语何曾入耳?可郎君欲立赵析为嗣的消息,阖府上下早已传遍。那赵析已非懵懂幼童,心知肚明谁是他生身之母,又岂能成为娘子日后倚靠?那蒋氏粗鄙浅薄,气焰嚣张,何曾是个省油的灯?” 张媪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浑浊的目光投向苏语卿,“纵使今日开罪了三娘,老奴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也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年郎君求娶娘子时,可曾提过一句曾娶过妻室?他只道父母双亡,宗族凋零无人操持,这才蹉跎了年岁!那时他可是指天立过誓的,说此生守着娘子过活,纵使膝下无子,也必从本家宗族中择贤过继。可如今呢?他借着勋国公的东风当上了新朝的官后,便迫不及待将人领进了门。眼下卢公余威尚在,郎君已觊觎他人之子,何曾为娘子思量过半寸前程?当初……当初又何必来求娶,误了娘子终身!” 最后一句,字字泣血,道尽了积压多年的悲愤与不公。” 卢娘子眉眼淡然,只道:“你差事未办好,且下去领罚吧。” 说罢,张媪应声退下。 卢娘子这番做派,明着是斥责张媪,实则是借张媪之口,将府中的不堪与旧事说与她听。 苏语卿极力佯装着事不关己,努力告诉自己,这番挑拨父女情分的话,只是一面之词,真假难辨。可暗自抓着衣角的手,指节终是泛白。 卢娘子打量着坐于下首的女郎,眉宇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倦意与哀愁,稚嫩的脸庞上却有着超乎年纪的沉静。 她思量片刻,索性开门见山,“你的事,晋王殿下已有书信告知。我膝下无子,你眼下身份尴尬,不如认我为母。你我处境,也算互有所依。” “娘子既然听闻我的身世,便知道我是有母亲的。”苏语卿垂眼敛目,却未将话道尽。 这其中是非曲直,也不能仅听一家之言。还是等阿爷回府,观望一二,再作定论不迟。 “也罢,很多事等日子过久了,你自会知道,是我心急了。”卢娘子如此说道。 苏语卿缓缓抬首。 此刻的卢娘子,敛去了前堂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面容清癯柔和,低垂着眼,眉目间沉淀着佛门特有的悲悯。 卢娘子察觉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眼底掠过一丝寥落。她缓缓起身,向东侧走去。 那边设着佛龛。卢娘子捻起三炷香,点燃,高举齐眉,缓缓拜下,口中念念有词。 细辨之下,竟是在菩萨前忏悔方才造下的口舌之业。 虽然正值除夕,然苏颂并不在府里,西兰院里更是一片哭腔喊地,府中难言和睦团圆。 卢娘子见苏语卿倦意深重,便只备了简便饭食,两人用罢,苏语卿就随着青杏去了新拨的院子歇息。 院子位于苏府东北角,紧挨着院墙。墙角那颗垂垂老矣的桃树,树皮干枯皲裂,触手即落,既不开花,也不长叶,光秃秃地立着。本是要拔除另植新株,奈何未到三月,并非移栽最佳的时节。 墙外是一条狭窄的夹道,所幸平日里走过行人也不多,倒也清静。 院子尚未得名,青杏解释道,“这是三娘的居所,院名自当由三娘亲定。三娘不妨思量一二。” 她见苏语卿面带疲色,又补了一句,“三娘先休息妥当,其余的日后再说罢。” 次日清晨,苏语卿醒来时,自枕下摸出一串来历不明的压祟钱。 那钱币金灿灿的,是通宝样式,每一枚不过她半个小指大小,精致可爱。正面铸着“长乐无极”四字,背面刻有“去殃除凶”的吉言,用五色丝线精心编织成串,显得格外精巧。 “奇怪,”她捻着钱串喃喃低语,“昨夜入睡时,分明没有此物的。” 一旁的知冬凝视着钱串,见苏语卿目光投来,立刻挪开了视线。知春好奇地接过去细看,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递还,却缄口不言。 苏语卿捏着那枚压祟钱,心中疑云更甚,忍不住攥紧了几分,向四周的侍女询问道:“这究竟从何而来?” 侍女们相视而笑,终究有个胆大的抿嘴笑道:“除了娘子,还能有谁惦记着给三娘压岁呢?昨夜娘子特意来院里一趟,亲自将这压祟钱塞到三娘枕下呢。” 另一个侍女接口道:“听昨夜随侍的姊姊说,娘子在闺中时便不擅女红,那五色绳结,可是编了许久呢!” 又有个年纪小的侍女眨着眼睛,俏皮地添了一句,“只是不知怎地,编着编着竟成了手绳的样式?” 此言一出,满堂再也忍不住,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继而引得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原来是她。 苏语卿垂眸,久久凝视着掌中之物。幼时元日,她也总在清晨早早醒来,只为从枕下摸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压祟钱。 眨眼间,竟已过去好些年了。 只是……这压祟钱,不都是给孩童的么?思及此,一抹薄红悄然爬上苏语卿的耳根。 她原想随手收入妆匣作罢,指尖却在空中顿了顿,终是将那五色绳结拈起,悄悄在腕上比了一比,终究还是轻轻扣了上去。 穿戴齐整后,苏语卿便往东照院去,向卢娘子行元日拜贺之礼。将至院门,恰遇见侍奉父亲苏颂的家僮正垂手立于阶前回话。 “回娘子的话,郎君昨日公务繁冗,始终不得抽身,夜里便宿在值房了。待今晨朝会一毕,又须即刻奉驾随圣人前往南山,这一去,只怕又得忙碌数日。郎君特命小的趁隙回府,取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 “知道了。”卢娘子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平静无波,只吩咐红桃:“去里间将新做的那几件中衣取来给他,山中尚有料峭寒意,再添一件裘衣裹在外头。” 等候的间隙,那家僮机灵地躬身作揖,笑嘻嘻道:“小的给娘子拜贺,恭祝娘子新岁安康,万事顺意!” 青杏在一旁笑着轻啐一口:“就你嘴甜滑头!”一面说着,一面已取出早已备好的赏钱递了过去。 正转身间,青杏眼角余光瞥见院中身影,定睛一看,原是苏语卿已带着侍女静候在一旁。她忙敛了笑容,端正神色,朝屋内略提高了声调回禀,“娘子,三娘来了。” 又对苏语卿恭敬一礼:“三娘安好。” “请她进来。”卢娘子声音传来。 苏语卿缓步而入,向端坐上首的卢娘子行拜贺大礼:“元启新岁,谨祝娘子福履安康,岁岁欢愉。” 卢娘子原本微冷的眉眼柔和了几分:“起来吧,过来坐。” 早有侍女端来一杯屠苏酒奉上:“请三娘饮了这杯屠苏酒,辟邪祛病,迎新纳吉。” 苏语卿微微一怔,双手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辛辣之气瞬间涌上喉间,激得她眼眶泛红,一层薄泪霎时朦胧了视线。 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卢娘子的唇角。她也接过侍女奉上的酒,从容饮尽,温声道:“也愿三娘岁岁安康,顺遂无忧。” 早膳过后,苏语卿又陪坐了片刻。两人皆非健谈之人,不过零星闲话几句,室内倒也宁静。 忽闻门外传来通传声:“娘子,西兰院的蒋小娘和赵小郎来了,道是特来向娘子贺岁拜年,还言……昨日出言无状,今日特来赔罪。” 卢娘子目光转向苏语卿,眼中含义不言自明。苏语卿心下了然——昨日那场风波,表面是她与赵析争执,实则牵动的是卢娘子与蒋小娘的较量。她自觉已坐得够久,便顺势起身告退。 行至廊下,恰听见青杏在门前扬声道:“蒋小娘、赵小郎,娘子请二位进去。” 在此等候的蒋小娘目不斜视,恍若未见苏语卿一般迳自向前。赵析却侧首看向苏语卿,阴冷的目光在她身上狠狠一剜,这才擦着她的衣袖快步踏入屋内。 苏语卿脚步微滞,不由回身望向那两道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下暗忖:这母子绝非善类。往后在这府中,怕是难得安宁了。 卢娘子受了西兰院那边的元日贺拜,不咸不淡地应付了几句,便打发他们回去了。 那母子二人刚离去,红桃便轻步凑至卢娘子身旁,低声道:“娘子,今年外头虽不太平,不少人家都撤了节宴。但唐家方才特意差人送了请帖来,说明日要办春日宴呢。送帖的人特地转述了唐家娘子的原话,说过年本该热热闹闹的,眼下各家郎君大多随圣驾往南山去了,城中府邸只剩些女眷。唐家娘子觉得娘子整日闷在府里倒也无趣,特意嘱咐请娘子明日过府一聚,与众娘子一齐说说话、解解闷。” “她向来是个胆大的,这节骨眼还不消停。你先搁着罢。”卢娘子正展纸研墨,闻言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红桃却不退反进,手捧着帖子又轻声道:“婢子知道娘子向来喜静,平日深居简出,等闲应酬一概推却。便不说娘子自己,也该为三娘想想。如今逢年过节,府里冷冷清清,她才归府不久,人生地疏,连个能说话游玩的伴也没有……” 见卢娘子笔尖微顿,她又续道:“再说,唐家娘子论起来还是娘子的堂妹。纵使幼时不算亲近,可如今两家郎君皆在西京为官,常相往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卢娘子静默片刻,目光仍落在纸笺上,笔锋却悬而未落。良久,她淡淡道:“既如此……你去问问三娘的意思罢。” 第31章 负子蟾(4) 翌日,卢娘子便携了请帖,带着苏语卿登了唐家的门。 昨日得知此事,苏语卿思量着不便推却卢娘子的心意,便应了下来。况且——她往后略一回顾,望了望随侍在红桃身侧的知春。 她本就有意让知春知冬与府中诸人熟络往来,好多探听些府内外情势。眼下倒正是个时机。 闻得卢娘子亲临,唐家娘子竟惊得坐不安席,她这表姊向来不爱热闹,年年下帖、回回相邀,却从未请动过她。心中好奇,唐家娘子忙扶了侍女的手,急急迎出二门。 她原是满面笑意,待目光触及卢娘子身旁那道陌生身影时,脚步却不自觉地缓了下来。直至听得卢娘子从容道:“这是我家三娘。” 唐家娘子脸上的笑容霎时微微一滞,眼中掠过一丝未能掩饰的惊讶。 “见过唐家娘子。”苏语卿依礼问安。 唐家娘子的目光在卢娘子沉静的面容与苏语卿低垂的眉眼间流转徘徊。若论容貌,二人并不十分相似;可那通身的气度与眉宇间的沉凝,却如出一脉,教人一时有些恍惚。 她毕竟是惯经场面的人,只片刻失神,眼中种种思量便迅速敛去,转而化作亲切从容的笑容,热络地执起苏语卿的手,连声赞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又低声向身旁侍女吩咐几句,便含笑引她们向花厅走去。 待苏语卿依礼与厅中诸位女眷一一见毕,先前那侍女已捧着一只精巧的木匣返回。唐家娘子亲自启匣,取出一对流光溢彩的螺钿嵌金镯子,不由分说便拉过苏语卿纤细的手腕要为她戴上,“区区薄礼,是表姨母的一点心意,三娘可莫要推辞嫌弃。” 苏语卿并未立刻应下,只悄然抬眼望向卢娘子,见对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这才温顺地任她为自己戴上金镯,继而敛衽一礼,轻声道:“多谢表姨母厚爱。” 见她收了礼,唐家娘子顿时眉开眼笑,喜色难抑。 正欲再言,余光却瞥见自家那个皮猴似的女儿正猫着腰、踮着脚,试图悄无声息地从廊下溜过,当即扬声唤道:“元珍!还不过来见过你苏家妹妹!” 苏语卿循着唐家娘子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人闻声顿住脚步,悻悻然转过身来——生得一双极灵动的葡萄眼,明亮脸庞上洋溢着藏不住的飞扬神采,一身天青色翻领卷草纹锦袍,腰束革带,足蹬皮靴,行走时如修竹临风,自有一段舒朗清举的气度,全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娇柔之态。 唐家娘子似是早已习惯她这般模样,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低声嗔怪道:“整日像个没笼头的马!不好好在你西院里招待姊妹们,又打算野到哪里去?” 唐元珍水灵灵的葡萄眼滴溜溜一转,咧开嘴笑嘻嘻地应道:“阿娘这可冤枉我了,我正是要去厨下催些新巧点心,好教姊妹们尝个新鲜呢!” “西院里那些侍女难不成都是摆设?”唐家娘子一个眼风扫过去,似笑非笑地瞪了女儿一眼,转而向卢娘子与苏语卿温言道:“让表姊见笑了。这是我家长女元珍,平日里野惯了,没个正形。”说着又对元珍道:“还不快见过你表姨母与苏家妹妹?” 元珍这才整了整衣袍,规规矩矩地行礼:"元珍问表姨母安。苏家妹妹好。" 卢娘子闻言,面上柔色稍显,轻轻颔首。苏语卿亦含笑回礼:“唐家阿姊好。” “三娘,你随她去西院玩罢,那边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娘子,也免得陪我们在这里拘着。” 卢娘子闻言似有些迟疑,方才起身便被唐家娘子轻按着坐了回去:“表姊放宽心,都是在自家府里,难不成我还能让三娘走丢了?让孩子们自在玩去罢。” 唐元珍脆生生应了,一把拉起苏语卿的手便往西院方向去。 才刚绕出唐家娘子的视线,她却忽然止步,踮起脚尖朝花厅方向张望片刻,又做贼似的左右环顾,这才压低声音对苏语卿道:“好妹妹,且随我来。”说着竟拽着她一拐弯,钻进了通往外院的小径。 苏语卿觉出方向不对,不由疑道:“唐家阿姊,我们不是要去西院么?” “西院有什么趣儿?”唐元珍皱皱鼻子,撇嘴道,“无非是比谁的头花更时新,或是聚在一处翻花绳、说些闲话,闷也闷死了!” 她说着,眼睛忽地一亮,笑嘻嘻凑近苏语卿耳边:“姊姊带你去个更有意思的去处——” “可我觉得,翻花绳倒很是有趣呢。”苏语卿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神色认真地反驳道。 唐元珍被她这话说得措手不及,不由怔在原地。她回过头来,一双葡萄眼睁得圆圆的,上下打量着苏语卿,仿佛要从她平静的神情中辨出几分玩笑的痕迹。 唐元珍被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唬住,一时呐呐竟不知如何接话,迟疑道:“那……那我送你去西院?” 苏语卿见她当真了,这才“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波流转间带出几分狡黠:“好阿姊,我同你说玩笑呢。” 唐元珍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手笑起来:“好啊,你竟也会捉弄人!” 她笑盈盈地重新挽住苏语卿的手,脚步轻快道:“走,姊姊带你去瞧些更意思的!” 唐氏乃枝繁叶茂的仕宦大族,父子数人皆在朝为官。唐家娘子所适正是唐家长房长子,如今府中尚有家翁主持大局,故而一大家子数房人仍同居一宅,未曾分家。 依着规矩,家中的小娘子们皆安置在府邸西北角的院落里,而小郎们则统一居于东院。 唐元珍一路拉着苏语卿穿过演武场。宽阔的场地上,春日的暖阳洒落,映得几个正在切磋的小郎君额角汗珠晶亮。他们手中刀戟相交,发出清脆的铮鸣。另一侧,一位年纪稍轻的小郎正挽弓如月,绷紧的弓弦倏然一放,离弦之箭破空而去,直中靶心。 “唐大娘,今日怎带了生人过来?”方才射箭的小郎收势转身,扬声笑问。 “要你多管闲事!”唐元珍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手上却将苏语卿拉得更紧,脚步不停地穿过场边。 “那是我三叔家的阿弟,就数他嘴最贫。”唐元珍边走边贴耳细语,“日后若再见着他,记得离远些,免得被他缠上问东问西。” 二人说话间已跨进东院。只见廊角僻静处,两个年纪稍轻的小郎君正猫着腰挨坐在一起,脑袋几乎抵在一处,不知正悄摸着做什么。 唐元珍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忙将食指竖在唇前朝苏语卿使了个眼色,随即蹑手蹑脚绕至他们身后。 但见她倏地伸手,利落地从两人手中抽出一卷书册。 不过瞥了一眼,唐元珍便像被烫着似的急急将书掷还回去,脸上又羞又恼,压低声音嗔道:“好哇!光天化日之下,竟躲在这儿偷看避火图!怎的,一个个都急着想讨新妇了不成?” 那两小郎顿时慌了手脚,急忙拾起书册,一面慌不择路地退开,一面连声讨饶:“好阿姊,千万莫要声张!这书原是二兄看了搁下的……冤有头债有主,阿姊要评理,合该寻他去!”话音未落,人已溜出几步外。 唐元珍挑眉哼了一声,倒也不再追,只扬声道:“你且等着,看我回头怎么跟他算账!” 说罢转身拉住苏语卿,语气轻快了几分:“莫理他们,三娘,随我去闲室。” 所谓闲室,顾名思义,便是唐家儿郎们平日休憩嬉游之所,就设在他们读书习字的学斋隔壁。 室内琳琅满目,小至陀螺、鞠球、弓箭、双陆棋盘,大至用于推演兵事的边防沙盘,可谓应有尽有。也不知是哪位为附庸风雅,竟还在壁上悬了一张古琴,如今弦轸寂然,琴身早已积了薄薄一层尘灰。 此刻闲室内正是一片喧腾。 不仅唐家本家的儿郎们聚在一处,连随母亲前来赴宴的别家小郎也都三五成群,或围坐弈棋,或笑谈嬉闹。 唐元珍刚踏入室内,便与那“罪魁祸首”唐家二郎撞了个正着。他额上束着一条赤色抹额,身着团花纹样的翻领胡袍,生得确是器宇轩昂,身姿挺拔。 唐元珍一见是他,当即一把揪住他的翻领,“好呀,唐二!我正要去寻你算账,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你那些不正经的册子从何而来?怎地又落到小十和小十一手里?” 唐家二郎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忙抬手格开她的手腕,皱眉叱道:“诶诶诶,撒手!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休要仗着早生我几日便整日拿腔拿调!今日若不交代清楚,我这就去禀明二婶,看她可有法子治你!”唐元珍作势便要转身。 唐二郎忙展臂一拦,压低声音讨饶:“好大娘,好元珍,且饶我这一回!今日我特意组了局,待会儿人便到齐了。你这一闹,岂不搅了大家的兴致?”他话音一转,带出几分神秘,“还看不看热闹了?” 正说着,他目光掠过唐元珍肩头,落在静立一旁的苏语卿身上,不由疑道:“咦,这位是……?” “这是我表姨母家的三娘。”唐元珍侧身引见,“三娘,这是我家二兄。” 苏语卿依言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见过唐家阿兄。” 唐二郎顿时收敛了嬉笑之色,端正还了一礼:“三娘不必多礼,且随意便是。” 言罢,又似想起什么,急忙朝门外张望:“你们先坐,我去外头瞧瞧——怎地等了这半晌,人还未到?” 趁着唐二郎走远,苏语卿轻声问唐元珍:“今日究竟有什么热闹?” 唐元珍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三娘可曾听说过裴家那位最年幼的郎君,人称裴三十六的裴温?” 见苏语卿茫然摇头,唐元珍顿时来了兴致,凑近些细细分说:“他自幼长在河东闻喜老家,去年秋日才入西京。别看年纪轻,却是诗文棋画样样精通,自打来了京城,但凡是与他比试过的,从无一人能赢。今日我二兄特地托了魏家阿兄,好不容易才将人请来,说要与他较量双陆呢!” 话音未落,唐元珍忽地指着室外笑道:“快瞧,那不是来了?” 苏语卿循着她所指望去,只见一群少年郎说笑着自廊转角处转出,而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那位,身着月白圆领袍,虽未及冠年,墨发却已一丝不苟地束成单髻。 周身如携高山之巅终年积雪的清冷,眉眼间却含温润如玉的笑意,似皑皑白雪映照晨曦,渺远疏离中,透出几分尘世温柔。 第32章 负子蟾(5) 苏语卿不过一晃神,众人已入室内。唐二郎正放狠话:“你且瞧好,我唐二郎的双陆可是一绝,今日定教你输在此处!” 好友魏叔玉将他手指轻轻一撇,笑道,“莫急,先下一局再说。” 那一边,裴温却已安然落座,正拈起棋子从容布放,“叔玉,休只顾说他。你莫忘了请我时许诺的地理志。” “好说好说,明日定亲自奉上府。” “如此最好。” 此刻,两人对弈之处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原本站在一旁的唐元珍,也早已挤入人群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 另一侧,魏叔玉竟当众坐庄开了赌局,高声吆喝众人下注押输赢,收钱记账,忙得不亦乐乎。骰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唐二郎与裴温的对局正式展开。 苏语卿虽在另一处棋盘前信手摆弄着黑白棋子,看似自得其乐,心思却始终系于那边的战局。 双陆之戏,虽说多半倚仗运气,却也暗藏玄机。起初唐二郎势头颇盛,棋子接连出营,很快便深入裴温的领地。不料一枚棋子孤军突前,未能及时与其他棋子形成呼应,露出了破绽,竟被裴温看准时机,一举擒获。 自此之后,局势陡然生变。唐二郎的棋子接连受挫,近半数竟被逐回起点。四周围观者不禁发出阵阵低叹,唐二郎额角沁出细汗,执骰的手指微颤,引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最终,裴温从容取胜,结束了这局较量。 听到这个结果,苏语卿拈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不动声色地落下了子。 唐二郎心中颇为不服,朗声道:“我却不信,这天底下的好运气竟都叫你占去了!再来一局!” “请。”裴温微微颔首。 待两盘双陆胜负已分,魏叔玉那边早已换了赌法——不再押谁输谁赢,转而赌唐二郎每局能在裴温手下坚持多少步数。 唐二郎却不信邪,拉着裴温又连下三盘。直至最后一子落定,他终于颓然一叹,拱手道:“裴兄棋高一着,在下甘拜下风。” 众人看得心痒难耐,纷纷摩拳擦掌,各自寻伴想要切磋几局。然而方才大显身手的裴温,此刻虽风头正盛,却让众人望而却步,竟无一人敢上前邀他对弈。 裴温独自坐在双陆棋盘前,朝正忙得不亦乐乎的魏叔玉招呼道:“何时得空?稍后与我来一局如何?” 魏叔玉正低头算着总账,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摆手笑道,“跟你这般高手过招,岂不是自讨没趣?去去去,另寻他人去!” 裴温不以为意,目光徐徐扫过室内,最终落在独自坐在窗边的苏语卿身上。只见她纤指拈着黑白双子,正凝神与自己对弈。 他缓步走至她身边,对着棋盘上势均力敌的局势凝神片刻,含笑问道:“女郎不知可否赏光,与我对弈一局?” 窗外桃枝初绽新蕊,春风穿廊而过,轻轻拂动他月白袍裾,漾起淡淡清晖。 苏语卿未曾料到裴温竟会主动寻她对弈。她微微一怔,随即默然将盛着白子的棋罐推至他手边。 裴温垂眸凝视棋罐,眼底掠过一丝讶异,而后从容在她对面落座。二人就着未完的棋局,执子对坐,继续这局意外的交锋。 苏语卿心知自己棋艺寻常,然而数子落下,却渐渐觉出几分不寻常来。裴温的落子分明模仿着她不紧不慢的章法,甚至有几处她已自觉露出破绽,白子分明可断她生路,他却总是轻巧地避了开去,另择他处落子。 苏语卿忽然抬眸,目光清亮地望着他:“裴温,可是因我为女郎,便有意相让?” 裴温闻言微怔。他观她先前举止温和,棋风又不疾不徐,只道是个娴静含蓄的闺秀,未料她竟如此直率发问,更这般坦然直呼他的名讳。指尖白子悬于半空,一时竟忘了落下。 想起此处原是郎君们习武嬉游之所,他不由哑然失笑,若真是个娴静守礼的闺秀,又怎会出现在这东院之中? 这般想着,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唇角微扬:“输赢有何重要?我素来只爱棋中之趣。” “先贤谓棋风可观人品,”苏语卿摩挲着黑棋罐身,看向裴温的双眼,“而今你既已窥得我的路数,却将自己的章法藏得严严实实。这岂是君子所为?既要对弈,便该坦诚相见。这般避实就虚,倒叫人疑心你并非坦荡之人。” “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若重开一局?”裴温温声问道。 “也好。” 二人正各自将棋子归入罐中,却见原本在一旁嬉戏的唐元珍匆匆赶来,面带急色地拉住苏语卿:“三娘,快随我回去,此刻便走。” 苏语卿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对方神情紧迫,也不便多问,只好轻轻放下手中棋罐。她转眸望向裴温,对方会意颔首,从容一揖作别。 苏语卿还未及还礼周全,便被唐元珍匆匆拉出了闲室。 东院大门外,一位盛装华服的女郎正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焦心等候。她身姿挺拔,云鬓珠翠璀璨生光,容色明艳却气质孤冷,宛若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唯眼底压着几分藏不住的愠色。 唐元珍一见着她,忙松开苏语卿的手,快步上前连连作揖告罪:“好六娘,今晨起身时分明还记得要去二门前等你。可后来不是听说裴温今日来了,才特地赶去迎他么?” 冯六娘却看也不看她,只侧首对身旁侍女淡然说道:“你且去问问她,在书院哪一日见不到裴三十六?今日的裴温是有何特别,竟要特地来东院相看?” 明明唐元珍就站在冯六娘身侧咫尺之处,她却能视若无睹。春风拂过,却吹不散空气中凝滞的尴尬。 那侍女竟真的一本正经,将冯六娘的问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苏语卿在一旁静观,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眸。 唐元珍讪讪地挠了挠脸颊,赔笑道:“这个……不是我二兄今日非要与他赌双陆嘛……” “原是儿郎间的赌局,便能将旧约抛诸脑后。”冯六娘语气冷漠,依旧不看唐元珍,只对侍女道,“你与她说,今日就当我从不曾来过。”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唐元珍顿时慌了,急忙绕过挡路的侍女,一把拉住冯六娘的衣袖,睁着双清凌凌的杏眼软声讨饶:“好六娘,是我糊涂,我知错了!你莫生气,千万别丢下我不管!” 冯六娘这才停步,却仍偏着头不看她,只不忿道:“记性既不佳,何不将脑子摘了去?留着反倒误事。” 唐元珍趁着冯六娘未曾回头,悄悄向后招了招手,示意苏语卿跟上。 苏语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东院深处,心中掠过一丝未能尽兴的遗憾,却仍是提起裙裾,悄然跟上了前面拉拉扯扯的两人。 唐府女眷尚可趁着年节偷闲,而随圣驾出京的百官虽已熬至祭祀终了,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其中尤以西京长史韩恒为甚。须知这位长史若论亲缘,竟要唤圣人一声堂兄。他统领西京府事,通判各曹,权责尤重。 而今无头尸案闹得西京人心惶惶,此案至今未破,竟惊动圣人亲临南山祭祀,只为安镇民心、以稳时局。 韩论非与其他宗室子弟虽也在随行之列,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一群。待祭祀礼毕,便聚在山坡上比试箭术——以射中树梢初发的最高嫩芽为胜。 他至今仍想不通,最初究竟是谁提议要以一盏莲花灯为彩头。偏他三箭连发皆中,对这彩头取也不是,舍也不是,一时竟怔在当场。 这盏莲花灯做得极是精巧:竹骨柔韧匀称,通身雪纸细腻,瓣缘细细勾着金粉,灯盏一转,便流转起娇艳又奢华的光晕。 韩论非望着灯,不由自主想起一个人来——若是送给她,她会不会喜欢? 思绪一下子扯远了,恍惚又回到苏语卿离去的那一日。他情绪激动,扯住兄长的衣袖连连追问,究竟将她送去了何处。 而兄长只是冷眼相看,语带讥讽:“你寻她做什么?莫非还要她继续同你厮混?韩九郎,你须明白,她是个女郎,不是平日里与你交游的那些纨绔子弟。” 韩论非胸口一窒,只觉兄长这话偏得厉害。他不过想知晓她是否安好、身在何处,何曾就定要去寻她纠缠?这般心思竟被曲解至此,一股郁气顿生,堵得他喉间发紧。 韩论非不知不觉竟行至韩祁的营帐外。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莲花灯,指节微微收紧,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正要举步踏入,却被帐外值守的近卫横戟拦下。 “九殿下,主上正与诸位大人商议要事。” 帐内议事声倏然一停,随即传来韩祁辨不出情绪的询问:“是九郎在外边?” “是我,阿兄。” “既来了,便进来罢。”韩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正好也听听西京近日发生的要事。” 韩论非瞥了眼已然放行的近卫,举步踏入营帐。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众人——西京府长史韩恒、司马张为,还有凭官服可辨的法曹参军事、两县县尉,边上垂手侍立的,瞧着像是几名坊正。 他心下顿时了然:这般阵仗,必是在商议近日震动西京的无头尸案。虽说阿兄平日只顶个西京牧的虚衔,但真遇此等大案,亦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韩论非从容走向韩祁下首的空位,经过张为案前时,极其自然地抱走了他桌上那叠案卷。 “借我一观。” 张为嘴唇微动似要阻拦,却见韩祁并未出声制止,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韩祁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在座诸位皆比本王更熟知案情,不妨先从坊正开始,详述抵达命案现场时所见情形。” 韩论非趁众人禀报之际,将案卷快速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西京城内实际死亡人数竟比外界传闻还多出十余人,死者男女老幼皆有,其中甚至有一户人家惨遭灭门,一夜之间无一幸免。 他倏然凝神细听,此刻坊正所述正是那桩灭门惨案:“……起初是邻里觉出不对,连敲数次门都无人应答。后来有个胆大的翻墙进去,结果吓得瘫软在地。待老朽闻讯赶去时,只见一家五口横尸院中,每人身上都只有一处致命伤——”老坊正声音发颤,“那就是……头颅全都不见了!伤口处皮肉翻卷,像是被什么绞住脖子硬生生撕扯下来的,现场血污狼藉,惨不忍睹啊!” 几名坊正先后陈述了几处现场情形,死者致命伤几乎如出一辙。最后那位老坊正胆子稍大些,说完案情后,又忍不住添了一句:“这案子,老朽活到这把年纪闻所未闻,瞧着……倒不像是人做的。” 韩论非闻言眼神一凝,指节无意识地蜷起抵住下颌。这老坊正话虽玄乎,却并非全无道理——寻常凶徒岂会这般杀人?这得耗费多少气力,又需何等残忍的手段? 未等韩祁发话,西京长史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止:“休要胡言乱语什么怪力乱神!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人在底下以讹传讹,才闹得西京城人心惶惶!” 说罢又顾忌地看了韩祁一眼,起身做揖:“晋王殿下明鉴,下官早已严令禁止下属妄传谣言,只是谣言纷杂,实在防不胜防。” “长史请坐,此番召集诸位是为共商案情,并非问罪。”韩祁抬手示意,又转向几位坊正温言道:“有劳诸位坊正,眼下城门未闭,诸位可先回去了。” 坊正们躬身退去后,两名县尉各执一幅舆图上前。两图并拢,西京城的大半街坊尽现眼前,图上皆以朱笔点出受害人所在坊市。 其中一位县尉禀道:“启禀晋王,卑职二人根据死者遇害时序与地点,描出了凶徒的行凶路线。其人所经之处,自西南各坊渐次向东北移动。”他稍作停顿,手指舆图上蜿蜒的墨线:“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条路线竟与永安渠的流向高度吻合。” “最近的命案发生在何坊?”韩祁凝声问道。 “回禀晋王,是善靖坊。”法曹参军事立即应答,“卑职早已派人将整个坊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他语气微滞,“至今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的踪迹。” 第33章 负子蟾(6) 几人拟定搜查方案直至夜深,韩论非坐在一旁静听,却只听得一知半解,倒像个置身事外的闲人。 比起追捕凶犯,他更疑心西京城中潜藏着什么非人之物。甚至——韩论非不由瞥向有些心不在焉的兄长——他觉得阿兄心中,或许亦存着同样的猜想。 待最终方案商定,众人纷纷告退,帐中终于只剩他们兄弟二人。烛火摇曳,映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庞。 韩祁的目光落在韩论非置于案上的那盏莲花灯上,“你来寻我,所谓何事?” 韩论非这才恍然忆起站在帐外时的初衷,低声说道:“阿兄既不告诉我她在何处,那能否……将这盏灯转交于她?” “她?云卿?”韩祁眉峰微蹙,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云卿向来机变百出,心思深沉非同龄少年可比。当初得知二人纠缠一处时,他唯恐九郎心思单纯,易受算计。自己这个阿弟素来贪玩,性情疏阔,惯是转眼即忘的性子。却未曾想时隔多日,他竟仍对她念念不忘。 烛火在韩祁眸中跃动,映出几分罕见的迟疑。当初将二人强行分开,原有几分为护九郎周全的考虑,而今看来,这番安排究竟是对是错? “放下吧。”韩祁终是淡淡应允,目光却陡然转厉,“眼下正值年节,阿兄懒得训诫于你。但西京城正值多事之秋,这几日好生待在宫中,多陪伴母亲与稚儿,莫要四处乱跑。可听明白了?” 韩论非见兄长松口,不管心中作何想法,当即笑着应道:“知道了。”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韩祁的神色,又将那盏莲花灯往案前轻轻一推,又补了一句,“阿兄莫要忘了,一定要给她。”说完,这才退出帐外。 不料帐外正立着一人,在与近卫低声说明身份,请求通传。韩论非漫不经心地瞥去一眼——来人瞧上去清正和善,恰如春风拂面,自有一派令人心折的气度。 然而当韩论非眼中一抹不易察觉的金光流转而过时,他骤然警醒。 此人名唤刘舂陵,乃是阿兄门下宾客,眼下正在东篱书院任教。 韩论非也曾去过书院数次,为何此前从未看出,这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修道之人? 他步伐不着痕迹地一滞,审视的目光如冷刃般掠过对方周身。刘舂陵似有所觉,却只从容向他颔首致意,唇角含着一缕春风似的浅笑:“九殿下。” 韩论非心下稍安,料想阿兄欲要将此事交由刘舂陵处置。他虽暗藏一丝隐忧,却更愿相信以兄长的能耐,必能平息风波。 回到自个营帐,他毫无形状仰卧榻上,舒坦地长吁一口气。正当神思昏茫之际,脑中忽地犹疑是否暗中跟随此人先探探此人的深浅。岂料此念方生,还未及细想,便觉周身一僵。口不能言,手足俱缚,这熟悉的感觉,分明是道门禁锢术! 韩论非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僵直腾起,竟直往帐外“飞”去。早已候在暗处的那人一把攥住他的后襟,拎小鸡似的将他提起,旋即纵身一跃,挟着他往沉沉夜幕高处掠去。 冷冽的夜风刮过耳际,记忆中在桃村被无机道人禁锢的耻辱霎时涌上心头。韩论非涨红了脸,勉力转动眼珠欲瞪视对方,却只能瞥见那人身侧的半片衣料在风中猎猎作响。 不过片刻,韩论非只觉周身禁锢一松,当即凌空翻掌,挟着劲风直向对方击去。 刘舂陵身形微晃轻巧避开,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哦?你竟能自行冲破禁锢术?” “这等粗浅伎俩,也配困住小爷?”韩论非借势后撤数步,警惕地盯住对方,“刘舂陵,你深夜绑人,意欲何为?” 刘舂陵对这般嚣张态度几不可察地蹙眉:“没个规矩。依礼数,你该唤我一声师叔。” 韩论非闻言冷笑:“我不去寻那无机老儿算账,他倒派人找上门了?当日他与妖树勾结,弃桃村百姓于不顾,这笔账小爷尚未与他清算!” “你怎知他当真一走了之?”刘舂陵信手自袖中掣出一柄竹骨扇,腕间轻转将扇底倏然迎向韩论非。不待少年反应,他已如鬼魅般掠至近前,扇骨精准点向其眉心:“且让师叔看看,你是如何破的禁锢术?” 韩论非岂会任由刘舂陵探查自己的底细?刹那间,他眉心骤然涌起一股磅礴灵力,如坚盾般抵御外侵。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刘舂陵的灵力却如春风化雨般温润绵长,非但没有强行突破,反而似游鱼入水、归鸟投林,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的神识之中。 刘舂陵愈往深处探去,眼中惊异之色便愈深一分,仿佛在无尽迷雾中触碰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 片刻之后,刘舂陵收回了查探的扇骨,韩论非顿时如离岸已久的鱼般贪婪地深吸一口气。 刘舂陵神色凝重地望向韩论非:“道门心法讲究层层递进,《化生》乃是外门筑基之学,有淬炼筋骨、强身健体之效。可你所修心法并非《化生》——”他话音微顿,眼底掠过一丝锐光,“而是心法中独辟蹊径的《归墟》。” 《归墟》之于修道者,可谓要求极严。须知天地万物,清浊二气,皆可化为修士自身灵气。 而问道之途,皆系于个人对日月星辰、世事变迁的感悟。故而修行之法门,世间可化为己用的灵气,亦各有其限。 然眼前这少年竟与《归墟》心法浑然天成,能从天地万物间吐纳灵气,如呼吸般自然。 刘舂陵向前逼近半步,声音稍显疑问:“你可是曾经……遭过大火焚身之劫?” 听见问话,韩论非想起曾险些与小桃子一同赴死的经历,冷声应道:“是又如何?” “难怪师兄会看中你。”刘舂陵唇边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不过数日未见,你竟已淬炼了皮骨。走吧,悬于空中终非久谈之地,且寻个清净处细说。”说罢,他率先提气纵身,如孤鹤凌空般向南山峰顶掠去。 按照无机道人的坑人不带埋的性子,刘舂陵作为他的师弟突然寻上门来,定然没什么好事。 他略作迟疑后,终究还是催动灵力,紧随对方而去。 但见那道身影独立于南山之巅,韩论非方落定身形,刘舂陵便信手抛来一柄长刀。 刀未出鞘已自嗡鸣不绝,清越如玉磬乍响。韩论非翻腕接住,指节轻转间刀锋出鞘——霎时金光喷薄如朝阳,刀身隐隐透出几分炽热。 世上少年郎君,谁不爱神兵利器? 他心头虽掠过一丝欣喜,面上却仍凝着戒备,下颌不自觉地绷紧:“你这是何意?” “不过是个见面礼。”刘舂陵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总好过某些人,非要人画上百张安宅符才舍得给对耳坠。” 韩论非猛然抬眸。刘舂陵所说的耳坠,正是令苏语卿凝眸难移的“末萤”。 当日他再度登门欲购时,移门道人竟以奇货可居为由,索价百金。他无奈之下,只得绘符相抵,方换得那对流光溢彩的耳坠。 他竟然也与移门道人相识?究竟是修道之人皆互有牵连,还是出现在他身边的道人,皆非偶然? “既入道门,总需兵器傍身。此刀名‘炽阳’,望你好生待之。”刘舂陵斯条慢理说道。 “拿好你的东西!”韩论非反手将炽阳掷了回去,刀鞘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弧,“谁要入你们道门?当初修这劳什子道法,本就是无机老儿卜卦称我阿兄有性命之忧,我才被他诓去洛阳郊外。自桃村一别,我便不想再与那老儿有任何牵扯——”他目光如刃,直刺对方,“自然也包括与他相干的所有人事。” 刘舂陵信手接住飞回的刀柄,唇角笑意未减:“可若手中无刀,何以斩妖?”他忽而压低嗓音,“西京城妖氛日盛,你当真不知?” 韩论非不悦地蹙眉:“你既为兄长门客,自当竭诚效忠于他。斩尽妖邪,与我何干?” “若我说……我并未应承此事呢?”刘舂陵倏然展开折扇掩去半面,只留一双含笑的眼,“修道之人向来清贫难继,许多旧相识早已改换门庭。而今我也在东篱书院谋了个教职,终日与诗书为伴。今日前来,不过是应了无机师兄所托,顺道关照你一二。” 折扇轻合,他眼底笑意如潭水微澜:“毕竟师门传承,总不好当真断了香火。” 他似想起什么,自腰间解下个看似朴素的囊袋抛去,“这是他嘱我转交的,说是你遗在桃村的旧物。” 韩论非握住那眼熟的囊袋,指尖触及布料细腻的纹理,桃村往事霎时涌上心头。他忽然嘲讽地轻笑一声,眼中却凛冽如寒冬。 “无机老儿先前以我阿兄性命为饵诱我入道,如今你又拿西京安危相胁?你们究竟所图为何?”他语带讥诮,指节攥得发白,“我都快要怀疑西京的妖怪,是不是你们故意放进城去的。” “不过贺你初窥门径,何须多虑?”刘舂陵扇沿轻摇,气定神闲,“有些事,若没有证据,还是莫要妄言为好。” 韩论非蓦地嗤笑出声,“虽然搞不懂你们为何抓着我不放,可你真当我是三岁稚子般好哄骗?” 他眼底锐光一闪,无论是无机老儿还是眼前的刘舂陵,又是赠道籍又是赠宝刀,看似慷慨,实则都是要引他去杀妖除邪。这般步步为营的安排,倒像是故意要磨砺他这把未开刃的刀。 “你真的不管?”韩论非又问了一句确认。 “无月无星,倒是个良夜。”刘舂陵笑了笑,对韩论非显而易见的忌惮浑不在意,只望着远方,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一支竹笛,凑近唇边吹出一曲清越悠扬。 韩论非渐渐放松心神,舒展着伸了个懒腰,转而朝西京城的方向极目远眺。 但见眼前唯有层峦叠嶂,夜色中山影连绵如墨,哪里望得见西京城的半点轮廓? 韩论非这才恍然,即便站在南山之巅,距西京城再近,终究也是看不见那座繁华都城,更不必说城中那些渺小如尘的百姓。 他想起在洛阳时那个未曾宣之于口的承诺,心头忽然涌起沉甸甸的责任。 然而对于他们背后的真实目的,韩论非此刻却并无深究之意。眼下重中之重,是解决西京的无头尸案。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斩个妖除个邪,能有多难?”他唇角扬起洒脱的弧度,朝刘舂陵伸出手,“你这把炽阳,既然说要赠我,那便好好还来吧。” 刘舂陵笑眼盈盈,双手托举奉上。 他拿回了那柄炽阳刀,夜风拂过他的衣袂,带来几分凉意。锐利的刀锋在沉夜之中绽出凛冽清辉,映亮他坚定的双眸:“韩氏儿郎从无庸懦之辈。长兄为储君镇守都城,二姊巾帼不让须眉,三兄更是开疆拓土、平定八方的骁将。我虽行九,亦怀凌云之志。此刻西京的清平,合该由我来守。” 群山寂寂,唯有刀鸣铮铮作响,仿佛在回应少年掷地有声的誓言。 刘舂陵听罢却只含笑摇头:“少年人啊……” 随即轻振衣袖,温声提醒道:“听说无机师兄赠了你一卷《神妖谱》,不妨翻开看看像什么妖怪作祟,也好早作打算。” 第34章 负子蟾(7) 此番豪言既出,便再无收回之理。只是搜查一事需得有足够的耐心与周全的准备,韩论非顺手取过一张西京舆图,凝神细看。他记得那妖怪最后一次犯案是在善靖坊,且似乎是沿着永安渠一路行凶。 莫非是什么水中的妖物作祟?韩论非毫不犹豫,当即取出那卷《神妖谱》。 翌日,祭祀收尾的繁缛仪节直至正午方毕。韩论非嫌御驾仪仗行程太过迟缓,索性自要了一匹快马,独自驰归西京。 他径直赶往善靖坊,以此处为始,将周边诸坊尽数摸排了一遍,连那些鲜有人至的偏僻角落也未曾放过。 不多时,他踏出刚搜查完毕的街巷,转而步入相邻的坊中。韩论非抬头望了一眼坊门上的匾额——永宁坊。 昨日趁着苏语卿前往唐家拜访的间隙,知冬也寻机外出了一趟。她找到在西京相熟的暗卫,为苏语卿取回了所需打探的消息。 只是院中人多眼杂,难觅说话之机。主仆三人便假作赏景,一路踱至花园深处,最终在池畔小亭中坐下。 听说池塘中养着不少珍稀鱼种,苏语卿便倚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水中投喂鱼食,引群鱼竞逐,借此赏看它们斑斓游动的姿态。 “你既去找了韩祁的人,那他……可知情?”苏语卿语气间有些忐忑。 “自是知晓的。”知冬立于她身侧,知冬立于她身侧,低声禀道,“那蒋小娘本是庄户上的,因家中只她一个女儿,养得比别家都精细些。原已许配给邻村赵家大郎,谁知赵大郎福薄命短,成婚几年便早早去了。” 她嗓音压得更低,似是不愿惊扰这池中游鱼:“他底下还有几个未曾娶妻的兄弟。赵大郎一去,赵二郎与赵三郎便闹将起来,竟都存了要蒋小娘改嫁自己的心思。蒋赵两家为此事闹得极不体面,而正主却在这当口带着孩子悄悄逃来了西京,靠着间茶铺勉强维生。” “也不知是何时……竟被郎君看入了眼。两人暗通曲款已有数年,后来……还是卢娘子发了话,郎君才将人接回了府里。” “可怎的连赵析都一并带进了府?”苏语卿追问道。 知冬语气平淡,却将其中利害看得分明:“蒋小娘将赵析看得极重,恨不得行走坐卧都带在身边。赵家自然也是乐意的——赵大郎留下的那点田地,早被他几个兄弟瓜分尽了。赵析若回去,谁愿多出一份口粮?还不如就让他寄养在苏家,横竖……只要他还姓赵便成。” “哦?赵析可不稀罕姓赵。”苏语卿想起初归那日府中的喧嚷景象,唇角轻轻一扬,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她又问道:“卢娘子呢?” “那位卢娘子,单名一个穗字。上面还有一位阿姊,早年尚在闺中时,便与前朝的南阳公主,以及已故的晋王妃交好。其父是前朝太史令卢楚,自梁明帝崩于江宁之后,便随江宁都督王行满迁往徐州。” 此事苏语卿略有耳闻。自江宁一役后,前朝的勋贵宗室便撇下千疮百孔的江宁渡江南逃,没想辗转去了徐州。 “那她当初为何未曾同往江宁?”苏语卿又问。 “梁明帝迁都是平业九年的事,那时卢娘子早已与郎君成婚。郎君借岳家之势,得以外放为官,并未随行江宁。” “卢娘子出身高门,父亲又权倾一时,怎会下嫁我阿爷?” “这……那边并未多说。” 始终静立一旁的知春,直到此时才隐约听懂她们交谈的内容。见二人霎时静默,她怯生生地开口:“三娘,我或许……知道一些。” 苏语卿不由转向知春,眼中带着几分讶异:“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她昨日虽也嘱咐过知春留意消息,却并未真将指望放在知春身上,只叫她若听得什么、看见什么,回来随口说说便罢。 谁料想,反倒是知春这般天真烂漫的性子,叫人全无戒备,竟真叫她听来了些什么。 “我也是听唐家那位老阿媪说的,”知春声音轻柔,语气却极认真,“她说当年想要求娶卢娘子的人,几乎踏破了卢家的门槛。若不是那年她在西京郊外遭了暴徒劫车,不慎从车上跌落,重伤了根本……从此再难有孕……” 她稍顿了顿,见苏语卿凝神听着,才又轻声续道:“后来,仍有不少寒门子弟不介意此事,愿意登门求娶。郎君便是在那时,于众人之中崭露头角,最终……迎回了卢娘子。” 原来如此。 这桩婚事竟是阿爷苦心求来的——明眼人谁看不出,他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成婚,是哪一年的事?” “平业五年,腊月。” 苏语卿倏然怔住,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粒鱼食从指缝簌簌落进水中。 “你方才说……是什么时候?”她声音微紧,又追问了一遍。 知冬虽不明所以,仍依言重复道:“平业五年,腊月。” …… 她年幼时,见旁人都有阿爷,唯独自己没有,也曾扯着阿娘的衣袖问过缘由。 阿娘只淡淡说,当初阿爷决意远归故里,是她自己不愿同去。两人和离之时,阿爷甚至不知世上已有她这个女儿。若是知道,定会疼她。 平业五年上元节,是她的生辰。 阿爷与阿娘和离不过一年,便放下阿娘,娶了别人为妻? 还是说,他心里……从来就没有过阿娘。 若是没有韩祁,仅凭自己,可还能进得了这苏家门? 苏语卿心中漫起一片凉意,如冬水浸透肺腑。 “你们先回去吧,”她转开脸,望着池中争食的游鱼,“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三娘……”知春见她神色黯然,忍不住轻声唤道。 “无妨,先回去罢。”苏语卿勉力弯了弯唇角。 知冬临走时犹豫片刻,终是驻足低声道:“三娘。” “何事?” “主上……晋王托我带一句话给三娘。” “他说,卢公秉公执法、不畏权贵,纵然身在江宁,也从未与他人同流合污。” “……知道了。” 韩祁知晓她心里的顾忌,苏语卿又怎会不懂他的心思。 她那亲生父亲是何等凉薄之人,如今府中妻妾相争正烈,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眼下,她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向卢娘子投诚。唯有倚仗卢娘子,或许才能在这深宅之中寻得一方庇护。 苏语卿正暗自思忖,忽觉身后一股大力猛地袭来。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一倾,连人带手中的鱼食一道栽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她还未来得及挣扎起身,就听见岸上传来赵析尖厉的讥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钻出来的!江宁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死的人堆成山,怎么就没捎上你呢?你能活到今天,怕不是你那个娘做了娼妇,才换来你们一口米粮吧?” 苏语卿本是会水的,可这些话刺入耳中,让她动作一滞。冷水顿时没过头顶,窒息感扑面而来,而赵析恶毒的话语,竟比这池水更寒彻心扉。 她猛地挣出水面,呛咳不止,脸上湿漉漉地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眼中却闪过狠厉的杀意。 原来赵析自苏语卿归家那日起,便因西兰院吃了大亏而怀恨在心。方才他躲在暗处窥探良久,见亭中终于只剩她一人,立刻趁机下了黑手。 他站在岸上越说越是激动,面目几乎扭曲:“也就卢氏那个下不了蛋的母鸡,肯把你这种来历不明的野种当成眼珠子!你们等着瞧……我迟早要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撵出府去!” 上岸,杀了他。 苏语卿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压抑不住的暴怒。脑海里反反复复,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 没有,这里也没有。 韩论非的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飞快起落,大风刮过耳际,他却浑然不觉。自掌握诀窍后,他探查的速度越来越快,神识如蛛网般铺开,瞬息之间便能覆盖大半坊区。 就在他纵身跃向另一处高檐时,身形骤然一顿——并非外力所阻,而是神识于刹那间捕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 他当即凝立不动,阖上双目,将全部心神凝聚于那一缕感知之上。 混沌的视野陡然清晰:波光暗沉的水塘中,一名浑身湿透的女郎正在挣扎,而一条黏滑的长舌正自她身后破水而出,如闪电般袭向她的后背—— 云卿! 韩论非猛地睁眼,瞳孔骤缩。下一刻,他如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疾掠而去。 苏语卿被蟾蜍的长舌卷至半空,那双凸出的金色眼珠直盯着她打转,似在确认她的身份。 耳畔传来赵析杀猪似的尖叫。随后蟾蜍将她抛至背上,长舌猛地扫向赵析。 “你……为何要救我?”苏语卿跪坐在蟾蜍粗糙又滑腻的背脊上,湿发散乱地滴着水珠。她眼中尽是茫然,仿佛还未从冰冷的池水中回过神来。 蟾蜍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洞里零星塞着些黑黢黢的东西,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腐臭气味。 苏语卿下意识伸手拨弄,指尖却猝不及防触到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 她猛地一怔,随即转头望向岸边那个已吓得瘫软在地、几乎无法爬行的赵析。 “你能听懂我说话么?”她低声问道,声音仍带着些许颤抖。 蟾蜍鼓动两腮,发出沉闷的一声:“咕呱。” “那……”苏语卿眼底掠过一丝冷光,轻声说道,“帮我杀了他,可好?” 第35章 负子蟾(8) 韩论非疾奔而至,眼见苏语卿安然无恙,这才心神稍定,悄然立于墙头稍作喘息。 待他定睛向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个《神妖谱》上明文记载的正经妖怪—— 负子蟾。多栖于幽深水井或荒废池塘,其身形扁平如败叶,肤质似枯黄秋色,善借枯枝腐叶拟态藏形。长舌伸缩如电,力可绞杀牛马;垂涎含毒,触之则肌肤溃烂。每至春时,产卵成囊负于脊背,状如披甲,匍匐行于泥沼间,直至幼蟾破卵而出。 可书上并未记载负子蟾有杀人之举,更不曾提它竟有藏匿人头的癖好。韩论非眉头紧蹙,目光扫过蟾背上那些塞满漆黑孔洞的“东西”,心中疑云陡生。 苏语卿显然也瞥见了墙上那道倏忽而至的身影,心头警铃大作,急声催促:“快些动手!” 负子蟾长舌如电射出,直卷向瘫软在地的赵析——却终究迟了一瞬。 云渚剑凌空划出一道寒光,直削向那猩红长舌! 负子蟾猛地缩回长舌,转而朝韩论非喷出一股腥臭毒液。 韩论非身形灵动,倏然侧转避开毒液,随即飞身跃至蟾背,稳稳落在苏语卿身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紧锁住她湿漉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敢确定的轻颤:“云卿……当真是你?” 苏语卿微微一怔。不过一月未见,他为何露出这般神情? 韩论非眼见负子蟾的长舌再次袭来,心知不妙,“先跟我离开这里。” “韩论非,有没有人说过——”苏语卿的声音里压着深深的遗憾,却忽然伸手狠狠抱住他,“你真是很碍事。” 她话音未落,竟箍紧他纵身跃入水中! “快走!他会杀了你的。”落水前一瞬,她在他耳边急声道。 韩论非分明一怔,却竟未挣扎,任由自己随她坠入冰冷的池中。水花四溅间,他抬眼望去,只见那负子蟾倏地遁入水底,黑影一荡便失了踪迹。 他这才恍然——她最后那句话,原不是对他说的。 “云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眼见苏语卿有意放走了那妖物,韩论非脸色骤变,“它在西京杀害数十人,是只彻头彻尾的凶妖!” “可它方才将我从水中托起……它救我一次,我如今还它一次,两不相欠。”苏语卿在水中轻轻打了个寒颤,声音低微下去,“你我非要在水里说话?” 韩论非只得先将她带回岸上。他粗略环视四周,迟疑道:“这里……便是你家?” “算是吧。”苏语卿低头拧着湿透的衣角,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 “你……为何会落水?”韩论非自然也瞥见那个瘫软在地、已然昏死过去的赵析,“他是你家中人?” “不算。”她声音淡了下去,仿佛不愿多提,“如今我已改名换姓。姓苏,名语卿。” 她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疏离:“你莫要再唤我云卿了。” 韩论非望着眼前这个他寻觅许久、牵挂至今的女郎,曾经洛阳城中那份熟稔与鲜活,仿佛被这一池冷水彻底浇熄。 她刻意的冷淡与无声的抵触如一堵墙,将他所有未尽之言堵了回去。他怔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你不去追那妖怪么?”苏语卿轻声开口,分明是逐客之意。 韩论非低低应了一声,终是转身一跃,身影迅速消失在苏语卿的视线。 苏语卿的目光旋即落回昏死在地的赵析身上,眼中温度尽失,只剩一片沉沉的冷。 即便在水中挣扎的那一刻,她也分明看清了他脸上那几乎扭曲的嫉恨——那种疯狂到蚀骨的眼神,是她此生从未见过、也绝不会忘的。 可谁又能想到,仅在数月之前,她还只是随娘亲四处漂泊的小乞儿,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如今倚仗晋王之势、承苏家之血,竟反倒成了别人眼中“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真是可惜。 若韩论非再晚来片刻,赵析便能名正言顺地死于妖物之手,干干净净,无人疑她。 而现在—— 她缓缓踱至赵析身旁,俯视他苍白狼狈的脸,眼底无声漫起一片幽暗的雾。 该让他……怎么死才好呢? 苏语卿搬起岸边一块粗砺的大石,在赵析身旁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 眼中凝着骇人的杀意,正要狠狠砸下之际,却有人猛地自身后攥住她的手腕。 苏语卿蓦然回头,竟见去而复返的韩论非立于身后。 他方才便觉苏语卿落水之事蹊跷,故而留了心眼隐在暗处观察。 “云……苏语卿!为何要做这等傻事?这里是西京,是辰国都城,讲的是王法!” 苏语卿唇边却凝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你跟我提王法?” “若我没记错,韩家本奉命驻守雁门关,后逢连年灾荒,四方起义蜂起,你们亦萌生异心,暗通突厥,招兵买马,趁群雄混战、争抢东都洛阳之际,挥军直取关中西京。这才有了今日之辰国。”苏语卿一口气说完,又问道,“好在是成了。若是败了,你们韩家又该当何罪?” “你在胡说什么?还要不要命了!”韩论非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捂住她的嘴,“苏语卿,我也姓韩!你在我面前说这些,是想找死不成?” 苏语卿奋力挣扎,声音从他指缝中断续迸出:“在洛阳时,九殿下险些遭人陷害,便怒气冲冲誓要揪出真凶。而躺在此处之人——他辱我母亲,推我落水,我与他早已不死不休!今日九殿下阻我,莫非是想亲眼看我死在他手里才甘心?” “……苏语卿,你冷静些。” 两人纠缠推搡之间,苏语卿手心蓦地一滑,那块沉重的大石骤然脱手,重重砸落在赵析腿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本昏死过去的赵析竟猛地痛醒过来,“阿娘!阿娘救我!” 而就在此时,远处已隐约传来几声呼唤“赵小郎”的声响,越来越近。 苏语卿心知已失了最后的下手时机,唇线紧抿,倏然转头看向韩论非:“你走吧,此时被人瞧见,于你无益。” “那你……要如何应对?” “我自有我的办法。”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再问。 夜幕渐垂,平日里早已陷入沉寂的苏府,此刻却是灯火辉耀,映亮了半边天际。 重金延请的大夫们步履匆匆,险些踏破苏府门槛。蒋小娘哭天抢地的哀泣声远远传来,就连独处东照院的苏语卿都能隐约听见。 听闻阿爷已然回府。他踏入东照院时,苏语卿尚在梳洗更衣,二人并未照面。 卢娘子遣了侍女往西兰院探问情形。不多时,侍女回禀道:“回娘子的话,大夫说并无大碍,不过是受了些惊吓,腿上有一处砸伤罢了。” 苏语卿垂眸掩去眼中寒意。若非韩论非阻拦,赵析岂能如此轻易逃脱? “既无大事,蒋小娘何以闹得这般寻死觅活?”卢娘子被这番动静扰得心神不宁,不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烛影摇曳,映得她眉眼间倦色更深。 红桃见状,上前为卢娘子揉按穴位,轻声道:“此乃蒋小娘一贯作派,无事尚要掀起三尺浪,遇事更添十分声势。往日娘子不与之计较罢了。” 卢娘子望了苏语卿一眼,轻叹一声,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温言道:“稍后见你父亲,切记端正唤人,万不可失了礼数。” “三娘明白。”苏语卿低声应道。 话音方落,东照院门前骤然映出一片晃动的火光,守门侍女几乎是踉跄着奔来,急声道:“娘子,郎君和蒋小娘朝这边来了!” 卢娘子倏然起身,望见门外人影憧憧、来势汹汹,不由垂眸对苏语卿道:“三娘,你且去里间暂避片刻。” “我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苏语卿却端坐未动,目光倔强地望着她,“为何要躲?” “三娘!你若是有怨气,大可以冲我来,为什么要欺负赵析?”蒋小娘刚跨进门就抢先发难,双手抓住苏语卿的肩膀不住摇晃,“要不是你拿石头要砸他,又怎么会在推搡间失足落水?” 红桃和青杏连忙上前拉开蒋小娘。苏语卿却抬眼望向蒋小娘身后的那道身影——虽然因年岁蓄了胡须,却依然掩不住面容的清俊。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任由蒋小娘将污水泼到自己身上。 苏语卿缓缓站起身,声音清冷地问道:“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 “赵析素来不会扯谎,难道这一切还能有假不成?”蒋小娘以袖拭泪,哭得愈发凄切,“我知你年纪尚轻,自江宁一路流离至西京,难免在外学了些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可怜我儿,好好一个年节,竟要卧榻养伤……” “你也晓得正值年节,”苏颂并未看向苏语卿,只蹙眉对蒋小娘道,“析儿既无大碍,何必闹得这般难堪。” 说罢方才转向苏语卿,语气沉肃:“终究是一家人。你且向小娘赔个不是,此事便作罢了。” 认错,怎么也不能够。 “赵析醒来后,果真是这般与小娘说的?”苏语卿意味深长地反问。 蒋小娘想起赵析口中那些胡话——什么妖怪长舌,什么苏语卿被妖物所救,简直荒唐至极。她硬着头皮道:“自然如此!” “若说看谁不顺眼,谁又能比得过小娘?毕竟我归家第一日,小娘便怂恿赵析要将我赶出府去。”苏语卿不卑不亢地说道,“今日分明是赵析推我入水,又欲持石砸向水中的我,岂料自作自受,反伤己身。” 言至此处,晶莹泪珠倏然滑落:“我虽是女儿身,终究是父亲的骨血。赵析竟因妒生恨,推我落水不说,还要以石相害,欲夺我性命。其中是非曲直,求父亲明鉴!” “郎君,她胡诌!”蒋小娘指着苏语卿尖声道。 卢娘子却温言开口:“郎君,那日赵析拦路挑衅,众人有目共睹。想必是因我责罚了西兰院,他便私下找三娘泄愤。” 苏颂目光在二人间流转,最终对卢娘子道:“罢了,三娘初归府中,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娘子徐徐教导。只是三娘为何独身一人在园中?身旁侍女何在?” 他忽然扬声喝道:“来人,将三娘的侍女捆了,各责三十杖!” “不可!”苏语卿惊得猛然抬头,“是我想独自静一静,才让她们先回院的。” 蒋小娘顿时面露得色:“瞧见了吧?若非早有预谋,为何特意遣开侍女,独身等在园中?” “还不动手?”苏颂厉声催促道。 他身后的仆妇齐声应诺。苏语卿眼见知冬和知春被强压在地,知春早已吓得面色惨白,知冬则艰难地抬起头,眼中满是哀求—— 救救知春,她受不住的。 苏语卿岂会不知?她倏然挡在门前,声音竟比苏颂还要凛冽数分:“她们二人是晋王亲赐于我的人,我倒要看看,谁敢动!” 苏颂惊得蓦然转身,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个初见的女儿:“为父念你流落在外日久,身上难免带些陋习,方才一再宽容。你竟敢拿晋王来压我?晋王?呵……这后宅家事,岂是外人能够插手?” “我读书知礼皆是母亲亲手教导,从未有人指摘我有何错处。”苏语卿脊背挺得笔直,“不知父亲所说的陋习,究竟所指为何?” “可你……终究在外漂泊多年。为求生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蒋小娘插话道。 难道此事是卢娘子说出去的?苏语卿望向卢氏,后者以复杂的眼神微微摇头。 “父亲早就知道?”苏语卿骤然转向苏颂,声音发颤,“知道云家败落,阿娘被掳……你竟都知道?”见苏颂默然伫立,她心中已明了答案,悲愤骤然涌上心头,“还将此事诉于外人,任由赵析指着我骂我娘是……是娼妇?” 苏颂眼中骤然布满血丝,猛地瞪向蒋小娘。蒋氏畏缩着想摆手辩解,却被苏颂一掌掴倒在地。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父亲何必故作姿态?”苏语卿冷笑,“想必陈郡苏家早已告知你,我与阿娘曾去寻过你。父亲却不闻不问,是也不是?” “世间道路万千,不过当初我选了一条,你母亲选了另一条罢了。”苏颂紧盯着苏语卿,“既然如今姓了苏,便该将前尘旧事尽数忘却,安心做苏家的女儿。” 苏语卿十指早已狠狠掐入掌心,她分明深知父亲是何等心性,心头涌起的悲愤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那句“我偏不愿”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刹那,忽见一名仆从疾步而入,躬身禀道:“郎君,晋王殿下驾临府门,言明欲见三娘子一面。” 此言一出,满院霎时一静。众人神色骤变,惊疑、揣测、不安交织流转,空气陡然凝滞。 苏语卿闻声,猛地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再也顾不得院内众人,拎起裙摆便转身朝府门外疾奔而去。 第36章 负子蟾(9) 今日乃圣人携百官返京之日,特赦夜禁解除,许百官各自归家。 韩祁原已抵达府邸,正欲下车时,目光瞥见车厢内那盏莲花灯,方才忆起此事未了。遂命马夫调转车辕,直往安宁坊驶去。 他本以为这般时辰,等候苏语卿出面至少需一刻工夫。不料那女郎竟不顾仪态,自府内疾步而出,匆匆奔至车前。 临了立在车窗下,红着眼眶,嘴却死死抿着,一言不发。 韩祁料定她在府中受了委屈,按捺下心底无端升起的焦躁,冷声问道:“你以为这般模样来见我,我就会为你撑腰不成?” “……”苏语卿的眼圈又红了几分,却倔强地将目光转向别处,不肯与他对视。 “云女郎,可还记得洛阳分别时,我曾与你说过的话?”韩祁问。 苏语卿微愣,转回头来,目光首次探了韩祁深不见底的眼眸。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跪着等你来杀。太早,或太晚,皆会错失良机。欲求一击即中,有时……少不了蛰伏隐忍,以待其时。而杀人的,并非只有刀锋。 “我记得。”苏语卿轻声应道。 韩祁眉梢微动,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将手中那盏精雕细琢的莲花灯递向苏语卿:“九郎送你的。” 看见这盏花灯,苏语卿想起白日里对韩论非那般冷淡,甚至出言相斥,心头顿时百感交集,默默接了过来。 “是他……托你送来给我的?”她恍惚抬眸,声音轻飘。 “嗯。”韩祁斟酌片刻,忽而话锋一转,“云女郎,不论你往后有何打算,眼下都须在苏府站稳脚跟。莫要让我失望。” 苏语卿嘴唇轻颤,眼中似有微光亮起:“待我长大了……你便不会再管我了?” “待你长大,”韩祁语气淡了下来,“我才不管你。” 他目光越过苏语卿肩头,遥遥望见苏颂正恭谨地垂首立于门边。 韩祁当即扬声,语气疏淡却清晰:“本王来得倒是不巧,正撞上司郎中管教爱女。她向来言行无状,是该好生管教一番。本王就不打扰了,司郎中自便。” 夜风拂过,灯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晃,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暗。 苏颂宦海沉浮数载,岂会听不出晋王言外之音?原先他只当卢娘子与已逝的晋王妃有几分故交情谊,故而晋王才遣她接回苏语卿。 此刻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再度冷下脸色的女儿,灯光摇曳中,忽然觉得——这番情形,似乎与他先前所想的,大不相同。 韩论非自离开苏府后,便彻底失去了负子蟾的踪迹,在外奔波了整日,他本欲直回皇城见过阿母再作打算,奈何天色已晚,宫门早已落锁。此时突兀现身,只怕母亲受惊多过惊喜。 韩论非转而寻至刘舂陵住处。他在东篱书院附近赁了一处小院独居,窗棂间透出温软烛光,显是仍未安寝。 韩论非利落地翻墙入院,尚未叩门,刘舂陵却已开启屋门,见是他来并无讶色,只侧身引他入内:“可是还未寻得?” “寻是寻着了,只是教它脱了身。”韩论非隐去其中曲折,反手合上门,松散地倚在门边,“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哦?愿闻其详。” “那负子蟾背上的孔洞里,并非蟾卵,塞的竟全是它所害之人的头颅。”韩论非声音沉了下来,“它为何要这么做?” “负子蟾本是世间稀缺妖物,存世寥寥。何况这一只,是活了许久的雌蟾。”刘舂陵执起瓷壶,徐徐注水,“妖物虽异,繁衍之责却刻入骨髓。如今困于西京城中,遍寻不得雄蟾产卵,这路子……便走得偏邪了些。” 韩论非面容倏地一僵:“它竟是因为这个杀人的?” “嗯……大抵如此。”刘舂陵唇角牵起一丝似嘲似叹的弧度,“你与其追问缘由,不如想想它下一步欲待何为。” 见韩论非面露困惑,他继而解释道:“它已数日未再害人,想必是入了‘孵化’之期。此时蟾类多半蛰伏隐匿,避敌不食。但你须得当心,它如今‘慈母’心切,怕是比平日更难对付。” “说来说去,终归还是要继续去找。”韩论非站得有些乏了,径自在刘舂陵身旁坐下,给自己斟了杯热水。 就在这时,他的右手蓦地不自主一颤。韩论微怔,下意识转了转手腕。 刘舂陵瞥了一眼:“你与它交手时,沾到毒液了?” “我记得避开了……”韩论非话音未落,蓦地想起一事,脸色骤变——他曾紧紧抓过苏语卿的手腕! “不好!”他霍然起身,杯中热水泼洒衣襟也浑然不顾,“她怕是也沾上了!” 苏语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今夜韩祁突然来府送灯,阴差阳错间让知冬知春免了刑罚,可阿爷最终仍要将她禁足院中三月,还扬言要请个严苛的管教阿媪来教她规矩。 那挣扎中乍现的微光,终究还是被阿爷亲手掐灭。他恨不得这世上无人知晓他的来路,无人记得他曾经的落魄,更不会承认——在他如今的荣光之前,曾有过另一位妻子。 苏语卿微微偏过头,漆黑的室内仿佛凝出一道纤瘦朦胧的身影。是你吗,阿娘…… 她几乎是翻滚着跌下床榻,重重摔入一片粘稠的积液之中。四肢仿佛脱离了掌控,麻木得不听使唤,却丝毫阻挡不了她朝着那道身影挣扎靠近。 “阿娘……再等等我,”她蜷缩着向前挪动,指尖陷入温暖柔软的滑腻里,声音破碎却执拗,“等我长大,我们便回家去。” 待两人猛地推开苏语卿的屋门,皆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在原地。 负子蟾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大半个房间,那双金黑交织的诡异眼瞳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苏语卿浑身裹满晶莹黏液,竟阖目安卧于那妖物卷曲的长舌之上,神情恬静得仿佛沉入甜梦。 见苏语卿还活着,韩论非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却又难以置信自己竟从那妖物眼中读出几分近乎"慈爱"的眸光。 这诡异景象让他不禁脱口问道:“这……它为何会在此处?” 刘舂陵并未作答,指诀疾掐施展禁锢术,喝道:“九殿下,动手!” “这可是你说的,西京不同于荒郊,在此处动手,”韩论非挠了挠额边,略显迟疑,只“怕整座院子都要被掀翻。你可赔得起?” “……”刘舂陵施术的手微微一顿。 “钱倒不是问题,但万一被我阿兄知道……” “有你师叔坐镇,何须顾虑?”刘舂陵打断他的话,语间透着不同往日的倨傲自负,令韩论非为之一怔。 “再迟疑,你的小女郎可要随它而去了。” 一语成谶。 恰在此时,禁锢术竟被负子蟾强行冲破。那妖物长舌迅速卷住失去意识的苏语卿,带着她猛然撞破屋顶,扬长而去。 “苏语卿!”韩论非眼睁睁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由生出几分懊恼,当即纵身追去。 刘舂陵身侧骤然空寂,那抹常年挂在唇边的笑意倏忽消散。袍袖轻挥间,破碎的屋宇竟复原如初。他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韩论非远去的方向追去。 今夜浓云蔽月,一人一妖凌空缠斗。 韩论非连斩数刀皆落了空,刀刃斩出的余威化作阵阵狂风,摧枯拉朽般向四周横扫而去。西京城内枝头初生的嫩芽,皆纷纷扬扬脱离枝头,漫天飞舞。 刘舂陵站在更高处,遥遥俯瞰战局,束发与衣袂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他及时展扇遮面,轻啧一声:“少年人啊,火气太旺。” 韩论非斜睨着被长舌缠住,随风摇荡的纤细身影,苏语卿在负子蟾手里,他根本没有办法放开手脚。 该如何先救下她? 韩论非不顾妖物能否听懂,一字一句沉声道:“刀剑无眼。你若真想护她周全,便将她放下!” 回应他的却是负子蟾忽然高高地跃起,长舌挟千钧之势向他当头砸来,苏语卿裹在猎猎狂风中,如脆弱的蝶蛹般悬于妖物舌尖。 一股无名的寒意瞬间冲击韩论非的天灵盖,他可以轻易地避开这一击,但苏语卿呢? 等待她的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墨玉长发在劲风中狂舞,韩论非反手还刀入鞘,凌空跃起,直面那道凌厉攻势。指尖翻飞间,苏语卿所在的四周骤然凝结出琉璃般的护盾。 韩论非足尖轻点,倏然掠上舌面,抽刀相向,“妖终究是妖,什么慈母心肠,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话音未落,那长舌竟在半空中骤然凝滞。 韩论非气息微乱,眸中亮光一闪,忽又闪身疾掠,一道刺目金芒撕裂沉沉夜幕,光芒映照少年张扬不羁的面容,“丑妖怪,拿开你恶心的舌头!” 血光迸现间的刹那,半截长舌随着负子蟾的痛鸣应声断裂。韩论非早已纵身跃出,直扑向那道随断舌坠落的身影。 “哦?原来那半截长舌骤然僵直,竟是在护盾之外又加持了一道禁锢术?”刘舂陵遥望此景,不禁叹道。 韩论非将昏迷的苏语卿接在怀中,剧毒的黏液瞬间浸透他的衣袍,万针刺骨般的疼痛过后,竟是阵阵麻痹之感蔓延开来。 他强忍着痛楚,抬头望向那道孤悬空中的身影,扬声道:“刘舂陵,还要看到几时?过来搭把手!” “临敌分神,乃兵家大忌。”刘舂陵唇角微扬,“不妨先看看你四周。” 韩论非闻声垂眸,心头骤凛——只见数条猩红长舌已如毒蟒般缠绕而上,将他四肢紧紧束缚。更骇人的是,苏语卿竟也被同样制住,那妖怪猛地发力,硬生生将二人扯开! 这些鬼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韩论非震骇之际,凌空而立的刘舂陵早已洞观全局。 那负子蟾污秽的背脊上,无数死气沉沉的头颅蓦地睁开空洞的眼眶,自口中吐出条条黏腻冰冷的长舌,如罗网般将二人牢牢缠缚。 苏语卿正被缓缓拖向妖物背脊。而韩论非这边,负子蟾俨然将他视作猎物,麻痹五感的毒液正顺着长舌蜿蜒而下,即将触及他的肌肤。锋利的前爪已然扬起,寒光逼人! 韩论非再无犹豫,左手急忙掐诀,厉声喝道:“五行之术,引火断截!” 炽焰应声爆燃,顺着缠缚的长舌逆窜而上。 毒液遇火顿时发出“滋滋”锐响,化作浓黑烟雾腾空而起,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焦臭。 韩论非虽得以脱身,负子蟾却不肯罢休,长舌如鞭接连抽来。他闪身避开,奈何毒素入体,动作愈发迟缓虚浮。 额间冷汗如雨,不行,得尽快毒素逼出来。否则只会被平白耗尽灵力。到时再想救苏语卿,恐怕是难上加难。 战局陷入僵持,刘舂陵不愿再多拖延,抬指略一掐算,淡淡道:“九殿下,她中毒远比你更深,蟾毒已侵肺腑。若再不施救,只怕回天乏术。” “……你可有办法?”韩论非强忍痛楚分神问道。 “九殿下不是修过五行术法?那小桃妖尚能千里易土,挪来整座桃村,殿下为何不能将自己瞬移过去救人?” 韩论非一怔,“可眼下你我皆在半空,凭何物施术?” “五行道法为万物根基,纵是凌空而立,亦未超脱五行范畴。”刘舂陵从容应答。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哑谜!”韩论非喘着粗气,脚下稍滞,一道长舌狠狠抽中他的肩膀,顿时鲜血淋漓。 他吃痛按向伤处,眸光骤然一凛——是了,纵是凌空,仍有天地之气流转不息,充斥于呼吸之间。 韩论非凝神静气,阖上双眼。世间万物仿佛在吐纳之间渐缓,远方微弱的水汽流动,刹那在神识里无所遁形。顷刻之间,他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语卿身旁。 挥刀斩断缠绕的细舌后,韩论非将那张泛着青灰的脸庞轻轻靠在自己肩头,带着她疾退数丈。 感知到她微弱几近停滞的心跳,韩论非微微恍神,“云……苏语卿……” “她还有救。”刘舂陵自腰间取出青瓷瓶,先抛给韩论非一枚丹丸,又小心喂苏语卿服下一颗。 韩论非仰首吞药,垂眸见怀中人苍白的脸颊渐渐染上血色,紧绷的心弦方稍稍松弛。再抬眼时,望向那窜逃而去的负子蟾,指节攥起隐隐泛白,眼中已遍布杀意。 第37章 负子蟾(10) 苏语卿一夜安眠无梦。 醒来后,她愣愣仰面望着屋顶,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推开房门后,东边初升的朝阳正将金辉洒满庭院。 早已守在门外的知春神色间带着几分疑惧,低声问道:“三娘,昨夜可曾听见院里有什么动静?” 苏语卿凝神回想片刻,摇头道:“并未听见什么异响。” “可是……”知春蹙眉,“昨夜我分明听到巨响,不只我,知冬她们也都听见了。” “那可发现什么异常?” “这倒没有……” “啊!我想到了!”苏语卿忽地眼睛一亮。 “什……什么?”知春小脸上写满紧张。 “这院子,往后就叫''春迟院''好了。” “啊?嗯?”知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她。 苏语卿轻捏知春的脸颊,目光含笑望向远方初升的朝阳。晨风拂过,将她鬓角的碎发吹起,在金光中染上一层温柔的轮廓。 午后,韩论非瞧着刘舂陵悠然踱出晋王府,待他转入一道僻静小巷时,蓦地出声唤住他。 “刘舂陵!” “哟,这不是九殿下吗?”刘舂陵闻声回首,唇角噙着惯常的笑意,“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你先前不是说,并未应承我阿兄除妖之事么?”韩论非语气冷硬,目光落在刘舂陵腰间那个鼓囊的钱袋上,心头火起。 昨夜他拼力追上负子蟾,历经苦战方才将其斩杀,气尚未喘匀,竟被这厮从背后放倒。直至今日在刘舂陵住处醒来,才得知此人早已拎着妖尸与一众头颅,从容前往晋王府领了赏银。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九殿下富贵天成,自然不解在下这清贫夫子的窘迫。”刘舂陵唇角噙着浅笑,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不过是些微薄赏银,殿下又何须与我这寒儒计较?” 他眼尾微挑,眸光似笑非笑地掠过韩论非紧绷的面容:“再说昨日……那女郎身中蟾毒。可是在下及时喂她服下解毒灵丸,才保住她性命无忧。” 刘舂陵向前半步,掂了掂钱袋:“这救命的丹丸之资,在下便不与殿下细算了。” 韩论非眸光骤凝,指节无意识攥紧,又装作毫不在意松了开来:“她中的毒,你找她去啊,算我头上,这叫什么事?” 刘舂陵抽扇在他额上不轻不重一敲,笑意敛去三分:“还想赖账不成?” “哎哟。”韩论非浑不在意地揉了揉额角,“此事既了,我倒是好奇,这般稀罕的妖物为何会现身西京?” 刘舂陵唇角浮起一抹莫测的笑:“此事未了。” “这是何意?” “不信,你看。”刘舂陵翻转扇骨,倏地点向韩论非眉心。 借着他沛然灵力,韩论非的神识刹那铺展至整座西京。暗巷陋隅、高檐深井之中,无数双或怀恶意或显懵懂的妖灵之目骤然显现,无所遁形。 片刻后,韩论非怔忡收回神识。春阳和暖,他却觉脊背生寒,紧锁眉头厉声质问:“西京城中,何时潜伏了这么多妖物?” “非也。”刘舂陵摇扇纠正,“为一己私欲害人者为妖,天生地长身负异能者为灵。岂可混为一谈?” “都这般时候了,你还在计较这些字眼?” “我问过几位相熟的道友,皆不知缘由。许是西京藏着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许是……”刘舂陵笑容渐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 “是有人故意将它们投放于此?”韩论非截过话头,紧盯着刘舂陵,“何人所为?意欲何为?” “不知。”刘舂陵说道,“反正非我等同道所为。” “我们?莫非还有他们?” “呵——”刘舂陵折扇轻收,一字一顿道,“不、知、道。” 无论西京城如何暗流涌动,明面上无头尸案总算是告一段落。 上元节前,官府已然张贴告示,宣称已擒获无头尸案的真凶。紧接着圣人颁下敕令,上元节前后三日解除宵禁,西京城将举办一场盛大的灯会,与民同庆。 起初百姓们还将信将疑,但随着悄然返京的人流日益增多,众人才渐渐相信,这场笼罩西京多时的阴霾确已散去。 而韩论非这些时日,一直在追猎一只巨螯蟹妖。那蟹妖甲壳坚硬如铁,一双巨螯更是锋利无比,挥动间有裂石断金之威。幸而他手中的炽阳刀并非凡铁,否则不知要有多少兵刃折损于此妖钳下。 待他终于寻得破绽,一刀劈裂蟹心时,西京城早已是万家灯火如昼。夜幕中彩灯绚烂如云,笙歌笑语随风远扬。 韩论非望着满城璀璨,蓦地想起与阿母约好上元佳节回宫共进晚膳。匆忙在眼花缭乱的花灯中挑了一盏蝴蝶灯,便急急往皇城赶去。 此时柔妃早已与韩祁用过晚膳,正捡着未贴的窗花,笑盈盈问小青雉:“这张是什么呀?” “这个是鹊鹊!”韩青雉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喜鹊窗花。 “哎哟,小青雉真聪明。”柔妃疼爱地亲亲她的脸颊,又指着韩祁问:“那他是谁啊?” 小青雉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望着韩祁,却不肯答话,屁股一扭又扑进柔妃怀里。 韩祁许久未见女儿,此刻心情颇佳,啜了口淡茶,脸上添了几分温柔。 “他是你阿爷,莫要这样,嗯?”柔妃轻轻拍拍小青雉的背,有些失落地问韩祁:“不是与你说好了,将慎儿和恪儿也带来给阿母见见,怎地又是一个人来?”柔妃嘴里的两人乃是韩柔妃所说的两人是韩祁妾室所生的庶子,年岁与青雉相仿。 “忘了,下回吧。”韩祁神情淡淡。 “你啊你,都是自家孩子,这是做什么?”柔妃无奈摇头,又不禁感慨:“可惜那未出世的幺儿,阿母都未曾见上一面。” 她是打心底喜爱虞韫这个儿媳的,但作为阿婆,心思自然与韩祁不同。 韩祁心里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只温声道:“稚儿让阿母费心了。” 自虞韫去年有孕后,青雉便暂由柔妃照料。后来虞韫难产过世,晋王府虽有不少姆娘侍女,韩祁仍不放心,依旧将女儿留在柔妃身边教养。 而他常年忙于政务,与女儿相见的时候不多,因此青雉见到他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但对另一个人,韩青雉却是熟悉得很。 只见她兴奋地蹬了蹬脚,嘴里含糊不清地高呼:“九都,九都!” 两人便知是韩论非回来了。 韩论非自然知道,这种日子韩祁必定在阿母处,硬着头皮迈进殿中,眉眼带笑一把抱起韩青雉亲了亲,又将蝴蝶灯递给她:“小青雉,看九叔给你带了什么?” “灯灯!”韩青雉被韩论非挠得咯咯直笑。 柔妃见状,脸上那点恼怒早已消散,拿着帕子替韩论非擦去脸上的尘土:“行了行了,成天往外跑,又去哪里玩了?饿不饿?” 她接过青雉,走到殿门处吩咐宫人备水,又命人将温着的饭菜呈上。 殿内一时只余韩论非与韩祁相对无言。 韩论非干巴巴唤了一声:“阿兄。” “坐吧。”韩祁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放回案几时不经意重了几分,杯底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引得韩论非不由抬眼看他。 “哦?看来九殿下……心虚得紧。”韩祁语带玩味,目光如墨般落在他身上。 这些时日韩论非宿在宫中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心中自是清明如镜。 “阿兄要训便训吧。”韩论非低声喃喃。 自桃村一行后,面对兄长的责问,他心底已不似从前那般抵触。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韩论非不由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在一片温暖朦胧之中,想象中的严厉训斥却并未降临。 韩祁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比方才缓和些许:“饿了?那便快些吃吧。” 韩论非望了望正抱着小青雉温柔低语的阿母,又看向神色淡然的兄长,此刻家人环绕的场景,让韩论非心头悄然涌起一丝隐秘的暖意。 苏语卿已被禁足多日。正值上元佳节,原本仍该困守院中,却因叔翁苏峤特意传话要见她,方得了临时解禁。 这位叔翁确是了得人物,早年不过前朝一县之长,韩家起兵后慧眼识势,倾力辅佐韩氏父子,自此一路青云直上,而今已位至国公之尊。 而她阿爷能坐上司郎中之位,除却自身才学,亦多是借了这位叔翁的提携,方在朝中谋得立足之地。 入府后,庭院中花灯高悬,苏语卿只觉新奇别致——外间不是没有在灯面上绘像的,但多为美人图;而这位叔翁府上的花灯,却个个是不同的骁勇大将。 接待的侍女见苏语卿面露好奇,含笑解释道:“三娘可认得其中哪位?此是齐朝开国的云台二十四将。” 所谓“东齐、西齐、梁、辰”朝代更迭,梁朝建立之前还乱了百年。侍女口中的“齐朝”指的是西齐,看似未远,其实也已隔着七百年的烟云。 苏语卿并未读过那么多史,当下只是摇了摇头,垂眼不再多看。 苏峤虽已鬓生华发,却是个爽朗开阔的性子。待苏语卿行罢大礼、诵过贺词,他便笑着唤侍女奉上一份见面礼。 眼见那匣中竟是满满一盒金锭,连苏颂都觉得过于贵重,连忙惶恐拱手:“叔父,这如何使得?” “诶,如何使不得?”苏峤笑容和煦,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我如今已是半身入土的人,留这些黄白之物在身边又有何用?” 他话音微顿,转头仔细看了看静立一旁的苏语卿,含笑的眼中带着几分赞许:“更何况……听说在洛阳时,你还救了晋王?做得很好。” 烛光映照下,他眼角的纹路如展开的羽翼,慈祥中自带一番洞察世事的清明。 韩祁遇刺失踪之事并未张扬,苏语卿愕然侧眸望向苏峤,片刻后又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苏颂,心念电转之间,骤然明了苏家在朝堂中所站的立场。 出了勋国公府,三人同乘一车而归。车舆略显局促,苏语卿虽无意揣度苏颂心思,却察觉他不时瞥向自己怀中木匣,不由将匣子又搂紧三分。 这匣中黄金二百两,堪抵她阿爷十年俸禄。难保不会对这笔横财起意。纵使他眼下尚无此心,若教蒋小娘知晓,又不知要暗中如何煽风点火。 苏语卿这般思量并非杞人忧天。这几日她暗自盘算过家中账目,阿爷出身寒门,家底本就不厚,如今全仰仗禄米与职田度日。 眼下所居的宅邸虽是卢公当年在西京置办的私产,无须支付赁金,却还要不时接济陈郡族亲。这般开销下来,余下的银钱仅够勉强维持府中妻妾奴仆的用度。 车驾行至坊门处,苏颂忽想起一桩要事,转向卢娘子道:“三娘的管教阿媪,还望娘子费心寻访。她年岁渐长,该学些规矩体统了。” 苏语卿在旁听得真切,当即别过脸去。 卢娘子伸手轻抚苏语卿鬓边新生的绒发,温声应道:“郎君不必挂心。妾身前岁已遣人往范阳送信,请了卢氏门下专司教养女郎的阿媪前来,不日便该到了。” 千金易得,良师难求。范阳卢氏教养女郎的阿媪最是难得,苏颂自是再无二话。 下了车驾,便见蒋小娘候在门前迎候苏颂。她目光掠过苏语卿怀中木匣,不由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探究。 苏语卿心下冷哼:宁可将这些金银尽数丢进水中,也强过教赵析沾染分毫! 正忖度间,忽闻卢娘子唤道:“三娘,随我来东照院一趟。” “是。” 卢娘子执灯在前引路,昏黄的灯光在廊下摇曳出温暖的光晕。 行至半途,早已不见苏颂与蒋小娘的身影。 她驻足转身,灯影映照下面容柔和,轻声道:“三娘莫要忧心。此番我特意去信范阳,请来的正是幼时教导过我的阿媪。她规矩虽严,却最通晓世家礼仪,尤重仪态风范,并非一味苛责之人。” 苏语卿稍稍抬眸,想起心中盘算,唇瓣轻颤,终是未发一言。 她随卢娘子步入屋内,但见对方望她一眼便将灯笼搁下,转身入了侧间。灯烛燃起后,内中传来翻拣箱笼的细响,许久未出,后又唤了青杏红桃入内相助找寻。 苏语卿静候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轻唤:“母亲,可需相助?” “稍待片刻,箱笼甚多,一时难寻。”卢娘子正愁立于数口相似的樟木箱前,忽地一怔,“三娘,你方才……唤我什么?” 料想苏语卿能唤出一声“母亲”已属不易,卢娘子正欲体贴不再追问,却听得一旁的青杏轻声应道:“娘子,方才三娘确是唤了‘母亲’呢。” 苏语卿闻言,略显窘迫地半垂下头去。 恰在此时,里间传来红桃的轻快声音:“找着了!在这儿呢!” 烛火映照下,满匣珠玉璀璨生辉,流光溢彩。 卢娘子俯身细细挑选,从中拈起一串七彩宝石手串,轻轻套在苏语卿腕间,唇角漾起浅淡笑意:"三娘,今日被庶务耽搁了时辰,莫要怪这生辰礼来得迟。芳辰安康。" “我素不喜这些珠翠之物,留着也是蒙尘。”卢娘子将匣子递给红桃,“替三娘送至春迟院去。” 苏语卿腕间顿时流光溢彩,她垂眸凝视片刻,终是莞尔一笑,轻声道:“谢母亲厚爱。” 烛光流转间,但见少女眸光微动,眼底泛起几分暖意。那串七彩宝石映着烛火,在她纤细的腕间流转着璀璨华光。 第38章 孔雀扇(1) 上元佳节,家家户户皆有自己的团圆喜乐。 然而年节过后没几日,苏语卿便再难展颜。这日她正于院中闲步散心,恰见知冬又欲悄步外出,终是忍不住拦下问道:“你又去为他传信?” 她连日困在院中实在烦闷,不免对众人行止多留意了几分,竟屡次撞见知冬暗中外出。 再三追问之下,方知自那日她与韩祁相见后,对方竟下了令,需知冬每日详报她的动向。 “主上有命,请三娘见谅。”知冬垂首应道,声线平稳无波。 “可你那日明明说,往后便是我的人了?”苏语卿睁大了双眸,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知冬闻言,竟露出一丝“你竟当真”的讶然,看得苏语卿一时气结。 起初数日,知冬不过是每日递一张写着“安好”的纸条交给前来接应的暗卫。 待到后来,苏颂托卢娘子请来的管教阿媪入了府,知冬所传的字数便渐渐多了起来。譬如:三娘今日罚站整日,险些直不起腰;又或:今日三娘被阿媪责打手心,疼得未能进食。 苏语卿见知冬将这些琐碎苦楚一一记下传出去,羞恼地拦过她几次。 知冬却只淡然道:“三娘尽管拦,让接头的暗卫进来也是一样的。” 于是,被禁足管教的日子,几乎成了苏语卿最难熬的时光,直到外面传来战事将起的消息,她才从这每日的传信中,窥得一线微光。 听闻曾经的江宁都督在徐州称帝,建立伪朝。辰国为此将南征收复之役的日程再度提前,烽烟欲起。 又闻圣人已下诏命,授晋王为全军统帅,另点数员武将随征。 此事一出,最是忧心忡忡的莫过于卢娘子。两军交战,生死难料,而她的父亲与阿姊全家皆在徐州,怎能不叫人揪心? 苏语卿知晓后,每日闲暇时便坐在案前抄经祈福,亦盼卢公无恙。 毕竟辰国举用前朝重臣早有数例在先,卢公德高望重,他若是能安然返回西京,必定身居高位,届时还怕无人压制她阿爷,灭一灭西兰院的嚣张气焰不成? 苏语卿此举竟赢得了管教阿媪的称赞,连每日学规矩的时辰也因此减了半数。 韩祁接了这要紧军务,连日来昼夜不歇。这日方才议定南渡诸事,他离了议事厅踏入书房,便见案头整整齐齐叠着一厚沓黄檗纸。 纸面字迹清秀工稳,笔力仍欠些火候,所抄内容乃是祈福禳灾的经文。韩祁信手翻了几页,心下已隐约有数。 “这是从哪儿来的?”他声线平淡,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 暗卫小五躬身禀道:“据知冬报知,是苏家女郎得知主上即将出征,特地为主上抄经祈福。” “你确定不是为卢公备的那份?”闻得此言,韩祁眉间倦意一时散去不少,唇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主上,知冬确实是这般说的。” 无事献殷勤,不知又揣着什么心思。韩祁敛了神色,召来卫侍官,命他将这些经文收起另置。 卫侍官见了经文,又听罢来龙去脉,不由感慨世事难料:“没想到她竟成了卢二娘的女儿。想当年卢二娘待字闺中时,几次三番险些皈依空门。如今不仅嫁作人妇,更得了这般伶俐的女儿,也是缘分造化。” 韩祁依稀记得,卢二娘昔年确是个淡泊无争的性子。再想到苏语卿超乎年纪的沉静心性,一时之间,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微妙思量。 往后每隔数日,韩祁总会收到苏语卿遣人送来的物件,有时是她亲手做的细点,有时则是一些精巧别致的小玩物。 他皆从容收下,却从不问其用意,只静待她何时会亲自开口。 直至某日黄昏,又一个木匣被置于他的案头。韩祁启盖一看,里面除却沉甸甸的金锭,竟还有若干珠钗玉簪,样样价值不菲。 他面上那抹闲适的笑意渐渐敛起,声音沉了下来:“这又是何意?” 小五恭声回禀:“女郎说,她本想亲自了却这桩心事,却苦于不知江宁眼下情形。知主上南渡必经江宁,愿请主上遣人代她将云家旧宅赎回。若有余资,权当孝敬主上。” 韩祁蹙眉沉思,指节轻叩案几:“这些金玉珠翠,她从何得来?” “金锭乃勋国公所赠,其余珠饰皆出自卢娘子所赐。” 韩祁默然良久,转身于案前坐下,执笔濡墨,疾书数行。书房内只闻纸笔相触的细响,他未曾言语,小五便也垂首恭立,静待示下。 待他搁下笔,方才开口道:“去告诉她,此事我应了。金子留下,那些珠钗簪饰悉数送回。”韩祁目光微凝,语气虽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转告她,既为贵女,便该有贵女的体面。” 苏语卿得知韩祁应下所求,心下欢喜,第二日连饭都不觉多进了半碗。 而卢娘子的案头,此日亦同时呈上两封书信。一封是荐书,为苏语卿入学读书之用;另一封,则是韩祁亲笔致于卢娘子的。 信中寥寥数语,先是言明苏语卿当趁年少多读诗书、明事理,末了又赞卢公品性高洁,并道此行南下徐州,自会替她留意父亲安危。 卢娘子读罢书信,一时心绪纷杂。喜的是韩祁既出此言,必不食言;惊的是他政务繁忙竟还抽出空来替三娘打算;转而却又有几分说不清的酸涩,继而竟牵起一丝极少浮现的愠怒。 如今三娘记名在她膝下,便是她的女儿。韩祁这般越俎代庖,倒显得她这做母亲的未曾为三娘周全打算,反倒落了个疏忽之名。 青杏与红桃见卢娘子面染薄怒,皆露惊奇之色,不禁拾起案上信笺细看。这一看,两人脸上也浮起讶异。 卢娘子向来温和,极少动气。此刻她举着手,在半空迟疑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往桌案上一拍——却反震得自己手心发麻,疼得轻轻“嘶”了一声。这般情状,倒让两个侍女一时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真是欺人太甚!”卢娘子蹙起眉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恼意,“你们立刻去将东门锁上,莫非还真当我不知他近日那些行事不成?” 待两个侍女领命退下后,卢娘子重又拿起那封信,凝视片刻,终是无奈摇头,低叹道:“原以为这些年他沉稳了许多,谁知骨子里还是那个我行我素的霸道性子。” 这日,知冬照常欲往外递送消息,行至东门却见两扇门紧闭,更是罕见地落了两道重锁。 她只得寻僻静处翻墙而出,有一次脚下不慎一滑,险些跌落在地,略显狼狈的模样引得暗处的小五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这般不便的日子倒也未持续太久。圣人率众祭天告庙之后,大军终是开拔,韩祁自西京誓师出征。 届时,苏语卿刚满两月禁足之期,得以随阿爷与卢娘子同去送行——自然不是为韩祁,而是为她的叔翁苏峤送别。 苏峤早年丧妻,中年丧子,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临行前犹自念叨着看中了族中哪位侄孙,只待班师回朝便过继到名下,承续香火。 苏颂满面笑容地一一应下。苏峤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卢娘子,又深深望了苏颂一眼,最终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便转身上马,扬尘而去。 待这一行人远去,虽身旁仆从依旧,苏语卿却莫名觉得四下空落落的。最后的禁足时光,也显得格外漫长。 以至解禁那日,当她随卢娘子送走管教阿媪时,终是深深舒了一口气。 晨光熹微,自皇城响起的朝鼓声传遍各个坊市,春迟院中也渐渐忙碌起来。 苏语卿静坐妆镜前,知春正为她梳妆。发髻拆了又梳,反复数次,仍觉不够妥帖。 苏语卿瞧着镜中映出知春蹙眉斟酌的模样,一时之间,倒不知今日要去书院的是谁了。 昨日送走阿媪后,卢娘子便告知她今日需往书院进学之事。苏语卿虽嘴上应了,心下仍觉仓促,却不知此事一月前便已定下。 苏语卿望了望天色,温声制止:“我瞧着垂鬟分肖髻就很好。再这般耽搁,怕是要误了时辰。” “可今日是三娘首日入书院,总该打扮得别致些……”知春犹疑道。 “去了书院,自当要一心向学才是,装扮太过反倒不美。” 知春细想确是此理,心神稍定,手上便利落起来。不过片刻,发髻已成。她轻巧地将累丝青玉葡萄坠点缀在发间,随后又为苏语卿换上淡青襦裙。 苏语卿端详镜中人影,竟一时恍惚。她个头窜高了不少,鹅蛋脸儿较往日丰盈红润,眉眼间尽显少女莹润青涩。 那个瘦弱不堪身世凄凉的女郎,仿佛被留在了昨日,再也不复了。 她正自惆怅,未曾留意身后悄然进来一人。那人朝着侍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端详她片刻,竟突然伸手将她拦腰抱起,不由分说便往屋外去。 苏语卿吓得惊呼一声,正要挣扎,却听得耳畔传来戏谑笑语:“瞧瞧这是谁家小娘子被我掳走了?不如乖乖随我回府,做我们唐家的新妇可好?” 这声音……不是唐元珍么? 眼中的惊慌霎时转为惊喜,苏语卿扭身与她笑作一团:“好呀!唐家阿姊还是这般爱捉弄人。” 忙不迭提着书袋赶出来的知春,与院中众人见状,也都忍俊不禁。 “我可没说笑,”唐元珍压低声音凑到苏语卿耳边,“那日你走后,我二兄还特意问起你呢!” 苏语卿只觉这话荒诞不经,并未当真,却又恼她言语太过轻佻,扭过头佯装生气,不欲理睬。 唐元珍自是笑嘻嘻地赔不是,亲热地挽住苏语卿的手臂,说笑着一同朝外走去。 交谈间,苏语卿才知唐元珍也在东篱书院进学。听闻她今日入学,特意一早过来相接。 苏语卿记得唐家有自己的学塾,故而问道:“唐家阿姊怎么还要外出读书?” “谁愿成日与一群泼皮猴子厮混一处,浑身尽是汗臭。”唐家男丁为多,女儿却屈指可数,唐元珍撇撇嘴,“东篱书院有许多年岁相仿的女郎,平日一起读书,闲暇也能聚在一处作伴。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求得阿娘允我去的。” 见苏语卿眼中充满向往好奇,唐元珍又细解释道:“这东篱书院原是虞家私塾,只是虞家这代人丁单薄,塾中生员也不剩几人。恰逢西京城涌进不少新臣旧贵,外边虽还乱着,子女却不能不读书。可新朝刚立,百端待举,读书一事便被朝廷放在后头再置。于是众人或凑钱或出力,便有了如今的书院。” “虞家?可是晋王妃的那个虞家?” “你还知道晋王妃?”唐元珍脸上闪过一丝讶然,随即笑道,“也是,晋王妃这般人物,任谁不知呢?” “正是晋王妃的母家。书院院长乃王妃的阿翁,大家平日尊称虞公,但课上却是要唤一声虞夫子的。他善书法,写的一手好字。瞧着和善,实则严厉得很,任你是皇亲国戚,犯了错照打不误……” 两人边说边走,临到门前,便见卢娘子带着青杏伫立在此。 卢娘子知晓唐元珍今日特来接她,并未前去春迟院打扰二人相见,只静候在车旁。 见两人说笑着出来,她含笑上前,替苏语卿仔细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又将一方刻着“乙”字的木牌为她系在腰间——那字样与唐元珍佩的一模一样。 “你与元珍同在一班,要互相照应,好好相处。”卢娘子温声嘱咐道,目光中带着期许。 随即又嘱咐道:“此去书院,须得尊师重道,谨言慎行,切莫失了分寸。可记下了?” “三娘谨记母亲教诲。” 青杏眼见卢娘子含着欣慰点头,心知她是将最重要的一桩事忘了个干净。 她轻咳一声提醒,却见卢娘子仍无反应,只好越俎代庖,对苏语卿柔声道:“三娘,若在书院里有人刻意刁难,也不必过于忍让。尤其……是那些小郎君们!” 这倒不怪青杏说话直白。东篱书院乃是男女同席而读,其中多是西京城中勋贵高官与宗室子弟,难免骄纵之气盛行,平日里的口角摩擦自是不在少数。 念及此,卢娘子眉间不由染上几分忧色。她虽为苏语卿母亲不久,但眼见这孩子从当初的消瘦渐渐出落得如初绽的芙蕖,心中便愈发怜爱。 “母亲莫忧,三娘定能护自己周全。”苏语卿轻声应道。 见她这般懂事,卢娘子反而更加放心不下。 苏语卿见状,不尤悄悄扯了扯唐元珍的衣袖。今日唐元珍难得一身女装,更显清丽秀雅,举止间却仍带着往日那份洒脱利落。 她当即会意,朝卢娘子端正一礼,笑吟吟道:“表姨母放心,在书院里我会多看顾三娘,绝不让旁人欺她分毫!” “如此便好。”卢娘子这才展颜,目送两个小姑娘相携着利落地翻上犊车。 第39章 孔雀扇(2) 进了东篱书院的正门,唐元珍便领着苏语卿穿过曲折的长廊,一路朝北院行去。廊边的棠梨虽不及春日那般满缀白花,繁密的枝叶间却已藏了不少青涩的小果。 东篱书院共有三处主要院落,东侧另有一座藏书阁。北院虽是其中规模最小的一处,却拥有最为宽敞明亮的学堂。 书院以年龄长幼分设“甲、乙、丙”三班:甲班生徒最为年长,乙班次之,丙班则多为稚龄孩童。三班的早课皆安排于北院,虽同授经史子集,内容深浅却各有不同。 “到了,这便是乙班。”唐元珍朝前一指,随即面露疑惑,“咦,他们不进去,都聚在门口作甚?” 苏语卿顺着她所指望去,但见学堂内似有人争执,先到的几名生徒聚在门前,正低头窃窃私语。 稍近些,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嗓音自屋内传来,语气狂妄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这个人吧,向来跋扈自恣,记性又差,实在不记得在何处与你相熟。莫非你是瞧上小爷这副好皮囊,想借机轻薄不成?……便是你阿爷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尊一声‘殿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拿我来玩笑?” 是韩论非?身为皇子,自有宫中专设的师傅教导,他怎会出现在这书院之中? “裴十一送的可是南市有名的桃花饮,需得开坊便去排队方能买到的。素闻九殿下桀骜不驯、气性极大,今日总算见识了。”一个女郎悄声对同伴道。 “可裴十一为何偏要送桃花饮与九殿下?”同伴歪头不解。 “这……说不定真如九殿下所言……”两人默契地相视偷笑,苏语卿不禁微微蹙眉。 好在笑声未持续多久,二人便噤了声,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苏语卿自人缝间向里窥看,原是韩论非冷冷扫了门外几眼,又抱臂转身,继续说着些讥讽之言。 唐元珍好奇地攀上门边一人的肩,“池二郎,里头这是闹的哪一出?” 池二郎生得瘦小,却是出了名的好管闲事。他眼珠一转,瞥见唐元珍身侧的苏语卿,“唐大娘?这位是……” “是新来的同窗,我阿妹。”唐元珍草草带过,急急将人拉到一旁,“快说说,九殿下和裴十一这是怎么了?” “这还看不出来?”池二郎咂咂嘴,“也不知裴十一吃了什么**汤,九殿下刚进门,她就将人拦住,死活非要殿下收下那瓶桃花饮。” 他摇头叹道,“裴十一这回,可真够豁得出去的。” “不过送个饮子,九殿下这话说得也太过刻薄。”唐元珍不赞同地蹙起眉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纵是不愿收,婉拒便是了。” 一直静立一旁的苏语卿轻声问道:“我有一事不解,难道她不知九殿下是何等性情?又怎会料不到这般举动,必会自取其辱?” 这话将池二郎问得一怔,他噎了片刻,才悻悻道:“她平日不是与这个争执,便是同那个攀比,谁知今日又是发的什么疯!” 正说着,忽听有人低呼:“夫子来了!” 方才围观的众人顿时如游鱼般涌入堂内。唐元珍也轻拍苏语卿的肩:“三娘,快随我进去。” 人群推挤着跨过门槛,纷纷赶往自己的座位。眼见唐元珍敏捷地落座,作为新生的苏语卿怔立原地。 不知被谁从后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竟直直跌入韩论非怀中。 她原以为自己这三个月已长高不少,却不知有人蹿得更快,此刻相较,仍是韩论非高出许多。 自那日落水——不,该说是自那个夜晚之后,他们已有三月未见。春迟院的日子单调如水,苏语卿烦闷疲惫时,常对着那盏莲花灯出神。 她偶尔也会幻想韩论非能如洛阳时那般从天而降,带她出去纵情玩耍。可每念及此,便会想起自己是如何歇斯底里地揭破韩家旧事。 以他的性子,定是恼极了她吧。 映入眼帘的是韩论非那身褚红圆领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苏语卿微微仰首,恰好望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与紧抿的唇。 她慌忙站稳身形,垂首整理衣襟。方才那瓶桃花饮早已被某人摔得粉碎,空气中仍隐约浮动着清甜的香气。裴十一已被相熟的同窗搀扶着离去,临走时眼角还泛着红晕。 霎时间,学堂内鸦雀无声,唯余韩论非与苏语卿二人伫立在原地,相对无言。 “你……”韩论非余怒未消,正要发作,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忽的一顿。他瞥见已然走进堂内的刘舂陵,终是冷哼一声,自顾自走向座位。 “你便是今日新来的生徒,苏语卿?”刘舂陵捧着书卷踱入堂内,坦然受了师礼,将一份文书递与她,“待填好后,送往正德院归档。” “是,学生记下了。” 刘舂陵目光扫过堂内,“尚有几位空席,你自择一处落座吧。” “是。”苏语卿转身望向偌大的学堂,恰对上韩论非震惊的目光。他眼中分明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打量——难道方才他竟未认出她来? 那厢唐元珍正朝她直使眼色,示意她坐到自己近旁。可不知为何,苏语卿脚步未停,最终竟在韩论非邻座坦然落座。 唐元珍暗暗捏了把汗,经过早间那场风波,她难道还没看出九殿下是个被惯坏的小煞星,任谁都招惹不得么? 韩论非一遍遍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待终于确认身旁之人确是苏语卿后,反倒一时无言。 那日确认她安然无恙后,心底那点牵挂本该就此放下。更何况当时的她,分明不愿再多见自己一面。 怎的眼下,反倒是她自己凑了上来? 苏语卿铺开那份文书略看了几眼,置于一旁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未领书册。听着众人皆翻开书本吟诵起来,她独坐于此,竟生出几分茫然无措之感。 “喏。”韩论非忽将自己的书推了过来。 苏语卿迟疑着接过,“那你……” 韩论非目光不经意掠过她乌黑的发顶,想起方才她跌入自己怀中的情形,喉间不自觉地轻咳一声,随即俯身将脸埋进双臂之间,竟就这么堂而皇之睡了过去。 刘夫子目光虽朝这边扫来,却终究未发一言。这莫非便是身为皇子的特权? 苏语卿凝神听着夫子讲解,偶一偏首,瞥见身旁呼吸均匀、已然熟睡的韩论非,又不禁想起晨间那场争吵。 目光几度游移至不远处的裴十一身上,几番打量下来,竟让她瞧出些不寻常的意味。 趁课间歇息的空隙,见裴十一与另一女郎先后起身外出,苏语卿顺手拾起案上那方干涸的笔洗,悄步跟了上去。 只见两人走到长廊尽处,正低声交谈。那位不知名的女郎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而裴十一却面露难色。苏语卿佯装寻找水缸,与她们擦身而过时,二人立即警惕地收声。 “请问二位可知何处可以取水?”苏语卿展露出初来乍到的生怯笑容,轻晃手中的笔洗。 “不知。”那陌生女郎没好气地答道,上下打量她一番后,便转身离去。 倒是裴十一朝某个方向指了指,这才慢吞吞地跟上同伴。 苏语卿当真去打水。回来时,韩论非已朦胧转醒,自她进门起,那双尚带睡意的桃花眼便一直追随着她。见她停下脚步与唐元珍低语几句,又继续朝这边走来。 “……果真是你。”韩论非嗓音带着初醒的喑哑,单手支颐说道。 苏语卿看着他一副懒散的模样,露出久别重逢的笑意,“真是巧啊,九殿下。” 她铺开文书,濡湿笔墨,逐字填写起来。韩论非凑近细看——他来东篱书院也不过数日,此前也填过这般文书。 除了必读的经史子集外,东篱书院午后便由生徒自择感兴趣的技艺,择二三习之。 如他,自然选了御射。最后一项却是因阿母总嫌他字迹不堪,几番勒令必选书法,这才不得不从。 “御射琴棋书画舞,你准备选哪几样?”韩论非见她凝神思索,笔尖悬而未落,不由好奇相问。 “九殿下选了什么?”苏语卿不答反问。 “我?自是御射,还有书法。”韩论非修长的手指在文书三处轻点,“怎么,你也想……” 话音未落,他便见苏语卿在“书法”后打了个勾。她……这是要与他修同样的课业不成? 然而紧接着,苏语卿又在“绘画”后添了一笔。 “……”韩论非耳廓微红,窘迫又羞恼地看向她,“所以,你方才问我,究竟是何意?” “随口一问罢了。”苏语卿侧首望向他,见他神色略显激动,不解道,“怎么了?我选的可有不当?自古书画同源,本就有相辅相成之效。于你而言,便如御射并修一般自然。” 韩论非被她这话噎得一时无言,却恍然发觉自己又知晓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你……喜好作画?” “我瞧着便这般不似风雅之人?”苏语卿唇角微扬,眸中泛起几分怀念,“幼时阿娘教过我,画蝌蚪、小鸭、莲花……如今既得机会,便想重新拾起。” “唔……你是为习画才来书院的?” “不,是母亲让我来,我便来了。”她目光一转,轻声问道:“那九殿下呢?” “……” 苏语卿见他欲言又止,忽地垂眸浅笑:“纵你不说,我也猜得几分。” 韩论非反倒狐疑:“当真?” 无非是嫌皇城里规矩太多,碍着他的自在。亦或是觉得留在书院,整日在外行走斩妖除邪更为方便。 苏语卿未答,可眸中了然之色却让韩论非神情一滞。他沉默片刻,淡淡问她:“真猜着了?” “嗯,大概知道。”苏语卿凝眸与他相视,“可我未料到另一事。今晨,九殿下何至于动那般大怒?” 韩论非神色骤然转冷,眉宇间霎时凛冽又起。他目光锋利扫向裴十一的方向,齿间挤出低语:“她们竟敢……”话音戛然而止,只余一声冷嗤,“与你无干,休要再提此事!” 苏语卿从未见他如此生气,暗忖其背后究竟是怎样的缘由,竟将韩论非激怒至此。 第40章 孔雀扇(3) 午后,众人纷纷往南院或西院而去。苏语卿作为新生,只需将文书交至正德院,再凭手牌往藏书阁领了书册,今日的课业便算了了。 藏书阁门额高悬“饮露”二字匾额,众人多称其为饮露阁。 苏语卿从管事处领了书,见时辰尚早,便留在阁中闲步观览。一层的藏书并不甚多,听管事言,二楼藏卷尤为丰富,其中既有虞家所献珍藏复本,亦不乏各方捐赠之作。书院中不少生徒皆曾在此借阅抄录。 她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缓步而上。 但见整齐的书架依次排开,洁净非常。苏语卿不过走了几步,一个瓷瓶便“咕噜咕噜”滚至她脚边。 她俯身拾起,轻嗅之下不由蹙眉——好浓的酒气。再往里走上几步,便见一个天真娇憨的女郎仪态全无地瘫坐于地,正眸中含雾四处摸索,想来寻的正是她手中这瓶。 “我认得你,你是今日新来的生徒。”女郎发髻歪斜,双颊绯红,“你叫苏语卿,胆子是我见过最大的。竟敢往韩九郎那厮身边凑——他虽生得俊,脾气却坏得很,你可得当心些。” 这人虽醉了,说得话却也不假。 苏语卿蹲下身,将空瓶递还醉醺醺的女郎,“这个时辰,你不去上课,怎的在此饮酒?” 女郎忙对苏语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千万莫要教我阿翁知晓,我偷了他屋里的酒吃。谁让他非要替我报什么御课?马蹄一扬,尘土遮天蔽日。上回五兄说要教我骑马,还没行多远,腿间便磨红一片——自那日起,我就发誓再不碰这些伤身累人的玩意儿!” 她说得咬牙切齿、振振有词,偏生长了张福娃娃似的圆脸,教苏语卿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苏语卿强敛笑意,“好,一言为定。那你究竟叫什么?” “我?我叫……”女郎醉眼朦胧指着自己,尚在思忖,阁楼下便传来阵阵低呼:“虞好好,虞好好,快些出来!今日出了大事,武教习亲自点人,你再不去,可要挨罚了!” 池二郎在楼下呼喊数声不见回应,急得“噔噔噔”奔上楼来。不料与他照面的不是虞好好,却是苏语卿。 “唉呀,虞好好人呢?”池二郎顾不上寒暄,急急问道。 苏语卿朝书架深处一指,池二郎当即折身转入,一见虞好好这般醉态,不由连连拍腿:“坏了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苏语卿不禁追问。 池二郎本不愿多言,但见眼前人知道前因,便压低了声音道:“今早九殿下与裴十一闹了那么一场,偏生两人选的又都是御课。午后往西院去的石阶上,裴十一被九殿下一撞,竟摔断了腿!这还不算完,唐大娘看不过眼,憋了一路的气,与九殿下在马场上竟动手打了起来。眼下莫说武教习在场,只怕虞公一会儿也要亲来问罪呢!” 他们两个打架?那岂不是唐元珍吃亏? 苏语卿一听是这两人打了起来,不免焦急担心,她将一摞书往池二郎怀里塞,“你且去弄些水,给她醒醒酒,我先去看看。” “诶?等等!”池二郎眼见苏语卿不仅将书推给他,连醉醺醺的虞好好也一并托付,一时进退维谷。他只是来通风报信的,说完还要回去呢! 苏语卿出了饮露阁,奔走于夹道之间,在登上通往西院的石梯时,忽地脚踝一歪,竟从石梯上滚落于地。 她吃痛撑着坐起,查看自己手肘和脚踝的伤势,发现并无大碍之后,正要起身,却见一道身影自石阶另一端而来。 是他?他今日没穿那身月白圆领袍。苏语卿脑海中首先闪过这个念头。 来人看清她的面容,也是一怔,随即快步走下石阶,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可曾伤着?” 苏语卿目光掠过他腰间刻着“甲”字的木牌,最终落在他伸来的手上,干燥略带有薄茧。 她伸手相握,裴温顺势将她扶起,温声道:“东篱书院由数座旧宅邸合修缮而成,各院地势高低不一,通往西院各处都修筑了石阶。只是这些石阶确实陡峭,行走时还需多加小心。” “多谢。” “听说乙班来了新生,没有想到竟是你。” 苏语卿目光掠过裴温袖口沾染的天青颜料,“恕我冒昧,此时书院生徒皆在上课,你既呆在南院习画,为何会从西院而来?” “这……”裴温略作迟疑,如实相告,“裴十一算是我的堂侄女。听闻她与九殿下起了冲突受伤,我自然要来寻九殿下问明缘由,再作计较。” 苏语卿闻言不禁细看裴温,未料他与裴十一年岁相仿,竟是叔侄辈分。 裴温又道:“想来你这般匆忙赶来,是为了唐家女郎?” 不待苏语卿应答,他已侧身让出通路:“眼下除裴十一在正德院接骨诊治外,其余两人皆被关起思过。你若担心,不妨随我同去。” “好。” 二人并肩而行。裴温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瞥见苏语卿眉间忧色,温声宽慰:“卢公尚未召三人问话,此事尚未定论。唐女郎未必会因一时冲突就被勒令退学。” “退学?”苏语卿未料此事竟严重至此,不由失声低呼。 裴温神色沉静,缓声道:“你初来书院,想必还未曾细读院规。书院生徒皆出自高门,心气高傲者不在少数。寻常口角也就罢了,若当真动手伤人致残,难免演变为两家恩怨,甚或牵连朝堂之争。届时不仅伤了和气,更损书院清誉——院规首戒便是斗殴,正是为此。”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何况九殿下是君,她为臣女,今日之事若是她挑衅在先,更是以下犯上,最重确可至退学。毕竟书院立足之本,在于教化而非纵容。” 苏语卿闻言不由一怔。 这一点上,韩论非倒是与他那位兄长截然不同——韩祁周身始终笼着上位者的威压,每每相对,总令她心生惕厉,不敢稍有懈怠。 苏语卿念及此,心下不由泛起几分复杂。 韩论非虽带着几分娇养出来的矜贵,除了那少年人特有的骄纵任性,偶尔教人头疼外,在她面前鲜少刻意摆出皇子的威仪,更遑论曾不顾身份舍身相救。 这般种种,倒教她几近忘却彼此身份之别,浑然不觉往日相处已有逾矩之嫌。 苏语卿羽睫轻颤,敛回飘远的思绪。若此番冲突当真是元珍主动挑衅,纵未至退学境地,只怕也要落得个跋扈之名。 “倘若是九殿下先行动手呢?”苏语卿轻声提出另一种可能。 裴温轻叹:“那九殿下便难辞其咎了。他既伤裴家女郎在前,又与唐家女郎争执在后,虞公素来公正,断不会因身份而有所偏袒。” “裴郎君,”苏语卿微蹙秀眉,深吸一口气道,“你何以认定裴十一受伤必是九殿下所为?方才你也瞧见,这石阶这般陡峭,我稍急了些便失足跌落。裴十一又为何不会是自己不慎摔倒,恰巧九殿下途经而已?” 裴温闻言微微一怔,墨玉般的眸子渐渐泛起清浅笑意:“不必如此见外唤我郎君。我尚未及冠,还未取字。你我既为同窗,直呼其名便可。” 苏语卿对他这般坦然的亲近略显怔然,却仍如实相答:“……行三。” “那我唤你苏三可好?”裴温人如其名,笑眼温润如玉,教人再难说出推拒之言。 苏语卿终是莞尔,应许了他。 两人行至正德院廊下,迎面见几名女婢款步而来。领头的阿媪神色端凝,衣饰纹丝不乱,发髻间一支素银簪映着天光。身后侍女手托漆木药匣,皆垂眸敛息随行。 “是堂嫂跟前的人。”裴温低声示知。 堂嫂?莫不是裴十一的娘亲?苏语卿心念方转,裴温已迎上前去:“卫媪,可是堂嫂亲至?” “见过小郎君。” 裴温在族中同辈行最末,故仆从皆以“小郎君”相称。 卫媪领着众婢行礼后,缓声道:“夫人听闻十一娘伤情,恐扰书院清静,未敢擅入。得知虞公已请宫中医官诊治,特命老奴送些续骨生肌的药材来,顺便探问卢公对此事如何裁度。” 她含笑又道:“临行前夫人特意嘱咐,若遇小郎君,烦请您移步院外一叙。” 已过午后,皇城早已散值。堂兄既知此事,却任由堂嫂亲至书院施压——是不信晋王姻亲虞家会秉公处置,还是意在九殿下?甚或是……晋王? 裴温心绪微沉。 事关裴家,他不得不多思量几分。如今宫中皇子虽多,圣人对九殿下终究格外宽纵,否则岂会允他出宫就学? 堂兄虽官至右仆射,终究倚仗的是从龙之功与圣眷未衰。若论胸襟眼界……他不动声色地敛起眸光,不如先探探堂嫂的口风,看她究竟作何打算。 心念既定,他回身朝苏语卿歉然一笑:“苏三,堂嫂既至书院,我须得前去拜见。不如你先去寻唐女郎问明情由?” 苏语卿微微颔首。卫媪朝她欠身一礼,众侍女无声让出通路。她依着裴温所指方向缓步而去。 书院所谓的闭门思过之处,原是正德院东侧的一排熏房。 这本是高门大户冬日熏衣之所,狭仄逼人,不见窗牖,唯前后两处悬衣木杆的小洞,漏进几缕稀微的光。 苏语卿缓步走过那一排熏房。虽有人按时洒扫,这些熏房终究不常用,门锁上已落了层薄灰。想来书院规条严苛,生徒间纵有龃龉,也鲜少闹到动手的地步,这些思过之处自然少有启用之时。 她挨着门一扇扇轻叩过去,直到其中一扇后传来唐元珍急切的声音:“谁?是谁在外边?” “元珍,是我。”苏语卿在那扇门前蹲下身,压低声音问道,“你可有受伤?” “是三娘啊……”门那头的唐元珍明显松了口气,“我还当是虞公派人去请了我阿爷来。”她声音里带着后怕,“若让我阿爷知道我在书院里惹出这等事,少不了一顿家法。” 隔着门板,唐元珍在黑暗中蜷了蜷身子,这一动牵得周身都疼。她伸手碰了碰额角的淤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那厮下手真重……好在都是皮外伤。三娘,外头现在什么情形?我阿爷阿娘可来了书院?” “暂且还未见他们前来。”苏语卿贴门近了些,轻声探问,“元珍,你究竟为何与九殿下动起手来?” “就……看他不顺眼。”唐元珍含糊其辞,显然不愿多谈这桩不光彩的事。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焦躁:“如今被关在这黑漆漆的地方,连个窗棂都没有,也不知要关到什么时候?”“你以为出来便是好的?”苏语卿见她仍是这般不知轻重,只得将话挑明,“据我所知,若这斗殴的过错真落在你头上,莫说退学归家,单是以下犯上这一条罪名,就够你受的。到那时,只怕谁也护不住你。” 唐元珍倒抽一口冷气:“怎、怎会这般严重?” 见她这般反应,苏语卿心中已然明了,无奈道:“你已在书院进学这些时日,该不会从未翻看过院规吧?” 被说中的唐元珍一时语塞。她越想越是心慌,只觉前路一片漆黑,忍不住双手掩面,哀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若真被退学,莫说书院里那些讨厌鬼要笑话我,便是家中兄弟,往后也要拿这事取笑我一辈子!” 事到如今,她忧心的竟还是颜面得失?苏语卿只觉一阵无力,语气不由凝重了几分:“唐元珍,你听好。眼下唯有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知于我,我才知该如何帮你。” 第41章 孔雀扇(4) “都怪我一时意气用事,”唐元珍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几分颓丧,“我见那厮——九、九殿下早间那般对待裴十一,心里本就憋着气,后来又亲眼见他撞了裴十一,一时忍不住,便想替裴十一出头……这才在骑马时故意阻拦他的去路。后来我二人言语争执不休,不知怎的竟双双下马,动起手来。” “你们在何处下的马?刚动手时可有人瞧见?”苏语卿追问。 “那时我与他都骑在队伍前头,”唐元珍努力回忆着,“待有人赶来拉开时,我们已扭打了好一阵子……” 如此说来,竟是无人亲眼看见谁先动的手。苏语卿心中沉吟——那些马背上的暗中较劲,又有谁能说得清是有意为之呢? 无论出于表姐妹的情分,还是念及元珍今日特意来接她入学的情谊,这件事,苏语卿都无法置身事外。 至于韩论非……若叫韩祁知道她当时在场却袖手旁观,只怕要心生不满。到时,还不知会如何问责于她。 “问得如何?”裴温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面上的笑意淡了不少,眉宇间凝着几分忧色。 “唐元珍的事,我已有头绪。”苏语卿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目光掠过他微沉的脸色,“看你神情,可是那边有情况?” “有麻烦的并非我,而是九殿下。”裴温压低声音,“我堂嫂已决定明日进宫,要将此事面陈皇后。” 他话音方落,最远的那间熏房内蓦地传出一声嗤笑:“呵,你说的可是魏国公裴继的夫人?裴继靠着逢迎坐上右仆射之位,当年河南之战一败涂地,只会带着残部仓皇逃窜。没想到他夫人倒有这等胆色——本皇子倒要瞧瞧,她明日如何舌灿莲花,去皇后面前告我的状!” “事关殿下清誉,还望慎言。”裴温不动声色地应道,“只是在下不解,殿下为何要为难十一娘一介女流?” “你是何人?”韩论非语带不屑。 “在下裴温,与殿下同为书院生徒,家父乃太子詹事。” “原来是前朝降臣裴世矩的幼子。”韩论非冷笑一声,“你也配质问本皇子?快滚。” 这番话若是出自韩祁之口,倒还相称。可韩论非分明不是这般性子的少年,甚至比裴温还要小上几岁,此刻却偏要端着居高临下的腔调—— 苏语卿一时没忍住,唇角轻扬,一声低笑逸出了唇畔。 熏房内的韩论非兀自一僵,他显然听见了这声笑。待苏语卿又接连笑了几声,他顿时恼羞成怒,隔着门斥道:“苏语卿,你笑什么笑!” “臣女知错,”苏语卿口中说着告罪的话,笑意却丝毫未敛,反而愈发明朗起来,“臣女实在该死。” “苏语卿,你也给小爷滚出去!” 苏语卿见好就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裴温,你可知今早裴十一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执意赠与九殿下桃花饮一事?” “竟有此事?” “九殿下明确推拒,她却执意相缠,当时不少同窗皆可作证。”苏语卿语声清缓,却字字分明,“裴十一行事过于直白,若明日魏国夫人真进宫陈情,只怕最终落得两败俱伤。届时裴家声名受损,反倒得不偿失。” 裴温神色渐凝:“十一她……为何如此?” “这其中缘由,”苏语卿眸光轻转,“恐怕你得亲自去问她了。” 裴温心知此事关窍紧要,当即揖手一礼,转身便往正德院疾步而去。苏语卿目送他离去,这才缓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屈指在门板上轻叩两声:“九殿下,可愿一谈?” 韩论非在门后静默片刻,先前那股怒气仿佛随着这阵沉默渐渐散去,再开口时,语调里只余几分克制后的平静:“若马场打架一事,我想并无多谈的必要。” 他声音散漫,辨不出情绪:“怎么,莫非你还指望我将所有事情一应担下?” “我欲与你相谈的并非此事,而是关于裴十一。” “既已传得人尽皆知,又有何可说?” 苏语卿静默片刻,方轻声道:“纵使她当真做了什么令你不快的事,我也不信你会故意伤人。” 门内一片寂然。 仗着四下无人,她继续道,“韩九郎,你从无机道人那里习得诸般术法,所做的皆是斩妖救人之举。当初在桃村,你不仅救了我、更护得全村周全……” 苏语卿又忽地想起那日被负子蟾劫持时,也是韩论非救了她。她的额头轻轻抵住门板,声音愈发轻柔:“韩九郎,你若真要做些什么,岂会弄得人尽皆知?” 萌生的一缕神识悄然探出门隙,顺着门扉攀援而上,将她眉眼间那抹罕见的温柔尽收眼底。桃村、洛阳相处的那些时日,了解彼此性情的又何止苏语卿一人? 韩论非明知她此刻必有所图,可那眉眼间的关切却不似作伪,倒让他心头莫名一软,嗓音里不觉带了几分涩意:“我倒不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般好人。可旁人又岂会都如你这般想我?我不过走得急了些,连她衣角都未碰到,谁料她竟摔了下去。到了旁人嘴里,倒成了我故意撞人。” “我也觉得裴十一有些古怪。”苏语卿轻声道,“今早课上我便发现她频频望向一人,课间歇息时还与那人同往回廊说话。只是那里视野开阔,无处藏身,听不见她们说了些什么。” “还能是些什么好话?”韩论非念及此事,语气里已带了怒意,“裴家百年世族,我阿爷赏赐给裴继的珍玩器物数不胜数,怎么就养出这般目光短浅、愚不可及的裴十一……” 韩论非话音未落,甬道忽然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苏语卿循声侧目,但见刘舂陵拎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朝熏房走来。 “刘夫子。”她口中轻声唤着,心下却是一沉——夫子来得太快,眼下再想问出些什么已是不能,更遑论要哄得韩论非消气,放过唐元珍这一回了。 刘舂陵微微颔首,转身先开了关着唐元珍的那扇门:“你们都出来吧。裴十一娘已包扎妥当,虞公请诸位前往正德院,将今日之事分说清楚。” 待韩论非这扇门也被打开,他略弯下腰从熏房中走出。外头的光线微微刺目,他不禁眯了眯眼,却恰好捕捉到刘舂陵眼中一闪而过的玩味。 “九殿下命犯桃花,瞧上去快泛滥成灾了。”刘舂陵打趣道。 “你无不无聊。”韩论非随口回道,心头却骤然一紧,方才竟将这位给忘了。莫说整座书院,便是整个西京城,若此人真要探听什么,怕也难有秘密能逃过他的耳目。改日得空,定要翻翻无机老儿留下的那些典籍,看看可有什么法子能避开刘舂陵的感知。 他思绪未落,不远处传来苏语卿带着心疼的诧异声,“怎会伤得这般重?” 韩论非不禁闻声望去,却见早他一步出来的唐元珍,此刻全然没了在马场上抡起袖子就要动手的泼悍模样,在苏语卿关切的目光下端详着伤势,倒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姿态。 平心而论,唐元珍的身手比寻常郎君还要强上几分,只是不巧遇上了他。嘴角那块明显的青紫是他一拳所致,至于脸上的红痕,许是在马场的碎石地上剐蹭所留。 他唇角刚要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却从苏语卿微微前倾的身姿间,分明感受到她对唐元珍的关切。 ——装模作样!他才是被唐元珍追着打的那个,怎不见她来问自己一句? 韩论非喉间的话尚未出口,苏语卿却已直起身,回首时,目光掠过拎着钥匙快步离去的刘夫子,最终落回他脸上。 “罢了,还是先去正德院要紧,莫要让虞公久等。”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促,望来的那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拉着唐元珍转身离去。 她这般神情,究竟是何意? 韩论非不急不缓地踱步跟上。只见前方二人步履匆匆,身影渐远,她们的对话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记住,待会儿在虞公面前,万不可承认是你先动的手。” “这……这般能成吗?”唐元珍语气踌躇,“他又不是哑巴。今早你也瞧见了,他岂是肯吃亏的主?” 想起方才熏房外依稀听见的对话,唐元珍试探道:“三娘……你与他早便相识?已经为我说过情了?” “唔……”苏语卿含糊其辞。 熏房离正德院不过数步之遥,转眼已到门前。她轻推唐元珍,“你先进去。照我说的做,不必担心。” 她就这般笃定他会善罢甘休?韩论非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待他穿过甬道,恰见裴温自正德院出来,与苏语卿在回廊相遇。 “可问出什么了?” “苏三莫小瞧人,十一娘经不住吓,什么都招了。”裴温唇角微扬,随即又敛了笑意,“只是没想到她胆大至此,竟做出这等事。” 苏语卿露出些许好奇,刚想问询,裴温余光瞥见韩论非,转身施礼道:“九殿下恕罪,裴十一的错,她自会当着虞公的面认下,烦请看在她也是受人蛊惑,可否轻饶她一二?” “裴十一是裴继的女儿,此事你能做主?” “能。”裴温答得笃定。 韩论非心底惊异于裴温的坦诚,更讶异他竟能左右裴家之事。听闻其父虽颇有才干,在前朝却是个十足的佞臣。一个诈心万端的老狐狸,怎么会养出这般温厚坦荡的儿子? 他信步踱至廊下:“那便依你所言。只要你将幕后之人揪出,当着虞公的面还我清白,裴十一的事就此作罢。” “殿下静候佳音。”裴温成竹在胸。 苏语卿虽不解二人打的哑谜,却已明白裴十一受伤之事,这过错是落不到韩论非头上了。 可唐元珍的事尚未了结。眼见韩论非已行至院门前,再容不得她徐徐图之:“九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论非默然注视着苏语卿柔和的神情,胸中那口闷气不觉散了大半。他微抬下颌,看她这般放低姿态,倒也不妨听听她要说什么。 “借一步就不必了,”他声线里仍带着几分疏离,“在此说便是。” 苏语卿会意地看向裴温,裴温当即退至廊柱旁。她这才转向韩论非,眸光恳切:“韩九郎,马场之事,还望你高抬贵手。元珍终究是女儿家,这等事若传扬出去,于她清誉有损。” “她动手时可曾想过这些?”韩论非不为所动,“若不让她长个记性,旁人岂不都觉得我这皇子名不副实?” 此话,似另有所指。 苏语卿下意识瞥了眼他的手臂,随即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所以此刻,是我在求你。求殿下饶过元珍这一回。” 天底下哪有这般理直气壮求人的? 韩论非眸光微动,神色却缓和几分,俯身凑近:“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你愿为唐元珍做到何种地步?” “殿下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只要我能办到。” “好啊,”他唇角勾起玩味的笑,眼尾余光扫向不远处与人交谈的裴温,“听闻裴三十六郎棋艺超群。不如你去与他对弈一局,赢了便作罢。” “好。”苏语卿不假思索。 “若是输了呢?” “殿下待要如何?” “古有食言而肥,你若输了,便吞子入腹,如何?” “一言为定。”苏语卿转身便要唤裴温,手腕却被猛地攥住。 “苏语卿,”他声音里压着薄怒,“你可听清了?输了是要吞子的。莫非你自觉能赢过他?” 他本只想看她软语相求,再换个轻巧条件放过她,岂料她竟…… 苏语卿原已备好说辞,要将这险局轻巧化解。可望着韩论非难得认真的神色,她心尖微动,真话便脱口而出:“韩九郎,因为我知道……你定会拉住我的。” 韩论非像是被烫着般倏地松开了手。 “……谁要拦你。”他别开视线,“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待我处置完正事,再好好观赏你吞子的好戏。” 苏语卿瞧着他别扭的模样,唇角微扬。这家伙向来嘴硬心软。“好,也请殿下言出必行。” “你就打算在此干等?”韩论非扫了眼门外剩余的几人,忽从锦囊中取出一枚叠作三角的符纸,“要说热闹,还是正德院里最精彩,确定不随我同去?” 他指尖黄符泛着淡金微光,宛若一只敛翅的蝶。 是隐身的符箓。苏语卿眸光一亮。 第42章 孔雀扇(5) 正德院。 苏语卿午前才来过一趟,对这里的格局尚算熟悉。东侧三间是夫子们阅卷休憩之所,西厢则收藏着各类案卷文书。她跟着韩论非穿过宽敞的中厅,往后院行去——这倒是她未曾踏足之处。 夏初的阳光透过柿子树新生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多数屋舍门扉紧闭,唯有东边两间的门虚掩着,似有人在内。 内堂里隐约传来交谈声,门外侍立着数名仆从,其中几位瞧着面善——卫媪也在其间,想来都是裴家随行之人。 苏语卿脚步稍滞,韩论非便敏锐地察觉了。他侧首望来,细碎光影在眉眼间流转,声线里浸着三分戏谑:“听这动静,书院里几位老学究都到齐了。怎么,可要临阵脱逃?” 苏语卿垂眸看了眼完好无缺的隐身符箓,试探性地伸手在他眼前轻晃。指尖带起的微风拂过韩论非的面颊,他唇角倏地扬起:“虽看不见你,但这周遭气息流动,皆在我感知之中。” 他忽然朝她所在的方向微微倾身,压低嗓音:“譬如现在——你定是睁大了眼睛,满脸呆怔。” 苏语卿下意识抬手掩面,偏那双瞪圆的眸子一时难以收敛。这个韩九郎,竟敢说她呆傻? 待她后知后觉地抿紧唇瓣,眼底泛起羞恼之色时,那肇事者却早已转身,衣袂翩然地朝着正堂方向去了。 “见过九殿下。” 门外侍立的奴仆纷纷躬身行礼。韩论非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在门前略顿脚步,敛去方才的戏谑神色,整了整衣袖,这才抬步迈过门槛。 虞公正端坐于主位,两侧分别正坐着五位书院夫子,裴十一支着伤腿坐在末座,额间还缠着细布,眼角泛红。而比他早一步到的唐元珍正垂首站在旁侧。 “学生见过虞公,见过各位夫子。” “九殿下真是让人好等。”曾夫子侧首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 韩论非冷眼瞥去。 当初他欲入书院进学,这老学究就曾洋洋洒洒写了书文极力反对,不知使了什么门路竟呈到了御前。幸而阿爷疼他,压根未曾理会。 虞公适时道:“九殿下,在外君臣有别,老朽一介布衣,本该行礼。但既在书院,便依师徒之序,这些虚礼就免了。” “虞公说的是。”韩论非从善如流。 虞公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众人,声音透着郑重:“今日请诸位同僚在此,便是要共同见证此事始末。免得日后有人议论,说我虞家处事不公,偏袒九殿下。” 在座夫子们纷纷欠身还礼,一时间堂内响起一片谦辞。有人捋须沉吟,有人垂眸不语,唯有曾夫子抚着案上茶盏,目光如炬地望向韩论非。 虞公缓缓开口:“既如此,老朽便要问个明白——九殿下为何要在石阶上冲撞裴家女郎,又在马场与唐家大娘动手?” 韩论非从容不迫地朝堂中施了一礼:“既要论个分明,便不能只听学生一面之词。不如先请两位女郎说明原委?” 他眼尾微挑,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们说是吧,裴十一、唐大娘?” 隐在唐元珍身侧的苏语卿看得分明,当韩论非唤出这两个称呼时,裴十一的指尖猛地揪住了裙裾,唐元珍也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她暗忖:元珍这般心虚模样,怕是稍被质问就要全盘托出。 正当堂内寂静,所有视线都聚在伤势最重的裴十一身上时,她却始终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吟:“是……是我不小心摔的,不关九殿下的事。” “去往西院的石阶确实陡峭,”一道温润嗓音适时响起,刘舂陵眸光清朗,“近来已有数名学子在那里失足,书院确实该着手修整了。” 曾夫子斜睨过去,指节轻叩着案面:“刘夫子倒是清楚。听说九殿下平日在你课上酣睡,你也从不过问。怎么对石阶这般上心?” 刘舂陵不疾不徐地颔首:“曾夫子明鉴。课上小憩不过寻常事,但石阶伤及学子安危——”他眼尾微扬,掠过裴十一缠着细布的额角,“今日医案又添一例,自然记得清楚。” 韩论非没料到刘舂陵会突然开口,不由微微一怔,侧目投去探究的一瞥。 曾夫子一时语塞,只得转向裴十一,语气放缓:“如今诸位师长皆在此处,无人敢欺辱于你。你当据实相告,不必惧怕。” 虞公目光如炬,声音沉肃:“裴十一,你须想明白了——当真是自己摔的?那先前指控九殿下推你,可是诬陷?” “是……是十一糊涂……”裴十一怯生生抬眸,触及虞公锐利的目光又慌忙垂首,指尖紧紧绞着衣带。 她本还存着几分侥幸,想着能否含糊其辞蒙混过关。可方才“诬陷”二字如惊雷炸响,令她骤然惊醒——这罪名若真坐实,岂是她能担当的? 裴十一只觉得脊背发凉,耳边仿佛又响起裴温沉静的告诫:“你那些拙劣伎俩真以为能瞒过众人?与其等人拆穿,不如主动认错。于你,于裴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终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推我的……不是九殿下。”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是冯十娘。从始至终,都是她在背后怂恿……” 堂内倏然一静。除了韩论非仍从容立于堂中,众人皆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 就连唐元珍都难以置信地侧目望向裴十一。 若不是九殿下推的,那她今日在马场上的所作所为,岂不是错怪了人? “这、这又从何说起?”一位夫子忍不住出声。 裴十一既已豁出去,索性将原委和盘托出:“昨日冯十娘带了把流光溢彩的孔雀扇来书院,我看着稀罕,多瞧了几眼。她便问我要不要,说只要我能将一物赠与九殿下,便将那扇子赠我。谁知今早任凭我如何相劝,九殿下都不肯收下桃花饮。我本已打算作罢,谁知午后往西院去时,九殿下与我们擦身而过,她……她竟趁我不备推了我一把,还低声说,只要我指认是九殿下推的,孔雀扇便归我……” 她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颤。堂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夏日的燥热扑进厅内,却吹不散这一室凝滞。 “怎地转眼之间,倒成了两个小娘子间的荒唐事?”曾夫子眉头深锁,面露疑色,“照此说来,九殿下竟是全然无辜?” “虞公,”刘舂陵提议道,“单凭一面之词恐难定论。不如请冯十娘前来,与裴十一当面对质?” “正该如此。”虞公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刘舂陵,“那便有劳刘夫子往南院走一遭。” 刘舂陵方欲起身,却见外间的卫媪已立在门边,恭谨行礼:“此事原是裴家女郎惹出的风波,实在不敢劳动夫子。不如让老奴代为走这一趟,也算稍补过失。” 虞公见状,便颔首应允。既裴十一之事尚需对质,他转而询问马场一事:“唐大娘,且说说你二人为何在马场动手,又是谁先挑衅?” 唐元珍听闻裴十一所作所为的缘由,心中本已懊悔难当,此刻被虞公问及,更是惭愧垂首。 “此事……”她艰涩开口,“确是因一时意气……” 隐在暗处的苏语卿见她要和盘托出,情急之下轻触韩论非手臂。见他仍无动于衷,望着唐元珍的眼神仍带着几分“咎由自取”的讥诮,她索性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韩论非早察觉她在身侧,此刻垂眸看向忽然被握紧的手,面上掠过一丝不耐,随即扬声道:“唐大娘因误以为我推人在先,在马场便没给好脸色。而我素来最厌被人冤枉,言语争执间便动起手来。” “唐大娘,”虞公肃然追问,“九殿下所言可是实情?当真是他先动的手?” 唐元珍望向将过错一力承担的韩论非,喉咙几番滚动,随后微微别过脸去:“……是。” “可见仍是前事牵连。”有夫子长叹一声。 这声长叹之后,堂内便再无人言语,众人皆默然等候冯十娘到来。 此时院外的裴温静立廊下,忽闻檐外几声雀鸣,举目望去。待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前方时,冯十娘的身影已悄然出现。 只是来的除了冯十娘,还有裴温的两位同窗——冯六娘与窦肇安。 此景本在情理之中。事关冯家声誉,六娘身为阿姊亲自到场自是应当;而窦、冯两家素来交好,窦肇安同来亦不足为奇。 眼见三人走近,魏叔玉在裴温肩头轻拍,语带调侃:“瞧冯六娘眉头深锁的模样,怕是来问罪于你——怎将冯家也牵扯进来?” “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十一娘性子软弱遭人利用,裴家亦是受害一方,你这话好没道理。”裴温从容应道。 不待魏叔玉应声,三人已快步踏上石阶。冯家姐妹皆是面罩寒霜,倒是窦肇安仍大方向二人见了礼。 冯六娘眸光冷冷扫过裴温,对身旁阿妹低声道:“进去罢。记着,不是你的过错,半句都不必认。” “十娘明白。”冯十娘应声时,那双明澈的眸子朝裴温所在之处狠狠一瞥,随即转身步入正堂。 “嗬,好大的火气。”魏叔玉不由挑眉,转而望向身后遮挡住身形的魏袅,“你这一进去作证,怕是真要得罪人了。” 魏袅原在乙班就读,生得亭亭玉立,说话时声如柔丝:“有两位兄长在此,袅袅便不觉得怕了。” 裴温闻言拱手一礼,温声道:“有劳袅袅。” 魏叔玉立即咂舌表示不满:“‘袅袅’也是你叫的?你算哪门子的兄长?” “此言差矣。”裴温含笑反驳,“那日可是你执意要与我结为异姓兄弟。莫说是袅袅,便是你,也该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去去去!少在这儿占我便宜!”魏叔玉连连摆手。 魏袅掩唇轻笑,朝二人浅浅一礼,这才提着裙裾往正堂走去。 另一侧的冯六娘正望着正德院出神,身侧的窦肇安瞥见她渗血的指尖,递过一方青绫帕:“听闻消息后连琴弦都绷断了,手指竟不觉得疼么?” 冯六娘垂眸看着指腹的伤口,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刺痛。她默然接过帕子,仔细缠好伤口。 待目光再度落向裴温时,她终是按捺不住,缓步朝二人走来:“裴三十六,这原该是裴十一与九殿下之间的纠葛,为何偏要将舍妹也牵扯进来?” “冯六,我有一事不明。”裴温神色沉静,“孔雀扇乃御赐之物,纵使家兄官居仆射,也未曾得此恩赏。敢问十娘手中的孔雀扇,从何而来?” “许是太子殿下赏给冯大将军,冯大将军又转赠给女儿的?”魏叔玉随口猜测。 窦肇安眸光微动,沉吟片刻似有所悟,唇角泛起苦笑:“那时见姑母宫中的孔雀扇实在精美,便求了来。原是想赠与你,谁知你执意不收。后来十娘见了喜欢,缠着要,她既是你的亲妹妹,我岂有不给的道理?” 冯六娘神色稍霁,追问裴温道:“孔雀扇来历分明,又与今日之事有何相干?” 裴温淡然一笑,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第43章 孔雀扇(6) 冯十娘方才踏入堂内,苏语卿便认出这正是早间在回廊上与裴十一密谈的女郎。 此事果然与她有关。 听闻裴十一的指控,冯十娘脊背挺得笔直,睨着对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空口白牙便要栽赃于我?自己作伪证诬陷九殿下,与我何干?那些话我可从未说过。” 她转向虞公恭敬施礼:“夫子明鉴,学生确有一把孔雀扇。昨日裴十一见后,曾想用其他物件与我交换。但这扇子是我心爱之物,自然没有答应。许是因此怀怨在心,今日才要反咬一口。” “你、你竟敢……”裴十一见她倒打一耙,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语塞。 “慎言。”虞公肃然警告,“无凭无据的揣测,不可妄下断语。” 冯十娘状似恭顺地垂下头,眼底却掠过一丝轻蔑,直直投向裴十一。这般情状落在众人眼里,心中都已了然。连唐元珍瞥见她这般神态,也心知此事与冯十娘脱不了干系。 “这……无凭无据之事,岂能断定冯十娘参与其中?”一位夫子见此事难以论断,不禁哑然失笑,目光在左右同僚间流转。 其余夫子或交换眼色,或默然摇头,也有人端起茶盏轻抿,皆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纵是满堂的人心如明镜,可当时密谋之时,只有她们二人在场。如今冯十娘抵死不认,谁又能奈何? 苏语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幕。裴十一浅薄耳根软,摔断腿也是咎由自取;冯十娘心思歹毒,称得上阴险狠辣。难道就任由真凶逍遥法外? 她正暗自思忖,却听韩论非讥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冯十娘,终究未发一语。 虞公抚须沉吟,似要开口。 恰在堂内胶着时刻,魏袅已行至门前。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内堂:“学生乙班魏袅,今日亲眼目睹裴十一娘摔下石阶的经过,特来向师长禀明实情。” 裴十一闻声望去,听见“亲眼目睹”四字,顿时如见救星,颤声唤道:“虞夫子……” “进。” 魏袅缓步而入,向众人盈盈一礼:“学生今日与元珍恰好走在冯十娘与裴十一身后。九殿下经过时,学生亲眼看见——” 她抬眸直视冯十娘,“是冯十娘伸手推了裴十一一把,致其滚落石阶,摔伤了腿。” “你胡说!我何曾推过她?”冯十娘脸色骤变,指尖发颤地指向唐元珍,“我与你素无冤仇,为何要陷害于我?既说你瞧见了,那她为何不曾看见?” 魏袅并不理会她的质问,只向众位夫子欠身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当时元珍正背对着她们,拿着折好的纸鹤与我赏玩,因而未能目睹经过。” “我没有!我根本没有推她!”冯十娘仍在极力辩驳。 一个言之凿凿、条理分明,一个举止失措、言辞激烈,其间真伪已不言自明。如今除了裴十一,又添一人指证冯十娘,夫子们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魏袅乃魏叔玉之妹。叔玉为人暂且不论,但这孩子向来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端庄闺秀。” “确实。魏袅博闻强识,才学见识不逊男儿,每岁课试皆名列前茅。可惜身为女子,否则老夫真想举荐她……” “如此说来,她的话应当更为可信。” 苏语卿却觉魏袅来得未免太过凑巧——若真是当场目睹,为何不早些禀报,偏要等到此时? 她忽忆起年节时在唐家院中,魏叔玉摆开赌局的身影。那人似乎与裴温相交甚笃,其中莫非另有纠葛? 就在众人心绪将定之际,又有道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前,正是曾在唐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冯六娘。 她下意识望向唐元珍,却见对方虽仍紧抿着唇,但那双明眸中已不见先前锐色,反倒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局促。冯六娘的目光掠过唐元珍时,凌厉的眉眼也稍稍柔和了几分。 冯六娘大方步入堂内,身后随着一位面生的侍女。那侍女半张脸肿得老高,垂首低声啜泣,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学生冯蔷,听闻舍妹惹出事端,特来陈明真相,并向诸位师长请罪。”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众人目光骤然看向她,尤以冯十娘反应最为激烈——她原以为阿姊是来替自己解围的,怎料开口第一句,竟是代她认罪? “阿姊,你疯了不成?”冯十娘凄声喊道。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冯六娘扬手便是一记耳光。冯十娘猝不及防,捂着火辣的面颊怔在当场。 “冯露白,跪下!”冯六娘声色俱厉。 多年积威之下,冯十娘虽满心不甘,却也只能双膝落地。 见主子已跪,那侍女也“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各位尊者明鉴。奴婢是十娘的贴身侍女,曾听十娘提及,当年裴家与冯家同时入京,都相中了一处宅院。可……可裴家以势压人,将宅院强占了去。冯家另寻他处,却始终找不到合意的居所。十娘至今仍住在逼仄之处,因此对这段旧怨耿耿于怀,这才起了作弄裴家女郎的心思。” 冯六娘说罢敛衽而跪,姿态端正:“此事皆由十娘而起,我身为阿姊,难辞管教不严之过。虞公作何处置,冯家绝无半句怨言。” "诸位以为如何?"虞公环视众夫子。 在座皆是明哲保身之辈,谁愿揽这烫手山芋?纷纷推说但凭虞公决断。 苏语卿垂眸思量:冯六娘为何匆匆赶来,还将罪名尽数推给亲妹?莫非这也是裴温的手笔? 她的目光在冯十娘与裴十一之间流转,待触及身侧的韩论非时,骤然顿住。 魏袅的证词未必可信,冯六娘的说辞更是欲盖弥彰。 这出荒唐戏码里,韩九郎才是真正的无辜者。哪里是什么陈年旧怨,分明是冯十娘蓄意针对他! “自今日起,冯露白退学,不再是我东篱书院生徒。至于裴玉珠……” 苏语卿听着虞公的裁决,只觉荒唐至极——如今凭着几句轻飘飘的认错,就想将诬陷皇子这般大错,掩盖成两家之间的私怨,就此轻轻揭过? 隐在暗处的苏语卿周身气息骤然转冷,韩论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怒意,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目光精准地落向她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里既有对她此刻才发作的不满,又隐约透出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韩论非摩挲着被苏语卿握过的掌心,忽然觉得这满堂的喧嚣,都比不上此刻她无声的愤怒来得有趣。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无声交汇。望着那抹眼熟的忧色,苏语卿不由一怔。 ——当初她执意要取赵析性命时,他也曾露出过这般神情。 苏语卿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她幼时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在礼崩乐坏、人如草芥的乱世中挣扎求生,为了活下去双手染血亦是寻常。 可这里是西京城。所有的欺凌与杀戮都被冠以体面的名目,藏在温文尔雅的假面之下。 他是怕她在这暗流汹涌之地贸然行事。 衣袖被轻轻一扯,苏语卿蓦地回神,才发觉此事已然了结。 席间夫子纷纷起身,冯六娘对冯十娘的啜泣置若罔闻,正对韩裴二人说道:“明日家父家母自当备礼致歉,还望九殿下与裴家女郎念在冯家诚意致歉的份上,让此事就此了结。” 苏语卿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却听见韩论非低声道:“走了。” 待苏语卿寻了个隐蔽处撕去符箓,转回正德院大门时,韩论非的身影早已杳然。 恰逢散学时辰,书院学子三三两两结伴向车马处行去。苏语卿随人流往前,远远便见唐元珍几人聚在犊车旁,齐齐朝她招手。 “三娘,这边这边!” “苏三!” 见到池二郎的身影,苏语卿方忆起自己将书本托付于他,却忘了取回。 池二郎似看穿她的心思,笑嘻嘻拍了拍身旁车驾,“放心,一本不少,都替你取来了。” “有劳了。”苏语卿含笑致谢。 “咦,我怎觉得方才在梦里见过你?”醒酒后的虞好好歪着头,满面懵然。 苏语卿但笑不语,池二郎一拍前额,长叹一声。 倒是鼻青脸肿的唐元珍一把抱住苏语卿,将脸埋在她肩头,“三娘,今日多亏有你,否则回家定少不了一顿好打。” 苏语卿轻拍她背脊,“无事便好。日后莫再这般冲动了。” “若不冲动,岂是唐元珍?”旁侧有人听见,笑着接话。 唐元珍扁扁嘴,抬头唤道:“袅袅……” “活该!什么人都敢招惹。”魏叔玉没好气道。 唐元珍冲他扮了个鬼脸,“魏大郎,快去漱漱口,真臭!” 魏袅浅笑颔首与众人致意,随兄长登车,温声道:“诸位,明日书院再会。” 与魏袅别过后,四人又闲谈几句,便有了散去之意。苏语卿今日是乘唐元珍犊车而来,自然与她同归。 正待登车时,几卷厚重的经史子集忽被人抛入怀中。苏语卿眼明手快,稳稳接住,抬头便见那道熟悉的褚红身影立在面前。 “苏语卿,我既已信守承诺放过唐元珍,这抄书的责罚,总该算在你头上吧?” 见来人是韩论非,唐元珍不欲与他照面,一扭身便钻入了犊车。 “理当如此。”苏语卿报以微笑。 那厢虞好好已不忿地指向他:“韩九郎,你竟让他人替你抄书!我回去定要告诉阿翁!” “虞八八整日叭叭不休……”韩论非微眯着眼,故意拖长语调,语带讥讽。 两人早前因晋王妃的缘故时常见面。虞好好在族中行八,素来贪嘴又爱告状,往日在韩祁面前没少给韩论非添堵,这梁子早就结下了。 “你!”虞好好鼓起腮帮,伸出圆润的手指欲再理论,即刻被充作和事佬的池二郎拉开。 “罢了罢了,何必与他计较?” “难道就由着他欺负新来的同窗?哎呀,别拉我,我偏要告诉阿翁,让他为苏三做主……哼!” 韩论非懒得理会虚张声势的虞好好,眼神重新对上含笑不语的苏语卿。 他还有事?苏语卿眉梢微动,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直白的注视,视线漫无目的地掠过他褚色衣袍上细密的暗纹,静待他开口。 “明日,你可还会来书院?” 这问题来得突兀,苏语卿不禁一怔,抬眼细细打量他话中真意。 韩论非面上仍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可接下来的话却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该不会,你又要不告而别吧。” 苏语卿想起在洛阳时,韩祁并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她作别,那时,韩九郎发现她突然消失,会做些什么呢?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暮色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那双向来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正静静地望着她,竟让人读不出情绪。 “……不会。”她轻声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边缘,“明日见,九殿下。” 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韩论非唇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他本欲转身离去,余光却瞥见卫侍官正静立在数丈外的柳荫下,身后随从垂手侍立。 他素来不喜这些规矩束缚,原想像往常一样绕道而行。但转念间,想到明日那三家人必定要入宫请罪,若是明日阿母突然传唤至皇后宫中,却还蒙在鼓里,反倒不够妥当。 他离宫就读,本是为了便于夜间除妖行事,不想落在旁人眼中,竟成了阿爷赐予的殊荣,引得那些心思晦暗之辈在明里暗处滋生事端。 可如今西京城内暗流涌动,妖物肆虐,他实在无暇在此等琐事上耗费心力。既如此,不如劝阿母暂且忍下,待阿兄回京,他自会与背后之人算总账。 思及此,他终是举步向卫侍官走去。 第44章 孔雀扇(7) 今日是苏语卿入学首日,卢娘子早前特意嘱咐要她回府一同用膳。她让知冬先将书册送回住处,自带着知春往东照院去了。 甫至院门,青杏已殷勤打起厅门的遮帘,嗓音清亮:“三娘可算回来了!” 抬眼望去,厅里红桃正吩咐侍女布菜。最令人心头发烫的,是卢娘子素日里恬淡的眉目间,也分明漾开一抹欣悦之色,倒像是她入学读书,是件天大的喜事。 这般情状,竟让苏语卿生出几分错觉,仿佛自己还是蹒跚学步的稚童,只需向前挪得半步,便能换来满堂的鼓励与欣悦目光。 可她明明早已在弱肉强食的世道中学会如何生存,更习惯了藏身于无人注目的角落。此刻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像春水般漫过心防,让她既无措又不禁心生贪恋。 用膳时,卢娘子温声问询:“今日初入书院,可还习惯?可有遇到投缘的同窗?” 韩论非那句试探的发问、唐元珍带着哭腔的拥抱、裴温始终含笑的眉眼……今日经历的这些零碎拂过心头,最后化作唇边一抹真切的笑意。 “书院甚好。”她抬眸时,眼底像盛满了细碎的星辰,“女儿很是喜欢。” 夜幕初垂,孔雀扇一事掀起的余波,仍在几户相关人家中荡漾开来。 唐家娘子本已训诫过唐元珍几句,可见女儿伤痕累累的模样,终究心软,红着眼眶亲自为她延医敷药、细心照料。谁知唐元珍受不住这般温情,竟将实情和盘托出。顷刻间,唐家长房灯火通明,唐父怒执长鞭,追着她足足责打了半个时辰。 裴十一道出的真相传入母亲耳中,国公夫人当即命车回转,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尚在府中的裴仆射。裴十一虽带着伤被接回府中,斥责之声却一夜未绝。 相较之下,冯十娘的处境最为艰难。 其父冯罹行事向来刚愎,听闻女儿竟在书院惹出这等祸事,当即命她跪于院中思过,三日之内只许饮水,不得进食。 冯六娘趁着夜色提食盒去探时,却见她早已起身,独自坐在石阶上,背倚廊柱,不知正想些什么。 六娘对此并不意外——十娘自幼便不是肯乖乖听话的性子,怎会老老实实长跪不起。 今夜月明如昼,将庭院照得一片清辉。冯十娘只消瞥见那抹裙影,便知是谁来了。她认得六娘身上这条宝花罗裙——去年此时,窦家侯夫人携厚礼登门,除这匹流光溢彩的花罗外,更有数束金银丝线与拇指大的南珠。 待侯夫人离去,母亲当即将所有赠礼悉数给了六娘,未给她留下分毫。同是冯家女儿,母亲竟偏袒至此。 十娘的目光自六娘匀停的身形缓缓上移,掠过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丰纤合度的胸襟,最终落向那张堪与明月争辉的面容。 她眼底掠过一丝不甘与妒意,复又想起今日正是因六娘之举,自己才被逐出书院。这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不由凝成一道怨恨的目光,直直刺向对方。 冯六娘素来清高寡言,对十娘所为更是不屑多论。她将食盒往地上一搁,便转身离去。 “冯蔷,站住!”冯十娘倏然起身,“今日在书院,你为何当众将罪责尽数推于我身?还杜撰什么裴冯私怨——岂不可笑!” “这一切,莫非不是你怂恿裴十一所为?”冯六娘缓缓回身。她素日醉心琴艺,虽不谙朝堂之事,然白日裴温所言字字在理,即便回府细思,亦觉无可指摘。 “冯露白,若我不曾出面周旋,又无魏家女郎作证,书院诸位夫子或许当真奈何不了你。然则九殿下呢?他只需入宫请一位经验老道的阿媪为裴十一验伤,便可立证清白。届时父亲该如何在御前自处?太子属臣之女陷害皇子——这般罪名,冯家如何担待?一把出自中宫的孔雀扇掀起如此风波,外人将作何想?尚在阵前征战的晋王,听闻此事又当如何?” 冯六娘望着眼前犹不知错的阿妹,胸中郁气翻涌:“若非顾及太子与窦家情面,兼之裴十一亦有错处,裴家怎会是眼下这副息事宁人的姿态?此地乃是西京,非你素日恣意的晋州。裴十一更非任你拿捏的小门小户之女——她父亲官居要职,更是圣人的至交好友!” 冯十娘闻言却扬起下颌,眼底尽是不驯:“阿姊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太子乃一国储君,岂是晋王那等武夫所能企及?阿爷身为太子近臣,深得倚重。窦家与冯家世代交好,早有结亲之谊。纵有天大的事,自有窦家、皇后与太子周全,何须你来危言耸听?” 冯六娘见她仍执迷不悟,不愿再谈,转身离去之际,忽又折回,“险些忘了正事——你从肇安那里得来的孔雀扇,即刻交出来,我要原物奉还。” “凭什么?”十娘柳眉倒竖,“那是窦家阿兄赠我的,岂容你说拿便拿?” 冯六娘不再多言,径自示意侍女入内取扇。十娘横身拦住去路,眼底迸出火星:“冯蔷!你分明是嫉妒!嫉妒窦家阿兄将扇子赠了我而非你!” “冯露白,我原以为时日久了,你该看得分明。”冯六娘眸光渐冷,唇边凝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如今韩氏江山已固,窦家倚仗皇后与太子,声势正隆。你以为窦侯还会将冯家女儿放在眼里?” “可窦家阿兄他……” “去年侯夫人亲携厚礼登门,便是为解除两家口头婚约致歉。自然,我本就无意嫁入窦家。可这门亲事,也轮不到你。” 一语既出,将冯十娘深藏心底的私密心思彻底暴露在月光下。她踉跄后退,胸腔里翻涌着难言的酸涩,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连站直的力气都消散殆尽。 待她终于回过神时,六娘早已携着那柄惹祸的孔雀扇消失在门外。庭院空寂,唯有满地清辉冷冷映着她失血的容颜,将那道单薄的身影拉得格外伶仃。 翌日,果不其然,三家人依礼入宫请罪。御花园中,皇后特意召柔妃相伴,一时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倒似寻常赏春宴饮一般。 柔妃端坐席上,见皇后与诸位命妇言笑从容,不过三言两语,便将昨日那场风波轻巧带过。她唇边惯常的温婉笑意淡了几分,只垂首逗哄怀里的小青雉。 一把出自中宫的孔雀扇,平白教九郎受了这许多委屈。而今这般故作大度、含笑将此事轻轻揭过的,偏又是当初赐下这把扇子的六宫之主。 可谁让她既是昔年韩府主母,又是今日统领后宫的皇后?莫说是九郎,便是三郎,也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母后。 柔妃正想得出神,连身旁原本热络的谈笑渐渐静下都未察觉。 直到窦后也站起身来:“圣人今日怎得空来了?” “都不必多礼,坐罢。”韩致远轻拍窦后的手,目光扫过园中皆低首的众人。 待他落座,望向方才回神的柔妃,含笑道:“素日小九受了委屈,定要寻我这阿爷讨个公道,怎地这回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 “圣人忘了,九郎如今在书院进学呢。”柔妃轻声答。 “正是。既入书院,便须守书院的规矩。这儿不比边关,诸多礼数他是该好生学学。”窦后笑语温和。 “皇后说的是。”柔妃应道。 昨夜她辗转半宿,恍惚间又忆起初入韩府为妾的旧年。那时窦后治家极严,纵使后来她为韩家生下三郎,在窦后跟前亦始终只能低眉顺目。 如今郎君已登九五,三郎封了晋王,原以为终可扬眉吐气,岂料仍要受这等闲气。思及此,她鼻尖一酸,眸中泪意险些涌上。 恰在此时,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怀中小青雉仰起玉雪可爱的小脸,稚声稚气地劝道:“阿姑,不哭。” 这孩子连“翁姑”二字尚且说不真切,却已如此贴心。柔妃只觉心口那点郁结顷刻化作春水,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予这孩子。 她忽又想起昨日九郎回宫时,也是这般温言劝慰良久。连向来桀骜的九郎都已长大,懂得体恤人心,她这为人之母,又岂能在这般场合失了体统? 柔妃微眨双眼,将未落的泪珠尽数敛去。待再抬眸时,唇角已漾开恰到好处的浅笑。 然而皇城中的这番动静,身在书院的韩论非自是浑然不觉。此刻他困倦已极,眼帘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西京城中那些凶残骇人的妖物,已被他剿灭了十之七八,余下的皆往京畿一带逃窜而去。如今城中游荡藏匿的,不过是些几无攻击之力的灵怪罢了。 可这些灵怪看似柔弱,却个个身负异能,狡黠异常。韩论非稍有不慎,便遭其戏弄周旋。昨夜奔波整宿,最终也只擒住一只灵而已。 刘夫子正在堂前慢条斯理讲授经史,苏语卿本欲凝神静听,奈何韩论非腰间悬着一只囊袋,频频颤动,似装有活物,引得她频频侧目。 耳畔传来韩论非熟睡的呼吸声,苏语卿虽心中好奇,却不便出声扰他清眠。 此后接连数日,不论苏语卿到得多早,韩论非总已伏在案上,却从未见他是醒着的。二人虽为同桌,她却难得与他说上几句话。就连替他罚抄的书卷,也仅是叠放在他案头,附了张字条,嘱他自行呈予虞公。 随着在书院进学的时日愈久,苏语卿也渐生烦忧——书院每半年设有一次大考,一在伏夏之前,一在岁末之际。考试为期两日,首日考经史,合为一卷;次日则可自选一门艺科。须两场皆过,方为合格。 “若是不合格,又当如何?”苏语卿于课间歇息时听闻此事,不由脱口相问。 “自是退学归家……”虞好好一面答着,一面自袖中摸出些零嘴,将两腮塞得鼓鼓囊囊,神情却甚是惬意。 魏袅见她眉尖若蹙,便温声宽慰:“你初来书院,眼下课时已过大半,纵有些欠缺也是常理。夫子们并非不近人情,自会酌情体恤。” 连正埋头赶抄罚课的唐元珍也暂搁了笔,扬声应和:“三娘何必多虑!去年那教经史的夫子终日训我神游太虚,断言我大考难及,末了不也容我过了?” 魏袅与唐元珍所言虽皆有道理,然苏语卿不似她们有往日经史根基,书画一道更是启蒙稍迟,心下仍觉不安,不由又多问了几句。 “不知往年乙班经史都考哪些典籍?题目又是如何出的?” “无非是帖经,或取《礼记》,或择《左传》,再佐以几道策论。终归是随着他们走的——他们考什么,我们便考什么。”唐元珍说着,朝着堂中几位小郎方向撇了撇嘴,“都是一般地学、一般地考,怎地到了出仕为官,便没了我们的份。” “倒也未必全然如此。”魏袅轻声接道,“去年那位夫子已告老还乡,如今授课的刘夫子虽仍沿旧文讲经,却新开了《齐书》。其所讲不仅囊括东西两齐史事,更兼及当时的诗赋时策。”她垂眸细思片刻,又道,“我存了些刘夫子平日出题的笔记,待我誊抄一份,明日予你。” “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袅袅。”苏语卿含笑谢过。 一旁的唐元珍探出手来,俏皮地招了招:“诶?见者有份!” “见者有份!”虞好好也连声应和。 “你们在说什么这般热闹?”池二郎恰从堂外步入,笑问道。 虞好好咽下口中吃食,解释道:“在说大考呢。苏三来得晚,对诸般规矩尚不熟悉。只是说起刘夫子——他出题的章法,班上至今无人摸得清呢。” “且说刘夫子一事——去年裴三十六初入书院时,本应在乙班修习半载。不知何故,后来书院竟单独为他设考,出题人正是刘夫子。待他作答完毕,刘夫子评其为上甲之列。虞公便顺势将他拔入了甲班。”池二郎果然知知甚多。 “甲乙班不是按年岁划分的么?”苏语卿微觉诧异。 池二郎大剌剌在一旁坐下,“书院明面上是这般说辞,内里却另有门道。除却那些开蒙不久的稚龄童子,便属咱们乙班人数最众。若要升入甲班,不仅年岁须足,还得回回大考皆取甲等。” 他忽地左右张望两眼,将声气压得极低:“你们瞧班上的杨玄、薛六娘,还有唐大娘——她早过了及笄之年,不也仍在乙班进学?” 唐元珍坐得近,听得真切,当即咬牙将手中毛笔掷了过去:“池二郎,你皮痒了不成?” “哎哟!唐大娘这一记力沉千钧,莫不是要取我性命……”池二郎抹了把脸上的墨渍,嚷得愈发响亮,“哎呀不得了……这是墨血横流啊!” 见二人闹作一团,虞好好向来不怕事大,当即将头伸得笔直来看;魏袅则是生怕殃及池鱼,连忙退开几步。 苏语卿的目光自笑闹的二人身上逐渐移向书堂之外。裴温么……终究还需寻个时机,好好问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