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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孔雀扇(3)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后,众人纷纷往南院或西院而去。苏语卿作为新生,只需将文书交至正德院,再凭手牌往藏书阁领了书册,今日的课业便算了了。


    藏书阁门额高悬“饮露”二字匾额,众人多称其为饮露阁。


    苏语卿从管事处领了书,见时辰尚早,便留在阁中闲步观览。一层的藏书并不甚多,听管事言,二楼藏卷尤为丰富,其中既有虞家所献珍藏复本,亦不乏各方捐赠之作。书院中不少生徒皆曾在此借阅抄录。


    她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缓步而上。


    但见整齐的书架依次排开,洁净非常。苏语卿不过走了几步,一个瓷瓶便“咕噜咕噜”滚至她脚边。


    她俯身拾起,轻嗅之下不由蹙眉——好浓的酒气。再往里走上几步,便见一个天真娇憨的女郎仪态全无地瘫坐于地,正眸中含雾四处摸索,想来寻的正是她手中这瓶。


    “我认得你,你是今日新来的生徒。”女郎发髻歪斜,双颊绯红,“你叫苏语卿,胆子是我见过最大的。竟敢往韩九郎那厮身边凑——他虽生得俊,脾气却坏得很,你可得当心些。”


    这人虽醉了,说得话却也不假。


    苏语卿蹲下身,将空瓶递还醉醺醺的女郎,“这个时辰,你不去上课,怎的在此饮酒?”


    女郎忙对苏语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千万莫要教我阿翁知晓,我偷了他屋里的酒吃。谁让他非要替我报什么御课?马蹄一扬,尘土遮天蔽日。上回五兄说要教我骑马,还没行多远,腿间便磨红一片——自那日起,我就发誓再不碰这些伤身累人的玩意儿!”


    她说得咬牙切齿、振振有词,偏生长了张福娃娃似的圆脸,教苏语卿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苏语卿强敛笑意,“好,一言为定。那你究竟叫什么?”


    “我?我叫……”女郎醉眼朦胧指着自己,尚在思忖,阁楼下便传来阵阵低呼:“虞好好,虞好好,快些出来!今日出了大事,武教习亲自点人,你再不去,可要挨罚了!”


    池二郎在楼下呼喊数声不见回应,急得“噔噔噔”奔上楼来。不料与他照面的不是虞好好,却是苏语卿。


    “唉呀,虞好好人呢?”池二郎顾不上寒暄,急急问道。


    苏语卿朝书架深处一指,池二郎当即折身转入,一见虞好好这般醉态,不由连连拍腿:“坏了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苏语卿不禁追问。


    池二郎本不愿多言,但见眼前人知道前因,便压低了声音道:“今早九殿下与裴十一闹了那么一场,偏生两人选的又都是御课。午后往西院去的石阶上,裴十一被九殿下一撞,竟摔断了腿!这还不算完,唐大娘看不过眼,憋了一路的气,与九殿下在马场上竟动手打了起来。眼下莫说武教习在场,只怕虞公一会儿也要亲来问罪呢!”


    他们两个打架?那岂不是唐元珍吃亏?


    苏语卿一听是这两人打了起来,不免焦急担心,她将一摞书往池二郎怀里塞,“你且去弄些水,给她醒醒酒,我先去看看。”


    “诶?等等!”池二郎眼见苏语卿不仅将书推给他,连醉醺醺的虞好好也一并托付,一时进退维谷。他只是来通风报信的,说完还要回去呢!


    苏语卿出了饮露阁,奔走于夹道之间,在登上通往西院的石梯时,忽地脚踝一歪,竟从石梯上滚落于地。


    她吃痛撑着坐起,查看自己手肘和脚踝的伤势,发现并无大碍之后,正要起身,却见一道身影自石阶另一端而来。


    是他?他今日没穿那身月白圆领袍。苏语卿脑海中首先闪过这个念头。


    来人看清她的面容,也是一怔,随即快步走下石阶,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可曾伤着?”


    苏语卿目光掠过他腰间刻着“甲”字的木牌,最终落在他伸来的手上,干燥略带有薄茧。


    她伸手相握,裴温顺势将她扶起,温声道:“东篱书院由数座旧宅邸合修缮而成,各院地势高低不一,通往西院各处都修筑了石阶。只是这些石阶确实陡峭,行走时还需多加小心。”


    “多谢。”


    “听说乙班来了新生,没有想到竟是你。”


    苏语卿目光掠过裴温袖口沾染的天青颜料,“恕我冒昧,此时书院生徒皆在上课,你既呆在南院习画,为何会从西院而来?”


    “这……”裴温略作迟疑,如实相告,“裴十一算是我的堂侄女。听闻她与九殿下起了冲突受伤,我自然要来寻九殿下问明缘由,再作计较。”


    苏语卿闻言不禁细看裴温,未料他与裴十一年岁相仿,竟是叔侄辈分。


    裴温又道:“想来你这般匆忙赶来,是为了唐家女郎?”


    不待苏语卿应答,他已侧身让出通路:“眼下除裴十一在正德院接骨诊治外,其余两人皆被关起思过。你若担心,不妨随我同去。”


    “好。”


    二人并肩而行。裴温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瞥见苏语卿眉间忧色,温声宽慰:“卢公尚未召三人问话,此事尚未定论。唐女郎未必会因一时冲突就被勒令退学。”


    “退学?”苏语卿未料此事竟严重至此,不由失声低呼。


    裴温神色沉静,缓声道:“你初来书院,想必还未曾细读院规。书院生徒皆出自高门,心气高傲者不在少数。寻常口角也就罢了,若当真动手伤人致残,难免演变为两家恩怨,甚或牵连朝堂之争。届时不仅伤了和气,更损书院清誉——院规首戒便是斗殴,正是为此。”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何况九殿下是君,她为臣女,今日之事若是她挑衅在先,更是以下犯上,最重确可至退学。毕竟书院立足之本,在于教化而非纵容。”


    苏语卿闻言不由一怔。


    这一点上,韩论非倒是与他那位兄长截然不同——韩祁周身始终笼着上位者的威压,每每相对,总令她心生惕厉,不敢稍有懈怠。


    苏语卿念及此,心下不由泛起几分复杂。


    韩论非虽带着几分娇养出来的矜贵,除了那少年人特有的骄纵任性,偶尔教人头疼外,在她面前鲜少刻意摆出皇子的威仪,更遑论曾不顾身份舍身相救。


    这般种种,倒教她几近忘却彼此身份之别,浑然不觉往日相处已有逾矩之嫌。


    苏语卿羽睫轻颤,敛回飘远的思绪。若此番冲突当真是元珍主动挑衅,纵未至退学境地,只怕也要落得个跋扈之名。


    “倘若是九殿下先行动手呢?”苏语卿轻声提出另一种可能。


    裴温轻叹:“那九殿下便难辞其咎了。他既伤裴家女郎在前,又与唐家女郎争执在后,虞公素来公正,断不会因身份而有所偏袒。”


    “裴郎君,”苏语卿微蹙秀眉,深吸一口气道,“你何以认定裴十一受伤必是九殿下所为?方才你也瞧见,这石阶这般陡峭,我稍急了些便失足跌落。裴十一又为何不会是自己不慎摔倒,恰巧九殿下途经而已?”


    裴温闻言微微一怔,墨玉般的眸子渐渐泛起清浅笑意:“不必如此见外唤我郎君。我尚未及冠,还未取字。你我既为同窗,直呼其名便可。”


    苏语卿对他这般坦然的亲近略显怔然,却仍如实相答:“……行三。”


    “那我唤你苏三可好?”裴温人如其名,笑眼温润如玉,教人再难说出推拒之言。


    苏语卿终是莞尔,应许了他。


    两人行至正德院廊下,迎面见几名女婢款步而来。领头的阿媪神色端凝,衣饰纹丝不乱,发髻间一支素银簪映着天光。身后侍女手托漆木药匣,皆垂眸敛息随行。


    “是堂嫂跟前的人。”裴温低声示知。


    堂嫂?莫不是裴十一的娘亲?苏语卿心念方转,裴温已迎上前去:“卫媪,可是堂嫂亲至?”


    “见过小郎君。”


    裴温在族中同辈行最末,故仆从皆以“小郎君”相称。


    卫媪领着众婢行礼后,缓声道:“夫人听闻十一娘伤情,恐扰书院清静,未敢擅入。得知虞公已请宫中医官诊治,特命老奴送些续骨生肌的药材来,顺便探问卢公对此事如何裁度。”


    她含笑又道:“临行前夫人特意嘱咐,若遇小郎君,烦请您移步院外一叙。”


    已过午后,皇城早已散值。堂兄既知此事,却任由堂嫂亲至书院施压——是不信晋王姻亲虞家会秉公处置,还是意在九殿下?甚或是……晋王?


    裴温心绪微沉。


    事关裴家,他不得不多思量几分。如今宫中皇子虽多,圣人对九殿下终究格外宽纵,否则岂会允他出宫就学?


    堂兄虽官至右仆射,终究倚仗的是从龙之功与圣眷未衰。若论胸襟眼界……他不动声色地敛起眸光,不如先探探堂嫂的口风,看她究竟作何打算。


    心念既定,他回身朝苏语卿歉然一笑:“苏三,堂嫂既至书院,我须得前去拜见。不如你先去寻唐女郎问明情由?”


    苏语卿微微颔首。卫媪朝她欠身一礼,众侍女无声让出通路。她依着裴温所指方向缓步而去。


    书院所谓的闭门思过之处,原是正德院东侧的一排熏房。


    这本是高门大户冬日熏衣之所,狭仄逼人,不见窗牖,唯前后两处悬衣木杆的小洞,漏进几缕稀微的光。


    苏语卿缓步走过那一排熏房。虽有人按时洒扫,这些熏房终究不常用,门锁上已落了层薄灰。想来书院规条严苛,生徒间纵有龃龉,也鲜少闹到动手的地步,这些思过之处自然少有启用之时。


    她挨着门一扇扇轻叩过去,直到其中一扇后传来唐元珍急切的声音:“谁?是谁在外边?”


    “元珍,是我。”苏语卿在那扇门前蹲下身,压低声音问道,“你可有受伤?”


    “是三娘啊……”门那头的唐元珍明显松了口气,“我还当是虞公派人去请了我阿爷来。”她声音里带着后怕,“若让我阿爷知道我在书院里惹出这等事,少不了一顿家法。”


    隔着门板,唐元珍在黑暗中蜷了蜷身子,这一动牵得周身都疼。她伸手碰了碰额角的淤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那厮下手真重……好在都是皮外伤。三娘,外头现在什么情形?我阿爷阿娘可来了书院?”


    “暂且还未见他们前来。”苏语卿贴门近了些,轻声探问,“元珍,你究竟为何与九殿下动起手来?”


    “就……看他不顺眼。”唐元珍含糊其辞,显然不愿多谈这桩不光彩的事。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焦躁:“如今被关在这黑漆漆的地方,连个窗棂都没有,也不知要关到什么时候?”“你以为出来便是好的?”苏语卿见她仍是这般不知轻重,只得将话挑明,“据我所知,若这斗殴的过错真落在你头上,莫说退学归家,单是以下犯上这一条罪名,就够你受的。到那时,只怕谁也护不住你。”


    唐元珍倒抽一口冷气:“怎、怎会这般严重?”


    见她这般反应,苏语卿心中已然明了,无奈道:“你已在书院进学这些时日,该不会从未翻看过院规吧?”


    被说中的唐元珍一时语塞。她越想越是心慌,只觉前路一片漆黑,忍不住双手掩面,哀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若真被退学,莫说书院里那些讨厌鬼要笑话我,便是家中兄弟,往后也要拿这事取笑我一辈子!”


    事到如今,她忧心的竟还是颜面得失?苏语卿只觉一阵无力,语气不由凝重了几分:“唐元珍,你听好。眼下唯有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知于我,我才知该如何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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