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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孔雀扇(1)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上元佳节,家家户户皆有自己的团圆喜乐。


    然而年节过后没几日,苏语卿便再难展颜。这日她正于院中闲步散心,恰见知冬又欲悄步外出,终是忍不住拦下问道:“你又去为他传信?”


    她连日困在院中实在烦闷,不免对众人行止多留意了几分,竟屡次撞见知冬暗中外出。


    再三追问之下,方知自那日她与韩祁相见后,对方竟下了令,需知冬每日详报她的动向。


    “主上有命,请三娘见谅。”知冬垂首应道,声线平稳无波。


    “可你那日明明说,往后便是我的人了?”苏语卿睁大了双眸,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知冬闻言,竟露出一丝“你竟当真”的讶然,看得苏语卿一时气结。


    起初数日,知冬不过是每日递一张写着“安好”的纸条交给前来接应的暗卫。


    待到后来,苏颂托卢娘子请来的管教阿媪入了府,知冬所传的字数便渐渐多了起来。譬如:三娘今日罚站整日,险些直不起腰;又或:今日三娘被阿媪责打手心,疼得未能进食。


    苏语卿见知冬将这些琐碎苦楚一一记下传出去,羞恼地拦过她几次。


    知冬却只淡然道:“三娘尽管拦,让接头的暗卫进来也是一样的。”


    于是,被禁足管教的日子,几乎成了苏语卿最难熬的时光,直到外面传来战事将起的消息,她才从这每日的传信中,窥得一线微光。


    听闻曾经的江宁都督在徐州称帝,建立伪朝。辰国为此将南征收复之役的日程再度提前,烽烟欲起。


    又闻圣人已下诏命,授晋王为全军统帅,另点数员武将随征。


    此事一出,最是忧心忡忡的莫过于卢娘子。两军交战,生死难料,而她的父亲与阿姊全家皆在徐州,怎能不叫人揪心?


    苏语卿知晓后,每日闲暇时便坐在案前抄经祈福,亦盼卢公无恙。


    毕竟辰国举用前朝重臣早有数例在先,卢公德高望重,他若是能安然返回西京,必定身居高位,届时还怕无人压制她阿爷,灭一灭西兰院的嚣张气焰不成?


    苏语卿此举竟赢得了管教阿媪的称赞,连每日学规矩的时辰也因此减了半数。


    韩祁接了这要紧军务,连日来昼夜不歇。这日方才议定南渡诸事,他离了议事厅踏入书房,便见案头整整齐齐叠着一厚沓黄檗纸。


    纸面字迹清秀工稳,笔力仍欠些火候,所抄内容乃是祈福禳灾的经文。韩祁信手翻了几页,心下已隐约有数。


    “这是从哪儿来的?”他声线平淡,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


    暗卫小五躬身禀道:“据知冬报知,是苏家女郎得知主上即将出征,特地为主上抄经祈福。”


    “你确定不是为卢公备的那份?”闻得此言,韩祁眉间倦意一时散去不少,唇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主上,知冬确实是这般说的。”


    无事献殷勤,不知又揣着什么心思。韩祁敛了神色,召来卫侍官,命他将这些经文收起另置。


    卫侍官见了经文,又听罢来龙去脉,不由感慨世事难料:“没想到她竟成了卢二娘的女儿。想当年卢二娘待字闺中时,几次三番险些皈依空门。如今不仅嫁作人妇,更得了这般伶俐的女儿,也是缘分造化。”


    韩祁依稀记得,卢二娘昔年确是个淡泊无争的性子。再想到苏语卿超乎年纪的沉静心性,一时之间,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微妙思量。


    往后每隔数日,韩祁总会收到苏语卿遣人送来的物件,有时是她亲手做的细点,有时则是一些精巧别致的小玩物。


    他皆从容收下,却从不问其用意,只静待她何时会亲自开口。


    直至某日黄昏,又一个木匣被置于他的案头。韩祁启盖一看,里面除却沉甸甸的金锭,竟还有若干珠钗玉簪,样样价值不菲。


    他面上那抹闲适的笑意渐渐敛起,声音沉了下来:“这又是何意?”


    小五恭声回禀:“女郎说,她本想亲自了却这桩心事,却苦于不知江宁眼下情形。知主上南渡必经江宁,愿请主上遣人代她将云家旧宅赎回。若有余资,权当孝敬主上。”


    韩祁蹙眉沉思,指节轻叩案几:“这些金玉珠翠,她从何得来?”


    “金锭乃勋国公所赠,其余珠饰皆出自卢娘子所赐。”


    韩祁默然良久,转身于案前坐下,执笔濡墨,疾书数行。书房内只闻纸笔相触的细响,他未曾言语,小五便也垂首恭立,静待示下。


    待他搁下笔,方才开口道:“去告诉她,此事我应了。金子留下,那些珠钗簪饰悉数送回。”韩祁目光微凝,语气虽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转告她,既为贵女,便该有贵女的体面。”


    苏语卿得知韩祁应下所求,心下欢喜,第二日连饭都不觉多进了半碗。


    而卢娘子的案头,此日亦同时呈上两封书信。一封是荐书,为苏语卿入学读书之用;另一封,则是韩祁亲笔致于卢娘子的。


    信中寥寥数语,先是言明苏语卿当趁年少多读诗书、明事理,末了又赞卢公品性高洁,并道此行南下徐州,自会替她留意父亲安危。


    卢娘子读罢书信,一时心绪纷杂。喜的是韩祁既出此言,必不食言;惊的是他政务繁忙竟还抽出空来替三娘打算;转而却又有几分说不清的酸涩,继而竟牵起一丝极少浮现的愠怒。


    如今三娘记名在她膝下,便是她的女儿。韩祁这般越俎代庖,倒显得她这做母亲的未曾为三娘周全打算,反倒落了个疏忽之名。


    青杏与红桃见卢娘子面染薄怒,皆露惊奇之色,不禁拾起案上信笺细看。这一看,两人脸上也浮起讶异。


    卢娘子向来温和,极少动气。此刻她举着手,在半空迟疑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往桌案上一拍——却反震得自己手心发麻,疼得轻轻“嘶”了一声。这般情状,倒让两个侍女一时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真是欺人太甚!”卢娘子蹙起眉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恼意,“你们立刻去将东门锁上,莫非还真当我不知他近日那些行事不成?”


    待两个侍女领命退下后,卢娘子重又拿起那封信,凝视片刻,终是无奈摇头,低叹道:“原以为这些年他沉稳了许多,谁知骨子里还是那个我行我素的霸道性子。”


    这日,知冬照常欲往外递送消息,行至东门却见两扇门紧闭,更是罕见地落了两道重锁。


    她只得寻僻静处翻墙而出,有一次脚下不慎一滑,险些跌落在地,略显狼狈的模样引得暗处的小五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这般不便的日子倒也未持续太久。圣人率众祭天告庙之后,大军终是开拔,韩祁自西京誓师出征。


    届时,苏语卿刚满两月禁足之期,得以随阿爷与卢娘子同去送行——自然不是为韩祁,而是为她的叔翁苏峤送别。


    苏峤早年丧妻,中年丧子,至今仍是孑然一身。临行前犹自念叨着看中了族中哪位侄孙,只待班师回朝便过继到名下,承续香火。


    苏颂满面笑容地一一应下。苏峤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卢娘子,又深深望了苏颂一眼,最终只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便转身上马,扬尘而去。


    待这一行人远去,虽身旁仆从依旧,苏语卿却莫名觉得四下空落落的。最后的禁足时光,也显得格外漫长。


    以至解禁那日,当她随卢娘子送走管教阿媪时,终是深深舒了一口气。


    晨光熹微,自皇城响起的朝鼓声传遍各个坊市,春迟院中也渐渐忙碌起来。


    苏语卿静坐妆镜前,知春正为她梳妆。发髻拆了又梳,反复数次,仍觉不够妥帖。


    苏语卿瞧着镜中映出知春蹙眉斟酌的模样,一时之间,倒不知今日要去书院的是谁了。


    昨日送走阿媪后,卢娘子便告知她今日需往书院进学之事。苏语卿虽嘴上应了,心下仍觉仓促,却不知此事一月前便已定下。


    苏语卿望了望天色,温声制止:“我瞧着垂鬟分肖髻就很好。再这般耽搁,怕是要误了时辰。”


    “可今日是三娘首日入书院,总该打扮得别致些……”知春犹疑道。


    “去了书院,自当要一心向学才是,装扮太过反倒不美。”


    知春细想确是此理,心神稍定,手上便利落起来。不过片刻,发髻已成。她轻巧地将累丝青玉葡萄坠点缀在发间,随后又为苏语卿换上淡青襦裙。


    苏语卿端详镜中人影,竟一时恍惚。她个头窜高了不少,鹅蛋脸儿较往日丰盈红润,眉眼间尽显少女莹润青涩。


    那个瘦弱不堪身世凄凉的女郎,仿佛被留在了昨日,再也不复了。


    她正自惆怅,未曾留意身后悄然进来一人。那人朝着侍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端详她片刻,竟突然伸手将她拦腰抱起,不由分说便往屋外去。


    苏语卿吓得惊呼一声,正要挣扎,却听得耳畔传来戏谑笑语:“瞧瞧这是谁家小娘子被我掳走了?不如乖乖随我回府,做我们唐家的新妇可好?”


    这声音……不是唐元珍么?


    眼中的惊慌霎时转为惊喜,苏语卿扭身与她笑作一团:“好呀!唐家阿姊还是这般爱捉弄人。”


    忙不迭提着书袋赶出来的知春,与院中众人见状,也都忍俊不禁。


    “我可没说笑,”唐元珍压低声音凑到苏语卿耳边,“那日你走后,我二兄还特意问起你呢!”


    苏语卿只觉这话荒诞不经,并未当真,却又恼她言语太过轻佻,扭过头佯装生气,不欲理睬。


    唐元珍自是笑嘻嘻地赔不是,亲热地挽住苏语卿的手臂,说笑着一同朝外走去。


    交谈间,苏语卿才知唐元珍也在东篱书院进学。听闻她今日入学,特意一早过来相接。


    苏语卿记得唐家有自己的学塾,故而问道:“唐家阿姊怎么还要外出读书?”


    “谁愿成日与一群泼皮猴子厮混一处,浑身尽是汗臭。”唐家男丁为多,女儿却屈指可数,唐元珍撇撇嘴,“东篱书院有许多年岁相仿的女郎,平日一起读书,闲暇也能聚在一处作伴。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求得阿娘允我去的。”


    见苏语卿眼中充满向往好奇,唐元珍又细解释道:“这东篱书院原是虞家私塾,只是虞家这代人丁单薄,塾中生员也不剩几人。恰逢西京城涌进不少新臣旧贵,外边虽还乱着,子女却不能不读书。可新朝刚立,百端待举,读书一事便被朝廷放在后头再置。于是众人或凑钱或出力,便有了如今的书院。”


    “虞家?可是晋王妃的那个虞家?”


    “你还知道晋王妃?”唐元珍脸上闪过一丝讶然,随即笑道,“也是,晋王妃这般人物,任谁不知呢?”


    “正是晋王妃的母家。书院院长乃王妃的阿翁,大家平日尊称虞公,但课上却是要唤一声虞夫子的。他善书法,写的一手好字。瞧着和善,实则严厉得很,任你是皇亲国戚,犯了错照打不误……”


    两人边说边走,临到门前,便见卢娘子带着青杏伫立在此。


    卢娘子知晓唐元珍今日特来接她,并未前去春迟院打扰二人相见,只静候在车旁。


    见两人说笑着出来,她含笑上前,替苏语卿仔细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又将一方刻着“乙”字的木牌为她系在腰间——那字样与唐元珍佩的一模一样。


    “你与元珍同在一班,要互相照应,好好相处。”卢娘子温声嘱咐道,目光中带着期许。


    随即又嘱咐道:“此去书院,须得尊师重道,谨言慎行,切莫失了分寸。可记下了?”


    “三娘谨记母亲教诲。”


    青杏眼见卢娘子含着欣慰点头,心知她是将最重要的一桩事忘了个干净。


    她轻咳一声提醒,却见卢娘子仍无反应,只好越俎代庖,对苏语卿柔声道:“三娘,若在书院里有人刻意刁难,也不必过于忍让。尤其……是那些小郎君们!”


    这倒不怪青杏说话直白。东篱书院乃是男女同席而读,其中多是西京城中勋贵高官与宗室子弟,难免骄纵之气盛行,平日里的口角摩擦自是不在少数。


    念及此,卢娘子眉间不由染上几分忧色。她虽为苏语卿母亲不久,但眼见这孩子从当初的消瘦渐渐出落得如初绽的芙蕖,心中便愈发怜爱。


    “母亲莫忧,三娘定能护自己周全。”苏语卿轻声应道。


    见她这般懂事,卢娘子反而更加放心不下。


    苏语卿见状,不尤悄悄扯了扯唐元珍的衣袖。今日唐元珍难得一身女装,更显清丽秀雅,举止间却仍带着往日那份洒脱利落。


    她当即会意,朝卢娘子端正一礼,笑吟吟道:“表姨母放心,在书院里我会多看顾三娘,绝不让旁人欺她分毫!”


    “如此便好。”卢娘子这才展颜,目送两个小姑娘相携着利落地翻上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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