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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负子蟾(10)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苏语卿一夜安眠无梦。


    醒来后,她愣愣仰面望着屋顶,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推开房门后,东边初升的朝阳正将金辉洒满庭院。


    早已守在门外的知春神色间带着几分疑惧,低声问道:“三娘,昨夜可曾听见院里有什么动静?”


    苏语卿凝神回想片刻,摇头道:“并未听见什么异响。”


    “可是……”知春蹙眉,“昨夜我分明听到巨响,不只我,知冬她们也都听见了。”


    “那可发现什么异常?”


    “这倒没有……”


    “啊!我想到了!”苏语卿忽地眼睛一亮。


    “什……什么?”知春小脸上写满紧张。


    “这院子,往后就叫''春迟院''好了。”


    “啊?嗯?”知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她。


    苏语卿轻捏知春的脸颊,目光含笑望向远方初升的朝阳。晨风拂过,将她鬓角的碎发吹起,在金光中染上一层温柔的轮廓。


    午后,韩论非瞧着刘舂陵悠然踱出晋王府,待他转入一道僻静小巷时,蓦地出声唤住他。


    “刘舂陵!”


    “哟,这不是九殿下吗?”刘舂陵闻声回首,唇角噙着惯常的笑意,“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你先前不是说,并未应承我阿兄除妖之事么?”韩论非语气冷硬,目光落在刘舂陵腰间那个鼓囊的钱袋上,心头火起。


    昨夜他拼力追上负子蟾,历经苦战方才将其斩杀,气尚未喘匀,竟被这厮从背后放倒。直至今日在刘舂陵住处醒来,才得知此人早已拎着妖尸与一众头颅,从容前往晋王府领了赏银。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九殿下富贵天成,自然不解在下这清贫夫子的窘迫。”刘舂陵唇角噙着浅笑,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不过是些微薄赏银,殿下又何须与我这寒儒计较?”


    他眼尾微挑,眸光似笑非笑地掠过韩论非紧绷的面容:“再说昨日……那女郎身中蟾毒。可是在下及时喂她服下解毒灵丸,才保住她性命无忧。”


    刘舂陵向前半步,掂了掂钱袋:“这救命的丹丸之资,在下便不与殿下细算了。”


    韩论非眸光骤凝,指节无意识攥紧,又装作毫不在意松了开来:“她中的毒,你找她去啊,算我头上,这叫什么事?”


    刘舂陵抽扇在他额上不轻不重一敲,笑意敛去三分:“还想赖账不成?”


    “哎哟。”韩论非浑不在意地揉了揉额角,“此事既了,我倒是好奇,这般稀罕的妖物为何会现身西京?”


    刘舂陵唇角浮起一抹莫测的笑:“此事未了。”


    “这是何意?”


    “不信,你看。”刘舂陵翻转扇骨,倏地点向韩论非眉心。


    借着他沛然灵力,韩论非的神识刹那铺展至整座西京。暗巷陋隅、高檐深井之中,无数双或怀恶意或显懵懂的妖灵之目骤然显现,无所遁形。


    片刻后,韩论非怔忡收回神识。春阳和暖,他却觉脊背生寒,紧锁眉头厉声质问:“西京城中,何时潜伏了这么多妖物?”


    “非也。”刘舂陵摇扇纠正,“为一己私欲害人者为妖,天生地长身负异能者为灵。岂可混为一谈?”


    “都这般时候了,你还在计较这些字眼?”


    “我问过几位相熟的道友,皆不知缘由。许是西京藏着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许是……”刘舂陵笑容渐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


    “是有人故意将它们投放于此?”韩论非截过话头,紧盯着刘舂陵,“何人所为?意欲何为?”


    “不知。”刘舂陵说道,“反正非我等同道所为。”


    “我们?莫非还有他们?”


    “呵——”刘舂陵折扇轻收,一字一顿道,“不、知、道。”


    无论西京城如何暗流涌动,明面上无头尸案总算是告一段落。


    上元节前,官府已然张贴告示,宣称已擒获无头尸案的真凶。紧接着圣人颁下敕令,上元节前后三日解除宵禁,西京城将举办一场盛大的灯会,与民同庆。


    起初百姓们还将信将疑,但随着悄然返京的人流日益增多,众人才渐渐相信,这场笼罩西京多时的阴霾确已散去。


    而韩论非这些时日,一直在追猎一只巨螯蟹妖。那蟹妖甲壳坚硬如铁,一双巨螯更是锋利无比,挥动间有裂石断金之威。幸而他手中的炽阳刀并非凡铁,否则不知要有多少兵刃折损于此妖钳下。


    待他终于寻得破绽,一刀劈裂蟹心时,西京城早已是万家灯火如昼。夜幕中彩灯绚烂如云,笙歌笑语随风远扬。


    韩论非望着满城璀璨,蓦地想起与阿母约好上元佳节回宫共进晚膳。匆忙在眼花缭乱的花灯中挑了一盏蝴蝶灯,便急急往皇城赶去。


    此时柔妃早已与韩祁用过晚膳,正捡着未贴的窗花,笑盈盈问小青雉:“这张是什么呀?”


    “这个是鹊鹊!”韩青雉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喜鹊窗花。


    “哎哟,小青雉真聪明。”柔妃疼爱地亲亲她的脸颊,又指着韩祁问:“那他是谁啊?”


    小青雉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望着韩祁,却不肯答话,屁股一扭又扑进柔妃怀里。


    韩祁许久未见女儿,此刻心情颇佳,啜了口淡茶,脸上添了几分温柔。


    “他是你阿爷,莫要这样,嗯?”柔妃轻轻拍拍小青雉的背,有些失落地问韩祁:“不是与你说好了,将慎儿和恪儿也带来给阿母见见,怎地又是一个人来?”柔妃嘴里的两人乃是韩柔妃所说的两人是韩祁妾室所生的庶子,年岁与青雉相仿。


    “忘了,下回吧。”韩祁神情淡淡。


    “你啊你,都是自家孩子,这是做什么?”柔妃无奈摇头,又不禁感慨:“可惜那未出世的幺儿,阿母都未曾见上一面。”


    她是打心底喜爱虞韫这个儿媳的,但作为阿婆,心思自然与韩祁不同。


    韩祁心里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只温声道:“稚儿让阿母费心了。”


    自虞韫去年有孕后,青雉便暂由柔妃照料。后来虞韫难产过世,晋王府虽有不少姆娘侍女,韩祁仍不放心,依旧将女儿留在柔妃身边教养。


    而他常年忙于政务,与女儿相见的时候不多,因此青雉见到他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但对另一个人,韩青雉却是熟悉得很。


    只见她兴奋地蹬了蹬脚,嘴里含糊不清地高呼:“九都,九都!”


    两人便知是韩论非回来了。


    韩论非自然知道,这种日子韩祁必定在阿母处,硬着头皮迈进殿中,眉眼带笑一把抱起韩青雉亲了亲,又将蝴蝶灯递给她:“小青雉,看九叔给你带了什么?”


    “灯灯!”韩青雉被韩论非挠得咯咯直笑。


    柔妃见状,脸上那点恼怒早已消散,拿着帕子替韩论非擦去脸上的尘土:“行了行了,成天往外跑,又去哪里玩了?饿不饿?”


    她接过青雉,走到殿门处吩咐宫人备水,又命人将温着的饭菜呈上。


    殿内一时只余韩论非与韩祁相对无言。


    韩论非干巴巴唤了一声:“阿兄。”


    “坐吧。”韩祁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放回案几时不经意重了几分,杯底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引得韩论非不由抬眼看他。


    “哦?看来九殿下……心虚得紧。”韩祁语带玩味,目光如墨般落在他身上。


    这些时日韩论非宿在宫中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心中自是清明如镜。


    “阿兄要训便训吧。”韩论非低声喃喃。


    自桃村一行后,面对兄长的责问,他心底已不似从前那般抵触。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韩论非不由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在一片温暖朦胧之中,想象中的严厉训斥却并未降临。


    韩祁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比方才缓和些许:“饿了?那便快些吃吧。”


    韩论非望了望正抱着小青雉温柔低语的阿母,又看向神色淡然的兄长,此刻家人环绕的场景,让韩论非心头悄然涌起一丝隐秘的暖意。


    苏语卿已被禁足多日。正值上元佳节,原本仍该困守院中,却因叔翁苏峤特意传话要见她,方得了临时解禁。


    这位叔翁确是了得人物,早年不过前朝一县之长,韩家起兵后慧眼识势,倾力辅佐韩氏父子,自此一路青云直上,而今已位至国公之尊。


    而她阿爷能坐上司郎中之位,除却自身才学,亦多是借了这位叔翁的提携,方在朝中谋得立足之地。


    入府后,庭院中花灯高悬,苏语卿只觉新奇别致——外间不是没有在灯面上绘像的,但多为美人图;而这位叔翁府上的花灯,却个个是不同的骁勇大将。


    接待的侍女见苏语卿面露好奇,含笑解释道:“三娘可认得其中哪位?此是齐朝开国的云台二十四将。”


    所谓“东齐、西齐、梁、辰”朝代更迭,梁朝建立之前还乱了百年。侍女口中的“齐朝”指的是西齐,看似未远,其实也已隔着七百年的烟云。


    苏语卿并未读过那么多史,当下只是摇了摇头,垂眼不再多看。


    苏峤虽已鬓生华发,却是个爽朗开阔的性子。待苏语卿行罢大礼、诵过贺词,他便笑着唤侍女奉上一份见面礼。


    眼见那匣中竟是满满一盒金锭,连苏颂都觉得过于贵重,连忙惶恐拱手:“叔父,这如何使得?”


    “诶,如何使不得?”苏峤笑容和煦,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我如今已是半身入土的人,留这些黄白之物在身边又有何用?”


    他话音微顿,转头仔细看了看静立一旁的苏语卿,含笑的眼中带着几分赞许:“更何况……听说在洛阳时,你还救了晋王?做得很好。”


    烛光映照下,他眼角的纹路如展开的羽翼,慈祥中自带一番洞察世事的清明。


    韩祁遇刺失踪之事并未张扬,苏语卿愕然侧眸望向苏峤,片刻后又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苏颂,心念电转之间,骤然明了苏家在朝堂中所站的立场。


    出了勋国公府,三人同乘一车而归。车舆略显局促,苏语卿虽无意揣度苏颂心思,却察觉他不时瞥向自己怀中木匣,不由将匣子又搂紧三分。


    这匣中黄金二百两,堪抵她阿爷十年俸禄。难保不会对这笔横财起意。纵使他眼下尚无此心,若教蒋小娘知晓,又不知要暗中如何煽风点火。


    苏语卿这般思量并非杞人忧天。这几日她暗自盘算过家中账目,阿爷出身寒门,家底本就不厚,如今全仰仗禄米与职田度日。


    眼下所居的宅邸虽是卢公当年在西京置办的私产,无须支付赁金,却还要不时接济陈郡族亲。这般开销下来,余下的银钱仅够勉强维持府中妻妾奴仆的用度。


    车驾行至坊门处,苏颂忽想起一桩要事,转向卢娘子道:“三娘的管教阿媪,还望娘子费心寻访。她年岁渐长,该学些规矩体统了。”


    苏语卿在旁听得真切,当即别过脸去。


    卢娘子伸手轻抚苏语卿鬓边新生的绒发,温声应道:“郎君不必挂心。妾身前岁已遣人往范阳送信,请了卢氏门下专司教养女郎的阿媪前来,不日便该到了。”


    千金易得,良师难求。范阳卢氏教养女郎的阿媪最是难得,苏颂自是再无二话。


    下了车驾,便见蒋小娘候在门前迎候苏颂。她目光掠过苏语卿怀中木匣,不由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探究。


    苏语卿心下冷哼:宁可将这些金银尽数丢进水中,也强过教赵析沾染分毫!


    正忖度间,忽闻卢娘子唤道:“三娘,随我来东照院一趟。”


    “是。”


    卢娘子执灯在前引路,昏黄的灯光在廊下摇曳出温暖的光晕。


    行至半途,早已不见苏颂与蒋小娘的身影。


    她驻足转身,灯影映照下面容柔和,轻声道:“三娘莫要忧心。此番我特意去信范阳,请来的正是幼时教导过我的阿媪。她规矩虽严,却最通晓世家礼仪,尤重仪态风范,并非一味苛责之人。”


    苏语卿稍稍抬眸,想起心中盘算,唇瓣轻颤,终是未发一言。


    她随卢娘子步入屋内,但见对方望她一眼便将灯笼搁下,转身入了侧间。灯烛燃起后,内中传来翻拣箱笼的细响,许久未出,后又唤了青杏红桃入内相助找寻。


    苏语卿静候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轻唤:“母亲,可需相助?”


    “稍待片刻,箱笼甚多,一时难寻。”卢娘子正愁立于数口相似的樟木箱前,忽地一怔,“三娘,你方才……唤我什么?”


    料想苏语卿能唤出一声“母亲”已属不易,卢娘子正欲体贴不再追问,却听得一旁的青杏轻声应道:“娘子,方才三娘确是唤了‘母亲’呢。”


    苏语卿闻言,略显窘迫地半垂下头去。


    恰在此时,里间传来红桃的轻快声音:“找着了!在这儿呢!”


    烛火映照下,满匣珠玉璀璨生辉,流光溢彩。


    卢娘子俯身细细挑选,从中拈起一串七彩宝石手串,轻轻套在苏语卿腕间,唇角漾起浅淡笑意:"三娘,今日被庶务耽搁了时辰,莫要怪这生辰礼来得迟。芳辰安康。"


    “我素不喜这些珠翠之物,留着也是蒙尘。”卢娘子将匣子递给红桃,“替三娘送至春迟院去。”


    苏语卿腕间顿时流光溢彩,她垂眸凝视片刻,终是莞尔一笑,轻声道:“谢母亲厚爱。”


    烛光流转间,但见少女眸光微动,眼底泛起几分暖意。那串七彩宝石映着烛火,在她纤细的腕间流转着璀璨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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