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乃圣人携百官返京之日,特赦夜禁解除,许百官各自归家。
韩祁原已抵达府邸,正欲下车时,目光瞥见车厢内那盏莲花灯,方才忆起此事未了。遂命马夫调转车辕,直往安宁坊驶去。
他本以为这般时辰,等候苏语卿出面至少需一刻工夫。不料那女郎竟不顾仪态,自府内疾步而出,匆匆奔至车前。
临了立在车窗下,红着眼眶,嘴却死死抿着,一言不发。
韩祁料定她在府中受了委屈,按捺下心底无端升起的焦躁,冷声问道:“你以为这般模样来见我,我就会为你撑腰不成?”
“……”苏语卿的眼圈又红了几分,却倔强地将目光转向别处,不肯与他对视。
“云女郎,可还记得洛阳分别时,我曾与你说过的话?”韩祁问。
苏语卿微愣,转回头来,目光首次探了韩祁深不见底的眼眸。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跪着等你来杀。太早,或太晚,皆会错失良机。欲求一击即中,有时……少不了蛰伏隐忍,以待其时。而杀人的,并非只有刀锋。
“我记得。”苏语卿轻声应道。
韩祁眉梢微动,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将手中那盏精雕细琢的莲花灯递向苏语卿:“九郎送你的。”
看见这盏花灯,苏语卿想起白日里对韩论非那般冷淡,甚至出言相斥,心头顿时百感交集,默默接了过来。
“是他……托你送来给我的?”她恍惚抬眸,声音轻飘。
“嗯。”韩祁斟酌片刻,忽而话锋一转,“云女郎,不论你往后有何打算,眼下都须在苏府站稳脚跟。莫要让我失望。”
苏语卿嘴唇轻颤,眼中似有微光亮起:“待我长大了……你便不会再管我了?”
“待你长大,”韩祁语气淡了下来,“我才不管你。”
他目光越过苏语卿肩头,遥遥望见苏颂正恭谨地垂首立于门边。
韩祁当即扬声,语气疏淡却清晰:“本王来得倒是不巧,正撞上司郎中管教爱女。她向来言行无状,是该好生管教一番。本王就不打扰了,司郎中自便。”
夜风拂过,灯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晃,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暗。
苏颂宦海沉浮数载,岂会听不出晋王言外之音?原先他只当卢娘子与已逝的晋王妃有几分故交情谊,故而晋王才遣她接回苏语卿。
此刻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再度冷下脸色的女儿,灯光摇曳中,忽然觉得——这番情形,似乎与他先前所想的,大不相同。
韩论非自离开苏府后,便彻底失去了负子蟾的踪迹,在外奔波了整日,他本欲直回皇城见过阿母再作打算,奈何天色已晚,宫门早已落锁。此时突兀现身,只怕母亲受惊多过惊喜。
韩论非转而寻至刘舂陵住处。他在东篱书院附近赁了一处小院独居,窗棂间透出温软烛光,显是仍未安寝。
韩论非利落地翻墙入院,尚未叩门,刘舂陵却已开启屋门,见是他来并无讶色,只侧身引他入内:“可是还未寻得?”
“寻是寻着了,只是教它脱了身。”韩论非隐去其中曲折,反手合上门,松散地倚在门边,“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哦?愿闻其详。”
“那负子蟾背上的孔洞里,并非蟾卵,塞的竟全是它所害之人的头颅。”韩论非声音沉了下来,“它为何要这么做?”
“负子蟾本是世间稀缺妖物,存世寥寥。何况这一只,是活了许久的雌蟾。”刘舂陵执起瓷壶,徐徐注水,“妖物虽异,繁衍之责却刻入骨髓。如今困于西京城中,遍寻不得雄蟾产卵,这路子……便走得偏邪了些。”
韩论非面容倏地一僵:“它竟是因为这个杀人的?”
“嗯……大抵如此。”刘舂陵唇角牵起一丝似嘲似叹的弧度,“你与其追问缘由,不如想想它下一步欲待何为。”
见韩论非面露困惑,他继而解释道:“它已数日未再害人,想必是入了‘孵化’之期。此时蟾类多半蛰伏隐匿,避敌不食。但你须得当心,它如今‘慈母’心切,怕是比平日更难对付。”
“说来说去,终归还是要继续去找。”韩论非站得有些乏了,径自在刘舂陵身旁坐下,给自己斟了杯热水。
就在这时,他的右手蓦地不自主一颤。韩论微怔,下意识转了转手腕。
刘舂陵瞥了一眼:“你与它交手时,沾到毒液了?”
“我记得避开了……”韩论非话音未落,蓦地想起一事,脸色骤变——他曾紧紧抓过苏语卿的手腕!
“不好!”他霍然起身,杯中热水泼洒衣襟也浑然不顾,“她怕是也沾上了!”
苏语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今夜韩祁突然来府送灯,阴差阳错间让知冬知春免了刑罚,可阿爷最终仍要将她禁足院中三月,还扬言要请个严苛的管教阿媪来教她规矩。
那挣扎中乍现的微光,终究还是被阿爷亲手掐灭。他恨不得这世上无人知晓他的来路,无人记得他曾经的落魄,更不会承认——在他如今的荣光之前,曾有过另一位妻子。
苏语卿微微偏过头,漆黑的室内仿佛凝出一道纤瘦朦胧的身影。是你吗,阿娘……
她几乎是翻滚着跌下床榻,重重摔入一片粘稠的积液之中。四肢仿佛脱离了掌控,麻木得不听使唤,却丝毫阻挡不了她朝着那道身影挣扎靠近。
“阿娘……再等等我,”她蜷缩着向前挪动,指尖陷入温暖柔软的滑腻里,声音破碎却执拗,“等我长大,我们便回家去。”
待两人猛地推开苏语卿的屋门,皆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在原地。
负子蟾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大半个房间,那双金黑交织的诡异眼瞳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苏语卿浑身裹满晶莹黏液,竟阖目安卧于那妖物卷曲的长舌之上,神情恬静得仿佛沉入甜梦。
见苏语卿还活着,韩论非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却又难以置信自己竟从那妖物眼中读出几分近乎"慈爱"的眸光。
这诡异景象让他不禁脱口问道:“这……它为何会在此处?”
刘舂陵并未作答,指诀疾掐施展禁锢术,喝道:“九殿下,动手!”
“这可是你说的,西京不同于荒郊,在此处动手,”韩论非挠了挠额边,略显迟疑,只“怕整座院子都要被掀翻。你可赔得起?”
“……”刘舂陵施术的手微微一顿。
“钱倒不是问题,但万一被我阿兄知道……”
“有你师叔坐镇,何须顾虑?”刘舂陵打断他的话,语间透着不同往日的倨傲自负,令韩论非为之一怔。
“再迟疑,你的小女郎可要随它而去了。”
一语成谶。
恰在此时,禁锢术竟被负子蟾强行冲破。那妖物长舌迅速卷住失去意识的苏语卿,带着她猛然撞破屋顶,扬长而去。
“苏语卿!”韩论非眼睁睁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由生出几分懊恼,当即纵身追去。
刘舂陵身侧骤然空寂,那抹常年挂在唇边的笑意倏忽消散。袍袖轻挥间,破碎的屋宇竟复原如初。他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韩论非远去的方向追去。
今夜浓云蔽月,一人一妖凌空缠斗。
韩论非连斩数刀皆落了空,刀刃斩出的余威化作阵阵狂风,摧枯拉朽般向四周横扫而去。西京城内枝头初生的嫩芽,皆纷纷扬扬脱离枝头,漫天飞舞。
刘舂陵站在更高处,遥遥俯瞰战局,束发与衣袂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他及时展扇遮面,轻啧一声:“少年人啊,火气太旺。”
韩论非斜睨着被长舌缠住,随风摇荡的纤细身影,苏语卿在负子蟾手里,他根本没有办法放开手脚。
该如何先救下她?
韩论非不顾妖物能否听懂,一字一句沉声道:“刀剑无眼。你若真想护她周全,便将她放下!”
回应他的却是负子蟾忽然高高地跃起,长舌挟千钧之势向他当头砸来,苏语卿裹在猎猎狂风中,如脆弱的蝶蛹般悬于妖物舌尖。
一股无名的寒意瞬间冲击韩论非的天灵盖,他可以轻易地避开这一击,但苏语卿呢?
等待她的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墨玉长发在劲风中狂舞,韩论非反手还刀入鞘,凌空跃起,直面那道凌厉攻势。指尖翻飞间,苏语卿所在的四周骤然凝结出琉璃般的护盾。
韩论非足尖轻点,倏然掠上舌面,抽刀相向,“妖终究是妖,什么慈母心肠,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话音未落,那长舌竟在半空中骤然凝滞。
韩论非气息微乱,眸中亮光一闪,忽又闪身疾掠,一道刺目金芒撕裂沉沉夜幕,光芒映照少年张扬不羁的面容,“丑妖怪,拿开你恶心的舌头!”
血光迸现间的刹那,半截长舌随着负子蟾的痛鸣应声断裂。韩论非早已纵身跃出,直扑向那道随断舌坠落的身影。
“哦?原来那半截长舌骤然僵直,竟是在护盾之外又加持了一道禁锢术?”刘舂陵遥望此景,不禁叹道。
韩论非将昏迷的苏语卿接在怀中,剧毒的黏液瞬间浸透他的衣袍,万针刺骨般的疼痛过后,竟是阵阵麻痹之感蔓延开来。
他强忍着痛楚,抬头望向那道孤悬空中的身影,扬声道:“刘舂陵,还要看到几时?过来搭把手!”
“临敌分神,乃兵家大忌。”刘舂陵唇角微扬,“不妨先看看你四周。”
韩论非闻声垂眸,心头骤凛——只见数条猩红长舌已如毒蟒般缠绕而上,将他四肢紧紧束缚。更骇人的是,苏语卿竟也被同样制住,那妖怪猛地发力,硬生生将二人扯开!
这些鬼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韩论非震骇之际,凌空而立的刘舂陵早已洞观全局。
那负子蟾污秽的背脊上,无数死气沉沉的头颅蓦地睁开空洞的眼眶,自口中吐出条条黏腻冰冷的长舌,如罗网般将二人牢牢缠缚。
苏语卿正被缓缓拖向妖物背脊。而韩论非这边,负子蟾俨然将他视作猎物,麻痹五感的毒液正顺着长舌蜿蜒而下,即将触及他的肌肤。锋利的前爪已然扬起,寒光逼人!
韩论非再无犹豫,左手急忙掐诀,厉声喝道:“五行之术,引火断截!”
炽焰应声爆燃,顺着缠缚的长舌逆窜而上。
毒液遇火顿时发出“滋滋”锐响,化作浓黑烟雾腾空而起,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焦臭。
韩论非虽得以脱身,负子蟾却不肯罢休,长舌如鞭接连抽来。他闪身避开,奈何毒素入体,动作愈发迟缓虚浮。
额间冷汗如雨,不行,得尽快毒素逼出来。否则只会被平白耗尽灵力。到时再想救苏语卿,恐怕是难上加难。
战局陷入僵持,刘舂陵不愿再多拖延,抬指略一掐算,淡淡道:“九殿下,她中毒远比你更深,蟾毒已侵肺腑。若再不施救,只怕回天乏术。”
“……你可有办法?”韩论非强忍痛楚分神问道。
“九殿下不是修过五行术法?那小桃妖尚能千里易土,挪来整座桃村,殿下为何不能将自己瞬移过去救人?”
韩论非一怔,“可眼下你我皆在半空,凭何物施术?”
“五行道法为万物根基,纵是凌空而立,亦未超脱五行范畴。”刘舂陵从容应答。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哑谜!”韩论非喘着粗气,脚下稍滞,一道长舌狠狠抽中他的肩膀,顿时鲜血淋漓。
他吃痛按向伤处,眸光骤然一凛——是了,纵是凌空,仍有天地之气流转不息,充斥于呼吸之间。
韩论非凝神静气,阖上双眼。世间万物仿佛在吐纳之间渐缓,远方微弱的水汽流动,刹那在神识里无所遁形。顷刻之间,他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语卿身旁。
挥刀斩断缠绕的细舌后,韩论非将那张泛着青灰的脸庞轻轻靠在自己肩头,带着她疾退数丈。
感知到她微弱几近停滞的心跳,韩论非微微恍神,“云……苏语卿……”
“她还有救。”刘舂陵自腰间取出青瓷瓶,先抛给韩论非一枚丹丸,又小心喂苏语卿服下一颗。
韩论非仰首吞药,垂眸见怀中人苍白的脸颊渐渐染上血色,紧绷的心弦方稍稍松弛。再抬眼时,望向那窜逃而去的负子蟾,指节攥起隐隐泛白,眼中已遍布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