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论非疾奔而至,眼见苏语卿安然无恙,这才心神稍定,悄然立于墙头稍作喘息。
待他定睛向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个《神妖谱》上明文记载的正经妖怪——
负子蟾。多栖于幽深水井或荒废池塘,其身形扁平如败叶,肤质似枯黄秋色,善借枯枝腐叶拟态藏形。长舌伸缩如电,力可绞杀牛马;垂涎含毒,触之则肌肤溃烂。每至春时,产卵成囊负于脊背,状如披甲,匍匐行于泥沼间,直至幼蟾破卵而出。
可书上并未记载负子蟾有杀人之举,更不曾提它竟有藏匿人头的癖好。韩论非眉头紧蹙,目光扫过蟾背上那些塞满漆黑孔洞的“东西”,心中疑云陡生。
苏语卿显然也瞥见了墙上那道倏忽而至的身影,心头警铃大作,急声催促:“快些动手!”
负子蟾长舌如电射出,直卷向瘫软在地的赵析——却终究迟了一瞬。
云渚剑凌空划出一道寒光,直削向那猩红长舌!
负子蟾猛地缩回长舌,转而朝韩论非喷出一股腥臭毒液。
韩论非身形灵动,倏然侧转避开毒液,随即飞身跃至蟾背,稳稳落在苏语卿身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紧锁住她湿漉苍白的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敢确定的轻颤:“云卿……当真是你?”
苏语卿微微一怔。不过一月未见,他为何露出这般神情?
韩论非眼见负子蟾的长舌再次袭来,心知不妙,“先跟我离开这里。”
“韩论非,有没有人说过——”苏语卿的声音里压着深深的遗憾,却忽然伸手狠狠抱住他,“你真是很碍事。”
她话音未落,竟箍紧他纵身跃入水中!
“快走!他会杀了你的。”落水前一瞬,她在他耳边急声道。
韩论非分明一怔,却竟未挣扎,任由自己随她坠入冰冷的池中。水花四溅间,他抬眼望去,只见那负子蟾倏地遁入水底,黑影一荡便失了踪迹。
他这才恍然——她最后那句话,原不是对他说的。
“云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眼见苏语卿有意放走了那妖物,韩论非脸色骤变,“它在西京杀害数十人,是只彻头彻尾的凶妖!”
“可它方才将我从水中托起……它救我一次,我如今还它一次,两不相欠。”苏语卿在水中轻轻打了个寒颤,声音低微下去,“你我非要在水里说话?”
韩论非只得先将她带回岸上。他粗略环视四周,迟疑道:“这里……便是你家?”
“算是吧。”苏语卿低头拧着湿透的衣角,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
“你……为何会落水?”韩论非自然也瞥见那个瘫软在地、已然昏死过去的赵析,“他是你家中人?”
“不算。”她声音淡了下去,仿佛不愿多提,“如今我已改名换姓。姓苏,名语卿。”
她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疏离:“你莫要再唤我云卿了。”
韩论非望着眼前这个他寻觅许久、牵挂至今的女郎,曾经洛阳城中那份熟稔与鲜活,仿佛被这一池冷水彻底浇熄。
她刻意的冷淡与无声的抵触如一堵墙,将他所有未尽之言堵了回去。他怔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你不去追那妖怪么?”苏语卿轻声开口,分明是逐客之意。
韩论非低低应了一声,终是转身一跃,身影迅速消失在苏语卿的视线。
苏语卿的目光旋即落回昏死在地的赵析身上,眼中温度尽失,只剩一片沉沉的冷。
即便在水中挣扎的那一刻,她也分明看清了他脸上那几乎扭曲的嫉恨——那种疯狂到蚀骨的眼神,是她此生从未见过、也绝不会忘的。
可谁又能想到,仅在数月之前,她还只是随娘亲四处漂泊的小乞儿,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如今倚仗晋王之势、承苏家之血,竟反倒成了别人眼中“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真是可惜。
若韩论非再晚来片刻,赵析便能名正言顺地死于妖物之手,干干净净,无人疑她。
而现在——
她缓缓踱至赵析身旁,俯视他苍白狼狈的脸,眼底无声漫起一片幽暗的雾。
该让他……怎么死才好呢?
苏语卿搬起岸边一块粗砺的大石,在赵析身旁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
眼中凝着骇人的杀意,正要狠狠砸下之际,却有人猛地自身后攥住她的手腕。
苏语卿蓦然回头,竟见去而复返的韩论非立于身后。
他方才便觉苏语卿落水之事蹊跷,故而留了心眼隐在暗处观察。
“云……苏语卿!为何要做这等傻事?这里是西京,是辰国都城,讲的是王法!”
苏语卿唇边却凝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你跟我提王法?”
“若我没记错,韩家本奉命驻守雁门关,后逢连年灾荒,四方起义蜂起,你们亦萌生异心,暗通突厥,招兵买马,趁群雄混战、争抢东都洛阳之际,挥军直取关中西京。这才有了今日之辰国。”苏语卿一口气说完,又问道,“好在是成了。若是败了,你们韩家又该当何罪?”
“你在胡说什么?还要不要命了!”韩论非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捂住她的嘴,“苏语卿,我也姓韩!你在我面前说这些,是想找死不成?”
苏语卿奋力挣扎,声音从他指缝中断续迸出:“在洛阳时,九殿下险些遭人陷害,便怒气冲冲誓要揪出真凶。而躺在此处之人——他辱我母亲,推我落水,我与他早已不死不休!今日九殿下阻我,莫非是想亲眼看我死在他手里才甘心?”
“……苏语卿,你冷静些。”
两人纠缠推搡之间,苏语卿手心蓦地一滑,那块沉重的大石骤然脱手,重重砸落在赵析腿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本昏死过去的赵析竟猛地痛醒过来,“阿娘!阿娘救我!”
而就在此时,远处已隐约传来几声呼唤“赵小郎”的声响,越来越近。
苏语卿心知已失了最后的下手时机,唇线紧抿,倏然转头看向韩论非:“你走吧,此时被人瞧见,于你无益。”
“那你……要如何应对?”
“我自有我的办法。”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再问。
夜幕渐垂,平日里早已陷入沉寂的苏府,此刻却是灯火辉耀,映亮了半边天际。
重金延请的大夫们步履匆匆,险些踏破苏府门槛。蒋小娘哭天抢地的哀泣声远远传来,就连独处东照院的苏语卿都能隐约听见。
听闻阿爷已然回府。他踏入东照院时,苏语卿尚在梳洗更衣,二人并未照面。
卢娘子遣了侍女往西兰院探问情形。不多时,侍女回禀道:“回娘子的话,大夫说并无大碍,不过是受了些惊吓,腿上有一处砸伤罢了。”
苏语卿垂眸掩去眼中寒意。若非韩论非阻拦,赵析岂能如此轻易逃脱?
“既无大事,蒋小娘何以闹得这般寻死觅活?”卢娘子被这番动静扰得心神不宁,不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烛影摇曳,映得她眉眼间倦色更深。
红桃见状,上前为卢娘子揉按穴位,轻声道:“此乃蒋小娘一贯作派,无事尚要掀起三尺浪,遇事更添十分声势。往日娘子不与之计较罢了。”
卢娘子望了苏语卿一眼,轻叹一声,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温言道:“稍后见你父亲,切记端正唤人,万不可失了礼数。”
“三娘明白。”苏语卿低声应道。
话音方落,东照院门前骤然映出一片晃动的火光,守门侍女几乎是踉跄着奔来,急声道:“娘子,郎君和蒋小娘朝这边来了!”
卢娘子倏然起身,望见门外人影憧憧、来势汹汹,不由垂眸对苏语卿道:“三娘,你且去里间暂避片刻。”
“我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苏语卿却端坐未动,目光倔强地望着她,“为何要躲?”
“三娘!你若是有怨气,大可以冲我来,为什么要欺负赵析?”蒋小娘刚跨进门就抢先发难,双手抓住苏语卿的肩膀不住摇晃,“要不是你拿石头要砸他,又怎么会在推搡间失足落水?”
红桃和青杏连忙上前拉开蒋小娘。苏语卿却抬眼望向蒋小娘身后的那道身影——虽然因年岁蓄了胡须,却依然掩不住面容的清俊。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任由蒋小娘将污水泼到自己身上。
苏语卿缓缓站起身,声音清冷地问道:“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
“赵析素来不会扯谎,难道这一切还能有假不成?”蒋小娘以袖拭泪,哭得愈发凄切,“我知你年纪尚轻,自江宁一路流离至西京,难免在外学了些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可怜我儿,好好一个年节,竟要卧榻养伤……”
“你也晓得正值年节,”苏颂并未看向苏语卿,只蹙眉对蒋小娘道,“析儿既无大碍,何必闹得这般难堪。”
说罢方才转向苏语卿,语气沉肃:“终究是一家人。你且向小娘赔个不是,此事便作罢了。”
认错,怎么也不能够。
“赵析醒来后,果真是这般与小娘说的?”苏语卿意味深长地反问。
蒋小娘想起赵析口中那些胡话——什么妖怪长舌,什么苏语卿被妖物所救,简直荒唐至极。她硬着头皮道:“自然如此!”
“若说看谁不顺眼,谁又能比得过小娘?毕竟我归家第一日,小娘便怂恿赵析要将我赶出府去。”苏语卿不卑不亢地说道,“今日分明是赵析推我入水,又欲持石砸向水中的我,岂料自作自受,反伤己身。”
言至此处,晶莹泪珠倏然滑落:“我虽是女儿身,终究是父亲的骨血。赵析竟因妒生恨,推我落水不说,还要以石相害,欲夺我性命。其中是非曲直,求父亲明鉴!”
“郎君,她胡诌!”蒋小娘指着苏语卿尖声道。
卢娘子却温言开口:“郎君,那日赵析拦路挑衅,众人有目共睹。想必是因我责罚了西兰院,他便私下找三娘泄愤。”
苏颂目光在二人间流转,最终对卢娘子道:“罢了,三娘初归府中,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娘子徐徐教导。只是三娘为何独身一人在园中?身旁侍女何在?”
他忽然扬声喝道:“来人,将三娘的侍女捆了,各责三十杖!”
“不可!”苏语卿惊得猛然抬头,“是我想独自静一静,才让她们先回院的。”
蒋小娘顿时面露得色:“瞧见了吧?若非早有预谋,为何特意遣开侍女,独身等在园中?”
“还不动手?”苏颂厉声催促道。
他身后的仆妇齐声应诺。苏语卿眼见知冬和知春被强压在地,知春早已吓得面色惨白,知冬则艰难地抬起头,眼中满是哀求——
救救知春,她受不住的。
苏语卿岂会不知?她倏然挡在门前,声音竟比苏颂还要凛冽数分:“她们二人是晋王亲赐于我的人,我倒要看看,谁敢动!”
苏颂惊得蓦然转身,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个初见的女儿:“为父念你流落在外日久,身上难免带些陋习,方才一再宽容。你竟敢拿晋王来压我?晋王?呵……这后宅家事,岂是外人能够插手?”
“我读书知礼皆是母亲亲手教导,从未有人指摘我有何错处。”苏语卿脊背挺得笔直,“不知父亲所说的陋习,究竟所指为何?”
“可你……终究在外漂泊多年。为求生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蒋小娘插话道。
难道此事是卢娘子说出去的?苏语卿望向卢氏,后者以复杂的眼神微微摇头。
“父亲早就知道?”苏语卿骤然转向苏颂,声音发颤,“知道云家败落,阿娘被掳……你竟都知道?”见苏颂默然伫立,她心中已明了答案,悲愤骤然涌上心头,“还将此事诉于外人,任由赵析指着我骂我娘是……是娼妇?”
苏颂眼中骤然布满血丝,猛地瞪向蒋小娘。蒋氏畏缩着想摆手辩解,却被苏颂一掌掴倒在地。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父亲何必故作姿态?”苏语卿冷笑,“想必陈郡苏家早已告知你,我与阿娘曾去寻过你。父亲却不闻不问,是也不是?”
“世间道路万千,不过当初我选了一条,你母亲选了另一条罢了。”苏颂紧盯着苏语卿,“既然如今姓了苏,便该将前尘旧事尽数忘却,安心做苏家的女儿。”
苏语卿十指早已狠狠掐入掌心,她分明深知父亲是何等心性,心头涌起的悲愤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那句“我偏不愿”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刹那,忽见一名仆从疾步而入,躬身禀道:“郎君,晋王殿下驾临府门,言明欲见三娘子一面。”
此言一出,满院霎时一静。众人神色骤变,惊疑、揣测、不安交织流转,空气陡然凝滞。
苏语卿闻声,猛地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再也顾不得院内众人,拎起裙摆便转身朝府门外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