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豪言既出,便再无收回之理。只是搜查一事需得有足够的耐心与周全的准备,韩论非顺手取过一张西京舆图,凝神细看。他记得那妖怪最后一次犯案是在善靖坊,且似乎是沿着永安渠一路行凶。
莫非是什么水中的妖物作祟?韩论非毫不犹豫,当即取出那卷《神妖谱》。
翌日,祭祀收尾的繁缛仪节直至正午方毕。韩论非嫌御驾仪仗行程太过迟缓,索性自要了一匹快马,独自驰归西京。
他径直赶往善靖坊,以此处为始,将周边诸坊尽数摸排了一遍,连那些鲜有人至的偏僻角落也未曾放过。
不多时,他踏出刚搜查完毕的街巷,转而步入相邻的坊中。韩论非抬头望了一眼坊门上的匾额——永宁坊。
昨日趁着苏语卿前往唐家拜访的间隙,知冬也寻机外出了一趟。她找到在西京相熟的暗卫,为苏语卿取回了所需打探的消息。
只是院中人多眼杂,难觅说话之机。主仆三人便假作赏景,一路踱至花园深处,最终在池畔小亭中坐下。
听说池塘中养着不少珍稀鱼种,苏语卿便倚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水中投喂鱼食,引群鱼竞逐,借此赏看它们斑斓游动的姿态。
“你既去找了韩祁的人,那他……可知情?”苏语卿语气间有些忐忑。
“自是知晓的。”知冬立于她身侧,知冬立于她身侧,低声禀道,“那蒋小娘本是庄户上的,因家中只她一个女儿,养得比别家都精细些。原已许配给邻村赵家大郎,谁知赵大郎福薄命短,成婚几年便早早去了。”
她嗓音压得更低,似是不愿惊扰这池中游鱼:“他底下还有几个未曾娶妻的兄弟。赵大郎一去,赵二郎与赵三郎便闹将起来,竟都存了要蒋小娘改嫁自己的心思。蒋赵两家为此事闹得极不体面,而正主却在这当口带着孩子悄悄逃来了西京,靠着间茶铺勉强维生。”
“也不知是何时……竟被郎君看入了眼。两人暗通曲款已有数年,后来……还是卢娘子发了话,郎君才将人接回了府里。”
“可怎的连赵析都一并带进了府?”苏语卿追问道。
知冬语气平淡,却将其中利害看得分明:“蒋小娘将赵析看得极重,恨不得行走坐卧都带在身边。赵家自然也是乐意的——赵大郎留下的那点田地,早被他几个兄弟瓜分尽了。赵析若回去,谁愿多出一份口粮?还不如就让他寄养在苏家,横竖……只要他还姓赵便成。”
“哦?赵析可不稀罕姓赵。”苏语卿想起初归那日府中的喧嚷景象,唇角轻轻一扬,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她又问道:“卢娘子呢?”
“那位卢娘子,单名一个穗字。上面还有一位阿姊,早年尚在闺中时,便与前朝的南阳公主,以及已故的晋王妃交好。其父是前朝太史令卢楚,自梁明帝崩于江宁之后,便随江宁都督王行满迁往徐州。”
此事苏语卿略有耳闻。自江宁一役后,前朝的勋贵宗室便撇下千疮百孔的江宁渡江南逃,没想辗转去了徐州。
“那她当初为何未曾同往江宁?”苏语卿又问。
“梁明帝迁都是平业九年的事,那时卢娘子早已与郎君成婚。郎君借岳家之势,得以外放为官,并未随行江宁。”
“卢娘子出身高门,父亲又权倾一时,怎会下嫁我阿爷?”
“这……那边并未多说。”
始终静立一旁的知春,直到此时才隐约听懂她们交谈的内容。见二人霎时静默,她怯生生地开口:“三娘,我或许……知道一些。”
苏语卿不由转向知春,眼中带着几分讶异:“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她昨日虽也嘱咐过知春留意消息,却并未真将指望放在知春身上,只叫她若听得什么、看见什么,回来随口说说便罢。
谁料想,反倒是知春这般天真烂漫的性子,叫人全无戒备,竟真叫她听来了些什么。
“我也是听唐家那位老阿媪说的,”知春声音轻柔,语气却极认真,“她说当年想要求娶卢娘子的人,几乎踏破了卢家的门槛。若不是那年她在西京郊外遭了暴徒劫车,不慎从车上跌落,重伤了根本……从此再难有孕……”
她稍顿了顿,见苏语卿凝神听着,才又轻声续道:“后来,仍有不少寒门子弟不介意此事,愿意登门求娶。郎君便是在那时,于众人之中崭露头角,最终……迎回了卢娘子。”
原来如此。
这桩婚事竟是阿爷苦心求来的——明眼人谁看不出,他求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成婚,是哪一年的事?”
“平业五年,腊月。”
苏语卿倏然怔住,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粒鱼食从指缝簌簌落进水中。
“你方才说……是什么时候?”她声音微紧,又追问了一遍。
知冬虽不明所以,仍依言重复道:“平业五年,腊月。”
……
她年幼时,见旁人都有阿爷,唯独自己没有,也曾扯着阿娘的衣袖问过缘由。
阿娘只淡淡说,当初阿爷决意远归故里,是她自己不愿同去。两人和离之时,阿爷甚至不知世上已有她这个女儿。若是知道,定会疼她。
平业五年上元节,是她的生辰。
阿爷与阿娘和离不过一年,便放下阿娘,娶了别人为妻?
还是说,他心里……从来就没有过阿娘。
若是没有韩祁,仅凭自己,可还能进得了这苏家门?
苏语卿心中漫起一片凉意,如冬水浸透肺腑。
“你们先回去吧,”她转开脸,望着池中争食的游鱼,“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三娘……”知春见她神色黯然,忍不住轻声唤道。
“无妨,先回去罢。”苏语卿勉力弯了弯唇角。
知冬临走时犹豫片刻,终是驻足低声道:“三娘。”
“何事?”
“主上……晋王托我带一句话给三娘。”
“他说,卢公秉公执法、不畏权贵,纵然身在江宁,也从未与他人同流合污。”
“……知道了。”
韩祁知晓她心里的顾忌,苏语卿又怎会不懂他的心思。
她那亲生父亲是何等凉薄之人,如今府中妻妾相争正烈,稍有不慎,自己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眼下,她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向卢娘子投诚。唯有倚仗卢娘子,或许才能在这深宅之中寻得一方庇护。
苏语卿正暗自思忖,忽觉身后一股大力猛地袭来。她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一倾,连人带手中的鱼食一道栽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她还未来得及挣扎起身,就听见岸上传来赵析尖厉的讥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钻出来的!江宁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死的人堆成山,怎么就没捎上你呢?你能活到今天,怕不是你那个娘做了娼妇,才换来你们一口米粮吧?”
苏语卿本是会水的,可这些话刺入耳中,让她动作一滞。冷水顿时没过头顶,窒息感扑面而来,而赵析恶毒的话语,竟比这池水更寒彻心扉。
她猛地挣出水面,呛咳不止,脸上湿漉漉地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眼中却闪过狠厉的杀意。
原来赵析自苏语卿归家那日起,便因西兰院吃了大亏而怀恨在心。方才他躲在暗处窥探良久,见亭中终于只剩她一人,立刻趁机下了黑手。
他站在岸上越说越是激动,面目几乎扭曲:“也就卢氏那个下不了蛋的母鸡,肯把你这种来历不明的野种当成眼珠子!你们等着瞧……我迟早要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撵出府去!”
上岸,杀了他。
苏语卿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压抑不住的暴怒。脑海里反反复复,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
没有,这里也没有。
韩论非的身影在连绵的屋脊上飞快起落,大风刮过耳际,他却浑然不觉。自掌握诀窍后,他探查的速度越来越快,神识如蛛网般铺开,瞬息之间便能覆盖大半坊区。
就在他纵身跃向另一处高檐时,身形骤然一顿——并非外力所阻,而是神识于刹那间捕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
他当即凝立不动,阖上双目,将全部心神凝聚于那一缕感知之上。
混沌的视野陡然清晰:波光暗沉的水塘中,一名浑身湿透的女郎正在挣扎,而一条黏滑的长舌正自她身后破水而出,如闪电般袭向她的后背——
云卿!
韩论非猛地睁眼,瞳孔骤缩。下一刻,他如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疾掠而去。
苏语卿被蟾蜍的长舌卷至半空,那双凸出的金色眼珠直盯着她打转,似在确认她的身份。
耳畔传来赵析杀猪似的尖叫。随后蟾蜍将她抛至背上,长舌猛地扫向赵析。
“你……为何要救我?”苏语卿跪坐在蟾蜍粗糙又滑腻的背脊上,湿发散乱地滴着水珠。她眼中尽是茫然,仿佛还未从冰冷的池水中回过神来。
蟾蜍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洞里零星塞着些黑黢黢的东西,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腐臭气味。
苏语卿下意识伸手拨弄,指尖却猝不及防触到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
她猛地一怔,随即转头望向岸边那个已吓得瘫软在地、几乎无法爬行的赵析。
“你能听懂我说话么?”她低声问道,声音仍带着些许颤抖。
蟾蜍鼓动两腮,发出沉闷的一声:“咕呱。”
“那……”苏语卿眼底掠过一丝冷光,轻声说道,“帮我杀了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