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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旧人衣(6)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苏语卿脑中一片混乱,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知味堂的。


    待她与知冬回到平芜院时,暝色已然浸透屋檐,唯见知春提着一盏灯笼,孤零零候在院门前。


    苏语卿恍恍惚惚地迈过院门,身形却忽然顿在门槛处,头也未回,只低低扔下一句:“都回吧,不必跟来。”


    她浑然未觉身后——知春眼中盛满忧虑,与知冬匆匆交汇了一瞬,而后者只是默然摇了摇头。


    待她关上院门,又踉跄行出几步,最终跌坐在冰冷的石砖地上,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进膝间。


    还未片刻,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反手一把攥住她的发髻,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起来。


    “大晚上的,蹲院里扮什么石像?”


    浓稠的夜色里,那张猝然抬起、湿漉漉沾满泪痕的脸清晰映入他眸中。他明显一怔,随即有些手忙脚乱地,又用力把她的脑袋按回膝上。


    “咳……你继续……”


    四周弥漫的悲戚还未散尽,苏语卿被这突如其来的搅扰打得措手不及。待那股被强行按压的屈辱与怒火猛地窜起,她“唰”地站起身,怒视前方,“韩论非,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却只有夜风卷过空荡的庭院。


    苏语卿眼眸微转,侧边的屋室不知何时亮起了灯,暖黄的微光从里边流泻而出,映亮了门槛。


    只见韩论非听见动静,从门框里探出半个身子,“昨夜我早和你打过招呼,你自己没听见也能怪到我头上?”


    “你何时……”


    苏语卿气得瞪大双眼,却蓦然想起昨夜自己昏昏欲睡时,韩论非确实曾在她耳边低语过几句。


    她还未及回神,韩论非已连打着喷嚏冲了出来,带得一股浓烈混杂的香料味瞬间在院落中弥漫开。


    苏语卿疾步上前,冲到门边向内望去。


    屋内已是一片狼藉:盛着腊梅香膏的木框被摔在地上,盖子滚落一旁;柜门洞开,里边的瓶瓶罐罐尽数被启了封,各色香料粉末、膏体狼藉混杂,泼洒了一地。


    “韩论非,你……!” 苏语卿看着这满目疮痍,一时气结语塞。


    韩论非揉着发红的鼻尖,瓮声瓮气地哼道:“这里是姜家阿姊的住处,对吧?她从前就好玩香,看来就算到了洛阳,也依旧如此。”


    他眉头紧锁,显然这过于敏锐的五感此刻成了折磨。


    “是又如何?”苏语卿神情木然,声音听不出波澜。


    见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斜睨着自己,带着审视与冰冷的责难,仿佛他弄乱这屋子是犯了天大的罪过。


    韩论非心头生出几分憋闷,“是你说过,害我的人和偷卖阿嫂衣物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他指着屋内狼藉,理直气壮地质问,“我来这里找线索,有什么不对?”


    “可这里是姜同簪的屋子。”她刻意加重了“姜同簪”三个字,语调清晰平正,“你既然认定凶手另有其人,又怎会笃定在这里能找到线索?更何况,你明知这是她的喜好,这些都是她的珍爱之物。”


    韩论非喉头一哽,语气带着几分强撑的急切:“自然是……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替她撇清的物证。万一……万一就是她呢?是你猜错了,害我的人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


    苏语卿瞧着他掩饰不住的心虚,心下明了。


    他这般金尊玉贵养大的皇子,半生顺遂圆满,又怎会懂得飘零寥落之人,对那仅存于世的、聊作慰藉的微末之物,是何等执着与看重。


    屋内浓烈的香气已消散不少。苏语卿不再看他,默然走进房中,俯身将那些被掀翻启封的瓶瓶罐罐逐一拾起,放回柜中。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摔在地上、已然凝固的腊梅香膏上。


    她心中思忖:姜同簪若真卖了衣裳得了赃银,为何这几日还特意去向厨下娘子讨要猪油,辛辛苦苦做了这几匣香膏,只为去外边换几吊铜钱?


    苏语卿心知姜同簪多半是清白的,口中却道:“那日韩祁拿人,听闻是从她屋里搜出了赃银,数目正与衣肆肆主账本所记吻合。”


    说完,她并未听到韩论非的回应。苏语卿微感诧异,侧头看去——


    只见韩论非不知何时已盘腿坐于院中,正阖目垂首,指尖轻点眉心,沉静得如同入定一般。


    苏语卿虽心中疑惑,却也未出声打扰,只在一旁静候。


    约莫一刻后,韩论非骤然睁眼,眸中光彩迸现,“找到了!”


    他移开柜子,柜背松动的石砖里,竟藏有一方木匣和一把匕首。


    木匣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碎银和几串铜钱。串钱的绳上打着好几个结,显是系过多次。看上去,这铜钱是陆续积攒出来的。


    而那把匕首的刀鞘上镶着各色华丽的宝石,韩论非抽出匕身,只见上面刻着:爱女簪簪,生辰吉乐。


    两人心照不宣,默然片刻。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姜同簪的心爱之物。


    “比起昨夜你我争论,倒是她藏起来的木匣子,替她洗清了几分嫌疑——这才是姜家阿姊真正存的银钱。看来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韩论非想了一会儿便作罢,随手将木匣与匕首往柜上一搁,“啧,不想了,我太饿了。你帮我留了什么吃食?”


    “……”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韩论非盯着苏语卿那平静无波的脸,眉头越拧越紧,一个不妙的念头骤然升起,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该不会……没有给我留饭吧!”“


    苏语卿嘴角微弯,语气悠哉:“我这又不是灶房,想吃东西,去问你阿兄要啊。”


    韩论非被噎得一时语塞,生着闷气转身便往外走。


    行至庭中,屋内却传来苏语卿近乎哀叹的声调:“韩九郎,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韩论非懒懒地回头——昏黄烛光勾勒出苏语卿瘦弱的轮廓,她正凑近烛火,指尖似在摩挲什么,神色隐在暗影中,愈发难辨。


    他揉了揉空瘪的肚子,踱回几步,强打起一丝精神道:“还能怎么办,查呗。想要在平芜院塞赃银,府外的人可办不到。”


    苏语卿走至门边,斜倚门框,手持宝石匕首,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人见过那个卖衣之人?那人拿着华服去销赃,必然与肆主打过照面。昨日你阿兄带了衣肆肆主来平芜院指认姜同簪……”


    韩论非对此事略有耳闻,不待她说完便脱口而出:“可是……我听说那肆主已经死了?”


    苏语卿目光落在空荡的庭院中,“他死了,可有人还活着。这个肆主,他既然能吃下王妃价值不菲的衣裳,足见其门面不小。门面不小,多半就还有帮工。不过嘛……”


    她话音忽地一转,拖长了调子,甚至朝韩论非身侧探了探头,故作恍然:“哎呀,我险些忘了,咱们九殿下还在柴房禁足呢,只能趁着夜色偷偷溜出来。白日里嘛……自然是出不得府门的。”


    韩论非被她这促狭的语气激得额头青筋一跳,当即冷哼道:“明日巳时,院外小门见。谁不来——”


    他抱起胳膊,下巴微扬,“谁是小狗!”


    两人面上神色各异,目光却都似不经意地扫过对方。擦身而过的瞬间,韩论非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她转身离去时,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望着已然关拢的屋门,韩论非纳罕挑眉,昨夜他强行将苏语卿带离,原不过是想着自己若再闯下祸事,好歹能拉个人垫背担责。怎么如今……她倒比他还上心几分?


    苏语卿进了屋后,心里立马生出几分懊悔。如今她自己的前路尚且混沌一片,哪有余力去管别人的事?


    脑海中,韩祁那张无情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吐出的话语如淬毒的冰针,刺入心腑的痛楚似乎无法消除,仍在不断蔓延。


    苏语卿自问:要逃吗?


    指尖无意识地揪紧衣襟,她思虑着如何遁出洛阳城,却在某个瞬间猛然想起阿娘——这时她才惊觉,韩祁早已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就算她费尽心思逃出洛阳城,韩祁……也会在百家坟等着她吧。


    苏语卿颓丧地垂下头。外间忽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韩论非去而复返,下意识蹙紧眉头,猛地拉开房门——


    昏黄的灯笼光晕里,却撞见一张娇怯而温柔的面容。


    “知春?”苏语卿微愕,“你怎么回来了?”


    “婢子……来给女郎守夜。”知春的声音极力平稳,苏语卿却还是捕捉到了那细微的颤抖。


    “你……不怕么?”苏语卿轻声问。


    “平芜院空荡荡的,想必女郎也很害怕。”知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柔韧的力量,“我想,若是无人陪着女郎,女郎也会觉得孤单吧。”


    苏语卿微怔之际,知春已悄然越身入室,点亮了案头灯烛。


    微暖的光晕漫开,那翻涌的挣扎与不甘,仿佛被轻柔地按捺下去,沉落心底。


    翌日上午,苏语卿依约来到小门旁,见到了韩论非。


    他脚下黑靴纤尘不染,群青色的圆领袍衬得肤色愈白,腰间的蹀躞带悬着鼓囊的金色钱袋。乌黑长发显然是精心梳洗过的,只在两侧学着胡人模样编了细辫,其间缀着蓝宝石与青金石,这般胡汉交融的装扮,倒更显出他贵胄子弟的不凡气度。


    比起韩论非一身格外扎眼的鲜亮衣袍,苏语卿显得臃肿黯淡许多。


    立春虽至,天气回暖几分,她却仍旧裹着厚实的裘衣,翻领处隐约露出里边颜色素淡的藕粉夹袄。


    韩论非显然心情极佳,甫一见苏语卿,便忍不住扬声道:“如何?不曾想小爷我不但大大方方出来了,还沐浴更衣,饱食了一顿吧……”


    话音未落,他目光猝然撞上苏语卿身后的知冬,唇边笑意顿时僵住,“不是说好只你我二人出门?你怎的还带人来?”


    苏语卿侧首对知冬莞尔道:“瞧见了?我并非独行。若是在外头遇上歹人,他们总该知道掳走哪位才能卖个好价钱。”


    韩论非:“……”


    此刻见九殿下神色不豫,知冬忙垂首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虽然知冬极有眼色地退开了,韩论非却也失了方才闹腾的兴致,只对苏语卿随意说道:“走吧。”


    随后,两人并肩往南市行去。苏语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韩论非那身醒目的圆领袍上。


    她今晨醒来便得知韩祁急匆匆出了门,没了韩祁坐镇,韩论非自然无所顾忌。只是这身衣袍……难道是卫侍官替他预备的?


    或许是苏语卿瞧得久了些,韩论非有所察觉,视线倏地转向她脸上:“羡慕?还是喜欢?”


    “你若喜欢,明日我去问问小阿嫂可还有这料子。不过——”他话锋一转,笑意更浓,“你们女郎家,不都偏爱红的粉的么?”


    苏语卿并未接他打趣的话茬,反而略显惊讶地问道:“小阿嫂?你说的可是雨霖院里的文娘子?”


    “哦?”韩论非眼中掠过一丝意外,“要不是雨霖院遣人来替我梳洗更衣,我也险些忘了这位小阿嫂。她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你竟见过?”


    “倒不曾见过面,”苏语卿摇头,“只是前些时日,雨霖院的侍女暮雨曾奉文娘子之命,给我送过些过冬的用度。”


    对于这位文娘子,苏语卿所知实在有限,只听闻她出身洛阳文氏。


    她心中存着疑惑,不禁问道:“只是,你阿兄久住西京,她为何却独居洛阳?”


    韩论非眨了眨迷茫的双眼,仰头思索片刻,才娓娓道来:“这位小阿嫂出身高门,原是嫁过人的,夫君是位将军。可惜那人命里运数不济,谋反未成反丢了性命,小阿嫂受牵连被罚没入紫微宫为奴。好在她姓文,纵是落难,处处也还有人敬她三分,就连后来攻入洛阳的兵马都要给足文氏颜面。后来我阿兄坐镇洛阳,便纳了她进门。当初那场喜宴,在洛阳城摆了三天三夜,好不风光!”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思绪:“至于她为何留在洛阳……想来是阿兄的意思?那时洛阳初定,人心浮动。文氏在此地盘踞百年,根深蒂固,上至高门显贵,下至微末小吏,多少都与文家沾亲带故。阿兄要安定局面,借这门联姻示好文氏、笼络人心,自然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韩论非最后那句带着世家子弟凉薄洞见的话,像根细针,刺得苏语卿耳膜生疼。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阿爷——那年河南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阿爷随着逃荒的人流,流落至江宁。也正因如此,才遇见了阿娘,最终入赘云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嘲:“所以,在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眼中,婚姻不过是权衡利弊、门当户对的交易?只要能从中获利,便是最要紧的。若是一时落魄,娶妻纳妾便可‘将就’;待到家业稍有起色,当初的‘将就’,便成了可以弃之敝履的旧物,随时都能抛下。”


    “我阿兄何时做过这等事?”韩论非霍然侧首,眉头紧蹙,下意识地为兄长辩驳,“他在洛阳纳妾,阿嫂自然是知晓的。”


    话一出口,他才察觉苏语卿情绪有些异常,昨夜她孤身哭泣的身影闪过脑海,他不禁脱口追问:“嘶——,你昨夜在哭什么?”


    苏语卿垂眼,沉默了几息,待翻涌的心绪勉强平复,才抬起眼,刻意将话题引开:“你不提,我倒忘了。昨日韩祁寻我时,问起过桃村的事。”


    这下轮到韩论非吓了一跳,他险些忘了,眼前的女郎也曾深陷桃村,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山君庙中那段勉强算得上共患难的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在目光中一触即离,带着几分生疏与未尽之意。


    苏语卿的眼神也随之柔和了几分,而韩论非继而想起自己对兄长的隐瞒遮掩,神色转为紧张:“你该不会全与他说了?”


    苏语卿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暗自舒了口气,摇头道:“怎么可能。”


    “说来也是,他若知晓此事,定是雷霆震怒,你我都难逃责罚。”韩论非见她否认,心神稍松,长长吁了口气,“我们在查的这桩事,你也要瞒着他。上回我不过提了提姜家阿姊,他便拿‘此为内宅之事’来堵我。”


    “内宅之事?”苏语卿眉心微蹙。


    无论怎么看,整件事都牵涉府内外勾结,何况韩祁还亲手杀人了。这岂是寻常内宅纠纷可比的?


    还是说,韩祁不愿韩论非生出是非,从而给出的敷衍之词。苏语卿虽一时不明所以,却本能地觉得其中必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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