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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旧人衣(7)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两人脚步未停,说话间已穿过坊门,踏入了洛阳喧嚣鼎沸的南市。


    洛阳居天下之中,上通西域商路,商胡贩客,日奔塞下;下连运河直达苏杭,吴绫越縠,昼夜输来。


    此刻,胡商与牙郎此起彼伏的争论声、馥郁与腥膻交织的浓烈气息、琳琅满目几乎要溢出摊位的各色货物,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淹没了苏语卿的思绪。


    那点刚刚浮起的疑虑,如同投入激流的一粒细沙,转眼便被裹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被眼前的景象迷得目不暇接:北地的青白瓷器光泽温润;吴越细绢白如初雪、触手生柔;金银肆里匠人锤炼之声叮当作响、声声入耳;食肆里羊汤热气蒸腾、肉香四溢,胡饼滋滋作响,新出炉的饼面均匀撒着喷香的芝麻。


    更令苏语卿移不开眼的,是一支刚到的西域商队。领头的是个深目高鼻的栗特商人,他的随从正将高大的骆驼背上货物一一卸下:大块晶莹剔透的西域石蜜、成捆厚实坚韧的安息毛毡、成色莹润的于阗玉石料以及辛香浓烈的各类香料……


    往年身在江宁时,她鲜少见过这样的场景,后又疲于奔命,更是无缘领略。


    待她饱览一番回过神来,韩论非已然不见了踪影。


    市井人潮如织,苏语卿只得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搜寻那鲜亮身影。此时的韩论非,正捧着一尊温润脂白的仕女像细细观赏——那眉眼轮廓,竟与阿母有六七分相似。他正愁回西京后拿什么讨阿母高兴,真是巧了!


    他又顺手挑了些小物件,痛快地付下定金。待他走出店门,四下张望,却不见了方才痴看商队卸货的苏语卿。


    推搡间,苏语卿被挤出了人流,不知不觉拐进了巷子。她未曾料到,这般繁华的闹市里,竟也有这般人流稀少的角落。


    两旁的门肆大多关着,只有零星几家拆了半边门板。店主听见脚步声或瞥见人影,便探出头来,待看清是个小女郎,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顿,便漠然缩了回去。从外向内望去,里头光线昏沉,影影绰绰。


    正因如此,巷子里唯一那家大敞着门营业的门肆,在这片沉寂中便显得格外扎眼,无声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气氛。


    屋檐下悬着几条靛青麻布招子,墨迹淋漓书写着“利市大吉”、“货殖蕃昌”之类的商祝。


    进门后,最里边的苇席上只见蜷卧一人,旧葛被裹得严实,似在酣睡。


    西壁悬着“广嗣延年”的木牌,陈列的多是三尊玄女乘鸾像,旁列彩绘石榴、萱草的灰陶辟邪罐。而东梁垂玄麻布幡,血篆“太上镇宅”四字,下钉黄麻纸符箓七十二道。


    符幡下的榆木案上,杂乱地摆放着各类器物。苏语卿扫了一眼,端端正正架起的七星桃木剑,祭祀用的小香炉,青铜铸造的铃铛,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物件。


    忽然,她的视线被一对玉石耳坠牢牢吸引——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翠绿之中,仿佛有幽光流转,隐隐闪烁。


    席上的人翻了个身,醒转过来。是个肤白似粉团、细眉弯弯的中年娘子。她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扶了扶半垂的发髻,瞅着半蹲的苏语卿问:“喜欢这副耳坠?”


    苏语卿常年一贫如洗,敷衍的话术早已成了习惯:“唔……我就看看。”


    中年娘子暗自打量着苏语卿的穿着,见她衣料尚可,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听过蜉蝣吗?朝生暮死,生命极短。这耳坠里封着的,便是与蜉蝣一般、生命只在须臾的‘末萤’。曾有得道高人施法七七四十九天,将其困于玉中,又布下浮光咒,令时光凝滞,永驻其最盛放的刹那。世间只此一副哦——”


    那拖长的尾音黏稠而充满蛊惑。


    这番话术,若是换了旁的贵族少女,只怕早已心动难耐,一掷千金。


    而苏语卿却神色清明,缓缓起身,后退一步,“告辞。”


    想到门肆几日未曾开张,中年娘子急忙套上鞋,慌忙起身阻拦:“诶——价钱好说!”


    正当苏语卿转身欲走,却猝不及防撞上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人影。她定睛一看,脱口而出:“韩九郎?你方才跑去哪里了?”


    几乎同时,韩论非也扬声喊道:“云卿!你怎么乱跑!”


    两人目光一触,似有火星迸溅。


    “是你乱跑吧,我寻了一路都不见你的身影。”苏语卿蹙眉。


    “既然知道我走开了,你就不能好好站在原地等我回来?”韩论非毫不示弱。为了找到苏语卿,他一边走一边用神识寻人,一时耗了好些灵力,而今额间沁满汗珠。


    他目光锐利扫过肆内,无论是玄女神像还是侧边不起眼的陶器都散发着肉眼看不见的淡淡月华,而符箓也并非虚饰,皆是蕴含着灵力的真东西。


    韩论非将灼灼目光最终落回苏语卿脸上,“你怎么什么地方都乱闯?万一出了事,小爷哪来那么多命救你?”


    这番争执和韩论非毫不掩饰的探查举动,瞬间攫住了中年娘子的全部注意。


    她眯着眼,将韩论非上上下下打量个了遍,脸上最后那丝伪装的温和也彻底剥落,叉着腰厉声道,“哟,原来是同道中人。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南市店肆同行免进。我道这丫头穿得金贵,却没个侍女相伴,原来她是你的随从。”


    “谁是他随从!”苏语卿当即反驳。


    韩论非更是剑眉倒竖,指着自己斥道:“睁开你的狗眼瞧仔细,哪家商贾能穿成小爷这样!”


    两人齐齐怒视着中年娘子,语气中的不悦任谁都听得出来。


    中年娘子见状,气极反笑,当即不耐地挥手,像驱赶苍蝇般将两人往外轰:“够了够了!既然不是来做买卖的,都给我出去!”


    被不由分说推搡出来的两人,踉跄着在靛青的布招子下站稳身形。韩论非余怒未消,挽起袖子作势就要往里冲,却被苏语卿一把攥住了衣袖。


    “别去了。”


    韩论非抿着唇,目光扫过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尚未平息的怒气与被驱赶的尴尬交织,最终化作一脸的悻悻然。


    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两人逐渐找回了来南市的目的。


    苏语卿默默松开手,向外走出了几步,开口道:“不是说要去寻衣肆么?”


    韩论非瞥见那中年娘子已重新蜷回苇席,只得按下不甘,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此时日近中天。两人分食了烤得焦香的胡饼后,苏语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她依照记忆描摹的衣肆标记。


    他们一路走,一路向路人探问衣肆所在。谁知兜兜转转,竟又绕回了那条深巷。


    苏语卿确认门板上的标记无误后,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表情。


    她竟然猜错了,这间衣肆地处巷道南隅,门面窄隘,全然不是想象中那般宽阔大气。


    好在与她同行的某人此时并未察觉她的心思,正奋力拆卸门板。


    随着一块块木板被卸下,空荡荡的衣肆内景展露在两人眼前。


    这也在情理之中。肆主得罪了晋王,已然获罪身死,南市市令得了消息,自然要清空此处。


    看来衣肆已寻不到任何线索,苏语卿从韩论非的钱袋里取出一块银饼,走向附近其他衣肆,想要打听情况。


    “老丈,您可知那家衣肆还有何人吗?”


    “不知道,不知道……”


    “这位娘子,我想打听一下……”


    “我这要关门了,你赶紧走吧。”


    ……


    纵使银饼险些让那些人动摇片刻,可苏语卿次次吃了闭门羹。每当跟在身后的韩论非稍一靠近,肆内的人便惊慌失措地开始关门。


    韩论非见到此情景,便要上前理论,苏语卿却默默摇了摇头,“此事于韩祁颜面有损,知情者本就寥寥。这些商贾不过耳闻有人获罪身死,惶惶间迫于生计才开门谋生,唯恐沾染半分干系。”


    苏语卿只道出了其一,却未窥见其二。


    这群衣肆肆主虽不明二人来历,可辨衣识料的眼力毒辣非常。韩论非身上那匹价值数万钱的缎袍,便是最显眼的烙印。


    这样一位显赫贵胄骤然现身于此,众人心中唯恐说错半句,招致杀身之祸。


    “不过,”苏语卿蓦地将头凑近韩论非,压低声音,“你就没什么符箓能让他们主动开口?”


    韩论非为之一愣,侧过脸看她,“你说的那种符箓确实有,可我不过学了些皮毛,往后也不打算再学。”


    “为何?”苏语卿眼波微动,追问道,“若你学成了,天涯海角岂非任你遨游,又有谁能拦你?”


    “若非为了救我阿兄,无机老儿那些玩意儿我碰都不会碰。况且,”韩论非嗤笑一声,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固有的倨傲,“小爷什么身份,想去哪里还需修了那道法才能去得?既然撬不开他们的口,那便回去罢。”


    “我还有一法子……”苏语卿话音未落,却见那中年娘子不知何时已倚在门边,伸着懒腰,目光灼灼地锁在苏语卿手中的银饼上,“丫头,这么好的买卖,怎不来寻我?”


    苏语卿尚未应声,韩论非已皱眉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纠正:“你客气些,她姓云,不是我的侍女。”


    这话倒让苏语卿稀奇地瞥了他一眼。


    “成,只要有钱赚,唤什么都成。两位贵人。”中年娘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苏语卿定了定神,问道:“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莫唤我娘子,”对方懒洋洋地一扬下巴,“贫道移门,唤我移门真人便是。”


    “敢问移门真人,”苏语卿直视着她,“这间衣肆可还有什么跑腿帮工?”


    “自是有的。”移门真人答得干脆,随即朝苏语卿招了招肥厚的手掌,“拿来。”


    “我还没问完呢。他叫什么,住在何处?”苏语卿攥紧了手中的银饼,指节微微泛白,“这块银饼,足够寻常一家七八口人嚼用一两年,真人只说两个字就要拿,倒是不手软?”


    “贵人们的银钱,用之如泥沙,贫道拿着自然心安理得。不过嘛……”她搓了搓手指,见苏语卿毫无松手之意,才慢悠悠道,“也不妨告诉你,那帮工唤做敏儿,就住在南边的嘉善坊,横数第三行,东边第五间。”


    语毕,她竟不等苏语卿反应,利落地从她指间抠出那枚银饼,放在掌心掂了掂,又用利齿一咬验了成色,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这般贪财,说不定这些都是信口胡诌的,你信?”韩论非凑到苏语卿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满是怀疑。


    “那你来问?”苏语卿语气平淡,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怀疑不置可否,也无意争论。


    待两人转身欲走,移门真人忽又扬声:“那对耳坠,当真不要?”


    “不要。”苏语卿拒绝得干脆利落。


    韩论非闻言,疑惑地回头望去。移门真人眯着眼,笑意堆满了圆润的脸颊,促狭道:“你家女郎方才盯着那耳坠眼都直了,小郎君何不买来讨她欢心?”


    什……什么叫他家女郎?


    韩论非耳根微热,未及从这突如其来的调侃中回过神,苏语卿早已头也不回,径直向外走去,声音远远飘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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