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侍女们也陆续到了平芜院。
得知苏语卿一直未醒,知夏与知秋忍不住凑近低语了几句。
然而在知冬无声而沉静的注视下,两人心头俱是一凛,便各自默默散开去做事了。
她们四人连同姜同簪,本是同时入的平芜院,本无资历深浅之分。奈何姜同簪仗着祖上曾显赫过,便时常以大侍女的姿态将差事指派给她们,尤其是指派给知冬。知冬因姜同簪拿捏着知春,向来隐忍退让,未曾有过半分违逆。
知秋忍不住偷觑了一眼知冬,心底生起一丝莫名的怪异与陌生。
这身令人望而生畏的凛冽之气,究竟是何时在她身上悄然生出来的?
苏语卿这般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睡了足有七八个时辰,最后竟是被知冬一把从榻上拽了起来的。她很久未曾睡得如此酣沉安稳,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待到知春为她梳洗时,苏语卿只觉身重如铅,骨缝里都渗着沉沉的倦意,精神更是昏昧不堪。
知春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话语,大多成了过耳云烟,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留不下半点痕迹。
“……今日女郎还在睡,安乐院那边打发了人来请,说是郎君晚些要与女郎一道用饭……”
然而,偶然捕捉到一句要紧的,她险些将漱口水直直咽了下去。天灵盖如同被浇了一瓢冰水,整个人霎时清醒了过来。
“什么?你说韩祁召我一同用饭?”苏语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原定的是午时,郎君听闻女郎一直未醒,这才推到了哺时。”知春一边说着,手下动作不停,“眼下可再不能耽误了。”
知冬如冷松般挺立在屋内,她默默替知春接过湿漉漉的面巾,知春见状,顺势便将苏语卿轻推到妆台前坐下。
细碎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妆台的铜镜上。苏语卿下意识眯起眼,待适应光线再次睁眼时,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因着睡意未消,琉璃似的眼珠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唇色是褪了色的淡粉,干涩起皮。
知春手下利落,很快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簪上一支小巧的银簪。细碎的坠子垂在耳畔,衬得苏语卿稚气未褪的眉眼间,初现出几分少女的模样。
去往知味堂的每一步,苏语卿都走得小心翼翼。自打回了洛阳,她整日卧于床榻,韩祁在外奔波寻人,两人便再未打过照面。他即便得闲,也只是遣人来问一句她的身体近况。
昨夜安乐院出了那等离奇之事,他不去细究分明,反倒在这当口召见她,实在令她捉摸不透。莫非……是她与韩论非不慎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引他起疑?
脚步停在知味堂前,苏语卿定了定神,才抬首望去。那道挺拔的身影正跪坐主位的案几之后,沉静如渊,看不出喜怒。
忆起昨夜他抚摸着牌位碎片时,那近乎绝望的沉痛,苏语卿心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
正心中踌躇,该如何应对,一道沉静的声音忽从堂内传来:“云女郎,既已到了门前,为何驻足不进?”
苏语卿心头一紧,知道避无可避,只得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踏入堂内。
当初在野外那模糊了尊卑界限的相处,随着踏入洛阳城,早已泾渭分明。
她垂首敛目,朝着主位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见过晋王。”
“我却不晓得,”韩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过重的调侃,“云女郎何时竟懂得上下尊卑了?”
这明显的戏谑让苏语卿怔住,她下意识抬眼——却见韩祁此刻心情甚好,墨黑的眼眸中散落着零星笑意。
压下心头涌起的那股怪异感,苏语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僵立在原地。
“过来坐吧。”韩祁手肘随意搭在案沿,手心朝她招了招。
知味堂宽敞明亮,足可容纳数十人,可如今空荡荡的,只在主位设了一张长案。苏语卿目光扫过,厅中竟再无其他席位——这是要她与他同案而坐?
恰在此时,侍女们鱼贯而入,开始往长案上布设餐具菜品。苏语卿终是默然上前,在韩祁对面跪坐下来。
她静静垂眸,一盘青翠欲滴的春蔬映入眼帘,配着薄饼,旁边还有热气腾腾的羊肉芦菔汤。
而韩祁身前,仅有一碗米粥与一碟豆腐芥菜。
苏语卿知道他尚在服丧,便垂眸不言。
“今个立春,吃个春盘倒颇为应景。”韩祁道。
苏语卿这才恍然,原来已至立春。立春总在年关后,可今年除夕较迟,倒让立春赶在了前头。
只见韩祁拾起一张薄饼,利落地卷了春蔬,轻轻搁入她盘中。
这般熟稔自然的举动,恍惚间竟让苏语卿想起被困桃村时,她曾将韩祁误认作阿兄的那些日子。
韩祁似乎也察觉了异样,默然片刻,只低低说了一句:“吃吧。”
“嗯。”苏语卿依言拿起,低头咬了一口。
霎时间,葱、蒜、韭菜、蓼蒿、芥菜的辛烈之气在口中爆开,如一股激流直冲脑门。
她记得往年在家中,立春时节也是必要吃春盘的,她总嫌那味道太过冲鼻,不大爱碰。
那时,阿娘便会一边笑眯眯地轻抚她的背脊,一边将卷好的春饼递到她唇边,柔声道:“卿卿乖,吃了这春饼,驱寒避邪,春日才会顺顺当当地来。”
韩祁不过抬眸一瞥,便见面前的女郎呛得扭头捂嘴轻咳。她整个人裹在厚实的冬衣里,唯露出一截细伶伶的手腕,腕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待她缓过气,回身坐正,眼中满载着水光,鼻尖也被呛出一抹浅淡的粉。
“养了半月,怎么反不如在桃村那时精神?”
苏语卿听他状似无意提起桃村,心头一凛,下意识揣测:莫非韩论非向韩祁透露了什么?
但旋即,她便否定了这个念头。以韩论非的性子,若真去找韩祁告了状,凭他那张破嘴,昨日就该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笑话了。
又或许……韩祁还记得她曾用红线缠住他,又将他塞进纸桃子里的事?可这也不能全怪她吧?那时被妖怪摄住心神的,又不止她一人。况且韩祁并非小气之人。
苏语卿心中正虚,藏在桌下的小指不由自主地轻颤,忙端起羊汤啜饮两口,借以遮掩。“我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春盘滋味辛烈,不管吃了多少次,我总不大习惯。”
犹豫片刻,苏语卿见韩祁沉着脸默然不语,心中揣测愈发不安,终是鼓起勇气抬眸问道:“你特意提及桃村……究竟想问什么?”
“也无大事。”韩祁放下手中的筷子,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只是倒想起那位道长来了。本应好生谢过他的救命之恩,怎么离了桃村,便再寻不见他的踪影?”
救命之恩?那无机道人分明在大难临头时便自行遁逃了,何来恩义可言?她清醒后细想当日情形,早已明白韩论非为何会与那道人争执不休。
见韩祁目光灼灼,仍盯着自己,苏语卿正欲开口,却陡然心念急转:韩祁为何会认为是那道人救了他们?难道……韩论非也不想让韩祁知晓,他曾豁出性命救下她与整个桃村?
无论韩论非作何打算,若让韩祁得知他通晓术法,那昨夜她与韩论非潜入安乐院之事,岂不是要败露?
思及此,苏语卿抬起头,迎向韩祁的目光,故作恍然道:“你不提我倒险些忘了。那无机道人,我原也识得的。他向来如此,喜欢不告而别。昨个儿或许在江宁,今日来了洛阳,明日又不知云游何方去了。”
“你也认识?”韩祁眉梢微挑,颇为惊奇。
苏语卿顺势将话头引向江宁旧事,略略提及云家败落后,自己流落街头行乞的那段艰难岁月。
这一番话说完,她才惊觉自己饭没动几口,话倒是说了不少。
瞥见韩祁神色淡淡,显是对这些陈年旧事兴致缺缺,苏语卿便也垂眸不语,自顾自小口吃了起来,就连不喜的春盘也吃得见了底。
韩祁早已用完,此刻正静坐一旁,用帕子擦净了手,目光平静地注视她片刻,忽然道:“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斯斯文文地吃东西。”
苏语卿闻言,不禁回想起无论是在万宁寺还是桃村泥屋,自己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更任性而为。
她脸上微热,连忙也放下筷子,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角,便欲起身告辞。
却见韩祁自袖中取出一封信,轻轻置于案上,“我已给苏峤去信,言明你的身世。想必他已经告知了你父亲。”
苏语卿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空空如也,未署名一字。
“这是……他的回信?”她心头微紧,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抬眼看向韩祁问道。
于情于理,她该唤苏峤一声叔翁,可这声称呼,终究还是卡在喉间,未能出口。
“并非苏峤的回信。”韩祁神色未变,端起手边的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此乃卢氏的回书。”
“卢氏出身高门,其父乃前朝重臣,当年嫁入苏家,实为下嫁。”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点明其中利害,“你既欲归宗苏氏,此关便绕她不过。”
“所幸,我与此妇曾有几面之缘,”韩祁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苏语卿脸上,带着一丝审视,“故去信相询:可愿将你收于名下,养在膝下?”
当初韩祁说要为她撑腰,她只道是以势压人,强行为她在苏家争得一席之地。
前路未卜,惶惶于挣扎活命之际,她确未深想,一介孤女归宗后当如何自处。却不曾料想,韩祁为她竟筹谋至此。
然而,改名换姓已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又怎能……怎能为了富贵荣华,把云家和母亲都尽数抛下?
“我……我不需如此!”苏语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抗拒与慌乱,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韩祁,你让我回家可好?我只想……只想带着阿娘回江宁去。”
韩祁眸色骤然一冷,唇角抿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似嘲似讽,沉声截断她的话:“回江宁?”
他语速不快,字字却如冰珠砸落,“回去做什么?重操旧业,沿街行乞,仰赖他人施舍苟活于世?”
苏语卿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唇瓣微颤,像是被这诛心之言狠狠刺穿了肺腑。
那双死死反盯着韩祁的眼睛已然赤红,蓄满的泪水摇摇欲坠,她却强忍着不让落下,倔强地强调:“韩祁,我有娘……”
“云女郎,”韩祁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略一迟疑,终究还是生疏地伸出手,在她发顶极轻地按了一下,那动作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某种沉重的宣告,“你娘拖着病体,携你千里奔波,你当真……还不懂她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么?”
“立春已至,万物始生,你亦当如此。”他收回手,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犹带痛楚的眼眸深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过几日,我遣人护送你西京苏府。这个年节,你便在苏家好生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