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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旧人衣(4)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韩祁的脚步在门前猛地一顿。


    下一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臂骤然发力,果断地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景象如同冰锥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妻子虞韫的牌位,竟已碎裂倾倒。


    他双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狂暴的戾气瞬间冲垮了理智。横刀出鞘,雪亮的刀光裹挟着滔天怒火,朝着遮挡视线的两块白幡悍然斩落。


    白布应声裂开,如同断翅的哀鸟颓然落下。遮挡尽去,屋内的景象瞬间暴露无遗——


    除了破碎的灵位、无力摇曳的残烛与低垂的断幡,室内……居然空无一人。


    惊愕、悔恨、落寞……


    韩祁脸上的神情剧烈地变幻着,最终,他双膝一软,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沉痛跪倒在地。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牌位碎木,仿佛触碰着世间仅存的珍宝。


    苏语卿僵立在窗棂下的阴影里。


    潮湿的手心贴着韩论非慌乱中塞来的隐匿符箓,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而此时的韩论非,早就缩成一团,深深埋进角落最深的阴影中,瑟瑟发抖犹如一只受惊的鹌鹑,嘴里无声反复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血脉的压制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苏语卿无奈地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即将视线再次落回韩祁身上。


    只见他指腹反复描摹着牌位上的裂痕,整个人宛若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周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诡异与疯狂。


    他似在思索着什么,凤眼微眯,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那笑意浸透了嘲讽和无尽恨意。


    毛骨悚然的笑意吓得苏语卿打了个寒噤,韩祁脸上那令人胆寒的神情,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她的脑海。


    韩祁这是……疯了不成?


    卫侍官也听见了动静。他年岁大了,强撑着老骨头起身,冒着寒风出来看个究竟。


    “这……这怎么碎了,明明睡前我还仔细检查了一回……”卫侍官的声音里满是惊愕与不解。


    韩祁已经收敛了外泄的情绪,缓缓起身,将碎裂的牌位轻轻放回桌上。


    声音低沉却听不出波澜,“明日莫要惊动旁人,重新雕刻一块。”


    不等卫侍官应声,韩祁便拖着脚步,近乎麻木地走出了屋门。


    卫侍官望着韩祁那失魂的背影,沉沉哀叹一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牌位碎片一块块仔细拢起。


    临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喃喃低语,话语里浸满了痛惜:“这顶顶好的娘子啊……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待门扇悄然合拢,韩论非才吃力地转过身,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他眼神涣散,意识仍在惊惧的余波中飘荡。


    阿嫂在阿兄心中的分量,他向来清楚得很。


    若非早有准备,方才被阿兄撞见的那一幕……岂非成了他亲手摔碎阿嫂牌位的铁证?


    他在西京虽有几分闲散浪荡的名声,却从未做过这等逾矩之事。


    倘若他今日是孤身前来,无人作证,又被当场撞破,事情一旦传扬开去,纵使阿兄信他,此事也必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天长日久,他与阿兄之间岂能没有隔阂?


    到底是谁……布下这般歹毒的机关,要如此害他?


    韩论非这边正深陷于这令人窒息的谜团,根根神经都在惊疑中紧绷。


    而距他仅几步之遥,苏语卿却仿佛将方才的惊心动魄全然抛诸脑后。她随手掀开箱盖,饶有兴致地拨弄起箱中的绫罗绸缎。


    指尖划过衣料,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显得格外刺耳,不断蚕食着韩论非紧绷的心神。


    他终于按捺不住,出声斥责,“云卿!那箱子里是我阿嫂的遗物,你莫要随意翻动!”


    “你瞧这件,”苏语卿恍若未闻,将一件彩光熠熠、精美绝伦的衣裳高高举起,展露在两人眼前,“竟是件嫁衣!这可是你阿嫂成亲时所穿?”


    韩论非似乎被苏语卿不合时宜的追问触动,竟慢慢松缓下来,“阿嫂与我阿兄成亲时,我才出生不久,如何识得她出嫁时穿的什么?”


    他目光掠过那鲜红的嫁衣,声音压得极低,“只常听阿娘提起,阿嫂与我阿兄自幼定亲。阿兄年少时在朔州风评极差,连远在华阴的阿嫂一家也有所耳闻,两家甚至险些退亲。后来……阿嫂不顾劝阻,孤身奔赴朔州寻我阿兄。自那之后,阿兄才幡然悔悟,入了军营挣下前程,两人也终得成亲。阿娘每每提及此事,总要我引以为戒,切莫学阿兄当年混账行事。”


    他顿了顿,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难过终于清晰了些许,“依礼,这些衣物原该作为陪葬埋进陵墓,谁知阿兄竟执意留下,如今还……平白沾染了这些是非因果。”


    苏语卿眸光一闪,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窍,“你刚才说这些衣物是用来陪葬的?是从西京带来的?”


    “自然是西京带来的。阿兄打下洛阳之后,才新得了这座府邸。阿嫂久居西京,从未踏足过此地,她的衣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韩论非语带困惑。


    “这就怪了……”苏语卿低语,眉尖微蹙,若有所思。


    韩论非正支起耳朵想听她继续分析,却见她已将衣物规整放回箱笼,悄无声息地溜到门边,侧耳探听门外动静。


    片刻后,她回身,急切地向韩论非招手催促。


    两人不敢耽搁,迅速闪身而出,一道离开了安乐院。


    “这半月来,她为躲懒,几乎寸步不离地窝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她总有一番道理等着说与我听。就连夜里,也是她与知春轮流守夜。试问,她究竟是如何抽得空档,潜去后院偷走那两箱衣裳的?”苏语卿看似解释给韩论非听,但瞧她脸上神色,倒更像是说与自己听,梳理着其中蹊跷。


    “你既已说是轮流守夜,她自有不在你视线的时刻。”韩论非指正她话语中的时间漏洞。


    “你说的却有道理。”苏语卿回道。


    接着,她便垂着头,眉头紧锁,嘴里絮絮低语着,神思不属。韩论非默默注视着她,并未出声打扰。


    天色将明未明,周遭已有仆役洒扫的细碎声响传来。两人借着身上还贴着的隐匿符箓,倒也不避忌那些早起的侍女,身影模糊地穿行在渐起的晨光之中。


    后院大门夜间落的锁早已打开,韩论非先行跨出门外,候在一旁。


    回头却见苏语卿盯着巴掌大的铜锁看了一会儿,旋即折身朝南走去。


    “你不回去,是想去哪?”韩论非无奈,只好追上她的步伐。


    “你也瞧见了,”苏语卿脚步不停,语速却清晰,“后院大门入夜便会栓门落锁。若姜同簪想在那时潜进后院偷衣,总得有法子进来。方才我粗略估算过,从安乐院走到后院大门,足有百步之遥。而从后院大门到平芜院,更是远达数百步。姜同簪白日里并非不曾外出,但时间都极为短暂。试想,凭这片刻光景,她连走到安乐院都难,更遑论避开众多仆役侍女,悄无声息地将两大箱衣物运出?”


    苏语卿浑然忘却自己是被韩论非强行带出院子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算中,“后院距府邸大门甚远,通常会在边角开设几处小门,专供侍女采买出入之用。因此,比起姜同簪,后院的侍女嫌疑反倒更大。”


    果如所料,行至府邸围墙边角,确有一道通往府外的窄门。然而,哪家高门大户的宅院没有几处这样的角门?苏语卿的话虽有几分道理,却远不足以洗脱姜同簪的嫌疑。


    韩论非思路清晰,立刻为她补上漏洞:“夜间翻墙出入亦非难事。或者,她手中本就握有后院大门的钥匙?再者,成箱衣物也可分次转移,一件件搬运。你莫忘了,平芜院附近也开有小门,她大可唤肆主上门取货,区区白日片刻,足矣。”


    苏语卿闻言,抬头望向后院不算太高的围墙。那墙上爬满藤蔓,纵然冬日枯萎,残留的黑硬荆棘刺也一如旧往。


    韩论非显然也瞧见了,镇定自若辩解道:“或许只是这处有呢?”


    若非他耳廓微微发红,苏语卿也不一定能察觉到他心底那丝发虚。


    她奚落一笑,却也未觉韩论非所言全无道理。笑声未歇,余光已瞥见旁边院落,门楣上“雨霖”二字清晰可见,院内几竿高耸老竹弯着腰,沉甸甸地压在院墙之上。


    原来这里便是雨霖院。


    时间点滴流逝,两人身上的隐匿符纸效力渐失。


    为了避开后院耳目,韩论非朝着苏语卿伸出手,带着她轻掠而起,两人纵身飞过院墙,足尖点过腊梅树梢,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平芜院内。


    苏语卿推门直入内室,融融暖息扑面而来,瞬间消解了满身寒气。她满足地轻叹一声,惫懒地陷进床榻。


    韩论非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直至腿弯碰到床沿,才猛地顿住,回过神来。


    方才在后院被苏语卿一番奚落,韩论非自觉颜面尽失。此刻绞尽脑汁,那强烈的胜负欲竟又让他揪住了一处破绽。他精神蓦地一振,伸手轻拍软泥般的苏语卿:“慢着,你莫忘了,你我与阿兄,可是在桃村耽搁了数日!”


    如此说来,姜同簪确乎有了动手时机。


    “只是,”苏语卿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声音含混,“比起姜同簪,为你开锁那人嫌疑岂不更大?她既有柴房的钥匙,为何不能有后院大门的钥匙?况且,她同你道出同簪有冤,要么是知情人,要么……便是那幕后真凶。”


    韩论非险些中了那人的圈套,此刻不假思索,咬牙断言,“自然是后者!”


    “那你……可记得那人有何特征?”苏语卿的声音几近呓语。


    韩论非被她问得一怔,迟疑半晌方道:“那人身上……似有淡香,这……可算?”


    淡香?苏语卿晕晕乎乎翻了个身。府邸上下,但凡有些体面的侍女仆妇,谁不沾些脂粉香气?


    苦思冥想这许久,竟只得这般无用之言……


    见她呼吸渐沉,已陷入昏睡,韩论非不甘心地低唤数声,终究无奈住了口。


    恰在此时,他耳廓微动,已捕捉到院外传来脚步声,带着一丝焦灼,正朝屋内逼近。


    一夜惊魂,他也感倦意袭来。顾不得苏语卿能否听见,他俯身凑近她耳畔,低声勒令:“记着给我留饭!今夜再来寻你,听见没有?”


    随着开门轻响,房门被推开。一抹粉色的衣袂轻盈地转过屏风。韩论非抓准时机,与来人隔着那架屏风,一进一出,交错而过。而踏进屋内的知春对此浑然不觉。


    昨夜刚回到下房后,知春虽然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却也愧疚撇下苏语卿。于是大清早,她便起身来了院里。


    见苏语卿安然无恙,睡得正沉,知春心中那几分忧虑总算落了地。她轻手轻脚地为苏语卿掖好锦被,又略拨了拨炭火,这才悄悄退出了里屋。


    目光扫过案几上那空空如也的瓷盘,她微微惊愕,转而抿嘴轻笑了两声。


    倒没成想,自家女郎竟这般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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