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庙乃千百年前所建,用于祭祀的殿宇早已风化坍塌,瓦砾乱石遍地,后院背靠桃止山,石壁光滑,曲折蜿蜒,至今隐约可见山泉侵蚀的流道。
外院唯余一道残破欲倾的夯土墙,倔强地立在这片荒芜之中。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废墟之上,竟生着一株桃树,枝叶繁茂得格格不入。
韩论非自半空疾冲而下,手中首环刀寒光凛冽,挟着劲风直劈桃树。
此时,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来的人是你吗?”
韩论非资历太浅,并不知道这是道法中的一句箴言,勤勉苦修的道士常以箴言诘问内心,以求道心坚定。
万万年来,引用这句箴言的修道者数不胜数,因此这句箴言也不可避免拥有了道法之力。
仙途漫漫,其间不乏心志不坚者因诘问而道心破碎,更遑论离了凡尘浊世不过几日的半大儿郎。
箴言裹挟着无上威压轰然撞在韩论非身上,韩论非吐出一口血,身体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好在他入道未深,箴言对他只是略施惩戒。
被困的苏语卿目睹此景,身体不禁打了寒颤。
凭借无机道人与他那点旧交情,小桃子终究伸出脊骨,接住了坠落的韩论非。
“我与你师父有言在先,这场祭祀过后便放你出去,你何苦找我不快?”
韩论非面无表情看了抓住自己手腕的脊骨一眼,一刀干脆斩下,倏而韩论非与半截脊骨一同摔进乱石之中。
他忍着痛,缓慢站起身,拭去唇边的鲜血,“他与妖怪为伍,不配做我的师父。”
“妖怪?你叫谁妖怪呢!”小桃子声音拔高,瞬间炸了毛,“吾乃桃止山云华神女所种之桃树!”
“种哪?这?还是洛阳郊外?”韩论非环顾四周断壁残垣,眼底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偏生他还受了伤,说起话显得散漫慵懒,落在小桃子耳里字字挑衅。
“要、你、管!”小桃子咬牙切齿,“即刻滚出去!再敢进来,把命留下!”
小桃子落下狠话后,呼啸而来的狂风卷起韩论非,将他扔出了山君庙。
箴言所伤的五脏六腑传来阵阵剧痛,韩论非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山君庙连张像样的门都没有拿什么阻止他?
韩论非站了起来,往山君庙的方向跨出步子。
“嗡——”
熟悉的金钵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显得尤为嘈杂。眼前荒芜的庙宇忽然变得描金绘彩,炉鼎之上香火烟熏缭绕。
“大师,如何常保我心安宁?”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善人,听闻近日得一珍宝?”
“正是,正是!自得此宝,我寝食难安……”
“珍宝易得,善缘难结。善人莫要着相。”
“我听说那宝物有驱邪避凶之效,置于浮屠塔内最是相宜……”
恍惚之间,韩论非似乎落入巨大的无垢之掌,陷进无边的黑暗。
倏而,又有灯烛明光。他昏沉炽热地仰头,看见一双充满痴迷狂喜的眼眸,正死死盯着它。
“巧夺天工!区区一枚桃核,竟雕琢出天宫盛宴之景,百态众生,惟妙惟肖……”
“嗡——”金钵再鸣,声浪中裹挟着遥远的兵戈厮杀。
而韩论非却狠狠地从半空砸落,成堆的金银珠宝险些晃花了他的眼。
“阿大,绑到一个大和尚,你瞧他那破旧的袈裟之下,藏着多少金银宝贝!”
“哟,这人小的认得,是万宁寺的和尚。”
……
停下!停下来!韩论非头痛欲裂,在识海中无声嘶吼。我不要听!不要看!
——人活一世,不管庙堂受纳香火还是江湖杀戮亡命,到头来,还不是黄泥销骨。
脊骨悄然缠上他的双腿,将他拖入地底。砂石泥土间,黄金宝石黯然失色;破衣碎布下,白骨森然。
——你瞧,僧与盗,你可分得清?善与恶,有何异?生与死,何须……嘶!你这丫头做什么!
耳内说教戛然而止,韩论非抓住这喘息之机,指尖生金点向太冲、涌泉二穴。
五感顿失其二后,幻象如潮水般退去,世界陷入极致的黑暗与寂静。韩论非如释重负般瘫倒在地。
好一个佛道双修的妖怪,竟如此难缠。如今连近身都不行,又该如何杀它?
韩论非沉思了一会儿,忽而想起小桃子幻象中断时那声气急败坏的嘶鸣。
云卿究竟做了什么,竟让那妖怪分了神?
随着好奇的念头生起,几缕如牛毛细的金丝从他脚底冒了出来,蜿蜒朝着山君庙而去。
这是什么?
韩论非不可置信,他明明封住了耳目,如何能看到东西?
金丝到了山君庙门前,三番两次抬起触脚,由于太过纤弱攀不过乱石,只好灰溜溜的折回。
韩论非伸出手揪住游弋不息的金丝,与此同时心中出现而奇异的感触,莫非……这就是无机老儿所说的神识?
他从记忆里搜索一番,……七窍开,则混沌死。那么反过来则是,七窍闭,而混沌生!
他当初竟是错了,韩论非心中剧震,激动地试图站起。无机老儿并非要他与那片混沌抗衡,而是要他与混沌融为一体。
神识,当生长于混沌之中!
韩论非往眉心一点,指尖微弱的灵气顺着脉络下行,彻底封闭七窍,断绝五感。
数不清的金丝如同苏醒的藤蔓,从他的脚底狂涌而出。
随即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如金色的潮水般朝着山君庙内奔涌而去。
山君庙内,庭院竟塌陷了半边,暴露在外的树根如巨蟒蛰伏。
小桃子正不耐烦对着苏语卿絮叨:“放了你,我的养料就会少上一份。养料少了一份,结得桃子就不够大不够甜了。云华向来挑剔,三月三前总要在桃园挑挑拣拣一番,我才不想我的果子烂在园子里或是丢下山去。所以你们一个都不能少,你快些进去!”
苏语卿一脸抗拒,双手死死抓着乱甩的脊骨,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你是一颗桃树,天生就能结桃子,你不自食其力就罢了,还要害人性命,大费周章弄出纸桃子。我阿娘说过,你这叫做掩耳盗铃,对,你不是桃树,你是个强盗!匪贼!你嘴里的神女是天底下最坏的妖怪!”
“你放屁!我们桃树三百年长大,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结果!我足足睡了七百年,已经没有时间了。云华是世上最好的神女,桃村世世代代受她恩惠,借些人寿又有何错?你再敢乱说,我便撕了你!”
“我便说,我便说,反正横竖都是死,你能管住我的嘴不成?云华是世上顶顶坏的妖怪,就是就是!”
眼见小桃子暴怒,数根脊骨的尾椎立马变得又尖又细。
韩论非心头一凛,当即收回神识。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桃树奔去。
不好,这村姑要完!
“妖怪,放开她!”韩论非嘶声怒吼,腾空跃起,饱含杀意的刀光再次劈向桃树。
那杀意凛然的脊骨瞬间调转方向,舍弃苏语卿,迎向这更大的威胁。
轰——!
金光大绽之后,苏语卿随着断裂的树枝一起摔落泥坑,吃了满嘴的泥。
苏语卿随着被斩断的粗壮树枝一同摔落泥坑,啃了满嘴的泥。她一边呸呸吐着,一边奋力拨开枝叶爬出。抬头,树根处断裂的刀骸映入眼帘。
原本茂盛圆盈的树冠,如今只剩下半边,那柄曾属于韩祁的首环刀,断作两截,冰冷的残骸深深卡在树干的巨大裂缝里。
这……真的是他做的?苏语卿怔在当场。
啪嗒……啪嗒……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上。
下雨了么?苏语卿茫然抬手一抹,指腹一片刺目的殷红,她抑制不住地往上看去。
一名满身是血的少年被数根狰狞的脊骨贯穿了他全身,并架在半空中。
“韩……韩论非……”
韩论非垂着头,涣散的目光勉强捕捉到地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气若游丝地催促:“喊……喊什么……快……走……”
“小鬼,我警告过你别来寻死。”小桃子暴戾未消,“也罢,弄死了便弄死了。待过了三月三,再替他寻个徒弟抵了这过错便是。”
苏语卿心脏狂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连滚带爬,几步并作一步冲向庙门,在跨出的瞬间,终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血人……
一咬牙,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桃子见状,收回了脊骨,冷哼道,“祭祀快开始了,你就呆在这里好好看着我结出果子罢。”
“咳咳……”还是躺着舒服,韩论非遥遥望天,旭日升起,东边的云霞织金染粉,往常这个时辰,他已经拉上弓了吧。
在很多人眼里,他只是晋王的胞弟。不管是行为举止还是骑射武功都会被他们拿来和阿兄比个高低。
他从很早就学会无视外人的议论与质疑,却唯独害怕阿兄失望的眼神。
阿兄骑射双绝,纵然他天赋尚可,勤加苦练,终究……只能望其项背。
韩论非颤抖着,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艰难地抬起重若千钧的手臂,点向眉心。
他扯了扯破裂的嘴角,牵动伤口,涌出更多鲜血。
罢了……救一个……也算救了……
阿兄,你瞧……纵你威震天下,这世间……也总有你救不了的人……
小桃子平息怒气,正运行功法重新长出枝叶,瞥见满身是伤的韩论非,“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村子在南边,可那丫头朝着东去,你的打算怕是落空了。”
“谁说的?”韩论非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笃定。
“你……什么意思?”
“我看见了,她改道了。”韩论非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小桃子受了伤,感知已经大不如从前。但它不信韩论非伤成这样,还能看见什么。
“你不信?”韩论非咳着血沫,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咳……不信……就对了……我……骗你的……”
小桃子正欲反唇相讥,话未出口,却见地上那血人,竟以不可思议的意志,动作迟缓地……一点一点……挣扎着爬了起来!
五脏已碎,筋骨断裂,要不是修了几日道法,早就一命呜呼了,他怎么还动得了?
在小桃子惊愕之下,韩论非一步一步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它。
“你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兵刃毁了,根基没了……”小桃子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连它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惧。
听着那话语中难以掩饰的恐惧,韩论非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回光返照:“你的……五行术法……好像……很好?”
“你……你要做什么!”。
韩论非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残存的所有、连同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尽数凝聚于指尖一点微弱到极致、却又璀璨到极致的光芒。
“别怕,只是带你……”
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