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了吉时,村道上锣鼓喧天,那喧嚣的喜庆落在耳中只觉分外刺耳。
村民们自发排成两列,前头抬的五谷三牲,足见村民对这场祭祀的虔诚。然而,后头那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纸桃子,以及村民脸上挂着的僵硬笑容,瞬间将苏语卿心底仅存的那点侥幸碾得粉碎。
真是昏了头!她又跑回来作甚?村民人数众多,单凭她和一个孱弱的小纸人,怎么可能拦得住这浩荡的队伍?
她已经尝过妖怪的厉害,她就该寻个地方躲起来。
眼看着祭祀队伍离自己越来越近,苏语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脚下却像生了杵,一步都挪不动了。
躲在暗处的楚二看见了她。热烘烘的日头底下,那单薄的少女张开双臂,毅然拦在浩荡的队伍面前,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爆发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论如何,都要毁掉那些纸桃子!没有纸桃子,祭祀就不可能完成!
云家阿姊,她没有逃走!
肩头仿佛压着全村人性命的楚二,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当即扭开火折子。
队伍最前头的人影已近在苏语卿咫尺,电光火石间,一道高喊撕裂喧嚣:“云家阿姊,快躲开!”
苏语卿还没未及反应,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骤然炸响,混杂着牛羊惊惶的嘶鸣,蛮横地闯入了鼓乐齐鸣之中。
尾巴声绑着爆竹的牛羊失去了平日的乖顺,受惊之下横冲直撞,顿时将队伍撞得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成了。”楚二喃喃自语,脑海不禁闪过韩论非出这损招时,那副坏笑的模样。
常年的征丁使得村里多是老弱妇孺,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眼下躺在地上,怕是要缓上半日有余。
至于体格健壮的村民,楚二扬声喊道:“阿姊,接着!”
两人配合默契,平日里拿来牵住牲畜的粗麻绳套,终是套在了村民的颈上。
一个,两个,三个……村民们被三五成群地牢牢捆扎在一处。
苏语卿眼儿尖,瞥见前边还有几只漏网之鱼想溜,赶忙过去拦住他们。
“就剩你们几个啦,别跑别跑,那边去不得!”
楚二利落地打好手中的死结,这才也歇了下来,看着苏语卿活泼忙碌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
倏地,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纪家小妹鸦髻依旧顺亮,粉色的衣衫却沾了尘土,浑浑噩噩地瘫坐在地上。
楚二心中一动,走到村道一旁,折下最明艳的一朵桃红,笨拙地、却带着十二分小心地,轻轻替她簪在发间。
“纪小花,”他蹲下身,声音低落,“我死了以后,除了我娘,就数你哭得最凶。怎么……如今就不得认不出我了?”
楚二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像是说给自己听,“……是我忘了,已经十二年了……”
苏语卿正推搡着村民后退,忽地背后发传来异常的她灼热,她回头望去。
山君庙烧起了冲天大火。
霎时间,连头顶的日光都显得惨淡,火舌翻卷,烈焰腾空,那赤红的怒焰几乎要吞噬万里晴空。
他……是输了,还是赢了?
苏语卿愣在原地,眼前那不断交替、混乱纠缠的落雪与春光的幻象,无声地给出了答案。
她试图弯起唇角,可耀眼的火光却狠狠灼痛了双眼,他还这里边呢……
苏语卿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片炼狱般的火海奔去,目光死死锁住庙门。然而,浓烟之中,始终不见有半个人影冲出。
她拼命抬手擦拭眼睛,可视线却越发模糊不清。滚烫的液体不知是汗是泪,混着烟灰黏在脸上。
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终究被那焚尽一切的烈焰彻底吞噬。
韩论非……活不成了。
“诶,我咋……咋被捆起来了?”
“哪里的纸桃子,看着就瘆人!”
“你瞧,那不是我们家大郎吗?他怎么会在纸桃子里边?”
……
桃村的村民渐渐清醒,惊慌四顾。就连困在纸桃子里的人也挣扎着、蠕动着,从破裂的纸壳中滚爬出来。
混乱的人堆里,楚二清晰感觉有一道异常灼亮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身上。
张娘子目不转睛盯着纪家小妹身前那泛黄的纸人,她知道……她知道他是谁。
阿娘……楚二心里无比激动,自他死后,心底一直盼望着能与亲人团聚,故友重逢。
“二郎啊……”张娘子嘴唇颤抖着,声音带着泣音,“到娘这儿来……”
“张婶,你说它……他是谁?”
楚二欲要张口,却发觉自己有魂体分离之兆,他的时间到了。
阿娘……小花……
他早非阳世之人,能窃得数日光景,已经比其他孤魂野鬼强上太多。
十二载光阴,煎熬的并非只有生者。这次,或许该由他先放手,才能让活着的人释怀向前。
那温柔内敛的魂灵无比眷恋地,回望故乡草长莺飞的春光。
伴随两声凄怆地呼喊,残破的纸人无声颓倒,扬起细微的尘埃。
来世,我们再会。
不消片刻,那层无形的琉璃罩便如碎玉般无声崩解,连同整个桃村,一同从这片天地间悄然抹去。
洛阳郊外的天依旧铅云低垂,雪却已停歇。
荒芜的田野上积雪未消,一行疲惫的人影踏雪而来。领头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发老将,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焦灼,面容却刚毅如铁石。
跟在老将身后的近卫牵着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那马打了个响鼻,竟倔强地偏头,朝着某个方向刨踏积雪,不肯前行。
“跟着它!”屈将军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定要找到晋王!”
“是!”众人齐声应诺,眼底却难掩疲惫。一日三轮的搜寻,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缀在队伍末尾的老于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没膝的积雪里,忍不住撇嘴腹诽:屈将军真是老糊涂了不成?竟指望一匹马找到主上!踏雪被寻回多少天了?日日只在这一带打转,他们跟着搜了一遍又一遍。若主上真在此处,早该发现了!
他用手肘碰了碰身旁沉默的高虎,压低声音:“老高,得寻个机会跟将军说道说道,这么找……不是法子。”
高虎没吭声,只疲惫地摇了摇头。
进入这片陌生的田野深处,众人很快四散搜寻。老于环顾四周,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搜了这许多日,此地竟似从未踏足?
“启禀将军!这里发现个人!是个女郎!”
老于与高虎面面相觑,莫非是万宁寺碰见的那丫头?
两人上前确认之后,倒显得比屈将军还要心急如焚,“快快快,主上是与她一起奔走的,大伙四处找找,主上定在附近!”
杂沓的脚步声与呼喊声再次撕破田野的寂静。
在暮色四合之前,众人总算寻找了韩祁。
待众人带着伤患匆匆而归后,无机老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慢悠悠地喊着小桃子。
那场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几乎耗尽了小桃子的本源。眼下它虚弱极了,更不想见人。
奈何无机道人循着那丝微弱的灵息,精准地找到了它藏身之地,笑吟吟地唤它,“老友啊……”
要不是他那好徒弟,它何至于此?小桃子憋着满腔怨愤,紧闭灵识,只想装死。可架不住那老道一声接一声,耐心又固执地呼唤。
罢了!小桃子心头火起,准备将他骂上一顿,让他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只要别来烦它就成。
如此,小桃子索性睁了眼,那张比树皮还要老的脸占满它的视线,小桃子顿时心里发酸。
曾经嫩生生的白脸童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模样?
小桃子与无机道人相识在千年前的仙桃宴上,那时,无机道人还只是跟随师父前来赴宴的小道童,而小桃子,也仅是宴会上一颗桃子罢了。
那日,云华神女多饮了几杯,见众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便一时技痒,便寻了一枚桃核,将眼前盛景一刀刀刻录其上。
小桃子得了云华神女的灵气滋养,由此开了灵智,每日都吵着要长成一棵桃树。
当然,小桃子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作为一枚桃核,它生来便肩负使命——埋进土里,然后结出很多很多桃子。
这一闹,便是三百年。
三百年光阴流转,小桃子依旧待在云华身边。前来赴宴的仙人皆不明所以:云华神女为何能容忍一枚小桃核三百年对着自己大呼小叫。
然而,无仙敢问,唯当年那个最是呆蠢的小道童——无机道人是个例外。
云华对此只是笑了笑,随手赏了无机道人一颗仙桃。
再后来,小桃子也喊倦了,便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待在云华身边。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它会长吁短叹,深觉桃生有憾。
直到某一天,气息奄奄的无机道人,拖着残躯,踉跄来到了桃止山。
云华突然问他,小桃子,你还想做桃树吗?
“当年数以千计的仙宗,当真……尽数湮灭了?”小桃子望着无机道人,声音微颤。
“早不复存了。”无机道人目光投向远方,声音带着一丝苍茫,“桃止山一别后,除你之外,也曾偶遇几位故人,不过皆是奔波劳碌,艰难求生罢了。”
“……”
“老友,上次所言之事,不若……再思量一二?”无机道人试探着问。
上次?小桃子忆起无机道人的话。
无机道人曾说:那次大战之后,数不清的仙人长眠于某处,幸存的道人皆称那里为“仙人冢”。那里残存着众多仙人的灵气,正适合小桃子生长。
“我才不去!”小桃子斩钉截铁,“我要回桃止山!我要回去等她!”
小桃子慧根不浅,云华去了哪,可还回得来,它岂会不知?
无机道人活了上千年,早已明白何谓自见者不明,他不需再说,不必再劝。
“云华和他们不一样,她那么厉害,定会回来的。”小桃子喃喃。
无机道人知是拗他不过,“也罢,那你便睡一觉吧。”
说罢,无机道人左手袍袖轻拂,小桃子顿时眼皮沉得厉害,意识模糊之际,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一日,云华没有等他回应,也是这般素手轻扬。
——小桃子,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就能如愿以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