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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三月三(11)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楚二再次被阿娘塞进了纸桃子里。这一次,阿娘将他捆得紧紧的,绝无逃走的可能。


    透过破损的缝隙,楚二还能看见阿娘一手端着修补的浆糊,一手扶着案桌,缓慢就地坐下。她沉浸在自我意识中,唇边带着温柔笑意,“阿龙莫要淘气,明日过后你就能当仙桃啦。待上了云华娘娘的蟠桃宴,沾了众仙人的仙气……”


    张娘子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嘴巴咧得大大的,带动着脸颊微微抽搐,“福寿永昌!光宗耀祖!”


    “那……阿娘你呢?”楚二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再次刺激到她。


    张娘子收拢了表情,近乎麻木地涂上浆糊,将缝隙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在这世上,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就连骨肉亲眷也不例外。


    有些只能把血肉充当养料,而有些却可以在枝头高高挂起,成了正果。


    为了这场盛大的祭祀,桃村早早在三更天涌现出火光,猪羊求生的嘶鸣划破这片寂静。


    村民们纷纷敞开门户,抬出大小不一的桃子,所有的光亮从各个方向汇集到桃村的某处——桃村长的家。


    自古以来祭祀就是一件庄重而又盛大的仪式,村民们要准备的琐碎还有很多,于是桃家成为了最重要的供品的存放地。


    楚二晃了一路,最后安稳落在供台上。


    他记起自己当初坠崖的第二日也是三月三。阿爷再三叮咛要他跟着,他却贪恋山上的红花正艳,一脚踏空。


    魂魄归家时,看见阿娘伏地痛哭,不尤懊悔至今。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等弟弟妹妹出生后,阿娘心中的哀痛会减轻,他也能安心离去。


    怎料妖怪却让自己重活了一遭。


    他若是没有贪恋失而复得的一切,早早把所有事都告诉韩九郎,是不是就能救了阿娘,救了桃村?


    忽而纸桃子晃动了几下,随后跌落了供台。


    定是韩九郎来了!楚二一阵天旋地转,心里颇为激动,他就知道,韩九郎不会坐视不管的!


    “韩九郎!是不是你!”


    韩论非刚翻过桃家矮墙,庭院里摆放得齐齐整整的纸桃子映入了眼帘。


    阴冷的风呼啸吹过,其中一个轻飘飘的纸桃子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滚来滚去,里边还传出耳熟的声音。


    楚二怎么知道自己来了?


    韩论非怔愣了片刻,这是做什么,纸桃子包着纸人?


    韩论非立马将楚二救了出来,又麻利的踏上一个个供台,找到了韩祁。


    韩祁双眼紧闭,唇色微白,除了昏睡不醒,并无其他大碍。


    韩论非松了口气,却又暗自奇怪。昨夜无机老儿明明给他下了禁锢术,不久之前他竟发现自己能动了。难道那老道的法术失灵了?


    夜里温度骤降,风中飘来稀薄的血腥味。韩论非终于能静下心来思索对策。


    这妖怪着实可恨,他定要会上一会。摩挲着下巴,他决定先将阿兄安置妥当,再混入祭祀队伍,等妖怪现身。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他唤了楚二一声,随手将首环刀丢在供台上让他看管。


    自己则扛起韩祁去往桃家后院,寻了个门锁严实的屋子将人藏好。


    韩论非折返回来,楚二眼中带着期盼恳求道:“韩九郎,求你救救我阿娘,救救整个桃村的人。”


    “小爷既然来了,自然不会空着手回去。”韩论非说着便缩进了韩祁曾躺过的纸桃子,“你去寻些浆糊来,把这口子封住。”


    楚二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躲进桃子里,跟着祭祀的村民找到妖怪?”


    “……嗯。知道就快些。”


    “不行!”楚二摇头,“这场祭祀绝不能举行。村里都是些凡人,到了妖怪面前哪还有活路?况且,你就不怕妖怪控制他们来杀你?”


    楚二说得在理。韩论非自忖,若真与妖怪缠斗起来,确实无暇顾及村民安危。


    他只得又从纸桃子里钻出,坐在供台边沿,有些难堪道:“有件事你得知道,我并不知道妖怪在何处。没了祭祀引路……我寻不到它。”


    韩论非不得不承认,至今不知道如何开启神识,更别提以此找到妖怪。


    “我知道它在哪里!”楚二语气略为激动。


    韩论非问,“在哪?”


    “它在村头年久失修的山君庙里,就是云家阿姊的菜园。”


    “什么?”韩论非眉关拢起,诧异非常。


    楚二解释道:“桃村在很久很久之前叫做桑落,后来因为村里桃树结得桃子又大又甜,慢慢在乡里出了名,后来还成了皇家贡桃。村中的先人们称是得到了桃山山君的庇护,于是各家各户捐募银两,在村头修了山君庙,日日供奉香火,村子也改叫了桃村。也不知道哪一年出了变故,桃树结得桃子青黄酸涩,先人无法向上头交差,死了好些人。起初以为是触怒了山君,日日跪求,可第二年桃子却依旧寻常大小,桃村便失了贡桃资格,渐渐又变回寂寂无名的村子。至此以后,山君失了香火,庙宇也再无银钱进项修缮,唯有村民拮据度日,省下些许资财用以维持。前些年世道混乱,村民日子越发艰难,那早已不太灵验的山君庙彻底破败下来,只剩一道摇摇欲坠的土墙。可就在云家阿姊出现的那天,山君庙竟摇身一变,成了她的菜园。”


    楚二的声音带着懊悔:“其实……这些我早该告诉你的。幸好,还来得及。”


    韩论非没空听他感怀,拿起首环刀走到门前,又想起一事,回头望向楚二:“小鬼,你一个人拦得住这么多人吗?”


    沉默片刻,楚二郑重道:“我会拼尽全力阻止他们。”


    “别傻了,跟我来。”韩论非折身在前带路,“刚刚在桃家看见些东西,或许能帮你。”


    他推开了一扇门,见楚二面露疑惑,露出一抹损人的坏笑,凑到楚二耳旁叮嘱一番,又将火折递给他。


    随后,两人躲开村民,偷偷造访了各家各户的畜棚,拆了许多套绳下来。


    看着堆得比楚二还高的套绳,韩论非仍觉不保险。他摸着心口的符咒,琢磨着再给楚二找个帮手。


    哪知转身时,两人冷不丁与苏语卿撞个正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苏语卿走近,一身膻味,手里捧着装满羊血的陶盆,里边的红浓郁得发黑。


    苏语卿那日的阴冷森然,楚二记忆犹新。于是他缩在韩论非背后企图藏住自己,“是阿姊,云家阿姊!”


    做鬼了胆子还这么小。韩论非心中嫌弃,看向苏语卿时也暗道糟糕。


    这几日他仔细琢磨过,那妖怪或因某种缘故无法动弹,才不远千里将桃村挪到洛阳郊外。


    而被操控的村民成为了它的耳目,因此那日能“看见”他的所作所为。


    今日他带着楚二一直躲着村民,也是有此顾忌。


    如今与苏语卿照了正面,与其冒着暴露的风险寻找他人,不如就用她好了。


    “再不说话,我就叫人了。”苏语卿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意。


    韩论非眼疾手快,掏出符咒便往苏语卿心口贴去。


    符咒触及的瞬间,苏语卿出窍的神魂为之一震。


    她手一松,陶盆应声落地。


    韩论非与楚二见状纷纷退了几步,腥膻的羊血溅了苏语卿满身。


    苏语卿涣散的眼神逐渐凝聚,她先是茫然环顾四周,接着低头看向沾满滑腻羊血的双脚,又拎起染血的衣摆嗅了嗅。


    韩论非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气氛有些意味不明。


    楚二见她双眼逐渐清明,试着探出头,喊了一声,“云家阿姊?”


    残夜未消时分,满身的血迹、会动的纸人……


    苏语卿后知后觉发出尖锐地叫喊,继而在一人一鬼的注视中,转身夺路而逃。


    “阿姊她……跑了?”楚二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有些伤心难过。


    韩论非占据最佳的位置,将苏语卿脸上不停转换的精彩神情收入眼底。果然不出他所料,云卿这村姑也没什么能耐,这就吓得跑了。


    等等,她跑了?韩论非的脸色猝然一变,握紧首环刀立即追了上去,他的符咒!


    苏语卿朝着晨光微熹的方向没命地狂奔,冷风毫不客气地灌进她剧烈起伏的喉咙,四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令她心惊肉跳。


    逃!快逃!


    求生的本能仿佛刻进了她的骨髓,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这样亡命奔逃了。


    她与阿娘沿着前朝明帝开凿的河道一路前行,道路萧条,行人断绝。途中偶遇同行者,起初尚有余粮,还能互相扶持;待到食物难寻,便只剩你死我活的争夺。


    “喂,云卿——”


    韩论非从未见过跑得如此之快的女郎,心急如焚,奋力追赶。不知不觉间,脚下竟生出一层淡薄金光,身体猛地腾空而起,


    仅仅是趁隙惊恐地回瞥了一眼,也足以让苏语卿脑中空白。


    难道她是被人塞了什么毒菇,否则怎会生出幻觉?


    道路渐渐开阔,苏语卿不尤稍稍安定下来,只要继续向前离开这诡异的地方,她就能离开这鬼地方。


    韩论非也被自己骤然腾空吓了一跳,身形一个踉跄,险些跌落。他强自稳住心神,将全部意念集中于追赶苏语卿。渐渐地,腾跃变得熟练而平稳。


    眼见两人距离飞速拉近,韩论非的手几乎要触及苏语卿的肩膀,他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


    然而下一秒——


    砰!砰!


    两人一上一下,近乎是同时狠狠撞上琉璃罩。痛呼之后,两人又狼狈摔在了一处。


    “云卿!你跑什么?!”韩论非捂着撞疼的额头,没好气地怒道,“你瞧清楚!小爷是人不是鬼!”


    苏语卿也捂着头,吃痛地与韩论非拉开距离。直到后背再次触碰到那无形的边界,混乱的记忆才如潮水般涌来。


    她记起了在破庙遇见韩祁,遭遇夜袭,韩祁重伤昏迷……记起了带着他住进草屋,被困在诡异的田野……还有……


    “嘶——”剧烈的头痛袭来,无数混乱的片段冲击着她。她蹙紧眉头,不太确定地低喃:“韩……九郎?”


    “记起来了?”韩论非没有好气。


    “韩祁呢?他在哪里?”苏语卿急忙问道。


    “我兄长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你该尊称他为晋王。”韩论非下意识纠正道,随即又烦躁地摆手,“罢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村民人数众多,我怕楚二一个人挡不住,你赶紧回去帮他!”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拉她。


    “回去?”苏语卿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惨无人色,双腿下意识地又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那妖怪能操控人心!回去就是送死!我不回去!”


    “楚二做了鬼都想着救人!你怎么能如此胆小自私?”


    “区区数十户的村子,纵然全死光了,与我何干?”苏语卿咬牙抬头,她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意,死死瞪着韩论非,“江宁城被辰军围困数月,数十万民众活下来的不足一二。那时候,尊贵的九殿下又在何处?城内米价飞涨,草根树皮俱尽,我们饿疯了去开城门的时候,可有人给过我们一条活路?”


    韩论非记得那场战役告捷时,朝野上下是如何的欢欣鼓舞。却从未想过,那纸面上的寥寥数笔,是眼前女郎不住地颤抖,是如此触目惊心的冷眼旁观。


    他难以置信睁大双眼,“你恨辰军,恨我阿兄?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兄长身边?”


    她恨韩祁吗?


    她曾如所有百姓一样,憧憬着战神的降临。也曾饿得发昏时,恨不得生啖其肉。最后……却偏偏是他救下了阿娘。


    巨大的矛盾与茫然袭来,苏语卿心生逃避,把脸埋进双膝,“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死。”


    韩论非呼吸一窒,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冷漠:“罢了,你把符咒还我。你要生要死,与我无关。”


    这时,苏语卿的目光聚在心口的黄纸,就是这符咒唤醒了她的神智,纤瘦的手死死捂在胸口。


    韩论非看得分明,自然瞧出她不肯交出,这可由不得她!


    “云卿,桃村的人可不欠你!”


    韩论非随手丢下刀,俯下身企图掰开苏语卿的双手。


    几番争抢之下,两人近乎翻滚在一处,苏语卿渐渐失了力气,她绝望挣扎道,“韩论非,你明明知道没了符咒,我会死的。这场祭祀没有人能活下来……”


    苏语卿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一张嘴无声一张一合。


    怎么回事?


    “嗡——”


    韩论非还未反应过来,一道清脆空灵、却直刺魂魄的敲钵声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耳膜,余音震得他脑髓都在发颤!


    剧烈的头痛让他瞬间蜷缩在地,再也顾不得抢夺符咒,双手死死抱住了头颅。


    待那钻心的疼痛稍缓,他勉强睁开眼,像蛇一般的异物已经悄无声息爬上苏语卿的手脚。


    颜色灰白,如今离得近,看着竟像人的脊骨。


    不等苏语卿任何呼救,脊骨蓦地往回扯。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韩论非的视线里。


    是它!


    此处离山君庙并不远,韩论非不做他想,拾起首环刀,足下金光再起,腾空跃起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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