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韩祁挽着袖子蹲在门前,叮叮当当地修补着破损的门板。
被这动静扰醒的苏语卿揉着惺忪睡眼起身,凑到韩祁身旁,茫然问道:“咦,这门怎么坏了?我记得昨日还是好好的。”
“阿妹昨夜在屋里,可曾听见什么动静?”韩祁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她。
苏语卿摇了摇头:“不曾。”
“那……”韩祁关切中带着迟疑,“可觉得身上有何不适?”
她近来只觉双臂酸疼,许是提水做饭累着了。这等小事,还是莫要告诉阿兄,徒惹他担心。想到此处,苏语卿再次摇了摇头:“没有不适。”
韩祁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今早发现屋门毁坏时,他已仔细查看过屋内和阿妹。昨夜他竟睡得那般昏沉,未曾听见半点异响,此刻想来,背脊仍不免泛起一丝凉意。
苏语卿却没想那么多,起身打水洗漱。昨儿见底的瓦缸已然盈满清水,旁边的瓷盆里还养着两尾活鱼,不用想也知道是阿兄早起去溪边捉来的。
日头渐升,独自闷在东房的韩论非捧着书卷,竟越看越痴迷。
他翻找了一宿,关于桃村妖怪的线索半点也无,倒是读了许多记载千奇百怪术法杂论的典籍。
其中一本名为《归墟》的心法,扉页朱砂批注的小字,蓦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此心法蹊径独辟,其创始湮没无稽。昔有万众趋之,成者寥寥而已。
韩论非向来是个头铁的主,他到底要好好瞧瞧,究竟是何等稀罕功法,竟令万人追逐却罕有成者。
在传说中,归墟是东海的无底之谷,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皆汇聚于此处。
正如胎儿在未诞之时,脐下三寸气海便如无底渊谷,承母体精血为引,接引天地间游散的先天元气。
只是人一旦降生,便失去了以气海本能吸纳灵气的天赋。若有修道者能堪破此中玄机,便能重开气海,使天地灵气如潮汐般在其间自由往来吞吐。
此后,道者体内灵气澎湃汹涌,经络几欲崩裂。然气海愈加深广,似无穷尽,充盈而不满溢。到了晌午,夙夜未眠的韩论非竟仍精神抖擞,只是腹中饥饿如同燃起无根之火,灼热空瘪,难受得紧。
因韩祁的厨艺着实有限,苏语卿只让他帮忙看着灶火。陶锅里粟米粥香气四溢,案板上则放着刮净鳞片的河鱼和焯过水的嫩笋,静待下锅。
“何时开饭?小爷快饿死了!”韩论非循着香味推门而出。
苏语卿从灶房探出头:“道长叮嘱莫要扰你。今早的豆粥还有剩,你先垫垫肚子?”
“他人呢?”
“一大早就出门了,至今未归呢!”
又出门了?韩论非闻言疑窦顿生。西京繁华如云,也不见无机老儿有兴致出门闲逛,怎地对这巴掌大的桃村如此稀罕?何况半日光景,足够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了。
“韩九郎,你要是不要?”苏语卿见韩论非停在院中自顾皱眉,于是又问了一遍。
韩论非脑中似有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他抬头便答:“自然要!”
待他走近欲接粥碗,一根黢黑的烧火棍却拦住了他迈向灶房的脚步。
韩论非垂首瞧了眼黑漆的棍子,不知韩祁意欲何为,遂而目光移到韩祁脸上。
“昨夜家中进了贼人,”韩祁开口,语气虽委婉,看向韩论非的眼神却直白锐利,仿佛眼前人非是客,反似贼,“可有惊扰到你们师徒?”
昨夜之事,说与常人听也未必信,何况这深陷桃村诡异的二人?韩论非本就不打算解释。
“不曾,”他草草敷衍,“我们师徒一向睡得沉。”说着便要去接苏语卿手中的粥碗。
怎料韩祁起身夺了过去,眼里黑沉可怖,纵然韩论非时常被韩祁厉声训斥,当下也吓得心惊。
从小到大,阿爷不曾管过他,阿娘管不住他,唯有阿兄能让他收敛一二。
久而久之,韩论非对兄长的脾性也摸透**分,深知此刻若不吐露实情,随之而来的必是雷霆手段。
但话又说回来,他如今可是村长的客人,阿兄又能拿他怎样?底气又壮了几分。
“昨夜睡得迷糊,起夜如厕后认错了门,”他目光微飘,信口胡诌,“还以为是道人故意将我关在门外。不过一场误会罢了。”
说罢,他解下腰间钱袋,往苏语卿怀里一掷:“喏,两清了!”
苏语卿当面打开来看,惊呼道,“阿兄,你瞧!”
五六只做得精巧的金兔儿展露了出来,韩祁神色愈黑,“我兄妹二人待你为客,你却拿银钱侮辱我们?”
韩论非暗道不妙,粥也不要了,脚底抹油就往屋里钻:“云卿!往后我的饭食都送到屋里来!”
韩祁怒火中烧,直言要将他打出门去。
好在苏语卿拦了又拦,“阿兄,他是村长领来的贵客,纵有过错,总该先知会村长一声。”
“好!我这就去与村长分说清楚!回来再赶走这小竖!”
话音落下,韩祁便出了门。
天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瓦缸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阿兄……始终没有回来。
奇怪的是,苏语卿心中既无出门寻找的念头,也生不出半分挂念。
唯一忧虑的是同住屋檐下的两人问起,她应该如何搪塞过去。
好在无机道人至今神态如常,仿佛无事发生。
韩九郎那日似乎真被兄长吓得不轻,一连几日都躲在屋里。每日苏语卿给他送饭的时候,他眼中分明有话欲问,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向外飘忽。
可那话在唇齿间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这日,苏语卿正撒着谷糠喂小鸡,趁着它们低头啄食的空挡,用指尖轻点了点毛茸茸的金黄脑袋。
只盼着它们快快长大,然后下一窝又一窝的蛋,再用鸡蛋去换香甜的麦粉。
无机道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垂头含笑也逗弄一会儿小鸡,“云家丫头,老道是来请辞的,傍晚就得走啰。”
“道长要走了?”苏语卿有些措不及防,“你们不是要待到三月三?”
可三月三是哪天呢?她当场掰着手指算了又算,半天也没理清头绪。
恰时,一朵桃花迎风飞来,不偏不倚落在苏语卿的手上,她灵光一闪,终于记起明日就是三月三。
然而抬头望去,无机道人早已走远,只留下一道飘然离去的背影。
想着这或许是师徒二人在此的最后一顿饭,苏语卿做的荠菜馍比平日大了许多。
屋内光线昏沉,韩论非依旧盘膝深陷书海之中。不得不承认,敛去平日那副散漫倨傲的韩九郎,静坐读书的模样,确有几分……好看。
她站了好一会儿,韩论非才目光呆滞地放下手中的书。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瞥见地上仅剩的几本,瞬间原形毕露,哀叹一声瘫倒在地。
这几日啃的书早已远超他毕生所学,怎么还有啊……
苏语卿将吃食推到他面前:“你们出村后,会往哪里去?”
韩论非也不言谢,坐起身捻起一块馍就往嘴里塞。
嗯?
思绪尚未从哀怨中抽离,等他机械地咀嚼几口,才猛然回过神,抬眼问道:“谁告诉你……我们要出村了?”
韩论非枯坐沉思良久,终于等到无机道人归来。
“你去哪了?”
“闷在屋里好些日子,总得让老骨头出去透透气,难不成还陪你这半大小子一直枯坐?”无机道人语带嫌弃,然而袖口沾染的那缕不同寻常的香气,却逃不过韩论非的鼻子。
韩论非唇边勾起一丝讥诮:“怕不止是‘透透气’吧?日日外出,我险些以为……你是去会相好的了。”
无机道人未接话茬,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问:“找到《神妖谱》了?可瞧出什么名堂?”
“看过了。但有几处不解。”
“讲。”
“《神妖谱》所载精灵妖怪,皆为天生地养,其能亦是天赋。我反复翻查,并无哪个有移山聚雾、操控神魂之能。倒是之前所阅的五行术法里……对此记载甚详。”韩论非目光紧锁无机道人,笃定他必知内情。
谁知后者听后,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顺着话问:“那又如何?”
揣着明白装糊涂,韩论非心底暗骂。
“你给的书里虽杂糅了不少旁门左道,但这五行术法,分明是修道之人必习根基。你作何解释?”
“这我哪知晓?”无机道人轻描淡写,“许是它颇有悟性,从何处偷学了去。倒是你,竟连它都不如,神识至今毫无动静!”
无机道人话锋一转,直戳韩论非痛处,他心头气馁,索性破罐破摔:“你为何与云卿说今日要走?你出去见的……究竟是谁?!”
无机道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人活得越久,能说得上话的便越少。它……算得是贫道一位故友。九百年前它初诞于世,贫道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近日不过是与它聊聊往昔,叹叹今朝。只是今日相见,它却是为几日前所求,向贫道讨个答复。”
韩论非眉头微皱,还未深思,话已经脱口而出,“它求你何事?”
“它求我,”无机道人声音平静无波,“无论明日它做何事,贫道只须袖手旁观。于它,可得其所愿。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它能替你除去韩祁。没了韩祁这座遮天蔽日的玉山,天下何人不知你九殿下?开神识指日可待,亦算为贫道排忧解难。呵,岂非三全其美?”
韩论非闻言,惊怒交加,本能欲转身质问,却骇然发现手脚如被无形枷锁缚住,动弹不得。
谁动的手脚一想便知,“无机老儿,你!”
“莫做徒劳挣扎,你动不了的。”无机道人淡然在韩论非对面坐下。
韩论非虽身不能动,眼神却如同被人当街剥光了衣裳,羞愤欲绝。
就连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阿兄……阿兄他……不是……”
“不是什么?”无机道人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韩论非霎时卡了壳哑了音,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吗?
谁让他连出生都是沾了阿兄的光。
阿母早年便失了阿爷的宠爱,要不是阿兄年少成名得了阿爷青眼,世上本不该有他韩论非。
他就是躺在兄长功勋血汗上诞生的娇儿,被阿娘宠得整日没个正形,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
民间多的是重长宠幼的人家,他们韩家也不曾例外。
更何况韩家已有珠玉立在前头,他韩论非长成何等模样,又有谁真正在乎?
哪怕是阿母,也只是盼着他到了年岁领块封地,做个闲逸的大王罢了。
“韩论非,‘道’这一字,一要赤心,二当无畏。你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当真无所畏惧吗?”
阿兄从来高大威武,挽得起最强的弓,拿得起最重的刀,名动天下,光芒万丈。
韩论非扪心自问,踏入桃村之后,见阿兄被妖怪蛊惑,心底也曾窃喜兄长居然有一天不如自己。
那点不甘与嫉妒,如藤蔓般悄然滋生,不知何时已长成参天巨树,将他牢牢困在冰冷的阴影之下。
可是,那是兄长啊……是牢牢护住他和阿母的人。
“你告诉我,它在何处。我不求你,我自己去杀。”韩论非的声音沉静得近乎悲凉,门轴发出喑哑后,韩论非陡然提高音量,“撇开我兄长不谈,桃村上百条人命,你不在乎吗?”
无机道人终是开了口,声音悠远仿佛来自亘古:“你可曾听闻‘夏虫不可语冰’?夏虫活不过寒冬,自然不知冰雪为何物。老道别无所长,唯活得够久。眼见那沧海化作桑田,桑田又再而变作沧海。天下分分合合,缘分兜兜转转,这人死后,三魂重归天地,待重觅了良机,又是转世再一春呐。”
言毕,无机道人拂袖而起,洒脱离去。
正在房里的苏语卿隐约听见了动静,出来查看究竟。
她见韩论非独自僵坐在屋里,心里已然勾勒出七八分梗概,“韩九郎,你知不知道尊师重道,怎么连师父都气走了,还不去追?”
“……”韩论非颓然闭上眼,无言以对。
苏语卿等了片刻,见他毫无动静,便自顾走向院门,想看看无机道人是否走远。
谁知对门的楚二突然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他浑身缠绕的红线因挣扎而散落一地,见到苏语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搂住她的手臂哭喊:“阿姊救我!我娘……我娘要把我……塞进那个纸扎的桃子里!”
苏语卿站定一动不动,隔着衣袖的手臂都沁着森然寒意。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惊恐万分地想要松手逃跑。然而,苏语卿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他。
“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待在桃子里。”
就和她的阿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