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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月三(9)

作者:凭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几人从菜园一同回来。苏语卿与楚二在门口道别不久,便听见隔壁张婶絮絮叨叨唤楚二早些回家的声音。


    家家户户灶房飘出的袅袅炊烟弥漫在村道上空。苏语卿想起自己该去做饭了,一回头,却见韩祁正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


    “阿兄?”苏语卿微怔,“你怎么还不进去?”


    “等你一起。”韩祁言简意赅。


    苏语卿唇角的弧度抑制不住地扩大,眯起眼睛,笑得格外甜。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门。院内摆设如常,小鸡叽叽喳喳地迈着欢快步伐。只是右侧那间大屋屋门紧闭,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这情形与前两日的安静不同,倒让苏语卿心底隐隐升起一丝忧虑。


    难道韩九郎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又能去哪儿?


    她放下菜篮,轻轻叩门,却久久无人应答。索性开了条门缝往里瞧,只见那位素日里活蹦乱跳的玉面小郎君,此刻竟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垒成高墙的书堆里,正垂着头,无比认真地翻阅着手中书卷。


    只是……只是……


    苏语卿捂住嘴,强忍住几乎要溢出的笑声,一把将韩祁拉了过来。


    “阿兄快看!他脸上贴的……莫不是中了邪吧?”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


    韩祁本不欲窥探他人**,听她这么一说,也忍不住顺着门缝瞥了一眼。


    韩论非从头到脚都贴满了黄符纸,活脱脱像是道士作法也镇压不住的邪物。


    韩论非并非聋子,何况修习了无机道人传授的心法后,五感愈发敏锐。他并非不想回怼苏语卿几句,只是此刻实在有心无力。


    这屋里的每一本书,都被那老道下了禁制,一旦翻开,非得从头到尾细细读完不可。


    至于身上贴的这些五花八门的黄符,若论其名目,可统称为“通语符”。


    据无机道人自己所言,他那囊袋里的藏书,乃是他穷尽心力搜罗所得。有上古镌刻于龟甲、礼器、竹简之上,再经拓印或抄录保存的;亦有近百年间的孤本珍藏。


    韩论非的学问造诣,尚停留在“写好一手字”的初级阶段,亟待提高。


    若无这满身“通语符”加持,他连书上的字都认不全,遑论理解那些文风迥异、艰深晦涩的各类典籍了。


    苏语卿借着尚未褪尽的暮光,蒸好了暄软的白馍,特意给“苦读”的韩论非留了一份。随后又与韩祁一同收拾了偏房。


    当晚,韩祁便在偏房歇下。


    忙完这些琐碎事务,苏语卿已是浑身酸痛,打着哈欠准备推门安寝。


    “谁啊?”门外似有动静,她警觉地问。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云家阿姊,是我。”


    苏语卿开了门,有些意外:“楚二?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楚二?你怎么神情恍惚的?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苏语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


    楚二低下头,看着自己纸糊的身体,陷入了深深的犹豫。


    韩九郎想找出妖怪,救出被困在桃村的兄长。


    可是……没了妖怪,大家是不是就又会看不见他了?一切是不是又会变回从前那样?


    他又低头,无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纸糊的脚。


    其实……那妖怪,也并非一件好事都没做。


    “没……没事了。阿姊再见。”楚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下意识摸了摸后颈那个被戳破的洞,随即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深夜的桃村静谧安详,就连狗都睡了的时辰,韩论非终于合上手中的书卷,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闭目缓解酸涩的双眼。


    他活了十几年,何曾这般挑灯苦读过?若让阿母瞧见这情景,怕是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苦读数个时辰,眼前垒成高墙的书堆却未见矮下多少。韩论非不禁怀疑:无机道人所说的那本《神妖谱》,莫不是诓他的?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脑中杂念,重新睁开专注的眼眸,顺手又拿起一本翻开。


    ——下一刻,他瞬间涨红了脸!


    书页上赫然是各种姿势交叠的小人图。


    作者不仅图文并茂,还煞有介事地标注了花名与“修炼”注意事项,甚至连求子、避子的法子都写得详尽无比。


    可怜韩论非连眼都闭不上,一股燥热自丹田窜起,顷刻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自认平日跋扈张扬,那双招人的桃花眼却从未在脂粉堆里打过转。纵有女郎主动凑近,也总被他冷言讥讽得无地自容。


    若要把他荒唐行径掰开揉碎说上一说,也无非是招猫逗狗、暗中教训几个目中无人的纨绔,或是逃了夫子的课,携三五浪荡子跑去京畿围猎罢了。


    退一万步来讲,他身量未足,情窍未开,饶是有人去他面前撩拨,柔妃必要把人拖下去打死。


    好不容易熬到手脚能活动自如,韩论非黑着脸,将那本“烂书”狠狠掷向无机道人的方向!


    “老不羞的!你袋里装的都是什么腌臜玩意儿?”


    无机道人捡起来瞧了瞧,竟笑得一派通透:“害什么臊?再过几年,你自会用得上。莫小瞧这双修之道,既能调和阴阳,又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日后你说不定就走此道呢。”


    “我呸!”韩论非怒道,“小爷嫌它污眼!书堆里若还有这等秽物,速速拿走!”


    “你当贫道为何随身带着这些?”无机道人捋须道,“此乃当年各门各派筑基入门的典籍,本想待你开了神识,赠你作贺礼。哪知你如此不济……倒是老道高看你了。”


    韩论非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壶。火气稍降,仍觉不够,索性推门而出,欲借春夜凉风吹散脑中旖念。


    关于“神识”,他远非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私下里,他尝试过无数次,却无论如何也撬不开那片死寂沉沉的混沌。


    他生性散漫,却硬生生记住了无机道人传授的那几句玄奥口诀:心若明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物而不伤。……七窍开,而混沌死矣。


    可这跟开神识有何关系?他百思不得其解。


    问及老道,对方也只神秘兮兮地说:“此法唯能顿悟,教是教不来的。”


    夜风微凉,韩论非稍定心神,耳膜却敏锐地捕捉到一阵细微而密集的“咔嚓”声。他凝神细听,那声音竟来自村里家家户户,是刀斧剁砍硬物的声响。


    他循着最近的声音潜行至苏语卿的窗下。透过窗棂交错的阴影,只见豆大的灯火在穿窗夜风中摇曳变形。苏语卿整张脸浸在昏黄的光晕里,眼神空洞,动作僵硬,诡异至极。


    又是“咔嚓”一声,零星的碎屑恰好溅到韩论非的脸上,他捻下嗅了嗅,是竹子渣。


    昨夜驱使村民伐竹,今夜又命其削竹……这妖怪倒是不吃人,却拿全村人当苦力使唤?


    韩论非嗤笑出声,满含嘲弄。


    倏地!


    苏语卿的脸猛地贴上了窗棂。阴影中,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锁定了韩论非。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要作甚?!”


    苏语卿的眼珠极其缓慢地上下转动,紧接着,竟也发出一声与韩论非如出一辙的、充满讥讽的嗤笑。


    韩论非一愣,目光触及自己袖口飘荡的黄符纸,才惊觉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滑稽。


    ——她竟敢嘲笑他?


    怒意上涌之际,韩论非脑中灵光一闪。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冲向房门,抬脚狠狠一踹!


    “嘭——!”


    门栓应声断裂落地!半扇破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发出“吱呀呀”的垂死呻吟。


    屋内寒光一闪,一把银亮锋利的镰刀横空而出,拦住了韩论非的去路。


    “你不是云卿!”韩论非厉声喝道,无比笃定。


    村民入夜便被操控,神情麻木呆滞。


    可方才他嘲笑妖怪时,“云卿”竟有回应,这太奇怪了。


    按此推断,妖怪要么此刻附身在她身上,要么随时监视着整座村庄。


    理清前后关窍的韩论非与其对峙,“你究竟是个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只会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与小爷真刀真枪斗上一场!”


    “……”


    “苏语卿”缓缓抬起头,颈骨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这是……要现身了?韩论非好奇地瞪大眼睛。


    阵阵袭来的阴风却吹了灭灯烛,所幸他已非肉眼凡胎,黑暗中依然视物清晰。


    譬如,苏语卿手里正朝他脖颈挥来的镰刀。


    韩家世代为将,子弟自幼习武。韩论非反应奇快,侧身轻易避开锋芒,甚至本能地反手一扣,瞬间将那镰刀夺了过来。


    “啧!”他志得意满地将镰刀举在手中把玩,如同缴获了什么稀世珍宝,“该说你蠢还是笨?支使一个弱质村姑来斗小爷?斗得……”


    话音未落。


    那镰刀竟似活物般猛地挣脱他的掌控,“嗖”地飞回“苏语卿”手中。


    与此同时,数根粗壮冰凉的圆柱状异物不知何时已死死缠住了他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


    这妖怪竟如此不讲武德?


    眼看“苏语卿”再次高举镰刀,韩论非的心瞬间凉透。


    他只得咬牙抬手,准备硬抗这致命一刀……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从后方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向后拖去。


    “你这小子!打个盹的功夫,跑这儿作甚?”无机道人的声音带着睡意响起。


    缚住双腿的异物识相地松开。无机道人不由分说,径直将他拖出屋外。


    韩论非尚未站稳,便急声喊道:“无机老儿!妖怪就在屋里!快……”


    他话未说完,目光扫向屋内,声音戛然而止。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竟已重新亮起。苏语卿安然坐在原位,继续削着手中的竹条。


    除了那扇被踹坏的门,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无机道人探头朝屋里瞧了瞧,转脸疑惑地问韩论非:“妖怪?在哪呢?”


    韩论非一时语塞,心中惊疑不定。


    那妖怪对着他何等猖狂,怎地无机老儿一来,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早知如此,就该先寻了这老道一起来,岂不早就捉住妖怪离开这鬼地方了?


    无机道人慢悠悠地往回踱步,语带调侃:“大半夜的闯进小娘子房里……你也不怕挨揍?”


    “你胡说什么!小爷岂是那种人?!”韩论非气得跳脚。


    他跟在后面,脚步却迟疑了。方才闹出那般大动静,两房仅一墙之隔……无机老儿,当真会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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