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论非虽然不喜无机道人逼他开神识,但是苏语卿抢他兄长更是可恶。
他岂肯与这厮为伍?索性醮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仙”字,桀骜斜睨着她,“何谓‘仙’?‘山’上之‘人’也!自然要比远古上神晚上万万载。”
苏语卿讨了个没趣,悻悻然不再言语,只问无机道人:“那后来呢?”
“这些仙人参悟天地玄机,开宗立派,广收人间有资质的弟子。仙宗遂从一二之数,繁衍至百家争鸣。他们彼此争斗不休,却也推陈出新。经年累月,脉脉相传,各门各派所怀秘术变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正当宗门鼎盛之际,无数上古神明却悄无声息地归于天地。宗门不明其因,只能听之任之。直到七百年前,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无机道人目光越过两人,朝灶房方向望去,“哎哟,都端来啦?来来来,贫道帮你放。”
韩论非低头瞧了瞧面前焦黑如炭的面饼和软烂不成形的薤韭,再望向安然落座的韩祁时,面上不由显出几分踌躇。
昔年阿爷任朔州大总管,阿兄入伍从军。阿母虽是妾室,嫡母窦氏也从未在衣食上克扣过他们母子。
更遑论阿爷登上帝位后,阿兄在外边无往不克,阿母的位份也跟着上涨船高,家中饮食更是精细。
昨日的饭食尚可勉强将就,今日这等……实在难以下咽。
韩祁却已挑了一张颜色最白净的饼递给苏语卿,温声道:“乡村荒野,粗陋不堪,莫要嫌弃。两位客人,请动筷吧。”
韩论非眼睁睁看着自家阿兄明目张胆地偏爱苏语卿,心头气闷,只得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黑饼。
都怪这桃村的妖物作祟,迷惑了阿兄!竟将一介村姑认作亲妹!
苏语卿惦记着未完的故事,好奇追问:“道长,那七百年前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无机道人还未开口,韩论非鼓着塞满饼的腮帮子,含糊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食、不、言。”多事。
苏语卿斜睨着韩论非,鼻间轻轻哼了声。
韩论非扳回一局,嘴角的笑意却在触及韩祁投来的冷瞥时戛然凝固。
他默默垂下眼,思索道,无无机老儿的话不可尽信。不开神识,难道就真找不到那妖怪了?他定要亲自去寻上一寻。
日头越过正中,缓缓西斜。
桃村人多以稼穑为生,天气虽已回暖,却还未到农忙时节。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便聚在暖阳下,一边手里不停做着针线活,一边闲话家常。
韩论非绕着桃村边界探查了许久。整个村子如同坠入一个巨大的琉璃罩中,看似有村道蜿蜒向外延伸,却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根本无法通行。
除却这层结界,他并未发现其他明显怪异之处。倒是他这般来回走动,惹来了不少灼热的目光。胆大的妇人扬声调笑:“小郎君生得这般白净俊俏,不似寻常人家的儿郎,莫不是哪家贵胄公子?”
若在平日,他定不屑理会这些粗鄙村妇。但此刻桃村谜团重重,与其像没头苍蝇般乱撞,不如试着探探口风。韩论非垂眸掩去锋芒,端出少年人的乖巧稚气:“阿嫂谬赞了。小子来自朔州,不过是寻常耕读人家。”
“朔州在甚地界?”妇人堆里有人低声问。
“两地离得不远,朔州还要再往北些。桃村所属隰州,与朔州同属晋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媪早年逃难至此,虽隐于乡野,谈吐却不同于其他妇人。
“早改名了,如今该叫河东道。”
桃村虽是穷乡僻壤,道路崎岖,但该交的赋税徭役一样没少。改朝换代这等大事,当年村长可是郑重其事向全村宣告过的。
妇人们七嘴八舌聊起往事,韩论非却心头一凛。
他与无机道人分明是从洛阳北郊进入的桃村,此地怎会是千里之外的河东道?
他生怕听错,不禁追问:“各位阿嫂,此处……难道不是洛阳郊外?”
“洛阳?他说得是东都洛阳?”
“小郎君莫不是弄错了?此地离洛阳可远着哩!”
“洛阳郊外可没有这般高山,”白发老媪指向村口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你瞧,这山叫做桃止山,桃村世世代代的先人都埋骨于此。”
听起来倒像那么回事……莫非是无机老儿背地里使了什么挪移法术?韩论非心中微动,却又觉其中事理纠缠,一时难清。先前那妇人又问:“小郎君来桃村作甚?寻人,还是路过?”
韩论非眼波微闪,压下心中疑惑,依旧乖巧模样:“听闻桃村的三月三与外间不同,路过此地,便想着来看看。”
妇人闻言,笑着与身旁众人交换了个眼神:“小郎君竟也知道我们村的三月三……”
“可是遇到了从桃村出去闯荡的人,听他们说的?”白发老媪笑得慈祥。
“错不了!若非有人指点,我们这穷乡僻壤,外人怕是寻都寻不到。”
“阿姊说得正是。不过他们也只是略提了提,未曾细说。阿嫂阿姊们能否为小子讲讲?”
“三月三,拜山神。这是我们桃村的老习俗了。到了那天,村里要杀牲口,备好五谷佳酿祭拜山神,求它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只是……唉,这些年天灾**不断,早就停办了。”
“也不知今年怎么的,村长竟又起了这心思?”
“谁知道呢!”
“我小时候听阿翁讲,咱们桃止山原来住着云华娘娘。到了三月三那天,天上飞的都是从五湖四海赶来赴宴的仙人哩!”
“那都是哄小孩的!我还听说有个上山砍柴的樵夫误闯进去,仙人非但没怪罪,还赏了他一杯仙酿呢!”
三月三本就是上巳节,各地的风俗也截然不同。譬如西京少男少女爱踏青出游,朔州则讲究除尘沐浴以祛邪秽。这桃村祭祀山神,听上去并无不妥。
可那妖怪怎就偏偏与“三月三”过不去?
他向来不爱钻牛角尖,想不通便暂且搁下。又闲话几句,便施施然告辞离去。
村里的垂髫小童正在阡陌间嬉戏追逐,呼喝笑闹。几个顽皮的爬上了树。韩论非目光下移,只见大树底下蹲着一个脏兮兮的身影——不是楚二是谁?
韩论非顿时起了促狭之心,趁着楚二没发现,踮着脚悄然靠近,一把揪住他背后的衣领。
楚二起初茫然,待双脚离地越来越高,才想起桃村里只有一人会做这等无聊事。
“韩九郎!你放开我!”楚二挣扎着。
韩论非恶劣地露出雪白牙齿:“你眼睛不是挺尖?今日怎就瞧不见我了?”说罢,还故意慢悠悠晃了晃楚二的身子。
他并非第一次这般捉弄,自认力道控制得宜,却未承想,“嗤啦”一声,竟不慎戳破了楚二后背的纸躯。
楚二本就陈旧的脸更添几分惨淡:“昨夜分明是你丢下我跑了。我以为你和村里人一样中了邪,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老道长后来醒了,告诉我你去寻你阿兄,让我随他在竹林外等你们出来……”
得亏他不是个活人,否则此刻怕早已泪落如雨。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韩论非想起昨夜竹林狼狈,有些悻悻,顺势松了手,“喂,小鬼,你既知村民中了邪,可知之前他们遭遇了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楚二双脚落地,神色却明显慌张起来,眼神躲闪,恨不得立刻逃走,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韩论非岂能让他如愿?语气充满威胁:“小鬼,不说实话,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这破纸身子?况且,你若不说,桃村上下,包括你娘在内,怕都难有好下场!”
楚二听得怔住,尤其最后那句“难有好下场”,直戳他心窝。
“昨夜的事……你也见过了。再有……就是你们……你和云家阿姊前后脚出现在桃村。”
这倒出乎韩论非意料:“云卿不是桃村人?”
“云家阿姊比你早来半天。但她不像你是从村口进来的,她……她是从一片漆黑里‘生’出来的!”
韩论非越发困惑:“等等,什么叫‘一片漆黑里生出来’?”
“我家对门的屋子荒废很久了。去年冬天一场大暴雪,早就把它压塌了。我进入这纸人身体的那天清晨,那塌掉的屋子笼罩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有个声音对我说,去喊醒里面的人,若不去,它就立刻杀了他们。我想,反正我已经死了,它还能骗我什么?既然能救人,自然要去救的。”
照楚二的说法,云卿与阿兄在落入这古怪桃村之前,就该相识?
可云卿怎么看也不像高门贵女,怎会与阿兄扯上关系?
韩论非忽地抬眸,心中所思的两人正朝这边走来。
楚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云家阿姊身旁那位俊朗男子,虽与韩九郎相貌迥异,但浑身那股冷峻傲然的气质,却如出一辙。
韩论非盯着韩祁手里提着的菜篮,心中五味杂陈。他活了十几年,见过阿兄运筹帷幄、手书定乾坤的从容,也见过阿兄身着甲胄、挥刀破敌的英姿。
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阿兄偏居这舆图都寻不到的僻壤,提着菜篮,一派安于现状的悠然自得。
什么悠然自得?这叫窝囊!
“云家阿姊!”楚二兴奋喊道。尽管韩论非并未真的伤害过他,但修道者的身份天然让身为游魂的楚二畏惧。见到苏语卿如同见到救星,他兴冲冲跑过去打招呼。
苏语卿自然也看见了两人,正疑惑楚二怎会和韩论非待在一块,待楚二拽住她裙角时那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心中便隐约明白了七八分。
“阿兄,这是对门家的楚二。”苏语卿介绍完,转头问,“楚二,前日的菜可还有剩?要不要随阿姊再去摘些?”
“一道去吧。”韩祁附和。
楚二眼珠骨碌一转,余光偷瞄着韩论非的脸色,凑到苏语卿身边扬起笑脸:“谢谢阿姊!我随你一道去。”
韩论非不屑冷哼。
自始至终,韩祁的目光未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仿佛他们真是陌路之人。
一股郁气直冲头顶,韩论非忍不住扬声质问:“韩三郎!你向来清醒睿智,今日种种,你就丝毫不觉蹊跷吗?!她姓云,你姓韩,她怎可能是你阿妹?!”
话音落下,在场几人神色各异。韩论非死死盯着韩祁,渴望从那无动于衷的脸上寻得一丝裂痕。
然而韩祁并未理会他,只是垂首对苏语卿温声道:“走吧。”
韩论非贴在胸口的符咒依旧发烫。那道曾是他心中坚不可摧的玉山,此刻投下一道阴影,默然与他擦肩而过。
韩祁并未如表面那般波澜不惊。站在他身旁的苏语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逝的异样。
“阿兄?”苏语卿略带忧虑地轻唤一声。
韩祁有一瞬的恍惚,随即,那微蹙的眉头仿佛被无形的手抚平,不可抗拒地舒展开来。“我无事。”他语气平静,带着一丝刻意的不以为意,“那小子……你究竟从哪里招惹来的?整日胡言乱语,真是荒唐至极。”
这话出口极其顺溜,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记忆的缝隙中悄然溜走,留下一片模糊的空白。
苏语卿想起村长那张贪财吝啬的胖脸,无奈解释道:“这师徒二人是村长的贵客。因咱家屋舍宽敞,便被安排过来暂住。”
“哦?”韩祁也忆起此人,目光落在苏语卿身上,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这么多年……你独自一人撑着门户,定是辛苦。”
“那阿兄这次回来,便别再走了。”苏语卿仰起脸,对着他绽开明媚的笑靥。
“……好。”韩祁应道。
奇怪,明明至亲之人就在身侧,为何心底深处,她还会觉得孤寂。
这……应该是错觉吧。
夹道的野花开着灿烂,苏语卿望着午后明媚的晴空,不知为何眨眼间生出幻觉。
前方的盎然绿意化作漫天大雪,冰凉的雪花无声地吻上她的睫毛,瞬间融化成冰冷的水滴,沿着面颊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