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论非紧随那道身影来到后院。此刻人群都聚在前庭,后院想来只有新娘一人。
待那身影推开新房的木门,韩论非立刻寻了个隐蔽处向内窥视。
今日是纪家小妹的新婚之日,她眉梢眼角皆是喜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听见开门声,她以为是新郎进来,羞涩地举起团扇遮住脸,随即用余光朝门边一瞥——竟是个孩子。
桃村不大,各家的孩童她多少认得,眼前这孩子却分外眼生。
“你是哪家的小郎?”纪家小妹温柔问道,“前边有许多好吃的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来看看你。”向来胆大的楚二此刻竟有些紧张,只敢隔着门露出半边脸。
“是想看新娘子吗?”纪家小妹放下团扇,露出讨喜的眉眼,笑着问,“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楚二直愣愣地看着,像是看呆了:“好看。”
韩论非本以为会有什么蹊跷,结果只是来看新娘子的?果然,无论人是鬼,年纪小就是好糊弄,这般模样就叫好看?他顿感索然无味,转身回了庭院。
一大一小两个酒鬼早已趴伏在桌上,人事不省。韩论非轮流推搡叫唤了好几遍,竟无一人醒来。
强忍下将两人丢在桃家的冲动,他黑着脸站在原地。
同桌一位宾客好心提醒:“小郎君,桃家灶房备了醒酒汤,你去……去……”话未说完,宾客眼中蓦地泛起诡异红光,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朦胧诡异的白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桃村村民如同提线木偶般齐齐站起,异口同声,语调平板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
韩论非心口骤然一阵灼烫。他伸手一摸,是无机道人先前塞给他的那张符纸。
无机道人给他符咒的时候曾说过,村中妖物有惑控人心之能,此符可保灵台清明。
很快,包括苏语卿在内的所有村民,开始步履僵硬地朝外走去。楚二也跟在同样动作僵直的纪家小妹身后回到了庭院。
偌大的庭院,转瞬之间只剩下酣睡的无机道人,以及两个清醒的人——韩论非与楚二,面面相觑。
楚二本就丧着张脸,在发现韩论非毫无异样后,更添了几分紧张与惊愕:“你……你的眼睛没红!”
“你不是也没红。”韩论非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转身用力拍了拍无机道人,“喂!别装了,跟我去看看他们搞什么名堂!”
区区农家粗酿,怎么可能真醉倒这老道。
他笃定对方在装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下了最后通牒:“你不去,我自己走了。”
无机道人依旧毫无反应。倒是一旁的楚二鼓起勇气:“我……我跟你去!我担心我娘。”
“走吧。”韩论非瞥了纸人一眼,好歹算个伴儿。
两人刚走到桃家门口,韩论非突然想起兄长韩祁还躺在苏语卿屋中。
此刻,该不会……
他脸色大变,暗叫一声“糟糕”,再也顾不得楚二,拔腿便往回狂奔。
等他气喘吁吁冲回小屋,只见门户洞开,本该躺在床榻上的韩祁,早已不见踪影。
韩论非心头狂跳,喘息未定地向外张望,楚二并未跟上他。茫茫白雾与沉沉暮色交织,仿佛有无数双阴冷的眼睛正从中窥视着。
一定要找回阿兄!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抓起韩祁遗落的首环刀,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桃村不大,没过多久,他便循着踪迹,发现目光呆滞的村民正鱼贯走入南边的竹林。
韩论非点燃火折子照明,豆大的火苗在浓雾中摇曳欲熄。他仗着胆气深入竹林,起初还能抓住几个人辨认面容。然而越往里走,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彻底吞噬了视线。
彻底迷失方向的韩论非,焦急地原地环顾,放声大喊:“阿兄!你在哪里?”
声音仿佛被粘稠的浓雾死死捂住,传不出一尺开外。
与此同时,竹林深处四面八方却响起了沉闷的剁砍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时而夹杂着尖锐刺耳的“吱呀”刮擦声,听得韩论非头皮阵阵发麻,天灵盖都隐隐作痛。
他强自镇定地握紧刀柄,警惕前行。
脚下突然踩到一团柔软中带着硬物的东西,他浑身一僵,瞬间拔刀出鞘,随即才举着火折低头查看。
一张灰扑扑、毫无生气的脸,穿透层层雾气,在微光下显露出来。
韩论非再一低头,松了口气。
原来是踩到了这人的脚。
那村民缓缓抬起头,口中麻木地重复着:“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
三月三?究竟是什么?韩论非来不及细想,那村民已挥起手中的斧头,狠狠朝他劈来!他急忙侧身闪避,后背却猛地撞上一堵柔软的墙。
“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更多的身影如同汹涌的潮水,从浓雾中向他围拢。
没时间就没时间,都跑过来砍他做什么?
韩论非心中怒吼,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架起首环刀格挡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面对密密麻麻、不知疲倦的攻击者,他已无暇分辨阿兄是否在其中。
趁着还能勉强抵挡,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处人墙稍薄的侧方,蓦地爆发出蛮力,狠狠撞开一个缺口,从缝隙中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
村民们的动作骤然停滞,似乎在困惑阻碍他们的人为何消失,片刻后,才又慢慢散开,继续着他们诡异的砍伐。
窜上竹枝的韩论非脸贴着冰凉的绿杆,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入这番糟糕的境地。
从遇见无机道人开始,这老道就缠着要收他为徒。以至于陷入这诡异的桃村后,他心底深处一直存有无机老儿总会护着他的错觉。
张无机!韩论非咬牙恨恨。
这定是那老道设下的圈套!害得他堂堂九殿下,此刻竟像个猴子般扒在竹子上上下不得。
等他出了这鬼地方,定要当着无机老儿的面,把那本破心法撕得粉碎!再恶狠狠地告诉他,这辈子,他韩论非绝不修这劳什子的道!
不就是开神识吗?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愤然按住眉心,强行凝聚心神。
神识之内,却是一片比竹林浓雾更加沉重、更加粘稠、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
韩论非压着竹枝的身体晃了晃,额头青筋隐现。
开!给我开啊!
不久后,他颓然睁开眼,眼中光彩黯淡下去。
不行,根本不行……什么都看不见。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点在眉心的指尖,莫非……无机老儿真的老眼昏花看错了人?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修道的料?
韩论非不过失神片刻,下方再次传来密集的砍伐声!难道又是冲他来的?
想起之前被围砍的惊险,他心头又是一阵烦闷。
他下意识耸动鼻翼,仔细嗅了嗅。竹林雾气虽重,却没有一丝血腥味。
阿兄应该还是安全的。不如暂且退走,等那装神弄鬼的无机老儿来了再说。
心绪烦乱间,他滑下竹枝时脚下一软,竟“噗通”一声摔落在泥泞湿冷的地上!
真是……狼狈透顶。韩论非自嘲。
走出竹林后,果不其然,无机道人和楚二都等在外面。
如果他猜得没错,今晚之事一切都在无机老儿算计中。
无机老儿装醉,无非是想逼他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激发神识,最好再拼死拼活与村民搏斗一场,最后将兄长找回来。
呵……真是要让无机老儿失望了。
韩论非佯装没看见两人,脚步一挪,便要自顾自悄悄离开。
“他出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云家阿姊和他的兄长呢?”楚二眼尖,立刻问道。
韩论非脚步一顿,纸人的眼睛都这么尖?
“你用心了吗?”身后传来无机道人严厉的质问,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怒气,“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他也想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浓重的夜色遮掩了韩论非脸上的神情,“要是没事……我回去练功了。”
一夜飞逝,天光又明。
苏语卿起身下榻,瞥见屋内突兀出现的竹木,微微一愣,随即坦然接受了它的存在。
她拖着无力的身子开门,屋外风和日丽,阳光晃眼,茸球似的小鸡在院中撒欢。无机道人正闲适地坐在院中,桌案上摆着茶果点心。
唯有灶房方向不断冒出的滚滚黑烟,与这明媚朝气的景象格格不入。
苏语卿尚未蹙眉,灶房内已传来一阵被烟呛得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紧接着,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猛地从浓烟中夺门而出。
他下颌轮廓分明,曾经蓄满须髯的脸颊此刻剃得光洁,衣袍上沾满了烟熏火燎的污痕。
阿兄……竟醒了!
苏语卿下意识惊呼:“阿兄!”
院中有人比她反应更快!韩论非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韩祁身旁,焦急地上下打量:“阿兄!你伤势未愈,怎能做这等粗活?”
韩祁咳了几声,显然也听见了韩论非那声“阿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脸上扫过。
韩论非浑身瞬间紧绷。此次私自离京,他早做好了被阿兄怒斥的准备。
然而,韩祁的目光只是淡漠地掠过他,转而带着温和笑意看向苏语卿。
“阿妹。”韩祁唤道,随即又有些懊恼地垂首低语,“不过一顿饭……怎会如此之难?”
韩论非如遭雷击。阿兄……竟把他忘了?反而将云卿认作亲妹?
苏语卿顿时眉开眼笑,还不忘朝韩论非挑衅地扬了扬下巴:“阿兄,烧火做饭我熟,还是我来吧。”
韩祁眼中神色几度变幻,重振精神道:“不必,你去陪客人,我可以。”
眼见兄长坚持,韩论非忍不住出声:“夫子曾言,术业有专攻。她既擅长,便让她做!”
苏语卿闻言,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与兄长说话,你插什么嘴?难道你没有自己的阿兄吗?总来抢我的作甚?”
“你!”韩论非气结。
此村姑……杀人诛心!
“阿妹,不得无礼。这位……”韩祁转头,用眼神询问苏语卿。
“阿兄,唤他韩九便是。”苏语卿立刻回道。
——用不着你个外人来介绍!韩论非脸色扭曲,暗自咬紧了牙关。
“九郎,你先与我阿妹去闲坐,桌上有茶果,自己拿。”韩祁疏离客气。
平日他也没少顽劣,常惹阿兄生气,阿兄见到他时总是熟稔中带着几分愠怒。
在这桃村里,他竟体会到变成外人的酸涩滋味。
无机道人捋着黑白夹杂的胡须,悠悠笑道:“人各有长有短。你兄长虽不擅庖厨,却有心为你做饭。这份心意,可比那些空有天资却无心于此之人强上千百倍。云丫头,莫要妨碍他,快过来听故事。”
“来啦!”苏语卿欢呼应道。
韩论非心中冷哼:这无机老儿,分明是在点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也过来坐。”无机道人又冲韩论非招招手。
韩论非神情不自然地迎上无机道人别有深意的目光,心里交织的复杂情绪遂而化作一片冷然。
他似有不甘,又沉默着,与苏语卿一同坐到了无机道人身旁。
“之前讲到哪里了?”无机道人问。
“你说最初天地混沌如鸡子,洪荒时期灵气充沛众神如星,世间万类竞生,而后女娲造人。”苏语卿提醒道。
“哦,是这里了。”无机道人点点头,继续讲述,“众神与天同寿,生来便有伟力。先民形貌最肖神明,却寿数短暂,体魄孱弱。起初是神明怜悯先民生存艰难,传授些粗浅术法。后来,有更多先民渴望如神祇般长生久视,于是便有了‘仙’。”
讲到此处,苏语卿忍不住插嘴,“大家总是神仙神仙这么喊,可是仙比神晚这么多才有?”
“每次就你问题最多。”无机道人咂嘴佯怪。
苏语卿用手肘碰了碰旁边心不在焉的韩论非:“你肯定也这么想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