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暖阳瞬间倾泻而入,洒满了她的全身。
眼前哪里还有半分黑暗?盎然的春意险些迷了她的眼。
一排排整齐的屋舍静静矗立,隐约有欢声笑语从中飘出;每家每户的篱笆前,嫩绿的幼苗破土而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突如其来的明媚景象,让苏语卿瞬间恍惚,几乎迷失了方向。她还没从这剧烈的场景转换中回过神来,就感觉衣角被人轻轻扯动。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垂髫小儿,圆圆的脸蛋带着讨喜的笑容,一笑便露出缺了几颗乳牙的小豁口。他怀里抱着一匹细布,仰着小脸看她。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苏语卿脑海中——楚二,是对门张婶的儿子。
“云家阿姊,”小男孩脆生生地开口,把怀里的布往前递了递,“我阿娘让我拿来送你!你裁了做身新衣裳,三月三穿,肯定是咱们桃村最漂亮的女郎!”
云家阿姊?桃村?张婶?
苏语卿神情又是一阵恍惚,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对门张婶……她一直在家中养蚕纺布为业……她的丈夫楚叔,春日里勤恳耕田,秋收后就上山捕猎……日子过得比自己富足多了……
而她呢?她分到的那一亩地,大半都是村后无用的桃树,还在村头的荒地种了些菜……一个人总是吃不完,便分送邻里,送得最多的,就是对门张家……
纷乱的思绪搅得她头晕,但身体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温和的微笑,蹲下身来平视着小郎:“老实告诉阿姊,是不是家中的菜不够吃了,想找我讨些去?”
“嘿嘿,”楚二不好意思地笑了,讨好地说,“阿姊菜地里的菜,挨着山上流下来的灵泉,是咱们桃村最好吃的!”
他左右看看,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阿娘又怀啦!我阿爷寻了村里几个阿叔,说要上山去给阿娘找些肉食补身子呢!等阿爷下了山,我给阿姊送肉来!”
“那感情好啊。”苏语卿笑眯眯地应着,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难怪去年冬天楚叔和张婶显少出门,连楚二也总是往她家里跑……原来是躲在家里……嗯,添丁进口了。
“我正好要去趟菜地,”她站起身,声音轻快,“你跟着阿姊一道去吧。”
“好嘞,阿姊!”楚二欢快地应道。
苏语卿准备去灶房拿竹篮,灶房在……在……
她转过身,站定脚步,身后的一切竟像是自然生长了出来般。
角落里圈养的小鸡正叽叽喳喳叫得热闹,对面是两间宽敞的屋舍,左侧边那间冒着炊烟的便是灶房,旁边还有个荒废的栏棚,右侧则是两间堆放杂物的小房。
咦?她竟然……是站在院子里?
是了,她若不站在院中,又如何开得了门?
苏语卿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只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她快步走向灶房,取了竹篮挎在臂弯。转身欲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正屋敞开的门扉。
她脚步顿住了。
屋里……那靠墙的榻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影。
那人看着……好生眼熟?是谁来着?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如同水底浮起的泡沫,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近细看。
“阿姊!快点呀!”楚二脆生生的催促声从院门口传来,带着孩童的不耐烦。
那探询的念头瞬间被打断,消散得无影无踪。
苏语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利落地回身,“哐当”一声关上了屋门,隔绝了那模糊的人影。
“来啦!”她扬声应道,语气轻快,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疑虑从未存在。
管他是谁呢!既然能安然躺在她的榻上,定是相熟之人。待她回来再问也不迟。
苏语卿带着楚二走在熟悉的村道上。阳光和煦,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遇到的都是熟面孔:王家那个总是眉眼弯弯的小娘子,张家那位嗓门洪亮、好奇心重的阿姑,还有坐在门前石墩上笑呵呵编着竹篓的老阿翁。
每个人见到挎着篮子、牵着楚二的苏语卿,都熟络地打着招呼。
“哟,云娘今日要去侍弄你那宝贝菜园子啊?”
“小楚二也跟着哩!莫不是你阿娘又馋云家丫头那口鲜灵灵的菜了?”
“云丫头今天气色真不错!阿翁今早运气好,捞了两篓子活蹦乱跳的河鱼,回头给你拿几尾家去炖汤喝!”
苏语卿与楚二都笑着一一回应,气氛融洽得如同最寻常不过的春日村景。没走多远,恰巧遇上了迎面而来的村长。
村长姓桃,桃村的桃。桃姓是村里最富庶的人家,村长之位也是世代相传,至今已不知传了多少代。村里人对桃姓,总是带着几分敬畏交加的情绪。
“云丫头,”村长穿着细布长衫,比寻常村民体面许多,脸上带着常年累积的威严,“这是要去菜园?”
“是呀,村长。”苏语卿应道,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紧张。
“嗯,”村长微微颔首,目光审视着她,“过几日便是三月三了,按规矩每家每户都要出份子。念在你家人丁单薄,我已破例给你减免了不少。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颇为严肃郑重:“那关键的东西,你可莫要忘了准备。”
三月三?关键的东西?
苏语卿眼神瞬间茫然。那是什么?她毫无印象。
对着村长那审视的目光,她不敢承认自己完全忘了这桩事,更不敢胡乱应承。
桃村长见她迟疑不语,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厉声道:“云丫头,莫要不知好歹!你可别忘了,你本是个外乡人!当初若非我点头应允,这桃村,谁敢让你安家落户?”
楚二机灵,见状连忙扯出个大大的笑脸,抢着说道:“村长放心,云家阿姊心里有数着呢,东西肯定能备齐。有我在旁边提醒着,把心放肚子里就是啦!”
“是吗?”村长狐疑的目光在苏语卿略显苍白的脸上和楚二讨好的笑容之间来回扫视。
苏语卿感觉衣角被楚二轻轻拽动,暗示明显。
她压下心头的茫然和慌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村……村长放心,我会……会把东西备齐的。”
“哼!”村长重重哼了一声,“最好如此!若是出了纰漏,莫怪我不讲情面,定将你赶出桃村!”说罢,他一拂袖,施施然转身离去。
直到那威严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苏语卿才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急忙蹲下身,抓住楚二的肩膀,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好楚二,快告诉阿姊,方才村长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我一时真给忘了!”
楚二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眨巴着大眼睛,困惑地看着苏语卿:“阿姊……我,我以为你刚才只是被村长吓到了才说不出话……原来你是真的忘了啊?”
他小脸皱成一团,懊恼地摇头,“可是……我也不知道村长说的是什么啊……”
“……”
四目相对,一片茫然。只有风吹过村道两旁新抽嫩叶的沙沙声。
苏语卿的菜园在村口,紧邻着巍峨的高山。她来得晚,辈分又低,村里肥沃的田地早已分完。分到她手里的,只剩下一块遍布碎石的荒地。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其开垦出来。不知何时起,山间竟涌出一股清泉,汩汩流入她的菜园,汇成一汪澄澈的水潭。
自此,这园子仿佛得了神助,无论种下什么,不分寒暑,皆能破土而出,郁郁葱葱。
村里的老人都说,那高山上住着仙人,连带着这泉水也沾染了灵气。
苏语卿和楚二抱着满满一篮鲜灵水嫩的蔬菜踏上归途时,天色已阴沉下来,细密的牛毛细雨无声飘落。松软的泥地变得湿滑难行。
想着张家就在附近,苏语卿干脆帮楚二把菜送回了家。
张婶早已满脸焦灼地倚在门框上张望,见到楚二小小的身影,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松弛,露出一丝喜色。
“早跟你说过莫要贪玩!怎地去了这么久才回?”张婶一把将楚二拉到身边,眼神紧紧黏在儿子身上,仿佛眨下眼他就会消失不见。
“阿娘你看!”楚二献宝似的举起篮子,“云家阿姊带我去摘了好多菜!可新鲜啦!”
“你这孩子!”张婶轻点他的额头,这才转向苏语卿,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云娘,真是多谢你了……”
苏语卿摆摆手:“举手之劳,我先回去了。”
“哎,好,好。”张婶连声道谢。楚二从母亲身后探出脑袋,欢快地喊道:“云家阿姊,明日我再寻你玩啊!”
张婶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苏语卿见状勉强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出不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张婶压低声音的数落:“你忘了前些日子跟你阿爷上山,险些滚落山崖的事?再这般不知轻重,休怪阿娘将你锁在家中,哪儿也不许去!”
张婶那凶厉的语气让苏语卿心头一跳,暗自摇头:原来还有这桩事,难怪张婶如此紧张。
忙了半日,腹中早已饥饿。苏语卿正要去灶房生火做饭,突然想起正屋里还躺着个人。
她走进屋内,对着榻上昏睡的男子左看右瞧,依旧想不起他是谁。
她年纪尚小,远未到婚配之时。此人看着比她年长许多,断然不会是她的夫君。
那会是她的阿爷吗?可细看两人相貌,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正当苏语卿苦思冥想之际,院门处传来声响——桃村长竟领着两个陌生人径直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