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像是一对师徒。
年长者须发花白,身着半旧道袍,面容竟有几分奇异的熟悉感,脸上挂着和善却略显油滑的笑意。
旁边的少年郎生得极好,肤白胜雪,眉目如画,一身玄色衣衫虽不起眼,腰间那条玉带却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云丫头,”村长端着架子开口,“这两位是咱们桃村的贵客。你家屋舍宽敞,人又少,我就做主把人领来了。你可要好生招待,莫要失了咱们桃村的体面!”
苏语卿眼尖,瞥见村长袖口一闪而过的银光,心中顿时了然:体面是桃村的,好处却落了你口袋,吃住倒要我承担?
奈何人穷志短,她只得压下不满,唯唯诺诺地应下,亲自将两人引至侧屋:“委屈两位贵客住在此处了。家里只有我一人,忙不开来,你们自行收拾收拾罢。我这就去给两位准备饭食。”
毕竟正屋先前已经被人占了一间,另一间她也要住不是?
哪知她话音刚落,那黑袍小郎君探头朝侧屋一望,顿时嫌恶地皱起眉头,冷哼道:“这腌臜地方,小爷才不住!你去把那正屋清扫出来,腾给小爷!”
苏语卿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客人。她见那老道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想来是个明事理的,便转了向,寻他评理:“道长,快管管你这徒弟!哪有客人这般对主家说话的?”
“你眼瞎不成?”小郎君满脸不忿,冲着苏语卿喝道,“谁是他徒弟?!”
老道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占了天大便宜般嘿嘿一笑,捋着胡须对小郎君道:“莫急莫急,今日不是,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有一日会是贫道的好徒儿!”
小郎君倨傲地扭过头去,懒得搭理。
老道又看向苏语卿,一脸“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摆摆手道:“村长都说了,贫道师徒二人是贵客。身为主家,应当尽心款待才是。这侧屋嘛……着实委屈了些,不行不行。”
小郎君见老道向着自己,气焰更盛,指着那间躺着人的正屋嚷道:“就是,我看那间就甚好!”说罢,竟不顾礼数,径自推门闯了进去。
“大徒弟,等等为师!”老道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这……这莫不是山匪闯进家了?
苏语卿又惊又怒,欲哭无泪,她要去找村长理论,哪怕撒泼打滚也要把这两人弄走!
她的手刚摸到院门,那冲进屋的黑袍小郎君竟又风风火火地折返出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厉声质问:“你对我阿兄做了什么?!他为何会昏厥不醒?!”
阿兄?
苏语卿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是了!那人既非阿爷,亦非夫君,自然就是她的阿兄!
她方才怎么糊涂了,竟没想起来。
反倒是眼前这人,闯进她家,强占屋子,如今还要抢她的阿兄,简直岂有此理!
一股无名火这般生了起来,苏语卿也反手揪住对方的衣襟,毫不示弱地怒目而视:“那是我阿兄!他去了都城数年,近日才回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小郎君眼中噙着冰冷的讥讽。
苏语卿垂下头,迷茫地思索片刻,随即鼓起勇气,用一种近乎自我说服的语气说道:“他……他带着财物回乡,不幸路遇凶悍盗匪!盗匪不仅抢了他的钱财,还……还伤了他,这才致使他昏迷不醒!”
韩论非险些被这黄毛丫头荒谬绝伦的说辞气笑了。
他的阿兄,堂堂晋王韩祁,辰国威名赫赫、悍勇无双的统帅,会被山野里的毛贼伤成这样?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呵!”韩论非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苏语卿,“你也不去照照镜子,你与我阿兄,可有半分相像?”
“你长得好看就能仗势欺人吗?”苏语卿毫不退缩,“你怎不去照照?你与他又有何处相似?”
“我肖母,他肖父,与你这个丑丫头岂能一样?”
“你说谁丑?信不信我把你这张脸挠成大花脸!”
两人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拉扯争执,互不相让。
此时,那已查看过韩祁状况的无机道人站在屋门口,唤了一声:“大徒弟。”
韩论非闻声望去,只见无机道人收起了平日的嬉笑,面色略显凝重。
难道……这老道也无能为力,救不了阿兄?
韩论非心头一紧,顿时没了与苏语卿纠缠的心思,一把甩开她,快步冲回屋内:“无机老儿!我阿兄到底如何?”
“有贫道在此,他自然性命无碍。”无机道人语气笃定,随即又朝门外扬声道:“丫头,贫道师徒饿了,劳烦备些饭食。”
“哦……好。”苏语卿在院中闷闷应了一声,转身走向灶房。
待她身影消失在灶房门口,无机道人这才压低声音对韩论非道:“那丫头已被此地妖物邪术所控。周遭一切不合常理之处,她都能自圆其说。你与她争执,岂不是白费力气?”
“好!”韩论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焦躁,“既然已寻到我阿兄,你即刻带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无机道人咂了咂嘴,略带嘲讽地瞥了他一眼:“若贫道真能在此地来去自如,还修什么道?早该白日飞升了。”
“那该如何是好?!”韩论非心如火焚。
他此番是偷溜出西京的,此刻恐怕整个西京城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他简直不敢想象回去后,阿母会哭成什么模样。
“找到那作祟的妖物,破了它的法术,此局自解。”无机道人言简意赅。
韩论非听完,太阳穴突突直跳。说得轻巧!这老道自己怎么不动?
他按捺不住,不耐烦地催促:“那你还不快去找?”
无机道人却慢悠悠拂了拂衣袂,在屋里坐下,一脸理所当然:“贫道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整日里觉都睡不够,哪还有心力替你寻那妖怪?”
他抬了抬眼皮,一副“我看好你”的神情,“要不这么着,你先去把那妖怪找出来,余下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两人各有自己的打算,暗中较劲,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韩论非急于带韩祁脱身,自然落了下乘。
苏语卿端着饭食进来时,无机道人正悠哉地倚着墙,翘着腿。
反观韩论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紧闭双眼,手指点在自己眉心,不知在捣鼓什么。
苏语卿想问,却不知如何称呼他,只得指着韩论非,望向无机道人:“他……他叫……”
“他姓韩,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唤他九郎便好。”无机道人笑着又指了指自己,“贫道俗家姓张,道号无机。”
“哦,九郎啊……”苏语卿随意点点头,“我姓云,单名一个卿字。”
韩论非登时气血上涌:“丑丫头,谁准你这么叫我!”
话音未落,他体内本就艰难运行的灵气骤然中断。韩论非气馁地睁开眼,瞪着无机道人,一言不发。
“试了多少遍了?”无机道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赠你的心法,你真翻开看过?瞧你这身凝涩不通的经络,怕是一个完整的周天都没运完。还想开神识找到它?痴人说梦。”
这怎能怪他?韩论非心中不忿。这无机老儿看着就像个江湖骗子,之前拿一串破珠子坑了他五两银子,那本心法不过是买珠子时赠与他的添头。他能打开看上几眼,已是给足了面子。
“嘁,无机老儿,少瞧不起人。再给我些时日,我定能开神识揪出那妖物!”韩论非绷着小脸,愤愤道。
妖物?什么妖物?天呐,桃村竟有妖物!
“道长,他说的……可是真的?”苏语卿声音微颤,向无机道人求证。
“自然是假的,这孩子向来爱胡闹。”无机道人面不改色地欺瞒,“不用管我们,你去忙你的吧。”
她就说嘛,桃村就在仙山脚下,怎会有妖怪?
苏语卿没好气地白了韩论非一眼,忽然想起一事,挨着门边问道:“道长,您可曾听村长提过,往年桃村的三月三,都要准备些什么?”
“你不记得了?”无机道人反问。
苏语卿摇摇头。她若记得,何必来问?
无机道人掐指一算,倚着屋柱,面容依旧和蔼可亲:“莫急,总会想起来的。”
但愿如此。她可不想被赶出桃村。苏语卿轻叹一声,关门离去。
天色又暗沉了几分,家家户户飘出的炊烟与蒙蒙细雨纠缠在一起,化作一片灰白的浓雾,沉沉地笼罩着整座桃村。
苏语卿眼底,一抹诡异的红光悄然泛起。她的动作骤然变得僵硬迟滞,像生锈的人偶一般僵硬缓慢地歪了歪脖子。
三月三……快到了,没有时间了。
屋内的无机道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指间悄然捏诀。
床榻上,韩祁倏地睁开双眼,眸底掠过一丝猩红。法诀应声落下,红光瞬间隐没,韩祁再次合上眼帘,归于沉寂。
韩论非的眉尾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无机道人眸光微闪,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很久以前听师父说过,惊世绝伦的修道之人,五感敏锐得超乎想象。可惜他不是,他师父也不是。万幸,他未来的徒弟是。
眼中那抹欣慰与期许刚升起不久,又迅速化作了嫌弃——太懒了,这小子还是太懒了!
无机道人袖袍轻拂,一层若有若无的结界悄然笼罩住韩论非四周。韩论非盘膝闭目,吐纳逐渐变得缓慢而绵长。原本黯淡的身周,开始逸散出微弱的金色光晕,细流般的灵力在他躯体内艰难却持续地运转着。
无机道人看了片刻,便支着脑袋,悠悠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泛白。无机道人懒洋洋地醒来,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这才不紧不慢地踱到韩论非身旁。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在韩论非眉心,探查其体内状况。
嗯……差不多,这事也急不来。
无机道人五指微拢,掐住韩论非的肩膀,一股力量强行截断了他体内灵力的运转。韩论非吃痛,猛地睁开眼:“无机老儿!你做什么?!”
他眼皮沉重地打架,声音虚浮:“天亮了?我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天……”
无机道人但笑不语。
韩论非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瞬间陷入了沉睡。
无机道人推门而出,正巧撞见刚回来的苏语卿。她浑身沾满冰冷的晨露,目光空洞呆滞,像一具提线木偶般挪回了家。
“你看,”无机道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这不是已经找着了么?”
“三月三快到了,没有时间了。”苏语卿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机械。
“别急,”无机道人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透过苏语卿空洞的双眼和另一个人说话,“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