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筠堂里有珍品春宫图出售,赵琢也曾见过,以为已有了足够的前期准备,总能勉强招架得住,没想到看图画和身临其境完全是两回事。
眼前活色生香的美人,一颦一笑皆是勾人之态,妖娆之姿,再加上随时随地的肢体缠绕……赵琢强忍着心中的万般不适,强撑着做出认真揣摩的样子,不时还露出微笑以示欣赏。
这一反应倒是大出绾浓意料之外。
思索片刻,绾浓将薄如蝉翼的白纱轻舞,一转眼飘落在赵琢身边。
赵琢只觉身上一重,接着甜香扑鼻,眼前黑如缎带的乌发如水倾泻,怀中便多了一个玲珑美人。
到此,赵琢虽还能保持端坐,心已控制不住狂跳。
绾浓抚摸着掌下僵硬如石的身体,感受着胸腔下擂鼓般的震动,满意一笑,微微低头,将嘴唇对着赵琢的耳朵,吐气如兰,“琢姐姐,可舒服?”
这一声说得赵琢浑身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险些将在胸前依偎的绾浓掀翻在地,忙伸手扶住,道,“屋子里有些闷气,我出去吹吹风!”
话音刚落,人已跑向后门。
开了后门,走过一段长廊,踏上直通一楼的阶梯,不一时便来到一座内宅园林。此时夜色已深,园内灯火零星,好在满天星月,路径倒不难辨。
跨过月洞门,沿着假山之间的小径蜿蜒前行,不消时眼前便出现一汪沁凉湖水,更有一带曲折游廊直通湖中水榭,赵琢喜湖中清凉,便沿着游廊漫步,一路只见灯火倒影湖面,仿佛水下另有琉璃宫殿。
夜风乍起,前院的歌舞喧嚣隔着水面传来,丝丝缕缕之间竟似洗净了几分俗气,可堪入耳了些。
扶栏凝望,夜色中的倾世楼灯火通明,走廊上穿梭往来的华服好女依稀可见,远远看去好不红火热闹。
赵琢只顾看着远处,不提防一回头,竟看到水榭中阴影处似有一个坐着的人影。
她吓了一跳,开口惊呼,“谁在那里!”
听到声音,人影也惊慌了起来,连忙起身,“好姐姐,在下实在不胜酒力,且又非怜香惜玉之人,强拉入席也只是扫兴,还请姐姐成全,容在下在此处消遣,感激不尽。”虽是情急之下的哀求之辞,语气仍是温温柔柔。
听得此言,赵琢已料定此人并非歹人,而且言语之中,之所以暗夜置身于此处,原因竟似与自己类同。
如此想着,不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意。
赵琢大着胆子跨上水榭,主动走近那人,安慰道:“放心吧,我不是来寻你的姐姐,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躲清净的。”
闻言,亭子里的人影明显放松下来,也上前一步,歉然道,“既如此,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姑娘莫怪。”说着,又揖手俯身行礼,举止温雅。
月光从镂花的窗棂间洒入,将那人的青衫描出一层银色光晕。
赵琢看着眼前的身形,只觉莫名熟悉。
那人抬头,看向赵琢,此时,云破月出,如洗的月光铺泻,恰好将眼前人的脸庞映照分明。
只一眼,她便别开了视线。
也便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青衫人平和淡然的目光中清晰地浮起一抹笑意。
“赵姑娘,好久不见。”
远处丝管声声朦胧,耳畔话语字字分明,赵琢却捕捉不住,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翻飞跳跃的萤火融入满池星光月影,无影无踪。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完全凭借本能,她附和道,
“是啊,好巧。”
这个只有在最深的梦里才敢想起来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遇见了。
丝丝缕缕的记忆开始苏醒,初遇时的少年探花郎,分别前最后一次相见的秘书省郎官,如今的吏部侍郎,官场磨砺的岁月几乎没有在他的相貌上留下痕迹,整个人依旧清澈如初,这样好的人,大约注定了只能远远念着。
赵琢俯下身子,“见过沈侍郎。”
从一开始,他和她就相距甚远,更何况后来各自又有那么不同的际遇。
风里一声轻叹,随即青衫微动,感受着手臂上一股力轻轻托举,赵琢不由得直起身子,一张云端雪莲般的笑脸近在咫尺,眼神相接的瞬间,仿佛握到一颗万顷碧波中亘古如斯的黑曜石,安定感从心底升腾,心里某处冰消雪融,声音清晰。
往日记忆里的暖流即将冲破闸门,奔涌而出,赵琢慌忙退后一步,“多谢侍郎大人!”
沈舒琮看着后退之后复又恢复低眉顺眼模样的赵琢,笑容落寞。
思绪被拉远,往事浮现,从初见开始,眼前的女子就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仿佛一眼可以看到底。也因此,他可以毫不设防就交付自己的真心。
可是,两年前那突然的冷漠又是为何?即便到如今,他也相信她的真心,她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可那份苦衷是什么呢?他又能不能忙得上忙?
一种类似思索的神情在青衫人眉间浮现。
赵琢觉察到对方的注视,也不抬头,低声道,“沈侍郎,如果没有别的事儿,我便不在此打扰了。”
赵琢的声音将沈侍郎从沉思中唤醒,他移开视线,揉了揉眉心,道:“实在失礼得很,时辰太晚,可能有些倦了。”接着,笑道:“算起来,我们相识也已三年有余,赵姑娘还是只以官职相称,可不是朋友之道。”
赵琢仍是一幅板板正正的样子,“官民有别,理应如此。”
“哦,是吗?”沈舒琮走近,笑吟吟道,“姑娘与我相识起,沈某便是有官职之人,姑娘还不是沈大哥、凝之大哥,恼了时连名带姓沈舒琮的喊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怎么此时又论上了?”
往事历历,赵琢心中酸涩,长叹一口气,“那时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改悔了,还请沈侍郎莫要见怪。”
又是这种不容化解的冷漠。
夜很静。
良久,沈舒琮带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是个称谓,你愿意怎样叫便怎样叫吧,只是,这倾世楼以后还是不要多来的好。”说到后来,语气逐渐郑重。
赵琢先是一怔,接着脸上一红,嗫嚅道,“我知道,女子来这种地方不好。”
沈舒琮轻轻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莫非你尚不知倾世楼的旧事?”
“旧事?”赵琢下意识重复,心头却隐约升起一抹阴影。
抬头,沈舒琮仍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神色不急不躁,温和的如同阳光正好的清秋天气。
赵琢心中一热,初见时那股莫可名状的信任之感再次充满心胸,冲动间几乎想把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本王在前厅久候不至,原来在此与沈侍郎幽会,琢儿,你可太让本王伤心了?”
赵琢的念头尚未转完,一阵清朗的声音如当头棒喝,隔着水面远远传了过来。
水榭中的两人同时看向声音来处。
夜风骤急,游廊尽头,宽大的绛红衣衫随风摆动,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赵琢眼睁睁的看着六王爷晏怀希一点点走近,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暧昧笑意,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双手已经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大手的主人则深情的凝视着自己的双目,“琢儿,你特地跟来倾世阁全然是因为是不放心我,我向你保证,绾浓和我是清白的,你闹了大半夜也该随我回去了吧!”
又来,赵琢在心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自从定下七月十五日的计划之后,晏怀希便时不时切换到深情王爷的角色,照他所言,若赵琢被认为是六王爷最近的宠姬,各种行动受到的怀疑同掣肘会少掉很多。
况且六王爷风流之名早以名声在外,随时身边冒出一个女子都不奇怪。于情于理都是妥当之举。
可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此时的赵琢仍是被震到僵了一僵,今晚的晏怀希似乎有些表演过头。
更可况,今晚的观众是沈舒琮。
赵琢不动声色的抽出被晏怀希紧握的双手,只干干的说了一句,“好。”
晏怀希眼中笑意更深,满意地点头道,“这才是本王的好琢儿。”
赵琢忍不住皱眉,却无可奈何。
只得避开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向水面,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关注着那一抹青衫。
沈舒琮似对眼前的一切很坦然,待两人谈话告一段落,这才施施然上前行礼,“沈舒琮见过王爷。”
晏怀希笑向沈舒琮,“此处相见,何用虚礼,只是似凝之这样的正人君子竟也会出现在这里,倒是令本王十足好奇。”
沈舒琮微微一笑,“王爷谬赞,实在是同僚盛情难却,便借此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晏怀希道:“恐怕除了岱侣,别人便盛情再浓也推却得!”
沈舒琮无奈一笑,“王爷神机妙算。”
说话间,湖边一声清脆的女声遥遥响起,“那里可是沈公子?仪姐姐已经瞒不住了,谢公子找您不见,正大发雷霆,您快回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晏怀希轻笑出声,“看来凝之着实尚需历练,在脂粉堆里临阵脱逃,可煞风景得很呐。”
沈舒琮点头,“王爷教诲得是,凝之定谨记在心。”
“你便快去吧,良宵苦短,我也要和琢儿回去了。”
晏怀希伸手拢了拢赵琢鬓边的发丝,笑道。
赵琢身子再次僵了僵,默默向旁边移开一步。
沈舒琮低垂视线,恭敬行礼,“下官告辞。”
随即,青衫翩翩,不一时便隐没在夜色中。
直至脚步声彻底消失,赵琢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晏怀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何,云端之人数年不见,再次相见可解得片刻相思?”
赵琢看向晏怀希,眼神冷硬,“王爷不必试探,我和沈侍郎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曾有过痴心妄想也早在两年前就彻底断绝!”
晏怀希收起嘴角讥诮的笑意,脸上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眼角潋滟如桃花绽放,“你有这般觉悟本王便放心了,你要时刻记得,你是赵老夫人送给本王的,你的一切都属于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