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第1章 第 1 章 端阳时节,因天气过于暑热,宫中传出消息免了往年惯例的宴会,只赏赐了一些消暑辟邪的物事。 瑞王府中,晏怀希拿起一件翠玉为骨的折扇,只觉触手清凉。打开,又见扇面所绘的睡莲红鲤甚是可爱,微微一笑便袖了折扇走出王府。 王府侧门,高大茂密的树冠下,众小厮围坐着闲谈纳凉。一个小厮眼尖,见晏怀希大步走出,连忙弓腰上前,“王爷,这么大热的天,是要上哪儿去?”晏怀希头也不回的走向轿子,小厮见状忙快步跑到轿子跟前将轿帘高高掀起。 “城东,霜筠堂。”晏怀希淡淡的声音甫一响起,掀帘的小厮立马中气十足的应道,“好嘞!”说着连打手势让轿夫起轿,自己则恭谨的在一旁陪行。 这位小厮便是融儿,因长得俊俏且做事周到深受重用。 鹅黄色暗云纹的软轿在城中徐徐穿行,轿中的晏怀希耳听着市井喧嚣,鼻中不时为蒲艾的清苦气息环绕,心中不觉感叹,今年竟过了一个十足地道的端阳节。 轿子停下来的时候,赵琢正站在台阶上下门板,她听得动静回头,夕阳渐没的蓝紫色天幕下,隐约间似有一个修长的绛色人影走出轿子。那人甫一出轿,便在门前立定,掏出折扇,仪态悠闲的轻摇着。 她正欲出声告知,本日营业已经结束。一个伶俐的身影快步跑了过来,“赵姑娘,这种重活哪能您亲自动手,让小的来!”一不留神手中的门板便被抢了过去,她看着眼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俊脸,也只好陪笑,“既如此,有劳融儿小哥!” 转身冲着轿子旁边闲闲站立的人影深深施了一礼,“不知六王爷今日大驾,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绛色轻纱的人影这时才缓缓收起折扇,走上台阶,抬起折扇一端将赵琢轻轻一托,“本是本王临时起意,你不必紧张。”赵琢恭谨的应了一声,随即悄声问道,“王爷亲自前来,可是又有什么重大吩咐?。” “只是想来看看你,不行吗?” 闻声,赵琢抬头,便对上一张温雅可亲的笑脸,只一眼她便低下头,应了一声,“哦。”随即恭敬的后退两步,垂首站在一旁,全程始终保持着紧绷绷的姿态。 晏怀希看着赵琢谦卑自抑的样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眉头微皱,“赵琢,本王与你初识之时你何等天真不拘,怎么越相处反倒越拘束?真不知何时还等再听到你叫我一声若泯!” 话音未落,赵琢扑通一声跪下,额头叩地有声,“王爷乃万金之躯,民女不敢。” 见状,晏怀希脸上的不悦更深,望着地上的身影沉默良久,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快起来吧,这些话本王以后不再提。”说着,向一旁已经上好门板多时,时刻等候吩咐的融儿使了个眼色,融儿忙俯身将赵琢搀起。 待得赵琢站定,晏怀希似无意中想起什么,“对了,方才出府前恰看到今上赏赐的节礼,想你一向喜欢风雅之物,便挑了一个带来,你看看可合意?” 晏怀希话音刚落,赵琢眼前便出现一柄玉扇,她伸手接过,只觉触手莹润,展开扇面,只见上绘绿叶锦鲤,一派水汽淋漓,不禁赞叹道,“十足雅致,难得的是还能如此意趣盎然,只是这等贵重之物,我如何配用……”说着,就要将折扇递还回去。 晏怀希却不待她说完,接口道,“不过是个有价之物,你既喜欢便留着,再不要说什么配不配的。”语态间颇为不以为意。 见状,赵琢反不好再推脱,只得收好折扇,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多谢王爷赏赐。” 如此,晏怀希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这才是嘛,何必搞得那么生分!” 赵琢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回以尴尬一笑。 晏怀希看着赵琢脸上的升起的笑意,自觉心下更加舒泰,上前一步,柔声道,“再有,我想今晚带你去倾世楼。” 听到这句话,赵琢握住扇柄的手不由得一紧,沁骨凉意直透心底。 “离那日越来越近了,越早做准备对你来说越好。” 赵琢抬头,正对上晏怀希一双幽深沉静的眸子。 这股沉静中似乎蕴含着千钧之力,任谁被这样的眼睛看着都要不由自主的臣服。 赵琢定定的点了点头。 倾世楼是京城最高贵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从小就接受最好的诗画舞乐培养,随着年龄渐长,那些色艺俱佳的便会在繁华市集配给一座幽静院落,日常起居有丫鬟妈妈随时伺候,出席宴会则有小厮事前备好香车宝马。 其生活的奢华雅致之处实在不让公侯千金,也因此常年得以吸引豪贾巨富,官场巨擘在此流连忘返。 赵琢等人到达倾世楼的时候,天已全黑华灯初上。 刚踏入大厅,她就被奢华的装潢震住,偌大的厅堂,燃着数不清的金银烛台,粉壁上嵌着莹润如月的明珠,仅仅一步之遥,门外的苍茫夜色便宛若隔世。 定了定神,她才听到鼎沸喧闹的人声,再定睛一看,曲曲屏风矗立厅中,隔开一个个私密小间,人声便从小间里传出。 晏怀希看了看满脸震惊的赵琢,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是示意赵琢跟上自己。赵琢眼见晏怀希仪态从容的穿过大厅,自己只得快步跟上,走近屏风时,忍不住偷眼观看,这才发现每个小间都有轻纱遮覆,如雾如烟。烟雾之中,人影憧憧。细一分辨,只见或坐或站,或饮酒或作诗的华服男子,身畔皆拥着少则一位多则三四位的妙龄少女。这些美女眉目虽看不分明,更兼环肥燕瘦,然行止无一不是风情袅娜。 赵琢躲在晏怀希身后正看得入神,冷不防鹦哥色轻纱中正坐在一个老者身上劝酒的少女突然回头,视线落在晏怀希身上,低首对身畔的老爷说了一句什么便快步走了出来。 少女走到轻纱帘旁,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将纱帘掀起。赵琢只看到一袭嫩黄身影一闪,转眼前方便响起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六王爷,可把您这个大贵人盼来了,您说说多久没踏入我们这小地方了?” 晏怀希轻笑,“这么个天下少有的温柔乡,更有如珑娘这样的佳人,我即便人没来,魂也一天往来好几遭。”珑娘娇俏一笑,颊边绽开浅浅梨涡,极其自然的向晏怀希怀里一歪,水润的双目因七分酒意显得越发潋滟,“怨不得绾浓一心只是王爷,果然王爷一等一的通情识趣。” 珑娘一倒,晏怀希便顺势接住,手臂虚环着纤纤细腰,笑看向怀中佳人,“你今日喝多了。” 珑娘苦笑一声,“我们这样的人,哪一天不是在酒水里泡着呢。”哀苦之色只在眼中略一闪,很快又恢复一副甜笑,双手搂上晏怀希的脖颈,“罢了,不说这个了,刚好你来了,我陪你说会儿话解解酒!” 紧跟在晏怀希身后的赵琢见两人这般亲密,不由得涨红了脸,尴尬得直想趁机开溜。晏怀希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用空出的一只手将赵琢拉到面前,“忘了介绍了,这位是赵姑娘,我们与绾浓姑娘有约,只怕闲话只好下次再聊了。” 珑娘一看还有外人在场,忙将身子站直,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发髻,“好说好说!” 一面说着一面将赵琢着实看了几眼,冷笑道,“难怪近来王爷不肯来我们倾世楼,原来有了新相好呀!这位姑娘看起来其貌不扬,不知用得什么手段迷倒王爷,珑娘倒想讨教讨教!” 赵琢哪里听过这种话,早已涨红了脸。 晏怀希含笑道,“好珑娘,你就少打趣几句吧,下次云罗国进贡的胭脂我多带些给你。” 珑娘看看晏怀希,还待说些什么,又忌讳赵琢一个外人在场,终是拉不下面皮,只得暂且按下,娇哼一声,“既如此,王爷可要说话算话,绾浓在二楼画萍阁,二位请吧。”一扭腰,走回屏风小间。 目送珑娘进入屏风,晏怀希回过头,脸上的调笑之色已然荡然无存,看看赵琢兀自红涨着脸,关切的问道,“可还好?”赵琢慌忙点头。晏怀希便不再说什么,抬脚率先上楼。 刚走到二楼,冷不防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凝之,重头戏还未开场,你便再有要事也要敷衍片时!” 循声看去,只见画萍阁旁边的雅间前一位紫衫男子正强拉着青衫男子的襟袖。 不觉咦了一声,心中不免起疑,“他也出现在这里,倒是少见。” 画萍阁是整个倾世楼最富丽的一间房,位置也是最好。此时赵琢和晏怀希就站在画萍阁门前,站在这里本就引人注目,更兼赵琢这个出现在青楼里的女客人身份,越发引得楼上楼下的男女指指点点。 赵琢被看得满脸通红,急于进入门内逃离这些视线,偏眼前的晏怀希望着旁边紧闭的房门发起了呆。 “王爷,有什么不对吗?”赵琢忍不住问道。 “哦,看见一位熟人有些意外,没什么。”说罢,晏怀希微笑着看向赵琢, “我们进去吧。” 晏怀希微整衣襟,上前一步,抬手,轻叩门扉,随着两声剥琢脆响,雕花木门应声而开。门内一位小丫鬟含笑施礼,“给王爷请安,向赵姑娘问好,我家姑娘在里间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赵琢跟在晏怀希身后,甫一踏入室内,便觉一阵沁凉幽香拂面,不由得心便安静下来。 耳畔一阵叮当脆响,随着珍珠垂帘掀开,房间深处走出一位遍体银白,乌发如瀑的高挑女子,在晏怀希面前停住,盈盈下拜,“绾浓见过王爷。”声音温柔婉转,听在耳中如清泉流过,舒畅难言。 晏怀希将绾浓轻轻扶起,“知你已久不在倾世楼露面,今晚要多谢你。” 绾浓轻轻摇头,“能为王爷效劳一二是绾浓的福气。” 晏怀希欣慰一笑,看向赵琢。 绾浓好似这时才看见赵琢,连忙走过去,亲热的执起她的双手,笑靥如花,“琢姐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霜筠堂可好?墨青可好?” 赵琢也回以一笑,“好,还是两个书呆子守着一家闲散老店,不过混日子罢了。倒是你,几日不见,更漂亮了。” 绾浓掩唇一笑,“琢姐姐是有学问的人,闲云野鹤中自有风致,哪像我们空有皮囊而已。” 赵琢于言语应酬上向来不够敏捷,此时便答不上话唯有尴尬微笑。 端坐在一旁雕花木椅软榻上的晏怀希,正端着海棠白瓷茶杯闲闲呷着,抽空吩咐道:“好了,客套话已说得差不多,该进入今晚的正题了。” 绾浓忙笑答了一声,“正是呢,我一见到琢姐姐只顾高兴,险些误了王爷的正事儿。” 说着歪头瞧向赵琢,许久,咬着嘴唇娇笑道,“妹妹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还请琢姐姐莫恼。” 赵琢是个爽快人,听她此问,干脆的说,“有什么你便问吧。” 绾浓走近赵琢,几乎贴住她的耳朵,“姐姐如今尚是处子之身吧?” 声音却不甚小。 赵琢一听,脸瞬间红到脖子根,“自然。” 不远处的晏怀希自是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去,将手中的白瓷杯放下,轻咳一声,“绾浓,你问这个做什么,正是因赵琢无丝毫风月之事的经验,才来此向你讨教。” 绾浓看看晏怀希又看看赵琢,踌躇良久才开口说:“这正是我所担心之事,琢姐姐即便学得再像,单这一点可能就是隐患。” 晏怀希听了,不即回话,双眼微微眯起,右手食指无意识在其润如玉的杯壁上摩挲起来。 半晌,沉吟道,“依你之见,如何是好?” 绾浓见状,快步走近,“那便去掉这个隐患,俗语说的生米煮成……” 晏怀希不待绾浓继续说下去,断然道,“不可”。 接着看向虚空,“为了我,你们已经牺牲太多。如若不成,便是本王的命数。这件事,我绝不允许。” 绾浓眼圈一红,泣道,“王爷对我们如此怜爱,绾浓便粉身碎骨亦不悔,只可惜绾浓不能替王爷分忧!” 赵琢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心中只觉不屑,朗声道,“两位不必为难,这件事的重大之处我比谁都清楚,毕竟赵老夫人临终受命的人是我!”一边说着视线扫过两人。 绾浓只觉一双寒星似的眸子盯着自己,不由得低头避开,讪笑道,“这是自然,琢姐姐是赵老夫人心中堪成大事之人,我们如何比得过。” 赵琢收回视线,继续说,“凭我的性格,自然不会拖到被怀疑还没能下手,即便真有万一,左不过同归于尽四个字。”顿了顿,再次看向绾浓,问道,“我们自小一块长大,以你对我的了解,这些话不算夸大其词吧?”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里却有种不容质疑的坚定。 绾浓扯出一抹苦笑,“琢姐姐向来说到做到。” 赵琢点点头,直视晏怀希,“如此,王爷心中可还有顾虑?” 晏怀希看着赵琢清光闪烁的双目,脸上不由流露出欣赏之色。 他满意的点点头,心中又一次对赵老夫人既敬且佩,在手下众多各怀绝技的殊色女子中,竟能准确选中赵琢这样一个平日里几乎淡得看不见的人。 唯其极淡,方能蕴藉搅动风云之力。 晏怀希从赵琢脸上收回视线时,嘴角仍然上扬着,眼睛里笑意深深。 绾浓第一次看见晏怀希如此真心实意的笑,不由得发痴,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便是为他死了又如何。 晏怀希却似完全没注意到绾浓的痴望,眼神不经意间又转向赵琢,刚刚平复的嘴角又一次翘起。 见状,绾浓心中的满腔甜蜜瞬间化为乌有,妒忌混杂着哀怨,令她的心生疼。 她强打精神,故意大声应了一声。晏怀希被这一声惊醒,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的挥手,“你们自去安排,我也乏了,就在此小憩片刻!”说着,闭眼假寐。 绾浓这才转向赵琢,竭力做出一个完美的笑脸,道:“琢姐姐,走吧,妹妹定会把这些年来学得的技能倾囊相授!” 第2章 第 2 章 霜筠堂里有珍品春宫图出售,赵琢也曾见过,以为已有了足够的前期准备,总能勉强招架得住,没想到看图画和身临其境完全是两回事。 眼前活色生香的美人,一颦一笑皆是勾人之态,妖娆之姿,再加上随时随地的肢体缠绕……赵琢强忍着心中的万般不适,强撑着做出认真揣摩的样子,不时还露出微笑以示欣赏。 这一反应倒是大出绾浓意料之外。 思索片刻,绾浓将薄如蝉翼的白纱轻舞,一转眼飘落在赵琢身边。 赵琢只觉身上一重,接着甜香扑鼻,眼前黑如缎带的乌发如水倾泻,怀中便多了一个玲珑美人。 到此,赵琢虽还能保持端坐,心已控制不住狂跳。 绾浓抚摸着掌下僵硬如石的身体,感受着胸腔下擂鼓般的震动,满意一笑,微微低头,将嘴唇对着赵琢的耳朵,吐气如兰,“琢姐姐,可舒服?” 这一声说得赵琢浑身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险些将在胸前依偎的绾浓掀翻在地,忙伸手扶住,道,“屋子里有些闷气,我出去吹吹风!” 话音刚落,人已跑向后门。 开了后门,走过一段长廊,踏上直通一楼的阶梯,不一时便来到一座内宅园林。此时夜色已深,园内灯火零星,好在满天星月,路径倒不难辨。 跨过月洞门,沿着假山之间的小径蜿蜒前行,不消时眼前便出现一汪沁凉湖水,更有一带曲折游廊直通湖中水榭,赵琢喜湖中清凉,便沿着游廊漫步,一路只见灯火倒影湖面,仿佛水下另有琉璃宫殿。 夜风乍起,前院的歌舞喧嚣隔着水面传来,丝丝缕缕之间竟似洗净了几分俗气,可堪入耳了些。 扶栏凝望,夜色中的倾世楼灯火通明,走廊上穿梭往来的华服好女依稀可见,远远看去好不红火热闹。 赵琢只顾看着远处,不提防一回头,竟看到水榭中阴影处似有一个坐着的人影。 她吓了一跳,开口惊呼,“谁在那里!” 听到声音,人影也惊慌了起来,连忙起身,“好姐姐,在下实在不胜酒力,且又非怜香惜玉之人,强拉入席也只是扫兴,还请姐姐成全,容在下在此处消遣,感激不尽。”虽是情急之下的哀求之辞,语气仍是温温柔柔。 听得此言,赵琢已料定此人并非歹人,而且言语之中,之所以暗夜置身于此处,原因竟似与自己类同。 如此想着,不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意。 赵琢大着胆子跨上水榭,主动走近那人,安慰道:“放心吧,我不是来寻你的姐姐,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躲清净的。” 闻言,亭子里的人影明显放松下来,也上前一步,歉然道,“既如此,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姑娘莫怪。”说着,又揖手俯身行礼,举止温雅。 月光从镂花的窗棂间洒入,将那人的青衫描出一层银色光晕。 赵琢看着眼前的身形,只觉莫名熟悉。 那人抬头,看向赵琢,此时,云破月出,如洗的月光铺泻,恰好将眼前人的脸庞映照分明。 只一眼,她便别开了视线。 也便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青衫人平和淡然的目光中清晰地浮起一抹笑意。 “赵姑娘,好久不见。” 远处丝管声声朦胧,耳畔话语字字分明,赵琢却捕捉不住,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翻飞跳跃的萤火融入满池星光月影,无影无踪。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完全凭借本能,她附和道, “是啊,好巧。” 这个只有在最深的梦里才敢想起来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遇见了。 丝丝缕缕的记忆开始苏醒,初遇时的少年探花郎,分别前最后一次相见的秘书省郎官,如今的吏部侍郎,官场磨砺的岁月几乎没有在他的相貌上留下痕迹,整个人依旧清澈如初,这样好的人,大约注定了只能远远念着。 赵琢俯下身子,“见过沈侍郎。” 从一开始,他和她就相距甚远,更何况后来各自又有那么不同的际遇。 风里一声轻叹,随即青衫微动,感受着手臂上一股力轻轻托举,赵琢不由得直起身子,一张云端雪莲般的笑脸近在咫尺,眼神相接的瞬间,仿佛握到一颗万顷碧波中亘古如斯的黑曜石,安定感从心底升腾,心里某处冰消雪融,声音清晰。 往日记忆里的暖流即将冲破闸门,奔涌而出,赵琢慌忙退后一步,“多谢侍郎大人!” 沈舒琮看着后退之后复又恢复低眉顺眼模样的赵琢,笑容落寞。 思绪被拉远,往事浮现,从初见开始,眼前的女子就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仿佛一眼可以看到底。也因此,他可以毫不设防就交付自己的真心。 可是,两年前那突然的冷漠又是为何?即便到如今,他也相信她的真心,她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可那份苦衷是什么呢?他又能不能忙得上忙? 一种类似思索的神情在青衫人眉间浮现。 赵琢觉察到对方的注视,也不抬头,低声道,“沈侍郎,如果没有别的事儿,我便不在此打扰了。” 赵琢的声音将沈侍郎从沉思中唤醒,他移开视线,揉了揉眉心,道:“实在失礼得很,时辰太晚,可能有些倦了。”接着,笑道:“算起来,我们相识也已三年有余,赵姑娘还是只以官职相称,可不是朋友之道。” 赵琢仍是一幅板板正正的样子,“官民有别,理应如此。” “哦,是吗?”沈舒琮走近,笑吟吟道,“姑娘与我相识起,沈某便是有官职之人,姑娘还不是沈大哥、凝之大哥,恼了时连名带姓沈舒琮的喊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怎么此时又论上了?” 往事历历,赵琢心中酸涩,长叹一口气,“那时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改悔了,还请沈侍郎莫要见怪。” 又是这种不容化解的冷漠。 夜很静。 良久,沈舒琮带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是个称谓,你愿意怎样叫便怎样叫吧,只是,这倾世楼以后还是不要多来的好。”说到后来,语气逐渐郑重。 赵琢先是一怔,接着脸上一红,嗫嚅道,“我知道,女子来这种地方不好。” 沈舒琮轻轻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莫非你尚不知倾世楼的旧事?” “旧事?”赵琢下意识重复,心头却隐约升起一抹阴影。 抬头,沈舒琮仍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神色不急不躁,温和的如同阳光正好的清秋天气。 赵琢心中一热,初见时那股莫可名状的信任之感再次充满心胸,冲动间几乎想把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本王在前厅久候不至,原来在此与沈侍郎幽会,琢儿,你可太让本王伤心了?” 赵琢的念头尚未转完,一阵清朗的声音如当头棒喝,隔着水面远远传了过来。 水榭中的两人同时看向声音来处。 夜风骤急,游廊尽头,宽大的绛红衣衫随风摆动,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赵琢眼睁睁的看着六王爷晏怀希一点点走近,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暧昧笑意,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双手已经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大手的主人则深情的凝视着自己的双目,“琢儿,你特地跟来倾世阁全然是因为是不放心我,我向你保证,绾浓和我是清白的,你闹了大半夜也该随我回去了吧!” 又来,赵琢在心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自从定下七月十五日的计划之后,晏怀希便时不时切换到深情王爷的角色,照他所言,若赵琢被认为是六王爷最近的宠姬,各种行动受到的怀疑同掣肘会少掉很多。 况且六王爷风流之名早以名声在外,随时身边冒出一个女子都不奇怪。于情于理都是妥当之举。 可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此时的赵琢仍是被震到僵了一僵,今晚的晏怀希似乎有些表演过头。 更可况,今晚的观众是沈舒琮。 赵琢不动声色的抽出被晏怀希紧握的双手,只干干的说了一句,“好。” 晏怀希眼中笑意更深,满意地点头道,“这才是本王的好琢儿。” 赵琢忍不住皱眉,却无可奈何。 只得避开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向水面,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关注着那一抹青衫。 沈舒琮似对眼前的一切很坦然,待两人谈话告一段落,这才施施然上前行礼,“沈舒琮见过王爷。” 晏怀希笑向沈舒琮,“此处相见,何用虚礼,只是似凝之这样的正人君子竟也会出现在这里,倒是令本王十足好奇。” 沈舒琮微微一笑,“王爷谬赞,实在是同僚盛情难却,便借此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晏怀希道:“恐怕除了岱侣,别人便盛情再浓也推却得!” 沈舒琮无奈一笑,“王爷神机妙算。” 说话间,湖边一声清脆的女声遥遥响起,“那里可是沈公子?仪姐姐已经瞒不住了,谢公子找您不见,正大发雷霆,您快回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晏怀希轻笑出声,“看来凝之着实尚需历练,在脂粉堆里临阵脱逃,可煞风景得很呐。” 沈舒琮点头,“王爷教诲得是,凝之定谨记在心。” “你便快去吧,良宵苦短,我也要和琢儿回去了。” 晏怀希伸手拢了拢赵琢鬓边的发丝,笑道。 赵琢身子再次僵了僵,默默向旁边移开一步。 沈舒琮低垂视线,恭敬行礼,“下官告辞。” 随即,青衫翩翩,不一时便隐没在夜色中。 直至脚步声彻底消失,赵琢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晏怀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何,云端之人数年不见,再次相见可解得片刻相思?” 赵琢看向晏怀希,眼神冷硬,“王爷不必试探,我和沈侍郎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曾有过痴心妄想也早在两年前就彻底断绝!” 晏怀希收起嘴角讥诮的笑意,脸上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眼角潋滟如桃花绽放,“你有这般觉悟本王便放心了,你要时刻记得,你是赵老夫人送给本王的,你的一切都属于本王。” 第3章 第 3 章 赵琢回到霜筠堂的时候,天边已经现出鱼肚白。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绕道后街,靠在门上敲了两下,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来了。” 迟缓的脚步声靠近,赵琢连忙站直,紧接着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朴实的老脸,满是惊讶,“姑娘,你怎么这个时辰从外边回来?” 赵琢趁势挤进门,强打精神笑道,“我清晨醒得早,出去溜达了一圈。” “好啊,早晨出去遛弯好呀,廖叔我就是年轻时就有这个习惯,所以这么大岁数了还身体很好!” 赵琢点头附和,刚要开口说话,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她忙捂住嘴,不好意思的解释,“没起过这么早,不太……”适应两字还未出口,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 廖叔哈哈笑道,:“姑娘,你困了就回去睡吧,年轻时候睡眠就是多,到了老了想睡也睡不着呢!” 赵琢巴不得立刻回到房间倒头便睡,廖叔如此说完全撞到心坎上。胡乱答应两声,快步穿过院子走向后院卧房。 廖叔看着赵琢的背影,欣慰一笑,转身拿起门后的扫帚就要开始打扫院子。 眼神落在门闩上时,却有些疑惑,自己刚次来开门时,门闩分明插得好好的,赵姑娘若是早上出去过了,门闩怎么还能从里面插上呢? 苦苦思索了一阵,随即一拍脑门,“也许是院子里谁起夜看见门闩没插,顺手插上了。 这样想着,心中释然,便在渐明的天色中轻快的挥舞起扫帚。 赵琢来到后院,所幸后院亦无人,她便沿着游廊轻手轻脚走向自己在西边的厢房,越靠近房间心中愈是放松,终于触摸到了房门,轻轻一推,门扇洞开。 赵琢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到家了。”一边嘴中喃喃有声,一边转身关门。 “回来了。”不大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时,赵琢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 她一脸惊惧的回头,只见靠窗的梨花木椅子上,一身杏色长衫的墨青正悠闲地啜着清茶。 赵琢被吓得睡意顿无,气势汹汹冲过去,“墨青,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 墨青将茶盏放下,不慌不忙地掀起眼皮,正色道,“你又知不知道,一个姑娘彻夜不归有多危险!” 话一字一句说来,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赵琢被他的气场镇住,只好老实认错,“昨晚突然有件很紧急的事儿,是我不对,我向你保证,再不会有下次了。” 墨青见赵琢态度诚恳,点点头,严厉的神色也有所松动,“是什么急事儿?” “还不是六……”,刚要说,赵老夫人临终前对自己的谆谆叮咛再次浮现,“这件事你一定要瞒住墨青,他,他的身世够惨了,我只想他无忧无虑的活着……” “六什么?” 被墨青一问,赵琢心中不由得一阵发虚,只好继续陪笑,故作轻松道,“也没什么,就是遛弯遛的太入神了,没能在宵禁时间赶回来,索性找了个便宜客栈对付了半宿,这不是好好的嘛。”说着嘴角又咧出一个大大的笑。 墨青盯着赵琢,眼神变得愈加幽深,良久,也不觉笑了一声,“也罢,平安回来就好,睡吧。” 窗边的身影站起,继而不重的脚步声响起,走到门边顿了顿,“你今天好好休息,霜筠堂有我。” 门开了又闭,屋内静极了。赵琢却睡意全无,脑海中全是沈舒琮的掠影。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见那一日。 三年前,仲春时节,因当日新科三甲要在庆圆街游行,约莫着客人不多,一大早赵老夫人便吩咐放假一天,“你和墨青也去凑凑热闹,听说今科三甲都是人中翘楚,尤其探花郎更是风流无匹!” 赵琢一听,立时跃跃欲试。 墨青却打了个哈欠,“不就是个略有文才长得顺眼些的男人,有什么稀奇。”说着,踱步走向画室,嘴里嘟囔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描几笔画!” 赵老夫人也道:“说的正是,你不出去也好,一副雪竹图,从前年冬天画到现在,是该多用些心了!” 赵琢便独自出门,兴冲冲来到庆圆街,时间虽然还早,路两侧已热热闹闹得站了不少看客,其中以年轻女子居多,赵琢很自然的混入其中。 等待中,听身边人闲聊,这些女子多是为了今科探花郎而来。果然如赵老夫人所言,在她们口中,探花郎简直完美得天上有地下无。不禁秉颠倒众生之姿容,飘逸若仙之气度。更兼人品贵重,傲骨铮铮。 据现场一位雍容妇人所言,论才学,探花原本该是状元的,只因为皇上唯一的妹妹乐莹公主无意间见过他一面,自此情根深种。 殿试前乐莹公主便向她的皇帝哥哥将这点心意委婉讲述。 因本朝历来皆有公主尚探花的不成文惯例,为了成全皇妹,皇上硬是将他改点为探花。本来以为这样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没想到赐婚当日,探花竟然慨然相拒,直言自己出身低微难为良配,此生更愿寻一位平民女子作配。公主为此恼羞成怒,执意要废掉他的功名,贬为庶人。幸而皇上惜才,加上状元郎从中斡旋,好歹保住了探花郎的功名,只是原定给探花郎的吏部主事一职却变成了秘书省郎官。 众女子听到此处,皆为探花郎打抱不平,好一阵唏嘘叹气。待脸上的忿恨之色褪去,心中却不免柔肠百转起来,朦胧间一个美好的念想悄然冒头,既然沈探花言明愿意以平名女子为配,焉知那名女子不能是自己呢? 这样一想,一个个桃色满腮,秋波荡漾,越发显得容光焕发。与此同时,几乎不约而同地更加卖力的往前挤,以期探花能于一群庸脂俗粉之间一眼发现清新脱俗的自己。 不知谁叫了一声,三甲到,哒哒的马蹄声中,人群诡异的静默一秒,接着便是排山倒海的欢呼,本就拥挤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向前涌去,还好路障足够结实,场面没有彻底失控。 饶是如此,赵琢也被挤得七荤八素,本来有利的前排位置也被人抢了去,三挤两挤之下自己竟已被挤出人群,回过神来眼前赫然是一座密不透风、五颜六色的人墙。她竟然已经被推挤到人群最后方。 心中有些气不过,赵琢还想在往前挤一挤,刚卯足了劲上前便被一个葱绿色的手肘击中下巴,接着脚趾又被狠狠踩中,十指连心她疼的直呲牙,慌忙后退,后退中还被人击中脸颊,腰上也被狠撞一把。 经此一战,赵琢彻底认了怂,她揉着酸胀的身体远远跑到安全地带老实站定,眼看着欢呼的人浪沿着庆圆街一路向南延伸,疯狂的少女们仍追逐着三甲的马蹄声奔跑。 这般狂热,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认清了现实的赵琢慨然转身,一瘸一拐的走远了。 路上却不免琢磨,一定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等了这么大半日,带了一身伤不说,连三甲骑的马是白是黑都没看到。 越想越幽怨,肚子又在此时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一早未曾吃早饭便跑了出来。 举目四望,平日摊贩林立、商铺兴隆的庆圆街此时秋风扫落叶般萧索,竟没有一家商户开门营业。 想是为了三甲游街清了场。 实在无食可觅,赵琢只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回霜筠堂。 霜筠堂临街的门面也已关闭,赵琢便绕道后门,穿过垂花门,进入小院。 院中寂静无人,也是,难得的假日大家自然各自消遣去了。沿着黄木香游廊走至过厅,里面传出人声,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郑重道,“如此,最好。” 虽与平日的声音略显不同,赵琢还是能辨别出是赵老夫人,接着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太低听不分明,然而可以确定不是墨青。 这倒有些意外,赵老夫人性情孤僻从不与外人接触,除了准许早些年各处收养的义女每年在规定的时间来拜望之外,更是从不见外客,如今竟然同一位陌生男子会面。 赵琢好奇之心顿生,连饥饿也忘了,一时不急着离开,屏气立在窗下想要细听一番。 刚听到赵老夫人说,“承蒙阁下看得起,老身也当有所表示,眼下有二女……”后脑勺突然一疼,就要叫出声,赵琢连忙捂住嘴。低头一看,脚下一段手指粗细的桃花枝杈静静躺着,粉色花瓣四散。 赵琢拾起桃枝,愤然转身,只见不远处黄木香掩映的游廊边,一身银粉锦袍的墨青正懒洋洋靠着桃树,阳光从花木的间隙洒下,将他略显苍白的脸映上一抹绯红,恍惚间,已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花。 略一定神,赵琢快步跨下台阶,走向墨青,质问道,“平白无故你干嘛打人?” 墨青却不答话,反问道,“你不是去观赏风流才子,怎么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家里?” 赵琢被墨青问到痛处,一时羞怒,气鼓鼓的说道:“关你什么事”。 墨青却没有理会赵琢语气中的怒意,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赵琢的脸仔细看了半晌,“好好的怎么受伤了?”话里竟是情真意切的关心。 赵琢被墨青的语气打动,心中一暖,刚想对墨青的态度好一点。 墨青的脸上已浮现出促狭的笑容,“该不会为了争抢探花郎跟人家打架,还打输了吧,那可真是太不中用了!” 话音未落,接着便是一声惨呼,“哎哟!”墨青疼得面目扭曲,质问道,“你居然偷袭!” 直到欣赏够了墨青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赵琢才将脚从他的脚背上抬起,临了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谁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气冲冲反身奔出院外。 第4章 第 4 章 赵琢出了院子,愤怒中不辨方位一阵急走,不知不觉竟又走到庆圆街。 此时的庆圆街已经恢复到平日的样子。 绵延的路障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熟食摊位。 余晖温柔,满街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置身其中,恍惚觉得早上三甲出游的盛况好似一场梦。 想到此处,赵琢不禁有些感慨。 哀怨的感觉刚要冒头,肚子却擂鼓一般响起,稍一体会,便觉肠胃饿的生疼,再也顾不得伤怀,赵琢直奔街角的小吃摊,也不挑拣,只在最近的一家馄饨摊落座,草草扫了一眼木板上的菜品便冲老板大喊,“三个牛肉馅饼,一碗三鲜馄饨,要快!” 老板的声音从后厨遥遥传来,“好嘞,三个牛肉烧饼,一碗三鲜馄饨,马上来!”声音热情而响亮,听来让人心中一暖,赵琢几乎立刻便喜欢上这个馄饨摊。 老板话音刚落,一位身形瘦长的伙计便送上茶碗,礼貌地侧着身将茶水斟满,随即,将白瓷茶壶轻轻放下,“姑娘请自便。”说完,转身退下。 赵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入口清凉。不知怎的,脑海中再次浮现方才伙计的身影,普普通通的一套动作由他做来莫名赏心悦目,略一回想,他的声音也很温和有礼,整个人都散发着令人很舒服的气场。 如此一琢磨,赵琢不觉对着伙计的背影多看两眼。 远去的脊背格外挺直,好像一座削平了的青峰。看着看着,赵琢不觉点头赞叹,一时又想到家里那个能躺着就绝不站着,坐也从来都是东倒西歪的墨青,不由又摇头叹息,真是天上地下呀。 一杯水喝尽,饭菜终于做好了,先是香飘十里的熟牛肉味由远及近,赵琢的眼神便完全被盘中三个金灿灿的牛肉饼吸引住了,一心只挂在吃的上,也没留意放下肉饼时伙计说了什么,自己只顾埋头吃,无论三七二十一只含糊的回了一句,“多谢小二哥。” 吃了一会儿回过味来,才依稀记起小二哥似乎说了一句,“姑娘慢用,馄饨等一等吃,小心烫。”仍旧是温温柔柔的声音,只是这次话里还带着几分笑意。 与此同时也记起了放下盘子时的那双手,修长洁白,有着街头伙计少见的干净雅致。 这么看来,这位伙计倒很不地道。可转念又一想,大千世界,人本就千姿百态,谁又规定熟食店的伙计一定要油油腻腻呢? 如此一想,赵琢心下便释然了,抓起牛肉饼继续大口吃了起来,越吃越觉得鲜美无匹,几口便将最后一个肉饼下肚。喝一口馄饨,更是鲜得险些将舌头咽下去。 不一时,赵琢喝完最后一滴馄饨汤,将碗放下,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也不即走,惬意的坐着消食。 晚风阵阵,头顶的榆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似乎很受用。赵琢也被吹得通体舒泰,只觉一天的霉运和疲惫在此刻消散的无影无踪。 正自陶陶然醺醺然之间,右后方传来一个女子的轻笑,声音清脆, “这么能吃能喝的姑娘倒是少见!” 莫非她在说自己,赵琢脸上一红,不由得脊背便低了几分。 “红婷姐,您也不看看这里的环境,能来这种小摊位的自然是些低贱男女,自然食量如牛,恐怕一餐食一碗馄炖三四个肉饼还保守些了呢!”一个娇娇腻腻的声音应道。 听到此处,赵琢便知果然是在说自己,心中颇为不服,凭什么能吃就是低贱男女。背脊一挺,就想要起身去和她们理论。 第一个清脆的女声却笑道,“我倒是觉得这般吃法甚合我意,真名士自风流,何必惺惺作态平白损人食欲!” 只此一句话,赵琢心中的火气霎时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对那位被称作红婷姐的女子甚至还有了几分好感,一时便不急着去同另一位算账。而且再听下去,竟觉得红婷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红婷姐,”甜腻的声音又说,“您说探花郎在京备考时经常受这位小摊主照顾,两人因此结下厚谊,前几日还有人看到探花在此处,是真的吗?” 原来又是为了探花,赵琢将耳朵竖起,更加认真的听了起来。 “我红婷娘子的消息自然属实。” 甜腻的声音忙道,“我自然不是不信红婷姐,只是这里环境实在太差,我在此处略坐一坐都觉得胃里泛酸,堂堂探花竟然在常在此处进食,实在难为他了!”说到后来,言语中已带出些许抽泣之声。 “既然这里令崔小姐如此不适,我们便回去吧。”红婷冷冷答道,语气明显不耐。 “可是,万一我们刚走,探花郎就来了,岂不是白白错过机会?” 甜腻的声音忧虑的问道。 “今日来本就是认认路,探花郎白日游行,游行结束之后自然有接风宴席,定然十分疲惫,恐怕此时已在府内休息。” 沉默了一会儿,甜腻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好吧,只好下次再来了。你知道的,我为了探花郎什么苦都能吃……” 红婷不待她的衷情诉完,高声叫道,“小二,结账。” 小二应声走出后厨,快步从赵琢桌边经过时带起了一阵微风,赵琢下意识放低视线,便看到褐色粗布外衣之下露出一截青缎衣角。 只一眼也能看出衣料名贵。 这倒是奇了,哪有人将好衣服穿在里面。赵琢心中好奇,视线便追随着小二停留在右后方的桌子上。 只见小二哥侧身站在桌旁,将桌上原封未动的食物一一报来,最后汇成一个价钱高声念给相邻而坐的两位女子。 正对着赵琢的女子衣衫华丽,容色娇媚,却一脸不耐烦,正眼也不看小二哥一眼,甩出一锭银子,不屑得说,“不用找了”。起身便走。 听声音便知,这位是崔小姐。 小二哥弯腰鞠躬,“多谢姑娘。”那崔小姐置若罔闻,早已高昂着满头珠翠走远了。 侧对着赵琢的女子本也起身欲走,站起来时多看了小二哥一眼,身形顿时停住,“你……”声音里满是惊喜。 小二哥放低声音,“红婷娘子,你为了自己的传奇能卖的好,拿我做文章做得未免太多了些,还请些许给我留些喘息之地!” 红婷娘子一听,忙转身面向小二哥,诚惶诚恐的俯身赔礼。 待得红婷娘子再次起身,赵琢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竟然便是白日里讲述探花事迹的那位雍容妇人。 已经走到轿子旁边的崔小姐眼见红婷娘子仍在那破旧的摊位前,越发不耐烦起来,“红婷姐,这鬼地方污秽不堪,你还跟个不相干的店小二磨蹭些什么?”因为天热气急,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出口的声音听来甚是粗哑,竟仿佛变了个人。 红婷娘子看了一眼小二哥,后者向她微微摇头。红婷娘子会意,遥遥应了一声,“这就过去。”随即冲小二哥一拱手,“得罪之处,日后必当登门请罪,今日红婷便失礼了。” 说着走出了摊位。 直到红婷娘子的轿子远去,店小二轻轻抹了两下桌子,返身走回后厨,赵琢仍一脸呆滞的愣在座位。 难怪这位店小二如此不地道,原来竟是当今探花郎! 而自己因为太过震惊,竟然从头到尾没有看到他的脸! 明白此节,赵琢刚恢复运转的脑瓜又是一阵眩晕,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费力转了又转,摇摇欲坠的心神才好不容易稳住。 结账时是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把握住。赵琢在心底下定决心,随即端起水杯,也不管其中有水无水,做啜饮状,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后厨方向,耐心的如同一只窥伺猎物的饿狼。 天色彻底暗下去的时候,做了一天馄饨的景师傅终于有喘息的机会,他放下大勺,看看店里店外统共只有三两桌客人,心中想着可以去外边的榆树下抽带烟放松一下。目光刚转向大榆树,心头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两道瘆人的晶亮绿光正从榆树下的桌边射出,贪婪而笃定的对着店内。 幸亏那黑影的轮廓依稀可辨,否则景师傅真要以为是一只黄大仙之类的畜生,早就骂着驱赶了。 景师傅抓起汗巾将吓出的一头汗擦拭干净,走到座位跟前,陪笑道,“这位姑娘,看您一直在向店内张望,可是还有什么需要?” 赵琢一听,顿时心虚起来,忙放下茶杯,干笑道,“也没……”,话一出口,便暗觉失言,若是说没有需要岂不是便没有了在这里坐着的借口,目光扫到空了的茶杯,心中有了主意,也陪笑道,“老板这里的凉茶格外好喝,能否再为我续上一杯?” 被夸茶好,景师傅心中甚悦,连声答应,“好,好。”顺手将桌上的空餐具收走,不一时亲自端上凉茶,笑意殷勤,“姑娘请便,现如今天气暑热,我们这里自制的凉茶最能降暑,多喝些好!” 赵琢看着面前大上两倍的茶碗,只得感激的笑了笑。尽管肚子已经撑胀的难受,仍是耐着性子一口一口继续喝着。 又坐了许久,客人陆续叫喊结账,出来照应的始终是那位老板,再不见探花郎店小二出现。 客人们见是老板亲自出面,似乎都心情甚好,离开时各个脸上笑开了花。 赵琢看着,一边感佩这位老板真会做生意,一边心中隐隐不安,小二哥不会就此不再出来了吧。。 正想着,老板已擦完最后一张桌子,端详着空旷整洁的店面,颇为自得的将汗巾朝肩后一甩,迈开大步就要走向店内,转身时突然看见榆树下还有一个赵琢。 景老板折转脚步,走了过来,依旧笑的亲热,“姑娘,小店即刻就要打烊,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赵琢左想右想,实在找不出再在这里赖下去的借口,只得抱歉地说,“叨扰老板甚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就走了!” “哪里的话,姑娘与小店有缘是小店的福气,以后还请多来。”老板一脸豪气的说道,神情中却明显松了一口气。话刚说完,就开始与赵琢算账,“最后这一大碗凉茶不要钱算送的,还有三碗盖茶,几碗馄饨来着?” 赵琢因见不到探花郎兀自心中失落难当,本不想说话,见到老板皱着眉头,回想颇为艰难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接口补充道:“一碗馄饨。” 老板忙笑道,“对,一碗馄炖。一碗馄饨8钱,再加上三碗盖茶6钱,共12钱。” 赵琢眨眨眼,“好像有哪里不对,另外还有三个牛肉饼老板似乎忘了算。” 景老板一听,深深叹了口气,抓起汗巾将额头上的汗珠擦掉,郑重道,“是,是,不着急啊,咱们从头算起,一碗馄饨……” 赵琢看着老板费力的计算却不是少这个就是缺那个,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心中隐约明白为何那些客人离开时那般开心,多半是在饭钱上得了不小的便宜。 一咬牙,干脆自己来,瞥了一眼一旁木板上菜品的价格,说道,“一碗馄饨8钱,三碗盖茶6钱,一个牛肉饼9钱,三个27钱,一共41钱。” 说完,也不看景老板愕然的眼神、大张的嘴巴,掏出钱袋数出钱来,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不多不少,41 钱,还请老板点点看。” 景老板终于合上嘴巴,一把将钱揽入手中,“没那个必要,我信得过姑娘!” 闻言,赵琢勉强笑了笑。 景老板将钱收好,见眼前的姑娘笑容惨淡,神色沮丧,不禁心中一虚,挫着大手干笑着解释,“都是我脑瓜子笨耽误姑娘时间,姑娘莫怪,本来嘛,这种精细活不是我干的,我只管拎大勺,我那位兄弟管这个,哦,就是下午的那位伙计,其实也不是伙计,是看在我的面上偶尔来帮个忙,我哪里舍得用他呀……” 说着,自悔啰嗦,忙住了口,“瞧我这个人,一说起就没完没了,这么晚了还不让姑娘回家,对不住……” 赵琢一听到老板说起下午的伙计,早就心突突直跳,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听漏一个字,如今到关键地方老板居然突然不讲了,急得赵琢差点要说出心里话,终于还是最后残存的一点廉耻心起了作用,赵琢定了定神,勉强做出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附和道,“老板说的是下午那个高高瘦瘦的伙计吧,我也看着他干净斯文,做事也像样,看着就跟别的粗笨伙计不同。” 见自己的伙计被夸,景老板仿佛甚为得意,高声道,“姑娘有眼光呀,实在告诉你吧,我那位兄弟可不是一般人啊,说句那个的,得我兄弟伺候一场,姑娘你可有得吹呢!”说完,脸上缓缓露出神秘的微笑。 赵琢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佯作惊讶道,“当真?我就说那位看起来气度不凡,如今听您一说更想当面向他道谢了,不知是否可行?” 终于把盼了一天的话说出口,赵琢的心紧紧揪了起来,双眼一瞬不瞬盯着景老板,仿佛此时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景老板本已被赵琢说得一脸受用,眼看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的当口。“没问题……”三个字就在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嗫嚅道,“今日恐怕不妥,我那兄弟太累已经歇下了……” 赵琢听着自己突突狂跳的心声渐渐微弱,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灭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认命的喃喃自语,“看来无论怎么折腾,今日注定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