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嫉妒与狂喜交织翻涌。嫉妒的是,为了这群素不相识、甚至曾挟持过他的人,郁千惆竟能如此决绝地放弃他一直以来用生命和尊严去捍卫的自由,甘愿违背本心,将自己永远禁锢于此!这份为他人牺牲的决然,不知何时,才能为他元承霄而展露?而喜的是,他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大开杀戒以儆效尤,最终的目的——让这倔强的少年心甘情愿留下——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了!他相信,只要人留下,天长日久,他总有办法融化那颗冰封的心。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话当真?郁千惆,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再无反悔余地!”
“绝不反悔!”郁千惆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四字背后,承载着何等沉重的代价与深入骨髓的悲哀。他仿佛亲手斩断了自己与外部世界最后的联系,将灵魂抵押给了这座华丽的牢笼。
“好!”元承霄眼中精光一闪,做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决定,“既然如此,从今日起,本座非但解除对你的一切行动限制,更会亲自传授你武功!”
此言一出,连一旁垂首肃立的白袍侍从们都忍不住面露惊诧,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谷主竟要亲自教导一个曾誓死反抗他的囚徒武功?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而,郁千惆闻言,脸上却并未露出丝毫喜色,反而浮现出一抹凄楚的苦笑,语气机械而麻木:“学武功?如今我已承诺永不离去,学来还有何用?”自由既已失去,力量于他,不过是困兽的爪牙,徒增痛苦罢了。
“不,你还有机会!”元承霄打断他,语出惊人,“本座给你一个堂堂正正打败我的机会!而且这个约定,没有时间限制!”
郁千惆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呆愣地看向元承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说,只要我……只要我能打败你,就可以……出谷?”希望的火苗,在几乎彻底熄灭的灰烬中,骤然重新跳跃起来。
“不错!”元承霄颔首,语气笃定。
郁千惆黯淡的眼眸瞬间被点燃,焕发出惊人的神采,他急切地追问:“你不后悔?不错,我承认我现在的武功远不如你,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有坚定的决心和不懈的努力,我就有超越你的可能!到那时,你就不怕我不仅出谷,还会……杀了你报仇雪恨?”他必须确认这不是一个陷阱或戏言。
元承霄闻言,竟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然:“怕?在本座眼中,还从未有过一个‘怕’字!”他不怕,是因为他早已看透,眼前这个少年,面冷心热,侠骨柔肠。他对敌人可以冷酷决绝,对自己可以狠厉无情,但对于真心待他之人,对于朋友、亲人,他却永远狠不下心肠,负了情义。通过这段时间,尤其是方才他为救那些白袍人甘愿下跪牺牲自己的举动,元承霄对郁千惆的了解更深了一层。他笃定,即便将来郁千惆真有胜过他的一天,也绝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为什么?”郁千惆心中的疑惑更甚,眉头紧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为何又要给他希望?难道他不知道,这希望一旦种下,可能会滋生更强烈的反抗,甚至最终导致他自己的败亡吗?没有期限的约定,意味着三年、五年、十年……他都有机会。凭借他的天赋和毅力,并非没有超越的可能。元承霄这么做,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元承霄心中暗叹: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是不想见你彻底绝望,心如死灰。我想看到的,是那个眼神清亮、永不言败的你啊!
但这番话,元承霄并未说出口。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郁千惆,目光复杂难明。他知道,以郁千惆的聪慧,时日一久,必能明白他此番安排的苦心。在聪明人面前,许多事无需点破。况且,他现在所求的,早已不只是朝夕之间的□□欢愉,他更想要的,是这少年一生一世心的归属!
或许,在元承霄潜意识的某个角落,他也隐隐觉得,像郁千惆这样坚毅、机智、心怀赤诚的男子,本就不该被永远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沦为玩物。他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成就一番事业。给予他一个看似渺茫却真实存在的希望,既是元承霄扭曲爱意的表达,也未尝不是他对郁千惆本身价值的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认可与成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元承霄果然信守承诺,不仅解除了对郁千惆的所有行动限制,更是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倾囊相授。他教得极为用心,从内功心法到招式变化,讲解细致入微,演示精准到位,毫无藏私之意,俨然一位真正的严师。
郁千惆更是心无旁骛,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武学修炼之中。他天赋极高,悟性惊人,加之心中有一个明确而强大的目标——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元承霄,离开此地——这成为了他无穷无尽的动力。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练功,常常是晨曦微露便开始吐纳,直至月上中天仍在揣摩招式,好几次都是元承霄看不过眼,强行出手制止,逼着他停下来进食休息。那份近乎自虐的专注与刻苦,令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旁人或许不解他为何如此拼命,但元承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清楚地知道,郁千惆每一分汗水的背后,都凝聚着对自由的渴望,每一招一式的精进,都意味着离击败自己、离开山谷的目标更近了一步。这份认知,让元承霄心中百味杂陈,既有对郁千惆坚韧不拔的欣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嫉妒——他倾心相授的武功,竟成了对方意图远离自己的利器。这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却无法宣泄,只能化作更严苛的指导和更复杂的注视。
然而,这段朝夕相处、传艺授业的日子,也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摒弃了最初的强迫与对抗,在纯粹的武学探讨中,关系难免变得微妙而复杂。有时,沉浸在武学奥妙中的郁千惆,会暂时忘却元承霄那“谷主”的身份以及彼此之间纠缠的恩怨,不自觉地将他视为一位值得敬重的师长或可以切磋的益友,认真讨教,甚至会因领悟某个关窍而流露出纯粹欣喜的神色。每当此时,元承霄冰冷的心湖便会泛起一丝涟漪,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妄想。
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郁千惆所有的努力与专注,其最终目的都无比明确——打败自己,远走高飞。这足以证明,少年心中对他的芥蒂与疏离,绝非短时间内可以化解,更遑论将那冰冷的恨意转化为他所期盼的温情。他知道,前方还有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要走。
元承霄并非没有算计。他暗自估量,即便郁千惆天资卓绝,勤奋超常,要想将他毕生所学融会贯通,达到足以与自己抗衡的境界,至少也需要三年光阴。这三年的时间,便是他扭转局面的窗口。他自信有足够的手段和耐心,在日常的点滴相处中,潜移默化,让这倔强的少年逐渐看清他的真心,最终被他的情意所打动。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元承霄精心规划的“三年之期”和温情攻略,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蓝图。他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因素:自从郁千惆踏入这太白谷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便已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山谷之外的风云变幻,郁千惆身上背负的师门血仇,以及那些因他而被改变命运的人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所有这些,都如同暗涌的潜流,早已悄然汇聚,注定会让事情的发展,远远脱离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平静的传艺日子之下,巨大的变数正在悄然孕育。
风若行满腔愤懑地被击昏带离太白谷,醒来时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郁千惆“戏弄”的羞辱,更有一种被轻视、被抛弃的刺痛。他随意寻了间荒僻客栈住下,入夜后,才带着几分不甘和怨怼,就着昏黄的油灯,再次展开了那张郁千惆扔给他的羊皮纸。
灯光下,那所谓的“藏宝图”线条粗糙,构图幼稚,分明是信手涂鸦之作。风若行气得几乎笑出声来,郁千惆啊郁千惆,你竟用这般拙劣的把戏来打发我!怒火攻心之下,他抓起羊皮纸就欲凑近灯焰,将其焚为灰烬,一了百了。
就在纸张即将触及火苗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在灯光的映照下,那看似空白的纸张背面,竟隐隐透出几行清瘦隽永的字迹!
他心头猛地一跳,急忙将羊皮纸拿到灯下仔细端详。果然,在透光之下,几行用特殊药水书写、平时肉眼难以察觉的小字清晰地显现出来。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几行字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震惊、悔恨、羞愧、感动——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那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学剑虽难,无交友之难。此去一别无再见之期,望兄珍重。”
——千惆字
一个“兄”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风若行的心上!原来,郁千惆早已将他视作可托付的兄弟朋友!那看似随意的赠图,实则是临别赠言,是明知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之际,对他这个“朋友”最后的关怀与叮嘱!可笑自己竟被自卑和猜忌蒙蔽了双眼,误以为对方瞧不起自己,还负气说出那般伤人的话,最终将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龙潭虎穴之中!
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握着羊皮纸的手剧烈颤抖,喉头哽咽,几乎喘不过气来。此刻再如何捶胸顿足,也难消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悔。
痛定思痛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在风若行心中升起。他不能就此颓废,他必须为郁千惆做点什么,以弥补自己的过错,报答这份沉甸甸的知遇之恩!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卫云。必须让卫云知道真相!
风若行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动用了一切旧日关系,才艰难地探听到卫云离开太白谷后的行踪。此时的卫云,似乎沉浸在仇恨与自暴自弃之中,时常在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买醉。
这日,风若行早早等在了那里。当卫云带着一身酒气出现时,风若行立刻上前试图解释。然而,此时的卫云性格偏激冲动,根本听不进任何关于郁千惆的“好话”,反而认为风若行与郁千惆沆瀣一气,前来欺骗于他。话不投机,卫云甚至欲拔剑相向。
眼见劝说无效,风若行把心一横,兵行险招。他暗中安排人在卫云的酒中下了迷药。待卫云昏迷后,将他带到一处隐秘所在,并点了他周身大穴。
卫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又见风若行在侧,顿时目眦欲裂,破口大骂。
风若行却面色平静,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不管他愿不愿意听,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开始讲述那段被误解和仇恨掩盖的真相:
“卫云,你只看到他如今衣着光鲜,或许还得到了谷主的些许‘青睐’,但你可知,在你被囚禁的那三个月里,他经历了什么?”风若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你看他容颜依旧,甚至更胜往昔,但你若有机会见到他衣衫下的身体……你会看到,那上面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密密麻麻,遍布着新旧交叠、深浅不一的伤痕!鞭痕、烙伤、勒痕……数不胜数!那都是他为了保全你,在那三个月里日日承受的非人折磨留下的印记!”
“那霸道至极的春药‘凤求凰’的滋味,你想必也尝过一二,可知他却是夜夜都要忍受那焚身之苦!可他从未屈服,从未放弃过挣扎和救你的念头!正因他这般铁骨铮铮,连元承霄那般人物都为之折服,才会在三个月后转变态度,悉心为他疗伤,让他得以恢复。你只见到他人前的‘风光’,何曾想过他背后承受的辛酸、苦痛与屈辱?!”
风若行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风若行一生浪荡,行事但凭己心,从不屑于为任何人辩解。但今日,为了千惆,我必须说!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是唯一一个不因我过往劣迹而轻视我,反而劝我向善、予我信任、给我温暖的人!这份知己之情,我纵死千次,亦难报答万一!”
他仰起头,努力逼回眼中的湿意,声音沙哑却坚定:“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为人,你当真不清楚吗?仅凭眼前所见的一幕,就断定他卖友求荣?你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时,我真是羡慕你,甚至嫉妒你!我多希望,与他一同长大的是我,能做他的师兄或挚友,能得他维护,或倾尽所有去维护他……这样的人,值得我拼尽一生,豁出性命去拥护!”
“你好好想一想,这十几年来,他是如何待你的?你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数吗?”风若行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卫云剧烈闪烁、开始出现动摇和挣扎的眼睛,“我言尽于此……如今,我要想办法救他出来,救他离开那个魔窟!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赔上我这条命!”
说完这番话,风若行深深看了卫云一眼,解开了他的穴道,转身决绝地离去。他相信,种子已经播下,真相需要时间在卫云心中生根发芽。而他,还有更重要、更艰难的事情要去做——筹划如何营救郁千惆。哪怕前路希望渺茫,他亦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