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
山谷中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郁千惆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武学修炼上,进展之神速,连元承霄都时常暗自惊叹。如今,他已能与元承霄有来有往地对拆上数十招,虽仍处绝对下风,但比起最初连一招都接不住的狼狈,已是天壤之别。每一次招式的碰撞,内力的激荡,都让他对武学的理解更深一层,也离那个“击败元承霄”的目标更近一步。
这明确的目标,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给了他活下去的强烈动力和希望。平心而论,他对元承霄提出这个“以武搏自由”的约定,内心深处是存有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激的。是元承霄,给了他一个挣脱枷锁、凭自身力量争取未来的可能。
然而,这份微妙的感激,每每在他脑海中闪现过元承霄这数月来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折辱——那些酷刑的痛楚、药物的煎熬、精神的摧残——以及想到那些惨死的(如甲十二)、或因渴望自由而遭镇压的白袍人时,便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愤恨所淹没。胸中那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与屈辱,时刻灼烧着他的理智,提醒着他彼此之间横亘的血泪与仇恨。
随着武功的精进,一个更深远、也更令人不安的问题,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心头:即便有朝一日,他真的大功告成,武功盖世,超越了元承霄,他……下得了手杀他吗?
是单纯为了泄一己之愤,还是连同那些无辜受难者的仇一并清算?
又或者,元承霄这段时日倾囊相授的“师恩”,与他之前犯下的“罪过”,能否功过相抵?
若到时心软,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亡魂和自己曾立下的誓言?
想到此,郁千惆不禁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听闻可以“堂堂正正”离开的消息时,被巨大的希望冲昏了头脑,没有冷静思考这背后可能隐藏的长期纠葛与情感陷阱,便贸然答应了这场赌约。
他实在不该应下这赌约,更不该学元承霄的武功!——这个念头愈发清晰。若不学,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困死于此?不,他绝不!当初为了救下那些白袍人,他甘愿画地为牢,那是深思熟虑后的牺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中没有不甘与愤怒!正是这种不甘与愤怒,使得他在当时那种极端情境下,轻易地落入了元承霄精心设置的局中。
是的,这是一场阳谋,一场针对他心性的高明算计。元承霄巧妙地利用了他对自由的渴望、他的责任感以及他不屈的傲骨,将他置于一个“自愿”学习的境地。目的是什么?无非是让他在日复一日的传授与接触中,习惯对方的存在,潜移默化地消磨掉那份刻骨的恨意,转而滋生某种更复杂、更难以割舍的情感羁绊,直至最终,如元承霄所愿,将他这颗心,完完全全地收服、占有。
郁千惆悚然一惊。他不得不承认,元承霄的算计正在悄然生效。纵然他现在对元承霄仍无好感,极其厌恶其视人命如草芥、行事全凭喜恶的作风,几乎看不到对方身上有任何值得称道的“闪光点”,但谁能保证,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自己的看法不会改变?人心是肉长的,日久尚且生情,更何况是这等朝夕相对、亦师亦敌的复杂关系?回想当初,他对风若行不也是从最初的厌恶、戒备,逐渐转变为认可乃至引为友人的吗?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郁千惆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思。这条路,既然已经踏上,便再无回头之理。唯有步步为营,时刻警醒,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他必须牢牢守住内心的底线,铭记最初的仇恨与目标,绝不能让自己在元承霄编织的温柔陷阱中迷失方向。
他抬眼望向窗外幽深的夜色,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明。无论前路如何迷雾重重,他都要在这看似绝境的棋局中,为自己,也为那些逝去的冤魂,走出一条生路。元承霄欲以岁月为茧,将他困缚,那他偏要在这茧中磨砺心志,待得破茧之日,方见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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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幽深的山谷绝地竟有访客到来。当郁千惆被召至元承霄的居所时,只见厅中除了元承霄外,还侍立着两人。一人身着青衫,面容温和,目光沉静,腰间悬着一只小巧的药囊;另一人则穿着干练的劲装,神色精明,气息沉稳。这两人一左一右立于元承霄面前,态度随性,显然身份非同一般。
郁千惆心中自然升起一丝疑惑。元承霄见他进来,便开口介绍道:“千惆,来见过费离先生与林佑总管。”他指向那青衫客,“阿离医术通神,乃我谷中神医。”又转向那劲装男子,“林佑打理内外庶务,是我的臂膀。”至于这两人此前身在何处,为何此时才现身谷中,元承霄却并未多言,语焉不详。
郁千惆心知这其中必有隐情,但元承霄既不愿多说,他也不会多问。在这谷中,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依礼微微颔首,算是见过。
值得注意的是,此刻的元承霄,脸上并未佩戴那标志性的紫金面具。显然,在这两位他极为信任的心腹面前,他无需遮掩真容。然而,当元承霄以真面目坦然相对时,郁千惆敏锐地捕捉到,那位名叫费离的神医,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与复杂之色。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郁千惆心中一动,暗忖:莫非元承霄这半面残损的容颜,与这位费神医有关?
这时,只听元承霄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指向郁千惆,对费离说道:“阿离,你若早先未曾离谷,我或许就不会被他那般精妙的易容术所骗了。”
郁千惆立刻明白,元承霄指的是他当初易容成中年汉子混入谷中之事。若非后来卫云扯破他衣衫导致露出破绽,恐怕他还能隐藏更久。而费离若在,以其高超的医术和眼力,自己那点易容伎俩未必能瞒得过他。
费离闻言,双目精光陡然一盛,如同实质般落在郁千惆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缓缓道:“的确,这数月之间,谷中变故良多,皆因你而起。”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谷中旧例,向来严禁外人踏入,亦不准内部之人随意离去。如今,这两条铁律,竟都因你而破……”他说着,目光转向元承霄,意有所指,“而且,你竟能容第三人在场时,取下这面具。”
元承霄淡然一笑,目光温柔地落在郁千惆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千惆既已是我身边之人,我又何需在他面前遮掩?”
郁千惆眉头微蹙,对元承霄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感到不适,冷冷插口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不介意你是否戴面具,而是根本不在意你的容貌如何。”他刻意加重了“不在意”三个字的读音,明确划清界限,表明元承霄是美是丑,于他而言,毫无分别,更谈不上什么特殊待遇。
费离与林佑显然是第一次见到郁千惆,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用如此冷淡甚至带着撇清意味的口吻对元承霄说话,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诧之色,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反倒是元承霄,似乎早已习惯了郁千惆的这种态度,脸上的笑容竟未有丝毫改变,反而更加专注地将目光锁定在郁千惆身上,仿佛周遭其他人都已不存在。
这种专注而充满占有欲的目光,让郁千惆浑身不自在。他不再多言,随意找了个需要练功的借口,便转身离开了大厅,将一室诡异的氛围抛在身后。甲一甲七二人见状,也立刻无声地跟上,如同两道影子,随他前往平日练功的场地,准备如常为他喂招。
只是离去时,郁千惆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三道目光——一道炽热专注,两道探究惊疑——久久地黏在他的背上,如同无形的蛛网。他知道,从费离和林佑的出现开始,这看似平静的谷中,恐怕又将掀起新的波澜。而元承霄那半张残颜背后的故事,或许也与他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
一直沉默旁观的林佑,此刻终于开口。然而他一开口,便如惊雷炸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承霄,我劝你——杀了他!”
此言一出,元承霄脸色骤变,眸中瞬间燃起怒火:“阿佑!你胡说什么?为何要杀他?!”
林佑神色凝重,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只因他是——巫峡阁的人!”
“巫峡阁”三个字,如同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让元承霄浑身剧震,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颤抖:“千惆……千惆他……怎么会是……”
“不错!”林佑痛心疾首地打断他,“你一向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此次为何如此大意,竟连他的底细都未曾详查?若早知如此,也不至于……”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不言而喻——若早知郁千惆出身巫峡阁,便该及早铲除,以绝后患!
元承霄沉默了许久,仿佛在消化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波澜,语气却异常坚定:“或许……是我太过在意他了。在意到……可以忽略他的一切背景,无论他是什么人,我都可以接受!”他豁然转向林佑和费离,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所以,就算他是巫峡阁的人,那又怎样?从今往后,他都是我元承霄的人!谁若动他,便是与我为敌!”
“你糊涂!”林佑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又急又怒,厉声戳破那层窗户纸,“你别忘了,巫峡阁当初是因何被灭的!若他有朝一日知晓了真相,你以为他会选择原谅你吗?!更何况,你如今竟还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这简直是养虎为患,自取灭亡!”他字字诛心,只希望能唤醒挚友的理智。
“真相?”元承霄面色陡然变得铁青,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谁敢在他面前提及半字,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这话语中的狠绝与不容商榷,彻底激怒了林佑。
林佑猛地站起身,双目喷火般怒视着元承霄,胸膛剧烈起伏。对峙良久,他见元承霄毫无回转之意,最终愤然一甩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好自为之!”说罢,竟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在整个争论过程中始终保持沉默的费离,此刻长长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失望与不解:“承霄,想不到你我兄弟多年情谊,今日你竟为了一个外人,对阿佑说出如此绝情之语……”
元承霄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郁千惆方才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他不是外人。在我心中,他早已不是外人。或许你们现在无法理解这种情感,但我比谁都清楚,失去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如此……他就像……就像你亲手调制的那种最烈的蛊毒,明知危险,却让人甘之如饴,无法抗拒……”
费离凝视着元承霄那半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轻声问道:“若……若我有朝一日能让你恢复昔日容貌,你……还会如此待他吗?是否只是一时兴起,源于……源于对美好事物的占有欲?”
元承霄闻言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被误解的痛楚与失望:“你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趣?是为了摧残看似完美的东西来获得快感?就因为我毁了这张脸——是,那或许是过去的我!但如今,绝对不同!”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失望,“费离,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竟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他不禁想到郁千惆,那少年似乎只凭直觉,便能看穿他层层伪装下的真实内心。
费离默然。的确,相识多年,他从未见元承霄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如此长久地倾注情感。看来,元承霄对那郁千惆,是真的动了心,用了情。只是,这份情所带来的后果,恐怕远比元承霄此刻所能想象的,要艰难、凶险千百倍。他暗自叹息,终于缓声道:“好吧……或许,我可以试着接受你的选择。但林佑他……绝对不会……”
“林佑”二字如同警钟,猛然敲醒了元承霄!
“不好!”元承霄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他怎么会忘了林佑的性格!林佑为人冷酷果决,为了他元承霄的安危,为了太白谷的利益,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斩后奏!林佑方才愤然离去,难保不是去找郁千惆下杀手!而郁千惆才学武月余,绝不可能是在谷中经营多年、武功高深的林佑的对手!甲一甲七纵然在场,也绝阻拦不住林佑!
那千惆的性命……
一想到此,元承霄只觉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他甚至来不及戴上象征身份与遮掩的面具,身形已如一道紫色的闪电,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不顾一切地朝着郁千惆平日练功的场地疾射而去!
“你的面具!”费离在他身后焦急呼喊,抓起桌上的面具急忙追出。但元承霄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绝不能让千惆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