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承此生,解你千惆》 第1章 第一章 血色月光 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浓烟与血腥味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山谷。巫峡阁的宁静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兵刃的交击与垂死的哀鸣。 郁千惆被师父死死攥住胳膊,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师父浑身浴血,生命正随着伤口不断流失,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如同风中残烛。 “千惆……护好他……”师父的目光涣散,却带着最后的、沉重的期望,死死锁在昏迷的卫云身上,“他是为师……唯一的血脉了……” 卫云瘫在郁千惆的怀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郁千惆下意识地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好”字。 师傅似乎忘记了,彼时的郁千惆刚满十八,仅仅比卫云大了几个月而已,虽然是巫峡阁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可这份“杰出”,在眼前这场灭绝性的屠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看着师父终于力竭阖上的双眼,巨大的悲恸和更巨大的压力同时碾向他的身心! 逃!必须逃出去! 这个念头支撑着郁千惆背起卫云,在烈焰与刀光中艰难穿梭。他凭借过人的机敏和对地形的熟悉,硬是找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剑锋划破了他的手臂和后背,疼痛尖锐,但他不敢停留。背上卫云那微弱却持续的心跳和呼吸,是此刻唯一能支撑他的力量。 冲出重围,并不代表安全。身后的追兵如同附骨之疽,紧咬不放。郁千惆的体力早已透支,伤口不断渗出的鲜血在他跑过的路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前方是绝路断崖,身后是索命的黑衣人,他已是瓮中之鳖。 卫云在他背上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似乎在昏迷中也能感受到这极致的危险。 郁千惆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怀中师弟毫无血色的脸,又想起师父临终前那不容拒绝的托付。巫峡阁没了,师父没了,同门都没了,卫云是师父唯一的血脉,必须活下去。 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都更残忍地凌迟着他的内心。 “哐当——” 那是他随身的佩剑被掷于地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这个年轻的、初出茅庐的少年,朝着那群蒙面的刽子手,单膝弯下,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昔日韩信可忍胯下之辱,他……为何不能? 郁千惆深深地低着头,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此刻必定会泄露真实情绪的眼睛。他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各位大人……饶命!我二人……愿效犬马之劳,只求一条生路!” 他感受到那些黑衣人审视、轻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肌肤。 领头的那个蒙面人似乎觉得这情景颇为有趣,一个名门正派的少年天才,为了活命竟能如此屈膝。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原本紧绷的杀气,因这彻底的“臣服”而出现了一丝松懈。 就是现在! 电光火石之间,那个刚刚还卑微乞怜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般猛然弹起!袖中一道寒光闪现——那是他平日用来修习暗器、贴身藏匿的短刃。刀光如匹练划过,精准而狠戾地割开了离他最近两名敌人的咽喉。趁着对方阵脚微乱的刹那,郁千惆一把抄起地上的卫云,纵身跃上最近的一匹骏马,狠狠一夹马腹! 骏马吃痛,扬蹄长嘶,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沉沉的夜色之中。风声在耳边呼啸,身后的怒骂与追赶声渐渐被甩开。郁千惆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半是劫后余生的悸动,一半是屈辱带来的绞痛。他紧紧护着身前依旧昏迷的师弟,只想尽快逃离这噩梦之地,寻一处安全所在。 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噩梦,并非来自身后的追兵,而是来自他拼死守护的人。 或许是剧烈的颠簸,或许是体内真气紊乱的冲撞,在奔入一座荒废破庙、郁千惆刚将卫云小心翼翼安置在草堆上时,卫云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初时带着重伤的迷茫,但在看清周遭环境,尤其是看清郁千惆的瞬间,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显然,他在昏迷与清醒的临界点,捕捉到了最致命的一幕——他的师兄,向着屠戮师门的仇敌,屈下了膝盖。 “师弟,你听我解释……”郁千憔急忙上前,想扶住他虚弱的身躯。 “别碰我!”卫云猛地挥开他的手,那眼神中的憎恶与冰冷,比敌人淬毒的刀锋更让郁千惆遍体生寒。少年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因极致的愤怒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字字泣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 “郁千惆!我亲眼所见!你贪生怕死,卖友求荣!向那些刽子手下跪求饶!我巫峡阁……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不是这样的!那是权宜之计……”郁千惆百口莫辩,急火攻心,伤口更是阵阵作痛。 “权宜之计?哈哈哈……”卫云发出一串悲凉至极的笑声,盛怒与巨大的误解之下,他竟不顾经脉受损的重伤,强行催动体内残存的内力,一掌狠狠印在了猝不及防的郁千惆胸前! “噗——” 郁千惆根本未曾设防,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得他气血翻涌,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被他用尽心力与尊严换回性命的师弟,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世间最污秽之物的恨意。 胸口的剧痛,远不及心中那片瞬间荒芜的冻土。荒野的风穿过破庙的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为这场阴差阳错的悲剧,奏起绝望的序曲。 卫云那双被仇恨和悲痛烧红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郁千惆的心上。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如纸,甚至会被认为是更深的狡诈。他若留下,盛怒下的卫云只会不顾一切地与他拼命,最终师兄弟二人必将在这破庙之中同归于尽,师父的血脉、巫峡阁的冤屈,都将随之湮灭。 他只能退。 郁千惆猛地咬牙,将涌至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下,转身决绝地遁入浓稠的夜色。身后,是卫云嘶哑却无力的怒斥与兵器砸地的声响。 接下来的一个月,郁千惆如同游荡在人间的幽魂。他拖着被卫云一掌重创、又添新伤的身体,在江湖最阴暗的角落里艰难追查。他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换取零碎的信息,在赌坊、酒肆、黑市间聆听每一个可能与那夜相关的传闻。 身体的伤,在草药的敷贴和内力缓慢的运转下,渐渐结痂、愈合。但心口那股被最亲之人误解、被现实碾碎尊严的窒痛,却从未有片刻减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晚的记忆:冲天的火光,师父染血的手,膝盖撞地的冰冷,还有卫云那双冰冷刺骨的眼。 千头万绪,蛛丝马迹,历经千难万险,所有的线索最终都隐隐指向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传闻——一张据说能开启前朝秘藏、引得天下枭雄竞逐的“千里江山图”。原来,巫峡阁的百年基业,上下几十条人命,并非因为什么深仇大恨,仅仅是怀璧其罪!师门竟因一件虚无缥缈的宝物而遭此弥天大祸! 这个认知,让郁千惆在无边的悲愤中,更生出一种冰寒彻骨的荒谬感。 从此,世上再无巫峡阁弟子郁千惆。那个十八岁的、还会因为正义而热血、因为屈辱而痛苦的少年,已经死在了那个血色之夜。 此刻,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年过四旬,肤色微黄,眼角下垂,带着几分市井的平庸与倦怠,唯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又深邃如海,那是郁千惆灵魂唯一无法掩盖的印记。这张由黑市巧匠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轻薄如蝉翼,贴合无比,是他的新身份,是他的盾牌,也将是他刺向敌人心脏的、最锋利的刃。 他将以这“无形之面”,隐于暗处,如毒蛇般潜伏,一步步逼近真相的核心,揪出那藏于幕后的黑手。他发誓,定要用仇敌的鲜血,洗净师门的冤屈,祭奠那百余亡魂。 还有……卫云。 指尖轻轻抚过面具边缘,触感冰凉细腻,几乎与真人皮肤无异。郁千惆的心微微抽紧。师弟,你现在身在何处?是回了哪个名门正派寻求庇护,还是独自一人在江湖上流浪,带着对他的刻骨仇恨?你是否安好?但愿苍天垂怜,让你能平安活下去。 终有一日,当一切水落石出,当大仇得报,你会明白。师兄今日所做的一切,忍辱负重,改头换面,并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保全师父唯一的血脉,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之下,为你,为所有死去的同门,讨回这笔血债。 桌上的烛火轻轻“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悠长而孤独。窗外,夜色正浓,前路遍布荆棘与深渊,但他已别无选择,亦……无路可退。这面具之下,是早已注定无法回头的宿命。 第2章 第二章 阴霾 黄昏时分,小镇唯一的酒店里人声嘈杂。郁千惆顶着那张平凡无奇的中年面孔,撩开布帘,踏入了这片烟火气中。目光随意一扫,却如遭雷击,定在了角落那一桌。 卫云! 他师弟独自坐在那里,面容憔悴,眉宇间凝结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愤与郁结。而与卫云同坐的,是一位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透着风流的青年公子。那公子正为卫云斟酒,言笑晏晏,姿态亲昵。 郁千惆心头一紧,但面上毫无波澜。他此刻只是个陌生中年人,便大模大样地走向他们旁边的空桌坐下,叫了几样小菜一壶酒,看似自斟自饮,实则全副心神都系在了邻桌的对话上。 只听卫云重重放下酒杯,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和难以抑制的痛苦:“风兄!你说这世间还有何可信之人?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不过三日,你便对我如此推心置腹!可恨我那该杀千刀的师兄郁千惆!我与他从小一同习武,一同长大,二十年的情分!最后……最后他竟为了自己活命,向灭我满门的仇敌摇尾乞怜!此仇不共戴天!” 每一个字都针扎般,狠狠扎进郁千惆的心口。那日为了骗取一线生机,他忍辱负重假意投诚,种种艰难屈辱,此刻在卫云口中,却成了十恶不赦的卖友求荣。一股混合着委屈、悲凉和愤怒的寒意,自心底直窜而起,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防。他死死攥住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卫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眼眶泛红,声音因醉意和激动而发颤:“风兄!你说这世间还有何可信之人?我与他十多年的师兄弟情分……最后竟为苟活向仇敌屈膝!此恨难消!” 那姓风的公子闻言,脸上立刻堆满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愤慨,他伸手重重拍着卫云的肩膀,语气诚挚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卫兄弟!何必为那种卑鄙小人气坏了身子骨?人心叵测,你能早日认清他的真面目,免得日后受更大的欺骗,这未尝不是一桩幸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法娴熟地再次将卫云面前的空杯斟满,“来,不提那些扫兴的事了!我们喝酒!一醉解千愁!” 说着,他热情地举起自己的酒杯向卫云示意,仰头作势欲饮。然而,邻桌的郁千惆,那双掩藏在人皮面具后、清澈如秋水般的眸子,却冷冽地捕捉到了细微的异常。他敏锐地发现,那风姓公子每次举杯,都只是假意以唇沾湿杯沿,宽大的锦缎袖袍在仰头时巧妙地向下一倾,酒水便悄无声息地尽数没入了袖中暗藏的吸水棉里,或是趁卫云不注意时,指尖微弹,酒液便洒落在地。反观卫云,却是实打实地一杯杯烈酒下肚,脸色已由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开始涣散。 郁千惆心中骤然一凛,警觉顿生。此人言行不一,手段隐蔽,分明是处心积虑要灌醉卫云!其所图为何?巫峡阁因一张虚无缥缈的藏宝图而遭灭顶之灾,这消息恐怕早已在江湖暗流中传得沸沸扬扬。而卫云身为宗主独子,自然是各方势力觊觎的目标。这风姓公子,莫非也是为此而来? 姓风……风姓…郁千惆脑海中搜索师傅曾给他讲过的江湖人物的脸谱,对了,姓风的姓氏独特,江湖上只有一个,自封雅号,但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风若行! 想到此,郁千惆心底一片冰凉,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眼前这单纯的师弟,对外人毫不设防,轻易便信了这巧言令色的贼子,却对自己这般痛恨入骨。这世道,竟是如此黑白颠倒! 郁千惆紧握酒杯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师傅的临终遗言……那是师傅仅剩的骨血啊,他又岂能见死不救! 他心念电转,目光扫过全场,瞬间定在了不远处一个满脸横肉、已喝得酩酊大醉的彪形大汉身上。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粒花生米破空而出,精准地打在那大汉正欲端杯的手腕麻筋上。 “哎哟!”大汉吃痛,酒杯脱手,“啪嚓”一声脆响,酒水混着瓷片溅了旁边同伴一身。 “他娘的!哪个王八羔子暗算老子?!”被溅了一身的同伴勃然大怒,霍然起身,醉眼蒙眬地四处张望,恰好看到风姓公子袖袍微动(正是刚才倒酒倾酒的动作),又见其衣着光鲜,不像本地人,顿时将怒火转移,一把揪住风姓公子的衣领,“臭小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风若行正全神贯注于哄骗卫云,猝不及防被揪住,眉头一皱,却仍强装风度:“这位好汉,怕是误会了,在下并未……” “误会个屁!”那醉汉不依不饶,另一只手就要挥拳。 卫云虽醉意朦胧,但侠义心肠仍在,见“风兄”受辱,挣扎着要起身:“休得无礼!放开我风兄!”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郁千惆要的就是这片刻的混乱。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冲突吸引,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风若行身后,指尖如风,在其后腰某个不显眼的荷包上一划一勾,一个小巧的、散发着异香的锦囊便落入他手中。他动作快如闪电,得手后立刻退回原位。 那锦囊入手温热,香气腻人,正是风若行惯用的迷药“媚心香”!郁千惆指间微一用力,将锦囊捏破,内力暗吐,将其中些许粉末震成更细微的尘埃,主要朝着风若行和那醉汉的方向飘散而去。剂量极轻,却能放大情绪,令人更容易冲动和口无遮拦。 那边,风若行已被纠缠得不耐烦,他虽武功不弱,却不愿在此时此地暴露,更怕引来官府注意。他勉强推开醉汉,脸上那副风流假面终于出现裂痕,低喝道:“滚开!好狗不挡道!” 那醉汉吸入药粉,怒火更炽,污言秽语更是层出不穷:“小白脸!穿得人模狗样,定是拐骗良家的腌臜货!这位小兄弟,你可别被他骗了!” 风若行被说中心事,又见卫云眼神因混乱和醉意而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心下焦躁,脱口斥道:“你这蠢货知道什么?坏了老子的好事!这小子可是巫峡阁唯一的活口,身上说不定有……” 话一出口,风若行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骤变,硬生生将后半句“藏宝图的线索”咽了回去。但“巫峡阁唯一的活口”这几个字,已如惊雷般炸响在略显安静的角落。 卫云浑身一震,醉意似乎醒了两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风若行:“风兄……你……你怎知我是……”他的身份,这一路逃亡,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郁千惆知道时机已到。他猛地一拍桌子,用刻意改变的沙哑嗓音喝道:“好啊!我道是谁,原来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拈花客’风若行!专干些坑蒙拐骗、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位少侠,你切莫被他骗了!他定是觊觎你身上的什么东西!” 这一声大喝,坐实了风若行的身份和意图。周围食客一片哗然,“拈花客”的名头显然不少人听过,皆是面露鄙夷和警惕。 风若行脸色铁青,知道计划彻底败露,狠狠瞪了郁千惆这个多管闲事的“中年人”和卫云一眼,再无暇辩解,身形一晃,便欲从窗口逃走。 “站住!”卫云此刻酒已醒了大半,联想到风若行之前的殷勤和此刻的仓皇,再愚钝也明白了七八分,羞愤交加,拔剑便追。但他终究醉后乏力,脚步虚浮。 风若行冷笑一声,反手射出几枚暗器,并非攻向卫云,而是打向屋顶的灯笼和旁边的酒坛,顿时灯火骤暗,酒水四溅,现场更加混乱。他趁机身形一闪,消失在窗外夜色中。 卫云追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外面,气得浑身发抖,更多的是后怕和被欺骗的屈辱。他颓然收回剑,转身看向方才出声提醒的那个“中年人”,想要道谢,却见那张桌子上只留下几块碎银子,人已不见踪影。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的熟悉气息,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卫云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座位,回想刚才那中年人的眼神和最后那声大喝,心中疑窦丛生,混乱不堪。 而郁千惆,早已借着黑暗和混乱,悄然离去,继续隐没于他的面具之后,如同水滴汇入江湖。他成功搅乱了风若行的阴谋,暂时让卫云脱离了险境,但师弟的误解依旧,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第3章 第三章 深渊 风若行一口气奔出数十里,直到确认无人追踪,才在一处荒僻的山坳停下脚步。夜风凛冽,吹散了他几分酒意,却吹不散心头那股邪火与疑云。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中年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眼神太过锐利,最后那声大喝更是直指他的要害“拈花客”!这绝非普通江湖人能有的眼力和胆魄。更可疑的是,自己竟在情绪激动下失言,暴露了知晓卫云身份的秘密! “该死!”风若行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震得枝叶簌簌作响。他风若行纵横江湖多年,何曾吃过这样的闷亏?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更重要的是,卫云这条线索不能断。巫峡阁的藏宝图,是他觊觎已久的宝物,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在卫云身上,他岂能轻易放弃? “那个家伙……定然有鬼!”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莫非……那中年人是易容改扮?其真实目的,恐怕也是为了藏宝图!他会不会……也在暗中跟踪卫云? 想到此,风若行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当即决定:折返回去!他要暗中盯住那个“中年人”,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更要找机会,重新掌控卫云这条线! 他本就是追踪潜行的好手,当即悄无声息地潜回小镇外围,如同蛰伏的猎豹,耐心等待着猎物出现。 果然,不出他所料。次日清晨,仍顶着中年面具的郁千惆悄然离开了小镇,向着更加偏僻的山区行去。风若行心中冷笑,远远缀在后面,凭借高超的轻功和地形掩护,将自己隐藏得极好。 他本以为自己的跟踪天衣无缝。却不知,郁千惆心细如发,且巫峡阁武功本就注重感知与反追踪。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荒谷,四周只有风声呜咽。郁千惆忽然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在谷中回荡: “跟了这么久,还不现身吗,风若行?” 风若行心中剧震,没想到对方早已察觉!他自恃轻功绝顶,竟被如此轻易识破,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既然行藏已露,他也不再隐藏,身形一晃,如一片落叶般自一块巨岩后飘然而出,落在郁千惆前方数丈之处。 此刻,他脸上早已没了酒馆中那副风流倜傥、温言劝慰的假面,只剩下阴鸷与狠戾,目光如毒蛇般锁定在郁千惆身上。 “好敏锐的感知力!”风若行冷笑,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坏我好事,还想一走了之?说吧,你究竟是谁?为何屡次三番与我作对?说出你的来历,或许……我能给你留个全尸!” 话音未落,他周身气息已陡然变得凌厉无比,显然已动了真怒,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个屡次破坏他计划的“神秘人”。 ------ 荒谷之中,风声呜咽。 郁千惆缓缓转过身,面具遮掩了他真实的容貌,却掩不住那双清澈眼眸中透出的沉静与锐利。他并未被风若行的杀气所慑,反而迎着对方毒蛇般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刻意伪装的沙哑: “风若行,你恶贯满盈,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路见不平,何须向你禀报来历?” 风若行闻言,怒极反笑:“好一个路见不平!坏我好事,还敢大言不惭!”他眼神一厉,周身气息陡然变得暴烈,“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掌下无情!待我擒下你,撕下你这张面皮,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话音未落,风若行已如鬼魅般欺身而上!他深知这“中年人”绝非易与之辈,一出手便是杀招——双掌一错,掌风凌厉如刀,隐隐带着破空之声,正是他成名绝技“裂风掌”!掌影重重,虚实难辨,直取郁千惆周身要害,将他所有退路封死! 郁千惆心头一凛。他重伤未愈,内力十不存一,硬拼绝无胜算。眼见掌风袭来,他只能将巫峡阁绝顶的身法“柳絮随风”施展到极致,身形如风中柳絮,在凌厉的掌影中辗转腾挪,险象环生。每一次闪避都牵动旧伤,额角迅速渗出冷汗。 风若行越打越是心惊。这“中年人”的身法诡异莫测,看似笨拙,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一击!而且,这闪避的身形步法,隐隐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你究竟是谁?!”风若行厉声喝问,掌风愈发狂暴,一掌狠过一掌,“你这身法……绝非常人!” 郁千惆咬紧牙关,默不作声。他心知久守必失,必须寻机脱身。眼角余光扫过身侧不远处的陡峭悬崖,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一个冒险的念头瞬间形成。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肩头微露。风若行果然中计,掌风如排山倒海般轰来!就在掌力即将及体的刹那,郁千惆猛地侧身,同时脚下故意一滑,整个人向着悬崖边缘踉跄跌去! “想跳崖?没那么容易!”风若行岂容他逃脱,掌势不收反进,变拍为抓,五指如铁钩,疾抓向郁千惆的衣襟! 电光火石之间,郁千惆非但不躲,反而顺势猛地向前一扑,任由风若行抓住自己前襟,同时双臂如铁钳般死死抱住风若行!他借着前冲和下坠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惊骇欲绝的风若行,一同向万丈深渊坠去! “你疯了?!”风若行的惊呼声被急速下坠的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悍不畏死,要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 两人身影纠缠,瞬间被浓雾吞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失重感疯狂撕扯着五脏六腑。坠落中,郁千惆感受到风若行徒劳的挣扎和绝望的怒吼,他紧闭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纵是死,也绝不能再落入此等奸人之手,更不能让其继续祸害卫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扑通!”“咔嚓!” 巨大的撞击力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枝叶断裂的脆响传来。郁千惆只觉浑身剧震,仿佛每一寸骨头都散了架,喉头一甜,鲜血狂喷而出。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模糊地感觉到,似乎有无数坚韧的藤蔓在坠落途中缓冲了致命的冲击……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 短暂的黑暗与剧烈的撞击后,不知过了多久,风若行率先从昏迷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刺骨的寒意和散架般的酸痛席卷全身,他闷哼一声,试着缓缓运转内力。令他惊异的是,除了筋骨皮肉的剧痛,内息运转竟无大碍,并未受到严重的内伤。从那般万丈悬崖坠落,居然能活下来,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身下是经年累月堆积的、厚实松软的枯枝败叶,仿佛一层天然的垫子。抬头望去,陡峭的崖壁上垂挂着无数粗壮的藤蔓,其中不少有明显的断裂痕迹,断口新鲜。是了,定是坠落时被这些坚韧的藤蔓层层阻挡、不断缓冲,才侥幸卸去了那致命的冲击力,捡回了一条命。 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刻骨的怨恨便如毒蛇般噬咬上心头。那个该死的中年人!中了他全力一击的“裂风掌”,竟还能在坠崖的瞬间急中生智,像水鬼一样死死缠抱住他,将他一同拖下这万丈深渊!此等心机与决绝,简直可怕! “老匹夫!”风若行咬牙切齿地低咒,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凶狠地扫视着幽暗的谷底。那老东西在哪?死了没有? 不远处,一个灰色的身影匍匐在地,一动不动。风若行强忍剧痛,踉跄着走近。果然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中年汉子。他蹲下身,探了探鼻息——呼吸平稳有力,似乎也只是昏厥过去,除了衣衫破损、有些擦伤外,竟也无甚大碍。 杀机,瞬间盈满风若行的眼眸。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若不是此人三番两次坏他好事,他早已从卫云口中套出藏宝图的线索,何至于落得如此狼狈境地!他缓缓抬起手掌,内力微吐,掌风凌厉,就要朝着对方毫无防备的后心狠狠拍下!这一掌下去,定叫他心脉尽碎,当场毙命,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手掌悬在半空,他却硬生生顿住了。 杀了他,然后呢? 风若行抬头,再次仔细打量这绝壑之底。四周云雾缭绕,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寂静得可怕,显然是人迹罕至的绝地。没有食物,没有清水,更不知出路在何方。他虽侥幸生还,但伤势不轻,独自一人能否在这绝境中活下去尚且未知。 而这中年汉子……风若行目光闪烁,心思电转。此人诡计多端,身手不凡,对卫云之事如此上心,甚至不惜同归于尽也要阻止自己,必定知晓巫峡阁的核心秘密,甚至……可能清楚藏宝图的下落!杀了他,固然痛快,但线索也就此断绝。留着他,或许还能逼问出些有用的信息。在这绝境中,多一个知道出路或有利用价值的“活口”,总比一具冰冷的尸体有用。至少,在找到出路之前,可以将其当作探路的石子、挡箭的盾牌,或是……逼问情报的对象。 想到这里,风若行眼中杀意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阴冷算计的光芒。他缓缓收回手掌,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恶贼,算你命大。”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而冰冷,“暂且留你一条狗命。等榨干了你的价值,再送你上路不迟!” 风若行稍作调息,恢复了些许气力后,便迫不及待地将仍在昏迷中的郁千惆拖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旁,用冷水泼醒。 郁千惆悠悠转醒,刺骨的寒意和浑身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发现自己双手被缚,内力受制,而风若行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阴狠。 “醒了?”风若行用脚尖踢了踢他,语气充满恶意,“老东西,命挺硬啊。说吧,你究竟是谁?为何三番两次坏我好事?你对卫云,对巫峡阁,知道多少?” 郁千惆抿紧嘴唇,别开脸,沉默以对。中年沧桑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如寒潭,带着不屈的冷光。 “不说是吧?”风若行冷笑,俯身揪住他的衣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说话间,他用力一扯,本就破损的粗布衣衫被撕开更大一道口子。就在这一刹那,风若行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对方颈侧与耳后连接处的一丝极不自然的细微褶皱—— 第4章 第四章 暗黑抉择 还没容风若行多想,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几枚闪着幽蓝寒光的细针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射向风若行的手腕和面门! 风若行反应极快,惊骇之下猛地缩手后仰,险险避过要害,但一枚细针还是擦着他的手背飞过,带起一串血珠,伤口处瞬间传来麻痹之感! “什么人?!”风若行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只见雾气缭绕的谷底,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七八道白色的身影。他们身着统一的素白长袍,身形飘逸,面容冷漠,如同鬼魅般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为首一人,面容俊美却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们,刚才的毒针显然出自他手。 这些白袍人出现得毫无征兆,气息收敛得极好,连风若行这等高手都未曾提前察觉!他们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风若行心念电转,强压怒火,试图交涉:“诸位是何方神圣?在下与此人有些私人恩怨,还请行个方便……” 为首的白袍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扫过被缚的郁千惆,又落在风若行身上,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闯入者,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数名白袍人同时出手!他们招式诡异,配合默契,掌风、指劲、暗器交织成网,瞬间将风若行笼罩其中!攻势狠辣凌厉,分明是要取他性命! 风若行重伤未愈,又猝不及防,顿时陷入险境,只能勉力支撑,狼狈不堪。他心中骇然,这些白袍人武功路数闻所未闻,个个都是一流高手! 而郁千惆在一旁,心中亦是惊疑不定。这些白袍人是何来历?他们口中的“闯入者”是指风若行,还是包括自己?那句“格杀勿论”让他心底生寒。眼看风若行在白袍人的围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郁千惆的心情复杂至极。风若行是他的敌人,但这些神秘出现的白袍人,似乎更加危险莫测。 就在风若行即将被一道凌厉掌风击中要害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住手!”一道紫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速度快得肉眼难辨! 白袍人瞬间全部收手,急退开在一旁,垂首齐声道:“是,谷主。” 来人负手立于场中,紫金长袍无风自动,脸上戴着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仅露出线条优美却紧抿着显得异常冷酷的唇和下颌。他目光先是扫过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风若行,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近乎残忍的玩味弧度。 “此人,倒也有几分意思。”他开口,声音清冽,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评价一件物品,“留着,与你们一同‘玩乐’,或许不错。” “是,谷主!”白袍人齐齐躬身,声音充满了敬畏。不由分说,他们上前架起内力紊乱、无力反抗的风若行。 风若行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满是不甘与惊惧,却被一名白袍人闪电般点中哑穴,所有未竟之言都化作了徒劳的“呜呜”声。他被粗暴地架起,迅速拖行着,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雾深处,仿佛被这片诡异的山谷彻底吞噬。 转瞬之间,喧嚣的谷底重归死寂。 浓雾如纱,缓缓流动,将血腥与打斗的痕迹悄然掩盖。只剩下被制住穴道、无法动弹的郁千惆,如雕像般僵立原地,与那位神秘莫测、气场强大的紫袍谷主遥遥相对。 完成命令的白袍人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悄无声息地退至远处,身形融入乳白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将这片压抑的空间完全留给了场中仅存的两人。 郁千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银质面具后投来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似实物,却带着一种如有实质的重量,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与探究,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的压迫感。比面对风若行时,更强烈十倍的、近乎本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紫袍人,终于动了。 他缓缓迈步,走向郁千惆。步伐从容不迫,优雅得如同在自家庭院中漫步,然而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精准地踏在郁千惆的心弦之上,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压迫。距离在无声中缩短,那强大的存在感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将郁千惆紧紧包围。 最终,他在郁千惆面前不足三步之处站定,微微俯身。两人距离近得郁千惆甚至能看清对方紫金长袍上暗绣的繁复纹路,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冰冷的目光透过面具上狭长的眼孔,如同最精细的刻刀,仔细地、一寸寸地打量着郁千惆易容后那张平凡无奇、甚至有些苍老的脸,最终,定格在那双异常清澈、此刻写满警惕与不屈的眼睛上。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忽然,元承霄看似随意地一抬手,宽大的紫袍袖口在空中拂过一个轻描淡写的弧度。 郁千惆浑身猛地一颤!就在对方抬手的同时,他惊觉数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奇异气劲,竟隔空精准无比地撞在自己被封的几处大穴之上!穴道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酸麻,原本滞涩僵硬、如同被冰冻的经脉瞬间贯通,久违的内力如开闸洪水般奔涌流转,周身束缚顷刻解除! 隔空解穴! 郁千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要脱口惊呼!他自幼习武,天赋异禀,更得巫峡阁真传,深知“隔空解穴”乃是武林中几近传说中的绝顶手法!这非但需要精纯到极致、并能凝练如丝、操控由心的骇人内力,更需要对人体经脉穴道有着匪夷所思的洞察力与精准控制!放眼整个江湖,能做到此事者,恐怕屈指可数,无一不是隐世不出的绝顶人物!这谷主的武功,究竟已高到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境界? 重获自由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郁千惆强压下内心的震撼,迅速运转内力,感知着重新充盈四肢百骸的力量。然而,力量回归带来的并非安心,而是更深的寒意与警惕。谷主此举,既是漫不经心地展示其深不可测的实力,也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威慑——在他面前,自己纵然穴道已解,也如同如来佛掌中的孙猴子,绝无反抗或逃脱的可能。 他抬眼,再次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的银质面具,试图从那冰冷的金属和紧抿的唇线后,窥探出一丝对方真实的意图。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谷主负手而立,银质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狼狈却脊背挺直的“中年人”,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本座给你三句话的机会。”他的声音清冽,不带丝毫杀气,却蕴含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若是能说动本座留你一命,今日便饶你不死。” 郁千惆心头一紧。三句话决定生死,这是何等残酷的游戏。空气仿佛凝固,远处白袍人的存在感此刻消失殆尽,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对面那双透过面具审视着他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然而,巨大的压力之下,郁千惆反而迅速镇定下来。他没有哀求,没有辩解,而是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锐利,直直迎上对方,说出了第一句话,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你武功通天,想杀我的话,老早就杀了,没必要给我三句话的机会,是不是?” 他没有纠缠于自己是否该死,而是直接点出了这个行为本身蕴含的矛盾——一个真正决意要杀人的强者,不会多此一举。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剥开了表象,直指核心:对方的行为背后,另有意图。 谷主隐藏在面具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郁千惆心中稍定,深吸一口气,说出了第二句,这次,他沿着第一句的逻辑,将推论推向更深一层,语气带着一种探询的确信: “所以,你现在并无杀我之心,是不是?” 这是一个大胆至极的推论,近乎是在替对方做出结论。闻言,明显愕然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替他“承认”了不杀之心。他依旧没有答话,但周身那似有若无的压迫感,却微妙地滞涩了一瞬。 不等元承霄做出更多反应,郁千惆紧接着说出了第三句,也是最终将逻辑闭环、让对方无法回避的一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相击: “既然如此,你若此刻反悔杀了我,岂不是否定了自己方才未曾否认的第一句话?行事果决如谷主,怎么会做出如此前后矛盾、自毁逻辑之事呢?” 此言一出,谷主彻底怔住! 他设下这“三语求生”之局,本是想看看这人在绝境中会如何挣扎哀求,或是抛出怎样的筹码来换取性命,这更像是一场居高临下的消遣。他万万没想到,郁千惆竟全然不接招,反而用最冷静、最犀利的逻辑,为他构筑了一个无法轻易下杀手的“语言囚笼”! 这人,竟是如此机敏!他避开了所有情绪化的应对,纯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他自己设定的游戏规则,反过来将了他一军!杀他,便意味着自己方才的默许成了笑话,行事变得毫无逻辑、反复无常,这对于一个上位者而言,无疑有损威严。 死寂笼罩山谷。谷主面具下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在郁千惆脸上,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出乎他意料的“猎物”。时间一点点流逝,郁千惆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但他依旧毫不退缩地迎着对方的目光。 良久,谷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面具后传出,带着一种被戳破心思的莞尔,以及更深层次的、发现珍宝般的兴味。 “好……很好!”他止住笑,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却再无半分杀意,“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更难得这份临危不乱的急智。”他挥了挥手,仿佛驱散了一场无聊的游戏,“带下去。关进地牢,没有本座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怠慢。” 两名白袍人应声上前。郁千惆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一松,知道自己凭借冷静和智慧,险之又险地渡过了这一关。他被白袍人带离,走向浓雾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剧烈的头痛将郁千惆从昏睡中拽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身处那座阴森的石牢。四壁是坚硬潮湿、布满青苔的岩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腐朽气息,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窗口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 他浑身滚烫,却又感觉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关节酸痛难忍,喉咙干痛如灼。心知这是重伤未愈,又在这极寒潮湿之地感染了风寒,病势来得又急又猛。 不能就此倒下!郁千惆强打起精神,咬紧牙关,挣扎着盘膝坐起。他试图摒弃杂念,依照巫峡阁秘传的静心法门调息,哪怕内力受制无法运转,也希望能借此稳住心神,稍稍抵御病邪的侵蚀,保持意识的清明。 就在他凝神对抗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地牢的死寂。铁锁哗啦作响,牢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刺目的光线涌入,让郁千惆不适地眯起了眼。 几名面无表情的白袍青年走了进来,眼神冷漠,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他们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虚软无力的郁千惆,粗暴地将他向外拖行。郁千惆浑身酸软,高烧让他头重脚轻,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只能任由他们挟持着,踉跄地穿过幽深曲折的石砌通道。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他被带入一处宽敞明亮、布置得极尽华丽的厅堂。地上铺着柔软的锦毯,四周悬挂着轻纱帷幔,熏香袅袅,与地牢的阴森判若两个世界。刺目的光线和温暖的空气让郁千惆一阵眩晕。他勉强抬起头,适应了光线后,竟一眼看到—— 第5章 第五章 对峙 那赫然是风若行!他竟与一群白袍青年在厅中饮酒作乐,谈笑风生,好不得意! 风若行锦衣华服,面色红润,与之前被人绑走时的狼狈判若两人。他看到被架进来的郁千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玩味的笑意。 就在此时,厅外传来动静。那头戴银质面具的紫袍人——被风若行和白袍青年们恭敬称为"谷主"的神秘人——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后,几名手下架着一名挣扎不休的少年。 郁千惆目光触及那少年的面容,如遭雷击,险些失声惊呼! 那少年衣衫凌乱,面容苍白,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但那双愤怒倔强的眼睛,不是他的师弟卫云,又是谁?! 卫云竟然也被抓来了!看这情形,显然是被强行掳掠至此!郁千惆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诡异的山谷,神秘的谷主,被擒的师弟……眼前的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百倍! 所有人都站起身,对着缓步走入殿内的谷主拱手敬礼:“见过谷主。” 谷主并未理会众人的奉迎,目光最终越过众人,落在了被白袍人架着、因高烧而面色潮红、虚弱不堪的郁千惆身上。 “人既到齐,”谷主的声音清冽,在华丽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便请诸位,看场好戏罢。”他缓步走向主位,姿态闲适地斜倚在宽大奢华的紫檀木座椅中,即便隔着那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众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玩味与审视。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一指被两名白袍人死死制住、仍在奋力挣扎的卫云,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戏谑:“这小子性子烈,模样也周正。你们之中,可有谁中意的?” 这话语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点燃了卫云的怒火!他性子刚烈如火,何曾受过此等视如玩物般的屈辱?立刻双目赤红,奋力挣扎,怒骂道:“呸!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鼠辈!想干什么龌龊勾当!有种放开小爷,我们真刀真枪,单打独斗,一决高下!” 他的骂声在殿中回荡,充满了不屈与愤怒。然而,他的挣扎在白袍人手中显得徒劳,那愤怒更像是一只落入蛛网的幼兽,虽凶猛,却更衬出处境的可悲。 而被架在一旁的郁千惆,在听到元承霄那轻佻的话语和看到卫云受辱的瞬间,原本因高烧而浑浊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喉咙嘶哑,想厉声呵斥,却因虚弱和激动,只发出了一阵急促而破碎的气音。师弟受辱,比他自己身受折磨更让他痛彻心扉! 谷主将郁千惆的反应尽收眼底,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更深的弧度,仿佛很满意这剂猛药所带来的效果。 这个平凡中年人,到底还藏了什么他猜度不出的东西? 风若行站在一旁,目光在愤怒的卫云、激动的中年人郁千惆和慵懒的谷主之间来回逡巡,脸上虽然还挂着惯有的浅笑,但眼神却闪烁不定,显然在飞速盘算着眼前的局势和自己该如何自处。这太白谷主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揣测和危险。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仿佛一根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挣扎的卫云和宝座上那位深不可测的谷主身上。 “单打独斗?”谷主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残酷的愉悦,“在这里,本座的话,就是规矩。”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卫云身上,“你的价值,取决于你是否……讨人喜欢。” 话音未落,他轻轻一挥手。制住卫云的一名白袍人立刻会意,手上用力,迫使卫云抬起头,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扯向他的衣襟! “住手!”郁千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猛地挣扎起来,险些挣脱了白袍人的钳制。 或许是郁千惆挣扎的幅度过大,牵动了旧伤,又或许是急火攻心,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身形摇摇欲坠!这番变故并非伪装,高烧、内伤、风寒加上此刻极致的情绪冲击,他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 那紫袍谷主不见如何动作,身影一晃,竟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郁千惆身旁。他蹲下身,伸出两指搭在郁千惆腕脉上,略一探查,面具后的目光骤然转冷,一股凛冽的杀意弥漫开来:“本座说过,要留着他的性命!你们是当耳边风么?!” 话音未落,他袍袖随意一拂,站在郁千惆两旁、先前架他进来的两名白袍人,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断线风筝般被一股无形巨力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软软滑落在地,声息全无,眼见是活不成了。 这雷霆一怒,瞬间秒杀两人,看得风若行和卫云都是心头狂震,背脊发凉。风若行更是暗自凛然,这谷主武功深不可测,且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自己虽暂时靠巧言令色取得些许地位,但稍有不慎,恐怕也会步那两人后尘。 其余白袍人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解释:“谷主息怒!我等……我等正是发现他伤寒发作,气息奄奄,才急忙带他出来,正准备寻医官救治,绝无加害之心啊!” 谷主冷哼一声,似乎怒气稍平。他自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莹白色的药丸,捏开郁千惆的嘴,塞了进去。那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但随即,一股灼热的气流又从丹田升起,迅速蔓延全身。郁千惆只觉得仿佛被投入熔炉,酷热难当,厚重的衣物此刻成了最大的负担,恨不能立刻撕扯干净。但他神智尚存一丝清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失态脱衣?只得咬紧牙关,强行忍耐,皮肤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谷主自然知晓这药的效力,见他强忍,冷嗤道:“将死之人,还顾惜这身皮囊作甚?死要面子活受罪……” 郁千惆已无暇听清他的嘲讽,在那冰火两重天的极致煎熬下,意识逐渐模糊,最终再次陷入昏迷。 谷主却知,服下他的独门丹药,这人性命已然无碍,便不再理会。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卫云身上。卫云不明就里,只见那“中年人”服药后痛苦倒地,气息微弱,以为是谷主又下毒手,顿时怒火填膺,忘了自身处境,大喝道:“你这魔头!视人命如草芥!若小爷今日不死,他日必为这些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紫袍谷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蔑地笑道:“自身难保,还妄谈公道?愚不可及!”他似乎觉得极其有趣,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周围的白袍人也跟着哄堂大笑。 卫云被这肆无忌惮的嘲笑弄得面红耳赤,羞愤交加,理智瞬间被怒火淹没,猛地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地朝着谷主冲去,想要拼命。但他身旁的白袍人早有防备,未等他近身,一记手刀精准地切在他颈后。卫云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地。 谷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昏迷的卫云,语气充满了不屑与讥诮:“赏给你们了,好好‘调教’,别浪费了这身筋骨。”后半句,自然是对着身旁的白袍属下所言。那些白袍人闻言,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恭敬应声,合力将昏迷的卫云架了起来,向外拖去。 恰在此时,因药力作用,郁千惆从昏迷中短暂苏醒,恰好听到谷主那句“赏予你们好好调教”,又模糊看到卫云被拖走的身影。他虽意识不清,但卫云的安危如同烙印刻在他心上,顿时心急如焚,不知师弟将要遭受怎样的厄运!这急怒攻心之下,气血逆冲,刚刚被药力压下的病势猛地反扑,他喉头一甜,眼前彻底一黑,再次彻底失去了知觉。 意识如同挣脱泥沼,艰难地浮出水面。郁千惆再次睁开眼,视线从模糊逐渐凝聚,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风若行那张带着玩味和审视笑容的脸。卫云被白袍人拖走时昏迷不醒的画面瞬间刺痛了他的神经,几乎是本能地,他试图暗中提气,想趁风若行不备骤然发难,将其制住,逼问师弟的下落。 然而意念刚动,他便惊觉体内空空如也,原本充盈的内力此刻如同被彻底抽干,四肢百骸软绵绵的,莫说运功擒敌,就连抬手都觉费力。他心头一沉,知道定是那诡异药力或是穴道被封的后遗症。 风若行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道:“你终于醒了。不必白费力气了,谷主那丹药让你轻易恢复正常,但却霸道的用特殊手法锁住了你的内力。”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施恩般的意味,“我可是自告奋勇来照顾你,以免你这副身躯落在那些如狼似虎的人手里,可有得苦头吃。” 郁千惆心下惊疑,强压着对卫云的担忧,冷冷道:“哼,我一个漂泊半生的无根之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是么?”风若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忽然凑近些许,清晰地吐出三个字:“郁、千、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耳畔炸响!郁千惆心头狂震,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但他终究心志坚韧,硬是强压下翻涌的气血,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不悦,哑声道:“你说什么?谁是郁千惆?” 风若行却不急着揭穿,反而慢悠悠地站起身,在床边踱了两步。郁千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只能暗自戒备,苦于无力反抗。只见风若行走到桌边,竟拿起一面铜镜,又踱回床边,将镜子递到他面前。 郁千惆怔了一瞬,下意识接过镜子,口中犹自强撑:“我一个粗野汉子,照什么镜子……” 话未说完,他猛地意识到什么,空着的手迅速摸向自己的脸颊——触手所及,竟是一片光滑肌肤!那些精心黏贴、用以改换容貌的易容之物,已然无影无踪! 难道……不祥预感如毒蛇窜上心头。他再顾不得伪装,猛地举镜自照。 昏黄镜面,虽然带着病后的憔悴苍白,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但那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深邃的眼眸……分明就是他郁千惆的本来面目! 人皮面具是何时被揭去的?是在自己昏迷之时?是风若行所为?还是那神秘谷主?巨大震惊如潮水灭顶,他终于明白风若行何以如此笃定。骇然之下,他一时失语,只死死盯住镜中那张既熟悉又此刻倍感陌生的脸。 “郁千惆啊郁千惆,”风若行欣赏着他这罕见的失态,得意低语,“我等皆被你这精妙易容瞒骗过去……当真天衣无缝,若非我心思缜密,窥得蛛丝马迹,只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呵呵……” 郁千惆默然半晌,心知事实当前,再难否认。他缓缓放下铜镜,抬眸直视风若行,目光已恢复冷静,沉声问道:“你是如何识破的?”他自认易容毫无破绽,连那深不可测的谷主近身探查皆未看穿,风若行又是如何窥破玄机? 风若行似乎很享受他这副不得不屈服追问的模样,笑道:“是我将你抱到床上安置的,你的身形体态,流畅挺拔,眼神又清明澄净,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平凡大汉所有。”他目光在郁千惆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于是,我仔细检查了你的脸,果然在耳后发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接缝……啧啧,真是天衣无缝,若非我先起了疑心,绝难察觉。” “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是郁千惆?” “能这么关心卫云的,他那个被灭的门派只逃出两个人!除了郁千惆还有谁?” 郁千惆心中暗叹,百密一疏,终究是栽在了这细微之处。他迅速冷静下来,抓住关键点:“那么,除了你,还有何人知晓?”尤其是卫云,他是否知道? 风若行挑眉:“放心,目前看来,只有我一人看穿。你那好师弟,当时自身难保……”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幸亏只是我发现了,若是被这谷中其他人,尤其是那位谷主,瞧见你这面具下的真容……嘿嘿……” 郁千惆被他笑得莫名烦躁,没好气地道:“知道又如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 风若行脸上浮起一丝古怪而暧昧的笑意,缓缓道:“你久在巫峡阁,怕是不知道这‘太白谷’的底细……这里的人,尤其是那位谷主,有个特别的嗜好,最是偏爱收集你这样的……”他话未说完,竟突然伸手,指尖轻佻地抚上郁千惆的脸颊,触感微凉,带着一种品鉴珍宝般的叹惜,“想不到啊想不到,那平凡粗野的面具背后,隐藏的竟是这般……的容色……幸好……幸好是我先发现了你。” 这接连的“幸好”和风若行眼中毫不掩饰的、带着占有欲的光芒,让郁千惆脊背发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挥开风若行的手,尽管动作因无力而显得绵软,急切地问道:“少说这些!卫云呢?我师弟他现在究竟怎样了?” “卫云?”风若行收回手,嘴角那丝邪气的笑容加深,“他么?他的处境,可比你眼下……要糟糕得多了。” 郁千惆闻言大急,挣扎着想坐起来:“他到底怎么样了?你说清楚!” “你真的想知道?”风若行俯下身,双手撑在郁千惆身体两侧,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望着他那双因焦急而愈发漆黑明亮的眼眸,慢条斯理地道,“那么,我就告诉你……” 话音未落,在郁千惆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风若行双手猛地用力按住他的肩头,将他牢牢压回床上,随即整个人欺身而上,头一低,就将覆上…… 第6章 第六章 役六 这般近的距离,哪里来得及避开,只不过本能驱使着郁千惆微一偏头,堪堪错开这一“亲密”接触。此时他才意识到风若行想干什么! 剧烈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怒火和屈辱!他使劲扭开脸,下颌线条绷紧如铁,牙关死死咬住,拼命抿紧了唇,话都不敢说一句,怕一开口说话就给敌人可乘之机! 风若行不得不抬起头。 “好……很好!”他非但没有继续用强,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郁千惆,你果然够味!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在这太白谷里,能撑到几时!” 他虽然暂时退开,但目光却如同实质,依旧牢牢锁在郁千惆身上,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占有欲。室内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拉锯,变得更加紧绷和诡异。 “这贼子……太可恶……为今之计,当想办法脱身才好!”郁千惆强迫自己镇定心绪,大脑在飞快的运转…… 就在风若行似乎要进一步动作的瞬间,郁千惆猛地抬起眼,目光已不见之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谈判的笃定,清晰地说道: “难道你不想知道宝藏的下落了?” 此话一出,如同施了定身咒。风若行原本戏谑暧昧的神情骤然一僵,即将落下的动作顿在半空。他眼底的欲念迅速被惊疑和算计取代,紧紧盯着郁千惆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出欺诈的痕迹。 僵持仅一瞬,风若行冷哼一声,终于松开了钳制着郁千惆的手,身体也向后撤开了些许距离,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 “呵,”他语带讥讽,“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是想用这个来换你的自由?”他并未完全相信,但宝藏的诱惑实在太大,足以让他暂时按下其他心思。 郁千惆只觉周身压力骤减,心下暗舒一口气,明白方才那番话切中了要害。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维持着一贯的冷静神色——此刻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他必须让风若行相信,这宝藏之秘,是他手中唯一有用的筹码。 风若行盯着他半晌,眼中神色几度变幻,最终扯出一抹掺杂着嘲弄与无奈的笑意:“可惜啊,就算你现在告诉我宝藏藏在哪儿,又能如何?你我根本走不出这‘太白谷’!”他随手一指石室紧闭的门窗,语气中透出几分清醒的颓然,“这山谷犹如天罗地网,谷主与他手下那帮人,你我都见识过。明知有宝山却带不走,岂不是更折磨人?” 他这番话,道出了最残酷的现实:纵有泼天财富的线索,若闯不出这座囚笼,一切终是镜花水月。这话既是对郁千惆说的,或许也是在提醒自己,莫要被贪念蒙蔽,而忘了眼前死局。 郁千惆目光如炬,虽面色苍白,那份名门正派的笃定气度却不曾稍减:“纵是龙潭虎穴,也必有可趁之机。你我二人联手,总胜过一人困守等死。只要寻得一线生机,未必不能挣出一条生路!” 风若行却连连摇头,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忌惮:“你未与他真正交过手,不知那谷主的武功已臻化境!更别说他座下那些白袍使者,个个身手诡谲,绝非寻常江湖角色。硬闯,不过是自寻死路!” “难道你就甘心终生困于此地,为人奴仆,仰人鼻息?”郁千惆声线陡然锐利,如冰锥直刺风若行心底最隐晦的不甘,“风若行,你昔日也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就情愿将这一身傲骨磨尽于此?” “奴隶”二字如鞭子般抽在风若行心上。他猛地攥紧拳,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着屈辱与挣扎。石室中一片死寂,只余两人压抑的呼吸声。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目光中混杂着孤注一掷的狠决与利弊权衡的算计,哑声道:“好!我答应你!” 郁千惆心下一宽,立即提出关键条件:“既然如此,先解了我的封禁。如今我内力全无,与累赘何异?要如何与你共谋出路?” “那可不行……”风若行笑容古怪,不紧不慢地道,“此刻你只需出谋,出力之事,交给我便是。否则,我真怕你一恢复功力,反手就给我一掌。”他未说出口的是,以他之能,根本解不开谷主的独门封禁手法。 这厮果然狡猾!郁千惆心中雪亮,唇边浮起一抹讥诮:“恐怕是,你根本解不开吧。” 风若行脸上挂不住,急声道:“你!郁千惆,休要得意!就算我解不开,也总好过你一人困死在此!若无我周旋,你以为你能在这谷中活过几日?”他试图夺回话语主动权,语气却已透出几分外强中干的虚浮。 郁千惆不再看他,缓缓合眼,暗自调息,感受着那虽被封禁却仍隐约存在的内力根基。他心知指望风若行已是无望,脱困之机,还需另寻他路。而眼前这看似结盟、实则各怀心思的“同伴”,其危险程度,恐怕并不低于那些白袍人。石室中的气氛,因这意外的僵局,愈发显得微妙而紧绷。 风若行见郁千惆闭目不语,神色数变,心知这结盟尚未开始就已蒙上阴影。他眼珠一转,压下心头焦躁,语气放缓道:“罢了,穴道之事容后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设法在这谷中站稳脚跟。你方才说……要如何行事?” “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卫云被关在何处,现下如何。” 风若行闻言,嘴角扯出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你倒是时刻不忘你那好师弟。这般掏心掏肺,可惜人家只当你是叛徒,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番苦心,只怕是付诸东流了。”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郁千惆语气骤冷,截断他的话。可那句“叛徒”仍如细针,精准刺入他心底最软处。卫云那日含恨的眼神倏然浮现,钝痛隐隐蔓延。他暗自吸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胸腔——无论师弟如何误解,护他周全,是师命,更是他身为师兄不容推卸之责。这份重担,早已与个人恩怨无关。 他不再看风若行,目光转向石室紧闭的铁门,仿佛已穿透厚重石门,落向未知的险局。 风若行却忽地幽幽一叹,语气飘忽得不似往常:“若哪日也有人肯这般待我,纵是死了也甘愿。”这一声叹褪尽平日的轻佻,竟透出几分真实的怅惘,令郁千惆不由侧目。只见那人眉宇间掠过一丝罕见的寥落,竟让他心头微微一动——莫非这贼子,也曾有过什么不得已的过往? 然而这念头刚起,便被更深的冷意取代。纵有千般缘由,又岂能成为残害无辜的借口?郁千惆当即冷笑:“风公子放心,若你真到那一日,看在相识一场,我定为你燃一炷清香。”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风若行像被刺痛,猛地逼近,眼底情绪翻涌,“我也不稀罕你看得起……” 话音未落,他竟猝然出手,双手捧住郁千惆的脸,不由分说便要强吻而下! 却听似乎早有预料的郁千惆冰冽的声音,斩断所有妄念:“你再碰我,我必再次拉着你陪葬!”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郁千惆清澈明晰的眼眸内强烈的传递出这样一个坚不可催的讯息! 风若行身形一僵,被那决绝的眼神慑住,猛地后退一步。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如炽,却似被无形锁链勒住,再难进半寸。死死盯着郁千惆因怒意而愈发明澈的双眼,他自齿缝间挤出低吼: “哼!为了宝藏……我暂且不动你……但你若再挑战我的底线……”语气凶狠,却更像在告诫自己。说罢,他倏然转身,自枕下抽出一张精心鞣制的人皮面具,几乎是用摔的掷向郁千惆,“戴上!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 郁千惆迅速接过,背身将面具覆于脸上。当那张平凡无奇的假面遮去原本容貌时,他心中竟奇异般地生出一丝短暂的安全。 风若行待他整理好衣襟,确认再无破绽,便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毫不留情地将他往石室外拖去。“走!带你去认认地方,免得日后走错路,死得不明不白!” 风若行力道极大,郁千惆此刻内力受制、体力未复,根本无力抗衡,只能被他一路粗暴地拽着,踉跄穿过几道回廊,进入另一间更为宽敞华丽的房间。 精致的卧室里弥漫着酒气和熏香混合的甜腻气味。锦榻上,三四名白袍青年衣衫不整地倚靠着,正纵情谈笑,享用着案几上的美酒鲜果。他们胸前的标识各不相同——有丙有丁,底下的数字也各异。 当风若行拽着一个中年汉子进来时,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诧异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郁千惆被猛地推向墙角,踉跄着站稳。他敏锐地注意到,他们虽然统一穿着白色的衣裳,但左胸却各不相同。风若行左胸前绣了一个大大的丙字,底下是两个小子:十七。而榻上那些人则分别绣着“丙二十二”、“丁五”等字样。 “除了这里,你哪里都不能去!”风若行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丢给郁千惆一件灰色粗布袍:“以后你就是此地杂役了,这是谷主的命令!” 郁千惆接过袍子,发现上面绣着“役六”二字。他心中悸动——难道在这里,人都被数字替代了名字?随后白袍人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丙十七,你带个杂役来做什么?”一个约莫弱冠年纪、生着细长凤眼的白袍人慵懒地开口,声音温柔得近乎甜腻。 风若行嘴角勾起一抹放浪的笑容,径直走到榻边,俯身将那人压在身下。“服侍我们……”他话音未落,便低头堵住了对方的唇,手掌粗野地探入其微敞的衣襟。 郁千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紧紧闭上双眼,长睫因极力隐忍而微微颤抖。 然而风若行即使在与人缠绵之际,锐利的目光也始终未曾离开过角落里的郁千惆。见他闭眼侧首,风若行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的光芒,猛地停下动作,扬声喝道:“役六!过来!” 郁千惆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役六”是他此时的名字,浑身一僵,强压下心头的恶心与怒意,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挪到榻前。 “公子有何吩咐?”他哑声问道。 风若行斜倚在榻上,目光锁在他身上:“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我倒酒!” 郁千惆颤巍巍地拿起酒壶,手指刻意抖动,将酒液洒在杯外,俨然一副年老力衰的模样。 旁边一个绣着“丁九”的白袍人嗤笑出声:“哟,连杯酒都倒不利索了……不如我来倒吧。”说着便伸手夺壶。 郁千惆顺势松手,那人轻而易举地夺过酒壶,还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郁千惆踉跄着向后跌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动。 然而预想中的嘲弄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风若行骤然阴沉的脸色和迅疾如电的动作!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丁九的脸上。 “谁给你的胆子,谷主吩咐我关照的人,你也敢欺?!”风若行声音冷如寒冰。 整个房间顿时鸦雀无声。郁千惆倒在地上,看着风若行冷峻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而风若行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白袍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个“役六”,由他庇护。 那白袍人捂着脸,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与怨毒,却不敢反驳,悻悻地退到一旁,低下头再不敢作声。榻上其他原本嬉笑的白袍人也瞬间噤若寒蝉,室内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风若行这才缓缓坐回榻上,看也没看地上似乎惊魂未定的郁千惆,只冷冷道:“役六,起来。酒洒了,再倒一杯。” 郁千惆心中惊疑不定。风若行此举,看似在维护他的尊严,实则是以一种更强势、更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着对他的绝对掌控权。这比单纯的羞辱,更让人感到一种深陷牢笼的窒息感。他默默爬起身,垂着眼,再次拿起酒壶,这一次,手稳了许多,稳稳地将酒杯斟满。 风若行慵懒地侧过身,指尖缠绕着身旁白袍人散落的长发,目光却戏谑地投向僵立一旁的郁千惆,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役六啊,你可以好好看着。说不定……这活色生香的景象,还能让你这老骨头,重振一番当年的‘雄风’呢。” 此言一出,榻上其他白袍人顿时掩口窃笑起来,目光在郁千惆佝偻的身形和榻上纠缠的躯体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促狭。 郁千惆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中早已将风若行凌迟了千百遍。可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愈发卑微地低下头,含糊应了一声,硬生生钉在原地,被迫直视着眼前这幕靡乱不堪的活春宫。 第7章 第七章 底线 郁千惆的身体绷得笔直。他不过十八岁,正值青春萌动、血气方刚的年岁,从未经历过人事。身处此等**情境,目睹着眼前活色生香的景象,耳闻着不堪入耳的声响,他身体的本能难以抑制地产生了反应。一股陌生的燥热自小腹猛然窜起,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潮红,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然而,他紧咬着牙关,下颚线条绷得死紧,几乎要咬出血来。任凭体内气血翻涌、欲念躁动,他却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将其死死压下!他甚至开始在心中默默诵念起巫峡阁清心宁神的内功口诀,将全部心神沉入一片冰寂空明的境界,试图彻底隔绝外界的一切感官侵蚀。 渐渐地,他原本因生理反应和内心屈辱而略显急促的呼吸,重新平复下来,变得悠长而平稳。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指节不再泛白。最令人惊异的是他那双眼睛——原本可能因震惊或本能而泛起的波澜,被强行抚平,恢复成一种近乎枯井的平静。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仿佛眼前上演的一切香艳与混乱,都只是一场与他毫无关系的、模糊的皮影戏。 风若行虽在**的漩涡中沉浮,却始终分出一缕心神,暗中观察着郁千惆的反应。当他偷眼瞥见对方那依旧清明、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冷漠的眼神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其惊人定力的难以置信与敬佩,有对其不解风情的荒谬感慨,更有一种精心设计的羞辱竟未能得逞的气馁与挫败。 这个人……这个人……当真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一座撬不开的万年冰山!风若行在心底无奈又恼火地叹息一声,索性不再去看他,将全副身心投入眼前的感官刺激之中,任由自己在**的深渊里加速坠落。 此后的几天,风若行每次行欢都刻意叫郁千惆在场,变本加厉地试图打破他那层冰冷的外壳。然而郁千惆的眼神却一日比一日清明,仿佛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他不仅没有沉沦,反而淬炼出了更加坚韧的心志。 到了第七日,风若行终于感到无趣,甚至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折服。趁着无人时分,他走到始终静立角落的郁千惆身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你想知道卫云的下落吗?” 郁千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西北角最深处,有一处石室。”风若行的声音带着几分复杂,“那里关着的,都是‘不驯’之人。” 当夜,郁千惆趁着守卫换岗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潜向西北角。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阴冷潮湿,墙壁上的火把也越发稀疏。终于,在通道的尽头,他看到了那间石室。 他的心悬着,既盼着能找到卫云,又怕见到他时,师弟已遭不测。 他费力踮起脚,借着石缝透进的微光向内窥视。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窗户,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正是卫云!然而,仅仅一个背影,就让郁千惆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身影透着一股死寂般的僵硬,毫无生气。卫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良久,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没有。 师弟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是受了酷刑?还是被药物所控?抑或是...心死如灰? 郁千惆不敢再想下去,强烈的自责和心痛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必须想办法接近卫云,必须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就在他心急如焚地思忖对策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冰冷的质问: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郁千惆浑身一僵,缓缓转身,看到一个胸前绣着“甲三”字样的高大男子正冷冷地盯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与怀疑。 这一刻,郁千惆知道,他必须想出一个完美的借口,否则不仅救不了卫云,连自己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面对甲三冰冷的质问,郁千惆脑中飞速运转。他此刻内力未复,硬闯必死无疑;而“役六”的身份也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电光火石间,他迅速垂下头,刻意让声音带上几分苍老和惶恐: “大人恕罪...小人是新来的杂役役六,奉命前来清扫附近区域,不慎迷了路...”他边说边微微侧身,让对方能清楚看到他灰色杂役袍上绣着的“役六”字样, 那甲三见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脸上的厉色稍缓,正欲挥手给他指条离开此地的路径,却听得一个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哦?迷路?”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神秘的紫袍谷主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数步之外。紫衣飘飘,面具遮脸,虽不见真容,但那自面具孔洞后射出的目光,却如两道冰冷的箭矢,瞬间锁定了郁千惆,让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郁千惆心头剧震,背上瞬间沁出冷汗,但依旧强自镇定,将头垂得更低,讷讷不敢多言。 谷主却不再看他那套说辞,只淡淡一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带他进屋。” 两名白袍手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郁千惆,实则将他牢牢制住,跟着谷主走进了那间关押卫云的石室。 石室内阴暗潮湿,只有墙角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卫云原本呆坐在石床上,眼神空洞,可在谷主进来的瞬间,他倏然有了神采,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谷主叩首: “谷主明鉴,小的已经知晓了此地规矩…已经会…会服侍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郁千惆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卫云,那个曾经骄傲不屈的师弟,此刻却像条摇尾乞怜的狗。更让他心痛的是,卫云说话时的神态语气,竟与那些沉溺于**的白袍人如出一辙。 谷主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他缓缓走到卫云面前,负手而立: “哦?你会服侍了?那让本座看看,你都学了些什么。” 卫云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赐,眼中闪过欣喜若狂的光芒,脸上露出近乎谄媚的笑容。他急忙伸手,颤抖着就要去解谷主的衣带,动作急切而笨拙,仿佛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 然而他的手指还未触及那精致的衣带,谷主便嫌恶地一挥袖,一股无形的力道竟将卫云震的退开三步,扑地跌坐在地上! “凭你也配服侍谷主!” 甲三适时地上前一步,声音里满是轻蔑与呵斥。他居高临下地瞪着跌坐在地的卫云,眼神如同在看一堆垃圾。 卫云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得浑身一颤,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整个人蜷缩起来,脸上写满了恐惧与不知所措。 郁千惆被两名白袍人死死制住,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看着卫云从卑微的讨好到被无情拒绝,那份难堪与羞辱,仿佛也施加在了他自己身上。他为师弟感到心痛,更为师弟此刻的迷失感到愤怒。 谷主的目光淡淡扫过面如死灰的卫云,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郁千惆,似乎对眼前这场面颇为满意。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还未被卫云碰过的衣袖,仿佛要掸去什么不洁之物。 石室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卫云压抑的抽泣。谷主用眼尾扫过蜷缩在地的卫云,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 “自己,先把衣服脱了,脱光。” 卫云浑身剧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和哀求。但在触及谷主那冰冷的目光时,他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了绝望的顺从。他颤抖着手,开始解自己已经污损不堪的白袍。外袍滑落,露出单薄的中衣。他的动作缓慢而耻辱,每一寸肌肤的暴露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尊严。 郁千惆死死咬着牙,看着师弟如同被剥去鳞片的鱼,在砧板上无助地挣扎。他胸中的怒火与心痛交织,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在心底疯狂呐喊:“停手,卫云,停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 当中衣也飘落在地,卫云的手僵在了亵裤的系带上。他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泪水混合着屈辱,无声地滑落。那最后一道防线,是他身而为人的最后一点遮羞布。 谷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具下的目光充满了玩味和施压。 卫云闭上眼睛,手指颤抖着,终于还是伸向了那最后的系带。 “住手!”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石室中炸响! 郁千惆再也无法忍受,出声喝止卫云这种近乎自毁的行为。 谷主转身走向郁千惆,冷然道:“怎么,你看不惯?” 郁千惆死死盯着谷主,胸中怒火翻涌,却强忍着没有发作。他知道,此刻任何冲动都可能让卫云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郁千惆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谷主不答,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郁千惆那双因怒火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本座不过是给了他一个选择——是继续做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卫云,还是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丁四十。看来,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郁千惆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跪在地上、神情麻木的卫云,突然明白了一切。原来所谓的“调教”,就是彻底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让他心甘情愿地沦为玩物。 而最可怕的是,卫云似乎真的选择了放弃过去,放弃仇恨,放弃自我。 谷主低沉的笑声在狭小的石室内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他转向依旧跪伏在地的卫云,紫袍的衣摆扫过冰冷的地面,然后,他用戴着紫玉扳指的手,缓缓指向被两名白袍人死死制住、易容成中年杂役的郁千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极致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恶意: “丁四十,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人。”谷主的声音里有一种引导猎物步入陷阱的残忍耐心,“你不是说,已经学会‘服侍’了吗?证明给本座看。” 卫云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顺从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投向郁千惆。。 “这个杂役,‘役六’,”谷主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本座今日,把他赏给你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郁千惆耳边炸响!他猛地看向谷主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他不敢相信谷主竟会下达如此歹毒的命令——让他易容伪装的身份,去承受来自他神志不清的师弟的……而这命令,还是直接下给卫云的! 谷主的目光在郁千惆瞬间煞白的脸上停留,满意地捕捉到了那难以掩饰的惊骇与屈辱。这似乎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卫云身子剧烈颤抖,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更深重的屈辱。他看向面无表情的甲三,又猛地转向高踞上座的谷主,眼中充满了绝望的、近乎崩溃的求助意味。 他原以为……他原以为讨好的对象是至高无上、掌控生死的谷主!哪怕是被当作玩物,能侍奉谷主,在这吃人的太白谷中也算是一种或许能换取生存的资本。 可他万万没想到……谷主竟然将他……将他赏给了一个低贱的杂役“役六”! 这种羞辱,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怎么,丁四十,你不愿意?”谷主的声音陡然转冷,施加在卫云身上。 卫云吓得一个哆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磕头:“愿意!小的愿意!谢谷主赏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仿佛生怕慢了一秒就会遭受可怕的惩罚。 谷主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甚至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满意的喟叹。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制住役六(郁千惆)的白袍人立刻会意,粗暴地将其向前一推! 郁千惆踉跄着跌向卫云。卫云麻木地、遵循着最本能的求生欲,疯虎般扑了上来,一下子就将失去武功的他重重扑倒在地! “呃!”后脑磕在地面,眼前发黑。卫云骑坐在他身上,双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混乱的嘶语喷在他颈侧:“为什么……都要逼我……” 一只手胡乱地撕扯着他的衣襟!粗劣的布料应声裂开!顿时他胸前的肌肤全暴露在昏黄灯光下——那肌肤光滑细腻,白皙如玉,因挣扎而泛着红晕,与“役六”那张中年沧桑、粗砺的脸庞形成了极其刺眼、极其诡异的对比! 谷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洞穿一切的力量,牢牢钉在“役六”那大半裸露的胸膛之上。 卫云对此毫无所觉,只凭本能撕扯着郁千惆的衣物。 谷主蓦然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卫云的嘶吼: “扯开卫云。” 命令是对白袍人下的。 两名离得最近的白袍人立刻应声上前,粗暴的将疯狂的卫云扯开,压制在一旁。 郁千惆得以喘息,奋力爬起,踉跄着退到冰冷的石墙角落。 然而,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紫色阴影已如鬼魅般逼近! 谷主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残酷而了然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猎人终于捕获觊觎已久猎物的满足,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胆寒的玩味。 他比郁千惆高出半头,目光如同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冰冷的手指突然抚上郁千惆的颈侧——正是人皮面具的边缘! 指尖的冰冷触感让郁千惆全身猛地一颤,巨大的危机感让他下意识抬手想挥开! 岂知谷主手指微颤,一股阴柔刁钻的劲力瞬间透入!郁千惆只觉得全身一麻,如同被瞬间冰封,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难怪本座初见你时,觉得你哪里奇怪,”谷主低笑出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双纵算惊恐仍旧光华闪烁的眸子,了然道:“正是这双眼睛。” 他的指尖在那细微的褶皱上轻轻摩挲,动作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冷静。 “怎么能与这幅平庸的面容匹配呢?”他语气平淡,却带着绝对的自信,“所以本座才未杀你……如今,一切有了解释。” 话音未落,他抚在郁千惆颈侧的指尖突然灌注内力,精准地抠入那微不可见的缝隙,随即猛地向上一掀! “刺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撕裂声响起! 那张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被彻底剥离! 面具脱落的一瞬间,整个大殿仿佛都亮了几分。 第8章 第八章 冰心不染 烛光下,一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中。肤色因久戴面具而略显苍白,却更衬得眉目如画。长睫微颤,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挺直的鼻梁下,唇色淡如水色。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即便在如此境地,依旧清澈如水,沉静如潭,眼底深处却燃着不屈的火焰。简直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毁,又想要珍藏。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了那张骤然暴露于光线下的脸上——在这太白谷中,最不缺的便是容貌出众的男子,众人早已对英俊的样貌习以为常。不知怎地,还是为眼前这张脸震心不已! 而卫云,目光死死盯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混沌的脑中仿佛劈入一道闪电。他瞳孔骤缩,嘴唇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郁……郁千惆?!是你?!” 而见惯风月的谷主,也不由自主的为这样一副似乎能勾人魂魄的容颜震慑,他那凛冽的眸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郁千惆的脸。那面具后的幽深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是惊艳,是探究,是终于揭开谜底的释然,抑或是……一种更深的、带着占有意味的炽热?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华贵的紫金长袍,动作间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轻轻覆在了衣衫破碎、因羞愤焦急而微微颤抖的郁千惆身上,将那具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身躯遮掩起来。 “卫云,”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们看着办。” 这句话如同赦令,又像是抛弃。立刻有白袍人上前,架起神智混乱、兀自挣扎的卫云。 而谷主自己,则俯下身,手臂穿过郁千惆的膝弯与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强势,却奇异地避开了郁千惆可能的伤痛之处。 郁千惆浑身僵硬,血液如同冻结。被当众揭穿伪装、暴露真容的难堪,被如同物品般审视的屈辱,以及对卫云处境的极度担忧,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可怕的是,他一丝儿都挣扎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同祭品般,被谷主牢牢禁锢在怀中。 谷主不再多言,抱着他,无视周围或惊诧、或了然、或隐含妒意的目光,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离开了这间充满不堪的石室,将身后的混乱与卫云绝望的呜咽声,一并关在了门外。 廊道幽深,唯有规律的脚步声回荡。郁千惆闭上眼,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能感受到隔着衣料传来的、属于谷主的体温,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又危险的气息,更能预见到那前方未知的、或许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他像一叶失去方向的扁舟,被裹挟着,驶向更深、更黑暗的漩涡中心。 ……这世上最易过的是时间,最难熬的,也是时间。 郁千惆从一片混沌的噩梦中猛地挣醒,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打捞出来。意识回笼的刹那,刺骨的钝痛与难以启齿的酸胀便自四肢百骸席卷而来,无情地印证着昏迷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幻。 他睁开眼,第一个撞入视野的,竟是风若行那张神情复杂的脸。不同于平日的戏谑或算计,此刻的他眼下泛着青黑,眼中血丝遍布,见郁千惆醒来,似是极轻极长地舒出一口气,连声音都放得低缓,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语气:“醒了……醒了就好。渴不渴?我给你倒水。” 郁千惆干涩地转动眼珠,模糊辨认出这是自己先前在谷中暂住的那间石室。他是如何回到这里的?又昏睡了多久?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些破碎而屈辱的画面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撑起身,却牵动了不知何处的伤,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风若行已将水杯递到他唇边,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接,却发现手臂软绵绵的,连抬起都艰难,更遑论握杯。指尖徒劳地触到杯壁,水杯一歪,微凉的液体尽数泼洒在他胸前与被褥上,洇开一片深渍。 就在这时,一直压抑着情绪的风若行骤然爆发。他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石壁,发出沉闷巨响,嘶哑着低吼:“我早提醒过你!早叫你别让人看见你的脸!早让你千万小心!你……你偏不听!如今……如今弄成这副样子!”愤怒之中,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一丝……或许是挫败? 郁千惆却似未闻他的怒吼。他只是怔怔睁着眼,望向头顶冰冷粗糙的石顶,目光空茫,没有落点。身体的每一处疼痛,都在清晰地复刻着不久前的凌辱与折磨,每一个细节都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深处。那不是梦,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他无论如何也想抹去却已刻入骨髓的耻辱。 那种被强行剥尽尊严、如物什般被对待的非人屈辱,那种身心皆被践踏的剧痛……在被灭门之前,他十八载光阴无风无雨,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承受如此不堪?这彻骨的绝望,已将他整个灵魂拖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他躺在这冰冷石床上,只觉身心皆被掏空,曾经支撑他的信念、骄傲、责任,似都在那场不堪回首的凌辱中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他竟寻不回一丝心力,能让这具破败的身躯与死寂的魂灵重新站立起来。 外界的声音,包括风若行的愤怒,都似隔着一层厚重而冰冷的琉璃,模糊而遥远。他仿佛被困在一个唯有痛苦与耻辱的透明囚笼中,与世隔绝。 风若行守在一旁,看着他这般万念俱灰、神情凝滞的模样,眼眶竟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来。他放软了声气,近乎哀求地试探:“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已经昏睡整整三日,滴水未进了……” 郁千惆依旧毫无反应,仿佛五感尽数封闭。风若行心急如焚,搜肠刮肚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发觉在此等惨状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空洞可笑。他在床榻前烦躁地踱了几步,忽地站定,带着几分迁怒的意味,负气般低斥:“千错万错!就不该让你生了这样一张……这样一张招灾惹祸的脸!” 这句话如同细针刺破冰层,轻轻戳破了郁千惆自我封闭的僵硬外壳。他眼睫微颤,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干裂的唇轻轻翕动,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错的是施暴之人……莫要……为恶行寻借口……”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风若行眼中倏地掠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凑近些许,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叹道:“唉……我知你心气高,这……这怕是你的头一遭,却遭此凌虐……任谁都难以承受。可我更怕的是……谷主既然盯上了你,只怕……绝不会轻易罢手。往后……该如何是好?”他话语间透出的担忧,竟不似作伪,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切。 郁千惆微微一怔,不由望向风若行那双此刻盛满焦虑的眼眸。这人眼中惯有的算计与轻浮似褪去不少,竟让他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涟漪。或许……这人并非全然无可救药? 风若行拧紧眉头,苦思半晌,脸上神色几度变幻。忽然,他像是横下心,牙关一咬,眼中掠过一丝狠绝,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寒光凛冽的短匕,切齿道:“罢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在你脸上划几刀,毁了这容貌,看那谷主还要不要一个破了相的残废!” 这荒唐至极的提议,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郁千惆死寂的心湖。虽未激起赞同的波澜,却奇异地撞碎了那层将他与外界隔绝的冰壳。胸中依旧堵着巨石般的绝望与悲愤,却也被这匪夷所思的念头搅得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正是这一丝哭笑不得的情绪,如微光刺破沉沦的黑暗,让他近乎停滞的理智重新开始转动。 他顺着风若行的话去想:若那谷主真不肯放过自己,他该如何自处?是继续消极承受,在这绝望的泥沼中沉沦至死?还是…… 此念如电光石火,骤然劈开他脑中的混沌! 不!绝不可! 若就此沉沦,便意味着永生永世被困于这炼狱,轮回受苦!师门血海深仇未报,师父临终托付未竟,济世安民之志未酬——他的生命,岂能毫无意义地断送于此等污秽之地?! 一念通达,郁千惆的心仿佛被清泉涤过,霎时清朗透彻。是了,男儿立世,心志为钢!只要这颗不屈的心、这份未竟的志气不曾磨灭,躯壳所受的屈辱与创痛,又算得什么?不过是前行路上又一道需跨越的险隘! 思及此,压在心口的万钧重担骤然一轻。他不再恐惧未来可能的折磨,不再沉溺于已发生的耻辱。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眸,此刻骤然迸发出璀璨光芒,如蒙尘明珠拭去污浊,光华灼灼,锐利逼人!整个人精气神为之一振,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浴火重生般的坚韧与昂扬,仿佛世间再无苦难能将他摧折。 风若行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冷汗与污迹,下意识伸手探向他额头,掌心触到一片滚烫,又慌忙缩回。他笨拙地扯过床尾略显潮湿的被子想替他盖上,却发现郁千惆身下的褥子早已被血污浸透,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处理哪里,只能抓着被角僵在原地,额角急出细密的汗珠。 郁千惆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心头那点坚冰悄然裂开一道细缝。无论这人从前如何声名狼藉,此刻笨拙的关切却做不得假。他牵动干裂的嘴唇,露出面具破碎后第一个真心的微笑:“多谢。” 这抹笑意很轻,却如同破云而出的月光,清冷而透彻。风若行呼吸一滞,竟觉得胸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见过这少年倔强的、愤怒的、绝望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卸下所有防备的温和。那笑意漾开时,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竟像钩子般扯住了他的视线。 “你……”风若行喉结滚动,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他忽然发现这人的好看不在皮相,而在那副破碎躯壳里始终不灭的魂火——像雪地里燃着的炭,明知接近会烫伤,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风若行怔在原地,仿佛被那道含着痛楚却清亮如初的笑容钉住了魂魄。等他回过神时,郁千惆已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鬼使神差地,风若行俯下身,将一个极轻的吻印在少年汗湿的额间。这触碰如同火星溅入油海,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欲念。 他舔了舔唇,颤抖的手指急切地探向对方松散的衣襟。可当衣料滑落,大片青紫交织的痕迹暴露在烛光下时,他猛地僵住了——那些瘀痕有挣扎时留下的指印,有刑具的烙印,更有着谷主肆意凌虐的证明,如同肮脏的涂鸦,玷污着这具曾经充满生命力的身体。 风若行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曾是玩弄人心、以他人痛苦为乐的风月老手,此刻却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记忆中那些得手时的快意,竟第一次变得模糊而令人作呕。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是良知?他几乎要嗤笑出声,自己这般人哪配有什么良知? 可看着郁千惆沉睡中仍微蹙的眉头,他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力道,将扯开的衣襟一寸寸拉拢,细致地系好衣带,又拉过薄被严实实地盖到对方下颌。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坐在床沿阴影里,眼中翻涌的**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没有懊恼,没有不甘,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早该如此的事。 窗外巡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三更天了。 谷主送来的药确有奇效,第二日郁千惆便能勉强下床走动。然而未及喘息,谷主的传唤便至。名为“请”,实为不容抗拒的催命符。隔日清早被送回来时,他身上又添了新的伤痕,更深,更重,仿佛刻意避开要害,只为了延长这凌迟般的折磨。随之送来的,依旧是那疗效显著的伤药——如同对待被圈养取胆的活熊,既要它承受无尽的痛苦,又要它苟延残喘,只因活着,才有持续榨取的价值。 风若行来探望时,见着那些新旧交织、触目惊心的伤痕,胸口像被巨石堵住,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你为何不顺从他一次?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也能少受这许多皮肉之苦!这般硬抗,除了让自己遍体鳞伤,又有何用?!” 郁千惆正靠坐在床头,自己沉默地涂抹着药膏。闻言,他抬起眼。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还带着咬破的血痕,可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过火的寒星,没有半分浑浊与屈服。他停下动作,看向风若行,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机会再渺茫,也要去争。屈服或许能换一时安宁,但若连心都跪下了,便永无站起之日。”他微微挺直了脊梁,哪怕这个细微的动作牵动了满身伤口,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他的目光却愈发坚定,“我对得起自己这颗心,才不枉为人。” 这番话,如同金石坠地,在寂静的石室内铮然回响。风若行望着他——这个浑身是伤,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却依然撑着一身傲骨的少年,心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同情或愤怒,而是一种近乎震撼的钦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世上真有这样一种人,其意志之坚,不可碎、不可折。 第9章 第九章 心折 三个月的拉锯与煎熬,如同一场无声的战争,终于在谷主眼中刻下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当郁千惆再次被带入那间熟悉的、萦绕着冷香的内室时,预想中的暴戾并未降临。谷主只是静静地坐在阴影里,示意他坐在对面的锦墩上。 室内烛火摇曳,映得谷主面具下的目光复杂难辨。他罕见地没有急于施加任何手段,只是沉默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过郁千惆眉。一声长长的、浸透了无力感的叹息,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千惆……告诉本座,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你……心甘情愿?” 郁千惆抬眼,迎上对方的目光,纵然身心俱疲,眼神却依旧清冽如初,答案未曾改变:“放了我。” “谷中任一白袍人,都可以。”谷主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唯独你……绝无可能!”那“绝”字咬得极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郁千惆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为什么?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玩物。三个月了,再新奇的玩物,也该厌烦了。” 谷主却摇了摇头,视线飘向跳动的烛火,答非所问:“这三个月来,本座始终未曾在你面前摘下面具……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么?” 郁千惆平静地回答:“你自有你的缘由,我不愿探听。至于你的容貌,无非两种可能:极俊,或是极丑。”他顿了顿,语气淡漠,“但无论哪一种,于我而言,并无意义。” 这番近乎漠然的话,让谷主周身的气息微微一滞。他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抬手,缓缓触向脑后面具的系带。 “咔哒”一声轻响,面具被解了下来。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下时,纵然以郁千惆的心志,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左半边脸,肌肤莹润,轮廓完美得如同上天最精心的杰作,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若寒潭,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组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邪异的俊美。 然而,右半边脸,却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暗红色的疤痕纵横交错,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皮下扭曲的肌理,将原本应有的容貌彻底摧毁,只留下令人望之生畏的可怖痕迹。 极致的俊美与极致的丑陋,竟如此诡异地融合在同一张脸上!强烈的对比冲击着视觉,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诡异美感与心悸。这两种极端矛盾的特质,因中间鼻梁那道清晰的分界线而显得愈发突兀、扭曲,仿佛象征着这具躯壳下,也囚禁着一个在光明与黑暗、完美与残破间不断撕裂的灵魂。 谷主静静地看着郁千惆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唇边勾起一抹自嘲般的、扭曲的弧度:“现在,你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样的我,如何能放你走?你是我黑暗中……唯一抓住的光亮。” 郁千惆凝视着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惊心动魄的脸,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浮现的并非恐惧或厌恶,而是一种深切的怜悯与了然。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 “我明白了……你遭受了如此厄运,心中定然充满痛苦与不甘。可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刺对方心底,“这不该成为你将这份痛苦转嫁他人、肆意掠夺和摧残的理由!失去的已然失去,用伤害无辜者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只会让你在深渊里越陷越深。”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谷主耳畔。他猛地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千惆。他设想过对方无数种反应——尖叫、呕吐、鄙夷、或是虚伪的同情——却独独没有料到,这少年在经历了三个月非人的折磨后,非但没有被他的真容吓倒,反而一眼看穿了他疯狂行径背后隐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脆弱与扭曲! 他曾亲手处决每一个因他容貌而失态的人,连他自己都厌恶镜中的倒影,故而常年以面具遮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可今夜,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竟让他在这唯一一个让他感到挫败、让他又恨又……忍不住探究的少年面前,亲手撕开了这层最丑陋的伪装。 他本以为会看到崩溃或鄙夷,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一句直指本心的洞悉与一声带着叹息的规劝! 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心惊。仿佛他精心构筑的、用以保护自己囚禁自己的坚硬外壳,在这少年清冽的目光下,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里面那个鲜血淋漓、惶恐不安的内核。 一股混杂着暴怒、羞耻、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感的洪流,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再次扼住对方的喉咙,或是想重新戴上面具遮掩狼狈,但手臂举到半空,却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死死盯着郁千惆,那双曾睥睨众生、冷酷无情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充满了混乱与挣扎。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 “你……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你过往具体经历了何种痛楚,”郁千惆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如寒潭般直透人心,“但我知道,沉溺于仇恨与掠夺,只会让伤口溃烂生蛆。”他微微抬起下颌,脖颈上尚未消退的勒痕在烛光下泛着青紫,“你看,这些伤痕终会结痂脱落,可若你执意将痛苦转嫁他人——”他的指尖轻轻点向自己心口,“这里的腐朽,永无愈合之日。” 谷主面具般完美的冷漠终于碎裂,喉结剧烈滚动。 良久,谷主缓缓吐气,那一口气仿佛吐尽了半生的筹谋与半世的冰霜。他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碾碎又重塑过无数次的人,一字一句异常清晰地说道:“你果然与常人不同,不枉我为你心折!” 声音落在空旷处,竟无回响,只因所有情绪都被那话语本身吸了进去,沉甸甸的,不容一丝轻慢。这话,他原是不该说的,更不该说得如此坦然。可此一刻,他忽然觉得,一切遮掩都成了最可笑、最无谓的负累。 曾几何时,他将郁千惆视为一件稀世的藏品,或是一方亟待征服的疆域。他以为掠夺是乐趣,折磨是权力,看着那清亮的目光黯淡,挺拔的脊梁弯曲,便能餍足他掌控一切的**。他用尽手段,要将那点不肯屈服的硬骨一寸寸敲碎,要将那份清冷孤高的姿态彻底打落尘埃。 他计算着每一次施加的痛苦,期待着对方最终的崩溃与臣服。 可日子久了,事情却渐渐脱了轨。他发现自己开始记住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记住郁千惆忍痛时紧抿的唇线,记住那双眼在极度虚弱时反而会迸发出的、更灼人的光亮。他施加的折磨,如同最精细的刻刀,非但没有摧毁那个灵魂,反而将那灵魂的内核雕琢得愈发璀璨夺目,刺得他睁不开眼。 那漫长的掠夺过程,竟成了他自己身心沦陷的泥沼。他以为自己是那个手持锁链的猎手,冷静地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直到某一刻,他惊觉那锁链的另一端,早已无声无息地缠上了自己的手腕,勒进了自己的血肉。他给予郁千惆的每一分痛楚,都仿佛带着一种诡异的回旋之力,最终反弹到他自己心上,蚀骨灼心。 不是怜悯,也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无可救药的东西。是这日复一日的纠缠中,他竟不知不觉地被那份他意图摧毁的“不同”所深深吸引,乃至——俘虏。 所以此刻,他不再遮掩,也无需遮掩。这句“心折”,是认输,是臣服,是比任何残酷手段都更彻底的——缴械投降。他将自己隐秘的情感摊开,如同献上一柄锋利的匕首,将最终审判的权力,亲手递到了那个被他伤害至深的人面前。 这坦荡,比任何伪装,都更具毁灭性的力量。 ------ 郁千惆震惊的抬眸,自然无法理解谷主这话背后深重的含义。 “所以,”谷主像是要彻底斩断所有退路,又坚决地开口,声音沉如磐石,“我决不会放你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这宣告式的言语,反而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郁千惆混乱的神智。那被强行压抑的屈辱、不甘和对自由的渴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压过了最初的震惊。他挺直了早已伤痕累累的脊梁,语气同样坚决如铁,伴随着的是那双历经磨难却永远不变的明亮而清澈的眼眸,直直地迎上对方的视线: “趁早死心的是你!我绝不会心甘情愿!除非你将我杀了,令我化作无知无觉的尘土,我才会‘永久’留在此处!” “永久”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决绝的嘲讽。他以生命为界,划下了一道紫衣人永远无法真正跨越的鸿沟。肉身可以被禁锢,但意志的归属,只能由他自己决定。这清澈眼眸中的光芒,比任何火焰都更具穿透力,仿佛在说:你可以占有我的躯体,但休想征服我的灵魂。 谷主胸膛剧烈起伏,眸中几乎要冒出火来,那灼热的怒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眼前的郁千惆焚烧殆尽。他猛地背过身去,宽大的袖袍因这急促的动作而猎猎作响。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指节因攥得死紧而泛出青白色。半晌,他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生硬地转过话题,声音像是淬了寒冰,冷冷地道:“你可知为何卫云与风若行两人一直没有离开?” 这突兀的问题,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宣泄。 郁千惆不假思索地回击,语气冲得像是在指控唯一的元凶:“自然是你不肯放了他们!” 这在他心中是铁一般的事实,是这一切困境的唯一解释。 可是,谷主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郁千惆所有的愤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确信,清晰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那是因为他们自愿留下!” “自愿……留下?” 郁千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仿佛无法理解这四个字连在一起的含义。霎时间,一阵强烈的茫然如同无形的潮水,将他淹没。他自然想不通,这幽闭的压抑,这失去自由的痛苦,如同附骨之疽,让他日夜期盼着重见天日。他一心要出去,谷主偏偏不放,这逻辑简单而残酷。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被允许离开的人,会放弃这千载难逢、他求之而不得的机会,偏偏要留在此地? “为什么?我不明白……” 郁千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种认知被颠覆后的脆弱。他看向谷主挺拔却僵硬的身影,先前对峙的怒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寻求答案的迫切。这个意想不到的真相,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他感到无措,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变成了流沙。 第10章 第十章 坚守 谷主嘴角的弧度愈发深刻。他缓步走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以为的牢笼,或许是他人求之不得的桃源。卫云在此,无需再背负血海深仇,无需再颠沛流离。风若行在此,找到了比江湖虚名更实在的依靠与享乐。他们选择了安宁,选择了逃避沉重责任的轻松。这,有错吗?” 他每说一句,郁千惆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这些话语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向他一直坚守的信念核心。他想起卫云曾经炽烈如火的复仇眼神,想起风若行曾经的野心勃勃……难道曾经的执着,在安逸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你,”谷主的目光如同实质,缠绕着郁千惆,“三个月的折磨,你得到了什么?除了满身伤痕和永无休止的对抗,你还剩下什么?你坚守的‘心’,在绝对的力量和看似‘合理’的安逸选择面前,是否显得……可笑而徒劳?” 郁千惆踉跄后退,脊背抵上冰冷的石壁。谷主的话在他脑中疯狂回荡,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守护某种高于生命的东西,可如果连他最想保护的人都已经放弃了抗争,选择了“舒适”的沉沦,那么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痛苦,意义何在? 一阵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攫住了他。他看着自己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百折不回的勇气,是否只是源于未经受够真正诱惑的天真?当同伴都已“上岸”,独自在苦海中挣扎的他,是否真的如谷主所暗示的那样,只是一个固执的、可悲的傻瓜? 谷主紧盯着他的面容,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放过上面展现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从最初的震惊、不信,到后来的困惑,直至此刻弥漫开来的悲哀与迷茫。很快,他知道他的话语起到了绝对的震慑作用,如同精准的箭矢,击碎了少年固有的心防。眼前的郁千惆,就像一只迷失在浓雾里的幼兽,脆弱而不知所措。 时机已到。他决定再加一把火,将这迷惘催化为屈服。谷主周身那盛气凌人的气势悄然收敛,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带着近乎缱绻的温柔,说道:“千惆,留下吧,留在此处。外界纷扰,江湖险恶,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与我一同,逍遥快活,岂不胜过在外奔波挣扎?人生最美之事,至此终矣!” 他的话语如同甜蜜的毒药,轻轻回荡在寂静的石室中,试图抚平郁千惆所有的棱角与坚持。 然而,这过分温柔的声音,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郁千惆心头的迷雾! “不!” 一声斩钉截铁的厉喝,如同金石相击,瞬间打破了那虚伪的温情。郁千惆霍然抬头,先前那片迷惘与悲哀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漆黑眼眸中再次闪现出的坚定绝决的光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不可动摇!他挺直脊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绝不会在此地终老!” 这决绝的拒绝,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谷主脸上!他脸上刻意营造的温柔假面瞬间碎裂,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忤逆的狂怒! “你!” 谷主面色大变,由青转白,再由白涨红,眸中的耐心和算计被汹涌的盛怒彻底吞噬。他猛地一步跨前,动作快如闪电,一把狠狠扯起郁千惆的衣襟,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对方提离地面。他逼近郁千惆的脸,两人鼻尖几乎相触,那双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气焰,死死盯住少年,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焚为灰烬! 空气凝固,剑拔弩张。 然而,面对这滔天的怒火和近乎粗暴的钳制,郁千惆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喷火的眼睛,坦然地承受着对方目光的凌迟,清澈的眼眸中没有一丝退缩,只有一片不屈的凛然。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反抗的力量。 僵持,在无声的对抗中持续。一个怒焰滔天,一个冷然以对。这间卧房,仿佛成了两人意志交锋的战场。 沉默在窒息的空气中蔓延。最终,元承霄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颓然垂下手。他没有再怒吼,也没有再施暴,只是默不作声地抬手,指尖蕴着内力,迅速点向郁千惆胸前几处大穴。 郁千惆身体一僵,顿时动弹不得,连话也无法说出,只能用那双依旧清亮不屈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元承霄。 元承霄避开他的目光,俯下身,动作竟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轻柔,将无法反抗的郁千惆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锦褥的床榻上。他自己也随之侧身躺下,却并未像以往那样急不可耐地施暴。 他低垂着头,墨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掩去了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神情。他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入郁千惆的颈窝,嘴唇轻轻贴上那裸露肌肤上的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鞭痕。这个吻,不再是带着掠夺意味的啃咬,而是异常的轻柔,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忏悔般的颤栗。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封了对方全身武功,每次他仍要重新点穴。因为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能动,郁千惆也绝不会甘心承受屈辱。过去的每一次,他都不得不依靠绝对的力量压制,甚至动用那霸道至极的烈性春药“凤求凰”,企图摧毁对方的意志。 可结果呢?那足以让任何高手理智尽失、跪地求饶的猛药,却从未让郁千惆开口哀求过一次。每一次,都是元承霄自己,在最后关头,看着身下人血管暴起、濒临崩溃却仍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个屈服音符的模样,心生不忍(或者说,是另一种更深的挫败),主动替他解了药性。他从未在药物作用下真正“得到”过郁千惆的顺从。 日复一日,在这旁人无法想象、绝难承受的凌迟般的折磨中,郁千惆就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精铁,非但没有碎裂,反而将内里的杂质淬炼得干干净净,显露出更加纯粹坚韧的本质。他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从未放弃过挣扎,从未背叛过内心的准则。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元承霄忽然发现,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决心溃散的,不是床上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而是他自己。他所有的强势、所有的掌控欲,在这个看似脆弱、实则拥有钢铁般意志的灵魂面前,一败涂地。 他抬起头,深深望进郁千惆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狼狈的眼眸。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不是征服欲,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执拗。 他凑近郁千惆的耳边,用一种低沉而清晰,仿佛要刻入对方骨血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记住,我叫元承霄。”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郁千惆心口的位置,那里,心跳平稳而有力。 “这个名字,我要你这一生一世,都铭记于心。”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在彻底败北后,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羁绊。 当第二日清晨,郁千惆再次被送回那间简陋的石室时,风若行立刻迎了上去。他习惯性地先去看对方身上是否又添了新伤,目光扫过,却不由得愣住了——那身素色的衣衫虽然依旧有些凌乱,但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腕上,竟不见新的淤青或血痕。 这太不寻常了。风若行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混杂着奇怪与安心的情绪。是郁千惆终于选择了顺从,还是那性情莫测的谷主突然大发慈悲?他一边手脚麻利地扶郁千惆在床边坐下,递上温水,一边状似无意地试探道:“今日……谷主似乎心情尚可?” 郁千惆接过水杯,指尖因脱力而微微颤抖。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啜饮着温水,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石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郁千惆放下水杯,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风若行,问出了一个风若行未曾预料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走?” 风若行被问得一怔,随即避开那过于清亮的目光,转身佯装整理本就空荡的桌面,语气刻意放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向往:“这里……其实很像我一直想要的家。平静,安稳,没有江湖上的血腥厮杀,也没有永无休止的纷争。人生在世,奔波劳碌,最终的归宿,不就是为了寻一个可以避世隐居、安享晚年的地方吗?这里,似乎符合我所有的设想。”他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真诚一些。 “家?”郁千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那卫云呢?!他巫峡阁上下几十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就可以不报了吗?灭门惨案的真相,就可以不去查清了吗?就让那真正的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吗?!”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尽管身体晃了一下,眼神却灼灼逼人,“而且,你看看这谷中!你看看那些人!他们哪一个心理是正常的?你们就甘心与这些人为伍,甚至……甚至自己也变成他们那样?!”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风若行心上。他猛地转身,看向郁千惆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信念火焰的眼睛,胸中情绪翻涌,几乎要冲口而出:“千惆,你当我真想留在这鬼地方与这些魑魅魍魉为伍吗?我留下来是因为——” 是因为你啊! 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滚烫灼人。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对,看着郁千惆如何在绝境中坚守,如何用单薄的脊梁扛起师门恩仇与师弟的安危,他最初那份混杂着贪婪与欲念的心思,早已被潜移默化地涤荡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一种不愿看着少年独自沉沦于污淖的不忍,一种超越了世俗情感的、复杂而纯粹的牵挂。这份亦师亦友的情谊,竟成了他漂泊半生后,唯一不愿割舍的羁绊! 可是,这些话他如何说得出口?在郁千惆这般光风霁月、百折不挠的人面前,他风若行,一个曾经声名狼藉、满手污秽的江湖败类,有什么资格谈“情谊”?又怎配得到对方的丝毫信任?自惭形秽的感觉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回心底,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苍白无力的辩解: “我……我有我的不得已……” 他不敢再看郁千惆的眼睛,生怕从中看到失望或鄙夷。那份想要守护对方的决心,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堪。 自那日之后,郁千惆被移出了那间简陋的石室,安置在一处更为宽敞明亮的居所。虽然仍有人看守,但环境已非昔日可比,窗明几净,甚至还有几卷书册置于案头。风若行被允许每日前来探望,谷中也会定时送来上好的伤药和滋补的膳食。 最令人惊异的变化,来自元承霄。 他几乎每日都会来,总是在固定的时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戴着那张遮掩了半张脸的面具,紫袍曳地,气势沉凝。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侵略性和压迫感,只是沉默地走进来,在郁千惆对面坐下。 起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郁千惆,目光隔着面具,难以捉摸。后来,他会看着郁千惆将侍者送来的汤药一口口喝完,然后伸出手,指尖搭上郁千惆的腕脉,仔细探查他内息的恢复情况。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医者的严谨。 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但郁千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曾经如冰锥般刺骨、充满了掠夺与掌控欲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然改变。那目光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平了棱角,沉淀下来,带着一种让郁千惆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平和?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 旁观者风若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起初也心存警惕,但渐渐地,他从元承霄那即使隔着面具也难以完全掩饰的细微动作和周身气息中,捕捉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东西。那不再是为了征服而伪装的耐心,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对待。尤其是当元承霄的目光落在郁千惆日渐红润的脸颊上时,风若行甚至能从那双露出的眼眸深处,窥见一丝如同珍贵灵药般浓烈而专注的……温柔情谊? 这个发现让风若行心中一震,但他并没有感到意外,更没有升起丝毫嫉妒。相反,一种由衷的欣慰从他心底涌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郁千惆曾经历过怎样的地狱般的折磨,如今看到这少年终于不必再日日承受皮肉之苦和精神摧残,能够安心养伤,他只觉得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也卸下了一副重担。 第11章 第十一章 礼遇 转眼半月过去。在良药与补品的双重调理下,郁千惆的伤势恢复得极快。新伤旧痕渐渐淡去,苍白的脸色被健康的红润所取代,眉宇间虽仍有挥之不去的沉郁,但那份憔悴虚弱已荡然无存,重新焕发出年轻人应有的生机。 而元承霄,似乎也悄然调整了对待他的方式。他不再严格限制郁千惆在院内的活动,甚至允许他在风若行的陪伴下,在特定的区域内散步。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和压迫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已缓和了许多。 但,郁千惆并未因眼前的限制而有丝毫气馁。他深知,万事皆需循序渐进。至少,他持续的抗争已然撬动了最初那密不透风的囚笼,换来了眼下这有限的喘息之机。能够走出房门,便意味着有了观察地形、记认路径、逐步探索脱身之法的可能。即便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但只要有心,希望便如同石缝中透出的微光,总在眼前闪烁。 两人在划定的区域内缓步而行。沿途不时遇见身着飘逸白袍的年轻男子,个个风姿卓越,容貌昳丽,宛如精心雕琢的美玉。 郁千惆目光扫过这些姿容出众的少年,心中不禁暗叹:这元承霄身边已然聚集了如此多的俊秀人物,为何仍不满足,偏偏要对他苦苦纠缠、不肯放手? 隐于深山的巫峡阁,门风古朴,几近与世隔绝。师兄弟们朝夕相处,讲求的是心性修为、剑术精进,谈论的是山川气象、宗门义理。 容貌皮相,在这些近乎苦修的武者眼中,不过是承载魂魄的皮囊,最不紧要的外物。 从小到大,郁千惆听得最多的,是师父对他“心性质朴,根骨奇佳”的赞许,是师弟们对他“剑法凌厉,为人磊落”的信服。 他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浸润在这样纯粹的环境里,从未有人会刻意品评他的五官是否俊朗,身形是否挺拔。 他自然也就从未将自己的“外貌”当作一件需要在意的事。 他更不知道,自己那份因心无杂念而愈发清澈的眼神,因常年习武而匀称挺拔的身姿,以及那张糅合了英气与柔和、在不动声色时自有一种沉静力量的容颜,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许多师弟师妹心中暗自欣赏、甚至倾慕的风景。 他们对他的喜欢与亲近,除了因为他可靠的为人与正直的品性,又何尝没有这份浑然天成的风姿潜移默化的吸引?只是巫峡阁门风淳厚,众人心思纯粹,这份欣赏也止乎于礼,藏于心底,从未有人宣之于口。 因此,郁千惆对于自己的容貌,是真真正正的一无所知。他只会觉得那些白袍人确实长得好看,如同欣赏山间的明月、初绽的兰花,是一种对“美”的客观认知,却绝不会将这种认知引到自己身上,更不会明白,元承霄对他的执着,除了那百折不挠的意志,他这副在懵懂中自然流露、与刚毅内心形成极致张力的皮相,才是最初点燃那簇邪火的关键。他的“不自知”,反而成了一种最纯粹、也最致命的吸引力。 而他更不知的是,元承霄虽网罗了这许多美貌少年,平素却多半是冷眼旁观他们彼此嬉戏取乐,甚至时常下令他们互相折辱以满足其扭曲的掌控欲,只在有纯粹生理需求时,才会随意召一人前来解决。从未有人能在元承霄那象征着绝对权力与隐秘的寝居中连续停留三日以上。 而郁千惆,却是个惊人的例外,竟在那方寸之地,与谷主周旋、抗争了整整三个月!这在谷中众人看来,简直是破天荒、匪夷所思之事。这种“特殊”,本身就足以引来无数复杂的目光与猜测。 那百日里,纵然他们无法窥见寝宫深处的具体细节,但从每日送入的珍贵伤药、偶尔传出的只言片语,以及郁千惆每次被送回时那惨烈却始终挺直的脊梁,都能窥见其所承受的酷刑与药力是何等骇人听闻。 他竟能在那种非人的折磨下坚持下来,且从未听闻他有丝毫屈服哀告之举!这份硬骨,足以令这些在谷中见惯了顺从与沉沦的人心惊又暗自敬佩。 此事早已在谷中悄然传开。郁千惆这个名字,代表的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谷主特殊“青睐”的囚徒,更是一种令人震撼的韧性象征。许多未曾与他谋面的白袍人,都生出了强烈的好奇,想一睹这传奇少年的真容。 因此,当郁千惆在有限范围内活动时,便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目光:有人对他抱以善意的、甚至带着几分探究的微笑;有人则毫不避讳地驻足,目光灼灼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审视;还有少数人,则投来夹杂着嫉妒与不解的复杂神色 饶是郁千惆心思敏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洗礼,一时之间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引来如此迥异的关注。 一旁的风若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自然明白这些目光背后的含义——有对强韧生命力的敬佩,有对“特别待遇”的好奇,也有因谷主态度转变而生的微妙敌意。但他只是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并不点破,乐得看郁千惆对这暗流涌动的氛围露出困惑的模样。 “你笑什么?”郁千惆捕捉到风若行那奇怪的笑容,心头不觉升起一丝微愠,觉得他像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风若行正待开口,一个清冽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已自身后响起,接过话头: “这么多人,本座独‘宠’你一个,他们自然有嫉妒,有羡慕的。”话音起时似在远处,落定时却已近在咫尺。元承霄紫袍曳地,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两人身侧,面具后的目光幽深难测。 那个“宠”字,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郁千惆耳中,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与恶心。他猛地转头,对上元承霄,脸上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只有冰冷的厌恶和毫不掩饰的排斥,语气硬得像石头: “谁稀罕你这般‘厚待’,我让给他便是!” ------ 元承霄闻言,从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他们想要?也要看本座给不给!”话音未落,他已闪电般出手,一把携住了郁千惆的手腕。 然而,就在他转向郁千惆的瞬间,那冰冷的语气竟如春雪消融般转为一种近乎刻意的柔和:“来,容我……给你一份礼物。”这细微的称谓变化——“本座”转为“我”,清晰地落入了心细如发的郁千惆耳中。这绝非口误,而是元承霄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一种将他与旁人截然区分的特殊对待。 可这份“特殊”,在郁千惆听来只觉讽刺与负担。他下意识便要挣脱,可元承霄早有所料,指尖内力微吐,精准扣住他腕上脉门。一股酸麻感瞬间传遍半身,让他力道尽失,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对方牵引着前行。 “都一起来吧!”元承霄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 风若行及周围一众白袍人不敢怠慢,纷纷垂首跟上,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廊道,步入那座装饰华丽却总透着阴森之气的主厅。 厅内早已有另一批白袍人垂手恭立两旁,清一色是年轻俊美的男子,姿容出众,静默无声,如同精心布置的背景。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元承霄携着郁千惆径直走向主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身面向厅门方向,目光幽深,仿佛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两名高大的白袍侍卫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当那人被推到厅中灯光下时,郁千惆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正是他日夜牵挂的师弟——卫云! 元承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身侧强抑着情绪的郁千惆脸上,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当众宣布: “丁四十,本座今日开恩,只要你愿立下血誓,终生不对外泄露谷中之事,便可随时离开此地。若违此誓,天涯海角,必诛不赦!”他顿了顿,视线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风若行,“丙十七,你若想走,亦可同行。” 他微微侧首,对着郁千惆,语气刻意放缓,带着一种施恩般的姿态:“这,便是我给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一片死寂,随即暗流涌动。这无疑是天大的恩赦!多少人在此沉沦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离开”二字,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此刻,所有或羡慕、或嫉妒、或复杂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场中央的丁四十卫云身上。 卫云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像一道强光,非但没照亮他的前路,反而刺得他睁不开眼,烧灼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早已习惯了太白谷的醉生梦死,习惯了在药物与强制下扭曲的“作乐”,那种快乐是空洞的,伴随着尊严的彻底湮灭,让他如同行尸走肉,沉沦在泥沼里,几乎忘记了天空原本的颜色。 然而,元承霄这看似慷慨的恩赐,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他勉强结痂的伤口。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高台之上,那个他认定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师兄——郁千惆。 他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 郁千惆站在那里,容颜光洁,神色虽冷峻,眉宇间却毫无长期囚禁带来的憔悴与狼狈。他甚至就站在那权势滔天的谷主元承霄身侧,那般近的距离,仿佛与这太白谷的黑暗核心平起平坐。 元承霄那侧首低语的姿态,那放缓的、几乎带着一丝……“商议”乃至“讨好”意味的语气,无一不在昭示着郁千惆的特殊。他哪里像个囚徒?分明是一副被极力笼络的“座上宾”模样! 而反观自己呢? 一身刺眼的白袍,象征着屈服与同化,只是众多被抹去姓名和意志的傀儡之一。像一件用旧了便可随意丢弃的玩物,与周围那些眼神空洞的白袍人毫无区别。这云泥之别的处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毒牙刺入,注入名为“嫉恨”的剧毒。 凭什么? 凭什么郁千惆就能得到这般“尽心对待”?凭什么他就能保持洁净与体面,甚至能“换来”谷主亲自开口释放自己的“恩典”?这“礼物”越是厚重,就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卫云脸上,提醒着他的不堪与屈辱。这哪里是自由?这分明是郁千惆站在高处,对他施舍的又一份怜悯!是用他的风光,来反衬自己的卑贱!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愤怒、所有被强行磨平的棱角在这一刻疯狂反噬。他被作乐麻木的心骤然苏醒,感受到的却不是希望,而是被这尖锐对比撕裂的、血淋淋的痛楚。嫉恨、愤怒、屈辱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死死瞪着郁千惆,那双原本可能也曾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怨恨,几乎要喷出火来!那火焰,誓要将眼前这“虚伪”的施舍者,连同这令人作呕的“恩典”,一起焚烧殆尽! “走?” 卫云猛地抬起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却又带着一种濒死凶兽般的狠厉。他那双深陷的眼眶中,瞳孔缩紧,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红得骇人,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郁千惆。那目光,已不再是看一个曾有同门之谊的师兄,而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敌。 紧接着,他喉咙里迸发出一串嘶哑而破碎的狂笑:“哈哈哈……走?”笑声在厅中回荡,比哭更难听,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怨毒。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嘶吼出他的决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刻骨的恨意:“谷主这份‘大礼’,还是留给我的好师兄独自消受吧!” “好师兄”三个字,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念出,音调扭曲,充满了最深切的嘲讽与否定。他用颤抖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完成了对自己的最终审判: “我卫云,宁愿烂死在这太白谷,也绝不承他郁千惆的情!” 第12章 第十二章 礼物 郁千惆站在那里,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摇了一下头,似乎想将听到的话从脑海里甩出去。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台下那个形容憔悴、眼神却燃烧着蚀骨恨意的师弟。 走?离开这个魔窟?这是他暗中筹谋、甚至不惜与元承霄周旋也想为卫云争取的一线生机。他以为会看到卫云劫后余生的庆幸,哪怕只是一丝动摇也好。可他听到了什么? “烂死在这太白谷”? “绝不承他郁千惆的情”? 这完全悖离常理的选择,这倾泻而出的、针对他的滔天恨意,让郁千惆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反应。他预想过卫云会怨他、会怪他未能及早营救,却从未想过,这恨意竟深重到让卫云宁愿选择永恒的沉沦,也要将他递出的救命稻草视为毒药,狠狠折断。 紧接着惊愕涌上的,是一股深沉而尖锐的钝痛,从心口蔓延开。他被迫站在元承霄身侧,是建立在被折辱凌虐长达三个月的基础上!可在卫云眼中,这竟成了他与魔头同流合污、甚至是被“特殊优待”的铁证? 郁千惆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自己身上整洁的湛蓝长袍,再看向卫云那一身象征屈辱的白袍,瞬间明白了那恨意的来源——是对比,是云泥之别的处境,扭曲了卫云的判断! 他以为的隐忍,在卫云眼中是背叛。 他以为的周旋,在卫云眼中是妥协。 他拼尽全力争来的一线生机,被视作了最恶毒的羞辱。 原来,在绝对的苦难与屈辱面前,善意可以被扭曲至此,救赎可以被憎恶至此。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带有不容置疑力道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冰凉且微颤的手腕。 是元承霄。 郁千惆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想要甩开,却被更紧地握住。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稳定”力量。 “千惆,你瞧…” 元承霄转向郁千惆,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语气却温柔得近乎诡异,与平日冷酷残忍判若两人,“我何曾骗过你?…给他机会,他都不要!”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似是而非的委屈。 瘫在地上的卫云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霍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郁千惆身上!那里面最后一点茫然的、属于“卫云”的理智火花,被谷主这句仅对郁千惆漏出的温柔话语彻底碾碎、点燃,化为冲天而起的、纯粹的嫉恨与疯狂!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谷主用从未有过的姿态对着郁千惆低语,他看到那张惊心动魄的、他从未见过的真容,他看到这两人之间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被彻底排除在外的诡异氛围!所有的屈辱、恐惧、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郁千惆!都是因为他!是他夺走了谷主的“关注”,是他让自己沦落到这比尘埃还不如的境地! 他忽然爆发出凄厉的狂笑,声音嘶哑如同夜枭: “哈哈哈哈…好…好你个郁千惆!叛徒!伪君子!终于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你与这魔头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放肆!” 冰冷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元承霄甚至未曾起身,隔空一掌,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劲气如同重锤,轰然撞在卫云胸口! “噗——!” 卫云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数丈外的坚硬石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继而软软滑落在地。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破碎而艰难的喘息。 郁千惆的瞳孔骤然收缩,寒意侵上心头,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你杀了他?!”郁千惆猛地转向元承霄,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致的惊惧而尖锐变调。 “放心!只是震断了他几根肋骨。”元承霄向着郁千惆的语气依然温柔,毫无刚才骤起伤人的狠戾,“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要他命。不过…” 他叹息一声:“千惆啊,你这拼死也要维护的好师弟,如此行径。你,还要让他出谷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郁千惆看向元承霄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最后又落回卫云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与心中的万般刺痛,声音不大,,在卫云的狂笑声中清晰地响起: “要!”郁千惆回答的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他踏前一步,无视卫云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是他师兄。无论他变成何等模样,无论他如何恨我,此刻,我当替他做主。” 这句话,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也像是在对某种无形的命运宣战。 元承霄轻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遥遥抬手,修长的指尖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弹。 一缕无形无质却凌厉无比的劲风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卫云眉心的穴道,卫云瞬间软软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所有声息。 “卫云!” 郁千惆大惊失色,以为元承霄临时反悔又下杀手,心脏骤缩,猛地向前冲去。 “放心,” 元承霄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轻易打断了郁千惆的惊惶。 “我只是点了他的昏睡穴。”他紫袍微拂,双手又负与身后,语气淡定却不容置疑,“稍后自会派人,将他安然送出谷外。” 郁千惆闻言,高悬的心这才重重落下,仿佛一块大石落地。但随即,一股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元承霄方才那一手隔空点穴,劲力拿捏精准,距离如此之远,其内力之深、手法之妙,简直骇人听闻!自己若想凭武力硬闯出谷,希望是何等渺茫……想到此处,他眼底不禁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 元承霄静默地看了他片刻,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告诫:“他如此恨你入骨,此一去。日后,难保不会成为你最大的敌人。”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郁千惆,“这一切,你当早已料到。” 郁千惆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我答应过师父,无论如何,要为他保全这唯一的血脉。此诺重于山,我不能食言。”他目光望向厅外虚空,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师尊诉说,“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将来我即便身赴黄泉,见了师父,也总算有个交代。” “交代?”元承霄被他这番看似平静实则固执至极的言辞激怒,声音陡然转冷,“他留在此地,本座亦可保他性命无虞!至少,一个困于此地的他,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郁千惆没有直接反驳元承霄,反而将目光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风若行,语气疏离而冷漠,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卫云已经走了,你……也可以走了。” 风若行浑身一僵,愕然抬头。他万没想到郁千惆会在此刻、用这种方式让他离开。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被轻视的屈辱瞬间涌上心头,让他脸色微微发白。他下意识地以为,郁千惆终究是看不起他过往的为人,连与他共处一地都不愿。 一股莫名的负气顶了上来,风若行扯了扯嘴角,语带讥诮,试图掩饰内心的狼狈:“你都不走,我为什么要走?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志在必得的东西!”他刻意将“东西”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这样就能维系住那点可怜的联系。 “哼,果然还是为了这等身外之物!”郁千惆嗤笑一声,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失望的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像是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卷色泽古旧的羊皮纸,看也不看,随手便扔向风若行,“拿去!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风若行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交出,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卷羊皮纸落入怀中,带着微凉的触感和难以言喻的分量,却让他整个人愣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郁千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如愿以偿”。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郁千惆不再看他,声音冷硬如铁,带着毫不留情的驱逐意味,“现在,可以滚了吧!” “滚”字如同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风若行耳中。他看着郁千惆决绝的侧脸,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因愤怒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伤心而急剧铁青。是啊,他最初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如今宝藏图唾手可得,他确实可以走了,立刻,马上!可为什么……为什么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为什么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凉和失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翻腾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口腥甜堵在喉头。他死死攥着那卷羊皮纸,指节泛白,在心底辗转反侧,黯然神伤:原来在他心里,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唯利是图、不堪与谋的小人。他终究是瞧不起自己的,连做个普通朋友,都是奢望,都是不配! 这所谓的“礼物”,真真是一出荒唐的闹剧!郁千惆冷眼看着风若行攥着那卷羊皮纸,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压抑的怒火与难言的狼狈,踉跄着冲出了大厅。他没有出言挽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只是静静地任由那抹身影消失在门外。 厅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他和高踞上座的元承霄,以及两旁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的白袍侍从。 桌上有酒,是方才为“庆贺”而备下的。郁千惆缓步走过去,执起冰冷的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将那满腔的苦涩、无奈、孤寂与决绝,统统咽入腹中。 纵算师弟恨他入骨,他也执意将其送出谷脱离行尸走肉般的牢笼;又将早已备好、他胡乱勾勒的假藏宝图,扔给了风若行,彻底断了他的念想。三言两语,便将身边最后两个可能因他而受困、受牵连的人,一并推开。从此刻起,这龙潭虎穴,这无尽的屈辱与未知的磨难,都将由他一人面对。他亲手将自己逼入了真正的孤军奋战。 三个月的囚禁、折辱、酷刑煎熬、药力催折……他不是铁打的人,怎会没有过绝望,没有过放弃的念头?可每当濒临崩溃的边缘,心底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那是师门的恩义,是承诺的重担,是刻入骨血的不屈傲骨。他将自己的心志高高供奉于信念的祭坛之上,以此抵御一切外邪侵扰,仿佛如此,便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可现在,当唯一的“亲人”卫云带着对他的彻骨仇恨离去,当那个在黑暗中曾给予他一丝微弱暖意、被他潜意识里视为“朋友”的风若行也被他亲手气走。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他们的离去,被生生从生命里剜走,遗落在未知的角落,再也寻不回来了。 周围的白袍人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脸上无不露出惊诧与难以掩饰的敬佩。这少年,竟有如此魄力与决断,转瞬之间,便以近乎自毁的方式,清空了身边所有的牵绊,只为让在乎的人获得自由。这份狠厉与柔情交织的复杂心性,让他们在畏惧之余,又生出一丝由衷的叹服。 元承霄高坐其上,深邃的目光始终锁在郁千惆身上,若有所思。这少年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原以为郁千惆会借此机会尝试联合他人,或至少保留一些助力,没想到他却选择了最彻底、也是最孤独的一条路——自断羽翼,背水一战。 这份决绝,这份隐藏在冷漠外表下、为他人计深远的炽热之心,像最烈的酒,反而让元承霄心中那份扭曲的占有欲和探究欲,燃烧得更加炽烈。 这个少年,本身就是一座蕴藏着无尽光芒与力量的宝藏,远胜于任何一张虚无缥缈的藏宝图。而他元承霄,自诩为慧眼识珠之人,愈发坚定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这颗看似冰冷、内里却蕴藏着火山般热量的心!他要亲手发掘这宝藏的每一寸秘密,让他彻底为自己所有。 只是,他或许选择性地忽略了一点:有些局面,从他最初以最残酷的方式强行闯入郁千惆生命的那一刻起,便已种下了无法挽回的恶果。裂痕既生,纵有千般手段,又岂能真正弥合?强求来的,终究只能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第13章 第十三章 众望 这太白谷地形之奇特,实乃郁千惆生平仅见。四面皆是刀削斧劈般的万丈峭壁,高耸入云,光滑如镜,莫说是人,即便是猿猴也难攀援而上。仰头望去,只见一线狭长的天空,令人心生窒息之感。 然而,元承霄既能放卫云和风若行离去,便证明必有另一条隐秘的通道通往外界。只是这条路……郁千惆心知肚明,恐怕除了元承霄及其绝对亲信之外,再无旁人知晓。这出口,便是这华丽牢笼最关键的秘密所在。 风若行走后,元承霄指派了两人“贴身保护”郁千惆。这两人皆作白袍打扮,一人是甲一,另一人是甲七。他们举止沉稳,气息内敛,目光锐利,显然是谷中高手,元承霄的真正心腹。在郁千惆看来,这“保护”二字,不过是“监视”的体面说法。 郁千惆不动声色,依旧每日在划定的区域内“散步”。他步履从容,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将所经之处的路径走向、山石布局、林木疏密、乃至远处峭壁的细微特征,一一刻入脑海。每晚回到居所,他便凭记忆以炭笔在偷偷藏起的纸片上细细绘制地形草图,反复推敲,寻找任何可能的破绽或规律。他深知,这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准备。 这日,他正由甲七、甲一二人“陪同”在山谷西侧一片较为开阔的林地边缘行走,默默记认方位。忽然,一名侍从匆匆赶来,对甲一低语数句。甲一眉头微蹙,转身对郁千惆略一拱手:“郁公子,谷中有些琐事需处理,在下暂离片刻,由甲七护卫您。” 郁千惆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面上只是淡淡颔首。甲一随即快步离去。 郁千惆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事务。他怎知,这看似平常的调离,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乃是一群心思活络起来的白袍人,暗中串联设下的计策。 他们的目标,正是郁千惆! 就在甲一身影消失不久,四周林中骤然响起数道破风之声!十余名白袍人如鬼魅般闪现,不由分说,直扑甲七!甲七虽武功高强,但事发突然,对方又人多势众,且似乎早有预谋,配合默契,不过几个照面,便被数人合力制住,口鼻被掩,迅速带离了现场。 变故突生,郁千惆心中一凛,正待戒备,却见那十余名白袍人制住甲七后,并未向他发难,反而齐刷刷转身,面向他,“呼啦”一声,尽数跪倒在地! 为首一人,抬头望向愕然的郁千惆,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悲凉:“郁公子!我等冒死惊扰,实属无奈!求公子垂怜,为我等向谷主求情,放我们一条生路,允我们出谷吧!” 原来,自郁千惆百日抗争的事迹在谷中悄然传开,许多早已麻木、沉溺于眼前醉生梦死的白袍人,那死水般的心湖竟被悄然投下了石子。他们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活法——原来有人可以在如此绝境中,依然保持铮铮铁骨,不屈服于命运,甚至能撼动谷主定下的铁律!对自由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如同星星之火,在他们心中重新点燃。 然而,谷规森严,以往若无元承霄亲许,绝无可能踏出山谷半步。在郁千惆到来之前,元承霄也从未为任何人破例。可如今,为了郁千惆,元承霄竟接连放走了两人!这无疑给了这些心生希望之人一个强烈的信号:郁千惆,或许就是那把能打开囚笼之锁的钥匙! 于是,郁千惆便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希望之光。他们甘冒奇险,设下此局,只求郁千惆能体恤他们的苦衷,代为进言。 郁千惆怔怔地看着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眼中充满期盼与绝望交织的人们,心中巨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之前的挣扎与坚持,竟在无形中,成为了照亮他人囚笼的火焰,也为自己,招来了这般意想不到的“麻烦”。 郁千惆看着跪地恳求的众人,缓缓摇头,否定道:“你们错了,他不可能会为任何人改变主意!”他到现在为止,都不会、也不愿相信元承霄的“心折”! 他瞧着为首的甲十二,唇边泛起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笑意:“若真如你们所言,他将我看得如此重要,你们何不干脆挟持了我,以此作为交换条件,逼他放你们出谷?” 他目光平静地,语气不疾不徐,“其实,你们心中早已做了这般打算,若求情不成,这便是你们的后手,对么?” 甲十二被他直接点破心思,俊秀的脸上不禁掠过一抹窘迫的红晕,他再次躬身,言辞愈发恳切:“郁公子明察秋毫,我等……确实有此备策。但请公子放心,我们绝不敢伤您分毫,定会确保您的安全!此番冒犯实属无奈,若有得罪之处,万望公子海涵!若能安然出谷,公子的大恩大德,我等必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郁千惆闻言,轻轻一笑,那笑意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无奈:“铭记于心倒不必。我在此地困了三月有余,想必你们也知,我同样一心要离开这樊笼。若你们真有此志,我们或可一同筹谋。但,”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严肃,“你们所想的挟持之计,绝不可行!” “为何?”甲十二急切追问。 “你且想想,”郁千惆目光扫过众人,“卫云出谷时,元承霄是如何做的?他是将卫云击昏,再由亲信秘密送出的,风若行也是如此。单单送走一人,尚且如此谨慎周章,何况你们这数十人之众?你以为,他会容许你们一大群人,大摇大摆地、清醒着走出这山谷吗?就算你们要挟成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若他依诺放行,却是在你们全部失去知觉之后……你等可敢保证,届时还能醒得过来?” 甲十二脸色瞬间大变,冷汗涔涔而下:“可……可谷主向来一言九鼎!我等跟随他多年,从未见他食言背信……” “此一时彼一时。”郁千惆叹息一声,目光锐利如刀,“在被胁迫之下做出的承诺,岂能作数?换作是你,你会甘心受此掣肘,真心履约么?” 此言如同冰水浇头,甲十二霎时面如死灰,其他白袍人也纷纷面面相觑,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残酷的现实瞬间扑灭,绝望的情绪再次弥漫开来。 “那……那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甲十二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此事关乎生死,需得从长计议,周密布局,绝非一朝一夕可成。”郁千惆沉声道,“我们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万全之策。” 甲十二陷入沉默,眉头紧锁,内心激烈挣扎。半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咬牙道:“对不住了,郁公子!我们……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无论如何,我们定要赌这一把!” “你……”郁千惆刚吐出一个字,便觉喉间一麻,已被甲十二出手如电,点中了哑穴,顿时无法发声,只能用惊怒交加的眼神瞪视着对方。 甲十二不再看他,转身面对身后神色各异的白袍人,朗声道:“诸位!成败在此一举!若有心生怯意,或认同郁公子之言者,此刻退出,还来得及!甲十二绝不勉强!”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有人被郁千惆的分析点醒,心生忧虑,犹豫不决;有人本就胆小,见事态发展到挟持人质的地步,更是畏缩不前;也有人仍对元承霄的“信誉”抱有一丝幻想,但更多的则是被长期压抑后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冲昏了头脑。很快,人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部分人默默退后,选择了明哲保身;另一部分人则坚定地站到了甲十二身后,眼神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 一切,都如郁千惆所料,甚至比他预想的更加惨烈。 甲十二等人挟持着郁千惆,刚走出不到百步,元承霄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前方。他甚至没有给甲十二开口谈条件的机会。 “找死。” 冰冷的两个字吐出,元承霄袍袖一拂,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浩瀚的劲力隔空涌来!甲十二虽全力戒备,却觉胸口如遭重锤猛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鲜血狂喷,重重砸落在地,抽搐两下便再无声息。 紧接着,元承霄身形如电,在场中疾速闪动,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紫色残影。郁千惆只觉得眼前一花,耳畔接连响起沉闷的倒地声和骨骼碎裂的轻响。不过瞬息之间,那十余名跟随甲十二的白袍人,甚至连惊呼都未能发出,便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气息全无。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郁千惆连一句“住手”或“求情”的话都来不及说出。眨眼间,方才还活生生、满怀希望的人们,转眼间变成冰冷的尸体。 他那双总是清澈坚定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沉如浓墨,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席卷而来…竟让他第一次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为这些与他同病相怜、最终却因渴望自由而惨遭屠戮的灵魂。 “放心,”元承霄冰冷的声音打破死寂,他缓步走到郁千惆面前,面具后的目光深邃难测,“我只杀了甲十二这个带头者。余下之人,只是昏厥而已。” 郁千惆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元承霄,眼中还噙着未干的泪痕,恰好落入对方那双此刻正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眸子里。元承霄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想不到……那般酷刑折磨都未能让你落泪,如今,你竟会为了他们……” 郁千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分析元承霄话中的深意,他猛地挣脱开扶着他的甲七(方才混乱中甲七已被解开),踉跄一步,竟对着元承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谷主!”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甲十二等人挟持于我,确是大错!但……但他们亦是受困于此、心生向往自由的可怜人,罪不至死啊!求谷主开恩,看在……看在千惆的薄面上,饶过其余人性命,放他们一条生路吧!”为了救下那些昏迷的白袍人,他不得不放下所有骄傲,甚至抬出了自己。 元承霄静静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年,他脊梁挺直,即使下跪求饶,也带着一股不屈的傲气。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要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他们?可你……何曾给过我好脸色?何曾对我有过半分顺从?” 这话如同鞭子,抽在郁千惆心上。他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话语:“千惆……知错!是千惆不识抬举,自知没有资格这般要求谷主……我斗胆再问一句,究竟要如何……您才肯放过他们?”他已豁出去了,为了救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谈。 元承霄俯下身,靠近他,面具几乎要贴上他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又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放过他们的条件?恐怕……你办不到。” 郁千惆心头剧震,他当然明白这“办不到”意味着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垂下眼睑,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过了一生。最终,他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声音沙哑却清晰: “只要谷主肯放过他们,并确保他们安然离开……千惆,心甘情愿留在此处,从今往后,再不作离谷之想。” 他终究,还是将自己当作了交换的筹码。 第14章 第十四章 筹码 元承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嫉妒与狂喜交织翻涌。嫉妒的是,为了这群素不相识、甚至曾挟持过他的人,郁千惆竟能如此决绝地放弃他一直以来用生命和尊严去捍卫的自由,甘愿违背本心,将自己永远禁锢于此!这份为他人牺牲的决然,不知何时,才能为他元承霄而展露?而喜的是,他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大开杀戒以儆效尤,最终的目的——让这倔强的少年心甘情愿留下——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了!他相信,只要人留下,天长日久,他总有办法融化那颗冰封的心。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话当真?郁千惆,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再无反悔余地!” “绝不反悔!”郁千惆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四字背后,承载着何等沉重的代价与深入骨髓的悲哀。他仿佛亲手斩断了自己与外部世界最后的联系,将灵魂抵押给了这座华丽的牢笼。 “好!”元承霄眼中精光一闪,做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决定,“既然如此,从今日起,本座非但解除对你的一切行动限制,更会亲自传授你武功!” 此言一出,连一旁垂首肃立的白袍侍从们都忍不住面露惊诧,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谷主竟要亲自教导一个曾誓死反抗他的囚徒武功?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而,郁千惆闻言,脸上却并未露出丝毫喜色,反而浮现出一抹凄楚的苦笑,语气机械而麻木:“学武功?如今我已承诺永不离去,学来还有何用?”自由既已失去,力量于他,不过是困兽的爪牙,徒增痛苦罢了。 “不,你还有机会!”元承霄打断他,语出惊人,“本座给你一个堂堂正正打败我的机会!而且这个约定,没有时间限制!” 郁千惆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呆愣地看向元承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说,只要我……只要我能打败你,就可以……出谷?”希望的火苗,在几乎彻底熄灭的灰烬中,骤然重新跳跃起来。 “不错!”元承霄颔首,语气笃定。 郁千惆黯淡的眼眸瞬间被点燃,焕发出惊人的神采,他急切地追问:“你不后悔?不错,我承认我现在的武功远不如你,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有坚定的决心和不懈的努力,我就有超越你的可能!到那时,你就不怕我不仅出谷,还会……杀了你报仇雪恨?”他必须确认这不是一个陷阱或戏言。 元承霄闻言,竟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然:“怕?在本座眼中,还从未有过一个‘怕’字!”他不怕,是因为他早已看透,眼前这个少年,面冷心热,侠骨柔肠。他对敌人可以冷酷决绝,对自己可以狠厉无情,但对于真心待他之人,对于朋友、亲人,他却永远狠不下心肠,负了情义。通过这段时间,尤其是方才他为救那些白袍人甘愿下跪牺牲自己的举动,元承霄对郁千惆的了解更深了一层。他笃定,即便将来郁千惆真有胜过他的一天,也绝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为什么?”郁千惆心中的疑惑更甚,眉头紧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为何又要给他希望?难道他不知道,这希望一旦种下,可能会滋生更强烈的反抗,甚至最终导致他自己的败亡吗?没有期限的约定,意味着三年、五年、十年……他都有机会。凭借他的天赋和毅力,并非没有超越的可能。元承霄这么做,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元承霄心中暗叹: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是不想见你彻底绝望,心如死灰。我想看到的,是那个眼神清亮、永不言败的你啊! 但这番话,元承霄并未说出口。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郁千惆,目光复杂难明。他知道,以郁千惆的聪慧,时日一久,必能明白他此番安排的苦心。在聪明人面前,许多事无需点破。况且,他现在所求的,早已不只是朝夕之间的□□欢愉,他更想要的,是这少年一生一世心的归属! 或许,在元承霄潜意识的某个角落,他也隐隐觉得,像郁千惆这样坚毅、机智、心怀赤诚的男子,本就不该被永远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沦为玩物。他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成就一番事业。给予他一个看似渺茫却真实存在的希望,既是元承霄扭曲爱意的表达,也未尝不是他对郁千惆本身价值的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认可与成全。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元承霄果然信守承诺,不仅解除了对郁千惆的所有行动限制,更是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倾囊相授。他教得极为用心,从内功心法到招式变化,讲解细致入微,演示精准到位,毫无藏私之意,俨然一位真正的严师。 郁千惆更是心无旁骛,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武学修炼之中。他天赋极高,悟性惊人,加之心中有一个明确而强大的目标——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元承霄,离开此地——这成为了他无穷无尽的动力。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练功,常常是晨曦微露便开始吐纳,直至月上中天仍在揣摩招式,好几次都是元承霄看不过眼,强行出手制止,逼着他停下来进食休息。那份近乎自虐的专注与刻苦,令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旁人或许不解他为何如此拼命,但元承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清楚地知道,郁千惆每一分汗水的背后,都凝聚着对自由的渴望,每一招一式的精进,都意味着离击败自己、离开山谷的目标更近了一步。这份认知,让元承霄心中百味杂陈,既有对郁千惆坚韧不拔的欣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嫉妒——他倾心相授的武功,竟成了对方意图远离自己的利器。这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却无法宣泄,只能化作更严苛的指导和更复杂的注视。 然而,这段朝夕相处、传艺授业的日子,也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摒弃了最初的强迫与对抗,在纯粹的武学探讨中,关系难免变得微妙而复杂。有时,沉浸在武学奥妙中的郁千惆,会暂时忘却元承霄那“谷主”的身份以及彼此之间纠缠的恩怨,不自觉地将他视为一位值得敬重的师长或可以切磋的益友,认真讨教,甚至会因领悟某个关窍而流露出纯粹欣喜的神色。每当此时,元承霄冰冷的心湖便会泛起一丝涟漪,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妄想。 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郁千惆所有的努力与专注,其最终目的都无比明确——打败自己,远走高飞。这足以证明,少年心中对他的芥蒂与疏离,绝非短时间内可以化解,更遑论将那冰冷的恨意转化为他所期盼的温情。他知道,前方还有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路要走。 元承霄并非没有算计。他暗自估量,即便郁千惆天资卓绝,勤奋超常,要想将他毕生所学融会贯通,达到足以与自己抗衡的境界,至少也需要三年光阴。这三年的时间,便是他扭转局面的窗口。他自信有足够的手段和耐心,在日常的点滴相处中,潜移默化,让这倔强的少年逐渐看清他的真心,最终被他的情意所打动。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元承霄精心规划的“三年之期”和温情攻略,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蓝图。他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因素:自从郁千惆踏入这太白谷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便已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山谷之外的风云变幻,郁千惆身上背负的师门血仇,以及那些因他而被改变命运的人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所有这些,都如同暗涌的潜流,早已悄然汇聚,注定会让事情的发展,远远脱离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平静的传艺日子之下,巨大的变数正在悄然孕育。 风若行满腔愤懑地被击昏带离太白谷,醒来时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郁千惆“戏弄”的羞辱,更有一种被轻视、被抛弃的刺痛。他随意寻了间荒僻客栈住下,入夜后,才带着几分不甘和怨怼,就着昏黄的油灯,再次展开了那张郁千惆扔给他的羊皮纸。 灯光下,那所谓的“藏宝图”线条粗糙,构图幼稚,分明是信手涂鸦之作。风若行气得几乎笑出声来,郁千惆啊郁千惆,你竟用这般拙劣的把戏来打发我!怒火攻心之下,他抓起羊皮纸就欲凑近灯焰,将其焚为灰烬,一了百了。 就在纸张即将触及火苗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在灯光的映照下,那看似空白的纸张背面,竟隐隐透出几行清瘦隽永的字迹! 他心头猛地一跳,急忙将羊皮纸拿到灯下仔细端详。果然,在透光之下,几行用特殊药水书写、平时肉眼难以察觉的小字清晰地显现出来。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几行字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震惊、悔恨、羞愧、感动——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胸膛。 那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学剑虽难,无交友之难。此去一别无再见之期,望兄珍重。” ——千惆字 一个“兄”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风若行的心上!原来,郁千惆早已将他视作可托付的兄弟朋友!那看似随意的赠图,实则是临别赠言,是明知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之际,对他这个“朋友”最后的关怀与叮嘱!可笑自己竟被自卑和猜忌蒙蔽了双眼,误以为对方瞧不起自己,还负气说出那般伤人的话,最终将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那龙潭虎穴之中! 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握着羊皮纸的手剧烈颤抖,喉头哽咽,几乎喘不过气来。此刻再如何捶胸顿足,也难消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悔。 痛定思痛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在风若行心中升起。他不能就此颓废,他必须为郁千惆做点什么,以弥补自己的过错,报答这份沉甸甸的知遇之恩!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卫云。必须让卫云知道真相! 风若行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动用了一切旧日关系,才艰难地探听到卫云离开太白谷后的行踪。此时的卫云,似乎沉浸在仇恨与自暴自弃之中,时常在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买醉。 这日,风若行早早等在了那里。当卫云带着一身酒气出现时,风若行立刻上前试图解释。然而,此时的卫云性格偏激冲动,根本听不进任何关于郁千惆的“好话”,反而认为风若行与郁千惆沆瀣一气,前来欺骗于他。话不投机,卫云甚至欲拔剑相向。 眼见劝说无效,风若行把心一横,兵行险招。他暗中安排人在卫云的酒中下了迷药。待卫云昏迷后,将他带到一处隐秘所在,并点了他周身大穴。 卫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又见风若行在侧,顿时目眦欲裂,破口大骂。 风若行却面色平静,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不管他愿不愿意听,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开始讲述那段被误解和仇恨掩盖的真相: “卫云,你只看到他如今衣着光鲜,或许还得到了谷主的些许‘青睐’,但你可知,在你被囚禁的那三个月里,他经历了什么?”风若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你看他容颜依旧,甚至更胜往昔,但你若有机会见到他衣衫下的身体……你会看到,那上面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密密麻麻,遍布着新旧交叠、深浅不一的伤痕!鞭痕、烙伤、勒痕……数不胜数!那都是他为了保全你,在那三个月里日日承受的非人折磨留下的印记!” “那霸道至极的春药‘凤求凰’的滋味,你想必也尝过一二,可知他却是夜夜都要忍受那焚身之苦!可他从未屈服,从未放弃过挣扎和救你的念头!正因他这般铁骨铮铮,连元承霄那般人物都为之折服,才会在三个月后转变态度,悉心为他疗伤,让他得以恢复。你只见到他人前的‘风光’,何曾想过他背后承受的辛酸、苦痛与屈辱?!” 风若行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风若行一生浪荡,行事但凭己心,从不屑于为任何人辩解。但今日,为了千惆,我必须说!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是唯一一个不因我过往劣迹而轻视我,反而劝我向善、予我信任、给我温暖的人!这份知己之情,我纵死千次,亦难报答万一!” 他仰起头,努力逼回眼中的湿意,声音沙哑却坚定:“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为人,你当真不清楚吗?仅凭眼前所见的一幕,就断定他卖友求荣?你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时,我真是羡慕你,甚至嫉妒你!我多希望,与他一同长大的是我,能做他的师兄或挚友,能得他维护,或倾尽所有去维护他……这样的人,值得我拼尽一生,豁出性命去拥护!” “你好好想一想,这十几年来,他是如何待你的?你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数吗?”风若行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卫云剧烈闪烁、开始出现动摇和挣扎的眼睛,“我言尽于此……如今,我要想办法救他出来,救他离开那个魔窟!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赔上我这条命!” 说完这番话,风若行深深看了卫云一眼,解开了他的穴道,转身决绝地离去。他相信,种子已经播下,真相需要时间在卫云心中生根发芽。而他,还有更重要、更艰难的事情要去做——筹划如何营救郁千惆。哪怕前路希望渺茫,他亦万死不辞。 第15章 第十五章 心茧 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 山谷中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郁千惆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武学修炼上,进展之神速,连元承霄都时常暗自惊叹。如今,他已能与元承霄有来有往地对拆上数十招,虽仍处绝对下风,但比起最初连一招都接不住的狼狈,已是天壤之别。每一次招式的碰撞,内力的激荡,都让他对武学的理解更深一层,也离那个“击败元承霄”的目标更近一步。 这明确的目标,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给了他活下去的强烈动力和希望。平心而论,他对元承霄提出这个“以武搏自由”的约定,内心深处是存有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激的。是元承霄,给了他一个挣脱枷锁、凭自身力量争取未来的可能。 然而,这份微妙的感激,每每在他脑海中闪现过元承霄这数月来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折辱——那些酷刑的痛楚、药物的煎熬、精神的摧残——以及想到那些惨死的(如甲十二)、或因渴望自由而遭镇压的白袍人时,便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愤恨所淹没。胸中那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与屈辱,时刻灼烧着他的理智,提醒着他彼此之间横亘的血泪与仇恨。 随着武功的精进,一个更深远、也更令人不安的问题,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心头:即便有朝一日,他真的大功告成,武功盖世,超越了元承霄,他……下得了手杀他吗? 是单纯为了泄一己之愤,还是连同那些无辜受难者的仇一并清算? 又或者,元承霄这段时日倾囊相授的“师恩”,与他之前犯下的“罪过”,能否功过相抵? 若到时心软,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亡魂和自己曾立下的誓言? 想到此,郁千惆不禁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听闻可以“堂堂正正”离开的消息时,被巨大的希望冲昏了头脑,没有冷静思考这背后可能隐藏的长期纠葛与情感陷阱,便贸然答应了这场赌约。 他实在不该应下这赌约,更不该学元承霄的武功!——这个念头愈发清晰。若不学,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困死于此?不,他绝不!当初为了救下那些白袍人,他甘愿画地为牢,那是深思熟虑后的牺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中没有不甘与愤怒!正是这种不甘与愤怒,使得他在当时那种极端情境下,轻易地落入了元承霄精心设置的局中。 是的,这是一场阳谋,一场针对他心性的高明算计。元承霄巧妙地利用了他对自由的渴望、他的责任感以及他不屈的傲骨,将他置于一个“自愿”学习的境地。目的是什么?无非是让他在日复一日的传授与接触中,习惯对方的存在,潜移默化地消磨掉那份刻骨的恨意,转而滋生某种更复杂、更难以割舍的情感羁绊,直至最终,如元承霄所愿,将他这颗心,完完全全地收服、占有。 郁千惆悚然一惊。他不得不承认,元承霄的算计正在悄然生效。纵然他现在对元承霄仍无好感,极其厌恶其视人命如草芥、行事全凭喜恶的作风,几乎看不到对方身上有任何值得称道的“闪光点”,但谁能保证,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自己的看法不会改变?人心是肉长的,日久尚且生情,更何况是这等朝夕相对、亦师亦敌的复杂关系?回想当初,他对风若行不也是从最初的厌恶、戒备,逐渐转变为认可乃至引为友人的吗?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郁千惆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思。这条路,既然已经踏上,便再无回头之理。唯有步步为营,时刻警醒,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他必须牢牢守住内心的底线,铭记最初的仇恨与目标,绝不能让自己在元承霄编织的温柔陷阱中迷失方向。 他抬眼望向窗外幽深的夜色,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明。无论前路如何迷雾重重,他都要在这看似绝境的棋局中,为自己,也为那些逝去的冤魂,走出一条生路。元承霄欲以岁月为茧,将他困缚,那他偏要在这茧中磨砺心志,待得破茧之日,方见真我。 ------ 这日,幽深的山谷绝地竟有访客到来。当郁千惆被召至元承霄的居所时,只见厅中除了元承霄外,还侍立着两人。一人身着青衫,面容温和,目光沉静,腰间悬着一只小巧的药囊;另一人则穿着干练的劲装,神色精明,气息沉稳。这两人一左一右立于元承霄面前,态度随性,显然身份非同一般。 郁千惆心中自然升起一丝疑惑。元承霄见他进来,便开口介绍道:“千惆,来见过费离先生与林佑总管。”他指向那青衫客,“阿离医术通神,乃我谷中神医。”又转向那劲装男子,“林佑打理内外庶务,是我的臂膀。”至于这两人此前身在何处,为何此时才现身谷中,元承霄却并未多言,语焉不详。 郁千惆心知这其中必有隐情,但元承霄既不愿多说,他也不会多问。在这谷中,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依礼微微颔首,算是见过。 值得注意的是,此刻的元承霄,脸上并未佩戴那标志性的紫金面具。显然,在这两位他极为信任的心腹面前,他无需遮掩真容。然而,当元承霄以真面目坦然相对时,郁千惆敏锐地捕捉到,那位名叫费离的神医,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与复杂之色。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郁千惆心中一动,暗忖:莫非元承霄这半面残损的容颜,与这位费神医有关? 这时,只听元承霄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指向郁千惆,对费离说道:“阿离,你若早先未曾离谷,我或许就不会被他那般精妙的易容术所骗了。” 郁千惆立刻明白,元承霄指的是他当初易容成中年汉子混入谷中之事。若非后来卫云扯破他衣衫导致露出破绽,恐怕他还能隐藏更久。而费离若在,以其高超的医术和眼力,自己那点易容伎俩未必能瞒得过他。 费离闻言,双目精光陡然一盛,如同实质般落在郁千惆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缓缓道:“的确,这数月之间,谷中变故良多,皆因你而起。”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谷中旧例,向来严禁外人踏入,亦不准内部之人随意离去。如今,这两条铁律,竟都因你而破……”他说着,目光转向元承霄,意有所指,“而且,你竟能容第三人在场时,取下这面具。” 元承霄淡然一笑,目光温柔地落在郁千惆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千惆既已是我身边之人,我又何需在他面前遮掩?” 郁千惆眉头微蹙,对元承霄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感到不适,冷冷插口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不介意你是否戴面具,而是根本不在意你的容貌如何。”他刻意加重了“不在意”三个字的读音,明确划清界限,表明元承霄是美是丑,于他而言,毫无分别,更谈不上什么特殊待遇。 费离与林佑显然是第一次见到郁千惆,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用如此冷淡甚至带着撇清意味的口吻对元承霄说话,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诧之色,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反倒是元承霄,似乎早已习惯了郁千惆的这种态度,脸上的笑容竟未有丝毫改变,反而更加专注地将目光锁定在郁千惆身上,仿佛周遭其他人都已不存在。 这种专注而充满占有欲的目光,让郁千惆浑身不自在。他不再多言,随意找了个需要练功的借口,便转身离开了大厅,将一室诡异的氛围抛在身后。甲一甲七二人见状,也立刻无声地跟上,如同两道影子,随他前往平日练功的场地,准备如常为他喂招。 只是离去时,郁千惆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三道目光——一道炽热专注,两道探究惊疑——久久地黏在他的背上,如同无形的蛛网。他知道,从费离和林佑的出现开始,这看似平静的谷中,恐怕又将掀起新的波澜。而元承霄那半张残颜背后的故事,或许也与他未来的命运息息相关。 一直沉默旁观的林佑,此刻终于开口。然而他一开口,便如惊雷炸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承霄,我劝你——杀了他!” 此言一出,元承霄脸色骤变,眸中瞬间燃起怒火:“阿佑!你胡说什么?为何要杀他?!” 林佑神色凝重,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只因他是——巫峡阁的人!” “巫峡阁”三个字,如同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让元承霄浑身剧震,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颤抖:“千惆……千惆他……怎么会是……” “不错!”林佑痛心疾首地打断他,“你一向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此次为何如此大意,竟连他的底细都未曾详查?若早知如此,也不至于……”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不言而喻——若早知郁千惆出身巫峡阁,便该及早铲除,以绝后患! 元承霄沉默了许久,仿佛在消化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波澜,语气却异常坚定:“或许……是我太过在意他了。在意到……可以忽略他的一切背景,无论他是什么人,我都可以接受!”他豁然转向林佑和费离,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所以,就算他是巫峡阁的人,那又怎样?从今往后,他都是我元承霄的人!谁若动他,便是与我为敌!” “你糊涂!”林佑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又急又怒,厉声戳破那层窗户纸,“你别忘了,巫峡阁当初是因何被灭的!若他有朝一日知晓了真相,你以为他会选择原谅你吗?!更何况,你如今竟还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这简直是养虎为患,自取灭亡!”他字字诛心,只希望能唤醒挚友的理智。 “真相?”元承霄面色陡然变得铁青,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杀气,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谁敢在他面前提及半字,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这话语中的狠绝与不容商榷,彻底激怒了林佑。 林佑猛地站起身,双目喷火般怒视着元承霄,胸膛剧烈起伏。对峙良久,他见元承霄毫无回转之意,最终愤然一甩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好自为之!”说罢,竟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在整个争论过程中始终保持沉默的费离,此刻长长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失望与不解:“承霄,想不到你我兄弟多年情谊,今日你竟为了一个外人,对阿佑说出如此绝情之语……” 元承霄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郁千惆方才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他不是外人。在我心中,他早已不是外人。或许你们现在无法理解这种情感,但我比谁都清楚,失去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如此……他就像……就像你亲手调制的那种最烈的蛊毒,明知危险,却让人甘之如饴,无法抗拒……” 费离凝视着元承霄那半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轻声问道:“若……若我有朝一日能让你恢复昔日容貌,你……还会如此待他吗?是否只是一时兴起,源于……源于对美好事物的占有欲?” 元承霄闻言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被误解的痛楚与失望:“你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趣?是为了摧残看似完美的东西来获得快感?就因为我毁了这张脸——是,那或许是过去的我!但如今,绝对不同!”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失望,“费离,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竟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他不禁想到郁千惆,那少年似乎只凭直觉,便能看穿他层层伪装下的真实内心。 费离默然。的确,相识多年,他从未见元承霄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如此长久地倾注情感。看来,元承霄对那郁千惆,是真的动了心,用了情。只是,这份情所带来的后果,恐怕远比元承霄此刻所能想象的,要艰难、凶险千百倍。他暗自叹息,终于缓声道:“好吧……或许,我可以试着接受你的选择。但林佑他……绝对不会……” “林佑”二字如同警钟,猛然敲醒了元承霄! “不好!”元承霄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他怎么会忘了林佑的性格!林佑为人冷酷果决,为了他元承霄的安危,为了太白谷的利益,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斩后奏!林佑方才愤然离去,难保不是去找郁千惆下杀手!而郁千惆才学武月余,绝不可能是在谷中经营多年、武功高深的林佑的对手!甲一甲七纵然在场,也绝阻拦不住林佑! 那千惆的性命…… 一想到此,元承霄只觉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他甚至来不及戴上象征身份与遮掩的面具,身形已如一道紫色的闪电,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不顾一切地朝着郁千惆平日练功的场地疾射而去! “你的面具!”费离在他身后焦急呼喊,抓起桌上的面具急忙追出。但元承霄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绝不能让千惆有事! 第16章 第十六章 禁锢的醋火 元承霄所料丝毫不差。万幸的是,他终究是赶上了。郁千惆仍好端端地站着,只是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蹙的眉宇,以及周身难以掩饰的虚浮气息,无一不表明他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林佑果然下了重手! 元承霄心底猛地一沉,身影如电般掠至,毫不犹豫地拦在郁千惆与林佑之间。他一把扣住郁千惆的手腕,指尖内力急探,只觉其脉息紊乱,气血翻腾,内伤着实不轻!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霍然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罪魁祸首林佑,眼中怒气翻涌,几乎要喷薄而出。然而,眼前之人终究是与他多年并肩的兄弟,这份情谊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硬生生将他那即将如暴雨倾盆的怒火遏制在爆发的边缘。 林佑面对他的怒视,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冷笑一声,抢先开口:“你来得正好!看看你一心维护的人,背地里在做些什么!竟在此地私会外人!”他伸手一指旁边倒在地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另一人,语气冰冷刺骨,“若非我及时发现,只怕人早已被他们里应外合送出去了!” 元承霄愕然顺着林佑所指方向望去,待看清那人面容时,不禁脱口而出:“风若行?!是你!你怎么进来的?你又回来做什么?!”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放”走的人,竟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 “哦?你果然认识他?那再好不过!”林佑语带讥讽,“你不妨亲自听听,你这心上人,与这擅闯谷中的旧识,在此密谋些什么!” “此事与风兄无关!”郁千惆强忍内息不适,挥开元承霄仍搭在他腕上的手,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坚定,“是我连累了他。放他走!”他说着,竟不顾自身伤势,踉跄一步,伸手欲去搀扶重伤倒地的风若行,眼中满是关切与愧疚。 元承霄眼见郁千惆在自己面前,不顾一切地去关心另一个男人,一股强烈的醋意混合着被忽视的愤怒,如同炽热的岩浆般直冲脑际!他精心布局,将这人禁锢于谷中,都未能得到少年如此不加掩饰的急切与关怀,而这个声名狼藉的风若行,凭什么? 一直维持的冷静与玩味的面具瞬间碎裂!元承霄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步踏前,出手如电,一把攥住郁千惆的手臂,将他从风若行身边狠狠扯开!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郁千惆本就身上带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拽,痛哼一声,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直接向后跌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随即被铁箍般的手臂紧紧禁锢在胸前,动弹不得。 “呃……”郁千惆挣扎着抬头,对上的是元承霄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平日里深不见底的幽潭此刻已是惊涛骇浪。 元承霄低头,怒视着怀中试图挣脱的少年,两人鼻尖几乎相碰,他温热的呼吸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戾,喷洒在郁千惆脸上。他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的嫉妒而微微发颤,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床下挤出来,冰冷刺骨: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郁千惆被他勒得生疼,又因这莫名其妙的质问和禁锢而恼怒,他奋力挣扎了一下,却换来更紧的束缚:“放开我!元承霄,你疯了?!” “我疯了?”元承霄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温度,只有骇人的戾气,“是啊,我是疯了!看着你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样子,我怎能不疯?!” 他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地上试图撑起身子的风若行,杀机一闪而逝,随即又牢牢锁回郁千惆脸上,几乎是咬着牙追问:“说!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 这一刻,什么谷主的威仪,什么算计与耐心,都被这股汹涌而陌生的醋意冲得七零八落。他只知道,怀中这个少年对另一个人的关切,让他无法忍受。 “共患难过三个月的萍水之交而已——”郁千惆被他勒得气息不稳,却仍倔强地仰着头,声音里带着被无理取闹的愤懑和讽刺,“你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迎着元承霄熊熊燃烧的妒火浇下,让他骤然一僵。 是啊,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风若行,丙十七,是他亲自安排到郁千惆身边的一枚棋子,一则监视,二则……试探。这三个月所谓“共患难”的点点滴滴,或许都曾以各种形式呈报于他的案前。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理智上清楚这“萍水之交”的底色,情感上却无法忍受郁千惆为这“之交”流露出的、甚至超越对他这个谷主的所有情绪! 他禁锢着郁千惆的手臂力道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要将这具不断挑起他陌生情绪的身体揉碎进自己骨血里,让他再也无法为别人牵动心神。 “萍水之交?”元承霄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颤抖,却比刚才更加危险,他凑近郁千惆的耳畔,灼热的气息拂过那敏感的耳廓,“三个月的萍水之交,就能让你为他奋不顾身?郁千惆,你的‘交情’,未免也太轻贱了!” 这话既是贬低风若行,更是在刺痛郁千惆,仿佛如此才能掩盖他自己方才那失控的质问有多么站不住脚。 郁千惆被他话语里的轻蔑和手臂上传来的痛楚激得浑身发颤,他猛地侧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靠近,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怒火与不解:“元承霄!你讲不讲道理?他为我受伤,我难道要冷眼旁观?这与交情深浅何干?这是做人起码的道义!” “道义?”元承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在这太白谷里,你跟本座讲道义?本座就是道理!” “呵!”一旁的林佑发出刺耳的冷笑,适时添油加醋,“若只是寻常朋友,这人会甘冒奇险,从那百丈绝壁攀援而下,意图潜入谷中救你出去?你可知道,那悬崖陡峭光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谁会为了一个‘萍水之交’,赌上自己的性命?” “百丈绝壁?”元承霄心神剧震,猛地再次转向林佑,厉声追问,“你说他是从悬崖下来的?!”他比谁都清楚那四面绝壁的凶险,那根本是一条有死无生的绝路! “不错!”林佑肯定道,语气带着刻意的强调,“准备再充分,也是九死一生!这份‘情谊’,可真是感天动地啊!” 风若行躺在地上,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亦是巨浪滔天。林佑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中某个一直不愿深究的角落。 是啊,寻常朋友,谁会如此不顾性命?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对郁千惆,早已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那是历经生死考验、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知己之情,是混杂着敬佩、怜惜、守护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羁绊的复杂情感。 他风若行混迹江湖二十余载,放浪形骸,声名狼藉,从未有人如郁千惆这般,不计前嫌,以真心待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护他周全。这份情义,重如山岳,早已刻入骨髓,足以让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然而,这番心境,外人又如何能懂? 在元承霄眼中,此刻的风若行,无疑就是一个觊觎他珍宝的、最危险的情敌!他死死盯着郁千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深情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异常低沉、危险: “好,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只是萍水之交……那就证明给我看!”元承霄猛地抬手,指向重伤倒地、气息微弱的风若行,语气冰冷刺骨,“杀了他!只要你亲手杀了他,我便信你!” 这残忍的要求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场中。郁千惆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元承霄。末了,他扬起下巴,唇边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证明?用杀戮来证明清白?元承霄,你除了动不动就以杀人来解决事情,还会做什么?……也是,你的世界里,从来就只有威胁和血腥!”他的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元承霄心上。 “千惆!别说了……”一旁的风若行强提一口气,虚弱地出声劝阻。他心中焦急万分,深知郁千惆这般刚烈的态度,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更加激怒此刻已濒临失控边缘的元承霄,那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郁千惆这句尖锐的指责,竟像一盆冷水,让元承霄沸腾的怒火奇异地冷却了几分。他怔住了。是啊,从前的他,视人命如草芥,杀人如同碾死蝼蚁般随意。可自从郁千惆出现后,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亲手取人性命了。是为了潜移默化中受这少年那份固执的“仁心”影响?还是潜意识里,想洗去满手血腥,努力变成对方可能……会接受的样子? 可是,一看到郁千惆即便自身受伤,仍毫不犹豫地维护风若行,那种毫无保留的关切,就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心口剧痛,刚刚压下的妒火再次蠢蠢欲动。 “承霄!”林佑见元承霄似有动摇,立刻在一旁厉声催促,语气斩钉截铁,“这两个人,尤其是这郁千惆,绝不能留!他日必成心腹大患!你若下不了手,就由我来替你清理门户!”他眼中杀机毕露,显然已下定决心要铲除隐患。 元承霄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多年的兄弟,脸上竟浮现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定: “阿佑,你不明白……我永远不会杀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郁千惆,最终回到林佑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这话语虽轻,却重如千钧,仿佛誓言般镌刻在空气中。郁千惆原本充满讥诮和愤怒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那层层包裹的、用仇恨和冷漠筑起的心防,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那颗一直以来坚硬如铁的心,刹那间柔软了下来。他黯然垂眸,在心中无声地叹息:你不允许别人伤害我?可你是否知道,你早已成为了伤我最深、最痛的那一个…… 林佑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沉重,他死死盯着元承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失望与愤怒:“这么说……如果今天我非要杀他,你就不惜……与我兄弟反目?!” 元承霄迎上他逼视的目光,眼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但语气依旧没有丝毫退让:“阿佑……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要逼我做出选择。”这近乎哀求的话语中,却蕴含着不容触碰的底线。 林佑与他对视良久,从元承霄眼中看到了那份无可挽回的决绝。他终于明白,一切劝说和逼迫都是徒劳。他猛地闭上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颓然道:“好……好!承霄,你会后悔的!今日你执意护他,来日他必定会为你带来……无法估量的恶果!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带着一身的萧索与愤懑,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元承霄目送着兄弟离去,心中亦是一片黯然。他何尝不知道林佑的担忧?他比谁都清楚,留下郁千惆,尤其是知晓其巫峡阁出身后,无异于在身边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惊雷,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险恶。可是……他低头看向怀中虽然安静下来、眼神却依旧疏离倔强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疯狂的执念。 这一切的后果,他当然知道。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便义无反顾。所有的苦果,他都心甘情愿一力承担。 谁让这个叫郁千惆的少年,有着让他理智尽失、甘愿沉沦的魔力呢? 第17章 第十七章 担当 郁千惆猛地一挣,终于从元承霄的怀抱中脱身。他并未理会元承霄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而是大声喊住了林佑离去的身影,目光坦然,声音清晰而平静: “林总管,且慢。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不知你可敢如实作答?” 林佑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的讥诮:“哼,尽管问!”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已无半分好感,只觉此人如同史书上那些祸国殃民的妖孽,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搅得兄弟离心,日后必酿大祸。这念头让他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深切的鄙夷。 那鄙夷之色如此明显,连旁观的费离都微微蹙眉。郁千惆却仿佛视而不见,依旧平静地开口,问出的问题却如石破天惊: “我只问你,倘若有一天,元承霄身陷绝境,遭遇性命之忧,你会不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救他?” 林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一时竟忘了回答。郁千惆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紧接着逼问,字字如锤: “你定然会的,对吗?那么,你如此不顾一切,是因为他是你生死与共的刎颈之交,还是因为……你对他,其实也存着别的、更深的情感?” “你……!”林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僵硬,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风若行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几乎要为郁千惆这犀利而精准的反击大声喝彩!这一问,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更将林佑逼入了道德与情感的墙角! 郁千惆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神色剧变的林佑,声音沉凝有力:“在你林大总管的眼中,难道人与人之间,除了男女情爱,便只剩你死我活的敌对?这世间的感情,亲人之亲,友人之义,知己之交,何其丰富!人性之复杂幽微,又岂是你这般非黑即白的眼光所能妄加揣度、一概而论的!” 林佑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被这番连消带打、直指人心的话驳得哑口无言,僵在原地,久久无法作声。 郁千惆见目的已达,不再紧逼,语气转为一种带着决绝的平静:“我的话问完了。谷有谷规,我无意挑战。风若行为救我而擅闯此地,过错在我。若要惩罚,我郁千惆愿一力承担!但请谷主、林总管,高抬贵手,放他离去!”他再次为风若行求情,但这一次,话语中蕴含的已不仅仅是私谊,更是一种对“责任”与“道义”的担当。 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论,再次落入元承霄耳中,感受却与先前截然不同。那刺耳的嫉妒和酸涩竟奇异地淡去了不少。 因为郁千惆已经用他的言行,清清楚楚地阐明了世間情感的多样性——并非只有男女之爱才值得生死相许。 那种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那种超越生死的知己之情,正如他与林佑、费离之间多年积淀的羁绊一样,深厚而纯粹。而他的千惆,此刻展现出的担当与智慧,恰恰证明了他没有看错人! 他相信,假以时日,林佑他们也必会像他一样,真正认识到千惆的价值,从而真心接纳他。 林佑沉默了许久许久,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内心交战。目光在倔强的郁千惆和深不可测的元承霄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敌意与鄙夷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几分叹服的凝重。 他看向郁千惆,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终于明白,为何承霄会如此看重于你。郁千惆,你确实……有过人的胆识与智慧。” 这份担当,这份为护他人不惜自身的义气,在这污浊的太白谷中,犹如一道清泉,让他这个沉沦已久的人,也不禁心生触动。 他顿了顿,转向元承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偏执与戾气,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沉稳:“谷主,谷规不可废。既然郁千惆愿代风若行受罚,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他将决定权交还给了元承霄,这本身即是一种态度的软化与认可。 元承霄见林佑态度转变,心中暗喜。他知道,郁千惆这番举动,不仅折服了林佑,更在无形中为他化解了一场潜在的风波。虽心疼郁千惆要受皮肉之苦,但为了维护谷规的严肃性,也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他必须做出裁决。 他按下心中的不舍,面色沉静,声音威严地响起,清晰地传遍全场:“风若行未经允许擅入谷中,依律当斩,念其救千惆心切,可免于一死。但活罪难逃…”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郁千惆变色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既然千惆愿一力承担,那便一百鞭刑!” “一百鞭!”众人闻言,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刑罚极重,足以让寻常壮汉去半条命,更何况是郁千惆这般消瘦、此前还受过伤的身体。林佑眉头微蹙,却并未出声反对。 然而,元承霄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包括一直强作镇定的郁千惆。 只见元承霄淡淡地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难以言喻的深意,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不过…这一百鞭刑,本座替他承担!” 语惊四座!刹那间,整个场面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的谷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谷主竟要亲自为郁千惆承受鞭刑?这可是太白谷前所未有之事! 林佑猛地看向元承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郁千惆更是浑身一震,豁然抬头,望向元承霄:“不可!元承霄,你……” 元承霄抬手,止住了郁千惆未尽的话语。他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本座意已决。你的过错,本座来担。这,亦是谷规未曾言明的一条——”他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带着绝对的权威,“在本座这里,你的罚,由我定。”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反应,转身,紫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沉声道:“行刑台准备。林佑,由你监刑。”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谷主此举,不仅仅是在维护规矩,更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郁千惆在他心目中无可替代的特殊地位。这一百鞭,打在他元承霄身上,却比打在郁千惆身上,更能震慑人心,也更能……捆住郁千惆的心。 郁千惆怔怔地看着元承霄离去的背影,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想到,元承霄会用这种方式来回应他的“担当”。这不再是单纯的逼迫或折辱,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让他无法轻易挣脱的……网。 行刑后的第三日,清音阁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元承霄俯卧在锦榻之上,后背缠绕的白色细布隐隐透出些许暗红。他闭目养神,脸色较平日苍白几分,但眉宇间那股上位者的威仪却未曾稍减。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甲三似乎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后,房门被轻轻推开。 元承霄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伤后的沙哑:“不是说了,无事不要来扰本座。”他以为是送药或是禀事的下人。 门口的人沉默了一下,方才低声道:“是我。” 元承霄倏然睁眼,侧过头看向门口。逆着光,郁千惆站在那里,一身简单的青衫,手里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瓷碗,热气袅袅。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复杂,似乎在犹豫该进还是该退。 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掠过元承霄的心头,但他很快压下,恢复了平日的疏离语气,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冷淡:“你来做什么。”他动了动,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眉头微蹙。 郁千惆见状,不再犹豫,快步走进来,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别动。”他声音依旧平淡,却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元承霄的手臂,帮他调整了一个更舒适些的俯卧姿势。 他的手指微凉,触碰到元承霄臂膀的皮肤时,两人似乎都微微顿了一下。 “林总管说你今日该换药了。”郁千惆收回手,转身去端那碗药,语气尽量保持着自然的平静,“这是刚煎好的。” 元承霄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目光深邃。他没有接药,只是问道:“风若行如何了?” “他已无大碍,在休养。”郁千惆端着药碗,站在榻边,“多谢谷主……手下留情。”这声谢,说得有些艰涩,却透着真心。若非元承霄承担了那一百鞭,风若行绝无生路。 元承霄轻哼一声,听不出情绪:“本座并非为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郁千惆端着药碗、微微用力的手指上,“是为你。” 郁千惆指尖一颤,碗中的药液晃了晃。他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知道。”他低声道,“所以,这药,你趁热喝。” 他没有再称“谷主”,也没有用敬语。这细微的变化,让元承霄眼底深处掠过亮色。他没有再说什么,就着郁千惆的手,慢慢将一碗苦涩的药汁饮尽。 喝完药,郁千惆放下碗,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站在榻边,看着窗外,半晌,才轻声问:“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元承霄闭了闭眼,感受着后背火辣辣的痛楚,嘴上却道:“区区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他想起之前他施加在郁千惆身上的伤口,却从没问过少年疼不疼……他的心在此时微微疼了起来…… 郁千惆转过头,看向他半边苍白却依旧俊美的侧脸,忽然道:“为什么?” ------ “到底是……为什么?” 郁千惆又重复问了一遍,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空气,却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元承霄耳中。他没有挣脱被握住的手腕,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带着一种执拗的探寻,望着榻上那个强势又此刻显露出几分脆弱的高深男人。 为什么替他挡鞭?为什么一次次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他束缚在身边?为什么……会是如此矛盾的一个存在,既将他推入深渊,又似乎……在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护着他? 元承霄没有立刻回答。他握着郁千惆手腕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微凉的皮肤。寝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的风声。 良久,元承霄才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往日的嘲讽或冰冷,反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无奈。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将郁千惆的身影牢牢锁在其中。 “或许是因为,”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我见过太多人在权力、**、恐惧面前屈膝变节,他们的眼中或充满贪婪,或写满谄媚,或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郁千惆的眉眼,那里面有着不屈的火焰,有着清澈的坚持,有着即便身处泥泞也未曾玷污的纯粹。 “唯独你,郁千惆,”元承霄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喟叹,“即便被我折断羽翼,囚于这方寸之地,你的眼睛……却从未真正屈服过。” 他微微用力,将郁千惆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确认这份真实的存在。 “这谷中一切皆可由我掌控,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但我掌控不了你的心,驯服不了你的意志。这让我恼怒,也让我…着迷。”他低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却又无比认真,“所以,为什么?”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烙铁,要印在对方的心上: “因为我想要。仅此而已。先前我要你,现在、今后,我一样要你!不仅是这副躯壳,更要你这颗永不屈服的心!生生世世,你都休想逃离!你,明白了么?” 这不是解释,而是宣告。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霸道到近乎蛮横的执念。他将最真实的**,毫不掩饰地摊开在郁千惆面前。 可是,这般宣告却实实在在地刺痛了郁千惆的心! “可你,何曾问过我的意愿?!”他用尖锐的言辞质问元承霄,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讥讽。底下的手腕用力,试图挣脱那铁箍般的桎梏,眼中燃烧着被彻底忽视的屈辱火焰。 “因为你想要?”郁千惆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冷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性,“元承霄,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尤其是我——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可以随意摆布的物件!” 他猛地甩开元承霄的手,尽管那动作牵动了他肩背的伤处,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浑不在意,只是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电般射向榻上的男人。 “你口口声声说想要我的心,”郁千惆的眼神冰冷如霜,带着极致的失望与疏离,“可你用的方式,却是最下作、最令人不齿的逼迫与折辱!你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曾给过我一分一毫,又凭什么奢望我的心甘情愿?”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元承霄的心上。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郁千惆站在那里,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虽伤痕累累却始终不肯弯折的青竹,用他最后的力气,捍卫着属于“郁千惆”这个人的、不容侵犯的意志。 他盯着元承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宣告: “元承霄,你听好了。你可以囚禁我的身体,可以折磨我的□□,甚至可以杀了我。但我的意愿,你永远无法强行夺走。除非我死,或者……你学会如何真正去‘要’一个人,而不是毁掉一个人。” 这番话,不仅是反抗,更像是一道划下的界限。将元承霄那霸道汹涌的“想要”,死死地挡在了郁千惆独立人格的壁垒之外。 第18章 第十八章 诱惑 郁千惆那番如同利刃般锋利的控诉,还在华丽的寝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性与不屈的重量,砸在元承霄的心上。 然而,预想中更强烈的风暴并未降临。 元承霄沉默了。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被顶撞的愠怒,有难以理解的困惑,更有一种……被那铮铮傲骨狠狠击中的震动。他就这样凝视着眼前这个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少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灵魂的模样。 忽然,在郁千惆紧绷的戒备中,元承霄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不是用强,不是用威压,而是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力道的姿态,将仍在激愤中的郁千惆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与以往的禁锢、惩罚、掠夺都不同。它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涩的安抚意味。 郁千惆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便要挣扎,耳边却传来一声低沉到近乎叹息的嗓音,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 “对不起,千惆。” “……” 郁千惆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愤怒,仿佛瞬间被冻结了。他僵在元承霄的怀里,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因伤重出现了幻听。 元承霄……在道歉?那个强势、霸道、视万物为刍狗的太白谷主元承霄,在对他说……对不起? 元承霄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应,只是将下颌轻轻抵在郁千惆的颈侧,声音低沉而沙哑,继续在他耳边低语,那话语中的内容,比最初的道歉更让郁千惆心神剧震: “对不起……用错了方式。” 他收紧了手臂,将怀抱变得更坚实了些,仿佛要驱散郁千惆周身的寒意,也仿佛在确认怀中人的真实存在。 “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掠夺,以为想要,便要不计代价地抓在手里。”元承霄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迷茫的坦诚,“我看重你的不屈,却用最伤你的方式去折辱这份不屈;我想要你的心,却差点亲手将它打碎。” 他微微停顿,呼吸拂过郁千惆的耳垂。 “你的话,像刀子,但也像……镜子。”元承霄的语调极其复杂,“让我看清了自己的……不堪。” 郁千惆彻底失去了反应能力,他只是僵硬地被元承霄抱着,感受着对方胸膛传来的、与自己同样有些紊乱的心跳。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颠覆,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和认知。 元承霄缓缓松开了他少许,低头,目光深邃地望进郁千惆写满惊愕与不可置信的眼底。他的指腹轻轻擦过郁千惆眼角因为激动而泛出的细微湿意,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 “郁千惆,”他唤他的全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从今日起,我不会再逼你。” “我会学着……用你能接受的方式,‘要’你。”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那些白袍人,只要愿意,都可以重获新生。” “而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郁千惆的世界里。他看着元承霄眼中那不再掩饰的认真与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心,第一次,在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面前,感到了真正的、无所适从的茫然。 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惯常用来对抗强权的坚硬外壳在这陌生的攻势下出现裂痕,露出底下柔软的茫然。 情绪的剧烈波动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苍白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如同冰雪初融时透出的第一抹桃色。那双总是清冷倔强的眼眸,此刻因惊愕而微微睁大,长睫轻颤,氤氲着不知所措的水光,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然无辜。这种不自知的诱惑,比他任何刻意的抵抗都更令人心旌摇曳。 元承霄呼吸骤停。 先前所有的思量与计划,在撞见这抹惊心动魄的艳色时,瞬间土崩瓦解。理智的堤坝被本能冲垮,他俯身攫取那微启的唇瓣,不再是试探性的触碰,而是带着积压已久的热望,深入辗转。 这是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吻。不再是为了征服或惩罚,而是带着发现珍宝般的急切,想要通过唇齿交缠确认这份意外的柔软。他一手紧扣对方后颈,另一手箍住细腰,将人牢牢锁在怀中,仿佛稍一松懈,这抹惊鸿一瞥的风情就会消散。 郁千惆在窒息般的亲吻中惊醒。他开始挣扎,手腕却被牢牢扣住,推拒的力道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前如同蜉蝣撼树。氧气的稀缺让意识逐渐模糊,原本僵硬的身体竟可耻地发软,陌生的热流在四肢百骸窜动。 当元承霄终于松开时,两人呼吸皆乱。郁千惆踉跄后退抵上廊柱,唇瓣红肿水润,衣襟微散,向来清冷的眼尾染上薄红,瞪视的目光里愤怒与羞窘交织,却不知这般情态更引人遐思。 "你..."他刚开口,就被沙哑的嗓音惊住。 元承霄眸色深沉如夜,指腹抹过自己唇角,忽然低笑:"原来道歉比威胁有用。"他向前一步,将郁千惆困在廊柱与胸膛之间,气息仍带着未散的灼热,"你看,你明明也会为我动情。" "胡说!"郁千惆厉声反驳,却控制不住脸颊升温。 远处传来脚步声,甲三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元承霄最后看了眼怀中眼尾泛红的人,终是松开钳制,转身时已恢复平日冷峻模样,仿佛方才的失控从未发生。 唯有郁千惆仍倚着廊柱轻喘,被吻肿的唇瓣和紊乱的心跳,见证着这场突如其来交锋留下的余震。 远处传来脚步声,甲三的声音很快出现在门外。元承霄最后看了眼怀中眼尾泛红的人,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水光潋滟,带着被欺负狠了的委屈,却又因方才的亲密而染上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媚意。 元承霄喉结微动,终是强压下继续索取的冲动,松开了钳制。他退后一步,刻意拉开距离,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下自己微乱的衣襟。再抬头时,已换上一副戏谑神情,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无奈的宠溺和清晰的警告。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情动后的沙哑,偏偏语气轻佻得像是在调侃,却又字字清晰落入郁千惆耳中: “千惆,记住……”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对方红肿的唇瓣,“下次,可别再这样……诱惑我了。” 这话说得颠倒黑白,仿佛方才那个强势索取的人不是他,反倒是郁千惆成了主动撩拨的那个。 郁千惆闻言,本就泛红的脸颊“轰”一下烧得更厉害,是气的,也是羞的。他猛地瞪大眼睛,想反驳,想斥责这人的无耻,可一时间竟气得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能咬着下唇,胸口剧烈起伏,那模样落在元承霄眼里,更是坐实了“诱惑”之名。 此时甲三已敲门而进,恭敬地垂首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元承霄瞬间恢复了平日那个疏离威仪的谷主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将人按在柱子上亲吻的只是幻影。他淡淡对甲三吩咐道:“何事?” “禀谷主,林佑先生已在书房等候。”甲三的声音毫无波澜。 “知道了。”元承霄应了一声,迈步欲走,却在经过郁千惆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低语了一句,语气复杂难辨: “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看你。” 说完,不再停留,拂袖而去。甲三紧随其后。 回廊里顿时只剩下郁千惆一人。他靠着冰冷的廊柱,腿还有些发软,唇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狠狠蹂躏的灼热触感,耳边反复回响着元承霄那句倒打一耙的“诱惑”,以及最后那句意味不明的“晚上再来”。 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的热度和心头的混乱。他抬手用力擦过自己的嘴唇,心里又恼又乱。这个元承霄,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刚刚露出一点看似真诚的歉意,转瞬就又变得如此恶劣难缠! 可是……为何他心跳得如此厉害?不仅仅是因为愤怒。 那种强烈的、矛盾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感觉,再次将他淹没。这一次,比任何一次单纯的威胁,都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夜色如墨,将太白谷重重笼罩。清音阁内烛火摇曳,郁千惆独坐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心神不宁。白日里元承霄那句“晚上我再来看你”如同魔咒,在他心头盘旋不去。他既不愿见到那人,却又因这莫名的“约定”而隐隐有些……等待?这念头让他倍感烦躁。 更声敲过三响,夜色已深,门外却始终寂静无声。郁千惆自嘲地笑了笑,或许那只是元承霄随口一句戏言,自己竟当了真。他吹熄烛火,正准备和衣躺下,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衣袂摩擦声从窗外掠过,不止一人。 郁千惆瞬间警觉,悄然移至门边,屏息凝神。果然,片刻后,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院内,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直奔他的房门而来!他们皆身着白袍,但胸前并无编号标识,脸上也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不是元承霄的人! 郁千惆心下一沉,立刻意识到不妙。他内力未复,硬拼绝非对手。电光火石间,他想到元承霄白日未至的异常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莫非这是元承霄新的折辱手段?故意给他希望,再让人假意劫持,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 就在他思绪飞转的刹那,“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撞开!数名白袍人鱼贯而入,二话不说,直扑向他! 郁千惆奋力抵抗,招式虽精妙,奈何气力不济,很快便被对方以多欺少制住。一人用浸了迷药的布巾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刺鼻的气味涌入,他的挣扎逐渐无力,视线开始模糊。 昏迷前最后一刻,他模糊听到制住他的白袍人低声急促的交谈: “快!必须在寅时前带到……” “放心,谷主今夜被林佑拖住了,发现不了……” “哼,没了这祸水,看他还如何……” 谷主?林佑?拖住? 这些破碎的词句如同冰锥,刺入郁千惆逐渐涣散的意识。不是元承霄的命令?是谷中其他人?他们称他为……祸水?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他最后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郁千惆在剧烈的颠簸中恢复了一丝意识。他发现自己被塞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像是马车车厢,手脚被缚,口中塞着布团。车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风声,他们显然正在快速离开太白谷。 劫持他的白袍人目的何在?是为了用他来威胁元承霄?还是……要彻底除掉他这个引起谷主异常关注的“祸水”? "有埋伏!" 霎时间,林中杀声四起!十余名白袍人如鬼魅般从树影中跃出,与劫持者战作一团。刀剑相击的火花在黑暗中迸溅,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 "郁公子!"一个浑身浴血的白袍人冲破战团,剑光闪过,斩断郁千惆手上绳索,"快跟我走!" 郁千惆扯下蒙眼布,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正是三日前在刑堂受罚时,他悄悄塞过伤药的丙字辈少年。少年左肩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死死护在他身前。 "你们......" "是您救过的兄弟们!"少年格开劈来的刀锋,嗓音嘶哑,"谷主离谷,林佑要灭口!" 话音未落,暗处突然射来数支淬毒弩箭!少年猛地将郁千惆扑倒,自己却闷哼一声,后心中箭。 "走!"他呕着血推开郁千惆,"北面......断魂崖有密道......" 郁千惆眼眶发烫,抓起长剑旋身斩落追兵。他扶起奄奄一息的少年,却在触及脉搏时心如刀绞——箭上竟淬了"七日殇",中者经脉尽断而亡! "别管我..."少年涣散的瞳孔映着月光,"您说过...只要活着...总有拨云见日时..." 追兵脚步声渐近,郁千惆深吸口气,将少年藏进树洞,转身引开追兵。他记得少年最后指的方向,也记得每个白袍人倒下前都在嘶喊:"护郁公子出谷!" 这些他曾经以自由为代价相助的白袍人,是此刻正用血肉之躯为他铺路。原来在这吃人的魔窟里,善念从未真正湮灭。 当郁千惆终于跌跌撞撞冲到断魂崖边时,身后只剩三个白袍人还在苦战。崖下云雾翻涌,唯一生路是横在万丈深渊间的吊桥。 "我们断后!"浑身是伤的首领斩断桥索,对他露出带血的笑,"记得给我们...立碑时...刻上本名..." 巨石轰然落下,隔开追兵,也隔开了生死。郁千惆跪在崖边,看最后一片白袍被血色吞没。他攥紧掌心染血的铭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丙廿七"。 月光凄冷,照着他滴血的手指在碑石上一笔一划刻下: 义士汤晓文之墓 ——原来每个人,都值得被记住姓名。 第19章 第十九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 对于沉溺于欢愉的人来说,时光如织飞的梭,是溪涧的流水,欢快地从指缝间溜走,只留下模糊而温暖的残影。而对于那些被困于绝望与不甘中的人,每一天都漫长得如同在刀尖上煎熬,前路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是最后一次。希望被一丝丝抽干,只剩下无垠的等待,仿佛永夜降临,再无黎明。 一向风波不断的江湖,自然也从未停止过争斗与喧嚣。可偏偏就是在这三年里,整个武林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正邪两道、大小门派,竟似乎都为了同一个目标而疯狂——寻找一个人。 一个仿佛从人间蒸发的人。 黑白两道悬赏的花红堆积如山,足以让任何人心动。山川湖海、市井乡村,几乎被蜂拥而至的江湖人翻了个底朝天。再广阔的江湖,在这样掘地三尺的搜寻下,也成了方寸之地,每一寸土地都印上了焦灼的脚印。然而,那个人就像是一滴汇入大海的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是生是死,成了萦绕在所有人心头最大的谜团。 这个人,姓郁,名千惆。 三年光阴足以磨平大多数人的耐心和希望。当最初的狂热退去,越来越多的势力开始接受现实,认为郁千惆或许早已悄无声息地葬身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于是渐渐放弃了这徒劳的搜寻。唯有那么一派,依旧固执得近乎偏执。 他们不仅没有放弃,甚至会将任何与郁千惆有半分身形、样貌相似的人“请”回去,仔细甄别。这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让整个江湖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这一派,名为 “长东殿”。 这是一个如同从迷雾中骤然崛起的名字。它的出现毫无征兆,仿佛一道撕裂夜空的雷电,凭空炸响,随后便以白蚁噬骨般的速度,疯狂地扩张势力,席卷了整个武林。其声势之浩大,如烈火烹油;其行动之迅捷诡绝,如鬼魅夜行;其背景之神秘莫测,更是让所有老牌名门望族都望尘莫及。 江湖中人对其知之甚少,只能从一些零星的、令人心惊胆战的传闻中拼凑信息。最确凿也最让人畏惧的一点是,这神秘莫测的长东殿,似乎与多年前盛极一时、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杀手组织——“黄泉渡”,有着千丝万缕、深不可测的关联。 仅仅是“黄泉渡”这三个字,就足以勾起一代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也正因如此,即便长东殿行事日渐张扬,甚至堪称作威作福,雄踞一方,也鲜少有人敢去触其锋芒。这无形中的忌惮,反而更加助长了长东殿的气焰,使其风头之劲,一时无两,如日中天。 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长东殿如此不惜代价地寻找郁千惆,这背后所隐藏的,绝非简单的善意。那个消失了三年的名字,已然成为一场更巨大风暴的中心。 在城中最大的酒栈一角,临窗的僻静处坐着一位年轻人。他目似寒星,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虽姿态低调,却仍不免吸引了几分过往的目光。此刻他正垂首独酌,不料眼前光线一暗,倏然围上几名白衣人。 这些人衣饰华丽,神色倨傲,行动间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为首者竟不由分说直接扣住年轻人手腕,左右二人随即夹击而上——这架势,分明是要当街抢人! “光天化日之下,我与诸位素不相识,这是何意?”年轻人勃然变色,奋力挣扎却撼不动两旁铁钳般的禁锢。 “回去自然知晓。”白衣首领冷嗤一声,挥手便要带人离开。满堂食客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出声阻拦。 就在年轻人将被拖出客栈的刹那,一道青影倏然拦在门前。来人负手而立,声线如浸寒霜:“放手。” 白衣首领正要厉声呵斥,待看清对方面容时却骤然失声。他双目圆睁,如同白日见鬼般僵在原地,身后随从更是惊得倒抽冷气。 围观者初时不解,细看之下才发觉蹊跷——这拦路之人竟与那被挟的年轻人生得三分相像!只是来人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风霜,眸光如淬雪的刀锋,通身透着久经沙场的凛冽。 “是…是你!”白衣首领猛地回神,声音因激动而扭曲,“郁千惆!你是郁千惆——我们找了你整整三年!”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霎时点燃了凝固的空气。其余白衣人如梦初醒,瞬间结成阵势围拢上来。 不错,此刻立于风暴中心的,正是失踪三载的郁千惆。 三年光阴将他打磨得形销骨立,昔日少年意气已沉淀为眼底的深潭寒冰。可纵然皮囊已冷,胸中一点赤诚犹在——方才眼见不平事,他依然会挺身而出。只是未曾想到,这场精心设计的局,钓的竟是他这条沉潜已久的鱼。 夜色如墨,酒栈灯火通明。郁千惆独立堂中,青衫微动,周身寒意比窗外秋风更刺骨三分。 "既是寻我,与旁人何干?"他话音未落,那被挟的年轻人已得自由,却缩在墙角不敢离去,只偷偷打量着这个与自己容貌相似、气质却如雪岭孤松般清寂的男子。 白衣首领率众跪地时,佩玉相击之声清脆可闻:"主上寻公子三载,今日终得一见......"话音未落,郁千惆眸光骤寒:"主上何人?" "姓元。" 二字如惊雷炸响。郁千惆指节发白,杯中残酒泛起涟漪。三年光阴在这一刻倒流,那个紫衣翻飞的身影又清晰起来。 "他......当真寻了我三年?" "千真万确!主上日夜难安,倾尽所能......" "故而便掳掠与我相似之人?"郁千惆冷笑截口,目光扫过墙角战栗的年轻人。烛火摇曳,将他侧影映得半明半暗。 白衣人急道:"主上从未苛待!反而因他们与公子相似,皆以礼相待。主上曾说......若亏待他们,便是愧对公子。" 这话语温柔得残忍。夹杂着扭曲的深情与荒唐的逻辑,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郁千惆心中最柔软、也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郁千惆闭目,仿佛又见那人紫衣潋滟,听见那声"心折"在耳畔回响。三年逃亡,原以为早已斩断的牵绊,竟被这一句话重新系紧。 再睁开时,他眼底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的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和他之间的恩怨,迟早会有一个了结。但,不是现在!”他转身欲走,衣袖带起凛冽寒风。 "公子留步!"白衣人叩首及地,"江湖暗流汹涌,若孤身在外......" "除却尔等,还有何人能危我性命?"郁千惆眼锋如刀,却在瞥见众人引颈待戮的姿态时微微一滞。这些人的忠心不似作伪,那人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若任务失败,等待他们的恐怕比死更可怕。 电光石火间,他已权衡利弊。眼下正缺人手,这些人武功不俗,若能为之所用...... "属下愿誓死相随,护您周全!"白衣人额间汗珠坠地,在青石砖上洇开深色痕迹。 郁千惆沉默良久。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在墙上微微晃动。最终,他颓然一叹:"......罢了。" 这一声叹息里,藏着三年风霜也未能磨平的痛楚,藏着明知是局却不得不入的决绝。客栈外,夜色正浓,他的前路注定比这夜色更加深邃难测。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客栈厢房的青砖地上。冷卓屏住呼吸,看着信鸽的羽翼最终融进深沉的夜幕,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们五个白衣侍卫,原本打的是一石二鸟的算盘——假意护卫,实为监视,只待这郁公子回心转意,便可回殿邀功。谁知这看似文弱的青年,竟生着颗七窍玲珑心。这些日子以来,五人被支使得团团转:一会要去百里外的荒山取一抔净土,一会又要记下某个小镇三更的梆子声。每桩差事都透着蹊跷,叫人摸不着头脑,却偏偏又推拒不得。 直到此刻,冷卓才渐渐品出些滋味。主人元承霄为何三年不肯放弃,或许不单单为那张俊朗容颜——皮相终会老去,可这人身骨子里透出的气度,却如古玉生辉,愈久愈见温润。 想起三日前那只信鸽的惨状,冷卓仍觉后颈发凉。当时树叶破空的厉响犹在耳畔,那个缓步从竹影里转出的青年,眸光比浸过寒泉的剑锋更冷:"再敢私自通知元承霄,这便是下场!" 他至今记得地上扑腾的白羽,和那片贯穿鸽喉的柳叶——这般摘叶伤人的功力,怕是殿中唯有主人与大护法能够匹敌。 今夜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趁着四位同伴都被派往各派送信,冷卓终于寻到这个独处的空隙。他屏息凝望榻上人,月光正巧落在那张沉睡的侧颜上,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比起平日的清冷,此刻竟有种易碎的安详。 冷卓看得有些怔忡。他们这些白衣卫,早将主人珍藏的那幅画像看了千百遍。可当真人在眼前时,才知画纸终究描不出那分神韵——像是雪地里突然生出的火焰,明知危险,却教人忍不住想靠近。 正当他神思恍惚间,一缕极淡的异香悄然萦绕鼻尖。冷卓猛然警醒,却已四肢发软。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最后看见的,是榻上人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原来他从未真正睡着。 原来这场看似侥幸的报信,从来都在那人算计之中。 第20章 第二十章 幕后 夜色如墨,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动作利落地将昏迷的两人抬起,迅速塞进院外一顶早已备好的软轿。抬轿之人显然皆是轻功好手,即便负重而行,身形依旧迅捷如豹,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而过,很快便将城镇远远抛在身后。 一行人来到城郊一处僻静之地,转而拐入一条狭窄巷道,一路疾行,最终悄无声息地闪入一座气派宅邸的后门。此时,天色尚未破晓。 宅内厅堂轩敞,烛火通明,将四下里照得亮如白昼。堂内陈设典雅奢华,一应器物皆显露出主人不凡的身份与地位。那几人将郁千惆与冷卓安置在堂中的檀木椅上,垂手侍立一旁。 恰在此时,内堂脚步声响起,如约定好一般,转出数人。这些人衣着各异,有锦袍玉带者,有劲装短打者,甚至还有一位身着道袍、手持拂尘的道人,但众人脸上皆是如出一辙的凝重与审视。 其中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眯眼打量椅上二人,面露疑惑:“怎是两人?究竟哪个是郁千惆?” 他身旁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闻言,不耐地啐了一口:“呸!你这老眼昏花的毛病何时能改?左边这个俊俏后生,分明与画像一般无二!” 老者讪讪赔笑:“是极是极,老夫只是见这两人相貌皆是不俗,故而……” “何止不俗!”另一阴恻恻的声音接口道,“长东殿网罗天下美男子,殿中子弟无一不是姿容出众之辈,竟会为了寻一个人,如此兴师动众,三年间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 “贫道今日倒要看看,此人究竟有何魔力……” 说话者正是那位身着道袍的清虚子。他虽为出家人,一双三角眼却滴溜溜乱转,尽显猥琐之态。话音未落,他已伸出手指,用拂尘柄颇为轻佻地抬起了郁千惆的下巴。 烛光摇曳,毫无保留地映亮了那张失去意识的容颜。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肤色如玉,唇色淡绯,虽在昏睡中,眉宇间那股清寂孤高的气韵却未曾稍减。清虚子动作猛地一滞,后面轻浮的话语戛然而止,竟似被钉在了原地,连那捻着胡须的手都忘了放下。 ------ “收起你那点龌龊心思!此人动不得,若坏了大事,你担待不起!” 厅中那魁梧汉子厉声喝止。 清虚子讪讪收回手,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甘,低声辩解:“贫道不过说说罢了……即便事成,留着他,不也一样能要挟长东殿?” “哼!谁不知你那‘采补’的邪术?人被你这妖道沾染,还能有命在?到时我们拿什么去谈条件!” 清虚子嘿嘿干笑,目光愈发黏腻地胶着在郁千惆脸上:“如此佳人,贫道怜惜还来不及,怎会舍得伤他分毫……” “鬼话连篇!你若实在按捺不住,” 那魁梧汉子不耐地指向一旁昏迷的冷卓,“旁边这个随你处置!” 清虚子闻言,果然转向冷卓,见他亦是眉目清俊,邪念顿生,俯身便欲将人抱起。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冷卓衣襟的刹那,身形猛地一僵,竟如泥塑木雕般定在原地,唯有眼珠惊恐地转向一侧—— 本该昏迷不醒的郁千惆,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他身后,手中长剑如冷电出鞘,正稳稳架在他颈侧!而那剑,赫然是从他清虚子自己腰间夺下的! 满堂皆惊!众人骇然失色,瞪着那神色清明、行动如电的青年,仿佛见了鬼魅。“你……你怎会醒来?!” 那魁梧汉子失声惊呼。 郁千惆冷哼一声,并不作答,腕上微一用力,剑锋立刻在清虚子颈上压出一道血痕:“解药。” 他自然未曾中计。从察觉冷卓暗中放信鸽,到发现另有他人潜入客栈,他便将计就计,屏息假寐。这些人果然用了迷香,行事鬼祟,不愿正面冲突,正合他意。他佯装昏迷,便是要听听这幕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阴谋。 如今已知晓这伙人意图以他要挟长东殿,但具体所图何事,尚未探明。 思绪电转间,清虚子对冷卓流露的淫邪之意已不容他再作迟疑。纵然冷卓是元承霄的人,是监视他的眼线,他也无法坐视旁人遭受那般折辱——那种痛楚,他亲身经历过,便绝不愿再见他人承受。 此刻,剑锋下的清虚子浑身僵硬,面如土色。郁千惆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冰寒彻骨:“拿出解药,放我们离开。否则,我先取他性命!” 剑锋下的清虚子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解药!快给他解药!在我怀里……那个白色瓷瓶!” 那彪形大汉胡老大脸色铁青,似有不甘,但在郁千惆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只得悻悻上前,从清虚子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小瓷瓶,远远抛给郁千惆。 郁千惆并不去接,只瞥了一眼地上的冷卓,对胡老大道:“喂他服下。” 冷卓在解药的作用下很快清醒过来。他并非愚钝之人,睁眼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又见清虚子被郁千惆用剑挟持,立刻明白自己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郁千惆为何会神态自若、极其镇定地站在这里?他怎么会没有中那药性猛烈的迷香? 被利剑加颈的清虚子,感受到脖颈上传来的刺痛和寒意,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小心翼翼地、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郁……郁公子,郁大侠……您看,您那位同伴……他已经醒过来了……您……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放了贫道?” 郁千惆的回答是手腕再次一紧,剑刃又入肉半分,鲜血顺着清虚子的脖颈流下,染红了他的道袍领口。清虚子吓得浑身一颤,立刻死死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郁千惆给冷卓递了个眼色,两人以清虚子作为人肉盾牌,警惕地盯着对面那群虎视眈眈的敌人,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门口退去。眼看就要退到门边,脱困在即—— 异变陡生! 一道乌光快如闪电,不知从哪个角落疾射而出,角度刁钻狠辣,竟完全不顾清虚子的死活,“噗嗤”一声,不偏不倚,正正插入了清虚子的胸口! 清虚子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难以置信地凸出,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枚没入直至尾羽的暗器,又艰难地抬眼望向对面那些曾经的“同伴”,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咯咯”声,随即头一歪,气息断绝,当场毙命。至死,他眼中都残留着被同伴无情舍弃的惊骇与不甘。 郁千惆心中一震,暗叫一声“不好”!他万万没料到,这群人为了抓住他,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连自己人的性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清虚子一死,他顿时失去了最重要的护身符。 电光火石之间,郁千惆不及细想,一把将清虚子的尸体推向迎面扑来的敌人,同时手腕一翻,长剑划出一道寒光,横剑当胸,将冷卓严严实实护在自己身后。他头也不回,对着身后的冷卓压低声音疾喝道:“别管我,找机会,快走!” 冷卓闻言猛地一愣。他自幼被选入长东殿,接受的训诫便是为主人效死,万事以任务为先,何曾有人将他护在身后,让他先走?这一声短促的呼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他心湖,胸中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汹涌而上,几乎是本能地,他脱口回应:“不!郁公子,您先走!属下断后!” "就凭你的武功,能挡几时?"郁千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在此处,我反而束手束脚。速去报信!" 这话如冷水浇头,令冷卓霎时清醒。是啊,自己武功低微,留下不过是累赘。观对方阵势,分明是要生擒郁公子——既然如此,唯有拼死传出消息,方有一线生机! 电光火石间,冷卓思绪飞转,已然明白这是当前局面下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他不再犹豫,深深看了一眼那个以单薄背影为他挡住所有危险的青衣男子,咬牙道:“郁公子,您保重!属下一定将消息带到!” 转身的刹那,冷卓眼眶一热,泪水已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心中清楚,此去报信,前途未卜,能否安然见到主人尚是未知之数,而自己先前办事不力,又丢了郁千惆,无论成败,按照殿规,恐怕都难逃一死。可是,在这一刻,他心中竟没有半分恐惧和后悔,反而充满了某种悲壮的热忱。 他知道,这一次奉命出来寻找郁千惆,虽历经波折险死还生,但能认识这样一个萍水相逢、却能在危难之际毫不犹豫舍身相护的人,他这短暂的一生,已然无悔! 这群人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郁千惆一个,见冷卓脱身也并不追击,只是纵声狂笑道:“郁千惆,看你这次还能往哪儿逃!还不束手就擒!” 深陷重围,郁千惆脸上却不见半分惊惶。他反手轻弹剑锋,发出一声清越铮鸣,淡然道:“想让我束手就擒也不难,只需先回答我一事。” “何事?” 郁千惆唇角微扬:“你们处心积虑,想用我要挟长东殿,所图为何?长东殿又是何等门派,岂会受你们胁迫?” 众人闻言,顿时哗然,这才恍然大悟:“好小子!方才竟是装给我们看的,我等的话全被他听了去!” 另一人懊悔不迭:“早就说过,这小子三年前便是出了名的机敏狡黠,让你们务必小心应对,结果还是着了他的道!” “任他再狡猾,今日也插翅难飞!”话音未落,众人似有默契般同时发难,霎时间,刀光剑影交织成网,将郁千惆周身要害尽数笼罩。 只听一阵密集的兵刃交击之声,郁千惆手中长剑竟如活物一般,化作一道灵动的银蛇,在众人围攻间游走穿梭。他姿态潇洒从容,宛若闲庭信步,即便面对群攻,依旧气息平稳,显得游刃有余。 有人不禁骇然惊呼:“短短三年,此子武功竟精进如斯!巫峡阁门下,何时出了如此诡谲的功夫?”合众人之力竟拿不下一个青年,此事若传扬出去,必成江湖笑柄。几人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一沉,出手更是狠厉,拼死也要将他留下。 郁千惆三年苦修的成果今日得以尽数施展,愈战愈勇。久战不下,围攻者不免心浮气躁,眼见郁千惆剑势越发挥洒自如,忽听一人尖声叫道:“郁千惆,江湖传闻,你是元承霄最宠爱的娈童,三年前私自潜逃,他们才不惜代价追捕你,是也不是?” 这污言秽语如同毒刺,瞬间刺中郁千惆心底最痛的伤疤,元承霄昔日施加的种种屈辱顷刻浮现脑海。他心神剧震,步法当即一乱。高手相争,岂容得如此疏失?电光火石间,数道兵刃已袭至身前!他本能地闪开最先一击,却终究避不过接踵而来的第二、第三道寒芒,只听“嗤”的一声,白衣之上已见血红。 “哼,给这小子长点记性,但务必留他性命!”其余人纷纷附和,俨然已将郁千惆视为囊中之物。 “那便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郁千惆强摄心神,瞬间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重归清明。他暗自凛然,临阵经验终究欠缺,竟被一言扰乱心智,以致受伤见红。眼下之势,不可久缠,唯有速退方为上策!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钟馗 元承霄依旧戴着那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匍匐于地的冷卓身上。殿内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成一道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怒意虽未形于色,却从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透出,弥漫在整个空间,压得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都明白,冷卓此番在劫难逃。 “你说,”元承霄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过,“他让你先走,独自留下应对群敌?”他负手而立,宽大的袖袍下,双拳早已攥得骨节发白,青筋隐现。 冷卓虽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下翻涌的、几近失控的怒涛。他喉结滚动,仍硬着头皮答道:“是。” “他们为何抓他,你也不知?”元承霄的声音又冷了几分,目光如冰刃,似要穿透冷卓的躯体。 “是。” “那他这三年,”元承霄微微前倾,阴影彻底笼罩了冷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身在何处?经历过什么?说!” 冷卓额头渗出冷汗:“属下……不知。” “一无所知!”元承霄骤然厉喝,声震屋瓦,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木桌上,那坚实的桌面瞬间裂开数道纹路。“你也敢回来见我!” 冷卓被这雷霆之怒骇得浑身一颤,伏在地上再不敢言语。 下一瞬,元承霄身形微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凌厉的掌风已袭向冷卓天灵盖!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冷卓必死无疑之际,那掌势却在触及他头顶的瞬间化为一股柔劲,冷卓闷哼一声,被击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又挣扎着爬起,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内息翻涌,却意外地发现只是断了几根肋骨,并无性命之忧。 “本该一掌毙了你,”元承霄收掌,语气恢复冰冷,“但千惆既用他的安危换你生路,我若杀你,岂非白费他一片苦心?” 冷卓瞬间明了主人手下留情的原因,心中骇然更甚:那郁千惆在主人心中,竟有如此分量!他强忍剧痛,重重叩首:“谢主人不杀之恩!恳请主人速派援兵,迟则生变啊!” “你对他,倒有几分赤诚,”元承霄眼中凌厉稍缓,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不枉他为你涉险。接到传书时,人手早已派出。那地域不大,以千惆之能,周旋至今应无大碍。”这份笃定,源于他亲手打下的根基——三年前,他倾囊相授,三年的时间,足够那块璞玉被雕琢得日渐光华,足以应对世间大多数风浪。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元承霄忽然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竟在瞬间变得低沉而缥缈,带着一种冷卓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小心翼翼:“他……他看着可还好?是清减了,还是……如旧?”那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冷卓惊异地抬头,恰好捕捉到主人侧脸线条在烛光下似乎柔和了一瞬,那双总是寒冰覆盖的眸子里,竟流淌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掺杂着痛楚与无限眷恋的温柔。 冷卓心下一凛,忙收敛心神,郑重回道:“郁公子天人之姿,远胜画中千百倍。神采照人,武功更是超凡脱俗,令人心折。”此言半是敬畏,半是由衷赞叹。 元承霄闻言,眼底那点温柔如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缓缓漾开,最终化为清晰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仿佛被盛赞的是他自己一般。“你们当真以为,本座是眼光浅薄之人么?”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惯有的倨傲,却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得意,“这世间,纵有容颜胜雪者,难有他那份铮铮风骨;纵有傲骨天成者,又岂能及他半分绝世姿容?也唯有他……唯有他郁千惆,才配让我元承霄倾尽所有。” 然而,这番带着炫耀意味的话语刚落,他眼中的光彩便迅速黯淡下去。他重新背过身,只留给众人一个孤寂的背影,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畔,带着无尽的涩然与迷茫,喃喃自语道:“可他终究是恨我的……我又有何面目,再去见他……” ------ 夜色渐沉,郁千惆在镇尾寻了间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草草处理了肩臂的伤口。药粉触及皮肉,带来一阵刺痛,让他不禁再次懊恼——临敌之时,竟因一句污言秽语便方寸大乱,实属不智。可三年前的那些事,如同最深最利的烙印,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遗忘,却总因身上这一武功而时刻被提醒的梦魇。元承霄的影子,早已通过一招一式,深深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三年了,时间的流水似乎冲淡了许多东西,连身上那些旧的疤痕颜色也浅了。可他知道,那不过是表象。一旦被人触及,便如同在将愈未愈的疮口上狠狠揭疤,痛楚鲜明如昨。这痛楚更搅动了他心底的矛盾的漩涡:一边是元承霄曾经施加的屈辱与伤害,另一边,却是那人事无巨细的照料与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那段看似平和的日子里,即便他再如何告诫自己保持距离,也无法全然忽视对方那深沉专注、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烈情意。更何况,他听闻了,那人找了他整整三年,甚至到了要寻觅替身的地步…… 这份执着到近乎偏狂的情感,太重,太烫,让他不知如何承受。他不敢去想,若有朝一日不得不正面相对,自己该以何种表情、何种心情去面对。是继续恨吗?可恨意似乎已不再纯粹。那……又能爱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爱与恨交织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将他紧紧缠住。 他素来洒脱机智,自以为天下无不可解之事,可命运却偏偏给了他一个最难解的题。胸中烦闷如同块垒,越积越厚,几乎喘不过气。他索性提起桌上那壶劣酒,推门而出,沿着旅店后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漫无目的地走着。 月光洒在潺潺流水上,碎成一片片银鳞。他最终坐在一块突出河面的大石上,一口接一口地灌着辛辣的酒液,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捡起手边的石子,一颗颗掷向河中,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归于平静。这短暂的破坏与平复,仿佛是他内心纷乱的微小写照。 本以为这偏远之地、寂静之夜,只他一人独享,却不料一阵喧哗由远及近,打破了宁静。几个穿着劲装、看似江湖子弟的年轻人嬉笑打闹着走近,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们显然注意到了独坐河边的郁千惆,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戏谑,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渐渐围拢过来。 ------ 郁千惆本已心烦意乱,见这群人来意不善、言语粗鄙,更不愿多生事端,皱了皱眉头,转身便欲避开这是非之地。不料,他脚步刚动,那几个年轻人便身形一晃,嬉笑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人凑近前来,故作认真地上下打量,拖长了语调道:“咦?这位兄台,瞧着好生面熟啊……像是在哪儿见过……”他故作冥思苦想状,随即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叫道:“啊!想起来了!这眉眼,这气度,可不就像那万花楼里的头牌花魁嘛!” 旁边另一人立刻装模作样地反驳:“胡扯!万花楼的花魁是女子,这位兄台昂藏七尺,分明是男儿身,怎能相比?” 先前那人却摇头晃脑,目光愈发露骨地在郁千惆脸上逡巡:“非也非也,你细看,这眉如远山,目似寒星,我倒觉得,比那女子还要精致几分呢。” 又一人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轻佻地起哄:“光说有什么用?不如咱们将他请回去,‘验明正身’?” 言语间的猥亵之意,昭然若揭。 郁千惆眼见这几个“醉汉”越说越不堪,心中那点残存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他再次试图离开,却只觉眼前人影疾闪,那几人已默契地散开,成合围之势,将他所有去路封死,身法迅捷,哪里还有半分醉态?郁千惆心中一凛,霎时明白——这根本不是偶然的挑衅,这群人分明是深藏不露,冲着他来的! 先前那带头模样的年轻人,此刻脸上轻佻之色尽去,再一次紧紧盯着郁千惆,目光却变得锐利而贪婪,缓缓道:“长东殿悬赏十万两白银,指明要‘完好无损’……却不知,这‘完好无损’,究竟是个什么尺度?” 旁边一人阴恻恻地接口:“自然是……皮肉之上,不见损伤便可。” “哦——明白了。”带头者拉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个残忍而了然的笑容,“既然如此,那么有些‘不伤皮肉’的手段,倒是可以好好用上一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郁千惆,似乎在期待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郁千惆自始至终只是静静站着,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他们谈论的对象与自己毫无干系。这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那带头者收敛了笑容,惊疑不定地问道:“喂,我说……你怎地一点反应都没有?” 郁千惆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围住他的几人,语气从容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该说的话,都被你们说尽了。我又何必再多费唇舌。” “有意思,真有意思!不知待会儿‘玩’起来,会不会更有意思!”那年轻人狞笑一声,话音未落,身形已动,一掌如电,直向郁千惆肩井穴抓来! 岂料掌风甫出,一道黑影如夜枭般凌空疾坠,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郁千惆与那青年之间。来人更不迟疑,看似随意地抬掌一迎。 “砰”的一声闷响,双掌相接,那气势汹汹的年轻人竟如撞上一堵无形气墙,整个人被震得踉跄倒退数步,方才拿桩站稳,脸上已尽是惊骇之色。 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来人身形魁梧,但那张脸——虬髯戟张,疤痕交错,五官仿佛被蛮力扭曲过,在惨淡月光下,活脱脱是庙里壁画上捉鬼的钟馗再世,丑陋得令人心头发憷。 “哪来的丑八怪!敢管爷的闲事,识相的快滚!”年轻人惊怒交加,厉声喝道,色厉内荏。然而,他话音未落,目光触及对方那双在丑陋面容衬托下尤显精光四射的眸子时,像是骤然被毒蜂蜇了一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与同伴们迅速交换了一个充满恐惧的眼色,竟连一句场面话也顾不上说,几人如避瘟疫,瞬间作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 这番变故兔起鹘落,郁千惆心下凛然。他不明白,这群明显是冲着十万两雪花银而来的江湖好手,为何见到这丑汉,竟如白日见鬼,甘心放弃到手的巨额悬赏,仓皇遁走。待那丑汉缓缓转过身,郁千惆借着月光彻底看清对方面容时,饶是他心志坚毅,也不由得呼吸一窒——这般奇崛的容貌,确是万中无一,足以令常人魂飞魄散。 但他终究非比寻常,惊愕之色只在眼中一闪而过,随即迅速恢复清明,压下心头波澜,疑惑更深,开口问道:“尊驾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见到你,便望风而逃?” 那丑汉并不立即答话。他面容虽陋,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宛若寒潭深渊,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郁千惆。那目光极其专注,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透过他的皮相,直看到他心底最深处的挣扎与隐秘。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愿承此生 郁千惆只觉这目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何处见过,可思绪纷乱,一时竟想不起来。被这般毫不避讳地长久注视,即便他再如何镇定,也难免感到几分不自在。他微侧过身,避开那灼人的视线,打算就此离去。对方既不愿表明身份,他亦不强求,眼下自身麻烦够多,实不宜再与来历不明之人牵扯。 岂料,他脚步刚动,身后便传来了那丑汉低沉沙哑、却别具磁性的嗓音: “在下袁哲。郁公子,眼下风急浪高,你还是少在外走动为妙。” 郁千惆脚步蓦地顿住,豁然转身,眼中惊疑如波涛翻涌:“你……怎会认得我?”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简陋的酒肆中。郁千惆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袁哲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他试图尘封的过往。 “郁公子是真不知,还是不愿知?”袁哲的声音低沉,“若非此人于自己至关重要,世间谁会为一个陌生人倾尽所有,耗费三年光阴?” 郁千惆的苦笑凝在唇角。他突然想起冷卓离去前的话——元承霄也在寻他,整整三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惊雷般炸响:难道这声势浩大的长东殿,竟是元承霄所建? “郁公子可是想到了?”袁哲的目光如炬。 “不可能……”郁千惆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他这又是何苦……” 万千情绪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那个雨夜元承霄猩红的眼眸,想起那人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更想起这三年来自己刻意忽略的、关于元承霄疯狂寻人的种种传闻。原来那些都不是谣言,而是那人用三年光阴铺就的天罗地网。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醇厚的佳酿滑过喉咙,却品不出半分甘甜,只剩满腔苦涩。原来酒的味道,全由饮者的心境决定。 “掌柜的,上酒!” “再来一坛!” …… 空酒坛在桌脚越堆越高,郁千惆的意识渐渐模糊。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放任自己——不去想江湖险恶,不去顾虑强敌环伺,只想在这醉乡里求得片刻安宁。 袁哲始终静坐一旁,如一座沉默的山。他看着郁千惆从最初的浅酌到后来的狂饮,看着那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却始终没有出声劝阻。只是在郁千惆终于不胜酒力伏案昏睡时,他抬手轻轻扶正了即将滚落的酒坛。 月色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醉梦中蹙着眉,一个在清醒里守着夜。而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第一缕微光,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也预示着更多的风波正在酝酿。 宿醉如铅,沉沉压在额角。郁千惆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茫然四顾,发现自己竟已安然躺在所住小旅店的床铺上。昨夜记忆自酒醉后便是一片模糊,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又是如何回到这房间的。 正蹙眉思索间,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正是那容貌奇崛的袁哲。他端着一盆温水,自然地放在架子上,转身对郁千惆道:“郁公子醒了?宿醉难受,先用热水敷敷脸吧。” 郁千惆见他一派坦然,心中顿生感激,又觉颇为过意不去。萍水相逢,自己竟累得对方如此照料。他连忙起身,接过递来的温热布巾,诚挚道:“袁兄,这……这怎么敢当,真是有劳你了。” 袁哲摆摆手,丑陋的脸上挤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虽不美观,却透着真诚:“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且,郁公子是第一个见了我这副尊容,没有吓得退避三舍,还能以常礼相待之人。”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看淡世情的豁达,让郁千惆听了,非但不觉其丑,反而更觉此人心胸开阔,值得一交。他心中感动,不由脱口而出:“袁兄实乃性情中人,光明磊落,你这个朋友,我郁千惆交定了!” 袁哲闻言,竟是微微一愣,那双锐利的眼眸中迅速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异彩,像是猝不及防的惊喜,又像是某种深沉的悸动,竟就那般直直地看着郁千惆温润的笑容,半晌没有移开视线。 郁千惆被他看得再次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袁兄,实不相瞒,千惆身有要事,需得继续赶路。不知袁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袁哲似猛然回神,眼中异色瞬间收敛,略带一丝尴尬地接口,语气却十分坚定:“千惆既当我是朋友,我便直说了。眼下你身份特殊,江湖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若你不嫌弃袁某貌丑技拙,我愿与你同行一程,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这一声“千惆”唤得极其自然,仿佛已唤过千百遍。 郁千惆生性本就洒脱,不重虚礼,此刻又感念对方真诚,全然未觉这略显亲昵的称呼有何不妥,当即顺水推舟,拱手笑道:“袁兄高义,千惆感激不尽!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这一路,便有劳袁兄了。” 晨曦微露,两人便已踏上西行之路。郁千惆的目的地明确——回到阔别三年的巫峡阁。这一路的组合着实引人侧目:一个风姿绝世的俊美青年,伴着一个貌若钟馗的魁梧汉子,所经之处,无不引来行人驻足窃语。 那些或惊异、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如针尖般刺来,让素来不喜张扬的郁千惆颇感不适。反倒是袁哲,始终坦然自若,他那张丑陋的脸上不见半分阴霾,笑声依旧爽朗,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周遭的一切品评都与己无关。这份超然的气度,让郁千惆在惭愧之余,更生敬佩。他心道:“皮相美丑,终究是父母所给,而胸襟气度,方是自身修为。袁兄其人,光风霁月,远胜那些徒有其表之辈千万倍。” 与这样的人物结交同行,竟让他因前事而郁结的心胸,开阔了不少。 然而,随着山势渐起,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距离巫峡阁越近,郁千惆的心绪便越是复杂难平。近乡情怯,种种回忆与现实的考量交织在一起,万千情绪如乱麻般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却又无处宣泄。 是夜,两人在一处山野小店投宿。窗外月色清冷,郁千惆独坐窗前,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轮廓,那里便是师门所在。他眸中的忧思与挣扎,再也掩饰不住,清晰地写在脸上。 “千惆,”袁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沉稳而充满力量,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不必过于忧心。再难的关隘,再复杂的局面,我就不信,凭你我二人之力,会闯不过去!” 这话语简单,却自有一股豪迈之气,令人心折。郁千惆心头一震,暗自苦笑,袁哲只知他回山有事,却不知他心中萦绕的,何止师门一事?元承霄、长东殿、过往的恩怨、未来的抉择……千头万绪,岂是能轻易面对和解决的? 然而,袁哲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与陪伴,如同一道暖流,注入他冰封的心湖。他忽然想,世事或许本就难有万全之策,与其此刻徒增烦恼,不如暂且放下。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个念头一生,他顿觉轻松了不少。脸上那抹惯常的清淡,化为了微微绽开的笑容,如同雨后天边透出的第一缕霞光,清亮而温暖,暂时驱散了所有的阴霾。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简陋的客房内。 郁千惆并未察觉,他这般不轻易显露的笑容,在有心人眼中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力量。 袁哲再次被他的笑靥震慑,眸中掠过难以掩饰的惊喜,可这光亮转瞬即逝,很快被一层更深沉、更复杂的神色取代——那里面有难以言说的苦痛,有无可奈何的挣扎,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心头。只可惜郁千惆自己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到对面之人眼中这瞬息万变的波澜。 两杯浊酒,一对各怀心事的人。在觥筹交错的间隙里,时间仿佛既缓慢又飞快地流逝着。 酒至半酣,郁千惆已有八分醉意。或许是眼前这个相识不久却倍感亲切的人让他放下了心防,或许是积压太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竟缓缓道出了那段深埋心底、从不与人言说的过往。三年前那段猪狗不如、受尽摧残凌辱的日子;之后境遇陡转,被奉为上宾却如履薄冰的困惑;最终因这“殊宠”引来杀身之祸,却阴差阳错,在绝境中于林间觅得一线生机,不仅摆脱了元承霄那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禁锢,更挣脱了那份对心灵的日夜折辱。 他语调出奇地平稳,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可听故事的人,那双精亮的眼眸中却已盈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那痛色竟比当事人还要浓烈百倍。袁哲极力放缓放柔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轻声问:“千惆……时至今日,你还恨他吗?” 郁千惆闻言,唇边泛起一丝复杂的哂笑。恨?对那个曾将他推入地狱,又亲手为他营造过“天堂”的人,他该恨吗?还是说,三年的时光早已将纯粹的恨意冲刷得模糊,沉淀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尤其是当他意识到,对方那偏执的情感经过时间的发酵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汹涌澎湃时,他这颗外冷内热的心,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融化了几分?只是他不愿承认,仍将那视作一种耻辱罢了。这万千纠葛,让他如何能答? 袁哲凝视着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劝慰:“我相信……他最初是做错了,大错特错。但他后来是真的……爱你入骨。否则,怎会耗费三年光阴,倾尽所有只为寻你?千惆,或许……或许你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郁千惆眼神有些迷离,怔怔答道:“机会?我可以给。但他做错的事,必须负责,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一定会对你负责的!他这不是正在满世界地找你,想要弥补吗?”袁哲的语气略显急切。 郁千惆凄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他做错的,仅仅是我这一件事吗?” 袁哲一时语塞,呐呐道:“那……那还有何事?” “过一段时间……你自然会知道。”郁千惆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将那满腹心事与未尽的言语都关在了门后。 空荡的房间里,只留下袁哲一人怔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木偶,半晌都未曾动弹一分。月光照在他奇崛的脸上,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可见骨的沉重。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剜心之痛 故地重游,故人却已不在。 巫峡阁,这座曾盛极一时的门派,仅仅三年光景,竟已衰败如斯。沉重的铁门锈迹斑斑,半掩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在哀叹着过往的荣光。踏入空旷的庭院,满目皆是萧瑟:杂草已蔓过膝头,在风中寂寥摇曳;廊下梁间,蛛网密布,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银灰。每向前一步,往昔的景象便如潮水般涌来——师父严厉却不失慈爱的教诲,师兄弟们练剑时的呼喝,庭院里曾经的烟火气与笑语声……而今,恩师早已长眠,故人皆化白骨,往事如烟,再难追寻。 郁千惆独立于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央,百感交集。他默然垂首,心中念道:师父、师伯、各位师兄弟,千惆回来了。你们放心,我已有线索,定会找出真凶,为你们报仇雪恨,还巫峡阁一个公道! 正当他沉浸于悲恸之际,忽闻身旁袁哲一声断喝:“谁?出来!” 喝声未落,只见一人自残破的墙角后缓缓现身。待看清来人面容,郁千惆浑身一震,竟是惊喜交加,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师弟!是……是你!你也回来了!” 来人正是卫云。 三年不见,卫云乍见郁千惆,惊愕之情溢于言表。他愣在原地,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师兄,下一瞬,竟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悲声道:“师兄!我……我对不住你!”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郁千惆措手不及,他急忙俯身,用力将卫云搀起,语气带着久别重逢的欣慰与宽容:“师弟,快起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从未怪过你。” “师兄……”卫云哽咽难言,郁千惆亦是眼眶发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最终只是紧紧相拥,用这无声的拥抱诉说着三年来的牵挂、愧疚与难以磨灭的同门之谊。 良久,卫云才平复心绪,抹了把脸,强笑道:“师兄,走,我请你喝酒去!”说话间,他的目光却瞥向一旁的袁哲,虽未明言,疏离之意已显而易见。 袁哲何等心思玲珑,立刻了然对方师兄弟重逢,自有体己话要说,自己一个外人在场确是不便。他当即爽朗一笑,极为知趣地接口:“正好,我去市集采办些路上需用的物品。你们师兄弟先去酒馆,我随后便到。 ------ 约定了稍后见面的时辰与地点,袁哲便拱手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荒败的庭院门外。郁千惆与卫云二人,则去附近小镇的酒肆买了些简单的酒菜,带回这满目疮痍的故地。 他们寻了一处廊下的石桌石凳,略拂去积尘落叶,便相对坐下。面对四壁斑驳的青苔,满院萋萋的芳草,就着这荒凉景致饮酒,倒也别有一番凄清滋味,堪称是前所未有的一番“雅兴”了。 烈就入口,些许暖意驱散了深秋的寒气,却也勾起了更深沉的痛楚。郁千惆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中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他抬眼看着对面与他一同长大的师弟,声音凄然:“卫云,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三年过去,你仍这般恨我,恨到……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咣当”一声脆响,卫云手中的酒杯应声跌落,在青石板上碎裂开来,酒液四溅。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亦有水光闪动,满面皆是羞愧与挣扎,颤声道:“师……师兄,你……你是何时知晓的?” 郁千惆看着他,目光痛惜远多于愤怒:“我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撒谎时,右手指尖会无意识摩挲衣角的习惯,瞒不过我。我方才毫不在意地饮下这酒,是指望你能在最后关头良心发现,出手阻止……岂料……” 他话音未落,手中酒杯已被内力震得粉碎,齑粉自指缝间簌簌落下,“……终究,还是我赌错了。” 卫云猛地站起身,激动地大声道:“师兄!你别怪我!一切都是为了重建巫峡阁!我需要银子,需要靠山,我别无他法!你放心,酒中只是‘天麻散’,至多让你暂时失去功力,全身麻痹,绝不会伤你性命!” “不会伤我性命?” 郁千惆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凉,“与你合作的那帮人,事成之后,岂会留下活口?到时不止是我,连你也难逃灭口之祸!你这是在与虎谋皮,自寻死路啊,师弟!” “不用你来教训我!” 卫云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涨红,愤怒地反驳,“我岂会不知其中风险?可为了光复师门,我不得不赌这一把!要怪……就怪你千不该万不该,为何偏偏要与那元承霄纠缠不清!若不是因为他,我们巫峡阁何至于遭此大难,我又何须出此下策!” “你……你知道什么……” “元承霄”这三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郁千惆心中最痛、最不愿触及的角落。刹那间,他脸色煞白,浑身剧震,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想大声喝止,想辩解,可万千言语堵在胸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原本清亮如星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如同沉入了无间地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绝望。 ------ “难道不是吗?!”卫云双目赤红,声音因激动而撕裂,“三年前你承欢其下,三年后他仍对你纠缠不休!你可知元承霄究竟是谁?他是黄泉渡的首脑,长东殿的宗主!我们巫峡阁满门被灭,我爹惨死剑下,你我如同丧家之犬般逃亡——这一切,全都是拜他所赐!你明白吗?!全都是因为他!” 这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郁千惆的心上。他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心中虽有猜测,却始终不敢断定……但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卫云猛地一怔:“什么真相?” “去问你那些所谓的‘合作者’!”郁千惆话音未落,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便从残破的殿宇阴影中传来。 只见十余人鱼贯而出,为首者道袍破烂,面容阴鸷,竟是本该死去的清虚子! “小子,很意外吧?”清虚子得意地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你够狡猾,道爷我也不傻!打不过你,装死还不会吗?”他说话间,竟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捏郁千惆的脸,可手伸到半途,又猛地缩了回来——他着实被这青年先前的手段吓出了阴影,生怕这看似无力反抗的模样又是诱敌深入的陷阱,若再被当众制住,颜面何存? 郁千惆将他的怯懦尽收眼底,依旧端坐不动,只是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他用一杯毒酒看清了至亲师弟的背叛,此刻虽觉周身内力正如退潮般缓缓消散,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一派云淡风轻。他心下清明:这局,才刚刚开始。 ------ “早就说过这小子机敏过人,难道……他竟已窥破了全部真相?”人群中有人失声低语,声音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惊慌。 郁千惆冷哼一声,目光如寒冰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字字清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缓缓站起身,尽管内力正在流失,气势却丝毫不减,朗声道,“好啊,武林中各路‘英雄豪杰’今日倒是聚得齐整!既然如此,一桩沉积三年的血案,正好在此公审!” “公审?小子,你看清楚了!这里全是我们的人!审谁?难不成审我们自己?今日要审的,只有你!”清虚子狞笑着,试图以声势压人。 郁千惆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暗自焦急。他在等,等另一批至关重要的人到来。他与冷卓及手下约定的飞鸽传书若无差错,援兵应当将至。此刻性命攸关,最重要的便是设法拖延时间。 “动我?”郁千惆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长东殿的手段,诸位难道没有听过?今日你们若敢伤我分毫,他日你们要付出的代价,恐怕就不止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凛冽的杀意,让几个胆怯者不由得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休要被他唬住!”一个虬髯大汉强自镇定,喝道,“你小子如今是咱们砧板上的肉!长东殿投鼠忌器,还敢妄动?届时还不是得乖乖听我们号令!这武林天下,终究是我们的!” 郁千惆闻言,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在空旷的废园中回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嘲讽,笑得众人心惊肉跳,恼羞成怒。 “你笑什么?!”清虚子厉声质问。 郁千惆止住笑声,目光如电,缓缓扫视众人:“我笑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晓得拿我要挟长东殿,却不知这局中最关键的一子,从来都是我!”他话语一顿,目光转向一直垂首不语的卫云,眼中掠过一丝痛惜,暗叹一声,扬声道,“你们难道从未想过,是何人将你们齐聚于此?正是我!是我,以你们各自的名义,假借‘巫峡阁秘宝’之由,广发书信。果不其然,利令智昏,你们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逐渐蔓延的恐惧。他们自以为是的隐秘聚会,竟是别人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之局! 郁千惆不给众人喘息之机,声音愈发冰冷:“你们三年前做下的龌龊勾当,我早已查得水落石出!真以为我这三年只顾着练武吗?不!我无时无刻不在追查真相,誓要找出屠灭我师门的真凶!” “胡说!那是黄泉渡干的!是黄泉渡贪图宝藏,杀人灭口!与我们何干!”有人急声辩解,色厉内荏。 “黄泉渡?”郁千惆嗤笑,“黄泉渡行事,向来为财杀人,鸡犬不留。可当年追杀我与卫云师弟的,分明是另一路人马,招式路数、行事作风截然不同!这一点,我在亡命途中便已确认,你们还想嫁祸?” “那……那也与我们无关!” “无关?”郁千惆不再看他们,而是将清亮的目光投向庭院入口,眸中泛起一丝笃定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来临,“是否有关,即刻便见分晓。解答你们疑惑的人,已经到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千惆千愁 众人闻言,不由自主地顺着郁千惆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庭院入口。起初,那里只有荒草在风中摇曳,并无人影。正当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嗤笑虚张声势时,一阵沉稳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队身着素白劲装、神情肃穆的护卫,他们分立两侧,让出一条通道。紧接着,一道身着繁复紫袍的修长身影,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踏入这片废墟。 来人脸上覆着一张造型诡异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却遮不住那通身的凛然气度。他身形挺拔,步履从容,仿佛不是走入这破败之地,而是踏临属于自己的殿堂。 无需通报名号,那股迫人的威压与卓然的风采,已如暗夜中的明月,瞬间成为全场焦点——不是元承霄,还能是谁?更准确地说,此刻他是威震江湖的长东殿宗主! 郁千惆在看清来人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三年来,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过重逢的场景,或愤怒,或冷漠,或拔剑相向……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所有预设的情绪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心潮剧烈的翻涌,一股混杂着痛楚、怨怼、茫然乃至一丝难以言喻悸动的复杂滋味,猛地冲上心头,让他一时竟失了言语。 而元承霄,他的目光穿越重重人群,自踏入庭院的那一刻起,便牢牢锁在了郁千惆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海,其中翻涌的情感炽热、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仿佛这满院子的人皆不存在。 郁千惆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急忙偏过头去,将视线投向别处,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数位气度不凡的老者。为首的正是天剑阁阁主南宫擎,身旁跟着青云书院的当家慕容清,还有北斗玄宗宗主唐轩。这几位皆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名宿,他们的突然现身,让在场众人无不震惊。 南宫擎朗声道:"郁少侠方才所言,我等已在门外听得明白。来得迟了些,只因在路上巧遇元宗主。元宗主言明,愿在此作证,揭开三年前巫峡阁惨案的真相。" 元承霄终于将视线从郁千惆身上移开,迈步走到场地中央,面具下的目光扫过方才叫嚣的众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仪:“ 南宫阁主所言不虚。当年巫峡阁满门遇害,动手的,确实是黄泉渡。” 他话语微顿,眼角余光瞥见郁千惆仿佛预知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不由一痛,继续道,“但江湖尽知,黄泉渡乃杀手组织,只认钱财,不问是非。真正买凶杀人、策划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正是今日在场的这几位‘名门正派’的掌门!” “血口喷人!元承霄,你这是**裸的栽赃陷害!” 清虚子等人立刻跳脚反驳,脸色却已煞白。 元承霄冷笑一声,声音冰寒刺骨:“若无真凭实据,本座岂会信口开河……” “哈哈哈!” 一声狂笑骤然打断了他的话,只见逍遥阁阁主排众而出,脸上带着扭曲的讥讽,指着元承霄道,“元承霄!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吧!在场谁人不知,你今日兴师动众前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江湖公道,全是为了你的小情人郁千惆!江湖上谁不晓得,你为了找他,三年间耗费无数心血,都快成了痴人!你说的话,不过是偏袒维护,有何公正可言!” 这番恶毒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几位大家闻言,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目光在元承霄和郁千惆之间来回逡巡。 ------ 元承霄面对这恶毒的指控,竟毫无避讳之意。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郁千惆身上,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己无关。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他坦然承认,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是,我元承霄是在寻他。若此生寻不到,那便来世再寻,生生世世,绝不罢休。这,又如何?” 这番近乎偏执的宣告,掷地有声,反而让一些原本看戏的人,从中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认真。 逍遥阁阁主要的就是他承认,立刻抓住话柄,阴恻恻地笑道:“如何?这便是了!真相就是你们早已相识,暗中勾结,共同策划了巫峡阁灭门惨案,意图霸占其祖传宝藏!事后不过是分赃不均,你的这位小情郎才负气出走,而你人财两空,自然不甘,这三年才会像发了疯一般寻他!如今在此惺惺作态,不过是想掩盖罪行,继续操控他罢了!” “你……!”元承霄纵横半生,何曾受过如此污蔑,气得一时语塞,周身杀气暴涨。而郁千惆更是听得浑身剧震,气血翻涌,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不仅矢口否认罪行,竟还能如此颠倒黑白,将他们之间复杂难言的过往,扭曲成这般龌龊不堪的阴谋!这简直是将他的尊严与情感,踩在脚下来回践踏! 那蛇守一窝的人见状,脸上虽故作严肃,心下却暗自窃喜,逍遥阁这手“移花接木”、“倒打一耙”果然狠辣,直接将水搅浑。 “你含血喷人!”郁千惆强忍眩晕,厉声驳斥。 “含血喷人?”逍遥阁阁主冷笑连连,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老夫若无证据,岂敢妄言?不信,诸位大可问问巫峡阁如今唯一的嫡传弟子——卫云!看他如何说!”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道利箭,齐刷刷地射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卫云。郁千惆也猛地看向他,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然而,卫云却刻意避开了他那饱含痛苦与期盼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挺起胸膛,面向众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不错……我……我可以作证。我巫峡阁……确是家门不幸。他二人……早有苟且,此事……我亲眼所见!” “嗡”的一声,郁千惆只觉得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一片空洞而尖锐的耳鸣。卫云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整个人如坠冰窟,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心跳都几乎冻结。他一心护佑的师弟,他不惜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他在这世上视作唯一亲人的存在……竟然……竟然会当着天下人的面,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来污蔑他,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说之前的下药,还可以解释为受人蒙蔽、利欲熏心,那么此刻,这公然的、蓄意的、捏造事实的构陷,彻底击碎了郁千惆心中最后的防线。这需要多么深刻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如此狠心地去摧毁另一个人的一切?去玷污那段共同长大的、本应最纯粹的时光? 师父……如果您在天有灵,看到今日这般景象,看到同门相残、师弟构陷师兄的这一幕,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无尽的绝望如同潮水,淹没了郁千惆。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心如死灰的木然。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些模糊晃动的人影,看着卫云那看似义正辞严实则心虚的侧脸,看着元承霄暴怒的神情,看着那些或讥讽或冷漠的面孔……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哀莫大于心死,莫过于此。 元承霄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郁千惆,见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仿佛一柄淬毒的利刃,狠狠扎进他心口。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几乎让他失控——他多想立刻冲上前去,将那个单薄的身影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那颗被至亲之人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替他挡下所有的恶意与伤害。 然而,眼下这剑拔弩张的局势,却由不得他肆意妄为。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冷凝。他的目光自此只凝注在郁千惆一人身上,仿佛周遭的喧嚣、指责都已化为虚无。 南宫擎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上前一步,沉声道:“元宗主,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要说?” 元承霄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郁千惆身上勉强移开,迎向南宫擎,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南宫前辈,公道自在人心。若我真如他们所言,与千惆早有勾结,犯下那等十恶不赦之罪,今日又何必自投罗网,现身于此?更何必在此,以礼相待,听诸位在此……妄加揣测!” 他话音一顿,目光倏然转厉,如寒电般扫过全场,那股久居上位的凛然气势瞬间爆发出来,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狂傲:“恕我直言,就凭我长东殿与黄泉渡的实力,若我真想强行带人,此刻完全可以不顾一切地将千惆带走,并且保证我们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又何必在此,听你们这群人废、话、连、篇!”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不耐。 南宫擎眉头微蹙,却仍保持着风度:“元宗主,老夫并非不信你,但江湖事江湖了,凡事总得讲求个证据,方能服众。” “证据?”元承霄蓦地发出一声冷笑,袍袖猛地一甩,周身气息骤变。先前那份因顾及郁千惆而勉强维持的克制荡然无存,瞬间恢复了那个杀伐果断、睥睨江湖的长东殿宗主本色。他下颌微扬,眼神倨傲冰冷,语气更是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势: “本座说的话,就是证据!” 这一声厉喝,裹挟着强大的内力与久积的威势,震得在场不少人耳中嗡嗡作响。他不再自称“我”,而是恢复了“本座”,姿态强硬,再无半分转圜余地,显然已不屑于再做任何无谓的解释。 元承霄那句狂傲的“本座说的话就是证据”如同惊雷炸响,反而将郁千惆从绝望的深渊中震醒了几分。他猛地意识到,若再任由元承霄以这般强硬的姿态对峙下去,场面必将失控,演变成一场血腥火并。这虽是他乐见仇人自相残杀的机会,可场中还有南宫擎等并未直接参与恶行的世家代表,他郁千惆恩怨分明,绝不愿牵连无辜。 他素来如此,对仇人可以机关算尽,手段用绝,但对无关之人,却始终存有一份不忍。 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郁千惆深吸一口气,勉力站直身体,声音虽还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且慢!我……有证据!”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郁千惆环视众人,尤其是那些面露惊疑的几派掌门,缓缓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诸位既然多为利来,我自然也可用利破之。不瞒各位,你们中间,早已有人被我重金收买,答应在此刻站出来,指认真凶!” 此言一出,几大门派的人顿时哗然,互相猜忌的目光如刀子般在彼此身上扫视,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而紧张。 郁千惆看准时机,猛然抬手指向一人,厉声喝道:“清虚子!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到几时?还不站出来说话!” 被点名的清虚子彻底懵了,愕然僵在原地。而其他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钉在他身上,怀疑、愤怒、杀意瞬间交织。众人心中暗想:是了!这清虚子素来品行不端,贪财好色,先前就对郁千惆流露出不轨之意,定然是他被对方用美色钱财引诱,暗中倒戈! 清虚子眼见昔日“盟友”眼神骤变,杀气腾腾,心中叫苦不迭,把郁千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动。 郁千惆不给众人反应时间,步步紧逼,语气笃定仿佛确有其事:“清虚子,你现在就可以将实情原原本本告知诸位前辈了。别忘了,你只收了一万两定金,剩下的九万两,要等你供出全部真相,才能到手!” “十万两”这个数目极具冲击力,坐实了众人的猜疑。清虚子又惊又怒,百口莫辩,只能涨红了脸吼道:“放屁!我根本……” 然而,“没收钱”三个字还未出口,几道狠辣的兵刃寒光已从不同角度向他袭来!那几位掌门唯恐他吐出对自己不利的供词,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灭口!刀剑及体,瞬间将清虚子刺了个对穿! 清虚子圆瞪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对他出手的“同伴”,鲜血狂涌中,身体软软倒下,这次,是死得不能再透了。 郁千惆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出狗咬狗的戏码,清虚子的死,正是他这招“无中生有”、“借刀杀人”想要的结果。 混乱,已然开始。 那几位掌门出手如电,清虚子倒地气绝,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然而,兵刃回撤,血珠滴落,场中死一般的寂静却让他们立刻意识到——中计了! 几人僵在原地,脸色由狰狞转为煞白,再由煞白涨成猪肝色,握着兵刃的手微微颤抖,尴尬与恐慌交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不等同于不打自招了吗? “唉……”南宫擎长叹一声,虽未多言,但那沉痛而了然的目光已说明一切。若非做贼心虚,惧怕真相,何至于对“盟友”下此毒手?这狼狈为奸、杀人灭口的行径,已将他们的罪行昭示于天下。 无数道目光再次投向郁千惆,这一次,眼神中已充满了惊叹与折服。谁能想到,这看似陷入绝境的青年,仅凭三言两语,一番虚实难辨的指控,便引得这群老奸巨猾的凶手自乱阵脚,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狗咬狗戏码,将他们的真面目暴露无遗。众人此刻方信,三年前,此子初出茅庐一个月,便能以智计名动江湖,绝非虚传。 那几位掌门眼见阴谋败露,退路已断,脸上残存的一点伪善彻底剥落,露出了穷凶极恶的真面目。惊慌之下,他们唯一的指望,便是擒在手中的郁千惆! “放开他!本座以长东殿之名起誓,只要你们此刻放人,可留你们一条生路!”元承霄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目光死死锁住架在郁千惆颈上的利刃。 南宫擎也上前一步,沉声道:“诸位掌门,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切莫一错再错,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退后!全都退后!”逍遥阁阁主面容扭曲,厉声嘶吼,“放我们安全离开!待我们到了安全之地,自然会放了这小子!否则……”他手腕一紧,剑刃又陷入皮肉半分,一缕鲜红瞬间沁出,“否则今日就玉石俱焚!” “你休想!”元承霄目眦欲裂。 “那就试试看!”逍遥阁阁主已是穷途末路之态,挟持着郁千惆,在其余几名掌门的簇拥下,一步步谨慎地向庭院门口挪去。元承霄、南宫擎等人投鼠忌器,只得咬牙让开一条通路。 眼看这群人就要挟持着人质踏出大门,逃之夭夭,元承霄眼底掠过一丝决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郁千惆的方向嘶声喊道: “千惆——!你……原谅我了吗?!” 这一声呼喊,石破天惊,饱含着三年来的悔恨、煎熬与深沉如海的情感,重重撞进了郁千惆的心底! 郁千惆浑身剧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这一愣神,使得他身后的逍遥阁阁主也被迫停顿了脚步,钳制的手臂不由得微微一松。 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松懈! 元承霄蓄势待发的掌力如狂龙出海,毫无保留地轰击而出,目标直指逍遥阁阁主!掌风凌厉,后者猝不及防,惨叫着被震得倒飞出去,手中长剑也随之脱手。 然而,利刃被带离的瞬间,依旧在郁千惆白皙的脖颈上划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鲜血顿时如泉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襟。 “千惆——!” 元承霄眼睁睁看着那抹鲜红,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那一刻被狠狠刺穿,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疯了一般冲上前,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时,竟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连查看伤势的手都颤抖得无法伸出,唯恐碰到的是一片冰冷的绝望…… 第25章 尾声 那一剑带来的皮肉之伤,并未在郁千惆身上留下太深的痕迹。最重、最深的伤,是在心头。 元承霄拼尽内力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他却几乎不愿醒来。意识浮沉间,万念俱灰的阴影笼罩着他,只求一死,永诀这充满背叛与血腥的人世。 然而,元承霄用了最笨拙却也最有效的方法——他再次不眠不休,倾尽所有地守在榻前,亲自照料。这份近乎固执的温柔,像涓涓细流,不知不觉间,竟将郁千惆冷硬心防下最后一点坚强的壁垒也冲刷殆尽,让那颗心重新变得柔软,如同浸透了悲伤的绸缎。 伤势稍见起色,庄中众人,无论是熟识的还是仅闻其名的,皆络绎前来问安,言语间皆是真挚的安慰与关怀。这份暖意却更灼痛了他——他的仇,那些直接的罪魁祸首虽已伏诛,可那道绝杀令的执行者,如今却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成了横亘在他命运中,一个永远无法摆脱、注定纠缠的劫数。 他无法就这样接受。每一次感受到元承霄的关切,内心深处对师门的负罪感便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良心。他摆脱不了这无尽的谴责。 于是,伤情刚稳,他便直言去意。他刻意偏过头,不去看对方眼中那迅速掠起、又试图掩藏的无尽失落。他用冰冷筑起屏障,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若你今日阻我,我必拼死一战。以我现下功力,纵不敌你,也足以两败俱伤。” “千惆,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么?”元承霄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那一瞬间,他眼眸中的光彩伤心欲死,黯淡得像被终生囚禁于暗牢,再不见天日。 这句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郁千惆积压的所有悲愤。他猛地抬眼,积攒的怒气轰然爆发,用尽力气嘶声喊道:“我是可以原谅你对我下的毒、设的局!原谅你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折辱!可我师门上下几十条人命何辜?我恩师待我如子,此恩未报,却因我之故惨死你手!这笔血债,你叫我如何原谅?我怎能原谅!” 元承霄整个人如同被抽去脊梁,瞬间颓败下去,口中发出的却是近乎癫狂的苦笑:“哈哈……好!既然你恨我入骨,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用我的命,去祭奠他们!” 郁千惆望着他,激愤的神情渐渐褪去,转而浮现一种凄艳绝伦的平静,那是爱恨燃烧殆尽后的灰烬。他黯然摇头,语调低沉却字字清晰:“你虽始于算计,后来却也倾囊相授,教我武功,算我半个师傅……弑师之举,我与你有何分别?我又怎能对你下手……” 他顿了顿,目光似已穿透眼前人,望向了更遥远的虚空。“但你做下的事,既然做了,就必须承担。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无尽的循环,该结束了。” 最后两个字,他唤的是那个最初的名字,那个曾短暂承载过纯粹与信任的化名。 “袁哲……你我之恩怨,就到此为止吧。” 这娓娓道来的低语,却比利刃更锋锐,一寸寸凌迟着元承霄的身心。这种极致的痛苦,他有生以来从未尝过,并将在今后的每一个日夜反复承受,直至生命终结。他整个人痛到麻木,僵立原地,直到那声“袁哲”如惊雷般炸响,才猛地惊醒,难以置信地望向青年:“你……你如何得知?” 郁千惆唇角泛起微苦的弧度:“你是怕我不愿接受你的帮助,才乔装与我为友……这份心意,我感激。”他几乎哽咽,强忍许久,才续道,“我嗅到你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似药似香。直到那日见你真容,才恍然想起,那是浸泡人皮面具的药液之气。面具需每夜以特制药水养护方能持久……我曾用过,本已淡忘,彼时彼刻,方才彻底忆起。” 元承霄长长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认命:“你一向聪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郁千惆神情依旧凄然:“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得。你对我门派所做之事,我也绝不敢忘!尤其是我师傅……我自幼孤苦,全赖他抚养教导,恩同再造,你却……”他语气骤厉,如金玉交铮,“自今日起,我巫峡阁与你麾下,旧怨可止,永不寻仇,但也永无交好之日!你我再无瓜葛!你若不服,只管来战,我必以死相拼!” 言尽于此,决绝如斯。元承霄只觉整颗心已被碾作齑粉,从未有过的泪水,自那双黯淡绝望的眼中蜿蜒而下……他无法,也再无立场去阻止少年的离去。一步错,满盘皆落索,或许从最初那个相遇开始,命运便已写定了这终局。 两人之间,明明不过数尺之遥,伸手便可触及的温度,却偏偏隔了一道无形无影、此生再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爱而不得,求而不能,人世间至痛,莫过于此。 这,才是真正的……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