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旻劭只当了三个月的皇帝就身死长江。
那一天,他命人掘了方山大坝,大水奔涌向淮水,汇进长江,漫过健康城,他亲自带人把守建康南门朱雀桥,但是仍旧没有阻拦住他三弟的大军。
铺天盖地的乌衣铠甲涌进城门,刘旻劭被俘。新皇刘旻骏没有一分钟的犹豫,当场将刘旻劭斩杀在朱雀门前,并命令将尸体抛入长江。刘旻濬被俘后,也是同样的下场。
进入健康城,刘旻第一道命令就是拆毁原太子东宫,诛杀巫蛊之乱元凶严道玉和王璎珞,处死刘旻劭和刘旻濬全部妻妾子女。斩杀被俘的萧滨、殷崇、王罗汉等刘旻劭党羽。刘子恭、路秀等投降的皇室和将领则不与问罪。健康城血流成河。
这就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房屋遭毁,多年积攒的财产毁于一旦,多少百姓惨遭横祸,尸首两分。多少哀歌都听不见,皇宫中是新皇的朝贺,是铲除元凶的庆典。在千年历史的浩瀚长河中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记载于史书却无人问津。平常人的性命比草芥还不如,一代代人出生又湮灭,反正死也死不尽。
我的日子开始变得平常了起来。新皇的后宫真的不少,几百人是有的。
刘旻骏皇后袁氏也是名门之女,和刘旻劭的殷皇后不同,她对我态度十分友好。我按规矩拜谒袁皇后的时候,她亲自搀扶我,说多亏我她和孩子才活到今天,十分感念我的救命之恩。人心换人心,她是真的很好,我过了一段时间也摒除了戒心。她对我好,我对她也非常尊重。在这后宫,我过的颇为从容。但是袁皇后是妒忌姐姐的,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这个后宫里哪个女人不妒忌姐姐呢。
新皇每日在忙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从那次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但是我隔着小院的矮墙,我经常看见皇帝的仪仗去姐姐的和春宫,太监宫女簇拥着,我只能看见黄绫子伞盖。他每天都去姐姐那里。我替姐姐高兴,也有点失落。
我爱不起谁,也恨不起来谁。唯一的好处是,白天,我可以跑去姐姐那里玩,终于可以和姐姐私守。
姐姐并不高兴,常紧缩愁眉。我知道,姐姐有心事,只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忍不住,我问,“姐姐,皇上这么宠爱你,你为什么不高兴,你到底在想什么?”
姐姐值得宠爱,她端庄、美丽、优雅,她会读好多书,会写好多字,明白很多道理,我才知道的,姐姐还会弹琴和跳舞。我要是男人我也会爱上姐姐。
姐姐笑道,“我没有什么心事。”就这么推拉了好多次,她都不肯说,终于有一次,中午的时候,我不肯走,非要和她一起午休。帐子里就我两个人,屋子里静静的,白色的幔帐垂着,姐姐脸上搭着一块帕子,我又问她。大概是帕子遮了脸,大概是被我问了这么多次,大概是姐姐困了,她声音慵慵的,反问我,“你最喜欢哪个?你经历的人里。”
我想想,说,“沈怀沅。”
姐姐问,“喜欢什么?”
我说,“不知道,就是和他在一起,我才像个人。”
姐姐叹了一声,我知道姐姐明白我。姐姐说,“我比你强,在南谯王府,我过的很好。”我问,“姐姐呢?皇上可是你第一个男人?”姐姐的脸一定红了,但是她这一次,竟然肯说了,她说,“我…第一次是南谯王的。”
姐姐没看见我惊讶的脸,我下巴都快掉了,南谯王,那是,殷蓝染的养父。姐姐遮着脸,看不见表情,声音也淡淡的,“你问我,我不肯说,也是没法说的。父亲,很爱我,我也爱父亲。父亲不肯嫁我,不是为了攀附高枝,而是,我本来就是他的…”我,“那…现在皇上纳你为妃…”姐姐依旧淡淡的说,“皇上强娶我来的,父亲根本不同意,皇上不管罢了。”
我不是个聪明人,但是我是一个经历过的人。我有不好的预感,我撩开了姐姐脸上的帕子,“我听说当初是南谯王和武陵王一同起兵反动太初帝,现在武陵王称帝,还抢了…强娶了姐姐你,南谯王他…”姐姐的脸色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难看,她白皙的面庞盈盈不变色,“父亲已经领兵回荆州了。”
“他会不会造反?”我极轻的声音,怕人听见。姐姐白皙的面颊终于犯了一丝红晕,她低垂头,轻声说,“父亲给我捎信,让我等他。最迟一年,他就让我回到他身边。”
我拉了姐姐的手,“但是,”我说,“姐姐,我觉得你也是爱鬼刀哥哥的。你肯定不会愿意他们为了你动兵戈。”
姐姐竟然笑了,她说,“这就是你的不明白了,他们动兵戈其实根本没有我什么关系。”
我确实不明白,“姐姐,可是按照刚才你说的…”
姐姐缓缓说道,“当时起兵讨伐元凶刘旻劭,臧置就劝南谯王称帝,但是我父亲觉得自己实力不足,且不如武陵王名正言顺,所以就拥立了武陵王,实际上父亲也有这个雄心的。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对你说过,武陵王也好,南谯王也好,都不是会顾念家眷的人,他们也不是会为了男女私情而兵戎相见的人。”我默然,为男女私情毁了自己的,是刘旻劭,也只有他,那么傻。心里一痛。然而想到沈怀沅,疼痛便没有了。爱恨也罢,徒增烦恼,大概也只有忘记,才能让人安然。
我问,“姐姐,刘旻骏知道你和南谯王的事情吗?”姐姐要捂我嘴,“不可以直呼皇上的名讳。”我笑,“姐姐你捂我的嘴,不是因为不能说皇帝名讳,而是他不知道,你不希望他知道,不希望他有所准备,你更爱你的父亲。”姐姐一愣,转而一笑,“你更聪明了。”
我说,“姐姐,你和我逃出皇宫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归宿。”姐姐的眼神透出惊诧,“你说什么?怎么逃?”我低声说,“严道玉之前挖了一条地道,可以通往城外。”外面传来太监的高亢的喊声,“皇上驾到——”我和姐姐一同坐起来,姐姐说,“他怎么白天也来了?”黄罗仪仗已经进了和春宫。
他进来,笑道,“蓝染,今天…”看见了我,笑道,“你也在?这就对,你该过来多陪陪贵妃,她平时闷。”他笑着朝太监招手,一个太监提着一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咪过来,刘旻骏接过来,捧在手里,笑盈盈走到姐姐面前,低头看她的眼睛,几分讨好,“我给你找了一只波斯国的小猫,你看多漂亮,两只眼睛还不是一个颜色呢,好玩不好玩。”
他就跟没有我一样,只顾着讨好姐姐,把猫咪撸的喵喵叫,说,“你看,毛软软的。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救过一只小猫吧?”姐姐笑着接过猫,抱在怀里。
我以为只有我擅长在男人面前演戏,没想到姐姐也一样会演。她笑着接过猫咪,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跟刘旻骏说,“你还记着那些事,——这猫果然好看,多谢陛下。”
刘旻骏见姐姐高兴,也来了兴致,又让人安排猫窝,安排谁负责饲养,吩咐了半天,终于终于注意到了我。他趁着姐姐在逗猫,走过来到我旁边得意的说,“妒忌也没用,反正我不会给你的。”分明是挑衅,就是故意气我。我早看出来了,他对姐姐是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对我就是舍不得我不受一点委屈。
我说,“谁稀罕你的猫。”姐姐转过来,笑问,“你们说什么呢?”
刘旻骏立刻变得无比温柔,对姐姐说,“我叫她常过来陪你逗猫。”
我对姐姐说,“姐姐,他欺负我。”
姐姐对我沉下脸来,“采莲,不许跟陛下无礼。”我被姐姐这么说,嘟起了嘴,他得意的朝我瞟了一眼,如同受了袒护的孩子,又追在姐姐后面,问,“你中午想吃什么,我让人安排。”姐姐说,“我今天吃斋,陛下不必跟我一起吃。”刘旻骏笑道,“我跟你吃斋。”回头朝我说,“你不必跟我们吃斋。”我气鼓鼓的说,“我才不稀罕吃斋,我喜欢吃肉。”
姐姐说道,“让她跟我们一起吧。”
刘旻骏立即说,“你不许吃肉,跟我们一起吃斋。”
我瞪眼说,“我偏不。”姐姐怕我得罪了皇上,假意骂我,“混账,不许无礼,给陛下跪下。”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我知道这么跟皇帝说话是要杀头的,但是我也知道,有姐姐在,他不会杀我。
我咬着嘴唇不服不忿的给刘旻骏跪下,他笑逐颜开,我拿眼角瞟他,他便故意跟姐姐说,“蓝染,她瞪我。”
姐姐被气笑了,说,“你们两个又不是小孩子。采莲,给陛下赔礼。”我只得跪着,嘟囔道,“臣妾无礼,请陛下恕罪。”刘旻骏非常得意,用脚尖轻轻蹬我一下,说,“起来吧,看在贵妃的面子上,饶了你。”
一起吃过了斋饭,刘旻骏趁姐姐洗手的时候,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一会儿我要和你姐姐那个了,你要不要也参加?”我知道他故意逗我,恨恨的看着他,他掩嘴而笑,姐姐过来了,笑问,“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刘旻骏忙收敛了笑,正色的说,“采莲说她想在你这儿多呆一会儿。”
我起身道,“我不呆,我先走了。”他是皇上,他想干什么都行,我可保不齐他想不想玩花样。我只管走,头也不回,也不管姐姐在后面喊我,也不管刘旻骏的笑声传出好远。
表面上看,刘旻骏似乎比刘旻劭更像一个昏君。刘旻劭一直担忧竭虑,操持国事,除了我,再不近别的女色;而刘旻骏常流连后宫,虽然最爱姐姐,但也还有几个宠妃。但是我知道,刘旻骏是一个内心更深沉更隐忍,更有心机的皇帝。他在后宫女人面前流露的是最放松的一面,他在前殿的殚精竭虑和生杀予夺,只是未展露在我们面前而已。
尽管民间流传着“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的民谣,刘旻骏的帝位还是比刘旻劭的更有合法性。这个帝位他坐稳了,转过一年,刘旻骏改元年号大明,海内朝贺,四海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