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隧道终于有了尽头。沈昭眨了眨眼睛,一道刺眼的光束,尽头是白茫茫的一束。她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民国装修的房间。
回来了。
她惆怅的眨眼。
一同醒来的,还有析易、庄周和谢辽。大家做了个梦般,揉了揉头,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猛地站起来。
析易看了看自己,呆呆道:“结束了?”
庄周拧了把自己,真实的痛感让他几乎流出眼泪。
他强忍眼泪,点头,“结束了”
这场似梦非梦的幻境真的如同午后小憩的梦境般,醒来淡淡的不舍,却又稍纵即逝的抓不住。
“胡为青呢?”析易看了看四周问。
谢辽和沈昭立刻锁定屋内几个房间。
话落,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咳嗽声。
四人顺着声音走过去,透过门框看清屋内的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那是个年近花甲的女人,她满头白发,皮肤松弛,斑点稀疏。扶着门框苟延残喘着。
那人是谁?是胡为青吗?
女人似有所感,她颤颤巍巍的抬头,冲着面前的人笑了笑,露出一排希松的牙齿,“回来了?”
没人敢应,大抵日落黄昏,夕阳残血的美景此刻平添了几分恐怖。老人枯败风箱般的嗓音摧枯拉朽般唱着最后一支歌。
女人看他们害怕的样子,笑了笑,拢拢头发,“我都没看镜子,很丑吗?”
沈昭探了探头,凝视着她丝丝银发良久,最后喉头发哽,小声说:“不丑”
得到了回应,女人满意的笑了,“我就说呢,我年轻的时候风华绝代,怎么可能丑呢。”女人脸冲着他们,“你们见到我的沈郎了吗?”
众人心一惊,没错,原来这就是那个胡为青。只是明明只是几个幻境而已,她怎么从一个女人变成了耄耋之年的老人?
沈昭回答,“见到了。对不起我们没有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胡为青浑浊的眼睛眯了眯,摇头,“早就有人说过,我和他纠缠没有结果。我不信命而已”
命,一个出生便如影随形。烙印一般毁了太多人的路。纠缠许久,出不得方圆,反而困了自己。
说完这句话,胡为青枯败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般直直倒下,沈昭眼疾手快接过。焦急的拍打胡为青的脸,“胡为青,醒醒,你还没有见到沈重呢”
胡为青气若游丝,每一句话轻的像梦呓,“这个幻境人一生只能成一个,我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早该回去了。留下来贪念一般,好累”
沈昭不信邪,掏出针就打算扎下去。可谢辽拦住了她。
“放开!”沈昭怒吼。
“她不是凡人,你的银针起不了作用”
沈昭怒目圆瞪,“你……”
谢辽站起身,在胡为青手腕上缠了根红线,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弹了弹说:“无论人还是鬼,走时就该一身轻。把怨念嗔痴留在人间在走”
话落,胡为青褪去温度的手掌渐渐红润。稀薄的呼吸长久起来。
庄周知道,谢辽再用弥留术留住胡为青。与尤族不同的是,尤族针对将死之人,而道家针对死人。
胡为青吞吐间,终于能说出一句话,“我…不用死了?”
“不可能,你不想见沈重,但沈重想见你”
闻之,众人一惊。
沈重?那个早已入轮回的凡人?
连沈昭都觉得好笑,“你难道要创造一个幻境?”
谢辽摇摇头。随着谢辽的动作,屋内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同样年老的男人,他拄着拐杖,喘着粗气,歉意道:“抱歉,我来晚了”
庄周惊呼一声上前,想去扶男人的胳膊,“许叔,你怎么来了?”
许叔笑笑,拒绝了庄周的搀扶,站在众人面前解释,“我是沈重的后人,来解释这件事情”
“后人?”半死不活的胡为青有了生气,她强撑起身子,靠着沈昭的肩膀说:“你是沈重的谁?”
“他的曾孙,我也78了。胡小姐,我太爷爷死之前一直念叨您。他说这一世的姻缘过去就过去了,别纠结。忘了吧,向前看”
胡为青年老的眼睛闪着泪光,疑惑的皱眉,不敢相信道:“这是他原话?”
许叔点头,“不贪、不怨、不念”
不贪图没有结局的故事,不怨人生兜转,不念前缘再续。
胡为青心死般闭上了眼睛,没了执念身体果真轻了很多,连说出来的话都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好像梦啊,我竟然等了快一百年。如果我能见到沈重,我想告诉他,我们可能不会在遇到了,就这样吧”随着她一声叹息,她那股未尽悬吊的气也绝了。
沈昭没有流泪,尤族有规定。人死后周围人不能哭,不然亡人黄泉路上会迷路,会被孤魂野鬼带走。
胡为青,这一世,人间负了你。下一世,希望你做一只铮铮昂扬的鸟。别被困在既定的命数。
*
夜晚谢宅。
谢辽迎着月色,站在老宅的院子里。竟然也恍如隔世。
“先生”庄周在身后请示,“沈小姐说,情蛊已经解了,还希望先生遵守约定把秘籍早日给她”
两人之间唯一的羁绊随着胡为青的离开也悄然解开了。
幻境内到了冷的时候,现实也是。尤其带着寒气的夜晚。
谢辽经不住的咳嗽了几声,笑笑,“她还真是急不可耐啊”
“先生”庄周心疼的看着。这段时间谢辽的改变他看在眼里。他看着谢辽身上好不容易多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放松。可如今,一朝打回了解放前。
庄周斟酌道:“您为什么不想办法留住沈小姐?”
谢辽听笑话般看过去,“怎么留?谢家家产还是我这破败不堪的身体?前者,尤族可不缺钱,他们族人出了名的视金钱为粪土。而我的身体,说不定那一天没了”
“先生!”庄周急忙出声,“不吉利”
谢辽牵强的笑着,敷衍说道:“好,不说了。今天天好,我待会,你回去休息吧”
庄周走后,院墙上的落叶缓缓落下。一片落在了谢辽的肩头,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默默将树叶捡走。
谢辽扭头,欠了欠身,“许叔”
许叔笑笑,“夜晚天凉,在外面站着干什么?”
“我怕许叔找不到我”
许叔没有觉得意外,而是反问,“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会找你?”
谢辽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看着这张与记忆中年轻脸庞重叠的面容。
“在幻境里,你离开谢家是因为怕你不死的事情暴露。到我爷爷的时候又重新回来。而这段时间里你的模样会随着时间变换,直到和上一个自己完全脱离你才会回来。可是有些是不会变的”
“哦?什么?”
“眼睛”谢辽墨黑色的瞳仁凝视着那双浑浊老化的眼睛,肯定的说道,“那里未凉的热血我看的真切”
许叔觉得好笑,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从蹒跚学步到如今的挺拔利落的男人。这个面容不在稚嫩透露着男人的英气。他想笑,可是两行眼泪却顺着脸颊留下来,“谢辽,我看你长大,就知道你不是凡人”
他抬手擦了擦眼泪,“我算中了时间,本想把手头的事情交代好就去那里接你们。可是算来算去竟然忘记了每月十五。我匆匆赶过去这样狼狈。可是看她最后一眼又觉得值得了”
“你可以告诉她,这样她至少会开心点”
“不是每件事都要知道真相。我拖了她那么久,总算放她自由了。我找了她那么多年,竟然还在堂口,傻姑娘。不能在等了,在等就什么错过了”
“沈重,你也不能等了”
这个随着往事岁月一同尘封的名字在寻常的今天被人提起。而他没有惊喜,只有遥远的陌生。
沈重捋捋胡子说:“十五也挺不过去?我放心不下你”
谢辽低头,扯了扯嘴角,“我长大了许叔”
剩下的话不必多言。沈重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呆了几个轮回的房子,青砖瓦片的褪色翻新,具体到哪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转眼已是深秋,还真是呆了好久。
沈重沉沉的拍了拍谢辽的肩膀说:“好孩子”
谢辽指尖捻出一条红线,穿过沈重的心脏。这具躯壳顷刻间化作齑粉。
风将这处粉末卷起,围着谢辽转了三圈,随后吹响远方。
旋转间,谢辽好像听到了许叔习以为常的叮咛。
“如果十五太难受就去祠堂,那里会庇佑你”
谢辽重重的咳嗽了声,笑这场风又急又凶,就这样一下下吹走了他身边在乎的人,为数不多的亲人。
他抬头望向乌黑的天空,眼神恨不得将它戳出一个洞。
天道,好生不公。
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谢辽闷哼一声,一条腿支撑不住,重重的砸向石灰地板。许叔的嘱咐仍在耳畔。
他浑身瘫软,大脑空白,几乎是靠着本能向祠堂爬去。
祠堂常年飘着不断的香火。谢辽狠狠的撞开门,推到了岸边的烛台。台面上摆放的是谢家的列祖列宗。包括谢辽故去的奶奶和父母。
此刻他抬起头看向案台顶面的一个无字碑,那是谢家的祖先。听说得道飞升,所以不知姓什名谁,仅仅是一个无字碑,以示尊敬。
蚀骨的痛苦排山倒海的袭来。耳边是人的哭号,一声声震碎着谢辽的耳膜。他浑身战栗,脊背不受控制的弯曲,倒向地面。匍匐在地。
这场难熬的夜每月十五谢辽都要经历一次,只是这一次格外的长。大概因为许叔的离开刺激了他。
原本虚弱的谢辽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地上的烛台,用尽自己所有力气扔向案台。案台上的牌位被打散,唯独顶上的那个无字碑安然无恙。
“你是神仙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个!”谢辽嗓子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用尽全力。
他本无意冒犯,只是今天事情种种,他不想循着命数活了。这声本该石沉大海的叩问本不该有回声。
谁知,空荡的祠堂回荡起一道空幽的声音,“每人都要遵循自己的命数你忘了吗?”
那声音出来,谢辽身上的阵痛缓解了些。他满头大汗,靠在案台边喘着粗气,“如果说命数,该死的是我,不该是我奶奶”
那道声音回应,“你来人世间本就是为了体验,那些情缘你本就留不住”
“凭什么?你没有经过我所经历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
“因为…,我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