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时安尚未反应过来,云韶已经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艳红的裙摆卷着寒梅的冷香,一如她今日的态度,冷的是一塌糊涂。
他一时摸不清头脑。
却只见一个身量单薄的男人走到跟前,开口对他道:“公子没事儿吧?”
晏时安看了看自己的鞋,白色的羊毛毡靴,上头落了一个黑黢黢的脚印,黑色的泥水顺着鞋面开始往里面渗。
他皱了皱眉。
男人也看见他鞋子的惨状,笑道:“我替小妹道一句抱歉吧,她自小性子便是这样的,并没什么恶意,不知你家住何处,说来与我,我叫下人再买一双鞋子送到你府上,算作赔罪了。”
说话斯文,态度谦和,和宋云韶的嚣张完全不同。
可这人叫三公主却是自家小妹。
晏时安不消片刻便捋清了关系。
宋云韶上面只有两位皇兄,二皇子宋鄞他上次见过。
那么这个便是那位在民间都鲜少被人提及的大皇子宋冀。
“小事而已,大殿下无需多虑。”
对方只一瞬的功夫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宋冀觉得有趣,又与他聊了几句,知道他是进京科考的举子以后又勉励了一番。
才说了几句话,宋冀又咳了起来。
身旁的婢女赶紧提醒:“大殿下,今日太冷,咱们快些回去吧。”
宋冀摆摆手,将最后一声咳强抑了回去,苦笑着对晏时安道:“原想和晏公子多聊两句,但我这身子……这样吧,日后你若有空,尽可以到我府上坐坐,我们再聊。”
皇子成婚以后都会从宫里搬出来,在外立府。
宋冀前几年便与翰林院掌院的远房侄孙女成了婚,也在外头立府独住。
单从圣上替他选择的这门婚事也知道他并不受宠,立储的事更是沾不上边儿的。
宋冀点头施了个礼,不防袖口突然甩落一个玉牌,正落在了晏时安的脚下。
半个手掌大的玉牌,上面刻着一龙一虎,二者纠缠在了一起。
这玉牌用料不俗,雕的龙虎也栩栩如生。
晏时安弯下身子将玉牌捡起来,用衣袖擦掉背面染上的脏污,递还给宋冀。
宋冀伸手来接,玉牌从指缝渡过的间隙,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了一下,谁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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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了晏时安一脚,并没有让云韶心情好起来。
想到他那副根本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她更是更闹心了。
凭什么啊?
是,巷子里和他一起的那个姑娘确实是长得还不错,但跟自己比,也还是有些距离吧。
云韶她娘曾是京城绝代风华的美人,她爹也是文武全才,相貌堂堂。
自己年纪尚幼也已经出落的有模有样,假日时日,必将是个大美人!
况且,自己是公主哎!自己这么尊贵一个人,巴巴的追了他那么久,他连笑一下都不肯,怎么换成别的女子,他态度就变得那么好了!
凭什么?!
云韶越想越气,走到一半又转了回去。
她不想去找沈辞了,她必须得抓来晏时安问一问,问问那个姑娘到底比自己好在了哪里!
她宋云韶没长身高的时候就长出了好胜心,不管是斗鸡走狗、爬树翻墙还是斗蛐蛐、放纸鸢,她都必须是胜利的那一方。
沈辞、阿如汗,包括后宫陪她玩闹的那些小太监全部都知道,玩什么都不能赢了三公主,不然她会抓着你一遍一遍的比,直到自己赢了才算。
这样的好胜心,怎么能允许在追男人上面输给别的女子?
她挺着胸脯昂着头,气势汹汹想要奔回原路去找晏时安,可才走到一半,就又瞥见了大公主的婆母,钟老夫人。
老太太方才在儿子面前狠狠地数落了云韶一把以后,心里舒坦的紧,这会儿正拉着一干亲戚们说闲话。
“哎呀,别看我家儿媳是个公主,但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女的不是,女的嫁人不就是给人传宗接代的嘛!可她这肚子也不争气,这么久了才给我儿添了个女娃娃,还宝贝的什么似的,唉。”
能跟她说到一块儿去的妇人们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多半都是她从乡下一起带进京的亲戚。
好些都借着钟佺的帮忙在京城谋了事情做,自然巴结着钟老夫人,她说什么便应和什么。
“可不是么,我瞧着这大公主在宫里也并不怎么受宠,今天除了那三公主以外,就来了一个病恹恹的皇子罢了。”
钟老夫人直拍大腿:“哎呦,说的也是,可怜我那儿,以为娶了个助力,却搞得官场上也没了前程,要不是看在她是公主的份儿上,我早就叫我儿休了她了。”
言下之意,阿姐还是因为他娘俩的宽容才没被休了。
云韶气的牙根痒痒,她这次不仅是生这老婆子的气,就连钟佺也一道恨上了。
若不是他的放任,他娘怎么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欺负阿姐!
她的脾气向来是一点就着,寻了块石头,奔着几人方向就要扔。
可刚抬起手来,手腕就被人擭住。
云韶扭头一看,站在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匆匆赶来的晏时安。
他面色沉郁,问她:“殿下这是想杀人么?”
他从梅园出来,原是想折回家中换鞋子的,没想到正碰上宋云韶要拿石头砸人。
巴掌大的硬石,她瞄准的方向又正是钟佺母亲的头,这要是一下子击中,非得见血不可。
原本只觉得她嚣张跋扈而已,现在又加了一条,还想草菅人命。
不怪方才钟佺母亲那样惊惶。
“晏时安你放开我!!”
云韶怒极,想要挣脱他的手,却发现这文弱书生手上力气倒是不小。
他蹙眉不语,清逸的眸中全是嫌恶。
“你放开我!我要教训那臭老太婆!”云韶还在叫唤。
晏时安眉头皱的更紧,用另只手将她攥着的石头抠了出来。
石头扔到地上,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
他松开她,沉声道:“殿下虽身份尊贵,但也不该轻视他人性命!”
云韶心里一梗,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嘴。
确实,她刚才火气上来了,真的有一石头砸死这老太婆的心思。
但那又能怎么样,她没做错啊,那老太婆活着,就会一直欺负阿姐啊。
她怎么能当看不见呢!
再说,就算弄死她又能怎么样!她明明就是个恶人!
“晏时安,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教训我!”她叉着腰,胸脯一鼓一鼓的,直喘着粗气。
“看不惯殿下恃强凌弱罢了。”晏时安懒得与她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俩人吵架的声音早就惊到了那群说嘴的长舌妇们,钟老夫人见云韶吃了瘪,忍不住得意:“这位晏公子可真是——啊!”
一声惊叫,等众人再看之时,钟老夫人盘好的发髻已经散开,发尾齐刷刷的断裂,发丝落了一地。
而那红衣胜火的少女慢条斯理收起手中的软鞭,朗声道:“不过一个小小书生,真以为我听他的?本宫若是真想弄死你,父皇都拦不住!”
钟老夫人双腿稀软,噗通一声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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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钟佺,晏时安坐马车回到了晏府。
睦月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本想找人送信给她,叫她放心。
但想到如今京中的局势,决定还是过些日子有空的时候,自己亲自去一趟。
换好了衣服,他便留在书房读书。
像晏秋林说的那样,他确实是有几分读书的天赋,顶着案首解元的名头从金陵出来。
若能在会试中也得中榜首,那便是连中三元。
自立国以来,连中三元者也是少之又少。
他若能中会元,那么中状元的可能性又会更高。
旁人以为他来科考是要改换门楣,使家族兴旺,殊不知,他的使命远比这更大,非是状元郎不能完成的。
外头天色渐黑,书房内燃起了烛光。
一个青衣小厮走到门口,敲了两下房门:“公子,老爷回来了,在花厅,说要见你。”
书房内传来晏时安的回音:“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从书房到花厅,要绕过假山游廊。
他边走边思考着如果晏秋林问起睦月,自己应该如何应对才能平安过关。
想着,人已经来到了花厅门前。
晏秋林换好了室内穿的袍衫,表情隐在烛光之后,看着不甚分明。
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晏时安只能像平时那样,行了个礼,叫了句:“父亲。”
晏秋林抬了下眼皮,却没应他。
而是直接从袖管里掏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通体透明的虫子。
见那个盒子被打开,晏时安下意识的捂住胸口,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刺痛感再次袭来。
可是等了好半天,心口并没有传来疼痛的感觉,晏秋林只是将装着那只小虫的玉盒靠近烛台。
艳红的火苗忽明忽灭,透明虫子的身体也被映出了火焰的颜色。
晏时安心脏骤然一紧:“干爹这是要我的命?”
他自幼时起,体内便被种下了蛊虫,每月都会有一次疼痛难忍,除非拿出另一只雌虫来吸血缓解。
一雄一雌,两只是一对儿。
既能缓解他体内的痛苦,也能在必要的时刻将他体内雄虫引出来解掉蛊毒。
但若是雌虫死了,那么他这个供体也会一起死。
他猜测是睦月逃跑的事情,让晏秋林怀疑到了他的身上,想让他死。
他正想着该如何圆谎,却不料,上首的晏秋林只是笑了笑,又慢条斯理将玉盒收回到衣袖:“又忘了是不是,是父亲,不是干爹。”
“听闻你今日在钟府的满月宴上很是冷落了三公主殿下,我记得你不是答应过为父,会好好应付她的么?”
宋云韶!又是宋云韶!
心脏的疼痛瞬间消失,晏时安敛掉眸中厉色:“是儿子的错,我现在便去钟府求得三公主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