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公主无理》 1、面首 绕过西配殿,便是红螺寺后院的禅房。 前两日连着落了雪,这会儿琉璃瓦上的积雪还未化,堆出一座座小山的形状。 光秃秃的槐树枝上停着两只黑黄相间的鸟,大黄猫揣着肥爪子蹲在窗檐上晒着冬日的暖阳。 “晏时安!我来啦!”静谧的气氛被一道清脆的女声打破。 鸟儿受了惊扑腾着翅膀飞走,大黄猫也着急忙慌的从窗沿儿上蹦下来,出溜一下钻到了围墙后面。 罪魁祸首从假山后面探出小脑袋。 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少女,一双杏眼生的水润明亮,白皙的脸蛋上也泛着红。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这一路跑的。 少女蹦蹦跳跳朝着禅房方向来,稚气未脱的声音里尽是喜悦:“晏时安你用饭了没有,快出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可她才跑到了一半,就听“砰砰砰”三声—— 禅房的两扇窗户一扇门,都被人从里面给关上了。 十足的拒之门外的架势。 “!”她站住脚,圆润的小脸立时罩上一层薄怒。 可还不等她发作,禅房的门又开了。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被扔了出来,战战兢兢的打着抖。 “小人给公主殿下请安了。” 阿贵苦着一张脸,跪在地上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我家公子昨夜有些咳嗽,怕给公主过了病气,殿下,您还是请回吧。” 眼前这位小祖宗,便是当朝三公主,宋云韶。 她一直以飞扬跋扈著称。 虽说尚未及笄,但听说大臣们上书参她的本子,御史台就整整装了一间房。 大到搅黄了别家贵女和皇子的姻缘。 小到为了吃上一口玫瑰饼一大早上叫人堵住人家酒楼的厨子,硬是给绑到了宫里。她做的荒唐事无数,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作为皇室最小的女儿,再跋扈也有人宠着。 前年她听人说波斯香料最妙,央着皇上下令让士兵八百里加急给她送来,路上跑死了三匹马。 去年她要吃琼台的龙眼,信送到正在御敌的皇子手里,立马就有人拿了冰盒去摘最新鲜的给她送回来,又运了一棵龙眼树送进了宫里。 近来她又有了新目标,便是这位借住在红螺寺后山的金陵举子,晏时安。 不过人和物终究不一样。 这次她转了性,并没有来硬的。 就是天天往这儿跑,缠的厉害。 阿贵说完话,头恨不得杵到地里去,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她砍了脑袋。 可等了好半天,也不见有动静。 他大着胆子抬起头偷看。 却只见云韶满脸愁云,“啊?那请大夫了没有,可吃了药?” 阿贵小声:“还没,公子不想给寺里主持添麻烦,说喝些热茶就好了。” “那怎么行!”云韶一着急,声音又高了几度。 随即,她转身对身后的蓝衣少年道:“鹤宁,拿我的令牌,去谢府把谢太医叫来。” “可是主子……”鹤宁犹豫了一下,不想走。 “可是什么可是!”云韶急的跺脚:“让你去就快点去,耽搁了晏时安的病情,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她的脾气,蓝衣少年老气横秋叹口气,三步并做两步朝山下飞奔而去。 地上跪着的阿贵心里直发毛。 晏时安其实没病,就是让他找个理由把三公主撵走而已。 这要是真把谢太医请来,岂不是要露馅。 “殿.......”他抬头想找补两句,可人已不见。 云韶早就跑到了禅房门口,边敲边喊:“开门呀晏时安,我才不怕什么劳什子病气,快叫我进来看看你吧!” 没人应门。 连敲了好半天,里面还是一声儿都没有。 云韶心急火燎,甚至怀疑他是病太厉害晕在了里面。 “晏时安你没事吧!”她抬起腿就要往门上踹。 倏地一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风带起一股清冽的玉檀香。 云韶抬起的脚收不住力,裙摆下面的绣鞋刚好撩开了他外衫的下缘。 水粉的绣鞋,墨蓝的长衫就这么搅在了一起。 晏时安出来的急,外衫是随手披上的,底下就是贴身的中衣,被这么一掀,直接就露出紧窄的腰身,和一双笔直的长腿。 宋云韶却因为失了平衡,马上就要摔倒,正求救似的看着他哇哇大叫。 再烦也不能见死不救,晏时安伸出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云韶晃了两下,堪堪站定,忙又急着打量眼前人:“你没事儿吧?!” 肩上的热度消散,他撤回手,朝门内退了一步,侧身将外衫的系带收紧。 男子细窄却有力的腰身被掩进了衣服里面。 云韶失望的撇了撇嘴,将视线又移到他的脸上。 紧锁的眉头之下是一双沉静的眸子。 他眸色极深,里头映着夕阳蜜色的余晖。 明明是在生气,可周身仍被温润的气场包裹,让人想要得寸进尺。 云韶抿了下唇,觉得热意直往脸上涌,只好错开眼去抓地上的食盒,“我叫鹤宁去请太医啦,我们进去边吃点心边等吧。” 她低头就要往里冲,晏时安却往前一步将她拦在了外面。 “殿下,不可。”声音清冷疏离。 饶是拒绝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是好听的不得了。 云韶心尖儿一软,仰起脸望着他痴痴的笑:“有什么不可的。” 黑亮滚圆的一双眼,笑起来时眼尾略微向下,唇角上扬。 两颗酒窝一深一浅,天真烂漫,灵秀可爱,眼神甜的要沁出蜜来。 可熟知她的德行之后,晏时安只觉得自己在被冒犯。 “外间都在传晏某是殿下养在寺内的面首。”他冷冷道。 云韶立马炸了毛:“你听谁说的?告诉本宫,本宫这就去砍了他的舌头!” 这话也太伤读书人的颜面了!! 况且晏时安连个笑脸都不肯给自己,谁家的面首是这个样子的…… 阿贵赶忙过来:“外面好多人都在传了,近来总有人以进香的名义跑到庙里来看我家公子,公子被吵的都不能好好温书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 “殿下可是要将这些人的舌头都砍了么?”晏时安神情淡漠。 “……”云韶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那她是真不敢。 一是阿爹知道了肯定要收拾她。 二是她也觉得没那么严重。 不过就是说她养面首嘛,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 但自己这“面首”和人家的不一样,实在是太不听话了。 晏时安后退一步,准备闭门送客:“殿下抬爱晏某无福消受,还请放过在下罢。” “哎,你怎么这样!” 一再被拒,云韶也没了耐心。 她可是公主哎!被她看中的人,凭什么还这么不高兴。 还要让自己放过他?? 没门!! 她丢了精心准备的食盒。 樱桃酪玫瑰酥撒了一地。 “晏时安!被本宫看中是你的福气,你凭什么不答应!京城那么多世家公子想见本宫一面都没机会呢!” 晏时安眼皮也不抬:“那就请殿下将这宝贵机会分与他人罢。” 阿贵脑瓜子嗡嗡响。 天菩萨啊,他说的这是什么话哦! 他怎么敢对着公主说这样的话啊,脖子上那玩意不想要了么! 不出所料,云韶果然气炸了。 自己还是太惯着这臭书生了!把他惯得都要上天了! 她从腰间抽出软鞭,扬起手就要抽。 可架势摆了半天,晏时安就这么云淡风轻的站着,既不闪也不躲,好像根本不怕她。 云韶进退两难,到底还是不舍得,腕子一软,一鞭子抽在了房门上,将禅房门抽出个大洞。 她柳眉倒竖,用鞭子指着他:“晏时安,你——” 话没说完,身后响起一道凛然的男声。 “宋云韶!” 裹着一身寒冰来的一般,把云韶吓得当即就是一个激灵,再不敢动一下。 紧接着便见一个凤表龙姿的年轻男子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他面色不虞,盯着她,牙咬的咯吱咯吱的响。 “我给你鞭子是让你用来耍威风的吗?” 云韶哆哆嗦嗦叫了句“阿兄”,随即就被来人揪住了腕子,鞭子也被从手中夺走。 刚刚还八面威风的三公主,此刻像被揪住了翅膀的小麻雀。 她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己这个亲哥哥。 当今圣上的四子三女中,只有她和二皇子宋鄞是先皇后所出。 俩人是亲兄妹,性子却截然不同。 宋鄞十五岁便随外祖父征战沙场,文韬武略样样不凡,是立储的不二人选。 文武双全,相貌俊美,人品贵重。 这位出色的二皇子唯有一个软肋,就是这个嫡亲的妹妹。 去年的龙眼树,就是他派人从琼州一路运回来的。 为此还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劳民伤财。 “谢、谢太医来了……”恰此时,鹤宁也吭哧吭哧跟着跑上山,非常不识相的掺和了进来。 他背上还背着一个胡子花白颤巍巍的老者,老头手里拎着个药箱,大口喘着粗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呕血而亡。 看清是谁以后,宋鄞脸上的怒意更胜了。 “宋云韶!谢太医已过花甲之年,身子本就不好,皇祖母病了都没有折腾过他,你这次真是太不像话了!” 宋鄞被气的说不出话,视线一错,正看见一旁容色不改的晏时安。 结合最近城中的传言,他立马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顿时话头一转:“都是为了你是吧!” “是。”晏时安也不否认。 他倒要看看,这位在民间风评极好的未来储君是否也会公然护短。 可宋鄞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只见一个黑影儿飞扑到二人脚下。 宋云韶抱住了宋鄞的大腿。 扯着脖子嗷嗷叫唤:“阿兄别说了,都是云儿的错,和晏时安一点关系都没有!阿兄快带我回宫吧,你怎么罚我都行!”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干抖了抖。 最后一片叶子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了地上。 宋鄞脸黑的要滴下墨来,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2、云韶 “行!宋云韶,你可真行!” 宋鄞冷下脸,拎住云韶的兜帽,像拖小狗一样将人拖着朝山下走。 万幸已经过了晌午,庙里进香的人大多都已经下山。 寺内除了一些僧众以外,没什么人围过来看热闹。 三公主威风赫赫的颜面得以保存。 “阿兄~”云韶脚步踉跄,还惦记晏时安:“既然谢太医都来了,就去给他瞧瞧病吧,别白跑一趟。” 谢老太医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也跟着附和:“既然老朽已经来了,就替这位郎君把把脉吧。” 说着,他缓步走到晏时安面前,示意对方将手腕递过来。 太医世家出身,医术精湛。 十六岁以后便入了太医院,打那以后谢老还从没给三品以下的官员看过病。 今日也是卖云韶一个面子,毕竟眼前这位能让三公主这么上心,说不准以后会成为驸马爷呢。 “不劳烦您费心,在下休息几日便好。” 晏时安虽彬彬有礼,却并未接受谢老的好意。 他略垂首朝谢太医行了个礼,转身回了禅房。 摆明了是不想承云韶的一点情,这倒让宋鄞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皇室公主,在百姓眼里就是权势富贵的象征。 普天之下的读书人都向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 可等瞧见自己妹妹花痴似的盯着那人的背影,宋鄞的火气又再次攀到了头顶。 “你是花痴吗!再看,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禅房门上的大洞被晏时安主仆二人用毛毡捂住了,啥也看不见了。 云韶悻悻回过神,瘪了瘪嘴:“没得看了,阿兄,我们走吧。” “……” - 被一路拎到了山门前,门外已经站了许多人。 除了宋鄞随身的几个护卫以外,人群中还站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少年人。 十六七岁的年纪,生的眉目清正,潇洒俊逸,只是这会儿低垂着头,一脸愁云惨淡。 见二人出来,少年眼睛一亮,偷偷朝云韶使了个眼色。 云韶会意,拉了拉宋鄞的衣袖:“阿兄,沈辞什么都没干,你抓他来干嘛啊。” 宋鄞冷哼一声:“不是他,你是怎么出的宫?” “……”云韶被噎的不敢说话了。 她每回出宫都打着去国公府找沈辞的旗号。 可之前都好好的啊,这回肯定是谁泄露了风声!! 她斜了沈辞一眼,后者赶忙摇头,表示跟自己没关系。 看着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使这些眉眼官司,宋鄞气的七窍生烟:“宋云韶,你以后都别想出宫了!” “啊?”云韶大惊。 沈辞还想替她说情:“殿下……” 后半段没说出来,被宋鄞一个眼刀堵回了嗓子里:“还有你,沈国公也该知道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完了完了,这是要跟他爹告状啊。 沈辞吓得一抖,臊眉耷眼低下头,再不敢多言。 “阿兄~”云韶预备使用撒娇大法,宋鄞却根本不接招。 而是双手托住她的腋下,一个托举,直接把将人扔到了马车上。 态度也是冷冷的:“再敢多说一句,明天我就奏请父皇让你和沈辞成婚。” 沈辞瞪了瞪眼。 云韶撇了撇嘴。 二人嫌弃的互看了对方一眼后,一个钻进了马车,另一个蹿上了马背。 - 众人走后,红螺寺的后山重新安静了下来。 禅房门上破了个大洞,不补上的话,今天晚上非得冻死人不可。 阿贵寻了块木板往门上楔,他边干活边唉声叹气:“这三公主可真是个麻烦精,再来几次,非得把咱们这禅房拆了不成。” 晏时安坐在油灯下面,闻言放下笔,将刚写好的信放在桌旁,用烛台压住。 “是,所以要尽早让父亲进京,明日下山就将这信送出去吧。” “嗯。”阿贵点头应了,走过来将信纸折好塞进了怀里。 晏家是金陵富户,做绸缎生意起家,在江南地区很是有名。 江南的绸缎丝织品几乎都是出自他家,就连京城也有晏家的铺子。 但商贾之流毕竟低下,晏时安这一次科举便是改换门楣的时候。 所以这一次进京赶考,不止是他和阿贵单独来,晏父处理好了家里的事务,比他们俩晚些出发,不日也即将抵京。 借住在红螺寺,就是为了等到晏秋林进京以后,再置业安家。 但眼下,这禅房肯定是住不下去了。 一个三公主天天来找就够烦的了,现在又被这二皇子盯上了。 他们必须得马上搬出去。 “下次不管出什么事,都不可再用生病这样的理由了。”他沉声道。 阿贵想到刚才的惊险,一改方才单纯憨直的样子,点头道:“兄长教训的是,是阿贵的疏忽,不会再有下次了。” - 这头,云韶提心吊胆回了宫。 原以为会被阿兄好好教训一通,结果才进了宫门,宋鄞就被皇上身边的高公公叫走,说是有要事与他商议。 宋鄞临走前又扯着她的耳朵,叫她老老实实在华音殿待着,自己一会儿过来要是找不见人,就有她好受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云韶只得乖巧应下,笑嘻嘻将人送走。 没了束缚,云韶大摇大摆的迈进了华音殿的大门。 可是进到院子里以后,她立马觉得殿内气氛好像有些不同。 “茯苓!”她大声叫着两个贴身丫鬟的名字:“连翘!” 院子里依旧安安静静,无人应她。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鹤宁心里一紧,也暗道糟糕。 二殿下那边还没完事,这屋子里等着的又是哪尊大佛啊…… 片刻之后,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正殿出来两个身高体壮的老嬷嬷。 俩人大步流星走出来,绕过云韶,一人拎住鹤宁一只手臂,拎小鸡朝正殿拎。 这是寿康宫的管事嬷嬷,专门替太后惩戒不听话的下人,手段厉害的不得了。 鹤宁吓得不敢出声,只能求救似的一个劲儿回头看自家主子。 云韶也懵了。 完蛋了,自己不过就是出个宫而已,不光是阿兄知道了,现在皇祖母也知道了啊…… 她踌躇着不敢进门,却听正殿内传出慢条斯理的一声:“云儿,还不进来,是上次的佛经没抄够么?” 正是皇祖母的声音。 云韶脸绿了。 上回她偷偷跑出宫去京郊看马戏,被皇祖母罚抄了两百遍《金刚经》,现在一看见经帛还想吐。 她顿了两息,将气息喘匀,换上笑脸。 老远就开始叫:“皇祖母,您是不是知道云儿给您带了礼物,才特地在这儿等我的呀。” 主殿内已经跪满了人,华音殿的几十号下人一个挨着一个的跪了一地。 茯苓、鹤宁、连翘跪在最前,后面跟着一群小丫鬟太监,都是五体投地,抖如筛糠。 这么大的阵仗,云韶心里也直哆嗦。 可此时也只能压下慌张,继续赔笑脸。 她打小就会卖乖,向来知道做了错事以后如何得长辈们宽恕。 怀里揣着的小木盒此时起到了大作用,她滑跪进了正殿,膝行到太后脚边,讨好的将小木盒递了出去。 “听彩月姑姑说您最近夜里睡不好,云儿特地到红螺寺给您求了个桃木剑,说是放在枕下,就能一夜好眠。” 这确实是从红螺寺带回来的。 只不过不是求的,而是她觉得好玩随手在山门口的摊子上买的。 手掌大小,剑尾拴着红绳,雕刻十分粗糙,上面还有木刺。 可再粗糙的玩意儿也抵不住她的一通吹嘘。 “这是云儿亲手刻的,又送去寺里在菩萨座下放了七七四十九日,这才敢送到皇祖母眼前的。”她一本正经的瞎胡诌。 太后借着宫女的手看了眼木剑,表情古怪:“枘圆坊,你亲手刻的还特地雕上木匠铺的名字。” “……” 谁知道就这破玩意还能是木匠铺出品的啊!! “祖母~云儿知错了,您罚我吧。”云韶脑袋耷拉下来,不再狡辩。 太后叹口气,摘下护甲,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和缓一些:“认错倒是快,但天天往沈家跑到底是不成体统,你毕竟是个姑娘家。” 见祖母好像没怎么生气,云韶放松了不少。 她刚想说自己不是去找沈辞的,但想一想又算了。 没有经过会试,晏时安就还是个商贾之家出身的举人,祖母一定看不上。 还是等等再说吧。 太后继续道:“等过了年你就及笄了,到时候哀家让你父皇下旨,把你和沈辞的婚事定下来。” “……啊?”云韶双眼瞪得溜圆,竟然有点想笑。 沈辞打小跟她一起长大,他撒尿和泥的样子自己还记得呢。 他俩怎么可能成亲嘛! 没想到这个表情落在太后眼中,就变了味儿。 就这么高兴? “唉。”太后语气略带酸意,从椅子上站起来:“算了,早晚要去别家的,也省得你父皇难做。” 为啥难做?还不是朝臣老是参她什么私德不修公德不彰么。 这要是嫁到别人家去,就算看在沈国公的份上,言官也得注意着点了。 可这两句话到底啥意思,云韶到现在都不知道。 她抓抓脑袋,挽上太后的手臂送到华音殿门口。 “祖母云儿不想嫁啊,我还想再多陪您几年啊。”她抓紧剖白内心。 太后斜了她一眼,云韶笑的乖巧恭顺,一脸真诚。 太后心里舒坦了,拍拍她的手:“那就再等等,祖母也不想让云儿嫁那么早。” - 天色大黑,也不见宋鄞过来。 云韶用了晚膳以后,就趴在乌木小几上写单子。 七七八八大概写了大半张纸,她撂了笔,将鹤宁喊了进来。 “你按这单子去库里面一一取出来,明日送去红螺寺,亲手交给晏时安。” 白天丢了那么大的面子,竟然还不死心。 鹤宁不解:“主子,您真要送啊。” 也不是没送过,打月前她在庙会上看中晏时安以后,几乎是天天往他那儿送东西。 但不管是吃的用的,人家是连根毛儿都没收过。 鹤宁就不懂了,他家主子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耐心。 云韶打了个哈欠:“这次给他拿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叫他一定要用,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儿。” 她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告诉他本宫也不知道阿兄会去,吓着他了,叫他别放心上。” 好家伙,不光送东西,还要道歉。 他觉得那臭书生肯定会什么苗疆蛊术,把他家主子给迷惑住了。 鹤宁闷闷将单子收进袖口,点头应了。 次日,鹤宁老早就起身,将单子上的东西一一挑拣,带出宫送往了红螺寺。 可不到一个时辰,人又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彼时,云韶骑坐在圈椅上,正百无聊赖的拨弄着宋鄞之前从宫外给她带的九连环。 见人回来,她立马坐直了身子,晶亮着一双眼,问道:“这次可收了没有?” 鹤宁呼哧带喘:“没……没、没了。” “什么没了?” 俊秀的小太监艰难喘匀一口气,说道:“晏公子,晏公子和他的小厮都没了!” 3、禁足 “没了?!”云韶从椅子上蹦了下来。 鹤宁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没了,是走了!寺里的住持说俩人天不亮就收拾东西走了,没人知道去哪儿了。” “啊!那你找了没有啊。”云韶急的一张小脸都皱巴起来了。 晏时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这要是出去叫什么土匪恶霸给劫了,那自己罪过可就大了。 “找了,奴才叫人在城里客栈驿馆都问了,也没人见过他们俩。” 云韶一听,急火蹭蹭的就往嗓子眼儿钻。 她拿起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一抹嘴道:“备车,我自己出去找。” 这下,鹤宁丁点迟疑都没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主子不可!” 原本站在一旁奉茶的茯苓和连翘也跟着跪下了。 就连门口洒扫的丫鬟太监也都跪了一地,噼里啪啦,下饺子似的。 …… “你们这是做什么?”云韶撂了脸。 大丫鬟茯苓解释:“二殿下昨夜来给您下了禁令,说只要他不允许,您就不能出宫。” 云韶一脸震惊。 昨晚等了那么久都没等来阿兄,结果自己睡着了,他倒是来了。 还下了什么禁令。 他凭什么啊?!! “阿爹和祖母都没管,他凭什么不让我出宫!” 她气的在屋里直转圈,正要把桌上那套白釉纹玲珑戏鳯杯朝地上砸,就被人喝住:“砸吧,反正也要从你月例里面扣。” 语毕,宋鄞负着双手,带一身寒气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是刚从锦衣卫北镇抚司赶回来的,衣服没来得及换,身上还带着让人不适的血腥味。 十六岁那年,皇上就将锦衣卫交给宋鄞管。 那里的犯人向来只进不出,刑罚严苛暴虐,见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云韶从没见过阿兄如此,因为他从不会穿这样的衣服来看自己。 她捏了下鼻子,宋鄞反应过来,又退到门口,脱了外袍让下人拿了出去。 下人们都被屏退,屋内只剩宋鄞云韶两个。 云韶赌气撇过头不看他,半张脸被桌上的烛火映的红彤彤的。 宋鄞感慨时间匆匆,他的小妹妹怎么突然就长大了。 见他一直呆坐着不说话,云韶先绷不住了:“宋鄞,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宫!” 她没大没小习惯了,宋鄞眉头都不皱一下:“最近京城不太平,你就在宫里好好待着。” 这话不是诓她,京城最近确实不太平,顺天府接了好几起命案。 死者全都是六部官员家的下人,尽管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死因蹊跷。 这个当口,云韶当然不该出宫乱跑。 更何况她昨天看那个书生时候的眼神,那样讨好,像什么样子! 堂堂一个皇室闺女,如此卑微,对方竟然还没瞧上她! 想想这些,宋鄞就气的牙根儿痒痒。 要不是碍着皇子的身份,他都想直接把那书生绑来,看他还清高不清高! “还有那个晏时安,以后你不许再去找他,听见没有。” 云韶捂着耳朵:“没听见!” 宋鄞昨夜在北镇抚司审了一夜的人,现在急需休息。 见云韶如此,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可都走到了门口,回头看,这丫头还是梗着脖子瞪自己,他叹了口气,又折返回来。 “阿兄不会害你,等明年春闱结束,阿兄肯定找一个比他强许多的妹婿给你。” 他态度和软了一些。 “不要!”云韶还是像个气鼓鼓的□□一样死盯他不放。 宋鄞又强行撸了撸她的脑壳:“还有阿如汗,以后都不要和他来往了。” “为什么?”云韶一愣。 宋鄞不愿意跟她解释其中缘由,只能强硬道:“你乖乖听话,阿兄什么时候害过你。” 阿如汗,北方东胡国的十三皇子,是草原上来的小质子。 若干年前,皇上刚刚登临帝位,东胡屡屡犯边。 是国丈霍启大将军,也就是云韶和宋鄞的外祖父亲自带兵出征,不久就打的东胡自愿投了降。 为了表明他们的臣服之心,东胡送来了当时刚满八岁的十三皇子阿如汗,进宫做了质子。 小小幼童,不过是弱国的献祭者而已。 皇帝仁慈,从没苛待过他。 还让他与皇室子女一同在太学读书,学习中原文化礼仪,如今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他平时总是跟在云韶身后,像个叭狗儿似的云韶指哪儿他打哪儿。 所以宋鄞并未对他产生足够的警惕心。 但最近京城里发生许多事情,加上又有百姓看到了异族人出现在城中。 联想到年底正是东胡进京纳贡的时间,宋鄞和皇帝都怀疑这次的事情是东胡人所为。 那么宫里住着的这个阿如汗,就很有可能和他们里应外合。 从华音殿出来,宋鄞想了想,拐了个弯儿去了一趟质子府。 时至深冬,宫里各院都点着地龙。 但阿如汗是东胡质子,在宫里没什么地位。 宫里捧高踩低惯了,他这屋子的温度就很低,冷的说话都冒白烟。 宋鄞推门进来时,阿如汗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 “二殿下。”看见是他,阿如汗赶紧起身行了个礼。 宋鄞愣住。 太久没见过,他都不知道这小子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几乎能和自己平视了,肩宽体阔,眉目粗黑,唯有笑起来上扬的唇角还带着些稚嫩。 放在外面,已然是个能够顶门立户的男人了,不怪起了那样的心思。 地上的碳炉燃着,上面用架子支着一头已经腌制好的小羊。 满屋子盈着的都是烧烤的肉香,碳炉旁还放了一堆香料。 看样子刚刚阿如汗就是在忙这个。 “你们的人送来的?”宋鄞问他。 “嗯嗯,皇帝陛下仁慈,让他们带了东西进宫见我,这是我娘亲手腌的羊,我想烤好了给云韶送去!”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笑笑的,看起来倒是和卖乖时候的云韶有几分相似。 只是云韶这么笑的时候,一般眼睛都在滴溜溜的乱转,他却没有。 屋子里太冷,全靠碳炉的那一点热量撑着,宋鄞不愿意多待,就站在门口:“不必了,以后云儿不会再见你了。” 阿如汗懵了。 他刚想问为什么,但对上二皇子一脸淡漠的神情,瞬间就知道了原因。 “是皇帝陛下不同意我的请求吗?” 他想留在中原,他向皇帝求娶了云韶。 前日见东胡使臣,对方暗示他东胡已经在想办法准备将他接走了。 但他并不想回去。 他在东胡是最不受宠的皇子,母亲是个不受人尊重的婢女。 他从小被散养长大,不论是兄弟还是姐妹,都以欺辱他为乐。 如今父皇已经年老,几位皇兄为帝位争得头破血流。 像他这样的成年皇子,回去就会被逼站队,一个不留神不光自己活不成,就连娘亲也要被连累。 况且云韶是这里最尊贵的公主,不会跟他回草原。 为此他求见了皇帝陛下,表示自己想要求娶云韶,并承诺会一生留在中原。 皇帝当时没有给他答复,他为此还很高兴来着,觉得自己希望很大。 可是眼下,二皇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们不许自己和云韶成亲。 阿如汗眼中亮晶晶的光一下子就暗淡下来了。 他像一条失落的小狗,方才昂扬的精神不见了,只是看着宋鄞,一遍遍的问:“我可以不回东胡的,以后都留在中原。” 宋鄞蹙了下眉,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是错的。 阿如汗眼中的失落不似作伪,他或许并不是阴谋的参与者。 只是单纯的想要求娶云韶罢了。 但一个弱国小质子,连自己的命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竟然还想求娶他的妹妹,实在是可笑。 宋鄞睇着他,决定把话说的明白一些:“云儿,她是我最宝贵的妹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是我们国家最尊贵的公主,她未来要嫁的郎君可以不是人中之龙富有四海,但一定要是个目达耳通,能替我妹妹撑起一方天地的人。” 阿如汗上了几年太学,这些词儿也学的七七八八,大概能够听懂他的意思。 闻言,忙道:“我可以啊,我可以的,我会用生命保护她的。” “不,你不能。”宋鄞挂下脸来。 可笑!小小质子,你的命甚至都不是自己的,拿什么来保护我的妹妹?! 4、沈辞 公主被禁了足,这下可把华音殿的下人都愁坏了。 他家主子是个野的,平时天天在外头跑还都嫌不够,现在被圈进了院子里,她越发闲得慌,就逮着一帮下人欺负。 华音殿有个宫女认识司乐坊的舞姬,也跟着对方学了些简单的舞步,云韶就叫其他的小宫女跟着她身后学。 大冬天的,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雪地里比比划划,实在不好看。 但云韶也不气馁,又叫鹤安去了一趟司乐坊,叫来几个宫人,拿着古琴笙箫站在殿内吹吹打打。 跳舞的站在院儿里,吹曲儿的站在旁边。 云韶就抱着汤婆子惬意的坐在院子里看,别提多潇洒。 她是潇洒了,可太后受不了了。 因为云韶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八岁之前一直就在太后的寿康宫里,八岁以后才赐了离寿康宫最近的华音殿给她。 两宫离得近,太后天天伴着丝竹声念佛,都要耳鸣了。 最开始,她还体恤云韶被禁足无趣,给自己找乐子。 但生生是吹了好几天,天亮就吹,天黑才散,太后终于受不了了。 腊月十四,太后怒不可遏的带人踹开了华音殿的大门。 彼时,正午的阳光普照,云韶刚刚用了午膳,正躺在椅子上里晒太阳。 丝竹管弦吹吹打打,几个小宫女歪歪扭扭战成一排,肢体僵硬的比划着。 连翘和茯苓围在云韶身边儿,一个给喂点心,一个在给煮茶水。 满京城的纨绔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人会玩! 太后气的眼角直抽抽。 但碍着云韶年岁大了些,总要给些面子。 咬着牙叫司乐坊的宫人和跳舞的宫女都散了。 院子里的人都识趣儿的避了。 太后这才拎起了云韶的耳朵进了主殿:“你也是长能耐了!你这是跟哀家叫板呢!” 云韶被揪着耳朵哎呦哎哟的叫。 太后将她扔在软榻上,她就委委屈屈的将脸埋进锦被里,瓮声瓮气:“云儿不敢。” 瞧瞧,瞧瞧!哪有一点皇室千金的样子! 太后朝她屁|股上踢了一脚:“你不敢,哀家看你敢的很啊!” 锦被里传出稀稀拉拉的啜泣声。 太后一愣,就听锦被里传来呜咽声:“云儿就是想阿娘了。” 云韶的阿娘,便是已故的皇后娘娘。 圣上登基才一年,皇后便罹患重病过世。 当时的云韶才四岁,还是个小不点的奶娃娃。 早早就没了娘,想想也觉得可怜。 所以后宫众人待她都分外宠爱,只是过犹不及,将她养成如今这样张狂的性子。 太后也后悔,可又不忍心真的罚她。 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如今从她口中听见想娘亲的话,太后更是心底一酸。 也是,她这般青涩的年岁,却只能在死气沉沉的后宫里待着。 又没有个知心的人儿,怎能不难受呢? “云儿别哭,阿娘不在,祖母不是在呢么。”太后揽过她的后脑,温柔的轻抚。 云韶吸溜吸溜鼻子:“可是阿兄把我关着不让出去,祖母都不管。” 嚯,她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太后抚着她后脑的手顿了一下,哭笑不得:“你阿兄也是为你好。” 云韶扑腾一下从她怀里蹦出来,张牙舞爪:“明明是阿兄嫌我给他添麻烦了!每次出去他都要去抓我。” “别浑说!鄞儿最看重的就是你这个妹妹。”太后皱了眉。 云韶嘟着嘴:“那他天天从城东逛到城西,什么好玩意都见过,凭什么就将我锁在这深宫大院里。” 红墙黑瓦的皇宫,宫外的人以为是多好的地方,云韶却屁股上长刺儿似的,恨不得一刻都呆不住。 太后算是看明白了,合着连哭带闹好半天,还是为了要出去。 她板起脸,将袍子上褶子捋平:“哀家也是白疼你了,为了出个宫就这么折腾人。” 见皇祖母冷了脸,云韶略顿两息,自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物件,攥在手里,扭扭捏捏伸到太后面前,翻转手掌。 太后狐疑的朝她手心儿里瞧。 里头赫然放着的是一块雕走了形儿的小木块儿。 好像刻的是把剑,却连剑身都刻的是歪歪扭扭的。 “给祖母的,云儿手艺不好……”她嗫嚅道。 上回出宫骗祖母买回来的那个桃木剑,她到底是心中不安,就又叫鹤宁去寻了块上好的桃木,没事儿就自己躲在屋里刻。 本来刻的难看不想往外拿的…… 可现在实在是没法儿了。 “您瞧,祖母没白疼云儿的,祖母您别生气啦。”她害羞的滚进太后怀里。 太后看着她这副样子,没忍住,眼尾都笑出了褶子。 “你啊。”她戳了下云韶的脑壳儿,又拉着她的手细细的瞧。 白嫩的小手上赫然留着几块新伤。 太后一瞬间气儿就都消了,又开始心疼她。 “你阿兄也是,不叫出宫就算了,怎么华音殿也不叫出,还真想憋死我云儿么!” 云韶知道,不让出宫是怕她去找晏时安,不让出殿是怕她去找小十三。 但个中缘由阿兄却又不告诉她。 太后摩挲着手里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桃木剑,叹口气:“你阿兄说了不叫你出去,祖母也不能坏了规矩。” 合着这一通算是白忙活了。 云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应了句:“哦。” “行了,别摆着副样子给哀家看了。禁足是要禁的,但哀家准许叫人进宫陪你吧,沈家二郎怎么样,哀家这就叫人去传他进宫来。”太后终于还是妥协了。 俩孩子打小一块儿长大,云韶古灵精怪,沈辞老实巴交,若是以后嫁到国公府上,她怎么也是不会吃亏的。 可云韶不愿意。 她见沈辞做什么?她是要出去找晏时安的啊。 算算他离了红螺寺也已经好几日了,自己这儿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搞得她这几天连觉都睡不好了。 “算……”算了吧卡在嘴边没说完,她脑筋一转,又应道:“那云儿就多谢皇祖母啦!” * 外男不得擅入后宫,是哪朝哪代都不能坏了的规矩。 所以饶是太后的旨意,为了护着云韶的名节,也没让沈辞走正门,而是叫人给换了一身侍卫的衣服,从侧门送进了华音殿。 “沈辞!你来啦。” 他来的时候,云韶刚被茯苓按着喝了一碗调理癸水的药汤,嘴里苦的发麻,茯苓便递了颗饴糖给她含着。 见沈辞进来,她又从罐子里拿了颗糖,跑过来想递给他。 沈辞却朝后退了一步,态度冷淡的行了个礼,避开了她要塞糖的手。 “你不吃糖吗?”云韶一愣。 沈辞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吗? 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啊! 沈辞态度冷淡,拒人三尺之外:“公主殿下叫沈辞来可有什么事儿?” 从红螺寺回家的次日,二皇子就上门告了他的黑状。 他爹觉得丢人,二皇子走了以后,他立马就被狠狠地抽了一顿。 现在屁股还疼着呢! 要不是怕云韶笑话,他都恨不得趴在地上说话! 而这个罪魁祸首还喜滋滋儿的要给他糖吃?? 吃什么吃!他现在委屈的直想哭。 沈国公年少时便开始习武,如今四十多岁了,仍旧是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 打儿子根本就不用下人动手,他老人家亲自上阵就把沈辞给抽了。 藤条一下一下抽在他的屁股上,他爹就一直在骂:“尚公主就够丢脸的了,你倒好,还伙着其他人给自己戴绿帽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国公夫人在旁边差点哭抽过去,他那几个庶出的大哥弟弟,都围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沈辞当时死的心都有了。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太后是有意给他和云韶赐婚的。 沈国公觉得,嫡子尚公主是丢了仕途的光明,但他要把尚公主这种差事硬生生让给别人,就又变成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活王八。 沈国公很矛盾,但不代表他就不生气。 等沈辞被下人从条凳上抬下来的时候,他都感受不到自己的屁股还存在了。 当晚,他趴在床上,顶着个烂屁股对着月亮暗暗起了誓,以后要是再帮宋云韶,自己就是狗! “说,叫我进宫到底有什么事儿!” 他不敢全坐在椅子上,一直是虚着的,双手撑着桌子,生怕碰到了伤处。 云韶没意识到他的隐患,忧心忡忡道:“晏时安不住在红螺寺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一问都把沈辞给气笑了。 自己一个顶天立地的八尺男儿,又不像云韶似的是个花痴,咋可能天天盯着一个书生去了哪儿?! 云韶愁眉苦脸,挺翘的小鼻子都使劲儿的皱皱着,别提多难受。 沈辞幸灾乐祸:“还能去哪儿,躲你呗,像你那样天天追着人跑,全城都在看热闹,要我我也得躲啊。” 被他戳中了痛点,云韶嗷的叫了一嗓子来表达内心的不悦。 把沈辞惊得手臂一软,一下子就跌在了椅子上。 未愈的屁股接触了椅面,他疼的俩眼一黑,差点没晕死过去。 “嘶!” “你怎么了?”云韶看他。 沈辞强撑着手臂又虚坐起来:“无事,你赶紧说。” 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还能有什么事儿,如今云韶一心都扑在晏时安身上,叫沈辞进宫,也不过是想让他帮忙在京城找找,看看晏时安搬到哪里去了,过得好不好,安全不安全。 二皇子关了她的禁闭,却并没有拦着太监宫女出宫。 云韶也派鹤宁出去找了好几次,但他毕竟是常年在宫里待着的人,在京城找人这样的事儿,他做起来并不顺手。 但沈辞不一样,沈二郎交由广泛,哪哪儿都有朋友。 云韶觉得他肯定能找到。 却不想沈辞死活不答应:“不行!” 说完,他嘴角抽了抽,心底竟有些凄凉。 唉,同样都是人,凭啥云韶一心都扑在晏时安身上,倒叫自己白担了这虚名。 是,晏时安是生的英俊挺拔气度不凡,但小爷也没差哪儿啊! 不就是不如他会读书嘛,但自己还是个世子爷呢,以后可是要继承爵位的! 好端端的有捷径不走,他干嘛非得去费那个大劲考什么科举啊。 被他拒绝,云韶也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是连哄带劝的求:“辞哥哥,你最好了,你就帮帮云儿吧,我现在出不去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外头让人欺负了怎么办啊。” 沈辞撇撇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羞,他被人欺负和你有什么关系!” 云韶切了一声,翻着眼皮儿朝门外喊:“鹤宁。” 蓝衣小太监小碎步跑进了殿内:“主子,您有什么吩咐。” 云韶朝他勾了勾手,鹤宁赶忙附耳过来。 听罢吩咐,又小跑着出去。 沈辞看着这主仆两个一脸郑重的模样,忍不住好奇。 但不管用什么办法求自己,小爷都坚决不当狗! 片刻之后,鹤宁抱着个罐子回到了正殿内。 那罐子沈辞记得,那是云韶当宝一样的蛐蛐罐子。 俩人打小一起玩,对对方的家底都是一清二楚,沈辞清楚的记得,那个罐子里装着云韶当宝一样藏起来的蛐蛐—— “你真愿意把这对儿金翅双斑大蛐蛐送我??!!” 这可是云韶花了大价钱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一直宝贝的紧,过去沈辞要看一眼她都不让的。 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云韶心疼的眼角直抽抽,但还是咬着牙把罐子递到了他手里:“必须得把晏时安给我找到啊,不然这蛐蛐就还得还给我,听见没有!” 沈辞乐得见牙不见眼,抱着蛐蛐罐死活不撒手。 什么对月起的誓言老早就忘到了脑后面,为了金翅双斑大蛐蛐,狗就狗吧! 沈辞喜滋滋的带着蛐蛐罐子走了,出了华音殿大门时还对着天小声“汪”了一声。 当晚,华音殿内的云韶就收到了沈世子送来的信儿,说是晏时安找到了。 5、晏府 京城,举人巷。 一座风雅别致的大宅之外,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郎。 “没错吧,真是这儿吗?”他皱着眉自言自语。 复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举人巷第一间,黑漆大门,门口有两个貔貅。 这便是昨晚上国公府的沈世子给公主送的信。 鹤宁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又问了周围邻居,终于确认了,晏时安还真就是住在这儿。 敢情这晏公子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啊。 鹤宁暗暗记着准备回去和主子禀报,迈步上了台阶,叩响了大门。 门房出来应门,听说他是宫里来的,马上就打躬作揖的将人带进了院子。 四进的大院子,抄手游廊,雕梁画栋,庭院的立柱都是红木雕花的,没想到这院子的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还要气派。 晏时安接了通报出来迎他。 清俊出尘的年轻郎君迈步而出,鹤宁记得主子的吩咐,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还好还好,四肢俱全,皮肤红润,还是他家主子心悦的那个模样。 “晏公子可安好啊,我家主子近来十分惦记着您呢,您倒是说走就走了,连个信儿都没给留下。”他不软不硬的刺了对方一句。 晏时安像听不懂,眼皮都不抬一下:“是公主殿下多虑了。” …… 瞧瞧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行啊,鹤宁都为自家主子觉得不值。 这样热脸贴着冷屁|股,可得是多长时间才能如愿啊。 “这些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药材,全是极其珍贵的东西,主子特叫给您送来,赶紧收了吧。” 鹤宁说完话,又等了半天,直到递药箱子的手都举酸了,也不见有人来接。 可真没眼力见啊! 晏时安身旁那个小厮好像是瞎的! 鹤宁心里一个劲儿骂娘,面上也只是客客气气的一句:“都是宫里库房挑出来的好东西,不治病也能补身。”然后又朝前递了递。 对面这俩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作为华音殿的总管,鹤宁已经好长时间没受过这种冷落了。 但对面这位毕竟是自家主子看中的人,他也只能受着。 正酝酿着再说些什么,就听对面传来清冷一声:“在下身体康健,无需这些珍贵药材,还请鹤公公再拿回去吧。” 说完,也不等鹤宁再来纠缠,便吩咐下人:“送鹤公公出府。” 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回书房去了。 “……” 鹤宁脸黑着回来的时候,华音殿里又是一派歌舞喧天的热闹场面。 太后实在受不了了,一早就去广渡寺礼佛去了,说是过些时日再回宫。 昨夜京城落了雪,院子里太冷,所以今天的歌舞表演是在内堂里面的。 云韶斜靠在贵妃榻上,腿翘的老高,正手舞足蹈的指挥着宫女队伍。 “哎,你腰动一动啊,再比个兰花指,这不就好看了嘛!” 平时太学的夫子叫背一篇文章能把她愁死,可就偷偷去了一次楚馆,就把这副做派学了个十成十的像。 属于是天生的纨绔了。 见鹤宁回来,她一双眼睛就像正月十五的灯笼,又圆又亮。 “怎么样,晏时安还好吗?收了东西没有,可问了我吗?” “没、没有……都没有。”鹤宁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又没收啊……”云韶悻悻的缩回脖子,难掩失望。 但她惯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不问就不问吧,他若跟旁人一样巴结着我,本宫还瞧不上他呢。” 对的,自己喜欢不就是喜欢他的这份卓尔不群么!! 见她也没怎么生气,鹤宁壮着胆子将今日看见的,以及和晏时安说的几句话都一一交代了。 听说晏时安家院子极大,很是富庶,云韶自己也挺惊讶的。 她和鹤宁一样,单知道他是从金陵来的举子,家中是做些小生意的,可并不知道他家家世不俗。 “奴才回来的时候特地跟牙行问过了,说晏家是金陵的绸缎商人,晏公子是独子,他家有钱的很,就连千两房款都是付的现银。” “哦。”这些杂事云韶随便听听也就算了,晏时安家里再有钱又能怎么样,天底下谁家也不可能比皇家更有钱。 只是怪不得晏时安从不收她送的东西呢,原来他家根本不缺这个。 唉,看来以后得换点别的花样了。 她暗暗记在心上,又问:“那你打听没有,他家宅子里可有年岁相当的女子出入?” 晏时安年及弱冠,又生的风流明秀。 云韶自己最初也是冲着他这副漂亮的皮相看上他的。 自然就会怕他身边也有自己这样肤浅的女子。 那是上月的事儿了。 她偷跑去红螺寺想看庙会,结果被阿兄知道,派了人捉她。 她东躲西藏时无意间推开了文殊殿的门,直直就撞进了晏时安的怀里。 他那日穿的也是一身月色的长袍,脖颈子悦目修长,叫她姑娘时,喉上的凸起一滚一滚,惹得她心慌气短。 腔子里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似的。 她脸也热了,脚也软了,恨不得把一颗心肝儿都掏给他。 如此出尘绝逸的一个人,若没有别的女子看中他,云韶是不信的。 熟知主子的心思,鹤宁还真问了:“邻居说晏家主仆都是男的,偌大的院子,一个女的都不见出入过。” 云韶心下大定。 管有没有人看中他呢,只要他心里没有装了别的什么姑娘就行。 她打小吃的用的都是全天下最好的,驸马当然也要最好的,并且坚决不能与人分享。 吹拉弹唱折腾了小半天,云韶终于因为耳根子疼把人都散了。 她由丫鬟服侍着,用了点小厨房送来的午膳,然后迷迷糊糊的躺在榻上睡了一觉。 她做了个梦,梦见到小时候的自己和沈辞,俩人好像在一个园子里面玩,沈辞在她前面,跑的很快,她追不上,就边跑边喊:“辞哥哥!辞哥哥!” 前面的人猛然回身,她恍惚间觉得那人又不是沈辞。 就在这个当口,她被人从睡梦中给叫醒了。 “阿兄?” 云韶迷蒙着一双眼,看见一身黑色劲装的宋鄞坐在边上。 见她睁眼,宋鄞温声:“魇住了?”然后又叫丫鬟去准备温水给云韶擦脸。 “做了什么梦,怎么突然叫起沈辞来了?” 宋鄞不明所以,这丫头前两天还为着个书生要死要活的,怎么今天又在梦里叫起沈辞的名字了? 她到底有没有个准儿啊。 但转念一想,宋鄞又觉得挺好的。 沈辞虽说读书是笨了点,但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总比那个一身反骨的书生强多了吧。 “啊?”云韶也挺懵的。 她已经意识到梦里的那人不是沈辞,而是另一个熟悉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茯苓拿着帕子给她擦了脸,云韶的精神总算回来了。 她朝窗外一望,天色已经大黑了,她这一觉愣是将晚膳的时间都睡了过去。 要搁往常,茯苓她们肯定不会叫她睡这么久的。 但是眼下出不去华音殿,让她起来就是折腾人,还不如就一直睡着呢。 起码睡着的三公主就乖巧温顺多了。 “我才回宫,就听说你把皇祖母气跑了?”宋鄞眯着眼看她。 云韶眼珠子朝天,一脸的不服不忿:“祖母是去敬香的,阿兄莫要乱怪人!!” “那司乐坊那些宫人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给人练的腿都细了一圈了。” 云韶憋着乐。 司乐坊的宫人被她叫来吹曲儿,但是只能在院子外,所以得一边溜达着一边吹奏,可不是把腿儿都溜达细了么。 见她这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宋鄞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收着劲在她的脸蛋上掐了一下,把云韶掐的嗷嗷叫唤:“宋鄞,你关着我不说,你还掐我!等我出去就告诉阿爹,看他怎么收拾你!” 整个后宫,其实最宠着云韶的人是皇上。 宋鄞和太后还算是有底线的,不会一味让她胡闹。 但皇上面对这个小女儿,基本上就毫无原则了。 这次任由她被关了这么久也没有来看,是实属罕见了。 “你可别给阿爹添乱了,现在朝上事务就够烦的了,阿爹最近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里有空管你。” 阿爹到底在忙什么,云韶倒是没啥兴趣。 她只是知道最大的靠山都没空管自己,这得猴年马月能被放出去啊。 她长叹了一口气,重新又靠在了榻上,生无可恋的看着房梁,像一只被剪了膀子的小鸟。 “行了,这副样子给谁看。” 宋鄞起身,走到桌边,拿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扔到了云韶的怀里。 “三日之后,阿姐家的孩子满月,送帖子来了,你去吧。” 云韶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并非同母所出,但也都很疼她。 二姐姐嫁了一个伯爵家,随着夫君到封地去生活了。 大姐姐嫁的是上一科的探花郎钟佺,二人成婚三年。 今年刚刚诞下麒儿,这还是云韶的第一个小外甥女,唤作钟灵,小名灵儿。 她之前每次出宫,都会顺路溜过去瞧瞧。 她拿着帖子激动的看个没完,复又狐疑的抬头问宋鄞:“真的让我去?” 宋鄞无奈的笑:“阿姐疼你,听说你被禁足,这帖子是特地叫钟佺送到北镇抚司给我的,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你去热闹热闹。” 再怎么样身份贵重,他也要给姐夫面子,这样姐姐在钟府日子才好过。 况且,他怕憋得太久了,云韶再弄点什么大动静出来。 “满月宴要办三日,我许你在阿姐家住上一日,次日一早我亲自带人去府上接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瞎跑,不然下次再别想出宫了,听见没有?” 云韶点头如捣蒜,欢喜的一塌糊涂,拉着宋鄞的衣袖讨好:“阿兄最好,阿兄是天底下最神勇无敌、风流倜傥、惊才风逸的玉面郎君!” 宋鄞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行了,少惹点事算你心疼阿兄了。” 6、茯苓 知道三日之后便可以出宫,云韶的确是老实了不少。 司乐坊的宫人不必天天站在华音殿门口吹拉弹唱,后宫众人总算能歇歇耳朵了。 可此时的华音殿内,却依旧是鸡飞狗跳。 红木柜子里的衣服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丫鬟们手忙脚乱的跟着收拾,云韶站在寝殿中间,看着一地的衣服怒气冲冲:“这都什么啊,司衣局平时送的都是这些破烂么!” 这可就是乱扣帽子了,每一季司衣局给后宫送的衣裳,全都是优先着她来的,布料款式都是她最先选。 原本太后还在她之上,但太后一心礼佛,只喜欢素雅的衣裳,自然就省了这一道。 过去三公主对穿什么也没甚挑拣的。 基本上都是丫鬟给选什么,她就穿什么,唯有一个要求,就是衣裳要利索些,方便她翻墙爬树。 所以,一柜子的衣服,都以窄袖收腿的为多,料子也都偏硬一些,自然比不上那些软缎翩跹的锦衣华袍。 谁知她现在一朝春心动,竟然再瞧不上这些衣裳了。 “去,把司衣局的管事给我叫来!”她叉着腰,颐指气使。 去阿姐家看外甥女,倒是不拘穿什么,但好不容易出了趟宫,她怎么可能不顺路去瞧瞧晏时安呢。 反正阿姐惯着她,定然不会像阿兄这样拦的。 最近她闲来无事,看了许多鹤宁从宫外带回来的话本子,上面写的如玉公子喜欢的可都是楚楚动人的大家闺秀。 大家,她出身的皇家肯定是全天下最大的家。 这闺秀嘛……闺秀起码也得穿的好看一些吧。 茯苓心知,她叫司衣局不过是为了临时赶制新衣裳罢了。 可就两天时间,加上时值年下,司衣局本就忙的不可开交,等管事的来了又满足不了她的要求,她肯定要闹。 再被二殿下知道了,又是少不了一通教训。 主子犯错,当下人的肯定要吃瓜落。 茯苓是华音殿的大宫女,比云韶年长几岁,殿内一应事务都是她来安排,云韶也最听她的话。 小宫女还在原地踌躇。 云韶恼了:“本宫吩咐不动你是不是?!” 她气急败坏想去抓人,却被被茯苓几句话就给哄住:“主子,您别恼,过两天就要出宫了,您现在叫司衣局来人,也肯定做不出您满意的样子,不如咱们从宫外买吧。” 宫里都是量体裁衣,宫外却有许多成衣店可供挑选。 云韶一瘪嘴:“我也想出去啊,可是这不是不行嘛!” 茯苓温和的笑:“您要是信的过奴婢,就让奴婢去帮您跑一趟吧。” 禁足禁的是云韶一个人的足,太监宫女什么的都还正常出入的。 云韶翻着眼皮儿想了想,知道也只剩这么个法子了:“多买几件,料子要好,要最新鲜的款式,本宫不穿和别人一样的衣裳!” “奴婢明白。” …… 茯苓是和鹤宁一起出去的。 俩人一道服侍云韶多年,鹤宁小她几岁,和旁人一样,一直管她叫茯苓姐姐。 马车一路朝着城中而去,茯苓好像出宫前心里就有了目的地。 “姐姐没进宫前,也是熟悉这些地方的吧?”鹤宁找了个话题。 茯苓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却也熟悉的,幼时我娘靠绣活补贴家用,经常带我去这些地方卖绣的……一晃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没想到一句戳到了人家痛处了,鹤宁紧张的抓耳挠腮的,半晌才憋出一句安慰的话:“姐姐你别难过,咱们就一辈子伺候着主子,吃住都在一处,就也是一家人的。” 哪有主子会将下人看成一家人的。 三公主平时待他们确实好,但也是主子对下人的态度。 茯苓并不相信这种话。 若想出头,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但她并没有反驳鹤宁的话,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 温和的水眸里泛着柔光,鹤宁垂下头,红晕攀上他白净的俊脸。 马车很快来到了东街最大的成衣铺门口。 鹤宁先下车,茯苓扶着他的肩也跳了下来。 “你在外等着,我买好便出来。” 说完,茯苓推开门,身影掩进了门内。 跟宫内的肃静不同,宫外的街市上是极其热闹的。 苦等无趣,鹤宁吩咐好车夫在此地待着,自己便在周围闲逛了起来。 他打小就被送进了宫里,因为模样好又机灵,很快被选进了华音殿,陪着三公主玩。 最初就是个陪玩的小太监,陪着云韶扔石子、骑大马、放纸鸢什么的。 但后来被云韶发现他有一手打听事儿的好本领以后,这才被调进了殿内,得到重用,逐渐又当上了华音殿的管事太监。 如今他是后宫所有宫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总管太监。 他在街上转了一圈,挑了些云韶可能没见过的吃玩买好,包了起来。 正准备往成衣店走,就听到旁边两个小贩在议论:“哎,您听说了吗,西街那位王大人家里又死了个马夫,听说是叫人给药死的,可惨了。” “我知道啊,那王大人家可是连着死了好几个下人了,谁知道是不是院子不干净,或者主家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呢!” 后面几句话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大约也知道当街讨论朝廷命官是掉脑袋的事儿。 鹤宁知道,西街的王大人,是礼部的一个小官,年纪不小了,听说是先皇时期的人。人很清正,饱读诗书,之前还曾经在太学当过几天先生,抓着三公主背女德的样子,凶得很。 死几个下人不是大事儿,但若这么继续传下去,王大人府上的人怕是都要吓跑了。 不过听过也就算了,鹤宁没心情管和他主子无关的事儿。 正朝成衣店走着,就听前面传来喧闹声:“走水了,走水了!” 鹤宁凝眸一瞧,浓浓的黑烟和火光正是从成衣店方向燃起来的。 坏了!茯苓姐姐还在里头呢! 他撒腿就朝着成衣店的方向跑去,怀里揣着的玩意儿掉了一地也来不及捡。 跑到跟前才看明白,是成衣店旁边的一间米行着了火,连累成衣店里易燃的衣裳,火势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街上已经乱成了一团,百姓们七手八脚的拿着桶子盆子正朝里面泼水。 府衙的衙役接了通报,也赶来帮忙。 鹤宁急切的搜寻着茯苓的身影,很快便在成衣店门口看见了她。 她好像在和一个男人撕扯,那人个子很高,体格健壮,没容她多会儿,便将人从门口给推了出来。 “茯苓姐姐!”鹤宁赶紧上前,将人扶住。 看见他,茯苓明显是惊了一下,但转瞬反应过来,将怀里抱着的一堆衣裳塞到鹤宁怀里,说道:“走,我们快走。” 好不容易找到了马车,二人前后脚上了车,鹤宁叫车夫赶快回宫。 给三公主买的衣裳堆了一车,茯苓明显脸上挂了泪痕,应该是哭过。 他想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但想一想,又怕茯苓嫌他多事。 月白的帕子都已经从袖口掏了出来,可想到宫里宫女们都嫌太监的东西|脏臭,鹤宁踌躇一下,就又塞了回去。 “茯苓姐姐,你可伤着了?” 茯苓仰脸摇头:“无事,叫烟熏了眼罢了。” - 举人巷,晏府。 晏时安站在花厅内,正在给一个体阔面方的中年男人敬茶。 “干爹,喝茶。” 晏秋林捋着掺白的胡子睨了他一眼:“怎么还叫干爹?” “爹。”他利落改口,表情纹丝未变,仿佛只是忘了。 晏秋林被这一声叫的心里舒坦了些,抬手让他坐下,抿了抿茶盏里的茶水,慢悠悠道:“听说你才来京城一个月,就闹出了不少事情?” 说的便是他被三公主看中的事情。 这事儿可说是最近京城茶余饭后最大的话题了,所以晏秋林刚一进了京城就听说了。 宋云韶是皇室贵女,虽然天天往外跑,但是真正见过她样子的人却并不多。 他却不一样,在晏秋林没有来京城之前,他不过是一个在红螺寺借住的书生而已,没甚地位。 所以,自打听说三公主在红螺寺养了个小白脸做面首以后,几乎天天有人打着进香的旗号去禅房偷看他。 见他不说话,晏秋林勾起一侧唇角,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被公主看中是好事儿,你那么怕做什么,为父又不会怪你。” 晏秋林非但不怪,还想让他借此机会攀上高枝儿。 “她以后若是再来找你,你依了她就是了。” 晏时安不语,只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拒。 虽然借助宋云韶的势力很有可能事半功倍。 但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他不愿意。 “你倒是清高。”晏秋林冷哼一声。 “父亲息怒,儿子自己也可以考中,是不必借旁人的势力的。” 晏秋林睨视他:“以为你真的是天降文曲星么?不过是比别人更会读书些罢了。” 他确实会读书,县试案首,乡试解元,在金陵小有名气。 但现在可是在京城,考不过会试的举人比比皆是。 “别在这儿假清高!借女人的势怎么了?旁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你这好皮相呢!” 晏时安平生最讨厌别人夸赞他的相貌。 若是可以,他倒是愿意生的普普通通,也不必惹来这许多祸事。 见他还是不肯应声,晏秋林没耐心了。 “你知道干爹最不喜欢的不听话的孩子了。” 说着,他的手便摸索进衣袖里面,好像找什么东西。 晏时安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 胸腔熟悉的痛感直抵大脑,他牙关紧咬,俯首认命:“干爹说的极是,儿子受教了。” 7、鹤宁 绸缎庄走水的事儿经五城兵马司的查验,结论是取暖用的碳炉烧坏了,引发了火灾。 问题不大,每到冬天,京城总是会出现几桩这样的事情。 而茯苓、鹤宁两个,出门办事遇上这回事,云韶知道后,为了安抚,还给了不少赏赐。 这就是在华音殿当差的好处了。 虽说是动不动就要跟着受牵连,但主子大方,向来赏罚分明。 鹤宁站在宫女房的门前踌躇。 连翘路过看见,捂着嘴笑:“茯苓姐姐在呢,你想找她直接喊一声就是了,在这儿拉什么磨!” 虽说是个阉人,但鹤宁却生的极其俊俏。 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又不生须,换下太监的衣服,比个闺阁里的小女儿还要漂亮上几分。 加上他手中略有权柄,后宫上赶着对他好的小宫女多不胜数。 但华音殿的人都知道,这位鹤公公自小跟着茯苓姐姐长大,眼里只看得见她一个人。 二人说话的声音大,茯苓听见便开了门。 “有事找我?” “嗯……”鹤宁搅着手指,脸颊绯红。 袖管里主子赏赐的一对玉髓的耳坠子叮当作响。 茯苓一眼就看懂他的心思,扶一扶头上的玉钗,温言道:“好东西你就自己留着吧,主子也赏了给我的。” 说完,也不等他应声,退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乌云遮住了华音殿的天,仿佛有一场急雨。 关上的门内突然传来一阵低笑声,鹤宁惨白脸想起刚才那一眼看到的画面。 茯苓姐姐身后的屋子里,他好像看见了……一双男人的鞋。 - 经历了反复的抉择之后,云韶最终选定了一件大红万字流云的小袄,底下配了一条绣金丝的流苏直裰棉裙。 从上到下一水儿的红,旁人穿了或许会被这艳丽的红抢了风头。 可穿在她身上,却将她衬的愈加明艳。 站在刚落过雪的院子里,热烈的像一团火。 因为能出宫了,她激动的一晚上都没怎么合眼,五更刚过就从床上蹦下来开始张罗。 给阿姐和外甥女的礼昨晚都备齐了。 云韶想了想,又挑了一个素银的镯子准备送给阿姐的婆母。 大公主名唤宋宛青,是皇上几个孩子里头最温和的一个,跟云韶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也因为性子柔弱怕她受欺负,皇上给她选婿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 直把人都快等成了老姑娘,皇上才选中了那一科的探花郎钟佺做了驸马。 钟佺在殿试时候表现得非常出色,又生的斯文有礼一表人才。 皇上当时就看中了他,钦赐了探花郎的名头以后,又专门叫人查了他的家底,确保出身清白以后,这才将宋宛青嫁给了他。 可这门千挑万选的姻缘还是有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婆母不好相与。 但好在宛青性子和顺,虽说是个公主,但嫁到钟家也乖乖孝顺婆母,所以除了嫌弃她一直没生孩子之外,婆母也没怎么刁难过她。 不过如今,孩子也有了,量那老婆子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了。 云韶收拾的齐齐整整,天刚破晓,便带着连翘和鹤宁出了宫。 马车驶出皇宫的大门,她兴致勃勃掀起了车帘朝外看。 “连翘,我总觉得宫外的空气都比华音殿更香呢!”她吸吸鼻子。 “您那是闻到了油饼的香味儿。”连翘捂着嘴笑。 马车停在路边,鹤宁赶紧去买了几个油饼回来。 “有枣泥儿的和肉的,主子趁热吃。” 云韶咽了下口水,挑了个肉馅的出来。 喷香的油饼用纸包着,外面一层面皮煎的焦焦脆脆,咬一口,牛肉馅的汁水流出来,香的直叫人咬了舌尖。 她吃了一个还想再吃,就被连翘给拦了。 “这饼可不是活面做的,吃多了是要胃疼的。” 云韶撅着嘴,但到底是没再坚持,悻悻将剩下的递回到了连翘手上,还不忘嘱咐:“剩下的带回去,我回宫再吃。” 她这不是听话,而是有前车之鉴。 之前有一回出宫,她不听劝的吃了好几根糖葫芦,回去胃疼了一个晚上,直吐酸水。 马车到了钟府门前,才刚过卯时。 满月宴都得是晌午才举行,这会儿钟府的大门还都没开,门口两个洒扫的下人都还懒懒的打着哈欠。 云韶要的就是这个。 她可是来了的呀,只是不想这么早进去打搅阿姐而已。 她叫人把东西送进钟府,自己没跟去,而是带着鹤宁和连翘直奔举人巷的晏家。 “主子,这能行吗?”连翘还有些犹豫:“二殿下要是知道……” 云韶正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晏府气派的黑漆大门,闻言只随口道:“阿姐会帮我瞒着,他不会知道的。” 说完,她拍拍鹤宁:“去,叫门。” 鹤宁前去叫门,云韶就站在原地想象着等会儿看见晏时安该说点什么。 得有十多日未见了吧,也不知道他又俊了没有? 近来读书累不累? 可还穿着月白的衣袍? 还是别换的好,他还是穿白色最好看。 想着,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一身飞扬的红。 嗯,艳了些,但红和白,应该还是很般配的吧。 她满目憧憬的等着。 不多时,鹤宁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方口阔鼻,个子高大的中年男人。 “晏老爷,这便是三公主殿下。” 那男人立马俯首跪地叩了个头,架势十足道:“草民晏秋林参见公主殿下。” 云韶眼皮跳了跳。 大马路上就这么拜她,要是被阿兄的人看见,自己岂不是要死的很惨。 她一个眼神,鹤宁明白过来,赶紧上前将人扶了起来:“晏老爷,您站着说话就行,我家主子不想惊动了旁人。” “是了是了,是老夫唐突了。”晏秋林赶紧站起来,但还是不敢抬头,很是小心翼翼。 云韶明白过来,这位就是晏时安的爹了。 不过这爷俩倒是一点都不像,晏秋林这么普通的一张脸,是怎么生出晏时安那样若谪仙惊鸿一样的人。 恐怕是夫人找的好吧。 脑袋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圈儿,她才琢磨过来,不对啊,她来找晏时安的,见他爹做什么。 “晏公子呢?”她开口问道。 鹤宁正欲答话,晏秋林已经抢下了话头:“回公主殿下,我儿素来勤勉,昨夜更是在书院苦读彻夜未归,这会儿不在家中。” 后面还有一连串儿的替晏时安表达歉意啊什么的,云韶没心思听,打断了他:“他在哪个书院?” 进京赶考的举子,为了怕课业落下,都会选择书院备考。 只不过如今已是年下,像沈辞那样的混子都已经回家等过年了,晏时安还要在书院彻夜苦读。 这么辛苦,云韶心疼了。 晏秋林:“鹿鸣书院。” 8、撞破 鹿鸣书院,在京城颇负盛名。 这里的先生很多都是致仕的大儒,吸引得一众书生竞相前来。 只是这里的束脩非常高昂,能进去读书的人自然也是非富即贵。 沈辞恰好也在这里读书。 以国公府的门第,沈辞原本是在太学读书的。 但因为天天跟云韶混在一起,连个秀才功名都没考到,沈国公实在看不下去,给他转来了鹿鸣书院。 不过也没甚大用,他在这里读了好几年,仍然还是个童生。 从晏府走后,云韶直接去了鹿鸣书院的街上。 晏府红螺寺她都敢直接进,鹿鸣书院她可不敢。 本朝重文,学院重地,向来是严加看守的。 这地方的守卫可都是她阿兄宋鄞的人,她不想自投罗网。 云韶在书院对街的茶楼找了个位子坐下,想着一边喝茶,一边等晏时安从书院出来。 晏老爷说这孩子是走读的,不在书院住宿,早上怎么也要回府换一身衣裳的。 可是刚坐下,便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小流氓晃着膀子往她边上凑。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的这般漂亮。” 流氓呲着一口黄牙凑到云韶跟前,把她恶心的直想吐。 “小娘子身上香的呦!让哥哥嗅一嗅。” 另一个手都伸到了云韶的肩膀上,也想凑上来占便宜,却见他兄弟已经一动不动了,正脸色惨白的哆嗦着。 他低头一看,一柄寒光利刃不知何时已经直挺挺对准了他兄弟的小腹处,只差一寸就要没入衣衫之内了。 他吓得一哆嗦,屁滚尿流就要往外跑,却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给拦住。 “我家主子也是你们这班宵小能觊觎的!” 说罢,鹤宁扬手一推,随即在他下腹处狠踩了一脚,惨叫声响彻茶楼。 “姑奶奶饶命啊!”这一个堪堪躲过云韶的刀,连滚带爬滚到了楼下。 鹤宁略一抬脚,将另一个也踢了下去:“带上你兄弟。”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店家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俩小流氓已经互相搀扶着跑远了。 没想到这般明艳夺目的姑娘竟有这样的身手,他下意识的夹了夹裆,跑过来:“姑娘,您还是坐这边儿的雅间吧。” 雅间的窗户不朝着书院的正门,对着的是一个小巷。 云韶本不想去的,但也实在不想惹事。 只好让鹤宁盯着大门等晏时安出入,自己则带着连翘去了雅间里等消息。 茶楼里的茶自然比不上宫里的好,云韶喝了两口觉得嗓子眼儿剌的慌,便撂了杯子,百无聊赖的等着。 “中状元招驸马,功成名就,富贵人偏不忘,名士风流。” 胡琴配着沙哑的唱腔,楼下好像有人在卖艺。 这样的茶楼里经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云韶却还是头一回见。 她好奇的探头朝下望,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手里拿着胡琴正摇头晃脑的唱。 但他的胡琴破损的不成样子,拉出来的曲调吱吱嘎嘎的,难听的紧。 茶楼里根本没人想听,店小二正列着架子准备把人朝外赶。 云韶叫连翘:“去,把那老头叫到楼上来唱。” 好听的都听过了,来听听他能唱的多难听也算有趣。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很快,连翘便带着人上了楼。 都快没饭吃了,却又突然碰上个大主顾,老爷子一边瞟着桌子上的银锭子一边激动的介绍今天的戏本子。 “这一出是秦香莲进了那京城寻夫,她那负心薄幸的夫君中了状元,便将妻儿置之不顾,与那专横跋扈的公主成了亲!” 老头越说越激动,仿佛他是秦香莲的娘家人。 连翘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拦住话头:“老爷子,您就赶紧唱吧。” “哎哎!” 胡琴吱吱嘎嘎又拉开了,云韶一边感叹琴拉的真难听,一边转头朝外看。 窗边的小雀儿都被这难听的琴声吓得四散奔逃。 她余光一扫,恰好看到巷子尽头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两个,站的极近,女的生了一张清秀的面容,正捂着心口,微蹙峨眉,看着很是痛苦。 男的背着身,看不清面容,但身形颀长挺拔,一身月白的长袍。 他身子微微前倾,似是在问女子的病情。 光是看着背影,也能感受到他对那女子的关切之情。 “蟾宫折桂仙神手,雀屏中目凤凰俦。” 伴着老头沙哑的唱腔,云韶继续对着巷子里的一幕探头探脑。 “都说了下次这样的事情你不要再去。”白衣男子的声音被风带上来,有点耳熟。 女子轻咳一声,苦笑道:“无事,死不了。” 这是生离死别嘛!还挺有意思。 云韶兴致更胜,又觉得老头的唱腔太闹。 她刚想叫他先闭会儿嘴,就见楼下,巷子内的那个男人转过了身。 一张熟悉的,让她魂牵梦绕的俊脸撞进了眼里。 屋内戏本唱到高|潮,老爷子情绪十分昂扬: “晴天霹雳击头顶!陈世美果然负了心!千里迢迢来找你,你!你!你!” “岂有此理,陈世美你敢耍本宫!” 红衣少女一拍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他手里的胡琴,就从窗口扔了出去…… 9、报官 “谁?!” 晏时安应声回首,眼中杀气四溢,与平时清俊文气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 却见小巷内依旧空无一人,只是地上躺着一把已经摔得稀碎的胡琴。 ……嗯,应该是胡琴吧? 睦月也立时敛了眸中痛苦的神色,右手没入袖中,等待着敌人的现身。 可是二人等了好半晌也不见有人应战。 晏时安余光猛然间扫到二层的茶楼,那里正有一扇敞着的窗子。 他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低下身子,捡起了那把碎的不成样子的胡琴,准备进茶楼里看看。 “兄长!”睦月在身后急切的唤了他一声。 晏时安飞快道:“听我的话,你先出城躲一躲,等我消息。” 说完,便拎着个破胡琴转到巷子外面,进了茶楼。 他将方才的遭遇略加修饰以后告诉店小二,对方见他气质不凡,生怕被牵连,立马将唱曲儿的老爷子给供了出来。 “肯定是他,只有他有胡琴,跟我们店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公子我带您上楼去捉他!” 店小二气势汹汹在前面带路,他跟在身后,来到了楼上的雅间。 房门一开,屋子里只有一个摩挲着银锭子暗暗伤神的老爷子。 “哎?刚才那个姑娘呢,怎么就剩你自己了?”店小二刚才在招呼其他的客人,倒是没有看到那个漂亮的小娘子何时走的。 老爷子苦着一张脸:“谁晓得现在这些小娘子们都是什么脾气,老夫曲儿唱的不好你撵我走就是了,砸我的琴像什么话啊!” 店小二撇撇嘴:“你那是太难听,惹了贵人的厌呗。” 晏时安托着胡琴的残肢走上前,递还到老爷子手上,温声道:“这是老先生的琴吧。” 胡琴俨然已经支离破碎,但看到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家伙还能回来,老爷子还是连连应声:“是,是我的。” 晏时安又问:“那老先生能否跟在下描述一下方才那位姑娘的形貌年纪?” 老头将胡琴放在桌上,银锭子收到怀里,眼神警惕的将晏时安上下打量了一番。 半晌,斩钉截铁道:“不能!” 那位小娘子性子是跋扈了些,但好歹是给了自己许多赏银的贵人。 可不能叫这陈世美报复了去! - 此时,云韶正在马车里对着沈辞出气。 撞见晏时安和别的女子那样亲昵,依着她的性格,自是要上前拉扯一番的。 可胡琴刚扔出去,受大公主之托来逮她的沈辞就到了。 若是单就一个沈辞的话,她根本是不怕的。 但坏就坏在沈辞拿了尚方宝剑:“大公主说了,你要是不跟我回去,她马上就通知二殿下将你捉回宫里去。” 看着沈辞那副狐假虎威的样子,云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骂是骂完了,人却不敢反抗,只能乖乖的登上了回钟府的马车。 一路上,她眼前不断闪过晏时安和那个女子站在一起的样子。 最开始还能保证画面真实还原,再来几遍以后,这俩人赫然就已经开始在她脑子里又搂又抱,宽衣解带了…… 把她气的恨不得冲进自个儿的脑子里,把这俩人一刀砍了算了! 看她一直痛苦的挤眉弄眼,沈辞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脸抽筋了?” 云韶索性把火一股脑的朝他身上发。 “你们这些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沈辞:……? 云韶继续没头没脑的骂他。 “平时看着斯文有礼好模好样的,背地里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有辱斯文、不知廉耻!!” “……”沈辞更懵了。 琢磨了好半晌,才试探的问出一句:“是那个叫晏时安的书生惹你了?” “以后他不叫晏时安了!他叫陈世美!”云韶咬牙切齿。 二人回来的时候,钟府邀请的宾客们已经陆续上门了。 府门口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 娶公主,对于一般家庭来说属于是祖坟冒青烟了。 但对于一些对仕途仍有盼望的人来说,就不太友好了。 因恐外戚专权,历朝历代皆不许外戚任要职。 钟佺也是一样,哪怕他自己是个探花郎出身,学富五车,可如今也只给了个闲职。 做了太子少师。 只是这如今连太子都没着落,他基本就等同于无事可做,就在太学上上课。 平时多是参加一些诗会茶会,交友甚广。 见沈辞带着云韶回来,钟佺赶忙迎上来。 “你也真是胡闹,出了宫就乱跑,这若是被二殿下知道了我和你阿姐也救不了你。” 云韶没有反驳,只是问他:“阿姐呢,我去看看她和灵儿。” “后院呢,你叫个人带你去。” “行了。”云韶逮到个路过的丫鬟带着自己朝后院走,隐隐听到钟佺将沈辞留了下来,说是一会儿要给他介绍个人认识。 钟家院子不大,却收拾的极是规整雅致。 三进的院子,春夏的时候,院子里种的梨花海棠开的繁盛,粉白的花瓣落满一个院子。 如今寒冬腊月,枝头的花儿落了,又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霜,枝桠上又挂了些红彤彤的灯笼,冰晶映着灯花,倒别有一番意趣。 院当中坐落着一个尖顶的八角亭子,飞檐上落了层厚厚的雪,台阶底下放了些造型各异的怪石,随意的摆成了不随意的样子。 听说是刚成亲的时候,钟佺见宛青喜欢,自己去城郊河滩上淘来的。 这事儿在京城的妇人圈儿里头都传遍了,人人都羡慕大公主嫁了个好夫婿。 云韶熟门熟路跑进后院,略过一众来拜贺的夫人们,径直奔向了阿姐所在的院落。 还隔着老远就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 “宛青,你听娘的,将这女娃娃抱给我那侄子媳妇儿养算了,咱们平时随意给他们几个钱就行,一个女娃娃花这些钱,还要摆满月宴,这在我们村儿说出去都是要笑话的,趁你和我儿年纪还不大,再生一个男娃,也能继承我们钟家的香火啊。” 破锣嗓子,语气极尽刻薄,一听便知道是阿姐那个没心肝的婆母。 宋宛青低垂着眼,抱进怀里的小人儿:“娘,您别当着灵儿的面说这些,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钟老太太还想说话,只听砰地一声,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一个浑身红彤彤的少女怒目圆瞪,手腕子立着,手里拎着的软鞭正蓄势待发。 得亏阿兄前几日把鞭子又还给她了,毕竟对待这么个老太婆,自己也不能直接掏匕首。 “你这臭老太婆,浑说什么!我阿姐生的孩子是皇室的血脉,你敢再动这些歪心思,信不信我抽死你!” 钟老太太一个激灵,膝盖发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皇宫里的这些人,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小丫头。 不讲理,又不懂得尊老敬老,凶得很呢! 也不知道那皇帝陛下是怎么给惯成这幅德行的。 看以后谁敢娶她!! 但想到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宋宛青的婆母,算是长辈,老太太就又站直了身子,讥讽道:“三公主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阿姐嫁到了我们钟家,自然就是我们钟家的人了,以后要是钟家祖坟不收,她可连埋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咒我阿姐!”云韶气的眼珠子都要红了。 大公主年纪不小了,生灵儿的时候差点难产,还是太后把所有太医都给叫来,一起将人救了回来,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现在这臭老太婆竟然敢说这样的话! “你看我——”她扬起鞭子朝着钟老太太面门而去,却在半路上被大公主叫住了:“云儿,不得无礼!” 阿姐声音最是柔婉的。 不管是多大的气,她永远是软声软气的。 这会儿却是已经带上了稍许厉色。 “阿姐!”云韶不肯依。 大公主眼中有哀求之意:“听话,别把灵儿吵醒了。” “嗯!”云韶憋着气应下了,将鞭子重新缠回腰间,瞪了钟老太太一眼,冷声道:“看在我阿姐的份儿上,今天放你一马,再被我撞见你欺负她,信不信我拆你的骨头,剥你的皮!” 后面两句是呲着牙说的。 一身艳红艳红的衣裳,配上森森的小白牙。 钟老太太被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抽身跑了出去。 人是走了,给云韶堵的气却是半天都没有平复下去。 她不理解阿姐为何处处忍着那老太婆,气鼓鼓道:“你也是太好欺负了,什么人都敢踩你,现在这臭老太婆竟然还敢惦记到灵儿的头上了!真是气死我了!” 宛青和钟佺生的都很标志,所以这孩儿也是粉雕玉琢的模样。 虽然刚刚满月,但皮儿白,眼儿圆,看也知道,长大肯定是个出挑的美人。 这么惹人疼的小娃娃,竟然有人想把她送走?!! 云韶真是想想都气的肝儿疼。 襁褓里的小娃娃是个有福的,屋里都吵成了这样她还睡的很安恬。 乳母过来将孩子抱走,让姐妹两个说话。 乳母才走到门口,云韶还不忘提醒:“除了我阿姐,谁都不能抱她,听见了没有?” 乳母一脸迷惘,宛青笑笑,摆手叫人下去。 这一头,沈辞正在钟佺的介绍下,与晏时安说话。 “这位是金陵来的晏公子,他也刚进了鹿鸣书院读书,子霖文章写的极好,看法也颇有新意,沈辞你有空也与他多多探讨探讨,就算考不中举人,你起码也要考个秀才功名才好啊。” 国公府的爵位毕竟是个虚衔,沈国公是行伍出身,却深感战场凶险,并未叫嫡子从武,而是想让他走文官路线。 若是有个秀才功名在身,在官场谋职,也好说出口。 钟佺纯属是热心了。 云韶在外头的那点花名他并不知道,在他的认知里,云韶以后肯定是要同沈辞成婚的。 虽然说俩纨绔凑在一起倒是和乐美满,但夫妻两个若是一对儿的不通文墨,说出去也难看不是。 况且沈辞虽说贪玩了些,但到底还是有些底子在的。 所以,他特意从鹿鸣书院的士子中选了个晏时安,希望能时不时提点一下沈辞。 沈辞却领悟不了那么多。 他一看见晏时安,脑子里想的就是云韶刚才说他是陈世美的事。 “陈……”陈世美仨字儿差点顺口秃噜出来,沈辞一激灵,话头一转:“晏公子大名,沈某有所耳闻啊。” 他本意是想客气两句,可他笑起来时挤眉弄眼的模样,落在晏时安眼中却变成了讥诮。 呵,又是一个知道他和三公主那点事的人。 晏时安脸色不虞,正想找个由头离开,就见一个老妇人小跑着来到了三人跟前。 “儿啊……”老太太见了钟佺就开始掩面痛哭:“娘是不能在这府上继续待下去了,你那妻妹要拿鞭子活活抽死娘啊!” 她哭得龇牙咧嘴,嚎声震天,一点也不嫌丢脸。 周围一众宾客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了过来。 钟佺的妻妹能是谁?还不是那个被圣上娇惯过头的三公主。 晏时安眉心微蹙,却又有一丝了然。 是了,那三公主不学无术,专横跋扈,现在又欺凌老人,还真是个千年难遇的祸害。 一旁沈辞却是不信。 别人怎么想他不管,但是他不能任由这个老太婆说云韶的坏话。 “你休要胡说,云韶的性情最是惜老怜贫的,才不会做出欺辱长辈的事情,你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像话的事情了!” 钟老夫人今日是头回见沈辞,但看穿着也知道肯定不是普通人。 她吸了吸鼻子,老脸上的皱纹横陈,很是委屈:“公子与三公主交好,自然是不信老身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怪只怪我这老太婆碍了贵人们的眼罢。” “哎,你这……”这番强词夺理的话把沈辞气的够呛。 他刚要辩驳,却听晏时安开了口:“老夫人不必害怕,圣上曾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亦然,若她真的伤了老夫人,也是有处说理的。” 沈辞懵了。 他啥意思? 这陈世美不但薄情寡义,现在还要报官把云韶抓起来?? 10、梅园 沈辞不可思议的盯着晏时安看。 心里暗道:宋云韶你是真的瞎啊,这人可不止是个陈世美那么简单啊,他还想把你送进大牢呢!! 一听要上公堂,钟老夫人立马止住了哭声,忙道:“不成不成,好歹是我家儿媳的亲妹子,况且她也只是个孩子,她不懂事,老身可不能。” 说完,她抹一抹脸上不存在的泪水,又迈着小脚重新跑回后院去了。 见母亲背影彻底消失,钟佺苦着一张脸对上沈辞:“这事儿你可别同云儿说起,她那性子,知道了又是麻烦。” 沈辞不太高兴,斜了一眼晏时安,发现没能送云韶进大牢,他好像还挺失落…… “钟大人,云韶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她真的说了这样的话,肯定也是你娘有错在先,你就任凭她在这么多人面前诋毁云韶的名声?” 这话一是指责钟佺,二也是在敲打晏时安。 云韶待他好,他不感恩戴德,还以怨报德,是不是有点没心肝了! 晏时安却像是没听见,对着钟佺道:“先生家事子霖不便参与,我先行进内堂了。” 沈辞:…… 满月宴摆在前院内堂,夫人小姐都待在后院,男人们则在前院内堂。 晏时安此番前来,一是受到钟佺的邀请,二是知道顺天府尹会来。 顺天府尹袁友行,四十出头,在官场沉浮数十载,是个圆滑有余但能力不足的懒官,却能任顺天府尹这个要职,足见金銮殿上的那个皇上也不是什么圣明的君主。 晏时安状似无意,朝袁大人的位置靠近了几步。 只见这位圆头圆脑,身形状似葫芦的大人正在黯然神伤。 袁友行最近遇上个大|麻烦。 就是京城的那数起吊诡的命案。 圣上下令让他严查,他也是想严查的,但无奈能力实在有限,累的头都秃了,还是无甚大收获。 今日一是来贺钟家之喜,二也是放松一下心情。 但放松是不可能放松的,他才一坐下,兵部魏尚书就凑过来悄声打听:“袁大人,王大人家的那桩案子可有眉目了?” 想到王大人家那个马夫的死状,袁友行拿酒盏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自腊月始,六部官员家里频频出现有人横死的事情。 都是贱籍的下人,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可偏死状都非常离奇,并且死后尸身都会急速腐烂,不出两日都烂成了一堆白骨,验尸的仵作都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死法。 一传十十传百,搞得京城人心惶惶,小案也变成了大案,拿到朝堂上呈给了陛下。 和百姓们认为的鬼神索命之说不同,圣上认为是有人刻意制造混乱。 下令袁友行严查,一定要在除夕之前给出交代,以平百姓之惧。 虽然查不出来会受什么惩罚没说,但要是真查不出来,他这个三品大员肯定也是做不成的。 “查了亲友查了旧怨,就连这些人家祖坟在哪儿我都叫人查出来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想到这些,袁大人不想喝酒了。 袁大人只想抱着自己胖胖的大脑袋好好哭一会儿。 魏尚书也叹了口气。 他在兵部任尚书一职,兼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而这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最近也不太平,同样烦得很。 “就说前几日吧,正街那间米行着了火,冬日天燥火烧的极旺,弟兄们愣是忙了小半天才把火扑灭,大年下的,这太不吉利了!” 晏时安听罢,心里咯噔一下。 那把火目的并不是为了烧米行,而是烧后巷王大人马夫的外宅。 这两件事若是被联系到了一起,那睦月就会非常麻烦。 但很显然,袁友行没他想的那么聪明。 他只是拍一拍魏尚书的肩膀,叹了一句:“咱哥俩真是难兄难弟啊。” 晏时安借着机会凑上前,朝着魏明启行了一礼:“今日能遇见大人,真是莫大的缘分,若不是您和兵马司的弟兄们帮忙,我家铺子里的老奴肯定是活不成的。” 魏明启闻言,凝神看了他一眼。 玉冠束发,形貌俊逸,颇有文气,一看便知是个书生。 本朝重文,况且能被钟佺请到府上的肯定不会是白丁。 他便温声问道:“不知公子是?” “在下晏时安,来京赴考,正街米行旁边的那间绸缎庄便是家父的产业。” 举人身份,温良贤恭,家里又有绸缎庄这样的产业。 与清流文官不同,常在街市上转悠的五城兵马司可从不敢小瞧商贾。 谁知道哪个满身铜臭味儿的商人背后有什么样的大靠山呢。 这不么,人家都能受邀来大公主府上的满月宴。 “晏公子也别拘着,来,一起坐坐,今日在这儿咱们就都是宾客。”他叫人给晏时安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和袁友行的旁边。 袁友行看这个书生也有些眼熟。 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的身份:“你之前是借住在红螺寺的吧?” 晏时安颔首:“是,在下曾在寺内禅房住了些时日。” 这不就对上了么,这位可是三公主盯上的香肉啊。 红螺寺在顺天府的辖内,袁友行没事老在街上溜达,说好听了是了解民生民情,说难听点,他就是闲的。 所以这种事儿他老早就知道了。 俩人都拿晏时安当成日后必有成就的人物,待他都很和气。 加上晏时安态度谦恭,言语得体,没一会儿就得了二位大人的青眼。 “听说袁大人最近在查京城的怪尸案?” 陪了半天,晏时安终于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目的上面。 袁友行抓了抓肥脑壳,叹着气点头:“是啊,连你也知道了。” 晏时安嗯了一声:“不瞒您说,王大人家的那位马夫大哥,曾在进京的路上帮过我一次,听闻他横死,我也是寝食难安。” “哦?”袁友行来了兴致:“怎么回事?” 晏时安解释,自己和小厮进京的路上,驾车的马匹突然发疯,差点把二人甩下车子,是王大人家的马夫趁乱砍断马腿,将二人救下的。 这话让袁友行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因为这些起命案中的死者在死前全部都有过疯癫的现象。 包括王大人家的马夫,而且他这一次不止是死者疯癫,就连马舍里的马也狂性大发,最终撞死在了马厩里。 同样的死状凄惨,甚是可怖。 想到这儿,袁友行态度严肃起来,问道:“具体|位置在哪里,能否将马匹疯癫之状给本官详细说说。” “乐意至极。” …… - 将准备好的礼物尽数收下以后,宛青撵着云韶出去。 “出去找沈辞玩吧,阿姐困了,要歇会儿。” 生养孩子太耗精力,加上这个妹妹又确实活泛,才待了一会儿,宛青就觉得眼皮开始发沉,实在有些疲于应付。 “好!那阿姐你歇着,我出去逛逛。” 这倒是正中了云韶的下怀,她是个闲不住的,也不多耽搁,就从宛青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才出了院子,就听到有人叫她:“云儿。” 她一回头,正看见大皇子宋冀背着手从前院走了过来。 和阿兄宋鄞的英武俊朗不同,大皇子生的清瘦苍白,甚是文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他比云韶大八岁,从小就病恹恹的,也很少和他们兄妹一处玩。 所以,云韶对这个大兄的感情是好奇中又带着点陌生的。 没想到今日他竟然也来了钟府道贺。 “这是去哪儿?”宋冀缓步走过来。 才走这两步就灌了冷风,咳了两声,身旁跟着的婢女赶紧替他拢了拢裘皮大氅。 云韶忧心忡忡看着这位大兄,暗自揣度,也不知道他这般体弱到底能不能活到而立之年。 “阿姐睡下了,大兄就别去吵她了。” “嗯。”宋冀游移了片刻,点点头,又朝远处看了看,说道:“听说宛儿家的梅花养的极好,陪大兄过去瞧瞧吧。” “好。” 本来也没有目的地,她去哪儿都行。 二人一道进入梅园。 虽说钟府只是个三进的院子,可这梅园却着实是拾掇的非常不错。 不大的一间园子,各式各样的梅花迎风盛开,腊梅、白梅、美人梅、珍珠梅,几乎已经覆盖了所有京城能找到的梅花种类。 云韶过去没少来钟府,但从没来过这儿,今日一见,也大感惊讶。 “这么些梅花呀。” 宋冀笑:“也是宛儿喜欢,听说钟大人专门找花匠来看护的。” 云韶点点头,选了枝头一支开的最艳的红梅,折了枝,递给连翘。 “好生收着,拿着回去给祖母插瓶,她最喜欢这个了。” 宋冀看着她,表情有些落寞:“云儿比大兄懂事,知道祖母的喜好,不像我……连祖母的面儿都见不到。” 他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沉了下来。 云韶一时有些尴尬。 确实,从小到大,这个大皇子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受祖母和阿爹的待见。 虽说吃穿用度都和他们一样,但年节家宴,他几乎从不出席,皇上和太后也都像忘了这个人一样,几乎没有提过他。 云韶最初以为是宋冀生母不如自己娘亲受宠。 但想到两个姐姐,又觉得不对。 两个姐姐的生母也不受宠,但但凡有些个好事儿好东西,爹爹和祖母也都不会忘了她俩。 就说今日,太后出宫礼佛没有亲自来恭贺,却也派了宫人送了贺礼给阿姐。 可宋冀就不一样了…… 云韶下意识的瞟了眼他身上的大氅,这料子竟然还是去年送进宫里的。 这也太惨了些。 想到自己多受的那些优待,云韶心里很是不落忍,想着等回了宫一定要送点好东西给他。 她拉了拉宋冀的衣袖,安慰他:“大兄别这么说,祖母和爹爹都是疼你的,只是他们都太忙了而已。” 宋冀看着她苦笑:“我自小体弱多病,不能侍奉在父皇和祖母身边。” 云韶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她出了个主意:“没事的,等到赶明儿祖母回宫了,你可以去我宫里见她的,祖母经常在我那儿,偶尔阿爹也会去,你一定能见到人的。” 宋冀脸上笑容柔和:“那就谢谢云儿了。” 在梅园转了一圈儿以后,云韶没了兴致。 她正想告别宋冀去前院找沈辞,就见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从前面缓缓走了过来。 白衣胜雪,面若星辰。 晏时安还是在巷子里看见时穿的那一身月白的外袍,玉冠束着一头墨发。 他微微蹙着眉,手抵在胃部,似是在忍耐什么疼痛。 若是往常,云韶肯定要激动地冲过去,问他怎么了,替他找郎中。 可是今日,再看见这张清俊的脸,她却只能想到在后巷内,他和那个女子之间亲密的举动。 同样,晏时安也看见了她。 他刚才和袁大人他们喝了两杯酒,胃痛发作,这会儿疼的厉害,想寻处地方待一会儿,没想就遇上了宋云韶。 他警惕的看着对面,担心对方会像往日那样追上来缠他。 他胃疼的厉害,精力有限,实在疲于应对。 云韶斜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怒气。 她一句话都不说,径直就朝他冲了过来。 “殿下,不……”可字还没有说出口,晏时安只觉得脚上一阵疼。 他低头去看,只见一双绣着祥云的绣鞋狠狠的在他脚上跺了一脚。 少女脆亮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不知廉耻的陈世美!以后别在本宫面前出现,本宫现在看见你也嫌烦!” 11、蛊虫 晏时安尚未反应过来,云韶已经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艳红的裙摆卷着寒梅的冷香,一如她今日的态度,冷的是一塌糊涂。 他一时摸不清头脑。 却只见一个身量单薄的男人走到跟前,开口对他道:“公子没事儿吧?” 晏时安看了看自己的鞋,白色的羊毛毡靴,上头落了一个黑黢黢的脚印,黑色的泥水顺着鞋面开始往里面渗。 他皱了皱眉。 男人也看见他鞋子的惨状,笑道:“我替小妹道一句抱歉吧,她自小性子便是这样的,并没什么恶意,不知你家住何处,说来与我,我叫下人再买一双鞋子送到你府上,算作赔罪了。” 说话斯文,态度谦和,和宋云韶的嚣张完全不同。 可这人叫三公主却是自家小妹。 晏时安不消片刻便捋清了关系。 宋云韶上面只有两位皇兄,二皇子宋鄞他上次见过。 那么这个便是那位在民间都鲜少被人提及的大皇子宋冀。 “小事而已,大殿下无需多虑。” 对方只一瞬的功夫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宋冀觉得有趣,又与他聊了几句,知道他是进京科考的举子以后又勉励了一番。 才说了几句话,宋冀又咳了起来。 身旁的婢女赶紧提醒:“大殿下,今日太冷,咱们快些回去吧。” 宋冀摆摆手,将最后一声咳强抑了回去,苦笑着对晏时安道:“原想和晏公子多聊两句,但我这身子……这样吧,日后你若有空,尽可以到我府上坐坐,我们再聊。” 皇子成婚以后都会从宫里搬出来,在外立府。 宋冀前几年便与翰林院掌院的远房侄孙女成了婚,也在外头立府独住。 单从圣上替他选择的这门婚事也知道他并不受宠,立储的事更是沾不上边儿的。 宋冀点头施了个礼,不防袖口突然甩落一个玉牌,正落在了晏时安的脚下。 半个手掌大的玉牌,上面刻着一龙一虎,二者纠缠在了一起。 这玉牌用料不俗,雕的龙虎也栩栩如生。 晏时安弯下身子将玉牌捡起来,用衣袖擦掉背面染上的脏污,递还给宋冀。 宋冀伸手来接,玉牌从指缝渡过的间隙,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了一下,谁也没有说话。 - 踩了晏时安一脚,并没有让云韶心情好起来。 想到他那副根本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她更是更闹心了。 凭什么啊? 是,巷子里和他一起的那个姑娘确实是长得还不错,但跟自己比,也还是有些距离吧。 云韶她娘曾是京城绝代风华的美人,她爹也是文武全才,相貌堂堂。 自己年纪尚幼也已经出落的有模有样,假日时日,必将是个大美人! 况且,自己是公主哎!自己这么尊贵一个人,巴巴的追了他那么久,他连笑一下都不肯,怎么换成别的女子,他态度就变得那么好了! 凭什么?! 云韶越想越气,走到一半又转了回去。 她不想去找沈辞了,她必须得抓来晏时安问一问,问问那个姑娘到底比自己好在了哪里! 她宋云韶没长身高的时候就长出了好胜心,不管是斗鸡走狗、爬树翻墙还是斗蛐蛐、放纸鸢,她都必须是胜利的那一方。 沈辞、阿如汗,包括后宫陪她玩闹的那些小太监全部都知道,玩什么都不能赢了三公主,不然她会抓着你一遍一遍的比,直到自己赢了才算。 这样的好胜心,怎么能允许在追男人上面输给别的女子? 她挺着胸脯昂着头,气势汹汹想要奔回原路去找晏时安,可才走到一半,就又瞥见了大公主的婆母,钟老夫人。 老太太方才在儿子面前狠狠地数落了云韶一把以后,心里舒坦的紧,这会儿正拉着一干亲戚们说闲话。 “哎呀,别看我家儿媳是个公主,但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女的不是,女的嫁人不就是给人传宗接代的嘛!可她这肚子也不争气,这么久了才给我儿添了个女娃娃,还宝贝的什么似的,唉。” 能跟她说到一块儿去的妇人们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多半都是她从乡下一起带进京的亲戚。 好些都借着钟佺的帮忙在京城谋了事情做,自然巴结着钟老夫人,她说什么便应和什么。 “可不是么,我瞧着这大公主在宫里也并不怎么受宠,今天除了那三公主以外,就来了一个病恹恹的皇子罢了。” 钟老夫人直拍大腿:“哎呦,说的也是,可怜我那儿,以为娶了个助力,却搞得官场上也没了前程,要不是看在她是公主的份儿上,我早就叫我儿休了她了。” 言下之意,阿姐还是因为他娘俩的宽容才没被休了。 云韶气的牙根痒痒,她这次不仅是生这老婆子的气,就连钟佺也一道恨上了。 若不是他的放任,他娘怎么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欺负阿姐! 她的脾气向来是一点就着,寻了块石头,奔着几人方向就要扔。 可刚抬起手来,手腕就被人擭住。 云韶扭头一看,站在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匆匆赶来的晏时安。 他面色沉郁,问她:“殿下这是想杀人么?” 他从梅园出来,原是想折回家中换鞋子的,没想到正碰上宋云韶要拿石头砸人。 巴掌大的硬石,她瞄准的方向又正是钟佺母亲的头,这要是一下子击中,非得见血不可。 原本只觉得她嚣张跋扈而已,现在又加了一条,还想草菅人命。 不怪方才钟佺母亲那样惊惶。 “晏时安你放开我!!” 云韶怒极,想要挣脱他的手,却发现这文弱书生手上力气倒是不小。 他蹙眉不语,清逸的眸中全是嫌恶。 “你放开我!我要教训那臭老太婆!”云韶还在叫唤。 晏时安眉头皱的更紧,用另只手将她攥着的石头抠了出来。 石头扔到地上,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坑。 他松开她,沉声道:“殿下虽身份尊贵,但也不该轻视他人性命!” 云韶心里一梗,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嘴。 确实,她刚才火气上来了,真的有一石头砸死这老太婆的心思。 但那又能怎么样,她没做错啊,那老太婆活着,就会一直欺负阿姐啊。 她怎么能当看不见呢! 再说,就算弄死她又能怎么样!她明明就是个恶人! “晏时安,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教训我!”她叉着腰,胸脯一鼓一鼓的,直喘着粗气。 “看不惯殿下恃强凌弱罢了。”晏时安懒得与她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俩人吵架的声音早就惊到了那群说嘴的长舌妇们,钟老夫人见云韶吃了瘪,忍不住得意:“这位晏公子可真是——啊!” 一声惊叫,等众人再看之时,钟老夫人盘好的发髻已经散开,发尾齐刷刷的断裂,发丝落了一地。 而那红衣胜火的少女慢条斯理收起手中的软鞭,朗声道:“不过一个小小书生,真以为我听他的?本宫若是真想弄死你,父皇都拦不住!” 钟老夫人双腿稀软,噗通一声瘫了下去。 - 拜别钟佺,晏时安坐马车回到了晏府。 睦月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本想找人送信给她,叫她放心。 但想到如今京中的局势,决定还是过些日子有空的时候,自己亲自去一趟。 换好了衣服,他便留在书房读书。 像晏秋林说的那样,他确实是有几分读书的天赋,顶着案首解元的名头从金陵出来。 若能在会试中也得中榜首,那便是连中三元。 自立国以来,连中三元者也是少之又少。 他若能中会元,那么中状元的可能性又会更高。 旁人以为他来科考是要改换门楣,使家族兴旺,殊不知,他的使命远比这更大,非是状元郎不能完成的。 外头天色渐黑,书房内燃起了烛光。 一个青衣小厮走到门口,敲了两下房门:“公子,老爷回来了,在花厅,说要见你。” 书房内传来晏时安的回音:“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从书房到花厅,要绕过假山游廊。 他边走边思考着如果晏秋林问起睦月,自己应该如何应对才能平安过关。 想着,人已经来到了花厅门前。 晏秋林换好了室内穿的袍衫,表情隐在烛光之后,看着不甚分明。 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晏时安只能像平时那样,行了个礼,叫了句:“父亲。” 晏秋林抬了下眼皮,却没应他。 而是直接从袖管里掏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通体透明的虫子。 见那个盒子被打开,晏时安下意识的捂住胸口,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刺痛感再次袭来。 可是等了好半天,心口并没有传来疼痛的感觉,晏秋林只是将装着那只小虫的玉盒靠近烛台。 艳红的火苗忽明忽灭,透明虫子的身体也被映出了火焰的颜色。 晏时安心脏骤然一紧:“干爹这是要我的命?” 他自幼时起,体内便被种下了蛊虫,每月都会有一次疼痛难忍,除非拿出另一只雌虫来吸血缓解。 一雄一雌,两只是一对儿。 既能缓解他体内的痛苦,也能在必要的时刻将他体内雄虫引出来解掉蛊毒。 但若是雌虫死了,那么他这个供体也会一起死。 他猜测是睦月逃跑的事情,让晏秋林怀疑到了他的身上,想让他死。 他正想着该如何圆谎,却不料,上首的晏秋林只是笑了笑,又慢条斯理将玉盒收回到衣袖:“又忘了是不是,是父亲,不是干爹。” “听闻你今日在钟府的满月宴上很是冷落了三公主殿下,我记得你不是答应过为父,会好好应付她的么?” 宋云韶!又是宋云韶! 心脏的疼痛瞬间消失,晏时安敛掉眸中厉色:“是儿子的错,我现在便去钟府求得三公主的原谅。” 12、道歉 “少爷,你……”见他从花厅出来,阿贵从门后走出,一脸担忧。 晏时安抬了下眼:“是你说的。” “嗯。”阿贵面色难堪:“干爹向我问起今日在钟府的见闻,我不敢不说。” “无妨。”晏时安没看他:“就算你不说,干爹也会知道的。” 阿贵又问:“那……睦月她……” 晏时安皱了下眉,黢黑的眸子在他身上一扫而过,极为迫人。 阿贵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垂眉低首跟在他身后,没有再问。 花厅里坐着的那位金陵富商晏秋林其实还有个身份,就是虎啸山庄的庄主。 虎啸山庄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却十分神秘。 没人知道他们具体是个什么组织,但里面却养了许多能人异士。 除此之外,山庄里还养了一批像晏时安和阿贵这样的“干儿子”“干女儿”。 阿贵早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什么会被卖到山庄了,反正他自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山庄长大,和别的孩子一起管晏秋林叫干爹。 晏时安则是他们这群孩子中最晚一个来到山庄的,来的时候已经有十一二岁。 晏时安自来便与其他的孩子们不同,眼神没有少年人的灵动,练功受罚也从来不会哭喊,性子里的沉郁与年龄极为不符。 但也因为这样,阿贵自小就愿意跟在他身后。 晏时安似乎原来家世也不俗,读书和武功的底子都比别的孩子好。 才到山庄没多久,就在一众少年们中脱颖而出,被庄主晏秋林选中,成为陪他下山做大事的“晏家小郎。” 阿贵读书比不上晏时安,却有一身轻功本领,也被一同带下山来,成了他身边的小厮。 同样一起下山的还有睦月,本来是要充作晏时安的婢女的,但是临来前被晏秋林派了任务,之后便不知所踪。 阿贵隐隐觉得最近京城的命案就是睦月的所为。 因为她在山庄的时候,主要练的就是下毒,而那些起命案的症状也极像是剧毒所致,只是毒性奇诡,寻常仵作查不出来。 他很担心睦月的安危,却也知道,自己性子软弱,又怕疼,是藏不住事的。 所以,晏时安不让他问,他便不问了。 回到后院卧房,晏时安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刚才在花厅,那只蛊虫一现身,他就已经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从十一岁那年被晏秋林捡回虎啸山庄并种下蛊虫以后,他已经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将近十年。 他有时候觉得,折磨自己的并不是蛊虫现身时候的疼痛感,而是一种明知不愿意,却又不得不屈从于别人的无力感。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他必须要解决掉身体里的这只蛊虫。 仿佛感受到他的决心,藏在体内的蛊虫隐隐动了一下,心脏紧紧地抽痛起来,仿佛有一张嘴,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血肉。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蹲在地上缓解。 好半天以后,疼痛渐渐消失,他这才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袍上的褶皱,出了晏府的大门。 - 时至戌时,天色大黑。 京城没有宵禁,但腊月寒冬,又是晚上,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偶尔见一两个行人,也都双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匆忙而过。 晏府和钟府之间只隔了一条街,晏时安没有坐车,选择步行前往。 他从钟佺口中得知,宋云韶这次从宫里出来是得了许可的,会在宫外待到明日清早才会回宫,所以,她这会儿应该是在钟府的。 至于深夜上门拜访是不是无礼,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要是因为自己冒昧夜访,能让宋云韶打消了对他的那些念头就更好了,这样就算是被干爹知道,也不是他的错。 从小路绕到钟府正门前,要路过巷子里的钟府的偏门。 他才从窄巷走出来,便听到钟府偏门处传来两道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俩人说话声音很小,一听便知是在讨论一些私密。 晏时安没空理会别人家后宅秘密,但这会儿自己若是过去,恐怕被人以为是在偷听。 他不耐烦,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却听到巷子里的那人道:“婶子,咱不是说好了今晚你把娃娃抱出来给我吗,咋突然变卦了呢?”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声音很低,还能听出浓重的乡音。 晏时安正揣度这口音为何有几分熟悉的时候,另一道沙哑的老妇声音又跟着响了起来:“可别说了,我可不敢了,今儿才在儿媳妇面前提了一嘴,便被她妹妹骂了一通,你也知道那个三公主多厉害的一个人,听说我要把她外甥女抱给你,说是要剥了我的皮啊,你瞧我这发髻,都被那天杀的给一鞭子抽断了,离我老婆子的头就差一寸啊,可是想要我的命呢!” 年轻妇人沉吟了片刻:“那就不抱了?可我都跟我家男人说好了,抱了这丫头给我儿当童养媳养着了,你也知道,我那儿是个傻的,在外头是找不到媳妇儿的啊。” 老妇重重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谁知道出了这变故,我也想着女娃娃抱给你,还能让儿媳妇再生个男娃娃的。哎,不过你也别慌,时候还长,我再想想办法。” 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未曾听过,但这老妇的声音,晏时安却是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这不是钟佺钟大人的母亲,还能有谁? 她竟然想把钟大人家的小女儿抱给外人当童养媳? 霎时间,他脑中闪过宋云韶说的那句:“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教训我。” 怪不得她当时的表情那样委屈,想到这儿,他只觉得有些难为情。 他是不该不知因由就指责宋云韶的。 这一次,确实是他做错了。 原路返回,走大路到了钟府的门口。 晏时安扣响房门说明来意之后,便有人带他进府,让进了花厅。 “晏公子您喝茶,我家老爷马上就过来。”管家态度很友善。 他的态度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就反映了主家的态度。 钟佺自己就是读书人,也素来喜欢与读书人交由。 晏时安金陵解元出身,文章又写的精妙,钟佺已是认定他日后必然有所成就。 一盏茶还没有喝完,钟佺就已经换好了衣服,匆匆来花厅见客。 “这么晚来我府上,可是有要事?” 晏时安放下茶盏,点点头道:“是,晏某是来给钟先生道歉的。” 钟佺曾指点过他文章,所以,他也就称了先生而没有称大人。 既尊敬又不显得生疏,钟佺很满意。 可这道歉就有些奇怪了。 他坐到了晏时安的对面,疑道:“子霖这话说的奇怪,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 晏时安夜访钟府的时候,云韶正准备更衣就寝。 本来想着今天出宫,除了给灵儿庆满月以外,自己肯定要好好玩一场的。 可先是遇上晏时安和陌生女子,到了钟府又被臭老太婆恶心到,继而又被晏时安误会。 这一连串的烦心事加到一起,让她什么心思都无了。 就连宴会结束,沈辞说带她出去看戏她都没答应。 散宴以后,就回了她自己的屋子,再没出来。 连翘看着坐在榻上,一直气鼓鼓的揪花枝子的云韶,心里暗道不妙。 三公主是属炮仗的,点着了火当时就炸是最好不过的。 要是像现在这样一直憋着火不往出撒,谁也不知道后面会憋出个多大的动静来。 “哎,要是茯苓姐姐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怎么哄主子。”连翘默默念叨。 鹤宁站在一旁,听到茯苓的名字,下意识心头就是一紧。 他倒不是指望茯苓姐姐能来替主子解忧,他想到的是上次在茯苓屋子里看见的那一双男人的鞋子。 而今天,他在钟府,好像也看见了那双鞋。 不敢继续往下想,鹤宁看了眼还在生气的云韶,小声对连翘道:“我出府瞧瞧,看能不能找些好玩意儿给主子取乐。” 再大的火,到底也是个孩子,说不定有其他的玩的,就能散了对那个晏时安的念想呢。 鹤宁前脚刚出了院子,后脚云韶就扔了手里光秃秃的花枝,对连翘道:“连翘,我要睡觉!” 这倒是好,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连翘赶忙倒了水伺候她洗漱,这头刚换好了寝衣,就见鹤宁脚步匆匆的从院外跑了回来。 “主子!主子!”他语气十分激动。 云韶顶着一张还沾着水珠的小脸,不耐烦的问:“大晚上的,都要睡下了,有什么事儿不能明天说。” 此时,鹤宁已经跑进屋子里了,他平复好呼吸:“姑爷派人来叫您了,说是白日里跟您起冲突的那位晏举子来了,说是要见您呢。” 云韶本来已经半闭上的眼睛一时间又瞪得滚圆了。 “谁?晏时安?见我?”云韶一脸的不可思议。 过去自己主动上门,他都避之不及,今天大晚上的,他竟然要见自己? 这也太奇怪了吧。 鹤宁点头如捣蒜,赶紧将自己在前院收集来的情报汇报给她:“他知道了钟老夫人要把灵儿小姐抱走的事情,已经告诉了姑爷,现在姑爷正在质问那老婆子,我过去的时候,哭得什么似的呢。” 云韶瞬间就来了精神,一撩裙子就往床下蹦。 一来,她是要瞧瞧钟佺这位姐夫的态度。 二来—— 哼,那个晏时安,白日里还说她草菅人命,现在她必须得亲自问问,现在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13、密谈 此刻,钟府的花厅内鸡飞狗跳的。 钟佺脸色铁青,质问着刚从外面回来的钟老夫人:“母亲,你方才去哪儿了,是不是去见钟义家的了?” 堂弟钟义,虽说是名字是叫忠义,可人却是不忠不义的。 只比钟佺小了三岁,却已经因为赌钱将村里的宅子尽数输给了外人,不得不带着妻儿来京城投奔这个当了官的堂哥。 钟佺幼时家穷,父亲又去世的早,他能读书科考,除了母亲没日没夜的替人浆洗衣服之外,也确实靠了长辈们的一些帮忙。 所以哪怕他很是看不上堂弟的行径,却也在京城看顾了他们。 可再大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两夫妻不但不肯出去做事。 一没钱了就来钟府要,还放任着他家那个痴傻的儿子任意妄为,天天在街上骚扰别家的女眷。 几次都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了,还是钟佺舍下脸面去将人给带了出来。 打那以后,他就已经不许母亲和他们来往了。 但钟老夫人融入不到上流官眷之中,唯有在这些从村子里出来的人身边才能找到优越感。 钟义家的又极会卖乖示好,不但哄得她月月给钱给粮,现在竟然还蠢到要将自己的亲孙女送到人家当童养媳。 要不是听见此事的是晏时安,钟佺都万万不能相信。 见儿子在外人面前给自己下不来台,钟老夫人脸色很是难看:“我就知道后院那个是个好挑拨的!还敢说婆母的坏话!” 嘟囔完,老太太一转身竟然还想跑去后院找宋宛青理论,但被黑着脸的钟佺给拽了回来。 “娘!你竟然真的想把我的灵儿送走!” 钟佺此时的表情用瞠目欲裂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明明是个端方文雅的人,此时眼睛里都快飚出血来了。 要说他问出口时心里还留有一丝希望,现在就彻底没有了。 “一个死丫头这么看重做什么!既不能继承香火,又费钱,你看你媳妇儿给她置办那些东西,在我们村子里都够一户人家活上半辈子了!”钟老夫人可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钟佺一直在喘粗气,连说话都有些费力。 晏时安便开口说道:“老夫人,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皇室的血脉,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皇室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咋可能!”老太太是真的不信了。 不会善罢甘休?皇上还真的能收拾他们?咋可能呢嘛! 宋宛青嫁到钟家,就是钟家的儿媳妇,咋可能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婆母被送到大牢里? 皇家就不要面子了吗? 他们庄户人家都知道要给男人面子,皇家咋可能不懂! 饶是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但对付这种满口歪理邪说的蠢人,晏时安还真的是没有办法。 他不由得想起白日里宋云韶拿着石头想要砸她的样子了。 估计也是被气的狠了吧。 “娘!灵儿那是我的女儿,谁要敢动她就是要我的命!”钟佺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想到母亲刚刚对于妻子的诋毁,他又道:“还有宛青,那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夫人,当初提亲的时候,我是在皇上面前立过誓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老太太被这话震得一愣,顿时坐在地上捶地痛哭:“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你可真是我养出的好儿子!为了你媳妇儿,你就敢这么审你老娘,你就不怕你死去的爹爬上来找你算账嘛!” 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晏时安都替钟佺犯难。 一头是无辜的妻女,另一头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母亲,孰重孰轻,这又该如何选择。 “钟佺!”门外突然闪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影。 云韶着急出来,只在寝衣外面披了一件极大的鹅黄色大氅。 从头到脚都被裹住了,她只露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气势却比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高。 她谁也没看,就仰着头高声道:“别让我瞧不起你,你若是敢包庇这臭老太婆,等到我明日回宫就秉明阿爹,让你和我阿姐和离!” 钟佺眸色一紧。 地上的钟老夫人哭的声音更大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就怪你当初非娶什么公主,我以为你娶回来了能给祖上增光添彩,谁成想媳妇儿进门不光是啥活儿都不肯干,又说不得骂不得的,现在还敢提和离,可真是欺人太甚啊!” 云韶都被气乐了。 什么玩意啊这是,她阿姐就够好的了,这要是换了她,早就把这娘俩一块儿撵出京城了!! “臭老太婆,你说得对,娶公主未必能光耀门楣,但公主要是想要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你要不要试试?”她几步走到钟老夫人的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色凛然。 阿姐打小话少性子腼腆,确实不像自己这样受阿爹和祖母的偏宠。 但不说不代表就不疼,这事儿若是被祖母知道了,肯定也是要发火的。 钟老夫人在她严厉的目光中打了个抖,想反驳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一时间急起来,竟然要去抓她的衣袖。 离着最近的晏时安闪身过来,将云韶护在了身后。 他剑眉紧锁,单手钳住钟老夫人的肩膀,让她不能再乱动,复又看向钟佺,沉声道:“还请先生早做定夺。” 钟佺目色怆然,半晌,叹了口气。 “来人,把老夫人带回后院,叫人严加看管,不得我的吩咐,不许她出来。” 门外冲进来几个家丁,七手八脚将钟老夫人从地上拖起来,不理她口中频出的恶言,将人带出花厅,送往了后院。 看着母亲狼狈离开的背影,钟佺阖了阖眼,表情无比痛苦。 这实在是个太难的选择了,可这一次,他非得做个不孝子了。 “云儿,这事儿别告诉你阿姐,行吗?”他哀求的看向云韶。 云韶鼻子里冷哼出一声,想说你以为阿姐傻么,这么大的声儿谁听不见。 但看在他刚才表现让自己还算满意的份儿上,没有插这一刀,而是说:“嗯,刚才的话我再重复一遍,你敢欺负我阿姐,我马上就去告诉阿爹和祖母。” “是是是,钟佺不敢。”钟佺疲惫的行了个重礼,又看向晏时安。 他和晏时安才没认识多久,就被对方看到了自家后宅里极为丢脸的一幕,钟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还对待这位昔日的“学生。” 但好在晏时安性敏,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先生放心,今日之事,子霖绝不会对旁人提起。” 钟佺长舒了一口气,想叫下人送晏时安出府。 后者视线却转到了云韶身上:“我有几句话要与三殿下单独说,不知是否方便。” 等在这儿是干嘛呢!不就是为了让他跟自己承认错误嘛! 云韶翻了个白眼儿,表现出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那你快点说,本宫要回去睡觉呢。” 钟佺见二人确实有话要说,便寻了个理由退下,只叫下人们在门口看顾。 钟佺走后,花厅的门被关上。 云韶嫌冷,裹着大氅跑到碳炉前坐下,小脸被映的通红,眸子里映出亮晶晶的火星。 或许因为最初对她印象已经差到了极点,所以但凡发现她一丁点儿的优点,这优点就会被无限放大。 她虽飞扬跋扈,但护短的这一点却并不讨人厌。 此时晏时安再看她,竟在她跋扈的外表下,看见了一丁点儿的可爱。 “殿下。”他转到宋云韶正对面:“白天在梅园的事情确是我错在先,还望公主殿下海涵。” 嚯,这还是头一次听他这么和气的说话呢。 云韶烤着火,抬起头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刚才是为什么生气来着? 对,气他冤枉自己,气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说自己草菅人命。 可现在为什么他明明道了歉,自己却还是高兴不起来呢? 哦,是因为他对别的女子温情似水,对自己却永远冷言冷语来着。 是公主又能怎么样呢? 又不是全天下人都该喜欢她的。 她将烤的热乎乎的手重新揣回大氅里面,悻悻道:“嗯,本宫不怪你了,若不是你同钟佺说那臭老太婆的事,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讲呢。” 两相一抵,无冤无仇了吧。 这句话说得很是不像三公主的风格。 晏时安竟从里面听到了一丝泄气的意味,有种算了,不说了,就这样吧的意思。 她这是还没原谅自己? 还是真的因为此事对自己失了兴趣? 他突然想起茶楼里的那把胡琴。 当时心思都在睦月的事情上,他倒是忘了宋云韶。 这倒是很像她的手笔。 “殿下今日可是去过鹿鸣书院门前的茶楼?”他试探。 一说这个,云韶火儿又起来了。 本来想这样算了的。 毕竟追着他问自己比那女子差在何处,实在是太丢脸了。 可现在他问到了眼前,云韶哪儿还忍得住。 挂下脸来问他:“嗯,本宫还看见晏公子和一位白衣女子密谈来着,态度好不温柔。” 酸溜溜的语气,哀怨的眼神,长睫眨巴眨巴的直叫人心软。 总算是跟她今天一整天都奇奇怪怪的态度对上了。 晏时安莫名松了口气。 “那是和我一同长大的小妹,虽没有血缘,但也和亲妹妹差不多,她遭了些事情,来京城寻我帮忙的。” 云韶眉梢一挑,没说话,但眼里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 “丝毫没有男女之情,真是只有兄妹之意的小妹。”晏时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话已经从他口中说出来了。 “真的?!”云韶从位子上蹦起来。 鹅黄的大氅被抖搂开,露出里面一身杨桃色蝶纹的寝衣。 衣料薄薄的,贴在她玲珑有致的身子上。 晏时安只觉一股热浪涌到脸上,他赶忙别开脸侧过身,朝后退了几步。 “……”云韶自己也挺尴尬的。 可是这也没办法啊,她刚才都要睡觉了的,再一件一件的穿也太麻烦了。 好在她向来心大,用大氅重新将自己遮住,这才又叫他:“晏时安,可以转过来啦,我挡好了。” 通身雪白的俊美书生顶着一张大红脸,小心翼翼的转回身。 看见云韶又把自己裹成了蚕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那殿下早些休息,在下就告退了。”他找个理由想赶紧走。 云韶确实也困了,但却又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趁着晏时安对自己还有歉意,就该得寸进尺一下才行啊。 她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仰头看他。 这个角度,能看见他微翘的长睫以及下巴锋利的线条。 云韶十分满足的眯了眯眼。 “晏时安,道歉的话光说是没有用的,你总得有点实际行动吧?” 却见面前男子一下子就紧绷起来,有点僵硬。 好像是怕她会突然扑过来。 云韶一愣,马上开始自省。 嗯……之前确实是孟浪了些,让他误会自己了。 她想趁机重塑形象,只得又朝后退了一步:“过两日我寻个机会出宫,到时候你陪我去看戏吧。我听说春喜班的玉簪记唱的极好,我都没看过呢。” 嗯?就这? 晏时安脑中紧绷的弦松了,甚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 干爹要他学着笼络三公主,他这也算听了令。 俊逸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面容,云韶心脏扑通扑通跳的老快。 她可真是太激动了,为着晏时安不是陈世美,也为着他终于愿意跟自己去看戏啦。 她裹着大氅蹦跳着跑到花厅门口。 准备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头没脑的说道:“娶公主挺好的,你别听那臭老太婆乱说。” 说完,少女脸颊飞上红晕,推开门,飞也似的跑远了。 14、传信 留下云韶和晏时安,钟佺脚步匆匆回到了后院的卧房。 万幸母亲一直住在比较远的西厢房,所以吵闹哭喊的声音并没有传到正房这边。 他回来的时候,灵儿已经被乳母抱去睡觉了,他偷偷去瞧了一眼,小家伙张着小嘴儿,睡的很是香甜。 这样可人的孩子,母亲怎么会舍得将她送走呢! 揣着心事回到内室,宋宛青没有睡,还在等他。 看着妻子消瘦单薄的身影,钟佺心里百般愧疚。 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却只会在外面和别人喝酒作诗。 生养孩子,操持家里,都是宛青一个人在忙活。 过去,他一直以为母亲还能分担一二。 今天他才明白过来,母亲非但帮不了她,还一直在与她作对。 可这么多年,宛青却从未说过婆母一句坏话。 “回来了。”听见门声,宋宛青披衣下床,拿了一只装好热水的汤婆子递给他:“快暖暖,夜里太冷,别着了凉。” 甚至没有问一句,晏时安这么晚来找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钟佺想到方才云韶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宛青什么都知道,她不说,只是怕他为难罢了。 “宛儿,我对不起你。”他捧着汤婆子,热意顺着手掌往身上流淌,不一会儿,只觉得眼底都泛出一股酸意。 看见莫名其妙就红了眼圈的夫君,宛青真是哭笑不得。 当了那么多年钟府的当家主母,她在钟府的实权其实是比钟佺大得多的。 前院发生的事情,哪怕是钟佺不让说,她也会知道。 “好了好了,别难受了,我没生你的气,知道你也为难。”她拉着钟佺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后脑。 这个探花郎哪儿都好,性子儒雅,相貌堂堂,文采斐然,也很会疼人,但唯有一点,眼皮子太浅,动不动就要哭一场。 “没跟你说,但我自己也有分寸,不会真的让她把灵儿抱走的。” 想到之前因为母亲告状,自己还曾经说妻子太没人情味儿,钟佺脸埋在宛青的腿上,哭的更凶了,气也喘不匀,一哽一哽的:“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只有最后俩字儿连上了,听的实在累人。 一整天都在招待宾客,看顾孩子,宛青已经累的不行,现在实在是没有精力在哄他,便想速战速决,将钟佺从她腿上薅了起来。 二人面对着面,宛青开口:“婆母确实有错,但毕竟是你的母亲,若真的因为这桩尚未发生的事情惩罚她,传出去对你的官声不好,对我也不好,所以这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交给我解决吧。” “!”钟佺用袖子抹干脸上的泪,不同意:“过去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我都知道了,怎么还能劳累你。” 宛青捏住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撅出来的两瓣嘴,再次重复:“这件事就听我的,男人管外面的事,后宅还是让我来。” 钟佺觉得,妻子自打生了灵儿以后,性子是越发的厉害,虽说依旧温柔和善,却与刚刚成亲时候那个柔弱无骨似的小人儿判若两人。 但一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母亲的威压,他就又自责起来,眼圈再一次泛起了红:“宛儿,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和为夫说,千万不要一个人扛着,好不好。” 见他眼泪又要开闸,宛青赶紧转移了话题,问道:“晏公子和云儿还在花厅说话?” 不出所料,说到这俩人,钟佺眼底的酸意一下子就收回去了。 他若有所思:“云儿不是要与沈家二郎成亲的吗,怎么她看着和晏时安那么不对劲呢?” 宛青追问:“怎么不对劲?” 她生完孩子坐月子,一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并不知道京城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也根本不知道云韶和晏时安中间的弯弯绕绕。 钟佺搓着汤婆子外头的套子,像模像样的分析:“就是……就是白日里说起云韶,晏公子好像十分嫌恶,但是今晚,他来了咱们府上,却又说要和云韶单独聊聊,态度也好像不一样了些。” 宛青比云韶大七岁,又因为性子沉稳懂事,自小是带着她长大的。 所以,云韶的亲事,宛青其实一直非常上心。 宫里的人都认为,云韶以后肯定是要和沈辞成亲的,宛青却一直不这么认为。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主要是她见惯了云韶和他玩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她和沈辞太亲了,亲到完全不像是会发生什么。 轮到这个晏时安…… 听到钟佺的描述,宛青不由好奇起来:“那这位晏公子比沈辞如何?” 听到把他俩放在一起比,钟佺甚至没忍住的撇了撇嘴:“沈辞除了有个国公府的爵位等着,还真没有比得上晏公子的。” 随后,他霹雳吧啦好一通给晏时安吹嘘,将他在金陵考中解元,进到鹿鸣书院又屡屡拔得头筹的事迹尽数告诉给了妻子。 “只是……”钟佺迟疑了片刻,诚实的说道:“我觉得他也并没有看中云儿。” 宛青拧了下眉:“再怎么样不也是个举子,还有看不上公主的道理?” 自信这一块,皇室众人属实是拿捏的死死的。 饶是宋宛青这个最柔婉的,也坚决不允许任何人说她小妹一句不是。 她小妹就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姑娘,就是她自己也比不上! 见妻子不高兴了,钟佺赶紧哄道:“不是不是,不是看不上,我是觉得晏公子心思好像不在这事上。” 其实白日里,宋宛青是见过晏时安的。 确实是极为出众的一个人,气质出尘,不卑不亢,站在一众王孙公子当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但她却并不喜欢这个书生。 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并没有尊敬,甚至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在。 宛青并没有看懂那是什么意思,却隐隐觉得这是个不惧天威的人。 - 三公主走后不久,又派了身边的鹤公公过来送晏时安回晏府。 他其实是很不喜欢这个的,也不喜欢太监。 但一想到回去之后,晏秋林肯定要问他与三公主的进展,索性也便顺了她的意。 青帷小轿缓缓停在了晏府的门前,晏时安从轿内出来,与鹤宁道谢:“劳烦鹤公公回禀一声,与三公主的约定,晏某自当记在心里。” 这话是说给门口等着的管家听的。 他知道,转过身,管家就会立即将他的话回报给晏秋林,那么就说一些他想听的好了。 见晏时安比过去清高不屈的样子圆滑了,鹤宁心里也跟着放心了不少,当下人的,还不是主子高兴他就高兴。 晏公子乖巧懂事,主子不就高兴了么。 想着,他微微一笑,朝晏时安行了个礼:“晏公子放心,奴才一定会回报给我家主子的。” 说完,他转身上轿离去。 - 三日之后,晏时安正在书院温书,收到三公主托沈辞带来的信儿。 说是明日她会设法出宫,来找他一块儿去春喜班看戏。 都腊月二十二了,各家各户都开始张罗过年,沈世子本来可以不用来书院的,却因为云韶的差遣,不得不起了个大早,赶来书院给晏时安带口信儿。 他原想着带了信儿就跑,没想才出了教舍就被夫子擒住。 于夫子曾在太学当过几年先生,他在的时候沈辞就是个专会调皮捣蛋的小纨绔。 和三公主宋云韶一起并称为太学内的雌雄双煞。 还有个小质子阿如汗,仨人天天凑在一起揍鸡打狗,斗蛐蛐上树,反正是一样人事儿都不干。 于夫子被气的要吐血。 好不容易辞了太学的差事,出来到鹿鸣书院教书,这沈国公竟然又把沈辞转到这里来了。 但好在没了三公主的唆摆,沈世子一个人倒也乖顺了不少。 于夫子秉持师道尊严,决心一定要把这小子给掰直过来。 起码也得考上了举人,也不枉自己教了他这么些年。 他扯着沈辞的耳朵,把人从门口拖回来,举着戒尺问他:“《礼记》第三十一篇讲的是什么,给为师背一背。” “啊,于夫子,我……”沈辞被扯的嗷嗷叫唤。 啥是礼记啊,怎么还有三十一篇,他上哪儿知道去啊? 于夫子却是完全没了耐心,揪着他就往隔壁走:“没听是吧,那今天你再给我听一遍!” 鹿鸣书院有甲乙丙丁四个班级。 像晏时安这种明年就要科举的,自然是甲字班。 沈辞虽然不学习,但好歹也考了个童生,所以是在丙字班。 教学进度不同,但沈辞在丙字班没好好上课,所以这会儿于夫子就将他扔到隔壁丁字班再听一遍。 书院等级森严,甲乙丙丁既区分了众人学习的程度,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了在书院的地位。 自己好歹是个丙字班的师兄,就这么被扔到丁字班里,沈辞满脸写着哀怨,却又怕于夫子告状,只能老老实实跟着进了教室。 一众师弟们看他的眼神既好奇又幸灾乐祸,沈辞咬着腮帮子,在心底再一次起誓:宋云韶,小爷要是再帮你,小爷就是狗!小爷就是大臭狗! 看着沈辞被于夫子抓走的样子,晏时安觉得挺有趣。 这位沈世子看起来就不那么聪明的样子,怪不得能一直受宋云韶的摆布。 但一想到明日要陪她去戏班子看戏,晏时安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他对宋云韶的印象只是从极差变成了差,却还没到想与她独处的时候。 正想着,教室的窗子外面突然飞进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 已是寒冬,京城的鸟类极少,大多都已经飞往南边了。 可这只鸟却生的圆鼓鼓的,毛色水滑,看起来十分健康。 一旁其他的同窗见了,难免好奇。 有一个甚至直接关了窗子,将鸟困在了屋子里。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刚才还展翅欲飞的小鸟,在门窗都关上以后,突然就变成了一张洁白的纸片儿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同窗们都在惊呼见了鬼。 晏时安却眸色一凛,知道肯定是睦月出事了。 15、睦月 这纸鸟看似精妙,却不过是个很简单的障眼法而已。 虎啸山庄里人才济济,这障眼法便是其中一个手艺人段叔的绝活。 而在下山的这群人里,唯有睦月,自小聪明伶俐,受段叔偏疼,从他那里学会了这个障眼法。 所以,晏时安敢断定,这必然是城外的睦月出了麻烦,给他传递消息。 他匆忙收拾了书本,赶回了晏府。 书院不允许带小厮,所以阿贵在家里等他。 见他突然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无事。”晏时安一边应付他,一边朝着晏秋林的书房走。 阿贵提醒道:“干爹不在,说是去见一个在京为官的故交去了,临走前还从你书房拿了一摞文章。” 晏时安停住脚步。 晏秋林在京城有故交,这个不奇怪,可他去见故友,却要带上自己的文章…… “干爹的故交是不是翰林院的阮建同阮大人?” 阿贵回忆了半天,点点头:“对对,好像是一个姓阮的大人。” 晏时安心下了然。 历年会试通常都会设两名主考,而这位阮大人听说就是皇上属意的会试的主考之一。 晏秋林这是给自己走后门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高兴。 谁都想一朝高中,金榜题名,但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日日点灯熬油,可不是想通过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高中的。 那样,若自己真的有朝一日站在朝堂之上,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但晏时安也深知自己的处境。 自己这样的人,在晏秋林手中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他的想法,根本没人关心。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见他蹙眉不语,阿贵很是心急。 晏时安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打算将睦月的事情告诉他。 不是不信任他,阿贵同他们一起长大,最是心善,定不会主动出卖他们。 但是这孩子意志软弱,况且,他们每个人体内都有蛊虫作祟,他不能赌阿贵抵抗的了蛊虫之痛。 “兄长还是不信我。”阿贵很是沮丧,他知道自己没有他们厉害,可是他也真的很关心睦月。 “我就是想知道,睦月她还好吗?” 看着他失落的眼神,晏时安略顿两息,沉吟道:“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种下了蛊毒,是晏秋林控制他们的办法,众人皆是苦不堪言。 但与他们只能忍着不同,睦月专攻下毒,为了保证效果,平时也会以身试毒。 慢慢的,她成了个百毒不侵的体质,一般的毒药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效用,而她也开始意识到,利用自己身体的特殊性,或许可以尝试将体内的蛊虫毒死。 可就在她刚刚开始尝试的时候,被晏秋林知道了,给她派了个极为危险的任务,就是提前下山,给一些被选中的高官家中下毒,搅浑京城的水。 这个任务的危险就在于,死者死法一定要令百姓惊慌,引起朝廷的重视,而一旦皇上重视起来便会派人追查,身在其中的睦月就很难全身而退。 这是个死局,晏秋林的目的就是想要让她死。 晏时安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找到睦月,劝她抓紧时间收手,赶快藏起来。也就是云韶在茶楼撞上他们的那日。 那天,晏时安还从睦月口中得知,她已经找到了克制蛊虫的办法,所以,不管是为着幼时的情谊,还是为了自己,晏时安都必须保证睦月能活下去。 可是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找她。 二人正说着话,晏府的大门突然被人敲响。 几个腰间挎着大刀的衙役走了进来,直奔晏时安道:“晏公子请随我们走一趟吧,我家大人有请。”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阿贵身子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 为首的一个黑脸衙役道:“顺天府。” - 华音殿内。 云韶眼珠滴溜溜的转,托着腮,正在琢磨鬼主意。 给晏时安的信儿送出去了,明天自己出宫要穿什么衣裳也选好了,可是自己应该怎么出宫呢? 上回出宫参加灵儿满月宴回来以后,托着阿姐说好话的缘故,这一次阿兄并没有禁她的足,虽然还是不让出宫,但却准许了她在宫内转悠。 可见惯了宫外热闹场面的她,哪里还过得惯宫里这种清静守礼的日子了。 她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她将茯苓叫过来,吩咐她出宫办点事,然后再去将大皇子宋冀叫进宫。 别看云韶性情跋扈,但骨子里却是个非常珍惜血缘亲情的人。 自打上回在梅园一见,她便将这位大兄记在了心里,每每想到他说的话,云韶就不落忍。 回了宫以后,她都已经往大皇子府送了好几次东西了,早已经和宋冀熟悉起来了。 亲阿兄宋鄞太凶了,这也不让她做,那也不让她瞧的。 可这个大兄看着却是挺好,温温柔柔的,肯定能帮自己。 茯苓出宫不久,便将事情办好,又将大皇子宋冀带了回来。 见他还是苍白病弱的样子,云韶赶紧叫人又在屋内点了一只碳炉,又叫人送了些热乎的茶点过来。 “云儿这么急叫我进宫,可有要事?”宋冀脱了外面的大氅,里面还穿了一身靛蓝的棉袍,是云韶上次专门叫人送去的面料。 她喜滋滋的看着他,说道:“也没什么事,一会儿祖母回宫,阿爹肯定会来和祖母一起用午膳,大兄不是说好久没见到他们了嘛,今日就一起用午膳吧!” 宋冀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攥了一下,温声道:“云儿真贴心,记得我说的话。” 云韶晃晃脑袋,有点得意:“祖母平时几乎天天都在我这儿,大兄若是想见她,可以时不时来坐坐的。” 宋冀垂眸,说了句“好。” 不多一会儿,听说太后的轿子回了宫,云韶赶紧去了寿康宫。 “祖母,云儿都想您了!寺里吃的不好吧,您都清减了,云儿的小厨房备了好些您爱吃的东西,午膳就到云儿那里去用吧!” 她蹦蹦跶跶,一会儿都停不下来,像个活猴子。 可看见她,太后心里便欢喜,也就应了下来,赶在午膳之前,到了华音殿。 “皇祖母。”见二人进来,宋冀赶忙俯身,行了个叩首的大礼。 一见是他,太后脸上的笑突然敛了,但碍于云韶在侧,还是恢复了往日的语气,叫他起来了。 太后落座,云韶解释,宋冀是来瞧她,自己顺便留下来吃饭的。 太后疑了一下,但到底是没有说什么,问了几句宋冀的病,又嘱咐好生将养,便与云韶聊起大公主家的孩子。 “灵儿长得可像阿姐啦,等过几天就叫阿姐抱她进宫给祖母瞧瞧!”云韶眉飞色舞,却并没提钟佺母亲的事情。 有了小辈儿,太后其实也挺高兴的。 但宛青没有独立公主府,而是嫁去了钟府,她的身份是不方便经常探访的。 一想到曾经长在膝下的大孙女都有了孩子,她难免伤怀起来,摸了摸云韶的头,感慨:“你们这些孩子,长得也是太快了些。” 见祖母感慨,云韶赶紧凑上前,施展撒娇大法,表示自己不急着嫁,一定会在太后身边多待几年。 午时一刻,接了报信儿的皇帝匆匆赶来了华音殿。 “云儿今天备了什么好吃的呀,特地叫阿爹到这儿来。”高公公撩开华音殿的帘子,皇上笑呵呵的走了进来。 皇上已是不惑之年,却生的是器宇轩昂,不怒自威。 与二皇子宋鄞的鲜衣怒马少年气不同,他身材健壮,肩背舒展,是一派霸道的君王之气。 但每每看见云韶这个女儿,真龙帝王就变成了笑眯眯的金蟾,向来是只出不进,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玩意儿都送到女儿眼前。 云韶喜欢给晏时安送东西,就是受她阿爹的启发。 同样,在看见大皇子宋冀站在屋内的时候,皇上也是微微愣了一下。 但他没有说什么,只等着宋冀和云韶给自己行了礼,又问了太后的身体,便由云韶安排着一起用午膳了。 “这一道是水晶肘子。” “这是雪衣豆沙。” “这是浓情蜜意。” “这叫金玉满船。” 云韶叫丫鬟一个一个掀开盖子,然后兴致勃勃的介绍起这些菜式来。 宫里的御厨的确都是高手,但因为众多规矩锁着,加上有起居郎看着,皇上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其实都是有一定的拘束的。 最好不吃油腻的,也不能吃生冷的,太甜的也别吃,原料太廉价的也不敢给他吃。 所以,其实在宫里并不能吃到像外面街上买的那么多新鲜吃食。 云韶便是抓住了这一点,让茯苓从京城最知名的福海楼里买了一些新奇的菜式,送进宫内,给太后和皇上尝鲜。 未必外头的就一定比宫里的好,但人都无法抗拒新鲜的东西。 不出所料,这顿午膳很快就把太后和皇上征服了。 太后喜甜,那一道雪衣豆沙她吃了好几口。 皇上喜吃肉,肘子和那道起做浓情蜜意,其实是龙虾的菜,他也叫太监布了好几次。 一顿饭吃下来,大家都挺满意。 皇上大赞云韶懂事,又当场说要送些进贡的好玩意儿给她。 太后却非常懂得这丫头的心思,她确实是个孝顺孩子不假,但能让她如此费心张罗一顿饭,却肯定有别的指望。 太后推了下自己那个光会笑的傻儿子,叫他闭上嘴,转而看向云韶:“说吧,今天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啊?” 云韶眼睛弯的像小月牙:“宫里除夕年年都是吃那些道菜,百官不腻,云儿也要腻了,今年咱们多加些新鲜菜式吧,云儿替祖母和阿爹去宫外试菜,再把做的好的厨子带回来送去御膳房帮忙准备宫宴,行吗?” 虽说还是要出宫,但她这回却说出了个正经理由。 太后心里竟然还有那么点欣慰。 没像过去那样纯靠耍赖,这应该算是云韶的成长了吧? 皇上沉吟了片刻,琢磨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每年除夕宴,宫里都会叫勋贵之家,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带家眷进宫宴饮。 也确实年年一个样,御膳房就好像都是榆木脑袋,不管怎么提点,他们的菜式也都那么几个,无趣的紧。 看着桌上还没撤去的肘子,皇上默默咂了咂嘴。 嗯,是该换点新花样了。 见皇上和太后还在犹豫,云韶赶紧又拉起了救兵:“阿爹不用担心,云儿这次和大兄一起出宫,定然是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皇上余光扫了一眼宋冀。 这一顿午膳,他一句话都没说,表现得非常温顺谦恭。 但他毕竟是宋冀啊,皇上就下意识吐出个:“不行!” 云韶瞬间就懵了,眼睛也瞪得溜圆。 不对啊,她明明都觉得阿爹快要答应她了啊! 16、失约 “阿爹!” 忙活了一整天,又赔笑脸又说好话,最终就得来这么个结果。 云韶很委屈。 见女儿小脸都垮下来,皇上又心疼了。 他叹了口气,重新打量了宋冀。 虽然也生的相貌堂堂,但身子单薄,气质病弱,和二儿子宋鄞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冀儿,你……”皇上刚一开口,宋冀便顺势接道:“父皇放心,孩儿一定会护着妹妹周全的。” 云韶也跟着说:“是啊父皇,您就让我去吧。” 皇上实在受不了她哀怨的目光,摆摆手,投降:“去吧,不过天黑之前必须得回来,不然我就叫你阿兄去捉你!” 最后还做了个大老虎的动作,嗷呜一下,想像女儿小的时候那样吓得她哇哇乱叫。殊不知,云韶只觉得他幼稚,勉强敷衍着叫了一声,皇上略有些尴尬的走了。 奸计得逞,云韶没了之前的殷勤劲儿,也没送,就让皇上和太后两个独自出了华音殿的门。 “皇帝,你怎么敢让宋冀带云儿出去!”刚出了殿门,太后就忍不住了:“你我都知道,宋冀他……” “母后,不可。”似乎是知道太后要说什么,皇上屏退众人,这才接口道:“冀儿到底只是个孩子,当年的事和他也没有关系,况且这些年他一向乖巧识礼,没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太后还是不放心,一直在埋怨皇上不该让云韶随着宋冀出宫。 皇上挨不过母亲一直念叨,便承诺年后立宋鄞做太子的同时,回给宋冀封王,顺便将人直接派去封地,不让他继续留在京城。 老太太这才点点头,面色稍霁,还不忘嘱咐:“明日云儿出宫,你也要多派些人手跟着。” “母后放心,儿子知道了。” ……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云韶在宫门口看见一队腰挎大刀的侍卫静候自己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宋冀坐在马车里,见她出来,撩开车帘,笑着朝她伸出手:“上来吧,云儿,大兄带我们三公主‘微服出巡’。” 云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十几个精壮的汉子神气活现的在马车边站着,虽然都换了便服,但…… 你们可行行好吧,个顶个脚上踩得都是大内侍卫才穿的牛皮皂靴,谁看不出来你们是宫里出来的啊! 为首的一个大个子还得意洋洋邀功:“陛下怕动静太大暴露了公主的身份,特叫我们弟兄都换了便装。” 嗯,光换衣服不换鞋,可真有你们的。 云韶愁的小脸都抽吧到了一起。 但眼看马上要到和晏时安约定好的时辰,她也只得先出了宫再想办法。 车轮滚滚。 宋冀看着坐在对面一脸愁容的小丫头,忍不住打趣她:“云儿,我们现在先去哪间酒楼?” “……”云韶仰起脸,哀怨的看着他:“大兄,你就别逗我了……” 宋冀当然知道,去酒楼试菜不过是云韶为了出宫编的理由而已。 甚至太后和皇上也知道,不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他好奇起来:“那你说说,不去酒楼,你是要出宫做什么呢?” 云韶噘着嘴撩起帘子,看了看马车边上声势浩大的一群侍卫,如此气派,早就吸引了一众百姓的视线。 这要是被晏时安看见了,哪还可能会跟自己看戏啊! 不行,她必须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撂了帘子,她把注意力重新转回马车内,对着宋冀道:“大兄,若告诉你我为何出宫,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 “就是……”云韶窜到宋冀的身旁,将自己的计划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遍。 温热的鼻息扑了一耳朵,宋冀听完了她的计划,虽表情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点了头:“好,我帮你。” 不多时,贵人敲了车壁,马车在一个小巷子旁边停了下来。 紧接着,随三公主出宫的茯苓姐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她好像是染了病,咳嗽的厉害,一直用帕子掩着面。 大皇子从马车内探出头:“茯苓,你去药铺抓药,速去速回,我与你家主子就在福海楼试菜,抓了药赶快回来。” “是。”“茯苓”闷声应了。 - 春喜班是京城最大的戏园子,每日门口的队都排的跟长龙似的。 听说今日又有角儿登场演出,门口的人更是挤得满满登登的。 云韶从队尾挤到队头的时候,已经搞得是灰头土脸的了。 “沈辞!”她踮着脚尖朝里头摆手。 沈辞见她这个模样,嫌弃道:“这穿的是什么啊,晏时安好不容易答应陪你看戏了,你怎么也不知道穿的好看点啊。” 云韶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原本属于茯苓的衣服。 藕粉色的夹袄,底下是一条月白的棉裙,也没什么配饰,只在腕子上带了一只翠玉的镯子。 其实也不难看,华音殿的大丫鬟,日子是比一般的贵族小姐过的还要好的,只是茯苓也不喜欢打扮,这一身衣服的样子已经是去年的款式了。 “哎呀,晏时安才不像你一样是以貌取人的人呢!”再难看又怎么办,她能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沈辞一瞪眼:“宋云韶你行!小爷昨天为了给你送信愣是被按在书院听了一天的课,今天又一大早替你来园子里定位子,你就这么说我!” 不同于别的园子,春喜班因为生意太好,从不接受提前预定雅阁。 别管你是几品的官儿,想看戏就得老老实实的让人来排队。 云韶不方便出宫,沈辞也就成了来给他俩占位子的大冤种。 眼看冤种生了气,云韶赶紧又哄他:“前儿我在马场看见了一匹蒙古马,通身都是白的,跑起来潇洒极了,等过几天我带辞哥哥去骑一骑,如何?” “哼!”沈辞翻了她一眼,白眼仁都要翻到天上去:“小爷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小爷就盼你早点嫁出去,省得大家天天把咱俩凑一对儿!” “好嘞!沈小爷您辛苦,带我去雅阁吧?” 二楼雅阁。 沈辞出手,占得位子必然是整个春喜班里视野最好的一间。 正对着下面的戏台,雅阁内已经摆满了瓜果梨桃以及点心茶水。 沈辞给她倒了杯茶,说道:“特意从我爹那儿偷的碧螺春,你不是嫌上回茶楼的茶难喝么。” 云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清香有余,甘润不足,沈国公还真可怜,自己有空可得送点好茶叶去国公府上。 撂下茶杯,云韶开始卸磨杀驴:“你怎么还不走啊?一会儿晏时安来了瞧见你也在,多别扭啊。” “无妨,我陪你等。” 雅阁没有关门,沈辞一甩袍袖,施施然坐下。 “哇,沈二郎好生英俊。”门外传来一阵喧嚣,云韶侧目一瞧,发觉对面的雅阁内坐着几个姑娘,正满眼桃花的朝着沈辞的方向直勾勾的望。 “你们瞧什么瞧,他早晚是我的!”其中一个叉着腰站起来,拦在了另两个女子的面前。 云韶认出来了,这是兵部侍郎魏明启的妹妹,名唤魏瑛珠的。 跟她那个武夫出身的兄长一样,是个性子彪悍的。 云韶曾经听过她骑马猎中一只青眼虎的事迹。 原来她这是看上沈辞了啊! 魏瑛珠大大方方朝她行了个礼,又对着沈辞眨了眨眼睛。 沈辞脑袋上的毛都要奓起来。 云韶憋着乐,朝旁边挪了挪,腾出地方想叫那几个姑娘进来,又小声对沈辞道:“你看上哪个了告诉我,我跟父皇商量,除夕宫宴的时候给你赐婚,你过了年就十七了,读书读的不行,就该先成个亲了。” 沈辞架着的膀子一下子就塌下来,脸也红了大半,迎着魏瑛珠热情的目光赶紧去关上了门:“瞎说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着急成亲呢!” 不然呢? 难不成他要一辈子跟蛐蛐儿玩? 云韶眼珠转了转,狐疑的将他自上而下又打量了一番:“没想到啊沈辞,你还挺风流啊,你这不是一个都没看上,你是仨都看上了吧,可把你美死了!” “跟你说不明白。”沈辞气鼓鼓翻了她一眼:“小爷是怕晏时安瞧不上你,到时候还得小爷给你兜底!” 云韶回嘴:“呸呸呸,乌鸦嘴。” 沈辞得寸进尺:“跟公主看戏,他还不知道早些来,说不准人家就是不来了呢!” 云韶气的想抽他,但又怕在外头伤了小世子的面子,就又憋回去,环着手臂坐在一旁生闷气。 …… 沈乌鸦嘴名不虚传。 这头《玉簪记》都开始了,可晏时安人还是没有到。 眼看着云韶脸色越来越难看,沈辞不由心急起来。 他哄着云韶道:“别急啊,再等等,潘必正还没出场,这戏还没看头儿呢。” 云韶盯着戏台上正咿咿呀呀悲春伤秋的陈妙常,越听心里越烦得慌。 晏时安是不是不喜欢这出戏? 也对,道姑和落魄书生情情爱爱的,有什么看头! 可是上次他明明是答应了自己的啊…… 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质问沈辞:“你到底有没有把信交给他啊!” 沈辞很冤枉。 天可怜见,他明明是递到晏时安手里,看着他拆开,又当面知会他了时间地点以后才走的啊。 可被云韶多问了几遍以后,他自己都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该不会真的忘了通知晏时安吧。 只得赶忙叫自家小厮去书院寻人。 片刻之后,去打听的小厮回来了,说晏时安不在书院,问是什么时候走的,书院的人说,昨天走后就再没回来过。 “书院的山长说,就是跟少爷您说了话没一会儿他就走了。”小厮照着打听来的消息回禀。 终于能洗清自己的冤屈,沈辞激动道:“我和他说话就是给他递你的信儿啊,不然我和他说什么话!” 既然收到信儿了,为什么又不来…… 云韶脸色更难看了。 沈辞叹口气,又叫小厮再去晏府找找吧。 这一次等的时间长了一点,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 小厮将总是跟在晏时安身边的阿贵给带了回来。 云韶这身打扮太难认,远远看真以为是某个公子身边的丫鬟。 所以,直到进了雅阁,阿贵才认出这位就是三公主。 认出是她,阿贵当即就跪下了,头磕的砰砰响:“公主殿下,快救救我家少爷吧,他昨晚就被顺天府的人给带走了,现在还没放回来呢!” 17、查案 听到这句话,云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有点高兴。 晏时安并不是故意失约于她的,这样她就放心啦。 然后,她才把重点转移到顺天府将人带走的事情上面。 “顺天府的人带他做什么?”她皱一皱眉,显出些公主的派头。 阿贵:“小的不知。” 他确实是不知道,但又隐隐觉得很有可能是和睦月的事情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昨晚干爹回府,他也没有敢回禀这件事情,只当晏时安还在书院没有回来。 沈辞突然想起钟府满月宴那天,他好像见到晏时安与顺天府尹喝酒说话的场面了。 看着还挺惺惺相惜的,应该不会为难他吧。 但他还来不及把这话说出口,云韶已经急吼吼的拉着他的衣袖朝戏园子外跑了。 “顺天府尹真是个大笨蛋,晏时安一看就知道是个文弱书生啊,抓他做什么呀!”云韶跑的急,呼哧带喘的:“不行,我必须得去救他!” 阿贵也跟着跑出了戏园子。 听到这句话默默感动了一小下。 晏时安说的也不全对,这个三公主虽然在外头嚣张跋扈的,但对他倒是挺够意思的。 沈辞今日穿了一件玄色苏绣月华锦袍,腰间束了一条玉色宽边锦带,将人衬的目似朗星,面若星河,极是丰神俊秀的一个人。 可这会儿被云韶薅着衣袖往外跑,领子也歪了,袖子也偏了,气度立马就减了三分。 “宋云韶!”他强行将云韶控制在了原地,喘着粗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和发冠,不满的问她:“你去就去呗,叫上小爷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顺天府的袁大人和我爹交好,要被他知道我没去书院,跑去顺天府找事儿,我爹非打死我不可!” 跟她一起玩了那么多年,回回出馊主意的都是她,结果挨揍的都是自己,就算是个傻子也该顿悟了,更何况沈辞还没完全傻。 “哎呀!”云韶急的直跺脚:“你瞧我穿这衣服还不知道么,我是偷跑出来的,哪能直接去找顺天府要人啊!” 这下沈辞更生气了:“那你就舍了我啊!” 看这人是真来了脾气,云韶也没硬着来,换上谄媚的笑脸,哄道:“这样,你这次帮了我,我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给你,行不行?” 宝贝蛐蛐和蒙古马都许出去了,她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到该给他点什么了,只好让他自己选。 沈辞哼了一声,一双浓眉皱成个疙瘩:“一天天就会拿东西收买我,小爷真想要的怕是你也给不起。” 多耽搁一秒,晏时安遭罪的可能性就又多一分。 云韶没工夫跟他继续掰扯,见他松了口,赶忙给了阿贵一个眼神,后者会意,两人一左一右将沈辞押上了马车。 “哎哎!宋云韶,你又欠我一次!” 云韶不耐烦:“行了,记着呢。” - 顺天府,后堂。 云韶的担心并不多余,晏时安此刻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 他一夜没睡,眼底已经泛起了骇人的青黑。 袁友行见状,忙又叫人换上一壶热茶,亲自给晏时安倒上:“子霖啊,再喝一杯,可千万别睡啊,老哥可还指望你呢!” 虽然平时读书也有熬夜的时候,但晏时安从来没经历过像昨晚这样,眼睛一刻都不让闭的情况。 袁大人眼睛跟长在了他身上似的,但凡他表现出一点困意,马上就续上一杯浓茶给他。 熬了整整一夜,他甚至怀疑,这位袁大人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什么问题,在这儿刑讯逼供呢。 “子霖啊,上次你说的那个马匹疯了的事情,我叫人去查了,可也没查出什么线索来啊,你再给老哥想想,有没有可能还有别的情况你没想起来啊?” 马上就要到了皇上给的限期了,命案却还是没有找到凶手。 袁友行实在没了办法,不得不把上次给过他一点线索的晏时安找来,希冀从他口中再听到点别的消息。 “袁大人,能说的我都说了……”晏时安现在觉得袁友行的看重比自己体内的蛊毒还要糟心。 蛊毒发作的时候确实很疼,但疼痛到了临界点,人还能晕过去。 可这袁大人连闭眼都不让,实在是太残忍了。 “老爷,您还没吃饭呢吧……”一个身穿浅色罗裙,水芙色纱衣的年轻女子扭着水蛇腰推门走了进来。 “妾身特地给您做了些蒸饼。”女子捧着个盘子,里头装着一沓热气腾腾的蒸饼。 晏时安勉强转身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女子头上叮铃铛啦带了许多钗环,偏走路又晃得厉害,像极了马车边上挂着的铜铃铛,烦死个人。 袁友行也面色不虞,瞪了那女子一眼。 这是他刚纳进门的妾室,人长得水灵,却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平时也就罢了,这时候跑来现什么眼。 “行了,东西撂下,你赶紧走吧。”他不耐烦的摆手将人撵出去。 小妾委委屈屈的,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子霖啊,一晚上了,你也饿了吧,要不……”对上晏时安,袁友行立马就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他这人没什么架子,只要能帮他办案,管他是谁,他都能把人给供起来。 晏时安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也没说话。 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抬起头,那双一晚上已经熬得灰蒙蒙的眼睛突然亮了:“我想起来了,是铃铛。” - 沈辞携“丫鬟”抵达顺天府的时候,刚好扑了个空。 顺天府丞是个年约半百的老大人,头发花白,马上就要致仕,他也认识沈辞,说道:“沈世子找袁大人可有什么要事吗?没有太要紧的事儿,您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虽然叫一声世子,但在府丞大人眼里,沈辞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屁孩。 来这儿也不会有什么正事,也就别耽误袁大人查案了。 毕竟这个案子可是关系到顺天府从上到下所有人呢。 可这沈世子还没说话,他身旁站着的一个小婢女却突然咋呼了起来:“当然有要紧事了,不然我们来做什么,快说,袁友行把他带哪儿去了!” 府丞被这丫头突如其来的质问给弄蒙了。 又忍不住暗暗鄙视了沈辞一番,读书做学问不行也就算了,怎么连身边的丫鬟也教的这么没有规矩! 沈辞看出老大人的嫌弃,只得赶紧赔上个笑脸道:“是有急事找袁大人的,听说顺天府昨天抓了一个金陵来的举人,叫晏时安。” 为了让自己的到来显得合理一些,他又开始胡编:“晏兄和我同在鹿鸣书院读书,一见如故,听说他被顺天府带走,我这一夜是辗转反侧啊,不得不过来问问,他可是犯了什么大事儿了啊?” “晏时安?”府丞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山羊胡。 小丫鬟又插嘴:“对!金陵来的,家住举人巷,身高八尺有余,相貌很是出众。” “哦哦,他确实来了我们府衙。不过可不是抓来的,那位公子是我家大人请回来帮忙办案的,现下二人已经去现场找证据了。” “办案?”沈辞和云韶俩人惊讶的一个对视。 ——晏时安还会办案? ——那小子竟然还会办案?扯呢吧! 知道了晏时安没事,沈辞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但云韶却坚决不肯走,表示非要等到他回来,见到他本人平安无恙才行。 府丞虽然不懂这主仆两个为啥看起来主次不分的,但还是叫人给带两人拿了椅子,等候袁友行和晏时安回来。 茶喝了几轮以后,府衙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云韶第一个站起身,沈辞也不得不跟着起身。 “子霖,这次真的要多谢你啊,要不是你,我怎么能查到那个村子里竟然藏着一个炼铜铸私币的小作坊呢,而且他们竟然敢将污水倒进河道里,村里的人都不敢喝那条小溪的水,只有那几名死者,都是路过此地渴急了,喝了溪水,这才引发了恶疾,唉,真是害人啊!” 虽然嘴上说着犯罪恶行,但袁友行还是止不住的乐。 没办法,生死大义他已经参不破了,他这会儿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乌纱帽上面。 这次因为晏时安的帮助,他不但将事情圆满解决,甚至还抓获了私铸铜钱的一村人,可是个大功劳啊。 晏时安只道:“还是袁大人机敏,叫手下人在村子里时时的巡视着,这才能发现那帮人的破绽。” 这年轻人,人生的方正,头脑灵活,又不贪功,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袁友行看他,更多了几分欣赏。 俩人互相恭维着走进了内堂,赫然发现,国公府的沈世子站在屋子里,正愁眉苦脸的看着二人。 袁友行与沈国公交好,是沈辞的叔伯辈儿,见了面便皱起眉:“你不去书院读书,来我这儿做什么?” 沈辞为难的搓搓手,想把刚才那套与晏时安交好,担心他的理论再拿出来说一遍,但当着正主又实在拉不下脸。 正犹豫着,外间跑进来一个衙役,回报道:“大人,我们在那村子里还捉了一个女子,她说自己不是村子里的人,是冤枉的,您要不要看看?” 听说还有后事没解决,袁友行也没了跟沈辞继续纠缠的心思,叫人将那女子带了进来。 看见那女子面容的那一刻,晏时安心脏骤紧,云韶也是跟着一愣,下意识的朝他的方向看去。 这……这不是上回在巷子里看见与晏时安在一起的那个“妹妹”吗? 18、谢礼 睦月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被几个衙役带上堂来。 她这几日为了躲避干爹的搜捕,一直藏在大窑村后山的一个山洞里。 寒冬腊月,早已经封了山,原是想就算查到村里,也查不到山上。 却不想,袁友行手底下的人干活颇为细心。 将大窑村私铸铜钱的作坊端掉以后,他们不但捉了村子里所有的村民,又在周围山上转了一圈,发现了有一个山洞里有人居住的痕迹以后,并未声张,而是就地蹲守,直到睦月以为无事,出来找吃的的时候,才被人给捉了回来。 进了公堂,她一眼就看见了晏时安。 他站在顺天府尹袁友行的身后,面上虽然没有表情,但眼中却已流露了些许担忧之色。 他旁边还站了一男一女,男的身着华服,应是某位贵人之子,女的穿着像个丫鬟,但竟比主子站的还要靠前,正探着脖子想要看清自己的模样。 睦月不懂顺天府尹所为何意,但也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如何,都不能拖晏时安下马。 自己是没救了的,但他却还有希望啊。 “堂下女子,你可是大窑村的人啊?”袁大人换了官服上堂的时候,气势还是十足的,圆滚滚的身子坐在案桌后面,下巴朝天,睥睨着底下的人。 睦月跪在地上,低头垂目:“回大人的话,小女的确不是大窑村的人,不知为何被抓。” 倒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姑娘,这样的场面她说话也口齿清晰,没有太过慌张。 袁友行一拍惊堂木,喝到:“说谎!你一个纤弱女子,不是大窑村的人,又为何会住在村后的山洞里,况且,数九寒天,没人给你送吃的,你早就该饿死了!” 声音太突然,睦月被吓得狠狠抖了一下。 纤瘦的身子像片落叶似的,在宽大的棉袄里晃了晃,很是可怜。 云韶侧头去看晏时安,他面上虽然还无波无澜,但身后紧攥的拳头已经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他在担心睦月。 因为那些吃用都是他亲自送去的,只是当时他为睦月找的地方却并不是那个山洞,而是另外一处。 也不知她为何突然换了地方。 睦月不说话,袁友行想快刀斩乱麻赶紧将这案子定论了。 “大窑村村众集体冶炼铜水私铸铜钱,有违律法……” 私铸铜钱按律是当斩的,云韶心里一紧。 虽然她也不懂为何这姑娘一个柔弱女子非要往山里跑,但她相信晏时安。 那是他说胜似亲人的妹妹,定然不会做出什么有违律法的事情。 她看向晏时安,却发现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身体绷的极紧,脚尖转向袁友行,似是马上就要开口为那姑娘求情。 不行!这事儿若是他开了口,那就更说不清楚了。 本来帮顺天府查案是功劳一件,若是其中牵连到他的故人,那么非但功劳不成,他很有可能被连累到今年科举也甭想考了。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她赶在晏时安开口之前,已经一个箭步窜到了袁友行身边,开口道:“袁大人,这丫头是本宫的人,本宫替她作保行还是不行啊?” - 顺天府府丞是四品官,进宫机会少,没见过宋云韶。 袁友行这个顺天府尹却是个三品官,每年除夕的宫宴都会受邀携家眷一同出席,所以,他是见过云韶的。 刚才一直没有留意她,也不过是因为她穿的太朴素了罢了。 他只以为是沈辞身边的丫鬟罢了,根本没有细看她的模样。 这会儿,三公主已经贴着他站了,俩人之间的距离最多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袁友行自然一下子就认出她的身份。 “三、三公主殿下。”事发太突然,云韶还一上来就怼了个脸,袁友行一个没坐住,差点出溜一下从太师椅上掉下去。 晏时安眼疾手快将人给拉了回来。 袁友行冒着冷汗朝他点点头,感激他保住了自己作为顺天府尹的尊严。 紧接着,他赶紧起身朝着云韶拜了拜,这才问道睦月身上:“殿下说这丫头是您的人?” “嗯,本宫的人。”云韶扬了扬下巴,貌似是在看袁友行,实则是给他身后的晏时安递眼神:别怕,有我呢,我罩你。 晏时安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在内堂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宋云韶了,他最初以为她只是来胡闹的,直到刚才,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自己的时候,他那熬了一夜,几乎成了浆糊的脑子才突然清明起来:对了,他们是约好了要去看戏的…… 他给忘了。 都说顺天府尹这个官职,非皇帝亲信不可当。 袁友行就是个例子,他在皇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抱上大腿了。 最初不过是觉得这个皇子人品宽厚,值得来往罢了,却不料来往着来往着,宫里突然发生了宫变,万众期盼的太子殿下突发恶疾暴毙了,帝位一下子落到了平时最为低调的七皇子头上,也就是当今圣上。 然后便是一人得道,袁友行这个小官也跟着升天。 经过了几年历练,被皇上放到了顺天府尹这个重要位置上。 也正因如此,他非常知道三公主宋云韶在圣上心中的位置。 那属于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存在。 所以,他对着云韶说话那是极为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把这姑奶奶给惹生气了:“那殿下,这大冷天的,您派这位姑娘去山上做什么啊?” “这个……”云韶迟疑了一下,向上翻了翻眼皮儿,开始编:“你不懂!本宫听人说那座山上有仙草,就得在每年除夕前后才有呢,还必须得像她这样年轻标致的姑娘去摘才能摘到,多一个人都不行,所以我就叫她去咯。” 袁友行被这离谱的理由惊呆了。 但一想这话是从三公主口中说出来的,又好像没那么离谱了。 毕竟这位姑奶奶小时候可是曾经干过直接冲到早朝上非要皇上哄她睡觉的事儿。 更有甚,她八岁那年,因为觉得宫里的一个太监总管长相丑陋,愣是说服皇上把人给扔去皇陵守墓,一辈子不许出来了…… 这么一想,为了一株什么草,让个俏生生的姑娘在山里冻着,好像也就不那么稀奇了。 袁友行愁眉苦脸,琢磨这事儿需不需要禀报给圣上。 毕竟要是被旁人知道,肯定又要惹得一帮言官来参三公主。 袁友行不心疼三公主,但他心疼皇上啊。 天天被一帮老头子在朝堂上怼,说他不会教育闺女,这搁谁谁不闹心啊! “怎么了,本宫说话你还不信吗?”云韶不耐烦了,看着袁友行低垂的大脑袋,好奇的去拨弄了一下他乌纱帽上的帽翅。 结果没留神,一下给扒拉掉了…… 她捏着孤零零的帽翅,挠挠头:“不好意思啊,不知道它这么不结实,一下就掉了。” 袁友行差点吓得尿了裤子。 这是不是点自己呢啊?!这是不是要摘他乌纱帽啊!! 他一个激灵:“当然相信,下官这就把这位、这位……” 他抬起眼,下意识的去看三公主,似是想问堂下女子的名字。 可云韶上哪儿知道去啊,从头到尾那姑娘也没报名字啊! 眼看再晚一秒就要露馅,她灵机一动:“仙草。” 这也太像顺口胡编的了,袁友行的小眼睛里闪出狐疑的神色。 正这时,晏时安却突然笑了一下,问道:“上次听闻公主殿下唤身边丫鬟唤作茯苓、连翘,这位姑娘又叫仙草,想来公主殿下是喜欢看些医书的。” 说完,他看向云韶。 却不料后者看自己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一双滚圆的杏眼几乎是一眨不眨的,脸上挂着笑,活像是要上来咬他一口。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竟然还有心思七想八想的。 晏时安赶紧撇开眼,羞恼中,耳根泛出了些红。 云韶也没办法啊,谁让他笑了呢。 晏时安笑了哎,这可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呢! 他笑起来可真是太好看了,唇边弧度清浅,一双深邃的眸子里也泛着点点柔光,细看之下,他的左边脸颊甚至还有一颗浅浅的酒窝呢。 救命,谁能抵抗的了这啊! 不行,她回宫必须得马上让阿爹赐婚!这么好看的郎君,要是被人抢了去,可是后悔无门的啊! 正想着,身旁沈辞推了她一把。 斜着眼,十分嫌弃的说她:“问你话呢,人家晏公子问,你是不是因为喜读医书,所以把身边丫鬟都起了药材名儿啊。” “啊,对对对!!”云韶神魂终于重新附体,语重心长对袁友行道:“袁大人啊,你也知道我父皇和皇祖母年纪见长,本宫就想着稍微看一些医书,就算不能真的问诊开方,也能时时看顾着他们的身子,不是么?” 这一套话可算是戳在了袁友行的心槛儿上了。 他这人,别人觉得他是靠拍马屁才混到这个位子的,殊不知,马屁功夫只是表面上的,他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忠心。 从皇上还没登基时起,他就一颗心只向着这位帝王,不管旁人威逼还是利诱他都绝不低头。 所以,在听说素来不懂事的三公主竟能为太后和皇上的身体而读医书的时候,袁友行差点激动的老泪纵横。 当即便朝堂下道:“快,快把仙草姑娘放了,别耽误了公主的正事儿。” 袁友行忙着叫人给睦月松绑,云韶偷偷朝晏时安飞了个眼儿,似是在说:看吧,我厉害吧! …… 艰难的将睦月从顺天府带出来,晚霞正艳,天边已经泛起金辉。 冬日天短,这个时间马上宫门就要下钥了。 云韶拒绝了袁友行要派车送她回宫的好意,出了顺天府以后,便急着往福海楼赶。 大兄还在那儿等她呢,再晚点就麻烦了。 刚抬脚要飞,便被晏时安|拉回了地面:“殿下,借一步说话。”声音是少有的温柔。 虽说时不我待,但看在他是晏时安的份上,云韶还是匀了一些时间出来,与他到一旁的巷子里说话。 “子霖谢过公主殿下今日救我小妹的大恩,若日后需要,子霖愿为殿下万死不辞。” 他是真的感谢宋云韶,虽说他自己也有救睦月的办法,但怎么也不会比宋云韶的更简便。 可云韶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儿,她笑道:“呀,晏时安,你的小字竟然叫子霖啊,好听好听,那以后我也叫你子霖好不好?” 晏时安的耳根再一次泛起了红,半晌,才闷闷说了个嗯。 “好嘞,那子霖呀,今天戏没看成,下次你可得补给我哦。” 虽说戏没看成,但她今天心情还是挺好的。 想见的人见到了,还帮了他一回,这样送人情的机会可不多啊。 晏时安没答话,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街口。 随即对她道:“在下去去就来。” 云韶不明所以,也只好站在原地等着。 不消片刻,便见他脚步匆匆走了回来,手里拿着支银簪子,上面有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给我的?”云韶乐的要蹦起来。 晏时安点点头:“是。算是在下的谢礼。” 19、仙草 其实这簪子送出去晏时安就有些后悔了。 实在是太廉价了些,见惯了金玉的三公主怎能看的上这种路边的小玩意儿。 “在下唐突……”他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云韶一下子抓住了腕子,另只手极快的把簪子抢了过来。 “送都送了,你怎么还能拿回去呢!” 东西好坏无所谓,可这是晏时安送的啊! 她笑开了花儿,又忍不住逗他:“既是送我的礼物,那就过来替我簪上吧!” 说完,她朝前迈了一步,探着头往他怀里扎。 把这俊秀的白衣书生吓得连连后退,直到身子都贴在了墙上。 云韶被逗得哈哈大笑,拿过他手里的簪子,利落的绾在了自己的发髻之间,又晃了晃脑袋,粗糙的小蝴蝶在她的发丝间振翅欲飞。 云韶美滋滋地问他:“好看吗?” 晏时安眼神越过她的脸,落在发顶:“嗯,好看的。” 她又得意洋洋:“是吧,我都说了,本宫是全京城最适合你娶回家的女子啦,本宫长得又美,对你又好,晏时安你可真是占了大便宜啦。” “殿下,不得无礼!”他别扭的恨不得原地变成鸟儿飞走算了。 心里又忍不住叱骂这三公主实在不知礼数,竟然当街与男子调情。 好在云韶着急回宫,也并没有怎么难为他,只又说道:“对了,还有你那个妹妹,叫仙草的,她得同我一起回宫,不然赶明儿袁友行与我阿爹通气儿以后,可就要露馅啦。” 晏时安想听的也是这么一句。 普天之下,哪里能比皇宫更安全。 干爹正在着人四处搜寻睦月的下落,可他的手再长,总也伸不到公主身边去。 若能放到宋云韶身边,那真是再安全不过。 他将睦月叫来,将此事一说,睦月当即跪地给云韶行了大礼。 云韶赶紧把人扶起来,看看她身上穿的,又看看自己,笑道:“行啦,在外头就别跪了,咱俩看着都挺像丫鬟的,还有,既跟了我,你就真得改名叫仙草啦,行吗?” 这是睦月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嚣张跋扈,无恶不作的三公主。 却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圆脸上还有未褪去的婴肥,笑起来眉毛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满布星辰。 说话尾音上扬,虽出落得已是个美貌的少女,却仍是一团孩气。 “睦月”并不是她的真名,是晏秋林给她起的。 这个名字代表着山庄里唯一的女毒师,代表着她一辈子都不能脱离晏秋林的管束。 可是现在,有人给了她一个崭新的名字。 她叫仙草。 - 带上新收的婢女仙草,云韶喜滋滋往福海楼与宋冀会和。 一路,沈辞都期期艾艾,好像有话要说。 云韶一边晃着脑袋上的银簪子,一边问他:“有话就说,别再把你憋坏了。” 沈辞皱了下鼻子,下意识的朝她身边瞥了一眼。 仙草会意,说自己坐不惯马车,要到外面透透气。 “行了,现在就剩咱俩了,有话你就说吧。” 沈辞警惕的看了眼车下:“我觉得那个女的不是那么简单,你收到身边,可得小心着点,听见了没有。” 云韶笑他大惊小怪:“她是晏时安的邻居妹妹,是家里遭了难才躲到山上去的,不是坏人。” 晏时安说那姑娘是为了逃避家中逼婚,她不愿意嫁,所以才不远万里逃到了京城。 又是为着晏时安,沈辞这下彻底无语了。 他站起来,气的脸都红了:“行,算我白说,那个臭书生说什么都对,跟他有关的人都是好人!送你个破簪子你也当宝似的!小爷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说罢,他喊停了马车,气哼哼的跳下去跑了。 任凭云韶在身后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回头。 …… 与宋冀会合,换回了衣服,云韶赶回皇宫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彻底的黑下来。 宋冀叫人提出一个食盒递到云韶眼前:“这是我今日在福海楼尝过的菜式,都是味道好的,你拿去给父皇和皇祖母交差吧。” “啊,大兄你真是太好啦!”云韶乐的不行。 虽说出宫的理由是信口胡编的,但要是能拿回去点东西,阿爹祖母看着也开心不是。 她叫仙草上前接了食盒,又对宋冀再三表示了感谢。 正要走,宋冀又说道:“里面还有一碗杏仁佛手,是我特地叫人给皇祖母做的,上次一起用晚膳,我见她很是喜甜。” 他眼里似有落寞,联想到他在祖母面前的冷遇,云韶于心不忍,立即应下:“大兄你放心吧,我会叫祖母知道你的孝心的!” 宋冀苦涩的摇了摇头:“不必了,能尝到味道就是好了,不拘是谁送的。” 话虽这么说,云韶却不是个爱贪功的人,她当晚就亲自把那盘点心端到了寿康宫,送到了太后的榻前。 “大兄特地给祖母买的,您尝尝!” “宋冀?”太后脸上慈爱的笑容一滞,指尖一松,把刚拿起来的点心又放回了碟子里。 云韶不懂,为什么同样是阿爹的孩子,自己和大兄在祖母这儿的待遇怎会有那么大的区别。 况且,短短几日的相处,她觉得大兄也不像是个讨人厌的人啊。 “祖母……”她替宋冀打抱不平:“大兄不就是身子差了些嘛,可那也不是他愿意的啊,他也想讨您欢喜的。” 太后摇摇头,并没对她解释个中缘由。 可等到云韶走后,太后看着小几上那盘喷香的杏仁佛手,嘴里喃喃道:是啊,……也不是他愿意的。 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啊。 - 新收的仙草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姑娘,才来没几天,就在华音殿内收获了一众小丫鬟小太监们的喜爱。 她会的东西很多,不但会一些好玩的民间戏法,甚至还会一些医理。 宫里有个小丫鬟吃得多长得胖,脸上也长了许多酒刺,难看得紧,怕碍了贵人的眼,被人撵到了院外做洒扫的活儿。 仙草知道以后,教给她湿热蒸敷之法,没几天丫鬟的脸蛋就又光洁如初了。 因为这事儿,她在后宫名声大噪,经常有一些丫鬟姑姑女官嬷嬷之类的,来找她,都是想变得更美一些。 云韶来的时候,她刚送走一位想要变白的姑姑,叫人用珍珠粉涂脸,坚持一段时间便会有奇效。 “仙草,你看本宫需要用点什么方子再变美一下啊?”云韶推门进来。 华音殿大,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都是有自己的屋子的,仙草的这间不大,但离正殿很近,方便她叫人。 “奴婢虽浅通医理,却也没办法让殿下更美了。” 云韶歪着头:“这是为何?她们你都能帮。” 仙草叹道:“因为您已经是普天下最美的女子了。” 云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儿,夸她说话实在是中听。 虽说从亲疏远近来看,仙草觉得自己应该与晏时安更亲近。 毕竟二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难兄难妹。 但跟着云韶进了宫一段时日以后,她却突然有点想倒戈了。 像三公主这样小太阳一样的妙人儿,为什么会喜欢上晏时安那个冰块儿呢? “殿下,您是真的心悦兄长吗?” 云韶不懂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晏时安多好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是个女子都会喜欢他吧。” 仙草叹了口气,再看她漂亮的脸蛋,眼里多了几分心疼。 晏时安身上背着那么大的责任,注定了他这一世都难以对任何人交付真心。 只盼三公主能早日参悟真相,别陷得太深吧。 正说着话,院外传来茯苓的声音:“主子,质子来瞧您来了,还给您带了好多东西。” “小十三来啦?”云韶激动的蹦起来。 小十三就是东胡质子阿如汗,云韶嫌他名字太绕口,知道他在家里排行十三以后,便顺口改了这么一个名字,已经叫了快十年。 他俩确实也已经很久没见了。 自打上次被阿兄提醒以后,她就再没见过阿如汗。 不是因为她真的怕了什么,而是质子府那边也被下了禁令,她跑去了好几次,都被二皇子的人原封不动给送回来了。 今天他怎么就能出来了? 云韶蹦蹦跶跶跑回正殿,阿如汗正站在门口等她。 对襟的玄色锦袍将这位初露锋芒的小少年衬的挺拔健硕,他眉目浓黑,五官看着与中原人不同,是东胡那种轮廓分明的样貌,不笑的时候有些凶。 可见了云韶,他粗黑的眉眼立马都弯下来,笑的极是灿烂。 “小十三,你是不是又长个儿啦,我记得上回见的时候我还能够到你脑袋呢!” “还能够到!”阿如汗忙弓起身子,将头递到她的眼前,眼神里盛着盼望,仿佛一只等待被摸头的大狼狗。 云韶笑起来,伸手在他毛绒绒的脑袋上撸了几下,心满意足进了正殿。 阿如汗也跟着进去,将自己带来的“好东西”展示给云韶。 一头已经抹好了调料,只待上火炙烤的小羊羔。 这还是上次宋鄞看见的那只,阿如汗一心想带给云韶尝尝,但苦于不能出府,只好一直放着。也好在是冬日天冷,这羊放了小半个月倒也还新鲜如昨。 云韶惊讶的围着整只的小羊左转右转,颇感惊奇。 中原重礼法,不光是待人接物,就连吃的上面也讲究精细,不许太过粗莽,所以云韶还没有吃过整羊烤起来是什么味道。 见她有兴趣,阿如汗忙将自己带来的碳炉用具等一一支开,当着云韶的面儿烤起羊来。 花厅开着窗,云韶叫人去温些酒送过来,自己则坐在旁边老老实实的等着吃肉。 虽然一直在京城生活,但阿如汗好像很擅长这个,没一会儿,羊肉炙烤出的香味儿就直往鼻子里钻。 云韶急的咕噜咕噜直咽口水。 阿如汗见状,叫人拿了个盘子过来,用匕首削了薄薄的几片装进碟子里奉到她跟前。 配上些蘸料,肉一入口,汁水四溢,云韶好吃的直缩脖子。 她高兴了,阿如汗也高兴。 又吃了一些,她进食的速度放慢,开始空出嘴与他分享最近的一些好玩的事儿。 阿如汗不能出宫,自打八岁进京以后,再没看到过宫外的景色,每次都是云韶说给他听的。 他很喜欢听。 也很喜欢云韶说话时候的样子。 手舞足蹈的,甚是可爱。 此刻便是如此。 云韶端着盘子,边吃着肉边叽叽喳喳:“对了,我最近瞧上了一个书生,生的可俊,不过他只是个商贾家庭出身的举子,也不知道阿爹能不能同意我下嫁于他。” 嫁?嫁谁? 他的云儿要嫁给别人? 阿如汗整个人都呆住,手上的动作也不受控制,原是准备拿调料的手竟然径直的朝着炭火里面伸了过去。《 》 20、质子 好在云韶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起来,大喊道:“你疯了!” 万幸手抽出来的及时,没有铸成大错,只是指腹处烫了个水疱,看着很吓人。 “疼不疼啊?”阿如汗个子长得高大,手脚也很大,足足比云韶的手大了两圈。 她软乎乎的手小心翼翼的捏着他的手腕,温热的触感一时遮蔽了手指的疼痛,阿如汗只觉得有一股无名的火气直冲到头顶。 “云儿!你别嫁他!”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云韶面前的光,将她一下子罩在了黑暗里。 “你说什么?” 阿如汗抓着她肩膀,情绪激动道:“别嫁书生,不要嫁那个书生好不好!你还同我一起,我们一块儿玩,像小时候那样!”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 云韶这下彻底的懵了,她不明白小十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阿如汗的大手捏的肩膀生疼,她也火了:“你发什么疯,快松开我!” 听到主子的叫声,门外候着的鹤宁第一个冲进来。 一进门就看见阿如汗死死钳住云韶的肩膀,脸色涨红,看样子非常吓人。 鹤宁带着几个小太监冲上去,可这阿如汗就像犯了疯病一般,力大如牛,下人又怕使了蛮力会伤到三公主,根本就没办法救出云韶。 鹤宁急的汗都要下来,一边叫人去叫二殿下,一边道:“阿如汗,你若伤了三公主,今日就没命出我们华音殿了!” 大家心里都清楚,若三公主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没命的不止是阿如汗,他们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得跟着一起陪葬。 “废话真多。”仙草小声嘟囔了一句,袖口露出一支银针,悄悄靠近了阿如汗。 因为周围围着的人众多,阿如汗的注意力也一直集中在三公主身上,所以她的动作并没有被人发现。 于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正当众人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罪魁祸首阿如汗就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先是“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浑身脱力,软软的瘫倒在了众人的脚边。 “主子。”仙草第一个冲过去,扶住云韶。 云韶不解的看向地上的阿如汗,眼中既有惊慌,但更多的是担忧:“小十三他没什么事儿吧?” “无妨的,估计是情绪太激动,晕了而已。” …… 宋鄞接到通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阿如汗已经被用绳子捆了,关在了一个空房间里,等候发落。 云韶受了些惊吓,更多的则是不解。 她不懂为什么平时与她关系那么好的小十三会突然暴起,变得那么可怕。 “云儿,吓坏了吧。”宋鄞推门进来,腰上还别着刀,一看便知是为这事儿特意赶回来的。 云韶摇摇头,从榻上坐起身子。 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阿兄,你别罚小十三好不好,我觉得他可能是得了什么邪病,不是真的要伤害我的。” 阿兄有多疼她,云韶心知肚明。 小十三今日所为,在她阿兄眼里,几乎是可以直接砍头的罪过。 这还幸亏是阿爹和祖母不知道,不然小十三很有可能当时就已经被侍卫射杀了。 宋鄞皱了眉,反问她:“这还不算,那你还想他怎么伤害你?” “可是、可是……”她既委屈又不解,低着头蔫蔫的,像霜打的茄子。 宋鄞叹了口气,叫下人们都退下,将前些日子阿如汗求娶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小十三想娶我?”云韶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嗯。”宋鄞冷笑:“他那是猪油蒙了心。” 云韶低头抠着手指,嘟嘟囔囔道:“怪不得呢……怪不得我说要嫁给晏时安以后,他突然就疯了……” “嫁谁?”一听又是那个晏时安,宋鄞气的要跳脚:“宋云韶,我之前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是吧!” 还说阿如汗是猪油蒙了心,这才是猪油蒙了心呢! 好好的皇室贵女,天天拉着脸去倒贴一个书生,人家还万般的瞧不上她。 见向来风度翩翩的阿兄被自己气的满地乱转,云韶赶紧将头上的银簪子取下来,骄傲的向他展示:“这是他送我的,阿兄你瞧,他其实挺喜欢我的。” 可真是祖坟冒青烟生出这么个丫头来。 宋鄞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转身就朝门口走。 云韶在后面喊:“阿兄,你干嘛去啊!” 宋鄞冷声:“找人出出气!” …… 阿如汗是被人抬出华音殿的。 几个侍卫好像生怕他不够疼一样,明知他脊背都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却尽挑些颠簸的路走。 可身上的疼远不及心里的疼。 云韶要嫁与旁人,这个消息让阿如汗痛贯心膂。 常随安达在质子府门前迎他,见他脸色惨白被从步辇上抬下来,安达赶紧上前将他扶下来:“主子,您、您这是……” 安达不懂,明明出去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说叫三公主尝尝他烤羊腿的好手艺。 怎么这一会儿回来,就叫人打成了这样呢。 艰难进了屋子里,阿如汗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 方才抬他回来的那几个侍卫还在门口没有离开。 几个人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在门口嘲讽他的异想天开。 “就是一个小国的质子,也妄想娶我们尊贵的三公主,可真是敢想。” “可不是,简直是那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二殿下没打死他都已经算是心善了!” 几个人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安达大约明白了他被打成这样的缘由。 他是当年随着阿如汗一同被从东胡送到宫里的。 这些年阿如汗作为一个弱国的小质子在这皇宫里受的苦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质子心悦三公主。 安达是最早知道的人。 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在异国他乡长大,身边虎狼环伺,阿如汗也只是个孩子,他当然会抓住身边对他最好的那个人了。 而那个人,便是三公主。 二人一同长大,三公主虽然行为跋扈,但心眼却是好的。 她知道质子府总是被人克扣东西,便抓来负责的总管太监一通威吓,让他们不敢再看低阿如汗。 她知道阿如汗一个人待着无趣,便央求圣上将他也送去太学学习。 她知道阿如汗会想家,不论年节,她参加完宫宴以后,总会来质子府陪他待上一会儿。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谁会不想抓住这一道光呢。 可是安达却也知道,皇上绝不会将三公主嫁给阿如汗的。 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和不谙世事罢了。 过了今天,阿如汗也终于明白了。 “主子,我给您上药。” 安达不忍心看他此时绝望的神情,想去拿屋内的药箱,却被阿如汗叫住。 “去、去给那个人传信,让他来见我……” “主子,您真的要见?”安达神情不可置信。 阿如汗仰头望向窗外的落日。 浓黑的眉目隐在暮色的霞光里面,面上一丝笑容也无,似乎在一夕之间,他就已经褪去了身上孩子气的天真。 “他说的对,除非成为可以被人仰视的强者,不然……不然云儿她宁愿嫁一个书生,也不会愿意嫁我。” …… 华音殿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外人并不知道。 宋鄞来了以后,便给院子里的人下了死令,谁都不许往外传。 二殿下主管锦衣卫镇抚司,手底下尽是些骇人的刑罚,没人敢挑衅他的权威。 云韶因为受了惊吓在床上躺了两天,没再闹着要出门。 期间宋冀来看过她一次,说是去给太后送点心,顺便过来看她。 听说祖母和大兄关系走的近了些,云韶的心情也是极好的。 问起除夕宫宴安排的事宜,宋冀只叫她待着便是,自己已经都安排好了。 而阿如汗那头,鹤宁得了信儿,说他被打了以后就被关在了质子府不许在出门一步。 云韶原是想要去看看的,但想想又算了,只叫人送了些补品过去,叫阿如汗好好养着,别再胡思乱想了。 她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嫁给小十三的,就像从没想过会嫁给沈辞一样。 他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玩伴,可以一起斗蛐蛐翻墙爬树的那种。 只有晏时安是不一样的。 她从见他第一眼起,就想跟他看月亮。 - 大窑村私铸铜钱污了河道,导致有人惨死的消息在顺天府的刻意散播下很快就传了出去。 只要不是神神鬼鬼的怪事,对于百姓来说,就足以平复他们心里的恐慌,能够过一个好年。 笼罩着京城的阴霾终于消散,老是被嘲笑能力不行的顺天府尹袁友行腰杆子也终于挺了起来。 早朝散了,皇上单独将他留下。 说完了案子的一些相关细节之后,袁友行没忍住,终于还是说了三公主莅临顺天府的事情。 皇上只以为是小丫头跑过去凑热闹的,可袁友行一脸的欲言又止,生怕他不问似的。 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鼻腔里哼出一声:“你个老东西,想说就说,怎么,怕说错话朕割了你舌头?那你这舌头恐怕早就被野狗拿来下酒了。” 现在的袁友行虽然官声一般,但谁看也是个老成持重的中年人。 早几年的他却不是这样,那是有名的赤口毒舌,出口便伤人,被他得罪过的人无数,要不是身上还有官职,估计早都被人弄死了。 如今这样,也是吃了些亏才成长起来的。 他夸张的捂了下嘴,先是谄媚的感激了皇上的宽厚,然后才将这些时日以来,京城那些有关三公主在红螺寺豢养面首的传言说了出来。 “坊间都说,三公主此举就是荒淫无道,枉为女子,污了圣上的清明……” 语毕,他怯生生站在一旁,等候着圣上发火。 话虽不好听,总比在朝堂上从言官口中说出来的好,他是想给皇上提个醒儿。 却不料,皇上非但没有发火,还抚掌大笑道:“好啊,好,我还怕这孩子真的看上沈家那个老二呢。” 他嫌弃的一撇嘴:“考了这么多年才是个童生,朕看那沈家二郎八成是个傻子。” 他是无所谓女儿是不是真的养面首的。 那是他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就算是养了又能怎么样?就是养他一个院子又能怎么样呢? 若是真有言官敢那这事儿喷云韶,他就能当场让那官员就地解散后院小妾!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不懂,你自己都做不到,凭甚要求他的云儿! “……”袁友行死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期期艾艾道:“依微臣拙见,三公主和那叫晏时安的书生未必真有什么首尾。” 之前他还怀疑来着,但是跟晏时安共事这一次以后,他倒是不这么认为了。 晏时安那样颇有傲骨的年轻人怎会真的屈就于三公主门下,八成是三公主一味缠人罢了。 他说这事儿,原是想让皇上重视起来,让三公主放过晏时安,却不料,事情走向跟他想象的十万八千里。 这一下,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皇上却是一愣:“什么,你说他叫晏时安?” 临近会试,各地学子赴京赶考,京城里经常有举子们散落在外的文章,时常有官员送来宫里,皇上自己也看了不少。 而这其中,就有署名为晏时安的。 因为那篇文章的观点颇为辛辣老道,他还好奇了一下这个举子的年纪,送来文章的官员却说,是个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少年郎君,听说还是金陵解元。 本朝重文,跟皇帝本人对文官的推崇脱不了关系。 他认为文以养德,文以治国,优秀的文官自是不可多得的。 云儿若是随便养个小倌之类的也就算了,但这晏时安……却是有些可惜了啊。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云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爹,云儿有事相求!”《 》 21、除夕 转眼便是除夕。 京城年味儿十足,举人巷的晏府也张灯结彩。 虽说府上人丁不旺,但晏秋林还是叫人热闹的张罗了一番。 院门口挂了红灯笼,对联是叫晏时安亲手写的,晚上又叫小厨房备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气氛是好不热闹。 晚饭只有晏家父子两个上了桌,管家和阿贵只能站在一旁伺候。 毕竟在这府上,明面儿上的主子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席间,晏秋林说了些预祝他科举夺魁的话,然后紧接着话题一转,便转到了消失已久的睦月身上。 桌上鲜美的菜肴一下没了吸引力,阿贵心脏狂跳不止。 再看晏时安,他倒是稳得住气,只是将手中酒杯放下,坦白道:“儿子也是刚刚得了消息,睦月她似乎是进了宫,还有幸当了三公主的丫鬟。” 鎏金的香炉里飘出袅袅的幽香。 桌上刚端上来的牛乳蒸羊羔还冒着热气儿。 父子二人隔着白烟对峙了几息。 阿贵甚至已经看到管家袖子里寒光,他身子绷紧,下意识也运足了气。 饭厅内的气氛一触即发,仿佛只差一点火星就要燃起熊熊大火。 可此时,晏秋林却笑了,笑的很是放松。 他生的方脸阔鼻,虽身材魁梧,看着却是那种很老实的气质,这么一笑,面上阴郁的气质一扫而空,竟真的有了几分慈爱。 他拍拍晏时安的肩膀:“她既有能耐逃出去,干爹便给她一条活路,只是可惜了山庄多年的栽培。” 晏时安没有附和这句话。 只再次端起酒杯:“父亲的恩情时安铭记五内,明年科举定不负父亲重望,只愿考中状元为父分忧。” 睦月就算离开,也能想办法解掉身上的蛊毒。 他现在还不行,他要敢有一点异动,只能是个死。 闻言,晏秋林顿了一下,随即笑的更加厉害,赞他:“好!有志气。” 睦月的话题就这么被一揭而过,直到晚饭结束,晏时安回了自己的卧房,阿贵还是没能搞清楚,为什么干爹这一次竟然这么轻松的就放走了她。 要知道,过去山庄对于背叛之人的处置都是极其的严格的,不管跑多远,不管多少年,人都一定要找回来。 回来以后又不会直接索取性命,而是要受挖眼割舌断手的惩罚。 干爹说看不见、说不出、写不了,这样山庄的秘密才永远不会被外人知道。 可这一次,他竟然放过了睦月。 阿贵不懂。 晏时安也不懂。 但他清楚,肯定不会是晏秋林变善良了,或许原因在睦月身上。 - 巳时三刻,天色大黑。 院子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没停,除夕热闹的气氛依旧充斥着整个京城。 只有晏家安安静静。 父慈子孝的戏早已经散了场。 阿贵倚着床栏打瞌睡,梦里还在好奇今天桌上的那道樱桃酥酪到底好不好吃。 晏秋林恫吓的目光冷不丁在梦里出现,一下子把他吓醒,冷汗浸了全身,他一抬头,晏时安还在灯下读书。 “做了噩梦?”晏时安没抬头,还沉浸书中。 之前晏秋林找阮大人送礼的事情最终不了了之了。 听说那位阮大人收礼也是挑门第的,商贾之家的礼一概不收,只把重点都放在了王孙贵族家公子的身上。 这倒也顺了他的意,只要自己努力就好了。 只是选出的主考官品行如此,京畿重地顺天府的府尹也百无一用,足见龙椅上的那位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草包罢了。 怪不得能养出宋云韶那样不知礼数的姑娘。 贯是会说些胡言乱语的话…… 「晏时安,我瞧你生的如此俊秀,可有心上人了?没有的话,本宫做你的心上人如何?」 「晏时安,我好看吗?」 「晏时安,我才是最适合你娶回家的姑娘啊!」 从相识那日的一幕幕不停地在脑海里浮现,她清甜的声音像是夏日的蝉,一声一声,吵得晏时安十分烦躁。 他扣下书本,想叫阿贵倒茶来静静心。 可猛一抬头,却发现方才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个人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身边还站着一脸苦闷的阿贵,仿佛不明白,以晏时安的能力,为什么自己都听见了三公主进门的声音,他却没有听到。 “你……你这是……”晏时安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罕见的口吃了。 云韶是从宫宴上偷跑出来的。 除夕宫宴,宫里来往的人很多,没人顾得上她,她吃了些东西就跑来晏府了。 她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晏时安,她得当面告诉他。 因为是从宫宴上跑出来的,她穿的衣服还是宴上那一身,是难得的隆重。 水红暗纹的凤尾裙,上衣是正红锦缎圆领宽袖袍衫,脖子上还带着项圈,底下坠着一个手心大小的长命锁,乌黑的发挽成分肖髻,上面插一支玲珑点翠镶珠发簪。 既有少女活泛的灵气,又有只属于上位者的贵气。 只是她每次看人都是一双眼圆溜溜的盯着眼睛看,晏时安不习惯,只好把视线上移,却在她的发髻间看到一支做工粗糙的银簪子。 是自己上次送她的那个。 “你看什么呢?”云韶摸摸自己脑袋,然后从上面摘下来一片枯叶子。 沈辞还在生她的气,没人帮她出宫,她今天是从宫墙底下的狗洞子爬出来的…… 晏时安站起身:“殿下深夜出现在此,实是不妥,趁还未有人发现,您快些离开吧。” 自己废了好大劲才跑来,可刚一见面他就要赶自己走。 云韶仰着脸,很不高兴。 她抬起衣袖在晏时安手臂上抽了一下:“起来,叫本宫坐会儿。” 晏时安不动,像块屹立不倒的石头。 “真服了你了,我说完话就走行吧。”云韶嘴撅的更高。 晏时安闻言,移开了位子,将椅子让给了云韶。 她跨坐在交椅上,下巴也搁在椅背上,毫无仪态。 屋子本也不大,晏时安站在离她一步之外的地方,低着头看向地面。 “哎,晏时安。”她叫了他一声,他下意识的就把视线挪到了她那边。 入目是一双绣金的藕色绣花鞋,好像只有他手掌那么大,垂在椅子边儿上一晃一晃的。 “我昨儿已经跟我阿爹提过你了。”云韶没留意到晏时安脸上可疑的红,小腿还是晃晃悠悠的:“他说元宵灯会的时候想要见见你,你到时候可要好好表现啊。” 元宵灯会,是每年京城都会举办的活动。 在京西的护城河边儿上举行,期间会组织猜灯谜、放河灯等一系列活动,好不热闹。 因为文人众多,近两年的元宵灯会上也时有佳作问世。 京城的百姓都传,圣上爱文,所以经常会在元宵灯会这一日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之余,也看一看京城里文人才子的风度。 说不准谁在灯会上出了风头就会被皇上看中。 过去,晏时安只当这是个传言而已。 现在看起来,是真的。 “对了,到时候你再带上几篇好文章,我阿爹最喜欢有才气的人了,而且我听说阮建同也会去,他很有可能是今年的主考官你知道吧。” 她眨巴着眼睛歪头看他,很是天真烂漫的样子。 可是,她做的事情却和晏秋林别无二致。 晏秋林希望他中了状元能为他们所用,宋云韶呢? 或许三公主只是瞧不上他的门第,想嫁个状元罢了。 晏时安眸色冷下来,淡声应下:“好,子霖多谢殿下提点。” - 直到从晏府离开,晏时安都再没给过她一个笑脸。 云韶有些不明所以。 她可是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的,又给他带了阿爹愿意见他的消息。 能被皇上亲自召见,这是个多大的荣耀啊。 可他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 她自己搞不懂,便问跟在边上的鹤宁:“你说晏时安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啊?” 鹤宁是被主子胁迫出宫的,此时正在忐忑回宫之后会不会受罚。 听到这个问题,语气难免幽怨。 “主子,您说有没有可能晏公子他就不想要您给的这些呢?” 不想要她的一见倾心,不想要她每次送去的礼品,也不想要她凭借自己的身份从皇上面前求来的恩典。 鹤宁虽说六根不全,但心里也是有一份男人的骄傲在的。 比如云韶本是想带连翘出来的,但他怕回去挨罚,硬是自己顶了这份差事,因为他觉得,他是华音殿的总管,凡有了事儿,应该是他来扛着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 自己尚且如此,何况晏时安呢。 寒窗苦读数载,谁愿意最后是靠着女人出的头。 可是很显然,云韶理解不了他们。 在她眼里,心悦一个人,就该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啊。 不管是送东西还是求恩典,那是她对晏时安好的一种方式。 而且这一次,明明是她阿爹主动要见晏时安的。 腊月二十九,她筹谋许久,将自己看中一个书生,并想要嫁与他的事情向阿爹说了,想要求他一个赐婚。 阿爹问了姓名家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表示这种事情不能轻易决定,要见见人才行。 所以才有了元宵灯会见面的事情。 至于文章那些,阿爹也是说想欣赏一下他的文采罢了。 云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觉得男人的心思也太难猜了罢。 …… 主仆两个匆匆忙忙赶到了宫外的围墙处。 这底下有个狗洞,正好通向华音殿的后院。 是云韶之前没事儿的时候和沈辞两个偷摸挖的,只够一个人的大小通过,比较隐蔽,一直没人发现。 鹤宁举着灯笼跑在前面,给云韶照亮:“主子,您先……”话才说一半,他愣住了。 狗洞呢?! 狗洞怎么叫人堵死了?? 确认位置没错以后,鹤宁浑身上下都冒出了一层的白毛汗, 他放下灯笼用手开始拼命地挖,可是才挖了一半,他赫然发现,洞口的对面被人用石头堵死了。 他们回不去了…… “完了,主子……”鹤宁举着两只脏手,欲哭无泪。 好好的除夕夜,自己又要挨板子。 云韶撸起袖子,正准备翻墙进去,才一抬腿,就被人抓住了脖子。 “宋云韶,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是她阿兄宋鄞……又仿佛是来索命的阎王。 云韶耷拉着脑袋,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再听一通责骂的时候,却见宋鄞脸色非常难看:“你安排的宫宴,为何不仔细盯着点,吃死人了知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