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定仪让邵叮叮从灶台前让开,她准备炒菜了,她从一边的木头制作的菜架子上拿出来了洋芋,搁在水龙头变清洗。
邵叮叮一眼看见了她的头发,问:“姐,你头发怎么没了。”
邵叮叮从灶台边站起来,灶台上的锅盖盖的紧实,里面的热气从锅盖往外蒸腾,邵定仪的泪在这个烟气氤氲、不甚明亮的屋子里,猝不及防地哭了。
邵叮叮很少见她姐哭,自从爸妈没了之后,邵定仪几乎没有哭过了,她知道,是因为邵定仪哭了她也会哭,邵定仪害怕她哭泣,邵叮叮小时候的哭泣跟小猫儿似的,哭起来哼哼唧唧没个完,哭得又那么伤心,也不说要爸或者要妈,就说想爸和妈。
她没办法让一个没了爸妈的刚刚上小学的邵叮叮止住哭泣,因为邵叮叮的痛她深有体会,那个痛苦不是说能停止就能停止的,一只在蔓延,像是潮湿的雾气,布满清晨。
于是她学会了不哭,只要她不哭,邵叮叮就不会跟着她哭。
哭得跟小猫儿似的邵叮叮,长成了一个小孩似的大孩子,跟着邵定仪一块牵手走过这么多年。
邵叮叮慌了神,她左看右看,顺势拿起菜刀,问:“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邵定仪没有否认,但是她的泪水落得少了,没有像是刚刚那样一汪水一样的成串不断的往下掉。邵定仪不是想哭,哭不是本意,她只是需要发泄,但是不需要长久地发泄,她用手背狠狠擦了把自己的泪,说:“对,村子里来了个神经病。”
“我要砍了他。”邵叮叮刚刚上六年级,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点儿像个男孩儿。
“你别砍。”邵定仪从她手上接过刀,笃定地说:“我到时候一定会收拾他的。”
“那你还好吧。”邵叮叮看着邵定仪的脸色,怕她再哭泣,邵定仪的泪落在她的心上,跟火烧似的,被烫出来一个窟窿,她舍不得姐哭。
“我现在挺好的,等我收拾完他我就会更好。”邵定仪的话里面有安慰的成分在,但是也有要迎战的决心在,她把梁銮的话当作宣战书,梁銮既然已经得罪了,就不怕得罪个彻彻底底的,人在失去一切之后总是不顾一切的。
她垂下眸子,睫毛长的像是纷飞的羽毛,上睫和下睫都是密集的,将她的圆眼睛圈在羽睫里,眼珠像是未被切割雕饰的的水晶,闪亮着光泽。
邵叮叮用她的手圈着邵定仪,说:“姐,那你要是收拾不了你告诉我,我到时候叫着我们班同学一起去,我在我们班可是一呼百应的。”
邵定仪点点头,泪水彻底止住了,她对邵叮叮说:“等会儿吃完饭,你帮我用剪刀把头发剪齐,行吗,你不要告诉奶奶是为什么,就说我是因为头发太长了洗头不方便才想着剪头发的。”
邵叮叮颇有义气:“姐,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
邵定仪刚想跟邵叮叮击掌,就又听她说:“但是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交换。”
邵定仪一口气梗在胸间,全然顾不上伤心了,一巴掌抽到邵叮叮肩膀上,她叉着腰,用身高压制邵叮叮,说:“你还敢跟我谈条件?你简直是不知道大小王了。”
邵叮叮委屈地抱着头就要跑,说:“我也是担心你啊。”
晚饭很快就上桌,一份炒洋芋,一份儿炒嫩南瓜,还有一份儿白桂枝带着邵叮叮昨天吃席打包回来的肘子,白桂枝的同龄人火化完埋葬了,肘子太腻了,昨天没吃完,今天又热了热。
邵定仪把肘子往邵叮叮和白桂枝边上推了推。
邵叮叮夹一筷子肉就往邵定仪桌子里放,说:“姐,你就快上高三了,你得多吃点儿,补充点营养,咱们老邵家能不能出来大学生就全指望你了。”
白桂枝也夹肉给邵叮叮,说:“那咱们老邵家能不能出来第二个大学生就全指望你了,你也得多吃点儿长个,好撵上你姐的身高。”
吃饭的桌子被摆到了院子中央,大门开着,迎着穿堂风,比开风扇要凉快,月色正朦胧,挂在枝头上,从太阳那里反射出来的光芒实在是有限。
邵定仪庆幸天色黑,她又把头发用夹子夹起来了,白桂枝没有看出来她头发的丝毫异样。
吃完饭照例还是白桂枝刷洗锅碗瓢盆,邵定仪给鸡鸭鹅全部喂了饭,一些院子里种的吃不完的菜,还有一些剩饭,这是牲畜全部的伙食。
邵叮叮坐在院子里,打着蒲扇防备着蚊子,给洗着澡的邵定仪望风,风从门口吹来,吹得她舒服的眯眯眼。
她不小心把蒲扇掉在了地上,蒲扇打在她脚底的铁盆上,邵定仪抬高了声音,问:“谁?”
邵叮叮懊恼地把蒲扇从地上捡起来,赶忙答话:“姐,是我,没事儿。”
洗完澡之后邵叮叮就从抽屉里把家用的剪刀拿出来了,邵定仪拿着镜子,能看见她后边不齐整的头发。
邵叮叮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一剪子一剪子地剪掉了她那狗啃似的头发,在月光下,在夏天里。碎发茬子落在她白净的脖子里,她用手抹掉了,青色的血管动脉和黑色的发茬,是那么的相称。
饭后邵定仪把今天欠着的英语卷子给做了,又复习了一个单元的单词,眼睛已经瞌睡得上下打架了,邵叮叮躺在她自己的小床上,白色的蚊帐被风吹得张开,外面夹着夹子,以防止蚊子钻进去,蚊香还在燃着,白色的香屑燃尽之后掉到地上,堆成一个小堆,像一座祭祀的坟墓。
后半截的香紧赶着点燃没有燃着火星的部分,亮起的红色部分,像是过亮的星星。
邵定仪在那天的日记本里是这么写的:那就试试吧,试试看我会不会怕你。
梁銮躺在床上,还在反复品味着今天。在这儿比他想象得有趣多了,来的第一天就碰到了硬茬子,还是个女孩儿,这种感知让他兴奋,像是找到了一个猎物一般,他不拿自己当作猎人,他也把自己当作猎物,两个猎物在这个如同隔世的偏远地方,到底谁能够取胜,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在他这17年的人生中,除了上一次和梁朔的互殴之外,第一次被人揍过没有还手。实际上他的人生太过于顺遂,导致于殴打和暴力被完全隔绝在他生活的世界之外,无虞的世界并没有使他成长为一个格调高尚的人,他迷恋于拳击的血腥,可是从一般都是他单方面去打击别人。
但是在今天,他被邵定仪单方面击打,他没有还手。
邵定仪给他的那一拳,像是伤疤或者是胶带被撕掉之后留下的痕迹,粘附在他的皮肤上,他撩起自己的短袖,凝视着那一片,痕迹已经消失,邵定仪没有下死手,她收着力气,即使不收着力气,也很难将梁銮打出重伤。
他的卑劣、顽劣之心,他的报复之心被点燃。
他拿出来手机轰炸关希尔,又一条条撤回,告诉关希尔这件事情之后关希尔不会理解他的心理,只会理解成他被一个没有他高还没有他壮的女生打了,这听着很不体面,会成为他这辈子的奇耻大辱。
关希尔的信息回得很快:你撤回了什么?
梁銮长指按在手机屏上,房间的灯已经关了,亮着的只有他的眼睛和手机屏幕,白色的机械光打在他的脸上,配着洗过之后没有擦干的头发,像是淋湿的水鬼。
他回复:发错人了^ ^
关希尔:感觉怎么样?
梁銮:很好,简直太有趣了^ ^
关希尔以为梁銮说反话。
谷庆敏对于他今天的发型十分满意,对邵定仪赞不绝口,满意于她完成了自己交代的任务,将一个不像样的梁銮变得看着人模狗样。
至于梁銮背后的泥土她没有追问,梁銮像个狗崽子似的上蹿下跳,说不定又跑到哪儿去玩了。
梁銮也没有向谷庆敏告状,今天发生的一切谷庆敏都不知道。
他微微眯起眼睛,关闭手机屏幕,满足地躺下,甚至开始期待明天,这儿比他想得有趣多了,他期待和邵定仪下次再见。
但是第二天邵定仪并没来,他从天亮等到中午,家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谷庆敏的花儿和菜被太阳晒得蔫巴,都低垂着头,他也垂着头,开始思考邵定仪为什么没来。
显然他没思考出来,谷庆敏还开始质问他,危险的语调:“你昨天和定仪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惹她了,她今天怎么没来?”
她根本不需要审理案子,罪状也不清楚,但是审判结果基本无误,这是她的直觉,她太过于了解梁銮,即使梁銮都不是长在她的身边,但是她清楚谷辛,也清楚梁朔,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是一个生来就在罗马的人物,轻易得到太多之后,就会追寻更刺激的东西,来满足于平淡无聊的生活。
他伪装和善,伪装礼貌,伪装乖巧,甚至伪装愚笨以换取和周遭人一样的观看世界的角度,实则和谷辛和梁朔一般心黑,他们总是乐意于愚弄的。
梁銮一个长条占了一整张沙发看电视,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回答:“我哪儿知道,我没惹她。”
“你去给我把她请过来。”谷庆敏给梁銮的罪行宣布了最终判决。
梁銮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不去。”
谷庆敏微微笑,笑得没有一点儿善意,拿起蒲扇,缓缓地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不是一个作为外婆的人该说出的话:“你不去我打死你。”
梁銮屈服于蒲扇的威力,顶着大太阳出了门儿。
太阳晒得他也像谷庆敏院子里面的花花草草树木青菜一样蔫巴了,可是他的内心明明那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