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定仪骑在电动车上,圆眼里面还含着泪,鼻子一抽一抽的,鼻头变红,她固执地不让泪落下来。
她开始回忆起这简直堪称跌宕起伏的一天,从早上起床开始右眼皮就一直在跳,这并不能怪她迷信,前面发生的几次厄运总是会以眼皮跳为开端,她用红绳在眼皮上按了几下,眼皮才止住不跳了。
之后给邵叮叮还有奶奶做饭,把奶奶要吃的药按照医嘱配好,吃过早饭后到谷庆敏家浇花浇菜翻地除草,中午的时候谷庆敏留她吃饭,说是下午还要拜托她,她的外孙要来,麻烦她带着她的外孙熟悉一下环境。
谷庆敏说她的外孙叫梁銮。
邵定仪问哪个銮,谷庆敏嘴角明显抽了抽,用着蒲扇挡着嘴角掩饰尴尬,说:“金銮殿的銮。”
邵定仪能感受到解释这个字的时候谷庆敏的尴尬,作为一个党员和妇女主任,清王朝早已不复存在,可是梁銮的名字却是那么的富有封建色彩。
邵定仪自然不能推脱,谷庆敏算是她半个衣食父母,甚至可以说对她恩情无边,就连她家里的五保户还有奶奶的残疾证都是谷庆敏帮忙办下来的。
早上她出门之前做的饭没有吃完,她并不担心邵叮叮和奶奶在家没饭吃,只要稍微热一下就行。反后她简单休息了一会儿,给谷庆敏收拾了一下家里面的卫生,从桌椅板凳到犄角旮旯。
下午三点五十一分,她等到了谷庆敏的外孙。
很高的一个男生,像是她家里面当做房梁的柱子一样高,长得很白很俊秀,只要是个人,有双眼睛,无论审美能力高还是低,都无可否认他的俊秀,下车的时候即使戴着墨镜也能看出来头颅高高扬起,背部挺直,对于一切都毫不畏惧。
脾气不是很好,能和谷庆敏对着干,看似屈服于谷庆敏,实际上肚子里憋着坏心思,等着打一个翻身仗。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本来领着谷庆敏外孙熟悉环境的任务变成了带着他剪头,她成了监工。直觉告诉她这个任务一点都不好,可是不好她也得去。
邵定仪没有和此种有钱人的子弟接触过,但是凭借她从书本里以及从别人口中习得的印象,做一个透明人不引起他的不满才是一等一要紧的,只期盼谷庆敏交给她的任务能够圆满完成不留遗憾。
下午四点十一分,梁銮带着她从谷庆敏家出发,没走出多远,车子倒下。
梁銮把短袖脱掉,裸露上半身,她胃里泛酸,恶心感直接涌上喉咙,脸部涨红,不是害羞,而是被恐惧支配,脑海里涌现出能够挡住看脚步视线的肚腩和松软的皮肉,那肉皮和过年的时候要宰杀的猪一样走起路来会晃动。
这是一个小插曲,她能够接受,中间耽搁了一点儿时间。
五点二十分,两个人从理发店离开,她沉浸在完成任务即将下班的喜悦中。
在这之后,她丧失了时间概念,手上戴着的电子表她没有再看一眼,她的头发离开她于下午不知道几点钟,甚至连告别都没有,她连完整的残骸都没有办法保留,因为她的头发随着风散在的了地上,沾上了泥土,黑色的头发滚着褐色的泥土,看起来那么脏乱不堪。
邵定仪终于恼怒,她本身就不是一个好脾性的人,与其说是终于恼怒,不如说是一直卡在喉咙间胸膛里面的怒火彻底喷涌。
她将一个纨绔、高傲、死不认错的梁銮按在水里,梁銮没有挣扎,他刚刚在理发店修剪过的头发被水浸湿,黑色的头发显得颜色愈发深重,由于剪得过短,显出了青色的头皮。
邵定仪决定给梁銮最后一个机会,她甚至愿意忍气吞声,为了谷庆敏的恩情,只要梁銮道歉,她就可以原谅他,但是梁銮不愿意。
他的眼中有些迷茫,懵懂似的,好像在思考为什么会被邵定仪骑着打。
最后的机会失去,她出拳揍了梁銮,接下来骑车离开,留下梁銮一个人在原地。
她所面临的结果大概率是失去谷庆敏给予她的这一份临时工作,失去除了补助之外的唯一一份收入来源,这对她来说堪比灭顶之灾,可是她还是出手揍了梁銮,为了她这长了八年的头发,这是她和父母最后的连接。
骑着电动车走到半路,电动车的后轮胎变瘪了,这下连骑车都没得骑了。
下午夕阳西下之时,邵定仪得出一个结论,或者说又肯定了一个结论,右眼皮跳,准没好事儿。
这一天都回忆结束了,可是她的泪还是没止住,她像个三岁孩子似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悲痛和哀伤,只能靠眼泪来抒发情绪,她无法嚎叫无法痛哭,她也很少默默的地流泪,不哭泣是她给自己的标准,是她给邵叮叮做出的表率。
邵定仪心想,幸好邵叮叮不在旁边,不然她的榜样作用彻底失效了。
梁銮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跟在邵定仪后面,看着推着车子的邵定仪,轮胎瘪瘪的,一走一噗嗤,有点像水中的鱼,吐着大小不一不均匀的气泡。
梁銮忍不住出口嘲讽,以语言回击邵定仪对他出击的拳头。
邵定仪的拳头打在身上不能算疼,他练拳击练惯了,邵定仪的拳头是软的热的,和平时对打落在身上的声音和触感都不一样,拳头落在他身上的一瞬,他腰腹部的肌肉往下塌陷,随着邵定仪拳头的离开而恢复形状。
梁銮觉得他今天是脑子进水了,还是物理意义方面的,才会面对邵定仪的武力不选择还击,而是任由她动手,就连被掀翻在地都是他的满不在乎所导致的,他当时真的没想到邵定仪能够有那么大的力气,要是他当时有预料,提前做出了应对,难道邵定仪真的能那么轻易将他撂倒吗?
他现在心里面简直是百感交集,刚刚邵定仪留他一个人在河边的时候,他茫然地看看天看看地,半天才回神,惊讶于自己竟然落到这种田地。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又用舌尖摩挲了一下犬牙,心想,他一定得让邵定仪付出点儿代价。
梁銮看着邵定仪像竹子一样挺着的背,明明已经很伤心了,却还是要硬挺着不让泪落下来。
逞强,梁銮想,这么逞强做什么。他又觉得邵定仪太过火,简直是小题大做,他被人剪了头发都没这么伤心,邵定仪表现的好似心被剜开了一样。
她圆圆的后脑勺就在他视线内,本来长长的马尾如同一条乌黑的云,飘逸又流动,现在只剩下半残不残的长度,没办法活泼的锁着她的步伐而一跃一跃了。
梁銮短暂地升起了愧疚的心理,可是这不叫后悔,这只是他的道德品德没有完全败坏的情况下所拥有的正常人的同理心。他不会因为邵定仪的哭泣而心软或者是觉得负罪。
他的报复心就是这么强烈,在面对邵定仪的时候。
梁銮甚至诡异地升起了一种满足感,他没办法具体描述这种满足感的由来,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邵定仪的眼泪。
于是在两个人即将分道扬镳之前,梁銮再次不怕死地说:“你是不是害怕我。”
邵定仪回头,后脑勺随着她的转头变换了个方向,她忍不住出口讽刺:“你是不是有病?”
梁銮双手一摊,并不是很在意邵定仪的出口辱骂,反而是逼近了邵定仪,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邵定仪又闻到了梁銮身上的类似于柑橘的味道,这提醒着两个人的距离过界了。
梁銮屈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起了风,风把他的衣摆鼓起来,他说:“我有病也是被你打出来的,你就等着被我讹上吧,邵定仪,你可别害怕啊。”
他说她名字的时候字正腔圆,每一个字都在喉头和舌尖滚动,笑得阴测测。
“那就试试看吧。”邵定仪扶着车子,她泛红的鼻尖还有一张白净的脸被梁銮看得真切,橘黄色的霞辉落在她的头顶,对于他的威胁并不畏怯,自尊心驱使着她不肯低头,面对梁銮的挑战直面迎上。
邵定仪又把梁銮留在身后,推着车子走开,两个人的影子被分开。
邵定仪到家的时候,西边的落日颜色正浓郁,霞色铺盖四野,她把车推到院子里,并没有心情去检查后车胎到底是没气还是已经阵亡。
她不能不怨恨梁銮,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本来可以更早的更体面的到家,家里的牲畜她也来得及喂,还来得及烧水洗澡做饭,还有空把自己的作业给做了,之后美美的睡一觉。
厨房的灯亮着,但是并不足以照亮整间厨房,有一种昏黄色的晕眩感。这是为了奶奶的眼睛能够适应,白桂枝的眼睛无法直视白炽灯,会落泪不止,这是泪水流多了之后落下的病根,她的眼睛变得浑浊和模糊,仿佛泪水洗净了她的视力和清澈的健康的眼球。这直接导致她不能接触烟气,做饭的活计只能由她和邵叮叮承包。
邵叮叮已经在煮饭了,柴火在灶膛里燃得旺,她的一张小脸都被照得发亮。
“姐,你怎么才回来,我回到家你还没回来。”邵叮叮的汗落在太阳穴处,可是也不喊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