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碎纸
颜浣月心里隐隐对那修补的法篆还有几分犹疑。
拿着琉璃镜在海中上下翻覆, 将这一段所有法篆联系起来细看。
方才师母所修补的却也不能说真有错,只是她隐隐觉得修补上去的那一抹字迹的用法有些奇怪。
飘渺宗那位弟子带着她往后游一段距离,指着一处完好无缺的法篆说道:
“你恐怕是觉得在西方金水用金木有些奇怪, 这里,是十年前无上宗长老修补的, 便是如此相同的用法,刚来的新人都会问到这个问题,可其实水木相生, 如此修补反倒更加牢固, 长久看来并没有问题。”
虽说对整个阵法的细微处有一丝丝属性改变,但其实他说得也对, 如此而来,水木相缠只会越加坚牢。
颜浣月点了点头, 并没有再对此多说什么。
她与飘渺宗的那位弟子在深海沟中上下浮游间,二人颈间蓝莹莹的避水珠微微放光。
对面的海魅消失了好一会儿,待再出现时,正捧着一捧从海底捞出来的金银珠宝。
忽地抛却, 珠光似流萤一般点点滴滴飘入深海。
颜浣月瞥了一眼, 只觉法阵对面的无尽深海, 皆是珠玉流淌, 仿若望不到头的星月天宫。
她怔在原地眨了眨眼, 眼底荧光越来越盛,又渐渐涣散开来,与那位缥缈宗弟子一同, 一手轻轻搭在金色法篆上,看着对面寂静壮阔、恢宏瑰丽的无尽微芒,多少有几分望眼欲穿。
这种藏在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如此磅礴壮观地呈现在眼前,确实让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海魅果真了得,若非法阵格挡,又削弱了他的术法的蛊惑之力,否则,真不知他有多大能耐。
只不过隔着阵法,应对起来实在轻松。
颜浣月收敛心神,眨了眨眼,眼前金银珠玉铺排飘荡起来的莹莹星海霎那间转为一片无边无际,黑暗深邃的海水。
那海魅似乎颇为得意,拖着一条变幻出来的蛇尾游来荡去。
那缥缈宗弟子笑道:“他们有时候确实能让人看到一些很玄妙的东西,不过就像看景儿一般,很难真的被吞噬进去,若是没有阵法削减他们的术法,恐怕真会中招。”
颜浣月瞥了一眼对面的那位海魅,对这种族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若是真要编织幻境哄骗戏弄他人,对他们而可谓是易如反掌。
她轻声说道:“不过,喝了他们的血就好了。”
那缥缈宗弟子说道:“只照无真地出来的魅妖一族来说,一般修为的,这种障目之法也有时间期限,他们维持不了多久,若是遇上修为高深的人,很难被障目遮眼,但是对面的都有魔族血脉,不知比无真地的族人如何。”
颜浣月不再看向对面,拿起琉璃镜继续查验阵法金篆,之后便未曾发现任何裂痕。
实际上即便有点儿裂痕,也并不会影响阵法的使用,但是从长久看,未免被突破,还是需要按时检验修补。
这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颜浣月临走前看到了一簇冰火,去将它拢走后才浮上海面。
立在浪头上,往符牌上细细填写好今日巡查过的那部分法篆。
又按要求将今日发现裂痕的位置,以及宋灵微修补上去的法篆写得清清楚楚,这才去递交了符牌。
交牌时,收牌子的缥缈宗弟子再细细问了一遍经过,登记造册由她按下私章之后,又有二人前去查看。
那二人回来后各自盖了私章与驻地印信之后,才特意将她的符牌放进另外的木箱中,应该都是报修的符牌。
颜浣月扫了一眼,并不多,自天堑大阵落地以来,定时巡视检查漏洞,只有零星十来个报修牌子。
天堑阵法连山通海,浩大精深,玄妙无边,即便已经历魔族多年攻击,也能不断自生自演。
即便收到再大的攻击也犹如蚍蜉撼树一般很难动摇它分毫,其实大多数时候阵法完全可以自我修复。
至于巡查裂痕,只是为了免于被魔族破开的那点微小的可能。
颜浣月今日交符牌耽搁了一段时间,去用饭时已经很晚了,她刚刚踏进膳堂时,耳畔就传来一道缥缈仙音。
“徒儿。”
她猛地回头,见宋灵微衣衫浮荡,双手捧着一个食盒,正立在风雪之中。
“师母。”
她转身走过去,宋灵微将食盒递给她,浅笑温言:“为师知你今日查出法篆裂痕定然要在交牌处多等些时候,这些饭菜拿去早些用了,好好休息。”
颜浣月双手接过,寒冷的风雪天里,这个食盒被法诀温着,抹着还带着温度。
颜浣月衣衫猎猎,抬眸看着眼前孑然而立、隔风避雪的女子,不禁眉眼弯弯,笑道:“是。”
宋灵微说道:“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你来,既然你提前来了,也加入了巡检阵法队伍,那就一定要认真勤勉,不可出半点纰漏。”
颜浣月颔首说道:“弟子必不负师母所望。”
宋灵微道:“我与几位长老近来在积雪峰上接手需要与缥缈宗交接的事物,甚是忙乱,你巡检阵法时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不必在风里站着了,早些去用饭休息吧。”
说罢便足尖一踮,霎时间遁入风雪之中,不见踪迹。
颜浣月仰头在原地站了片刻,也并未逗留,为免打扰到同舍的几位缥缈宗弟子,她转身进了膳堂。
膳堂里的人很少,颜浣月找了处僻静的位置,将食盒揭开
里面第一层放着些许丰盛的饭菜,取开第二层,却见底下塞着满满一层的上品灵石。
她迅速将食盒盖住,独自坐了一会儿,等膳堂的那点儿人都离开了,她才再次打开那第二层食盒。
还是五行灵石皆有,一看就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颜浣月长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用第一层食盒将第二层盖住,取开第三层,只见有几瓶丹药,还有一张空白的符纸,符纸角落处按着一枚小小的丹砂印。
这是师母的护灵法印。
颜浣月将那护灵符妥善叠好放入袖中,将食盒都垒起来,很快吃完饭菜,提着食盒往房舍处走。
天色昏暗,风雪交织,很难判断到底此时是什么时候。
只听得几声低沉鼓声从半山上传下来,才知已经接近子时了。
照理说除了在法阵边值夜的,大家应该都已经回房休息或打坐修炼了。
更有些刻苦的,若是修炼身法的应该也会御空到远处雪原里去修炼。
驻地一般到这个时辰是少有闲人走动的,所以,此时颜浣月独自一人踏夜雪而归。
玄天暗夜下,碉堡处细微的灯光偷下来,映照着漫天舞舞停停、轻盈蹁跹的白雪。
寒雪有一股冷冽清澈的味道,颜浣月嗅着雪香缓步而行。
突然,她从清冷的雪味中嗅到了一抹极其细微的纸浆的味道。
她仰头看着倾天而下的鹅毛大雪,轻轻伸出手,几片白雪落入她手中。
其中,有一片撕碎的白纸。
她五指成爪,猛然向外一抓,雪地里,飞出两张碎纸,空中,飞旋下两张白纸。
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可颜浣月还是不免想起了最近才遇到过的那个红衣女子。
玄降叛徒,廖雨奴。
颜浣月曾经在秘境中见到过廖雨奴为了给被“克夫”这种流言蜚语逼死的妹妹报仇,而将让所有造谣之人、或者其家中的儿子揪出来,跪拜她妹妹廖云奴的尸体,并签下魂契与之成婚。
后来她登记那些“妹夫”姓名的名册成了邪物,所有在上面录了名的,皆死于非命。
那名册甚至一度经她流传于他人之手,只要偷偷将看不惯的人的名字写上去与廖云奴结婚契约,很快也会被名册夺命。
因那个名册惨死的无辜之人并不算少,那名册后来被天衍宗镇入天碑秘境之中,那些随意用名册害人的凶手也被捉拿。
只剩始作俑者廖雨奴依旧逍遥法外。
也因此,廖雨奴一度成为玄降与宗门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甚至据传许多早期曾参与过与人族合作的妖族玄降大妖,也下了对廖雨奴的追杀令。
只不过此人行踪不定,经常销声匿迹,寻找不得,她的玄降之术又极其高深,甚至连许多玄降中人都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可颜浣月两次遇上她,她却都没有下过死手,甚至第二次还是派的纸相前来讨要鱼竿。
她得承认,廖雨奴此人身上着实带着几分落拓洒脱,只不过,至今玄降正名之后,她犹是玄降叛徒,其中根细颜浣月暂时没时间细究,只知她仍是危险的化身。
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瞬之时,颜浣月就已开始拿着几张碎纸探寻其主人踪迹。
但风雪隔绝,这纸也似乎是从更高处飘落的,她并没有寻到半丝踪迹。
她捏着纸跑到巡防的石堡中,对值夜的本门长老许逢秋报告了此事。
许逢秋是虞照恩师,正盘膝坐在地上看着虞氏姐弟二人捎来的,据说是虞照口述的信件。
他向来为虞照惋惜,所以这封信他看了很多遍。
信中虞照提到了父亲另娶,母亲哀愁,自己几乎也丧尽对生的渴望,家里人用珍宝温养着不愿让他死去,他求师父能送他一程。
许逢秋生来重情,很有些护犊子的性子,读着虞照的信不知是何种滋味。
自来北地后翻阅了许多旧籍,正寄希望于能在天堑那边找到有助于虞照减轻痛苦的办法时,颜浣月就走了进来。
“这只是一些废纸,积雪峰上的人有时临窗写字时,也会将废纸撕了抛下来。”
虽如此说着,许逢秋还是没有怪她担心过度,而是拿出一个小小的玉鼎,收起那些碎纸,又轻轻捻了一个诀。
片刻后,那玉匣缭绕起一缕薄烟,许逢秋修长的五指捻着那缕薄烟,缓缓阖上双眸,而后微微睁开双目,神色平静地说道:
“没事,这些碎纸片与玄降无关,你多虑了。不过,如你这般谨慎一些也好。你在来时碰见廖雨奴了?”
听许逢秋如此说,颜浣月放了心,只点了点头,说道:“碰到了,不过见她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心狠手辣,所以弟子只算没有吃亏。”
许逢秋朗然一笑,道:“遇到危险要知道跑,这种老妖怪,你一个小辈若是见到了可要小心一些,遇见了尽快报回宗门才是。”
颜浣月颔首称是,这才出了许逢秋值夜的石堡。
才出了石堡不久,就碰见似乎是从积雪峰上下来的虞氏姐弟并虞家一行人。
虞意立在人前沉着脸一声不吭。
虞念倒时如状态寻常,与她互相行了一礼,说是今夜上山是向两宗诸位长老辞行,再与她略微寒暄了片刻,便带着一队人转身离开了。
颜浣月提着食盒回到房中,将灵石丹药都收了起来,而后取出今日采到的那簇冰火,将之与昨日的那粒辟寒珠珠沙融合炼化。
第二天出门之前见到虞家和薛家的家臣在上鞍的车马前忙碌,等她从海底回来时,竟然在膳堂碰见了本该离去的虞意。
虞意正同一群天衍宗弟子交谈,见了她,只是点了点头,便又继续自己的交流了。
怪不得他昨晚的脸色那么难看,原来是被留下了。
也怪不得他这会儿这般善谈,与天衍宗的人打成一片,当真是深谙世情,能屈能伸的云京贵公子。
或许是虞家的旁支比别家的旁支压力大一些,所以他比长房的虞照倒肯入俗几分。
颜浣月跟几位认识的同门一同用饭,只不过如今这里的天衍宗弟子都是比她入门早很多的师兄师姐,在门中时交际就不多,一同吃饭也只是临时凑一桌罢了。
除了薛景年。
清虚峰尹恕长老此次到北地带着这位小弟子,原是考虑为长老们传话的。
薛景年熟人不少,论理比她入门还晚,但交友广阔,他被几个人拥着走进膳堂,便是先与虞意行礼,而后走到这边来,撩袍坐到颜浣月身边来。
“颜师姐。”
颜浣月不禁睁大双眼。
怎么狗嘴里还吐出象牙了。
一桌人少有了解他们之间龃龉的。
薛景年本就比自婴儿时期就入门的颜浣月入门晚,理应唤她师姐。
他们也不知这声师姐从薛景年嘴里喊出来究竟有多么不同寻常,只热热闹闹地说着到此地的见闻。
薛景年的状态也很寻常,唤了她一声师姐,便开始动筷,很自然地加入同桌的谈天。
颜浣月扯了扯嘴角,轻嗤了一声,也没有管他,边与同门聊天讨论那天修补法篆的事,边用完了饭。
今夜无雪,她从膳堂回来,走到昨夜发现碎纸的地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是一片几乎快要倾轧下来的星空。
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好久未曾见过白昼了。
而后的日子皆是如此,天黑时入海巡查阵法,天黑时回来用饭、修炼,偶尔与裴暄之用传音符聊天。
只不过传音符数量有限,裴暄之又是没几天就要说一会儿话,到隆冬时传音符就已经消耗完了。
他们巡查完海中法篆,即将挪进山屏北面的寒林天堑时,又有魏氏、姜氏、周氏等等几位世家组成的队伍前来送物资。
虞意被留在了北地,如今被安排照管物资清点,因这次来的世家多,清点入库东西着实用了几天。
颜浣月每次回去都能见到他挂着笑在石堡边跑进跑出,倒似乎真是经历褪人傲气。
颜浣月藏宝囊中的辟寒珠已经成形,她不知该给配什么链子或绳子,便就暂且那么光秃秃地放着。
这次来的世家还带来了一些特别的客人。
一队妖族。
颜浣月老远瞥见在雪原里撒欢的雪豹和雪狼时,便大约知晓了妖族内部的争端应该是以妖主横玉一系妥协为结局的。
可事实比她想象得更血腥一些。
织絮携一批拥趸闯入横玉宫中后,横玉传位于织絮,不几日横玉病死。
横玉一系内最顽固的势力在横玉死后短时间内就遭到血腥清洗。
剩余许多并不坚牢的横玉系妖族转投织絮,于是妖族也很快转变了以往作壁上观的姿态。
不仅迅速派妖参与天堑巡守之事,更是拔除了一批被横玉收容潜藏在妖族的魔族势力。
那是当年被天堑法阵隔绝在这边,无法逃往旧滕州的魔族,一直东躲西藏、苟且偷生,通过魔族秘法,往那边传送消息。
此事一出,天下震惊。
原本还有看出宗门搅乱妖族的人站出来痛斥各宗门,结果藏匿魔族的事一出,皆缄口沉默。
颜浣月听着这些最新的事,他们这些弟子消息来得晚,可积雪峰上的长老们肯定都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甚至有些人也曾参与谋划。
妖族藏匿魔族,说明天堑以南确实有魔族的存在,可又怎么能确定只有藏匿在妖族的那些而已呢?
这些她能想到,策划了妖族变动的人会想不到?
“颜师姐。”
颜浣月回过神来,薛景年踏雪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了?独自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
颜浣月从暗夜下的雪原中收回目光,说道:“没事。”
薛景年说道:“近来积雪峰上的事逐渐理顺了,我向师父提了请求,往后我也参加阵法巡查,到时若有要请教师姐的地方,还请不吝赐教。”
颜浣月转过身往回走,淡淡地说道:“我所知不多。”
薛景年跟上来,说道:“以往的事是我年少不知礼。”
颜浣月说道:“如今的事是我所知甚少,你要请教,自有比我更合适的。”
说着直接踏着巽步离开。
薛景年缓缓站在原地,虞意带着几个姜家的人走过他身边,含笑打了声招呼,他看着虞意,只是扯了扯唇角聊以回应。
颜浣月吃了一颗当日宋灵微给的养神丹,睡得有些沉。
梦里不停地往海中沉去,浩大无边的法篆似乎消失了,幽静黑暗的大海,深不见底。
她一直向下沉,上空中飘下许多雪白的碎纸,那些碎纸飘过她身边时,她感到了窒息。
碎纸越来越多,直到海水全成了这雪白的碎纸,颜浣月几乎被碎纸压到了海底。
她艰难地呼吸着,竭力挣扎,终于从那片雪白色的压迫中坐起身来时,却见裴暄之正坐在一旁看着她。
而她只是躺在家中的小榻上休息,身上披着一件他的雪色衣袍。
他倾过身来帮她将滑落的雪衣整理一下,关切道:“怎么了?”
“我……”
颜浣月摇了摇头,“我好像做了个梦。”
他去为她倒了杯热茶,拿到小榻边,笑道:“噩梦吗?”
颜浣月有些茫然,接过那杯茶,正要仰头饮尽时,在茶水中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倒影。
“你这茶里放了什么?”
裴暄之凑过来看着茶杯,“没有放什么呀……嗯?像是个影子,我好像见过。”
颜浣月蹙眉道:“我也好像见过,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裴暄之再看了一眼,淡然一笑,“哦,想起来了,是玄降用的三清铃啊。”
是三清铃啊……
颜浣月猛然睁开双眼,窗外风雪夹着晨钟声响彻驻地。
颜浣月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她有些头痛。
往日晨钟响起时,似乎没有这种感觉,昨晚还是睡得太晚了吗?
第137章 认主
颜浣月换上那身雪蓝法衣走出房舍时, 玄天之下的雪原近处,早已燃起了许多火色。
从巡检海中阵法到巡检地裂天堑中的阵法,这其中经历了多日的确认与交接。
今日是第一次进入地裂天堑的日子。
她踱过松软的雪地, 呵了呵手,像往日一般并入巡检队伍最后一位。
一息之后, 她身后又站来一个人。
她回首看去,石堡小窗中投下的暗沉沉的灯影中,薛景年亦是一身雪蓝法衣, 一条红绦勒着一把细细的腰, 贵气朗然,一双眼眸十分明耀。
“颜师姐, 晨安。”
他吐着寒雾轻轻唤了她一声。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薛景年神色微黯。
徐澜来个每个人发了一个布袋子,“当年天堑之下积尸无数, 虽曾收敛过多次,但难免会有遗漏,若是巡查之时发现前辈尸骨,要好好收回。”
地裂天堑比之海底, 地形更加复杂, 加之寒林遍布, 阵法排布更加复杂一些。
颜浣月跟着队伍一同绕到山屏北边, 不断向下坠去。
地裂约有近百丈深, 这里温度稍暖,满是层层叠叠的巨大林木,众人走在林木之下, 更是难见天日。
到正午时,又阳光照在林木上空,穿过层层叠叠的林木, 蒸蔚出一缕缕毫无暖意的微弱光线。
但到底比在海里好上一些,至少能见到光。
天堑底部像是一张铺开的纸张,所有阵法法篆均錾刻在地面上,一道浑厚的金芒穿林过木,又消失在空中。
这其实比海底的法篆少,也更好检查一些,只不过需得绕来绕去,低头细看。
颜浣月趴伏在长剑之上,浮在乱石丛生的地面之上,垂手握着琉璃镜,在林间绕来绕去,检查着自己负责的一部分法篆。
幽林寂寂,她甚至能从落叶杂草中找到了一小截人的指骨,还有一颗动物的碎骨。
这都是当年参与天堑大战的人族和妖族的前辈,颜浣月将遇到的小骨头妥善收入布袋之中。
不过,奇怪的是,当年魔族也有伤亡,一整天的巡查下来,她却没有见到过魔族的碎骨。
魔骨是要用格外的手段处理的,否则会到处散播魔元,处理过后,却可以压制魔元,许是如此,才曾经用什么手段彻底收走了这里的魔骨。
阳光很快过去,黑暗逐渐倾轧下来,天堑底部的法篆光芒略盛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察觉到有人进入了她划定的区域内。
“颜师姐,今日到时辰了,该回去了。”
颜浣月闻言掐诀飘到半空,又稳稳地踩到长剑上,看着提着一盏风灯的薛景年。
他只是来提醒了一句,便踩着长剑跃出树林。
颜浣月仰头,看着几盏微弱的风灯光影从上空划过,便也御剑出了林子,与众人一起绕道回了山屏南。
之所以绕道,是因为这连绵的山屏太过高险,若越过山屏再跃下去,就实在有些路途遥远了。
不过等再过几日,他们就可以暂时搬到积雪峰上,等地裂天堑巡查结束,再搬下去往东海巡查。
用饭时,薛景年依旧坐在她左手边,状态寻常。
他意态寻常,颜浣月没别的心思,状态只会比他更寻常。
如此,二人也算是自幼时以来,难得有了一段能一起同路却不争闹的日子。
颜浣月的目光压根没有多余给这个跟自己在身后的同门师弟,对方一直将她做同门礼待,她每天忙得昏沉,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空闲为此焦心灼肺。
因地裂天堑下的法篆源头是錾刻在地上的,人只能看到离地几尺的金光,所以需要将地上的落叶扒拉开才能看到真实的法篆。
巡查到第十天时,颜浣月挥手拂开一片落叶后,看到了一颗金色的豆子,那颗珠子被用红线嵌套在一枚铜钱的孔方之中。
天堑之下,气温适宜,又因上空落雪,靠近地面甚至有些湿重。
这种情况下,那枚铜钱虽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却没有丝毫铜锈,红绳带着暮沉沉的暗调,那颗金豆也不见丝毫黯淡,看起来十分邪门。
颜浣月凑近了看了一眼,发觉那颗金豆类似铃铛的模样,还带着尾圈,一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一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命”字,有些类似于孩子长命锁下坠的无声长命铃。
她记得暄之的长命锁下就坠着类似的长命铃,不过他的倒都全乎。
而且眼下这个有些像玄降的东西,从红绳的变化看来,应该是很早就丢在这里的。
颜浣月想了想,摸过一个树枝将那枚铜钱挑飞。
跟着她的那位缥缈宗弟子问道:“什么?”
颜浣月说道:“像是很早以前玄降用的东西。”
那弟子说道:“哦,若是如此,那就尽量别碰,骨头可以收敛,有些法器掉落在这里,还带着凶性,也不知其灵力几何,若是谁轻易去招惹,或许会送命。”
这是在下天堑的前一天,缥缈宗的人在传授天堑禁忌时,就已经特意给天衍宗的人讲过了。
不过对于颜浣月来说,玄降缠红绳的铜钱她真的不是很想碰,若真着了什么道,解决起来恐怕会很麻烦。
不过似乎玄降的东西,有时就连看到都会很麻烦。
颜浣月做了好几天噩梦,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梦里的记忆很模糊,似乎有一个小孩,在海边的寒林中奔跑,后来,不知为何,忽地坠入了天堑地裂。
风雪夜,地裂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
这原本只是一个梦罢了,本没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颜浣月第二十日巡查时,又看到了那枚早就被她抛在十天前那个位置的铜钱。
之所以她能这么确认是同一枚,是因为那铜钱上的那道细微的裂痕与上一枚完全一致。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孩子其实原本不曾来过天堑,只是他的命被掉入天堑的某个玄降中人夺了,所以她才会梦到那孩子坠崖的场景呢?
许是残怨锁在这铜钱上了呢?
颜浣月想了想,收起琉璃镜,捡过一根树枝扒拉了一个小坑出来,将嵌着长命铃的铜钱拨进去,盖了一张消怨符,又将之埋好。
那缥缈宗弟子笑道:“真奇怪,怎么你能遇到两个,我在这里都不曾见过这东西。”
既然消了怨,颜浣月倒也没有多说这其实是同一枚,否则又要再解释她近日的梦境。
回去之后果真没有再做过什么小孩坠崖的梦了。
只是第三十日回到房中正要解衣沐浴时,脱下鞋袜时,什么当啷一下掉在地上,她垂眸看去,竟见那铜钱正静静地躺在地上,应该是踩在她脚底被带回来的。
不是,是它藏在她的脚下跟着她回来的。
颜浣月顿时心中一紧,也管不得什么邪门不邪门了,直接用素帕捡起那东西带着去面见宋灵微。
积雪峰上风雪苦寒,风比地面还凛冽许多。
颜浣月走到宋灵微的殿宇之前,那结界见她便自动解开。
颜浣月毫无阻拦地进了正殿,见正殿无人,她便扬声唤道:“师母?”
除了小香炉中缭绕而起的清香,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颜浣月有些疑惑,这么晚了,师母去哪里了?
她正要去找了门中其他长老,才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到凛冽的风雪中传来一声微弱的鹤鸣,也有些像风吹过窗户的声音,还有风吹纸的声音,极其微弱,一会儿又像是风吹着人衣裳的声音。
她步下台阶走了几步,却见宋灵微独自从远处走过来,一见她,便带着微笑徐徐而来,道:“这么晚了,宝盈怎么来了?”
颜浣月只当她是与长老们商量事情去了,便又跟着她进门,给她沏了杯茶,这才将铜钱拿出来给她看,再将这一月来三次遇见这铜钱的事告诉她。
宋灵微过了一眼,便说道:“这确实是玄降的东西,不过,不是借命的铜钱,应该是杀器,而且这其中的长命铃不是邪物,你不必担忧,这东西有些像是认主的意思。”
“认主?”
认谁不是认,偏来认她做什么?
也不知原本究竟是谁的东西,而且那红绳还脏兮兮的,用也不知怎么用,颜浣月不是很想要。
宋灵微掐了个法诀将那铜钱上的土灰涤尽,说道:“既然它找上你了,若是不想要,收起来就是了。”
颜浣月拿着铜钱顶着风雪往回走,大风凛冽,吹得人脸生疼。
她夜里出来没有顾得上穿法衣,周身灵力倒被积雪峰上着夹着阵法灵力的风雪吹开几丝,冷得她骨肉微疼,有些快要被吹得皮开肉绽的错觉。
若非那铜钱认主,她今夜根本不用受这个罪。
思及此,她摸出那枚铜钱起身飞到积雪峰尽头,毫不犹豫地将之抛入天堑,它很快坠进黑暗的风雪之中,没了影子。
“颜师姐。”
闻言,颜浣月微微蹙了一下眉。
一把伞倾过来遮在她头上,挡住了无数风雪。
伞下风雪不侵,温度合宜,一阵暖意瞬间笼罩着她。
颜浣月抬头看了一眼,暮岚色的伞面下撑着数枝伞骨,每根伞骨上都錾刻着符文,并且,各嵌着一粒亮晶晶的聚阳石,伞下因此透着微微的光亮。
当真是豪奢之家的东西。
薛景年穿着赤缇云袍,好奇地往深不见底的崖下望了一眼,问道:“你往下丢了什么东西?”
颜浣月说道:“没什么,硌脚的石子儿。”
说着,便走出了他的伞。
薛景年快步跟上去,将伞遮在她头顶,轻声说道:“你衣裳太薄了,又未穿法衣,这积雪峰非比寻常,不是一般冬日可以寻常单衣而行。”
颜浣月说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薛景年被落在后面,不禁合了合双眸,压下往日傲慢冲动的脾气,又几步追上去,劝道:“路还远,你御剑便顾不上以灵力护身,带着伞回去吧。”
颜浣月说道:“多谢,但还是不必了。”
薛景年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满是疑惑地问她:“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颜浣月蹙眉道:“不知你在问什么。”
薛景年抿了抿唇,垂眸看着她颈上蓝盈盈的避水珠,说道:“这是虞意给的。”
颜浣月冷笑道:“所有在海中巡查的人都领到了,都是虞家的东西。”
薛景年说道:“可你的这颗,是虞意给的。”
“与你何干?”
薛景年几乎想脱口而出:“裴师弟还在宗门中,你与虞意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这么对裴师弟?”
可是年岁与经历确实会给人带来一些经验与启发。
薛景年忽然想起当初在面对她和裴暄之定亲的消息时,他也是这样试图用同情虞师兄这种方式来压制她对裴暄之的选择。
可如今,年岁稍长,他也已经过了那个骄傲自负的十七八岁,也开始意识到他这样做除了激怒对方,让他自己与颜浣月二人对立,并没有任何用处。
人到一定年岁或情境终究还是需要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的卑微与懦弱,不必用他人作挡箭牌。
也许只是在某一刻,内心的真实情感会冲破一切的年少无知与顽固执拗,蚀心彻骨,然后静静地流溢开来。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失落,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我做得很差劲,很无礼,很刻薄,我……”
言随心动,一滴泪水划过他的下颌坠入雪中。
颜浣月踩在雪中的脚步顿了顿。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薛景年的狗嘴里竟然还能吐出这样的话。
温暖的伞檐倾了过来,往日的斗嘴、打闹、彼此之间的恶言恶语消失了一瞬,似乎此时站在她身后的就是当年那个留着口水,还非要跟在她身后的糯白小娃娃。
颜浣月叹了口气,“行了,说这些做什么,我也没少打你,不是年纪小嘛。多谢你了,我是真的不需要那把伞,我自己可以回去,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说着便顶着风雪回了小屋,回去灌了一杯热水,坐在椅子上脱了鞋袜正要沐浴,有什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颜浣月心口沉了一下。
抬眼去看,果真见那枚已经被扔下天堑的铜钱沾着雪泥,静静地躺在地上。
难道是天堑崖的风太大,它其实没有掉下去,而是被吹上了来?
她翻开鞋子,果真见鞋底的雪上有一处铜钱的轮廓。
又是扒着她的脚随她回来的。
可是她踩着它,竟然没有任何感觉。
真邪性……
颜浣月有些无奈,既然扔不掉,只能按照师母的说法了。
她将它捡起来洗了洗便收进藏宝囊中,随后便去沐浴了。
梦里有人死死地攥着她的脚踝,她感觉不到重量,只是能感觉到那股阴冷黏腻的抓握感。
她回首看去,身后一片黢黑,什么都没有,她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想甩开脚踝上的那股阴冷黏腻感。
有人突然从身后的黑暗中扑过来拥住她,一股阴冷的潮湿感紧紧地贴上她的后背。
颜浣月猛地醒过来。
发觉自己把被子卷到了怀中,露着整个后背,寝衣卷起,一条光溜溜的小腿踩进了床尾的木栏缝隙中。
怪不得。
她抽出腿起身,换好法衣,洗漱过后便出门去天堑巡查法阵了。
近来多梦,她空闲时弄了点儿安神香,彻夜打坐运灵便不用,偶尔夜间睡下前,便点上。
自此,睡得好了,她也没怎么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除了有时偶尔会梦见裴暄之,但这也算不上奇怪,不过只是想念他罢了,梦到他,她反倒有些心安。
只是……有时候,有的梦里他做的事属实也有些难以启齿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日复一日寂静巡查中偶尔得来的隐秘调剂罢了,又不是梦到别人。
以后永远不告诉他,他在她梦里的行径被塑造得有多过分,这不就好了。
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梦里那样塑造他,奇怪。
时间一点点过去,巡到东海时已经进了三月,颜浣月从积雪峰上单独的房间搬回驻地六人房舍时,北地依旧风雪交织。
交接的时间渐近,不仅天衍宗渐渐开始派人带着诸多物资御灵舟过来了,妖族今年起负责巡守的雪狼族也御灵舟带着族人和物资过来了。
颜浣月从海里回来,见到了许多熟面孔,薛景年拉着她去跟同门传授北地居住的经验,她过去聊了一会儿,便问道:“暄之如何了?有托谁带信吗?”
薛景年沉默了一会儿,也笑问道:“对啊,裴师弟如何了?”
原先裴暄之的棋友,曾经在他禁足时送过棋盘的洛渊说道:
“嗐,许是冬天着了冷,到如今一直断断续续不曾好,藏书阁都去得少了,我走的时候,裴师弟才被掌门真人接到长清殿去呢,这次出发前,长清殿里也没传什么书信出来。”
颜浣月心中立时揪了一下,不过暄之身体一直不算好,但如今比之前强许多,有掌门真人在,一些风寒也算不得什么,她回去也不过是帮着煎药罢了。
一直到五月末,完成交接后,缥缈宗开始陆续撤离,天衍宗的人一船一船地飞来。
灵舟皆停在积雪峰上的寒林中央的平地上,人和东西都先下在那里。
最后一船人来时,颜浣月依旧没有丝毫裴暄之传来的消息,只是听闻他一直待在长清殿中,也不去藏书阁看书对弈了,没人知晓他如今是什么情况。
第138章 变局
“你真的好漂亮, 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怪不得,原来你是我夫人, 你一来,那封印就压不住我了, 我说过,亡夫的鬼魂会缠在你脚腕上……”
颜浣月只觉得一切朦朦胧胧,再努力揉弄眼睛都看不清楚, 记忆也有些浑浑噩噩。
但他的话让她不安, 她尽力眨了眨眼睛想让视线变得再清晰一些,又对半跪在她脚边的人说道:“又胡说八道, 不许这么说。”
那人轻嗤了一声,缓缓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裙角。
如此偎在她裙边缠磨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狠狠扯了一下她的裙摆,仰头说道:“可你三番两次抛弃我,这么久你也不回来见我,你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颜浣月本就看不太清, 又差点冷不丁被他从高台上扯下去, 一时有气, 踩着他的肩将他踹开, 骂道:“那你滚一边去。”
他很快又爬过来倚在她脚下, 死死拽住她的脚腕,语气中满是恶劣,“你想得美。”
颜浣月竭力揉着眼睛, 终于得来一丝清明。
她正光着脚、垂着腿坐在一处黑玉祭坛之上。
裴暄之正倚着祭坛坐在地上,苍白的手攥着她的脚腕,仰头眨巴着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她。
她这会儿依稀记起来似乎听人说他病了, 在长清殿中,许久没有消息传出来。
于是她俯身垂首去抚了抚他的清凉如锻的黑发,轻声问道:“暄之,你怎么在这里?你近来还好吗?”
他一声不吭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来,将她从祭坛上抱下,又坐回祭坛旁,将她捂在怀中,
“你不是我夫人吗?你为什么不早早来找我?别人都是在一家的,你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几滴温热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她颈间,那感觉越来越清晰,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
帷帐外有人点起了烛火,烛光透过缝隙渗了进来,帷帐之内暗香流动、昏暗不明。
颜浣月缓缓睁开眼,尚且还有几分睡意惺忪时的朦胧感。
从去年九月离开宗门到如今,已是十个多月没有回去,或许是她自己也心中有所牵挂,近来才总会梦见他。
这段时日阵法巡查结束,交接之事正在逐步完成中,颜浣月打算回去看看。
新制的令牌和晴岚色法衣刚一领到手,颜浣月就遇见登上风雪嘶嚎的积雪峰去找宋灵微,说自己想要回宗门去,不日便再赶来北地。
宋灵微听闻她的来意,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请她坐下喝茶,这才商量道:
“暂且等交接全部结束,缥缈宗大批撤人之前,清点完如今北地所有物资,到时你带着还需补充的物资清单回宗门递交给掌门师弟,也可以在门中多待些时日,等物资齐备了再一同送过来,也省得再从这里抽人回去,好不好?”
这样安排倒也不错,到时还可以在宗门中多待些时日。
颜浣月迟疑了片刻,又说道:“师母,既然当初从妖族掘出了潜藏的魔族,那是否还有魔族在哪里隐藏?”
宋灵微眯了眯双眸,“有妖帮他们藏,就有人帮他们藏,恐怕藏在人族的更多些,况且早都是被盯上了的,这次拔除了妖族的,人族的……你也不必担心。”
而今巡查阵法之事暂过,清点之事紧要,颜浣月又被安排进清点物资的队伍之中。
每日对着清单在石堡石楼中一样样物品清点过去,她做得快而准确,极小的缺失疏漏也能查看出来。
眼下看来,北地阵法虽然会有裂痕,但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不太可能存在魔族攻破阵法打过来的可能。
而且北地一应灵石、灵药、宝器等物资十分充分,又有妖族增持巡防,想来应该不会发生从这里被攻破的事。
要么,今生不会有魔族攻打天衍宗的事,要么,就是潜藏在天堑以南的魔族……
天衍宗就是北地最后的堡垒,难保魔族攻破天衍宗之后,不会趁机各大宗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立即返攻天堑驻地,两边合力攻击阵法,加之还有云玄臣一系在暗中搅事,谁知到时局面会乱成什么。
可她连前世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魔族都不清楚,就算想要警示人,却连丝毫预兆都拿不出来。
可也有可能这一切猜测,今生都不会发生。
暄之今生身体比前世好,掌门不会为救他修为尽失,宗门也盯上了潜藏在人世的魔族,不会给那些散落在世间的魔族围攻天衍宗的契机。
颜浣月向来比较务实,觉得北地阵法可能会出问题,便先来北地切实查看十个多月,以便能发现疏漏上报,然后趁机说出自己的顾虑。
可北地阵法并无疏漏,根据巡查阵法时的严格程度,以及发现裂缝后修补、交牌再巡这样的方式,也很难会出问题。
现在看来如果有问题,那也是在人世这边。
上次提醒掌门真人不要将人都派出去造成宗门虚空,也因只是顾虑,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未被采纳。
北地巡查之事,事关重大,仅普通的灵石灵药就入库了千余座石楼地堡,这种事根本不是她一个小小的担忧就会轻易改变。
她一边希望今生不会发生那些事,一边在揣摩着那些异变到底藏在哪里。
因此,她更想回到宗门周边再看一看,加之裴暄之自进了长清殿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隐隐的不安让她对锁在黑匣子中的傅银环也逼得越来越紧。
傅银环近来几乎每日都受着她的折磨,她的灵力足够,便对傅银环用了搜魂,却根本搜不到前世之事,她以为是自己修为的问题。
她在清点物资时找到一面照心镜,便用照心镜不停地抽取着傅银环的记忆,可照的是今生的傅银环,根本照不出前世的记忆。
她揣测到了些什么,用照心镜照向自己。
除了这具身体发生过的所有事,也照不出丝毫她前世的记忆。
傅银环看着抱着照心镜面无表情的女子,他鲜血淋漓的唇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你如今还不清楚吗?浣月,那些事,只有我和你知道,搜魂,都搜不出来……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人都死,你也死,裴暄之更是死无全尸,凭什么折磨我……裴寒舟……裴寒舟……你去杀了裴寒舟,一切都不会发生,执掌天衍宗的……就是一个恶鬼……”
颜浣月蹙眉,不屑地看着他,“你眼中神仙又能是什么好人?”
裴暄之坐在一方桌案前,专心致志地用茶刀剥着一块没剩多少的茶砖。
而后包好那点儿茶砖,将剥下来的茶倒进桌上的小炉滚荡的开水之中。
苏显卿拿着一个食盒进来,又收走了桌上那个重量几乎没有变过的食盒。
“你吃的东西太少了。”
裴暄之看着炉中火,随意“嗯”了一声。
苏显卿看着他,只觉得他眉目间那份浅淡难见的妖异似乎明显了一些,“你看起来,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裴暄之语调清淡,“人会变,我也会变。”
近六月的天里,他还拢着一件披风,虽眉目间稍显妖异,但整个人更是如同水中寒玉一般清冷疏离。
“你的信,已经托人带去北地了,或许宝盈会给你回信。”
裴暄之靠在高椅椅背上,略微掀开眼眸,不咸不淡地看着苏显卿,语气平和道:“是吗?可我在信上什么都没有写,她也会回吗?”
苏显卿蹙眉道:“你死活非要给她写信,为何又什么都不写?”
裴暄之微微一笑,“怨我做什么?你们真会把信给她?”
苏显卿正要斥责他,可裴暄之却突然捂着心口,弯下腰吐出一口血来。
就因为不帮他递信,当下就吐血?
照以前,苏显卿会觉得他是在装模作样博取同情,他还曾不屑于师父和颜宝盈对此次次中招。
直到他自己面对这种被交到他手里的病人时,他却也真害怕裴暄之死在自己手上,难免心中担忧。
虽然裴暄之每个月都要发一场吓人的热病,虽看着吓人,但几天也就过去了。
这段时期他的病看起来明显不太寻常,今天还直接呕血,苏显卿心里沉了一下。
他正要上前查看情况,裴暄之就自己坐直了身子,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苏显卿探了一下他的脉搏,时有时无,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很是怪异。
他暂时先用灵力护住裴暄之的心脉,而后,出门去将此事禀报裴寒舟。
没一会儿,裴寒舟就疾步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探了探裴暄之的脉搏,担忧道:“怎么病又重了……”
天衍宗几乎所有的长老和一大半弟子都被派到了北地。
石楼下一份份的核验清单送上积雪峰,物资清点也即将结束。
颜浣月已经准备好等驻地其他所需物清单出来后,立即就回宗门去。
缥缈宗的长老和弟子们大都也没有走,到时或许可以同路。
可过了七月,那份清单还没有下来,倒是才从宗门过来的一批外门弟子说道:“听说裴师弟病得很重,掌门真人一直为他的病焦心。”
颜浣月只觉眼前一黑,心口一下子坠上了千斤巨石,不仅巡驻门派临时更换成天衍宗,暄之病重这个契机竟然还在。
一种逃不开的恐惧席卷而来。
她直接寻上积雪峰,众位天衍宗长老和缥缈宗长老还在议事,殿外守着人。
她直接求见,通传的弟子进去传了话,便出来将她请了进去。
殿内两排高椅,分别坐着天衍宗与缥缈宗的诸位长老。
颜浣月快步走了进去,宋灵微问道:“徒儿,怎么了?”
颜浣月掐诀行了一礼,说道:“今日见掌门真人将外门弟子们都派了过来,弟子浅薄,只是觉得如今宗门内几乎没什么人了,况还有魔族余孽在人世游荡,不知如此会否招致祸患?”
天衍宗清虚峰长老尹恕说道:“此为掌门师弟的决定,我天衍宗灵脉磅礴,亦有掌门师弟镇守,怎会有宵小敢来我门中做下祸患?”
缥缈宗那边的长老亦笑道:“小道友,我门中巡驻这几年,除了掌门真人坐镇宗门,也近乎全宗门的人都在北地这里。每次轮值的宗门皆是如此,小道友何须担忧?”
颜浣月一礼,道:“天衍宗与贵宗略有差别,贵宗横踞缥缈群山,于西南大海之中,天衍宗地处北地边沿,是离天堑大阵最近的宗门,也是魔族冲过天堑大阵后的最后一道北地防御。”
“而今宗内长老、弟子外悬,掌门势孤,若是引来魔族余孽侵扰,吞食灵脉,抢夺法器之后,第一步就是冲来天堑,南北一起攻击大阵……未曾清缴魔族余孽,却将天衍宗更换为巡驻门派,这对于魔族而言本就是一次良机。”
“更何况,我听闻外门弟子传言裴掌门之子自冬时染疾,裴掌门将之接到长清殿休养,至今病情未曾好转,反而越发艰难。”
“外门弟子尚且知晓,此消息恐怕已经天下皆知,若裴掌门如诸位长老一般心存侥幸,觉得魔族不会趁此良机偷袭围攻,一味救护病子,若有危机时,会是何等情况?”
许逢秋长老冷笑道:“在人世的魔族余孽并不足以为惧,你一个晚辈,竟敢质疑掌门真人的决定?”
颜浣月咬牙道:“若放任此等危机,对此视而不见,刻板固执,一味如寻常宗门一般处理巡驻事务,又算得上什么真人!他难道没有失算受困的时候?况且,那只是一个修为寻常,早早亡故的女魅!”
“你!”
“放肆!”
“竟敢指摘尊长!”
“你简直无法无天!”
一声声指责传来,许逢秋怒而起身,指着她怒道:“巡驻之事乃是大事,岂可因你一个娃娃信口胡言,就随意改之?”
颜浣月回道:“既是大事,为何不因地制宜,另寻其他宗门一同巡驻,少拨一些人来北地?若出了事,难道许长老要眼睁睁看着宗门陷落?为失责而懊悔吗?”
“你!你!你!”
许逢秋怒发上指冠,气得连说了几个你。
一旁尹恕悠悠地撇了撇茶杯中的浮沫,意态寻常道:“宝盈师侄,若没有任何事发生,你能付得起责吗?”
颜浣月抿了抿唇,“若无事发生,亦为我所愿,纵一死又何悔?”
尹恕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封烨长老,问道:“封师弟,你怎么看?”
封烨本是总管外门弟子之事,原本也曾给颜浣月所在的知经堂讲经,闻言,只道:“请师兄裁夺。”
尹恕又侧首倾向他右手边的阖眸端坐的宋灵微,说道:“师姐,你怎么说?”
颜浣月也带着希冀看向宋灵微,宋灵微双眼未睁,一字未言。
尹恕见状淡然一笑,也不再多问其余长老,只对颜浣月说道:“宝盈师侄,此事我等会再商议,你先回去吧。”
颜浣月说道:“等到何时?”
许逢秋冷笑道:“你这倒反天罡的晚辈,你是逼着我们给你回话?是不是你自己想回去再不来了,就这般制造慌乱?”
颜浣月掐诀道:“弟子并无此意,只知谋需前定。”
尹恕拂了拂手,说道:“这样,此事着实事关重大,既然师侄提出此等质疑,我等会与掌门真人通过听云令一同商量,一月之后,让你知晓我等最终的决定,如何?”
到此,颜浣月已经算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豁出去了,眼下从尹恕长老的言论看来,也并非没有与她担忧同一件事的人。
那日之后第二天,缥缈宗的人便乘灵舟返程。
尹恕特意命薛景年请她上积雪峰,令她将自己的猜测与推演都完完整整地写下来。
颜浣月为了使自己的猜测能说服多数人,便一边折磨傅银环,从他嘴里的一点只言片语,加上自己竭尽脑力,将所有推测与分析都写了出来。
只写这些就用了近十日,尹恕长老拿去批批改改了三五日。
她整日等得心焦,去宋灵微那里请辞要回宗门几日,宋灵微便淡淡地说道:
“如今尹师弟或许还要找你问话,既然他肯采纳你的建议,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你最好留在积雪峰上。”
颜浣月便出了门,赵流锦追出来,笑道:“小师妹你这桃花团子,整日里看着乖乖的,竟然当众揭掌门真人的短,说起来,你竟比我还口无遮拦。”
颜浣月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叹了口气,问道:“师姐来时,见过暄之吗?”
赵流锦笑道:“这会儿想起来了?原本听他病着直接请辞回去探望不就好了,非要闹这么一出,若他真有什么事,你……怎么了?”
颜浣月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一道泪痕,轻声说道:“没什么。”
赵流锦正了正颜色,说道:“不是我说你,若非尹长老将你扣在积雪峰上,你那些话早就闹得北地人心惶惶了,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若放以前,早就把你关起来禁止胡言乱语了。”
颜浣月临风而立,说道看着风雪嘶嚎的无边天堑,“我也希望我只是在胡言乱语,让我当个疯子也没有什么。”
回去路上遇见薛景年,他带着他师父尹恕批注的策论立在颜浣月门前。
颜浣月请他进来喝茶。
薛景年拂开肩上雪,将策论交给她,又暗暗用灵力拂开她肩上的雪。
颜浣月坐在桌前看着尹恕批注出来的觉得说明不清楚的地方,当即拿起笔就开始改。
薛景年便去为她烧水沏茶。
这样为她做事,竟然比往日对她呼呼喝喝,在她面前张扬倨傲还让他觉得满足。
薛景年沏好茶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屋内烛火昏黄,窗外风雪交织,待在这里就是最安心舒适的地方。
原来最好的日子,就是这种再寻常不过的,日夜相对而坐,无言也得宜的时候。
他以前为何从未领悟到?
可如今还有机会,在他领悟的时候,上天真的给了他机会……
颜浣月收了笔,掐诀弄干墨迹,将纸张叠好。
薛景年捧着一杯茶递过去,说道:“听闻,裴师弟的病似乎又重了,你要不要回去见他一面……”
颜浣月垂眸道:“这边我若走了,诸位长老更不会再管此事。”
薛景年将那份策论收入盒中,又随手收拾着她弄乱的笔墨,轻声说道:
“那……我先替你回去看看?你画些传音符给我,我可以帮你带回去,好不好?我恰好要回去送清单,顺路就捎回去了。”
缥缈宗撤出十来日,天衍宗的弟子皆有任务在身,轻易不能离开。
闻听薛景年要回去送清单,颜浣月立即拿出一打早就画好的传音符给他,说道:“多谢你。”
薛景年接过黄符,微微一笑,“顺手的事,客气什么。”
“裴师弟,身体如何了?”
薛景年走进长清殿的暖阁中,这日正下着大雨,天色阴沉沉的。
裴暄之就坐在窗下的摇椅上,看起来很是苍白,闻言只道:“劳师兄记挂,我还好。”
薛景年看着他分明有些过于病重的模样,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一叠传音符放到摇椅边的小几上,说道:
“颜师姐在北地那边有些事,听说你病重,也没空回来见你,这是她托我给你的传音符。”
裴暄之问道:“她有什么事?”
薛景年说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些可大可小的事情,难为她却有兴趣钻研,只好依着她了,我说你病重,劝她回来见你一面来着,她倒没应,到让我捎了点儿传音符回来。”
裴暄之抬眸看着他,眸色清寒,“薛师兄以往似乎与我夫人并不算和睦。”
薛景年也不想跟他这眼看已经缠上死气的人计较,只笑道:
“都是往事了,不过是少年无知的争闹罢了,如今都长大了,小时候的情谊,又岂是谁都能比的?这一年多相处也算弥补往日……师弟早些休息,我在北地会好好照顾她的。”
宁无恙从外间闪出来,说道:“景年,师父回来了,快将你带回来的清单呈上。”
薛景年赶忙应声,“是。”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艰难地扶着扶手坐起身来,伸手去够那小几上的符纸,刚刚触到符纸,猛地吐了一口血……
颜浣月整日袖中藏着传音符,就等着它亮起。
她打算若三十日时诸位长老并不能给出一个她满意的决策,她便立即回宗门去陪他。
无事便好,若真魔族来攻,她做了一切她能做的,今生能战死在天衍宗也无憾了。
只是掐着日子等到第二十八日,既没有等来他的传音,她传音他也从未理会,她也未等来诸位长老的决策。
二十九日,夜半三更,她突然被一阵击鼓声吵醒。
“诸弟子听令,今有邪魔外道在我宗门驻守北地,掌门真人为救子法力尽失之时,趁机围攻我宗,请清虚峰、元虚峰、玉虚峰、凌虚峰、邈虚峰等峰内门弟子立即在驻地集合,领取法衣宝器,回宗救派!”
颜浣月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那股担忧已久的惊惧突然真实地袭来,激得她甚至还有些想吐,她甚至以为是一场梦。
告众之声是许逢秋长老的“仙人传音”,此时冲破风雪,不断地回荡在天堑南北的风雪之中。
根本没有时间让谁去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先觉之能。
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没有谁会在此刻关心此前究竟有什么先知之言,更没有人会因自己的先觉之言被事实印证,但当初并未被人采纳,而在此时洋洋得意或觉得报复到了谁。
颜浣月根本顾不上多想,迅速坠下积雪峰,驻地前众内门弟子早已排好队伍快速地领取法衣,又很快换上。
颜浣月也立即过去领了东西,是一件玄青色的法衣,一个玄青色藏宝囊。
颜浣月迅速换上法衣,收好藏宝囊,与众位同门、几位长老一道,穿风破雪,极速御剑冲向天衍宗的方向,只为屠魔杀邪,守卫宗门。
一众御剑疾驰之人,在北地雪夜上空,划出一道巨大的雪海风涛。
宋灵微负手凌空于积雪峰上,在狂风之中,静静地看着遥远的天堑对面,因许逢秋那道不断回荡的“仙人传音”而逐渐亮起的一片片灯火。
从始至终,她并未回首看过一眼身后御剑疾驰而去的门中弟子。
风雪之中,数张碎纸似雪片一般在空中狂舞,一声声三清铃与妖仙降道之声被狂风和“仙人传音”之声隐藏。
宋灵微掐诀缓缓落到地上,尹恕从不远处走过来,依旧是悠悠哉哉的笑意,“师姐,你是不是给你那徒儿透露了些什么,她写的那些东西,有些甚是一语中的。”
宋灵微敛袖道:“此大事,我从未透露过。”
一道浑厚的灵力漫散开来,二人神色微敛,一同走到积雪峰上一处幽暗地,掐诀一礼,恭恭敬敬地唤道:“魏前辈。”
那人披着一件灰袍,童颜鹤发,一切风雪不可沾其身。
他慢悠悠地问道:“天衍大阵已启?”
尹恕回道:“掌门师弟曾与晚辈相约,此大事,不可用法器传令,时机若到,就遣弟子送一份清单回去,清单送归五日后,立即起事。天衍大阵将启,百姓必定无虞。”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那批纸人纸相已经通过你们留下的木系法篆过去了,一些玄降弟子也被我送过去了,对面正内乱,如此,恰是好时机,缥缈宗、巡天司、诸宗门、众世家,他们……”
宋灵微说道:“掌门师弟已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那老者赞道:“好!寒舟他……”
说到此处,却也渐渐住了口。
宋灵微知道,当年魏前辈之子魏昭死在掌门师弟手中,而今这老父为收拾云玄臣和魔族,才肯与他们合作。
他虽不曾为儿子魏昭叫屈,但若让他真的称赞掌门师弟,恐怕也是强人所难。
长安,夜,大雨。
缥缈宗的灵舟已经在长安咸阳上空飘荡了两三日,大雨之夜,缥缈宗长老突然宣布,“即刻返航,天衍宗。”
薛元年从梦中惊醒,妹妹薛连年直接带人闯入他房中,一众人带着雨夜特有的潮冷气。
“大哥,裴掌门给的听风石亮了,诸部人已点齐,灵舟已备,即刻可往北地天堑。”
第139章 战
“二公子, 绯衣他说,这几日不断往天衍宗方向进发的,确确实实是一大团冲天的魔气, 东、南六宅里那些鬼玩意儿不知被谁挑唆,已经冲去天衍宗协助同族了。”
云若梵正在站在人世全境图前, 闻言回首看了一眼,见那一脸耿正到大冒傻气的女子,不禁蹙眉道:“怎么是你?”
木无患理所当然地说道:“绯衣他叫我来的呀, 二公子您昨日不是让查北边过来的是不是魔族来着吗?或许您诸事繁忙, 把吩咐绯衣的事忘记了。”
云若梵跟这蠢货对不齐思路,也懒得说废话, 只随口道:“去把绯衣叫来。”
指令清晰,她倒肯好好听话, 答了声是,便转身哒哒哒地跑开。
没一会儿,又跟在一名清俊的蓝衣男子身后走了进来。
云若梵见了,只是淡淡地瞥了木无患一眼。
绯衣见状, 便猜到了他的心思, 只道:“阿木此次有功, 探回了许多消息, 原是为让她到公子这里表表功。”
而后回身对木无患轻声吩咐道:“你回去休息吧, 二公子清楚你的功劳,不会亏待你的。”
木无患点了点头,行了一礼道:“二公子, 绯衣公子,属下告退。”
说罢给二人行了礼,这才离去。
云若梵转身看着全境图, 末了,问道:“为何对这差根筋的如此青眼相待?”
绯衣淡淡地说道:“她只是性子直,不知道怎么转弯,落到黑里就是黑,落到白里就是白,不过修炼天赋极好,虽是多灵根,却隐隐比单灵根还厉害,我教不了她许多。”
云若梵眼眸闪了闪,回首看了一眼木无患离开的方向,问道:“果真?”
绯衣双手抱臂立在桌旁,却没有抬头去看云若梵的眼神,只是说道:“我找了许多人,只有她的灵根炼化之后最适合二位公子。”
云若梵克制着内心的波动,低声问道:“可曾上报给父亲?”
绯衣说道:“家主说,要看看她到底够不够有用,莫要白费了一番功夫。所以我带着她修炼了一段时间,灵窍精敏,修为提升很快,等此次推倒天堑法阵之后,家主或许就会着手为公子修复内丹。”
云若梵看着地图,面无表情地说道:“需得礼让大哥。”
绯衣并未接话,只是重提了一下方才的话题,“主宅那边传信,家主不让轻举妄动,不过,可以派些人去观望观望,若是天衍宗撑不住,可以助魔族一臂之力,但要先一步掘取天衍灵髓。”
云若梵似悲悯,似无情地看着天衍山脉,“观望,却想要灵髓……信只传到我这里了吧?”
绯衣正色道:“二公子,这是表现的机会。”
云若梵并未再出言表明自己对此事的任何态度,只是抬起手中的长尺点了点天衍宗的位置,说道:
“带上尸兵,点齐所有家臣,一半天衍边界外待命观察裴寒舟是否安排有救援,一半于山北山南各安排一路,再挑出一百个修为最高的家臣,五十人打前锋摸排情况,五十人带齐法器潜入天衍灵脉,无论如何,都要掘取到灵髓。”
“是。”
颜浣月与众同门一路御剑疾驰,将近天衍界时,行人空无。
放出观想一看,果真见几方魔气已经将天衍宗层层围住,而天衍大阵已经逐渐显现出颓势。
几日强风吹拂,她彻底清醒冷静了下来。
她如今所知都是前世今生从傅银环嘴里得知的消息。
事实上,傅银环前世也只是听闻了魔族围攻天衍宗,想要跟去啃一块肉。
或许,连傅银环自己都不一定明白其中都发生了什么。
而且,他宁肯受尽折磨也不愿意说出最后的结局,这或许……
或许,一切都未有定数。
只要拼尽全力,只要有救援……
只是……只是……
为何围困住天衍宗的那些魔族,见到他们这一众天衍弟子,却并没有摆开与他们展开大战的架势。
那些魔族甚至连护法结界都没有因这群天衍宗的人而树起,竟然如此放任他们不断接近、再接近。
难道是留待人世多载,魔族已经修炼大成,对他们这一众天衍宗长老、内门弟子不屑一顾吗?
还是说他们只是试图诱敌深入,准备瓮中捉鳖罢了?
可带队的几位长老无一下指令停止前进。
无论如何,亡与生,只在此间。
颜浣月指尖法决滚荡,一径纵入百丈魔气之中,只觉鬓发如刀、狂风过耳。
“神之倒影,耕牧新地。王之来使,血我旧耻!”
魔气之中,喊声震天。
颜浣月依稀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可此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究竟是哪里有异。
只提刀化无数刀风,竭尽全力向那片魔气斩去。
刹那之间,喊声消寂,悲呼与喊杀声响彻云霄。
魔气之下,众多凑来准备搅事窃宝的邪修也忽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独眼小徒弟好奇地问道:“师父,怎么那两队魔族反倒打杀起来了?刚才不是还为王之来使欢呼呢吗?不是说如今攻守之势将易,他们有倾倒天下之机吗?”
行动不便的缺牙老道正想说他哪里清楚,或许是魔族内部自己乱了,自己人打起了自己人。
可下一刻,一支弩箭破空射来,那行动不便的缺牙老道眼疾手快地扯过小徒弟挡在自己身前,而后立即御气逃跑,看都未再看那个瞬间毙命的小弟子一眼。
颜浣月杀得两眼血丝遍布,看到一个背着人皮鼓的缺牙老道正悄摸地扣着一个已死魔族的丹元,一见她来老道正要求饶,被她从头一刀劈成两半。
就在老道血溅三尺的一刹那间,一片遮天蔽日的黑云以天衍宗为中心滚荡开来。
黑云凝沉如铁,磅礴似海,激荡如涛,似天柱倾断,卷荡不歇的黑云携着轰隆隆的雷电,天哭神嚎一般倾轧下来,霎那间,风雷紫电绞杀一片魔族中人。
而黑云中心,隐约可见一人单手掐诀盘坐于虚空之中,身后飘荡的,是一面十分寻常的幡子。
“万魂幡……”
云若梵握着竹笛立在天衍界外的高山之上,远远地望向天衍宗那边几乎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这才是真正的万魂幡……裴寒舟上次果真是诓骗了父亲,不过,他竟然动用此等禁物……难道真是快要油尽灯枯了?”
一旁的绯衣说道:“二公子,天衍大阵颓势尽显,裴寒舟不得不祭出禁物万魂幡,公子,万魂幡一出,那些魔族必定也伤亡不小,如今,正是谋夺渔翁之利的良机,若再晚一些,离这里最近的宗门世赶过来救援,可就再没有这等机会了。”
“公子,一切都是魔族做的,恨与怨,都往天堑北去,我们,不沾因果。”
云若梵负手攥着竹笛,看着天边那渐渐被明光照开的卷荡黑云,轻飘飘地说道:“传令,天衍南北,动手。”
飞令刚刚传去,天衍南北埋藏的尸兵与家臣刚刚加入乱局,天衍宗界外忽地一阵疾风向这边杀来。
云若梵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剑气已带着浩大的灵力向他袭来。
他陡然翻身坠下山头,迅速扯掉身上的外衣翻进山林之中,正要潜藏踪迹不着痕迹地回到队伍之中指挥杀敌。
却见一青衣女子执剑飘于空中,携一众缥缈宗弟子拉起一道法阵,将此山全然围住,无数道剑气已经穿山入林,绞杀云氏中人。
云氏家臣奋起反击、拼死抵抗,逐渐死伤零落,血染山林。
“韩霜缨……”
眨眼之前,还是胜券在握,眨眼之后,损失惨重。
云若梵瞬间反应过来,他们这里绝对有内奸,暴露了藏身的位置。
而韩霜缨等人,与那内奸内外相合,待他下令天衍山周边的人动手后,立即前来绞杀他们这些剩余势力。
那说明天衍宗那边根本就不担心他安排在天衍南北的人加入混战。
甚至于,他们云氏,也是裴寒舟算计之内的必到之客。
如此看来,眼下的天衍宗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油锅,烧起小火,放出荤烟,引得无数暗处饥肠辘辘的荤虫前去。
裴寒舟一扇将荤虫扇进锅中去,再盖上大盖,烧起大火,煎油烹炸。
云若梵也是在此时才忽然醒悟过来,所谓裴寒舟为了病重的儿子散尽修为的事全是他刻意传扬的谣言,为的就是给潜藏的魔族余孽一个可乘之机。
潜藏于人世的魔族一直与天堑那边的魔族有联系,裴寒舟在天堑那边绝对也有一股势力,可以挑动人世这边的魔族余孽相信趁北地势弱,内外攻杀的计划,跳出来围攻天衍宗。
如此看来,常人口中所谓“道心明彻”的裴寒舟绝不是什么讲究正邪手段的善茬,他更不是个可以倚靠在天堑阵法上酣然而眠的守成之人……
不管魔族破不破天堑法阵,他都会尽快剿灭魔族这个威胁,顺便,趁此机会,在他布下的缭绕迷雾之中,绞杀更多的邪修外道。
这是个真正的凶神,却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坐在了道宗掌门的位子之上……
神思千里外,弹指一挥间。
云若梵明白自己已深陷裴寒舟大计谋之中,已是必死局面。
他掩藏气息颠颠簸簸地钻进山洞之中,正要寻一处藏身。
可阵法催使下,无数道剑气还是毫无差别地在山中来回穿行,有几次差点就将他搅成肉泥,又一道剑气袭来,眼见躲无可躲,立时就要被斩断脖颈。
“二公子!”
有人一把推开他,自己的手臂反而被剑气所伤。
云若梵镇定地看向来人,竟是那个姓木的傻货。
木无患顾不得手臂上的伤,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件素青披风披在他身上,发白的唇颤了颤,
“二公子,这是绯衣以前给我的,说是刀剑不伤……公子,快走……为我们,报仇……告诉大公子,绯衣说,他没完成大公子交代的事,有愧于……有愧于他……”
云若梵看着她虚弱的模样,略微想了想,直接将她卷入披风之中,顺着山林茂盛之处,一路滑了下去。
颜浣月浑身都是粘稠的血,甚至没有时间掐一个清洁法诀。
暗处冲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尸妖。
她已经杀得没了知觉,很多时候,是他们这批从北地来的天衍宗弟子攻击别人,别人被他们所杀,甚至在死前还会感到惊讶。
颜浣月自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这一切何时会结束。
万丈夕阳驱散开了天衍宗上空的黑云,原已尽显颓势的天衍大阵忽地一瞬明彻天地,只闻得漫山遍野死伤之声,如无数嗡嗡蚊哼。
天衍大阵依旧灵力磅礴,掌门真人根本没有修为损失。
原来如此……
颜浣月飘荡在半空之中,衣衫破烂,双眸如血,握着一把血淋淋的横刀,一道劈开了一个魔族的脑袋。
而后缓缓落地,怔怔地看向如血残阳之下,裴寒舟那道似乎也很渺小的身影。
她迅速解下身上的法衣,取出那个藏宝囊,果真从法衣的夹层之中找到了炼化后的魔元与魔骨,还有数张掩身符。
藏宝囊中,更是封印着许多长着两只小手的鲜活的魔元。
穿戴着这些天衍宗弟子,在外人眼中,必定只是一团冲天魔气。
原来她也是所有人眼中前来围攻天衍宗的“魔族”?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掌门真人已经不太愿意在维持人世平和上浪费太多的人力物力了,他需要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扫除后顾之忧,需要全力绞尽魔族,夺回滕州。
看着似死蛾一般在天衍大阵中坠落的魔族与邪修,颜浣月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到处寻找没死的开始补刀。
天衍山上落了几层尸首,天衍大阵逐渐将魔尸净化。
颜浣月在尸海中蹒跚而过,一时浑浑噩噩,一时又灵台清醒。
从天亮走到天黑,许久,她忽地停住脚步,转身往宗门的方向狂奔。
“到底,从哪里开始的……”
薛景年看着那个躺在窗边摇椅上看着山外战况的少年。
少年面色苍白,肌肤纤薄,脖颈上、手背上一条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清冷的眉眼之间,一份妖异之色越发明显。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勺药,漫不经心地说道:“早的不知道,近的,大概是从薛师兄你送回清单那天开始。”
薛景年怔了怔,“怪不得……掌门真人要收了颜浣月给你的传音符,是怕你泄露消息。”
裴暄之闻言冷笑了一声,端起碗面无表情地仰头灌尽了一口药。
可或许是他如今身体底子太差,也或许是他受不得这种苦,刚喝下去没一会儿,他当场又将药吐了出来。
汤药之中,隐隐还有一抹血迹。
薛景年见了眼尾猛地一跳。
掌门真人命他在这里看顾裴暄之,结果这位此时既吐药,又吐血,薛景年虽然盼他死,但不想他死在自己职责范围内,更怕他突然死在自己面前。
他慌忙前去收拾。
裴暄之说道:“无事,习惯了,喝得有些急了,烦请薛师兄帮我再盛一碗来。”
薛景年此时甚是有些胆战心惊,“好好好,你别乱动,好好躺着,我去拿药。”
可等他拿了药再回来,摇椅之上,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裴师弟?”
起初,他还以为裴暄之转到屏风后小憩去了,可等他转遍了长清殿都没有找到裴暄之的半点影子。
他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是逃了,还是被魔族邪修抓走了?
正在他无头苍蝇一般到处找人时,碰上了一身是血的颜浣月。
对方一见他,只隔空轻轻嗅了嗅,就失魂落魄地问道:“薛景年,暄之呢?”
第140章 酸涩
“你受伤了吗?”
薛景年看着浑身是血、衣衫残败的颜浣月, 连裴暄之是谁,他自己方才在做什么都忘了,几步冲过去, 一手握着她的肩,一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想抹掉她脸上的血迹。
又问道:“颜浣月, 你可是伤到哪里了?”
颜浣月拂开他的手,嗅着他衣上薄弱的气息,问道:“我没有受伤, 你方才是不是与暄之在一处?他在哪里?”
薛景年见她这副惨样, 只觉得心如刀绞,还管什么裴暄之。
他又一把将颜浣月扯过来, 低头直视着她,急切地说道:“你才入内门几天?你回来做什么?你逞什么能?你若是出什么事, 我……”
失魂落魄的颜浣月回过神来,仰头问道:“暄之呢?”
薛景年紧紧攥着她浸着血的手臂,克制着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沉声说道:
“暄之暄之, 他有什么用?迷得你只知道他!你不过是被魅惑罢了, 颜浣月你听我说, 他的心绝对不在这里, 他肯定早就想离开我们宗门了, 他还在装病,掌门真人一忙,他就趁乱跑了!”
颜浣月猛挣了几下, 甩开他的手,“知道了,他不在长清殿。”
说罢又踏巽步往离了长清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此时天色已晚, 星子遍天,笼罩在上空的天衍大阵正在收敛光辉,此战早在黄昏时就已结束。
这会儿,那散着空灵光芒的天衍大阵,正在收割着所有侵入者的寿命。
薛景年看着她在大阵光辉下远去的身影,又立即跟了上去。
等到了一片参差错落、一片黑暗的弟子院舍,影影绰绰的林木间,有一处院舍正燃着灯火。
颜浣月远远嗅到一缕清香,立即掐诀凌空飞过去。
猛地推开院门,只见庭院草木依依,陌生的花草树苗打理得井然有序,还辟了一小块地种着碧油油的菜蔬。
厨房灯烛亮着,烟火气随着夜风从小院上空来回拂过。
她还没有走近厨房,薛景年就从院墙外飞来,直接冲进厨房里,怒道:“你一声不吭跑到这里做什么!”
厨房里,身形清瘦修长的雪衣少年背对着他濯洗着菜蔬,也不回头,只不咸不淡地说道:“收拾屋子,做饭。”
薛小公子可受不得这等委屈,立即转头对院中的颜浣月说道:“你看!他陷害我!给我小鞋穿!我给他拿过吃的了,是他自己不吃,我可没饿着他,他喝了药就吐,一声不吭消失后吓了我一跳,结果是跑回来做饭装可怜,好像我苛待欺负了他一般,颜浣月,你看看他!”
颜浣月只觉得有些头疼。
耍心机、告黑状,这俩加起来超不超过三岁她此时都不能确定。
裴暄之转过身看了一眼薛景年袖上的血迹,立即几步跨到厨房门外,看着满身血污的颜浣月,眸光颤了颤,抬脚就要向她跑来。
颜浣月抬手制止道:“你别过来,我没受一点儿伤,这都是别人的血。”
薛景年在这儿,她也不好太表露什么,知道裴暄之近来在吃药,怕身上浓重的血气冲到他,便说道:
“我去换身衣裳,清洗一下,你带薛师弟暂坐片刻。”
裴暄之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过来,伸出手就要抱她。
颜浣月觑着薛景年,退了几步,对裴暄之说道:“非要沾你一身血心里才舒服?”
裴暄之顿住脚步,目光锁在她身上,轻声说道:“水热好了,衣裳也放在西室。”
颜浣月刚刚抬起的脚步顿了顿,回首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在许久不见的疏离陌生感之下转过头去,轻声说道:“多谢。”
薛景年不由得攥紧了双手,她看人时竟然还会有这种眼神,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让他心口似被剜了一刀一般。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看过虞师兄,她也从未这么看过他……
裴暄之回首又瞥了一眼薛景年沾血的衣袖,不仅衣袖有血,连那双手也染着血迹……
颜浣月沐浴更衣后换上裴暄之放在西室的绛色纱衣,随手用长钗将长发斜斜挽一个偏髻。
刚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走到西室门边,就见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立在帘外。
清冷中带着微弱甜意的薄香透过水汽氤氲而来,让人不由得心怀发软。
颜浣月从他身边错过去踱进小厅,问道:“薛景年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疏离清淡,“山外宗门的人正随裴掌门回来了,薛师兄被尹长老传令唤走了。”
颜浣月不知别的夫妻如何,但她与他分离了这么久,突然共处一室,确实一时会有些生疏,再多待几日就好了。
她走到正房门边准备开门,说道:“那我们也去长清殿看看。”
“不急。”
身后贴上一片清凉,香意漫散缭绕过来。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低头吮咬着她温热的脖颈。
一只凉丝丝的手探进怀中人的衣襟,他竭力压抑着亢奋,浑身微微发颤,声音沙哑道:“让我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伤。”
颜浣月明显能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异样,她挣了一下,“我说了没有。”
裴暄之埋首于她颈间深深嗅着她的馨香,将她推到桌边,低声说道:“我看看,一会儿就好……”
她回首望着他,眸中水色氤氲,犹还有几分羞恼。
仅一个眼神,裴暄之只觉得仿佛被柔羽撩过心尖,浑身的骨血都在叫嚣着渴望。
他忍不住倾身吻住她。
这次根本没有任何温存,事情发生的很快。
无数金雾争先恐后地爬上她的腿,裴暄之啃咬着她的脖颈,没了理智一般一味贪婪迫切地掠夺着身下的一切,像是一条饿疯了的野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抱起来走进卧房,将她压到收拾得整洁干净的床榻之上。
突然传来一阵砸门声。
裴暄之停了下来,他身上衣裳本就丝毫未乱,闻声衣袖间飞出一道黄符,黄符飘舞间挑下了帷帐。
颜浣月躺在床褥之上,呼吸散乱,鬓发潮湿,粉面含春。
绛红寑衣凌乱,半边衣袖挂在玉臂上,裙摆堆叠在膝盖处,更衬得她一身雪白肌肤润着莹莹光辉。
雪肤花貌,风揉雨欺,靡丽绯艳,这模样直催得少年欲念涌动,只恨不得将她生吞入腹。
他俯身腻在颜浣月颈间狠狠吻了两下,而后俊眉轻蹙,罕见地带着几分不耐,起身理了理腰间玉带。
而后转身出了卧房,到小厅处开了房门走出去,立即反身将门合上。
门外薛景年质问道:“你方才说师父找我的事,我师父怎么并不知晓!”
裴暄之立在阴影中,垂着眼帘,遮掩着眸底逐渐漫上来的腥粉色,漫不经心地说道:“父亲传令给我的,师兄去问他吧,薛师兄还有什么事?”
薛景年明知他在假传圣意,却奈何他不得,不禁咬牙道:“掌门真人让你们去长清殿,不信你问他。”
裴暄之薄唇紧抿,分明已经不耐到了极点,却依旧很是克制,“知道了。”
薛景年说道:“我与你们一同过去。”
裴暄之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还未开口,身后房门打开,泻出一片烛光。
他亲眼看着薛景年的目光一刹那间亮了起来,张扬恼怒的神态也分外柔和了下来。
他回首看去,见颜浣月换了一身颜色轻浅的粉蓝衣裙,背光而立,云鬓斜髻、面若桃花,整个人莹白到晃眼。
与他病态的苍白全然不同,她是血气丰盈、饱满温润的莹白,总是鲜活明耀得让人垂涎欲滴……
“颜师姐……”
他听到薛景年这么唤她,那声调里是压抑不住的悸动。
而她,一路大步掠过他们二人,并未做任何反驳,只是波澜不惊地说道:“那就一起去长清殿吧。”
裴暄之神色不明地落在二人身后,自己灭了烛火,关了房门、院门,取出一瓶清心丹吞了下去。
薛景年跟在颜浣月身旁说道:“此次未去北地的弟子,皆被安排到天衍界外,联合缥缈宗的人,一同围杀那些暗中伺机动手的邪修外道,韩师姐他们绞杀的,就是云氏的人。”
夜风拂鬓,清净畅快。
颜浣月脚步快了几分,忍不住绽开笑颜,“韩师姐?如非必要,韩师姐出手绝对不留祸患。”
薛景年见她笑,也忍不住朗然一笑,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此番诸位掌门、长老的谋划,平了诸多内患之因,真是振奋人心。”
夜有些凉。
颜浣月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件旧披风,返身披到裴暄之身上,悄声问道:“你走得这么慢,可是方才累到了?”
裴暄之还未答话,她便取出长剑横放于半空,双手握着他的腰将他放到横剑上坐着,低声说道:“别勉强,若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又从藏宝囊中取出那颗辟寒珠戴在他颈间,“这是辟寒珠,我在北地闲得发慌时炼化的,以后你戴着,不许摘下来。”
月夜下,裴暄之眼底腥粉逐渐褪去,闻言抬眸怔怔地看着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他坐在剑上,静默不语。
颜浣月到哪儿,他就跟着乘风飘到哪儿。
雪白绣金的衣摆映着月色,在夜风中泛着快意的涟漪。
分明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罢了,算得了什么……
薛景年默默地看着,方才高谈阔论的兴奋劲儿瞬间湮灭,心中泛着一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苦楚。
他不明白,那样一个病怏怏的人,什么都算不上,可为何就是能得到她随心而发的偏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