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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35

作者:终南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窝火


    天衍山应该有很多猫儿。


    这几日宋灵微赶着颜浣月休假, 所以她大部分时间是在演武场渡过的。


    等颜浣月走出天碑时,正是快用午饭的时候。


    清早出门的时候裴暄之说今日要给她准备饭菜,她也不着急去膳堂, 一边整理着有些破缝的沾血衣裳,一边往回踱步。


    路上遇见韩霜缨, 聊了几句,韩霜缨见她这幅模样,劝她不要太过消耗。


    颜浣月叹道:“韩师姐, 若是我能像你一样杀到第一名, 在天碑秘境中来去自如就好了。”


    边说边掐诀涤净身上的血迹,免得回去之后裴暄之要围着她看这看那地验伤。


    韩霜缨淡然一笑, “天碑秘境不论如何变化,到底只是宗门先贤设置好的演练之地, 世事在变,对手的招数也在变,不可只依赖天碑内化你的功法,出去走走, 或许所悟更多。”


    颜浣月说道:“不瞒师姐说, 我也正是如此考量的, 只是如今师母尚未下令, 我还不好出山。”


    韩霜缨负手道:“差不多就这几日了, 几位长老都去了北地,大约会安排弟子们下山。”


    颜浣月心中一震,“莫不是有云玄臣的踪迹?”


    韩霜缨说道:“各宗门五年一轮换巡驻天堑, 原本今年不到我们宗门,但是慈悲门临时与我们调换了,掌门安排几位长老先去接管, 到时候会调人过去。”


    天衍宗本就是地处最北的宗门,往天堑来回倒也方便,所以巡驻宗门大都会将一些物资存在天衍宗。


    颜浣月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到她前世听傅银环说掌门为救暄之而散尽修为,导致魔族趁机围攻天衍宗,应该就是这一二年之间的事。


    原来如此。


    天衍宗巡驻,大部分长老会被派去天堑。


    毕竟挡住了天堑就好,谁也不会料到魔族是怎么突然穿过天堑跑过来的。


    她以为只要暄之身体变好就行了,明明她此前还去确认过,二十年后才会轮到天衍宗巡驻,她根本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变故……


    而今暄之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好,想来掌门真人该不会出现前世那样的情况了吧?


    颜浣月也没心思散步,直接辞别韩霜缨就往长清殿去。


    玄燕远远迎来,绕着她飞了一圈,又往她身后飞去了。


    颜浣月踏着白玉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半中腰时,听到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她随意往后瞥了一眼,余光扫到一抹蓝衣身影,约摸还有几个人影。


    她也没顾得上多看,反而怕被抢了禀报的先机,立即加快了脚步,想甩开身后的人。


    谁知那个落了她十来个台阶的人却停住脚步,在她身后问道:“宝盈,你这么着急是去找谁?”


    颜浣月猛地止住脚步,回身一看,却见那负手立在石阶上的蓝衣男子正是裴寒舟。


    怎么今日竟穿了身蓝布常服,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显卿跟在裴寒舟身后,立在清风里,无声露齿而笑。


    颜浣月也顾不上尴尬,几步跑下来,行了一礼,“听闻我宗与慈悲门换了巡驻的顺序,弟子敢问掌门预备派几位长老前去?”


    苏显卿给立在自己肩上的玄燕喂了点儿吃的,闻言蹙眉道:“颜浣月,宗门大事,这不是你该多问的。”


    裴寒舟抬手示意他止语,又顺手向前一请,对颜浣月说道:“先到殿内坐一坐,暄郎禁足后有将近两个月不来见我,想来还有些气我,他在家中跟你生气吗?”


    颜浣月跟在裴寒舟身旁,又有意识落后了一级台阶,回道:“不会,他平日脾气很好。”


    又上了几级台阶。


    裴寒舟平静地说道:“你也不必如此宽容,他有时候有些左性,也多少有些乖戾,但他打不过你,你也算是他师姐,可以好好管教他。”


    颜浣月说道:“掌门真人,我是来……”


    裴寒舟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路往大殿走去,“派谁前去都有考量,你问这些,是有什么建议吗?”


    颜浣月快步跟在他身后,“弟子只是觉得如今天堑以北甚有乱势,加之云玄臣一党被迫浮出水面,必然会尽快搅乱局势。值此关键之时,我宗在北,向来为巡驻宗门之后方依托,大可不必着急接今后五年的巡驻之职,如此,北地便有两重保障。”


    进到殿内,殿里的洒扫弟子很快布好茶席。


    裴寒舟屏退众人,请颜浣月坐下喝茶。


    颜浣月连坐都不坐,提裙跪在掌门宝座之下,掐兰诀一礼,道:“还望掌门真人三思。”


    裴寒舟坐在宝座之上,略一抬手,将她扶了起来,“你所言,我亦知晓,不必担忧。”


    “若是有魔族趁我宗势孤,倾巢而来?”


    “还有天堑。”


    “天堑并非恒久不坏。”


    “所以正要巡驻检查。”


    “若真有魔族能闯进来呢?”


    裴寒舟没有一丝波澜的双眸毫无情绪地看着她,“宝盈,你在怕什么?你知道什么?”


    分明没有任何情绪的一双眼睛,颜浣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迫力。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种窥探与质疑,她似乎,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以至于掌门真人怀疑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可她该知道什么呢?


    “掌门真人,昨日听说更换巡驻顺序,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魔族围攻我宗。”


    裴寒舟闻言,神情并无任何变化,问道:“那你梦里的结局呢?”


    颜浣月怔了怔,“我……我还没有看到结局就醒了。”


    裴寒舟深深地看着她的神色变化,许久,才说道:“你是个顾全大局的孩子,知道更换巡驻顺序对我宗不利,你只是太担忧了,这只是一件寻常事,不要过多挂怀,放心,宗门绝不会有事。”


    他见颜浣月身上的衣衫有些破损,便送了几匹绡纱给她,勉励她继续勤加用功,趁师母不在,可以出门历练,不必被裴暄之绑在家中。


    颜浣月出了长清殿,整个人都有些懵然。


    她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一点儿什么,却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捉摸到了什么。


    此前的隐忧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好像是在看一局棋,但她根本看不清楚,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看棋,还是在臆测自己是在看棋。


    那只花猫就是在这个时候蹿出来的。


    它在树冠上乱蹿,一脚踏空,掉到她肩上,又将她的衣裳扯坏了几道。


    颜浣月一把捏住它的后颈,它吊在空中缩紧了四肢和尾巴,乖乖地冲她“喵”了一声。


    很漂亮秀气的一只猫,柔顺、亲和,与那只金狸的暴戾、谄媚、冷漠完全不同。


    颜浣月看着它黑溜溜的眼睛,不知怎么,等走到家门口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将它袖在袖中带回来了。


    她站在门边,抬起手,它毛茸茸的花色脑袋蹭着她的手腕,从她衣袖中钻出来。


    抖着小胡须,眨巴着溜圆的眼睛,喵喵喵……


    颜浣月心里喜欢,盘算着反正它也是在山中流浪,带回来待几天,它若喜欢就留下,它若想自由,她也不强求。


    门忽地被打开。


    裴暄之的阴影遮盖下来,“你衣裳怎么又破了?”


    颜浣月抬袖,笑道:“反正也没伤到,暄之,你看,跟你那只金狸一般大小,不过比金狸温顺,可以陪你玩。”


    裴暄之冷冷地看着缩在她袖中的花猫。


    对方也不管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冲颜浣月卖乖。


    颜浣月兴冲冲地抱着猫回家洗澡,裴暄之坐在檐下也不肯搭把手,只是把赵流锦交代的话同她说了一遍。


    又问道:“姐姐打算下山吗?”


    颜浣月将湿漉漉的小猫抱在膝前,用布擦拭着,小猫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


    “到天衍宗巡驻了,我打算去天堑附近看看。”


    裴暄之说道:“我与你同去。”


    颜浣月掐了个法诀将猫彻底弄干,“我只是去转转,你好好歇着,就别劳动筋骨了,带着你,我还要多操一份心呢。”


    裴暄之陷在阴影中,薄唇紧抿,看着她抱着花猫用脸蛋蹭来蹭去。


    不仅嫌他没用,曾经给过他的喜欢,原来可以移至任何一只猫身上。


    他争取了几天,颜浣月还是不肯松口带他走,许是听说他纠缠她纠缠得厉害,裴寒舟也传令让他少捣乱。


    有时候装得太过,反倒反噬己身。


    如今都以为他是个孱弱的累赘,颜浣月又不可能为了他停住脚步。


    为了不变成她眼中无理取闹的病秧子,裴暄之在某天夜里睡下后,适时地主动让步。


    “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但我更希望你能开心,所以,若你还是不肯,我是不会再要求跟你去了,只要姐姐不讨厌我……”


    颜浣月转身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不是讨厌你,我是怕照顾不好你,你在这里才安全一些,如果没有别的情况,我会尽快回来。还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这几天因为这些争执,他们几乎没有这么亲近过,晚上睡觉时都是背对背。


    裴暄之此时暖玉在怀,她又肯温柔以待,好好哄他,他便开始有些不太规矩。


    颜浣月被挑起了情绪,也有些想他,微微喘息着迎合着他的吻,双手伸进衣摆蹭着他温凉光洁的腰,水眸迷离,“暄之……”


    外间忽地一声嘹亮的猫叫。


    裴暄之雷击一般忽然浑身一僵,撑起上半身,垂眸看着她,压抑着呼吸,问道:“你把猫放进来了?”


    颜浣月有些不上不下,仰头吻了吻他的唇角,抱着他说道:“今晚下雨,外面有些冷,猫儿太小了,放院子里我怕它受凉,便把它放在外间了,又不在卧房内,也不会怎么样。阿暄,我们睡下吧……”


    裴暄之心底生恨,看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帷帐一眼,神色阴沉。


    颜浣月搂着他的脖颈吻着他的唇,温声唤他的名字。


    裴暄之双眸紧闭,忍了许久,扯过被子将她裹起来放到一旁,自己背对着她躺着,睁着眼睛死死看着垂落的帷帐,“今晚算了,我有些累。”


    颜浣月难得有点兴致,见他突然如此,一时来气,锤了他两拳,斥道:“那你方才先动手动脚的怎么不说累,故意耍人的是不是?我明天就走,让你清净。”


    说着也懒得理他,抱着被子背对着他。


    又觉得自己方才着实被他耍着了,他这会儿指不定有多得意。


    她越想越窝火,向后蹬了他一脚,气道:“我看你是不中用了。”


    这才气哄哄地睡去。


    她以往很少会表露出这种打闹嬉戏的情态,裴暄之觉得她肯跟他闹腾是件好事。


    但今晚本不该如此结束,分明该是良宵,结果因为织絮的魂雾所化之猫,什么都没做成不说,还背了个不中用的名声。


    裴暄之简直恨得想笑。


    黑暗中,他的双眸逐渐笼上一重血色。


    他伸手挑开帷帐,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冷冷地看着卧室帘外的蹲坐得端端正正的黑色猫影,无声说道:“你找死……”


    猫儿:“喵喵喵喵喵……”


    我是在提醒你我在外间,不过,你小子也活该……


    第132章 魅妖头发


    颜浣月觉得自己夫君身体上多多少少出了点问题。


    加之裴暄之这几天脸色极差, 甚至连平日跑得最勤的藏书阁也不去了,她觉得恐怕也是因为那件事。


    但是照目前他这种状态,她也不太好多说。


    但也因为他这种状态, 她隐约觉得那晚恐怕是误会了他,他应该不是有心戏耍她的。


    所以有几天夜里睡下后, 她暗暗撩拨过他,想看看那晚无疾而终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都无动于衷,一味裹紧被子背对着她睡。


    这幅样子, 看起来最有可能解释, 好像就是不太行了。


    果然,他以前那不要命的疯劲还是把身子弄坏了。


    其实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也不是十分在意这方面,想到他那难以应付的情潮期, 她甚至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却也不免担心这只是他身体变差的其中一个表现。


    于是她趁着他兀自沉着脸坐在院子里看猫儿玩时,明里暗里建言献策。


    “若是感觉哪里不太好,一定要去医堂看看,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裴暄之只是坐在院中槐荫下, 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在院中晒太阳的小花猫, 敷衍地应着她的话。


    “嗯, 知道了。”


    颜浣月去问世堂摘了任务,忙着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又去医堂要了许多补身体的丹药给他, 也顾不上他这几天脸色有多难看。


    走的那晚给他下腹画抑止符,他就那么侧着脸闭着眼,一臂搭在双眼上, 咬着唇一声不吭。


    寝衣单薄,他解开上衣躺在她面前,该有的反应轮廓其实很明显,分明是已经动情的状态。


    颜浣月只用柔软清凉的笔尖滑过他下腹的肌肤,都能感觉到他的紧绷。


    可他也没提什么要求,画完之后拢好衣衫,裹着被子又背对着她阖上双眼。


    小花猫坐在窗外,喵喵喵,很有活力。


    颜浣月捏着笔跪坐在床上,看着那个裹着被子的背影,又觉得他可能不是身体有问题,而是打从心里就不想跟她有问题。


    她跪坐在那里想了半天,除了不肯带他下山之外,近来似乎也没有别的争执。


    原来他还是放不下这件事,难道为此对她凉了心了?


    颜浣月将画抑止符的东西都收好,吹了灯回到帷帐中躺好,轻声叹道:“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怕带你下山会照顾不好你。”


    黑暗中,裴暄之睁着双眼,语气清淡,“我没……”


    “你想要什么,我都带回来送给你。”


    裴暄之闻言神色变了变,认同道:“那么……其实我确实可能还有些生气,没有夫妻像我们一样时常这般分离。不过,也是我自己太弱了,我也是气我自己不能做你的同伴。”


    颜浣月把他从裹紧的被子里扒拉出来搂进自己被子里,嗅着他身上的冷香,脸蛋蹭了蹭他的头发,笑道:


    “那我要变得厉害一些,无论到哪里,都可以保护你,这样到哪里都可以带着你。”


    裴暄之窝在她胸前,在昏暗中仰头看着她,清冷的声线带着几分蛊惑,“姐姐说我想要什么,都肯给我?”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


    裴暄之淡淡一笑,眼尾没来由溢出一抹泪意,“那你……现在对我说一百遍‘我喜欢你’。”


    “乞讨来的东西可不是能长久的,施舍者烦腻了之后,就不会再多看你一眼了,更何况,你还不是个善良的乞讨者。”


    猫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跳到在窗台上,一边舔爪子洗脸,一边喵喵喵。


    裴暄之躺在槐荫下的躺椅上看书,一道黄符猛地从他袖中飞出,直接砸向那只小花猫。


    这只奸诈狡猾的猫蒙骗了他善良无知的夫人,暗中恶意捣乱他们的生活。


    亏得他夫人还想着在她走后,这只猫可以陪伴他一段时间,以免他太过孤独。


    如今夫人下山了,正是收拾这只恶猫的时候。


    小花猫优雅地躲过他的黄符,嘲笑道:“怎么不敢在她走之前揭穿我呢?见我威胁着你,觉得我恶毒?可你呢?栽赃嫁祸、挑拨离间、颠倒黑白、心狠手辣,小妖郎,做任何事,都是要还的。”


    几张黄符袭来,小花猫忽地跃上房檐,猛地向下一跳,幻作一只健硕的母狮,宽大厚重的狮爪一把拍向槐荫。


    即便裴暄之飞速起身闪出槐荫,肩上也不免沾了几片小小的槐叶。


    一条金色大蛇从他背后钻出来,越过他的头顶,张着血盆大口直接冲向那只母狮。


    母狮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这般变化,立即化作一只小花猫灵巧地躲过了蛇的进攻。


    “你竟敢噬魂!”


    金蛇粉瞳倒竖,猛地俯冲过去,一口将小花猫吞入口中。


    蛇身缓缓后退,一点点收回他脊背,等蛇头从他肩上滑过时,张开嘴,吐出一抹雾球。


    雾球像浮烟一般刹那间被风吹散。


    他不吃她的魂,也不炼化,单纯只为废她一抹魂雾。


    他和颜浣月的家,是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好不容易才换来她的几分回应,任何想要破坏的人,都该死。


    只不过等他追到梨花涧时,那处洞府早已人去楼空了。


    那为何她会留下那抹魂雾化猫去特意打扰他?


    裴暄之在洞府中踱步,莫非,他上次让陆慎初将云家暗中试探妖仙背景的事传给巡天司之后,妖族已经要提前变天了?


    那,织絮这几天为何要故意激怒他,引他追过来?就是为了故意气他?


    他绕着洞府中的石台走了一圈,又仰头看了看洞府中的石壁,皆无任何多余的痕迹。


    袖中黄符飞出,扶着他轻轻一跃跳上石台。


    石台上有一块明显的石头碎开,后来补上的痕迹。


    裴暄之一掌劈开那块石头,碎石炸开,露出一张纸,纸上书:“睚眦必报,狡诈多疑,虽未亲迎,知君必至。”


    裴暄之毫无心理负担地拂开那张纸,见纸下还遮盖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三幅小图。


    第一幅小图中,有几个长着狼耳的影子对一个长着狼耳拖着长尾的小男孩说着悄悄话。


    这幅图中的每个影子都一手指向小男孩的长尾,另一手指向相同的一个方向。


    第二幅小图里,那个狼耳长尾的小男孩,站在一个头戴冠冕的女子身旁,一只暗中脚踩在女子长长的裙尾之上,仰头看着女子头上的冠冕。


    第三幅小图里,这个小男孩被一群长着长尾,却没有狼耳的影子捉拿起来,割掉舌头和长尾,一群影子共执长刀,一同插进他的心脏。


    等他看了片刻之后,纸上的画便消失不见了。


    裴暄之垂眸看画,神色漠然。


    原来,是为着敲打他。


    狼子野心的小妖听了蛊惑,便以为凭借一点血缘关系就可以肖想生母的权力。


    可他毕竟不是纯种的妖族,必定不能服众,终会为群妖所戮,还会被众妖强行剖去与生母相似的东西,被当做胡言乱语的祸乱处置。


    没有人会承认他……


    真难为织絮令主肯揣摩他的狼子野心,提前示警,防患于未然,将权力的冷血无情、复杂隐晦,以如此凝炼简洁的方式呈于他面前。


    呵……


    他这个不该出现的子嗣,当年必定让她格外苦恼。


    现如今的他,得知了全部身世,又是这么个性情,即便他当下三令五申说明无心妖族,但就凭她对他的那些评语,也说明他必定会让她生疑。


    生疑便会不安。


    不安,犹如日日刀悬于顶,使人忧心忡忡,最终必生杀心。


    如若他一直长在长安,没有被父亲寻到,她或许根本不会担心这个孩子会带来的威胁。


    可他不仅找到了父亲,他的种种表现也必定让她起了提防之心。


    巡天司和宗门为了扶持织絮的势力斗倒横玉的势力,即便人族此时出手是有利于织絮的,但她必须提防夺权以后她会继续被人族操纵。


    而这个孩子捏在裴寒舟手中,不知何时就会变成人族插手妖族大权的工具。


    为了她自己的权力稳固,她会提防他,将来若她有了纯妖族的子嗣,也必定会为了那孩子的安危想尽办法处置他。


    以为他会自我消解这种警告,因生母之绝情而悲痛吗?


    想来,这也不是只给他看的。


    裴暄之很快重新画了一幅,将画送到裴寒舟案前,低声说道:“父亲,这是她引我去梨花涧后我找到的,儿子看得一知半解,仅其表面之意就令儿子深感不安。”


    裴寒舟看着那画,神色丝毫未变,许久,抬眸看了看裴暄之的神色,说道:


    “你只是我的儿子,不必管她,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以后,绝不会让任何人借你的身世做文章。”


    赵柴儿在老家时便游手好闲惯了。


    此前因捉拿狐妖的缘故被虞家人当诱饵,从虞念处得来了一些银钱做补偿,又没了追在身后的死亡威胁,当下便彻底放松,补偿似地东游西逛,大吃大喝。


    如此过了一阵儿,很快觉得这浮萍一般的日子说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等到了永丰地界,遇上一户招赘的殷实人家,他远远瞧见过那家姑娘,心中喜欢,便赶忙置办了一套行头凑上去自荐。


    因他年轻俊秀,又打扮得体面光鲜,以往斗鸡算骰时扒拉算筹、计数,又会点算盘,为人机灵,反应又快,很得为女儿招赘的梁夫人看重。


    他将帮着虞家捉拿狐妖的事来低调夸耀,又拿出虞家给的有虞家字样的金锭作证。


    梁夫人托在虞家做管事的同乡一打听,果真有这样的事。


    梁家二老生平推崇义士,不知赵柴儿做诱饵时是如何怂包,只觉他有舍生忘死之高义,因此更是对他十分满意,格外礼遇。


    虽托人往他家乡打听到了些他年少贫困,又不事生产的混子事迹,但除了这些也没有什么过分的。


    不过梁家二老走南闯北有些阅历,所以向来不以低眼看人。


    自来穷苦人家的孩子,年纪小,又没家人管束,眼前没出路、没前途,睁眼就是要考虑今日之饱腹,又能有多高远之志?


    加之少年本性使然喜欢玩斗,散漫游荡是常事罢了。


    如今长大了,没有长辈教导,不是也知道开始按着世俗的要求教化自己了吗?说明到底还是有向好之心的,不是个混材。


    加之他能说会道,模样俊俏,讨得梁姑娘欢心,不久梁家二老便安排二人成了婚。


    柴儿做了十来年闲汉,当年躺在老家吱吱作响的破床上做梦时,都不敢梦到自己能过上这等上有慈爱高堂,伴有聪慧好妻的安稳殷实日子。


    往日种种宛如大梦一场,成家之后,他便立志成个人模样。


    婚后他跟着梁姑娘学了一段日子,便被带出来跑商。


    近来梁姑娘有了身孕,有批货要得急,正值中秋将近,家中三家铺子繁忙抽不出人手,便亲自与爹娘坐镇家中,遣柴儿带着一个管铺的小管事去送。


    这个小管事二十出头的年纪,早些年在村学里念过点儿书,学过黄历,自诩比一般伙计管事能耐,早也有招赘进梁家的心思。


    殷勤了半天,被赵柴儿摘了桃儿,心里极是不忿。


    见赵柴儿一个混子闲汉越过越好,小管事眼睛滴血一般忮忌,如针芒攒扎心尖一样寝食难安。


    这次他随赵柴儿去送货,路上暗中使了绊子,原本想让柴儿人车皆坠于山沟,皆未成功。


    后来一盘算,车马卖了能得不少钱,交了货也有一笔货款。


    不如等交了货后想办法除掉柴儿,卖了车马,拿了银钱,回去报丧,说是遭遇了强盗,车马银钱被夺,姑爷也被劫掠去了,生死不知。


    到时梁家就算找了,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时梁姑娘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与他成婚都算高攀。


    想到聪慧大方的梁姑娘,小管事往日仰视一般的爱慕早已变成了轻蔑。


    混子都肯要,就是不要他?什么眼光?什么品味?


    等送货归程途中,赵柴儿点着灯坐在车中,拿着一本文赋给孩子看名字。


    他生来有几分聪明,跟着梁姑娘学字也学得快,如今算是个半个睁眼瞎,认识简单的字,有的字不认识,有的简单的字合一起,他也不认识。


    他只是单纯地把自己觉得长得漂亮的字一个个照着画下来,拿回去给梁姑娘选。


    马车趁夜路过一处野村,渐渐停了下来。


    外面赶车的小管事扭头挑了帘子看着柴儿,“姑爷,好像走出错了,这村子荒了,不是来时经过的镇子。”


    赵柴儿妥善地收好誊抄下来的字,又把梁姑娘给的书好好装进小箱子里。


    这才下了马车,果真见孤月之下,一片黑乎乎的荒凉村影。


    柴儿立即回了马车,将灯吹灭,又下车道:“马跑了大半天,该喂了,夜里行路容易遇上歹人,这村里也不知安不安全,咱们不进村,把马赶离小道,到那边荒垅边去。”


    小管事讶异道:“坟地啊?姑爷不害怕?”


    赵柴儿近来因自吹自擂的狐妖之事被梁家上下崇慕,仿佛真觉得自己是个舍生忘死的义士,无所畏惧道:“没什么,坟地算什么?都是些死人罢了,当年我跟虞家人一起设计智擒狐妖时,可比这惊险多了。”


    说着便亲自拉着马缰,往坟地那边去。


    小管事落后了他一步,在车辕处拉车,快走到坟地时,赵柴儿被土窝绊了一下,脚下一崴,勉强站稳。


    小管事趁机迅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一刀刺向他的后心。


    赵柴儿连喊都没曾喊出口,直接扑倒在地,再没了声响。


    小管事执刀又照着他脖颈猛捅数下,扒了他的外衣和饰品,拖着他到坟地另一边的深沟直接扔了进去。


    小管事心脏砰砰,出了一身热汗,刚把柴儿丢下去,来了一阵冷风,吹得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迅速转身跑向马车准备离开。


    刚跳上车辕,正要去扯马缰绳,就听身后的车厢之内传来一声细微的翻书声。


    这细微的一声,在他耳中犹如惊雷。


    这姓赵的垃圾,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一路上却热衷于装模作样看文赋,说他狗看天灯都属于抬举。


    小管事一路上有多恶心车厢内翻书的声音,此时就有多毛骨悚然。


    或许只是书没放好,被风吹动了呢?


    小管事僵直着上身转过身,看着平静的车帘,胆战心惊地伸出血还没有擦干净的手。


    指尖刚刚触到车帘,就听车厢内传出三声微弱的咳嗽声。


    “啊!鬼啊!”


    小管事尖叫一声,疯了一般跳下车辕,两条短腿不要命地狂抡。


    他吓破了胆,下意识急需尽快见到活人,便被恐惧驱使一路往荒村跑去。


    刚跑进村子,迎面看见一个黑影,等跑近了,才见竟然就是方才死于他刀下的赵柴儿。


    小管事大叫一声,两眼一翻,忽地宛如一尾呆鱼一般凌空而起。


    虞意笑嘻嘻地蹲在房檐上,猛地一抬竿,那个“赵柴儿”变成了一张黄符,宛如一块饵料,钓着咬在钩上的小管事荡在空中。


    “蛛丝钓千山,你可真幸运,我刚得了这玄降邪器,你就撞上来了。”


    虞意提竿猛地一甩,将已经吓死过去的小管事甩到房檐上,往远处坟地的方向唤道:“颜浣月,你这符怎么解来着?”


    坟地竟霎那间成了一处平坦的荒地。


    颜浣月一身雾粉衣衫立于月下,身后站着脸色发白的赵柴儿。


    赵柴儿旁边,是身高只到他大腿位置的虞念。


    虞念身后,立着一群手持弓弩的虞家侍从。


    颜浣月临风掐诀,忽地将法诀向外一抛,房檐上的小管事褪尽血色的唇一下张开,吐出丝绳上的那张黄符。


    虞意提着小管事凌空几步飞回荒地,将尸首往地上一扔,将鱼竿往地上一插,抱着双臂看着颜浣月,笑道:


    “怎么样,我方才咳嗽那几声,像不像你夫君?”


    颜浣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赵柴儿面色惨白,他方才崴了一下,只觉身后一道冷风袭来,忽地又被人拉到一旁,跌进一片平坦的荒地中。


    抬眼一看,才见拉他的人是曾经在客栈救过他一命的那对夫妇中的颜浣月。


    再回首看去,见这几天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小管事旁若无人地凭空挥刀,拖着空气抛往平坦的地面。


    他这才明白,方才,他差点就死在小管事刀下了,而他,又受了颜浣月一恩。


    此时听到虞意的话,赵柴儿也不等多想,往前一步半挡着颜浣月,说道:“十六公子比之裴公子,听起来病得更重些,看起来模样差得更远些。”


    虞意脸上笑意一顿,又对赵柴儿笑道:“柴儿啊柴儿,几天不见,也是叫你过上好日子了,都有人惦记上你的身家了。你方才夸耀什么来着?与我们一起智擒狐妖?”


    赵柴儿舔了舔干欻欻的嘴唇,强言道:“怎么?十六公子,我说错了?难道那晚不是我在阵中当阵眼吗?”


    虞意笑着说道:“是是是。”


    又抬手将他拨到一边,看着颜浣月,虽带着笑意,眸色却冰冷至极,“咱们一起追过来,廖雨奴扔了鱼竿跑了,她的玄降邪物,为何可以用你的符?”


    周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颜浣月一手拔起鱼竿,轻笑道:“你没本事问她,却来问我?水中取金的符篆作饵的事,只有没看过符录的人才会觉得惊奇。还有,是我找到了廖雨奴的踪迹,追了廖雨奴一路,这是我夺来的鱼竿,跟你没关系。”


    说罢,将鱼竿直接收进藏宝囊中,对赵柴儿说道:“柴儿,走,我送你去附近的镇集。”


    虞意追了几步,问道:“你方才点燃扔出去的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将他们的眼睛迷住?”


    一直沉默的虞念此时才开口道:“阿弟,别问了。”


    又对颜浣月掐诀行礼道:“颜道友,多时不见,道友修为大增,想来甚是刻苦,而今道友欲往何处去?”


    颜浣月回了一礼,说道:“原本领了处置妖道的任务,杀了那妖道后,意外发现了廖雨奴的踪迹,便一路追来,她往北边跑了,我正好也要去。”


    虞意闻言笑道:“正巧,我们也要去,给巡驻的宗门送灵石丹药,听说今年开始是你们天衍宗。”


    当世之世家都有给巡驻宗门运送物资以示支持的传统。


    虞意又道:“可惜裴掌门倒是够忙的,又要安排巡驻之事,又要安葬亡人。”


    颜浣月心弦猛地一跳,以为裴暄之出了什么事,那一瞬间,只觉自己眼前陡然一白,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问道:“你说什么?”


    虞意含笑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你阿翁大人裴掌门找着你阿家大人了,可惜那女魅死得早,怪不得裴公子能流落到被人收养来着,而今裴掌门不计较往日之事,着人往咸阳裴家老坟里安葬你那位妖族的阿家呢。”


    颜浣月心上的石头一下子烟消云散,掐诀道:“多谢告知,不过掌门真人与那位无婚无配,还望虞道友慎言。”


    说罢带着赵柴儿,赶着马车走了。


    虞意觉得有些没趣,转身问虞念,“阿姐,你方才因何不让我问她障目用的是什么东西?”


    虞念摊了摊手,“这次被廖雨奴抢了那么多东西,你不问她廖雨奴的手段,只知道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虞意蹙眉道:“问她不过是为了采买,她用的,我们也能用。”


    虞念说道:“那确实是用不了,你还不如学学障目阵法呢。”


    虞意问道:“为何?”


    虞念抿了抿唇,“她用的是魅妖的头发,燃之可障目,不过,功效极弱,只能浅显地迷住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若不是趁着夜色,大概率对普通人也没有丝毫用处。”


    虞意轻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不许我们出声,咳嗽一声恐怕都能破了这迷障……出门还带头发,真老套啊。”


    虞念说道:“兴许是早先沾带上的,发现后收起来,顺手就用了。”


    虞意闻言大笑道:“简直立即气死一个姓薛的。”


    第133章 海中火


    赵柴儿御马之术是近来才学的, 且他极不擅长这件事,车马颠簸不已。


    颜浣月也很少需要自己驾车,是以, 她御马之术也十分一般,不过能比赵柴儿强一些。


    她接过赵柴儿手中的缰绳, 驱赶着马车往近处的城镇跑去。


    赵柴儿搓了搓被缰绳勒痛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颜夫人, 我听方才他们说今年开始轮到你们门派巡驻天堑?”


    颜浣月颔首道:“正是。”


    赵柴儿问道:“若到旧滕州, 多需什么药?我岳母家倒卖药材起家,又都是高义之人, 每年三次在当地赠药,近来时常念叨往北地送药的事, 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见识,只怕送了些没用的反倒添麻烦。”


    颜浣月闻言朝远处掐诀一礼,道:“令亲慈义之举,实在敬佩。”


    又收御马, 道:“只是宗门药物尚足, 若有需时会向诸地发放采买榜文。君等如今只管务己工事, 时天下相安, 药食盈仓, 万工不辍,宗门后顾无忧,既是大功。”


    赵柴儿笑道:“这话倒熟悉, 我岳母问过的宗门中人大都如此说。”


    他客居永丰,未曾见过一个熟人,而今仰头看着孤月, 身边又是救命恩人,倒生出了几分感怀,


    “夫人还别说,我小时候,每到春秋两季,特别期盼宗门里来辅助耕种的那些‘仙人’,我们鸣玉城就在神都门辖地。”


    “对了,神都门有位名字里带枫的姑娘,您认识吗?就是使弓箭的,有点直脑筋那位,比我年长许多,倒很能跟我们玩到一起去。”


    颜浣月说道:“神都门林笑枫道友?”


    赵柴儿仰头看着月亮,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是这么个名字,虽说名字里带‘枫’,第一次到我们那儿却远远把无患子认成了枫树,后来还飞到树上帮我们去摘菩提果做串珠呢,还有位姓谭的姑娘,你认识吗?”


    颜浣月问道:“谭归荑道友?”


    赵柴儿先是摇了摇头,又恍然道:“我倒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也有可能是她。有一年来春耕的枫姑娘从我们那儿一处积水潭中救起了一个女孩儿,说是被家中父母嫌弃,丢入潭中打算溺毙的,听说是身负灵根,所以后来被神都门的人带走了。”


    颜浣月知道有这么回事,又继续问道:“她是你们当地的吗?是本就姓谭,还是指“潭”为姓?”


    赵柴儿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那年之后来春耕的神都仙人说起那位‘小谭师妹’,听说是被从外地带来丢弃的,她年纪小,受了惊吓,自己又说不清是哪里人,听着倒可怜。”


    颜浣月点了点头,她把势不够,不太拗得过这匹马,赶车倒赶得比练刀还累,便再给马儿丢了一颗丹药,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


    赵柴儿看着远处的一片灯火,拱手道:“今天真是多亏了颜夫人相助,还一路护送,我真的是很感激。”


    颜浣月摇了摇头,“没什么,以后不必这般唤我,叫我颜浣月就是,恰好我也要来投宿,正好乘你的马车。”


    赵柴儿见她也御车艰难,知她本可以御剑,这会让跟马较劲也不过是为了大夜里帮他把车赶到小城中,让他明日好驱车回家。


    她嘴上不承认,赵柴儿也不过多点明,只道:“那正好,走,到那小城中,我请你用一顿饭菜,你可大大方方的千万别推辞,不然我可真过意不去。”


    夜风拂动鬓发,颜浣月神色平和,礼貌回道:“多谢,不过我还需要打坐养神,我们用一顿简餐便是。”


    赵柴儿笑道:“你又何必替我省钱?我如今可不是当日穷得叮当响的浪荡子了,我招赘到了户好人家,上上下下都待我不错,我夫人近来才诊出喜脉。”


    颜浣月侧首看着他洋溢着笑意的脸,浅笑道:“既如此,看来那包藏祸心者想害的就不止你一个人了,我会给你天衍宗的令牌解释此人死因,你回去之后,该与家人商量清理一批人了。”


    赵柴儿的脸色严肃了许多,“往日我只是羡慕有钱人,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阴私祸事,我岳家只算得上一般殷实之家,我竟也能因此招致此等杀身之祸,真不知那些大世家中,究竟是怎么安稳度日的。”


    颜浣月坐在木辕上,半倚着马车车身,抬眸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城池,唇边噙着一缕夜风,轻声说道:“我也不熟。”


    酒楼私厅,虞意拉开高椅请虞念坐下。


    这是一方仅有成人一臂见宽的清漆木案,上面的碗碟皆比之常用的尺寸都要小上一半。


    虞念左右手下皆摆着两排与她所坐尺寸一般的定食短案。


    虞念抬了抬手,虞意便坐到她的右下手的位置。


    虞念举起茶杯,先敬向左下手位置的教习先生,而后敬向众人,道:


    “这几日辛苦奔忙,多亏诸位事事协助我姐弟二人,此番往旧滕州送物非是我虞家之事,更是诸位贤姊贤兄与世之义功,而今要事在身,不可饮酒,我以茶代酒,待顺利押送重归云京之日,必备酒席与诸位宴饮。”


    有人带头回敬道:“这都是我等虞家门人该做的,我等受姑娘如此高看厚待,必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虞念摆了摆手,笑道:“刘四哥,又跟我客气,都是自家人,说什么两家子话?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咱们就别客套个没完了,大家赶紧动筷,吃完早早休息。”


    又有人道:“适才听闻家主新纳的小夫人已有数月身孕,此事以往藏得颇紧,近日才被传出了风声,不知咱们五爷那边打算……”


    虞念微微拧了拧眉,一旁教习先生见状,放下筷子,道:“闻星,家主的私事也是我等可以窥探的?”


    名唤闻星的女子闻言,起身掐诀一礼,道:“师父,我闻星不怕受罚,十二公子英年早毁,家主想再得麟儿承继家业实属合情合理,我只是不明白,各房均对家主忠心耿耿,家主如今如此行事,到底是在防备谁?云京虞姓本是一家,我一个外人都看不惯长房如防贼一般对待各房。”


    虞意苦笑道:“咱们能有什么法子?我也不明白,我等赤心一片、尽忠职守,家主再有子嗣,我等必誓死效忠,何苦弄得仿佛谁生了忤逆作乱之心一般,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近来噩梦频发。”


    虞念说道:“行了,十二弟如今久卧病榻,家主能化悲为喜再得麟儿,这从长远看,对云京是个好消息。”


    她虽说得真诚,可在场诸位皆神情微妙,有几个差点没控制住笑意。


    “咱们只做好自己的事,家主自有明断。”


    又有一个虞氏本家子嘀咕道:“如若家主不能明呢?”


    虞念身形清瘦低矮,四肢短小,周身却尽是收敛的谦和沉厚之气,闻言,略一抬眸,带着一股压迫感,“自来长房为尊,明与不明,我等哪有资格质辨?”


    闻星说道:“尊长嫡为避乱之道,长嫡若明,自然尊之,然,长嫡若不明,难道就任其欺凌霸道,败坏家宅,只为所谓尊长尊嫡,就看着自家败乱不成?十姑娘此等豪杰,难道竟也只是作奴畜状,自我欺骗,毫无斗志,还自以为清醒于世,人淡如菊?”


    张教习厉声喝道:“闻星!”


    闻星冷笑道:“师父,虞氏虽盛,却不是我闻家小地看得上的做派,您当初亲赴闻地游说我父与虞家结盟,眼下,姑娘若要拉着我假清醒、真窝囊,我不如现在就告辞。”


    “你!”


    张教习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没被这个言语锋利的亲传弟子气晕过去。


    虞念亲自起身,用法诀扶住了张教习,又走下主位,亲自给闻星斟了一杯茶,道:


    “而今魔族不除,哪家敢乱,巡天司和各宗门就收拾哪家,裴掌门连裴家都能交给苏家代管,虞家若敢在此时内乱,你以为他能放过虞家?”


    说着又伸出短短的胳膊,“我这副模样,没少累得父母劳心,当年家主将拓骨丹给了十二弟,我不也如此活了这么多年了吗?我知道你们去领任务时,长房的人会遮盖住许多报酬丰厚的任务,专留艰难又少利的,你们早有不服。”


    “我虞氏虎踞千里云京,仙山浩水,灵脉浑厚,灵石丹砂矿储无数,尔等若是真雌雄,便将仇怨暂放一边,力助宗门屠魔,屠魔若不成,早晚都是天下覆灭,如今争的能在手中握多久?屠魔若成,一切自有定论。”


    闻星接过她的茶,垂眸道:“只可恨,我等没有能耐,反倒让五爷和姑娘忍气吞声。”


    一众人笑道:“星儿,到那时多杀些魔族,平定北地,到时,宗门可没有理由制衡我等,自有大衍变数由我等纵横。”


    大家情绪都有些高,虞意看着众人,虽一同笑着,神色却有些讪讪的。


    饭后他倚在客房的窗边吹风,见颜浣月正与赵柴儿坐在街上的小摊上用饭。


    他倚在窗边出了会儿神,余光隐约看到颜浣月察觉到了他,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


    虞意立即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轻嗤一声,将窗户关上。


    颜浣月收回目光,虞意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她也并未将他的行为挂在心上,继续用饭。


    赵柴儿止不住本性,叽里呱啦地说起自己的经历,末了,问道:“裴公子如何?怎么不见?”


    颜浣月放下碗筷,微微一笑,“他近来还好,在宗门中休养,北边苦寒,他不适合过去。”


    说着起身去前边僻静处牵马,走到马车附近时,她缓缓停住脚步。


    而后掐起法诀在马车车厢处树起结界,将车厢困住,结界法诀穿过车厢,将车厢中的人一道死死绞住。


    颜浣月对身后跟来的赵柴儿说道:“稍后我将车赶到城门,待我走后,你将车赶回来,找一处客栈早些休息,明日早早归家,不必管我。”


    赵柴儿不明所以,“你有急事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有一些,有人来找我,在马车上,一会儿我们走了,你不必等了,多谢你方才请的餐饭,很不错。”


    赵柴儿说道:“客气什么。”


    颜浣月跳上车辕,等赵柴儿坐上车辕,便立即赶着马车到了城门边的高墙下。


    颜浣月钻进车厢中,拉出一个浑身裹着白纸的人,直接凌空跃过城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柴儿不知这人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奇怪,但也依着颜浣月之前说的话,将马车赶回小城中。


    颜浣月逆风拖着那具裹着白纸的人身冲入郊野,本命横刀化出数道刀风向前杀去。


    孤月之下,一只纸鹤从月旁翩然而来,悠然夺过她的刀风。


    纸鹤越来越近,才见其背上盘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纸鹤停在离颜浣月不远处的空中,那红衣女子只冲她伸了伸手,“我的鱼竿,还我。”


    颜浣月立在长剑之上,一手掐诀,一手提着裹着白纸的人身,直接将手中提着的人扔向对面的廖雨奴。


    人身缓缓停在纸鹤面前,身上的白纸宛若一匹丝绸一般悄然滑落,里面竟裹着一具化到只剩破碎骨骼,挂着脓血的尸身。


    照理来说,那些散碎的骨骼已经不太可能支撑起白纸的人身轮廓,之所以有人身轮廓,是因为那些散碎骨骼正被昏迷的虞意抱在怀中。


    颜浣月微微蹙了蹙眉,虞意方才不是关窗了吗?


    廖雨奴轻笑道:“小孩子,捉迷藏,跑到马车上撞到了我的裹尸纸,只好也送他一程喽,你怕什么?怕揭开白纸,是一团毒雾?放心,有什么比你家的雾还毒?”


    纸鹤轻轻扇动翅膀,颜浣月脚下的长剑猛地晃了一下,震出了她袖中的阴阳环。


    眨眼之间,阴阳环已袭至廖雨奴面前,廖雨奴迅速驾鹤翻身,即便她躲得极快,也还是被在脸上打下了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圈。


    一圈灼伤,一圈冻伤。


    廖雨奴在风中扯出一张纸遮住半边脸,“裴家的阴阳环,裴寒舟倒大方,这种老物件儿都拿出来送人。”


    颜浣月御剑冲过去拿起阴阳环,猛地向她抛去,双环重叠,似有相生相长无尽之力,廖雨奴直接被震出老远,身下纸鹤骤然间灰飞烟灭。


    颜浣月立即循着廖雨奴被震飞的方向追去,却只找到了飞絮一般飘在空中的半片白纸。


    她接住飘落的白纸,见上面画着廖雨奴的小相,小相上的人脸上正有一处伤痕。


    方才那个廖雨奴是假的?


    怪不得那么轻易就被击退了。


    颜浣月一把攥住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玄降的把戏果真不少,派个纸身来夺鱼竿,夺到夺不到,廖雨奴都吃不到亏。


    颜浣月回去时看到正在昏迷,抱着一堆浆着血肉骨头的虞意,淡淡地瞥了一眼。


    他们姐弟二人还要将物资送往北地,如今他若出事了,倒是不好,思及此,颜浣月掐起法诀,直接将他扔进城墙之中,便转身离去了。


    虽是中秋将至,可越往北,越是肃杀。


    颜浣月在郊野休息时,在此处断壁残垣间看到了一株斜生出来的金桂,再启程后,就只见天地间寒雾滚荡,无数天风嚎啕。


    一片雪原直铺往天地交界,除了风声,安静得再无声息。


    颜浣月御剑数日,才走到天堑附近积雪的连片高峰之下,此地高峰本是当年大战后,布置天堑阵法时,从海底拔来锁在这里做屏障的。


    山屏高峻巍峨,宏阔广大,时时受风雪侵袭,人站在山下,面对着这无数大山,很难不生出自身渺如蝼蚁之感。


    在山的那边,就是广布寒林的地裂天堑。


    寒风白雪间,有一片低矮屋舍和巡防堡楼背山而立。


    这里是还未被天衍宗替换掉的缥缈宗的人,颜浣月一人独自从雪原过来走进此地阵法之内,早有无数箭矢兵刃对着她了。


    颜浣月远远地抛出令牌,传音说明身份,巡防队伍里的人才将她带到一处偏僻的房舍中稍歇。


    过了半日有余,才见薛景年披着一身风雪跑进房舍。


    他一见她便顿住脚步,往一旁的高椅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来做什么?”


    颜浣月说道:“今年轮到宗门巡驻,我早晚都得来。”


    薛景年说道:“明年夏才到正式交接之时,令牌还未更换完毕,没有令牌,你还上不得山。”


    颜浣月说道:“没什么,既然来了,便可以尽一份力,我本就是为了赶上巡查法阵而来,可以请长老将我编入交接巡查天堑阵法的队伍里。”


    薛景年说道:“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巡查阵法枯燥乏味,每日十二个时辰中有有近六七个时辰都消耗在上面,到明年才能细看完一遍,既然没有调令调你前来,不如你先回去。”


    颜浣月说道:“来都来了,你不传话,我便请这里缥缈宗的人传话,他们自然更希望多来一些天衍宗的人,尽快巡查完法阵,好完成交接。”


    薛景年喝了一杯茶,说道:“既然你非要去,我又为何要拦你?”


    说罢放下茶杯出了门。


    这里天黑得很早,天亮的很晚,颜浣月初到,不好随意行走,静静地在房舍中待到了第二日。


    天还很昏暗时,缥缈宗的弟子来给她送了一套雪蓝法衣,腰间有一条红色丝绦。


    除衣裳之外,还有一把琉璃宝镜和一盒符纸。


    “这是穿行此地的法衣,这镜子能发现更细微的阵法裂痕,若真有裂痕,先用符纸补上,很快会有长老前往修改。巡查阵法的事不是迫在眉睫的急事,道友远道而来,不如再休息几天?”


    颜浣月收了东西,说道:“不必了,到此已休息了许久了,今日便随你们一同去吧。”


    等出了门,才见已有一队天衍宗弟子和一队缥缈宗弟子早早等在门外的风雪中了。


    颜浣月看了一眼方才给自己送东西的那个缥缈宗弟子,明确自己未曾见过这个人,既然所有人都早已等在这里了,不知他方才为何要劝她再休息几日。


    若她方才真顺着他的劝说要再休息一日,那她颜浣月可要在初来乍到时就扬名于此了。


    而今宗门还未正式调人,天衍宗的一队弟子是长老们出发时带来的几个内门弟子。


    颜浣月一身蓝衣红腰并入天衍宗弟子队伍之中,跟着御剑而行,一路往西,至西北通明海滨。


    没人给她解释什么,但她也能明白,这是要从西边海底阵法一路穿过地裂天堑,再查往东边的海底阵法。


    通明海上,浪涛翻滚间,携着一片片薄冰,如同翻搅着无数碎裂的镜片。


    再往北看,极目处,是洁白晶莹的不动冰川。


    颜浣月捻避水诀随众人跃入水中,一阵寒凉入骨,渐渐被法衣屏蔽,稍微往前游了游,只见密密麻麻的万丈金色法篆于幽深的海沟之下飘荡而上。


    她一路沉下,海底越来越暗,寂静,深邃,只有天幕一般浩大宏阔的金色法篆泛着微芒。


    在如此惊人的阵法之下,颜浣月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这里的阵法虽然宏阔无边,但因暗中透光,其实非常便于查看缺漏,就算有极为细小的断裂也能一眼看出。


    巡查的天衍宗弟子各自负责百里海域,又各自配备了一名缥缈宗弟子。


    颜浣月拿着琉璃镜上上下下查验阵法时,隐隐约约瞥见阵法对面,闪过一尾青鱼。


    正要细看时,忽见对面浮出一张极为艳丽张扬的面孔,那是一个提着海灯的青衣少年,茂密的墨发浮荡在他身后的海水之中。


    少年冲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她面前的金色法篆,突然提起海灯,示意她打开阵法。


    颜浣月被那盏海灯一照,眼前强光恍惚了一瞬,脑海里多了一段记忆。


    她们一族是神之倒影,她身负洗清世间脏污之责,为了杀尽这些不该享用世间的东西而隐入人世。


    忍辱负重,不惜献身于裴寒舟之子,为的就是今天。


    如今好不容易接触到法阵,眼见大业将成,她的爱侣也早已等在对面要共同庆祝她破开法阵的第一个瞬间。


    只要破开法阵,对面就是无限之美好……


    浩大无边的静逸深海,不见天日的海底深沟,隔着一堵金色天幕,两个蜉蝣一般小的人儿浮在黑暗的海水中,隔幕相望。


    颜浣月眨了眨眼,一记法诀穿过符篆扔了过去,虽被阵法抵消掉大半法力,也仍是打掉了对面的那盏海灯。


    对面的人猛地扑过来,面目狰狞,隔着阵法,张开嘴,吐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球。


    眼球在海水中转啊转,终于找对了方向,直直地盯着她。


    那少年浮在眼球背后,也恶狠狠地盯着她。


    “那是对面魔物,专为诱惑人破开阵法,我们称之为海魅,有说是魅妖和魔族的产物,虽然无真地从来没承认过,但魅妖乱情之时,看上魔族的也是常事,也或者,魅妖当年也是被抓去取乐的,所以不好承认。”


    跟在她身后的缥缈宗弟子传音道:“不过因为阵法的缘故,那些海魅的惑人之术大打折扣,很难迷住别人的眼,不过,或许是因为在那边惑魔功力极深,那边才会一直派他们在阵法边待着,你不必管他。”


    颜浣月点了点头,不再去看对面那个少年,一边看着法篆,一边传音回道:“今日去给我送东西的那位是谁?我好谢承他。”


    那弟子回道:“你是说许澜师兄?你竟不认识吗?”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我确实不认识。”


    “不对吧,许澜师兄同贵宗虞照虞道友有些交情,以前虞道友不是还带你来过我们缥缈宗吗?”


    颜浣月说道:“我从未去过贵宗。”


    那弟子嘀咕了一声,“不是说看起来很亲密,可能是他那位未婚妻……”


    正说着意识到什么,立即闭了嘴。


    颜浣月隐约猜到那位许道友为何对她有一丝恶意了。


    虞照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沾上一点,哪怕走到北地,也要冷不丁再恶心人一下。


    不过北地事情重大,许澜除了送东西那天给她使了个下马威,而后就再没使过绊子。


    颜浣月熟悉路数之后,在海底来回途中,会特意找寻冰海中的火苗,想收集一些,好炼制辟寒珠回去送回裴暄之,不过暂时还没看到。


    她到北地第七天,辰时,这里的天还是一片漆黑。


    她打坐一夜,到出发前散开指尖法诀。


    一出门,就见雪原薄雾之中有一道蜿蜒的灯火正往这边游来。


    几日不见的薛景年立在碉楼之下,看来是在迎接来人。


    颜浣月估摸着是虞家的人来,不过虞家这次的车马似乎没有这么多,薛景年在此迎接,也有可能是薛家送物的人来了。


    他们还有一段路,颜浣月他们的出发时间是固定的,便没有留在这里看到底是谁来了。


    不过今日跳进比往日更加冰冷的海水之中后,却看到了一缕游荡在深沟中的细微火苗。


    天冷了,海水越来越冷,海面上的薄冰逐渐接壤,海底的冰火便会开始上浮逐冷。


    她拢走了那缕冰火,跟着她的那位缥缈宗弟子传音闲聊道:“原本不是稀罕物,可法阵这边的冰火很少,我们遇到时会做成辟寒珠售卖,因为法阵隔绝,辟寒珠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怪不得你要来巡查法阵,你真是一来就知道什么最赚钱了。”


    颜浣月收好冰火,拿出琉璃镜一寸寸查看过法篆,“我查看法阵是因为不放心……这株火苗太小了,炼不成什么。”


    那弟子说道:“如今海里才冷下来,等进了冬月,还会有些长势好的,只不过,你自己也得用,否则消耗灵力维持体温,很不划算,稍有不慎就会冻僵冻伤,若被海底深渊卷走,可能就回不来了。”


    法阵对面的海魅看着他们的口型,随手从身边勾过来一簇火势极盛的冰火,团在手中玩来玩去,玩腻了扔进口中咽下去,打个嗝,两眼放烟花一般忽地冒起两片红光。


    等眼里的红光熄灭了,他又勾来几簇火势更盛的抛着玩,挑衅似地看着她。


    颜浣月越看他越有些不顺眼了,有几分魅妖血统的,骨子里都多多少少带着些欠劲儿吗?


    第134章 化蛇


    颜浣月来时是暗夜, 从海里回去时也是暗夜。


    她临出海时,将自己今日检查过的那片阵法开头与结尾的法篆,以及位置写在符牌上。


    这里几近与世隔绝, 派驻此地的人又不能随意走动,因此若传来点儿趣闻, 确实能在修炼之余咀嚼许久。


    回去排队交牌签字时,因她排在队尾,最后一个走出驻所, 却听驻所留驻的缥缈宗弟子等他们天衍宗的人离开后, 迫不及待地与归来的同门们闲聊。


    “方才听薛家人说,虞氏家主即将再得麟儿。”


    “是吗?真是老当益壮。”


    “胡说什么呢, 修为越高深,人越年轻。只不过修炼越久越吝惜自身修为, 除了只顾采补害命的邪修,大部分人只会跟已双修多年,保证不会消耗自身的道侣,绝不肯轻易同别人浪费元阴元阳。”


    有人接话道:“加之用心些的, 更要亲自为幼子洗骨伐髓, 如那些世家子女, 自婴儿时起灵药灵石消耗无数不说, 更不知消耗父母多少精力与修为, 这个年岁再要孩子的,实在稀少。”


    有人笑道:“看来虞照道友当真是无力回天了。”


    “那样活着才是如在炼狱,加之渐渐被放弃, 倒还不如当初死在岁寒秘境之中呢。”


    “死多轻松啊,活着才是受尽煎熬。”


    颜浣月疾步离开,踏着厚厚的雪, 往自己分到的房舍去。


    驻地人多,房舍紧缺,她同其余五名缥缈宗的女弟子住在一处。


    回去时她们还帮她带了热腾腾的饭菜。


    房舍内,点着一支烛火,三名女弟子正盘膝坐在各自的床帷内打坐,颜浣月悄然滑进去,安安静静地吃饭。


    饭后出去练了一会儿刀,便回来洗漱打坐。


    她盘膝坐在窄床的帷帐之内,体内灵力不断相生相消,化为一片空无,灵脉之中,却因这空无之变,能承载更多的灵力。


    “虞公子,她在打坐,恐怕不便见客。”


    虞意负手立在暗夜风雪中,看了一眼缥缈宗那位才从外面归来,立在门边的弟子。


    他打听到颜浣月已经到此,且已参加巡查阵法,便打听了她的住处,一路找了过来,正巧碰到这位她的同舍,请托其帮忙看看她在不在。


    闻言,他微微扬起下颌,行了一礼,道:“多有打扰,告辞。”


    那女子掐诀行了一礼,径直回了房。


    身后随侍之人劝道:“公子,既然她在打坐,那我们走吧,明日再来。”


    虞意冷笑了一声,“你自己回去吧,她若想躲着不见我,那就都别作人了。”


    说着召出一柄长剑,撑起一把伞,独自坐在剑上。


    侍人有些不懂,“可是,公子,您为何非要跟她较劲呢?”


    虞意暗暗咬了咬牙,若非他钻进那辆马车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怀里抱着淌着脓水的尸骨躺在夜色下的街道上,他根本懒得来见颜浣月。


    他问了赵柴儿,赵柴儿不知他经历的什么,只如实回答道:“浣月夫人说有人在车厢里等她……原来是十六公子你吗?你为何那样打扮自己,怕被人认出来吗?”


    说着,赵柴儿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十六公子把自己裹成那样到底是想做什么?我们那边,只有自荐枕席的才那样……我可没见过啊,我纯听人说的,说错了也不是我的问题。”


    虞意怒道:“少恶意揣测,我不是向她自荐枕席。”


    赵柴儿神色骤然惊慌,“难道是向我?”


    虞意脸色阴到赵柴儿心生惊惧,只觉得他下一瞬就要杀人。


    赵柴儿赔笑道:“不是就好,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欢而散,看起来是吃亏了吗?”


    思当日情景,虞意也忍不住在北地风雪中冷笑了一声。


    他只不过是想藏进车厢再吓一吓他们而已,不过是无聊玩一玩,那颜浣月却将他迷晕扔在大街上,还给他怀里放了一堆别人的尸骨。


    好玩吗?


    这样真的礼貌吗?


    若是他再醒来得晚一点被别人看到,被传颂十年恐怕都算少的。


    更何况……


    五房最得力的家臣都在城中,若被他们知晓,他往后,恐怕更难成为被家臣考虑在内的家主人选。


    权力,是你能与更多人的权力共生,别人也愿意辅佐你,可以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权力,你才有权力。


    不是担个名头就叫权力。


    他抱着无名尸骨一身脏污地昏死在大街之上的无能,跟他夜守女子门外的风流韵事相比,旁人完全是两种看法,更何况,对方还是裴寒舟的儿妇。


    他又没有成婚,他又不用对道侣负责。


    颜浣月若是真躲他,那就都别作人了。


    不过他没等多久,就见那合着的房门被轻轻打开,颜浣月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转身阖上门,几步踏到他面前。


    “你有何事?”


    虞意屏退侍从,从剑上跳下来,将伞撑到她头上,咬着牙从嘴里挤出声音质问道:“你问我?你自己不清楚你那晚对我做过什么?”


    颜浣月轻嗤了一声,还未开口,就见薛景年提着灯立在不远处。


    见她看过来,薛景年疾步走来,说道:“虞道友,天衍宗和缥缈宗的两位长老请你和虞姑娘等人过去用饭。”


    虞意藐视着颜浣月,问道:“薛姑娘及薛家家臣也去了吗?”


    薛景年说道:“已通知我二姐他们,特来请你们,恰好碰见你在此地。”


    虞意垂眸看着颜浣月,沉声说道:“记住,这次是你欠我的。”


    等他转身走出几步后,颜浣月吸着干冷的寒风,说道:“虞意,我不欠你任何东西,那天……”


    虞意怕她当着薛景年的面说出那晚的事,立即厉声斥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若真说出去,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说罢就拉着薛景年御空而去。


    颜浣月看着不远处虞家数辆精美的车马,逐渐明白了虞意为何会对此事怨恨丛生。


    原来,是根本丢不起那个脸。


    那又关她何事?话不说清,难道就要这般被诬陷怪罪?


    颜浣月御空冲过去一把扯住虞意,直接拖到到雪地上,冲薛景年说道:“薛景年,我同他说几句话,你先去请虞姑娘。”


    薛景年的脸庞隐在黑暗之中,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颜浣月将虞意丢在一边,淡淡地说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也不必嫌丢脸,那晚是廖雨奴遣了纸相分身前来,本是要抛一具尸骨吓我将我引出去夺走鱼竿,没成想你恰巧也进了车厢,裹你的裹尸纸是她的。”


    说着,从藏宝囊中取出一张小相递给虞意,语调微凉,“虞意,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不知感恩戴德倒罢了,也最好少想着阴我一招。”


    虞意看着廖雨奴的小相,心里已经信了,毕竟颜浣月没道理自己躲屋子里偷偷画廖雨奴的小相。


    他死死地攥着那小相,问道:“那你为何将我扔在大街上。”


    颜浣月面不改色,“我受伤了,她将你拢去郊野,我拼死才将你抛回城中,哪里顾得上许多?等我醒来时,你们已经离开一日了。”


    虞意抿了抿唇,心里有气也不知该怎么发,只把那小相攥在手中,面色铁青,“那玄降叛徒,我会找她算账的。”


    颜浣月斜眼瞥了他一下,“随你便,少无缘无故诬陷我就行,都像十六公子这般不辨黑白、不知好歹,谁帮你你咬谁,以后这好事还让不让人做了?”


    说着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举步回房舍打坐。


    虞念房门外,薛景年在一旁引路,问道:“虞道友,你们来时碰见我门中颜师姐了?”


    虞念说道:“是。”


    薛景年又问道:“她与十六公子有什么冲突吗?”


    虞念以为颜浣月嫌弃虞意那晚用了那柄廖雨奴的鱼竿,在薛景年这里告状了,便解释道:


    “我阿弟很敬重贵宗的颜道友,嘴里只说颜道友的好话,那一点磕磕绊绊,不过是他二人年纪小打闹争执罢了。”


    薛景年点了点头,“哦。”


    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念仰头看着他的神色,问道:“薛道友打算留驻此地吗?”


    薛景年说道:“宗门名单还未出来,不过留驻也只是五年,没什么,多少人想来呢。”


    虞念笑道:“薛家家宅和睦,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薛景年眉心轻蹙,“道友突然说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虞念负手踏雪,身高不必薛景年腰身,周身气势却比薛景年更深重。


    她轻声说道:“没什么,羡慕元年兄有道友你这样的弟弟。”


    “十六公子对你也很是敬重。”


    虞念笑道:“他小时候确实很亲我。”


    颜浣月辰时出门,往西边通明海去时,罕见地听到队伍中有人说起了除巡查阵法之外的话题。


    “昨日薛虞两家的接风宴上,听闻妖族出了些动乱,妖主横玉那位据传已经死了的夫人死而复活了。”


    “万妖令令主织絮?”


    “正是,织絮一现身,立即有一批拥趸护驾,冲进横玉宫中,至今还未出来。”


    有人问道:“这时候乱,那巡天司和各宗门就不管吗?”


    有人低声说道:“怎么不管?不管就是管。看都能看出来,是裴掌门和温掌门对横玉近年来的表现很不满意,若非如此,织絮令主凭什么以为她挑动乱局,人族这边会不动声色呢?”


    裴寒舟为宗门之首,温俭为巡天司及明德宗之首,这二人的看法,确实影响颇重。


    不过,他们也很少轻易亲自着手推动变化,只是横玉近年来确实有些过分。


    “听说横玉还同魔族有联系,魔族明里暗里给了横玉一系不少好处,所以他越来越作壁上观,原本巡驻之事,妖族也是要派族人前来的,可这几年北地连个妖毛都没有,你说他是不是就自己亲自蹲在裴、温二掌门眼中了?”


    “这也算得上是大快人心了。”


    “哎,说起裴掌门,前段时日,不是找到当年那位女魅了吗?听说已经过世了。”


    话音刚落,众人皆看向颜浣月。


    天衍宗一队的人瞬间个个缄默,两行队伍中立即没了讨论的氛围。


    颜浣月垂眸跟在队伍最后,眼帘抬都没抬起来过。


    缥缈宗的人见他们如此避讳,便也没有再多讨论。


    颜浣月在海中收集了一抹冰火,阵法对面的海魅又点起了海灯。


    只亮了一刹那,又被她打碎了。


    海魅脖颈之后忽地爬出一条青色的巨蛇,吐着信子威胁似地看着她。


    颜浣月突然怔住了。


    身旁的缥缈宗弟子问道:“颜道友,你怎么了?”


    颜浣月看着那从海魅背后爬出来的凶恶巨蛇,又收起琉璃镜,张开双手冲那海魅比了比猫儿胡子的动作。


    海魅不屑一笑,背后的巨蛇瞬间化作一只血眸黑猫在海中游荡。


    “颜道友?”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拿出琉璃镜继续查验法篆,传音回道:“没事,觉得他变来变去有点意思。”


    那弟子传音笑道:“这些男魅嘛,天生就喜欢将魂雾化蛇,闲来无事拖着蛇尾在海里到处游荡装蛇族,弄得好像祖上跟蛇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姻亲一般,怪不得蛇族见不得他们。”


    “那些魂雾也可以变幻其他的东西,在这儿五年间,我见了不少了。”


    “对了,裴公子也有魅妖血统,颜道友是觉得熟悉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有些。”


    不过,她以前以为他虚弱到没有这个能耐。


    原来是天生喜欢吗?


    呵……


    第135章 夜谈


    星子如尘, 天穹似倾。


    颜浣月从海面浮出来,躺在海水中四肢舒展,看着清晰繁多到快要掉下来的漫天星辰。


    无边无际的暗夜大海之上, 翻卷着巨大的浪花。


    待有两队衣带当风的人影踩着滔天巨浪被浪头送过来时,她缓缓起身, 踮着一朵浪花在还海面上转了一圈,跃上那数十丈高的浪头。


    这种踏浪借力是种乐趣,在海里日复一日地面对着法篆, 不免脑袋发僵, 两眼发花,心累到不想说话。


    做完一天的工, 出来后踩踩浪花不但能放松心情,还能省些灵力。


    一阵大风吹过, 又打来一面更高的浪涛,两队人谁也不说话,都不约而同、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排队跃上那面更大的浪。


    凛冽的海风带着入骨的寒凉湿冷扑面而来, 众人的雪蓝色法衣猎猎作响, 在巨浪之上, 藐不可见。


    颜浣月拢着袖中的一簇冰火, 离开海岸御空飞了一段, 刚刚交完牌准备去用饭,就见昨日跟着虞意的那位侍者捧着一个匣子含笑立在雪地里。


    她还没有走近,那侍者就捧着匣子跑过来, 双手将匣子捧到她面前,道:


    “颜夫人,我家公子说此前曾得您帮助, 特意遣我来送上酬谢,还望您万勿推辞,公子说您若辞而不受……”


    颜浣月直接拿过那匣子收入藏宝囊中,“我确实是帮了他不少,难为十六公子大方,那我就不推辞了。”


    侍者哽了一下,没想到她连客套都不客套一下。


    但随后侍者又立即堆了几分笑意,“您能收下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回去向公子禀报了。”


    颜浣月掐诀行了一礼告辞,去用了饭后,回来洗漱过后钻进帷帐中,打开那个匣子,见里面装着六颗上品灵石、一匣丹药和一颗被一根金丝圈穿起来的冰蓝色的避水珠。


    避水珠是用得上的,不过很有可能本就是这次虞家送来的物资中的,或许明日所有巡查阵法的道友都能领到一颗。


    反正拿都拿了,就先用着吧。


    那金丝圈细如蚕丝,却极为坚牢,始终保持着满圆的形状,就算串着一颗分量不轻的避水珠也丝毫不变形。


    颜浣月扯了扯那金丝,估摸着再大的浪恐怕也很难撕开它,便将之带在脖颈上,趁机打坐吸了一颗灵石。


    等到暗夜中的房舍完全安静下来,窗外渐渐刮起了大风,应该又要下雪了。


    颜浣月只觉得腰间微微发热,她凝起散开的神识,睁开双眼,散去指尖法诀,从腰间的藏宝囊中取出一张泛着浅金色光晕的符纸。


    她掐起法决不紧不慢地在帷帐之内织起一方结界,而后将那符纸丢在一边,捻了一个诀丢过去。


    下一刻,对面传来一道清冽澄澈的声音,“姐姐在忙吗?”


    听得出来,他的心情不错。


    颜浣月想着那只海魅背上长出来的一条大蛇和黑猫,那只海魅甚至还将魂雾化作巨大的鱼尾,又在眨眼间化成一片闪着银光的鱼群。


    裴暄之见她久久没有回应,不禁问道:“浣月姐姐?”


    颜浣月瞥着那张符纸,神色平静,“我在打坐,你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裴暄之语调清淡,“还好。”


    “那就好。”


    裴暄之问道:“你快回来了吗?”


    颜浣月轻声说道:“我现在在天堑巡检法阵,恐怕到明年才能查看完。”


    对面沉默了片刻,继而淡然一笑,说道:“巡检阵法很辛苦,不过事情重大,听说近来在拟定去那里的名单,我若是能在你身边……”


    颜浣月眉心轻蹙,“这里太冷了,你不许来。”


    “可我……”


    颜浣月拈起黄符放在膝前,轻声说道:“我在通明海中遇到了你的表亲。”


    裴暄之问道:“我与妖族没有亲缘……妖族已经暗中遣族人前去了?不可能,如今还无定数……”


    颜浣月说道:“是此前魅妖与魔族一支,被安排在阵法对面迷惑人。我见的那位跟你有些不一样,但也有些相似。”


    “真奇怪,他的魂雾能化猫化蛇化鱼,在海里翻腾,阿暄,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你若是身体稍微好一些,是不是也可以呢?”


    裴暄之原本才玄降回神,独自坐在孤灯旁,只想跟她说说话。


    闻言暗暗坐直了身体,只觉得太阳穴处一阵抽搐,牵连额前一圈疼得眼前一阵发白。


    他抬手揉着眉心,知道她猜测到了些什么,不过她能猜到的肯定不是全部,只要是这其中她能问到的,他不想过多隐瞒。


    他不禁咳嗽了几声,忍痛轻声说道:“当然……”


    “我还能见到你此前养的那只金狸吗?”


    “我会尽力的……”


    “掌门真人知道小金狸吗?”


    “知道,见过,还打过招呼……”


    “我原先梦到过一条金色的大蛇。”


    “是吗?姐姐想看的话那我也试试,不过那种东西应该不是很讨人喜欢,你别嫌弃。”


    颜浣月听着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不免问道:“你怎么了?”


    裴暄之抿了抿唇,“入秋了,有些冷,可能染了风寒。”


    “那你还要来天堑?”


    颜浣月开始双手捧着黄符,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却有些微凉,


    “魂雾若能变化说明你身体越来越好,无论如何,那都是好事,我会为你高兴。所以,暄之,你最好乖乖地待在宗门,等我回去与你当面细谈。”


    她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柔和的安慰,却更有九成切实的威胁。


    裴暄之垂下眼帘,眉目间的凝重化开不少,神色间却略有几分释然,依言轻声回道:“是……那你早些回来,我很想见你。”


    符纸忽地飞上半空燃烧起来,化作一片轻灰。


    颜浣月拂开那片符灰,耳畔似乎回荡着他方才的咳嗽声。


    她盘膝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从藏宝囊中取出那两簇冰火抛在身前,运起灵力注入其中,开始炼化。


    原本,不就是愿他康健平安的吗?况且,掌门真人都已知晓此事。


    有账等见了他的面再算也不迟,如今若相隔两地时吵起来,依他的脾性,难保不会突然黑血上头跑到天堑来。


    颜浣月运着灵力炼化冰火,又扔了几颗灵石进去,折腾了半晚上,只得一抹尘灰大小的赤色珠灰。


    她屏住呼吸将珠灰妥善收藏起来,真怕呼吸大点儿将那珠灰吹飞。


    藏宝囊中的另一张黄符明了又灭,显然对面的人也是还未睡下,只是不知到底该不该继续沟通,所以一时祭开黄符,一时又掐灭。


    她和衣躺下,将黄符抽出来,丢了一个法诀,低声说道:“方才吃药了吗?”


    一直枯坐在孤灯旁未曾挪动过的裴暄之点了点头,抚了抚手中的小玉相,“嗯,吃了,你睡醒了吗?”


    颜浣月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想同你说话。”


    颜浣月叹了口气,“我还有些困,再睡一会儿,很晚了,再过一会儿恐怕天都快亮了,你也赶快休息。”


    裴暄之咳嗽了一会儿,声音咳得有些哑,“睡吧,我听着你睡,我也好睡得安心。”


    颜浣月将符纸放在一旁,很快睡了过去,等醒来时,黄符早已烟消云散。


    她原以为自己昨晚会指着符细数他的罪过将他痛骂一遍,但他的声音传来时她竟然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生气。


    她也有秘密,她不仅给虞照下毒,她的黑匣子里还藏着正被千刀万剐的傅银环,她还有更大的秘密无人知晓。


    若有朝一日若她露出什么破绽来,他来质问时,她该怎么说呢?


    先这样吧。


    目前看来,就他这种分饰俩角耍人玩儿的把戏,但凡年龄超过三岁的孩子可能都不太乐意玩了。


    看来,他这般自幼病久了,心里多多少少出了点问题。


    她以前就觉得他隐隐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疯劲,而今又知他一时做人清冷疏离,一时做猫乖戾谄媚,正常人都很难装得出来。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


    身上病心上病,病多了人也不愿细陈病症,多些陪伴沟通,心上的病或许也能治。


    不过她需要摸一摸北地的情况,暂时没有时间,所以就先这样吧。


    至少,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天衍宗,康健平安地渡过这几年,莫应前世之命,哪怕他喜欢变成什么模样逗着人、骗着人玩都可以。


    出门的时候天依旧是黑的,大片大片的雪花鹅毛一般蹁跹。


    那位给她使过下马威的飘渺宗许澜捧着一个盒子正在雪地里发东西。


    颜浣月走过去一看,果真是用金丝圈穿起来的避水珠。


    “这是虞氏这次送来的,是虞家主亲自请丹阳宗所练避水珠,诸位道友、同门,请自取用。”


    颜浣月衣襟上压着蓝莹莹的避水珠独自从黑暗中走出来。


    许澜瞥了她一眼,见她蓝衣红绦,粉面桃腮,一副气血充盈夜无忧思的模样,不禁在风雪中轻嗤了一声。


    风声很大,颜浣月却听到了。


    她径直走到许澜身边,问道:“许道友,我得罪你了?你嗤什么嗤?”


    许澜原本见她来时并不多言,也很好说话,一开始被他摆了一道也没有追究,一来就要求做巡检阵法这种最苦的活,便以为她要么是性子软,要么就是作为裴寒舟的儿妇来给脸上贴金的,轻易不会与人起冲突。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这种不咸不淡的厌憎都不至于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面。


    他平日也很少与人起冲突,被颜浣月不顾体面当着众人的面问到脸上,自觉脸面有些挂不住,反而更怒了几分。


    “颜夫人与裴公子成婚,虽是恩义之举,如今也当真是金尊玉贵,避水珠都比旁人先得,只不知你酣然好梦时还记不记得当年的虞十二郎。”


    颜浣月冷笑道:“裴氏早已零落,我算什么?不过是个还要入海腾波的寻常修士。可我不像许道友,对别人的人生有那么强的掌控欲,我不会要求谁对已经错过的人负责一世。”


    又道:“不过,许道友既然这么羡慕,不如直接同虞十二郎成婚吧,想来也甚是舍己为人,云京虞氏千里山河,无论如何也保得你金尊玉贵,十指不沾春水。”


    许澜蓦地抬手指着她,“你!”


    天衍宗内有人说道:“许道友,此事早已是往事,道友休要再提,况我门中师妹自来后日夜不辍,勤勤恳恳,哪得‘金尊玉贵’四字?道友若再空口污蔑,就莫怪我等爱好舞弄些刀兵了。”


    颜浣月对开言之人行了一礼,转身走回队伍末尾。


    许澜咬牙瞥了她一眼,心知自己确实是出于私情,在常人眼中并不占理,便没再说话。


    可凭什么曾经的未婚夫病得如在人间炼狱,而她却可以毫无挂碍地活着?许澜觉得大多数人都不正常,所以很多女人被纵坏了……


    比起所谓恩义之举,他更愿意相信她是个见异思迁的浅薄女子,被魅妖惑眼,便要与原本的未婚夫退婚。


    这种胆敢主动退婚的女子,为什么没受到该有的命运惩罚?为什么没有人指责她?


    为什么老天不曾睁眼,明明虞照该越过越好,越来越强,甚至有朝一日超越裴寒舟,让她对着裴家那个病秧子,永生永世都活在当初退婚的懊悔痛苦之中……


    本该是这样,不是吗?为什么却完全背离他的期待?


    “颜道友,抱歉,许师兄为人是有些古板。”


    海面之上,飘渺宗的一位弟子如是说道。


    颜浣月笑道:“古板不知道,自大得倒有些明显,你也不必代他说抱歉,抱歉本也不是他的心意。”


    众人又因今日的事多说了几句,这才沉入海中。


    颜浣月往日从未发现过法篆的缺漏,也没听别人发现过,可她今日在海底法篆中却找到了一处极为细微的裂痕。


    她很快贴上一张黄符,掐诀催动,没一会儿,上空的海水中就沉下一道人影来。


    “师母!”


    颜浣月吐了个泡泡,又掐诀传音道:“这里有处裂痕。”


    宋灵微衣不沾水,飘然穿过海水,到裂痕处,令颜浣月继续巡查,自己在那里修补。


    修补完后只打了个招呼便又出海去了。


    来去匆匆,颜浣月原本还想问她为何递上积雪峰的拜帖她未回,可眨眼之间她便消失了。


    颜浣月飘过去看了看那处修补的痕迹,觉得修补上去的法篆用法莫名有些奇怪。


    可同她一起的那位飘渺宗弟子却道:“我看不出来宋长老所补法篆有什么问题,你太小心了,新人都有这个问题。”


    颜浣月用琉璃镜照了许久,没有再看到任何缺漏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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