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男魅妖结为道侣》 1、泽水困 陶有言双手捧着一个老漆斑驳的旧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裹满蜡油的烛台和一老碗,老碗里黑中泛绿的粘稠浓液腥臭掀人。 他自己也不知这碗中的东西是什么,只是按照师父的吩咐,每日照例端着这碗闻着都想吐的东西走到幽深潮湿的地窖中,把这碗东西喂给地窖里的那个人。 要说那是个人其实有些勉强,但它又确实有点儿人的轮廓。 照师父的说法,那是个走了邪道的诡修,为了提升修为吞食了不少妖物和修士,甚至连魔都吃,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古怪。 陶有言压着呼吸缓缓走下台阶,潮湿与恶臭扑面而来,他习惯性地咒骂了几句。 又突然觉得自己都快成玄门的准弟子了,这么咒骂多少有失水准。 他干咳了两声,腾出一只手来理了理打满补丁的衣襟,昂起头来,拿起几分姿态,脚踏四方步往地窖深处走去。 地窖深处是用一些烂木材在三面土窖墙前钉出的一个牢房。 陶有言将烛台拿起来顺着牢房的缝隙往进探了探,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正窝在墙角处在地上悉悉索索地划着什么。 似乎察觉到光影的临近,它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纵是这么每日一面地见了三年,陶有言的心还是猝然一紧,背上冷汗不由自主地被激了出来。 他尽力压住这种不适感,将牢门打开走到它身边。 它长着几只血红大眼的脚边落着三个用泥捏成的小泥片,圆圆的,类铜钱,一面掐着印,一面光滑平整。 那几只血红大眼看向他,空洞地眨啊眨。 地上有几道或长或短的横线,它方才应该就是在划这个。 陶有言在师父的书上见过这种横线,也在算命先生的小摊上见过这种横线。 他知道那叫卦,却看不出是什么卦相,因为师父说这几年仙缘未至,还不是教他学道的时候。 他一个好后生学不到这等好东西,偏这害人的诡修学了自后还到处害人,这让他有些不好受,伸手从它背后拔下来一株开着白花的水毒芹。 它哀嚎了一声,水毒芹细细的根须带着血肉掉在地上,脓血从它背上的那个血洞里流淌下来。 满背的花花草草受此浇灌,皆摇头摆脑地振奋起了精神。 陶有言差点吐了出来,他根本想不出这个满身不是花草眼睛,就是畸形手足的东西以前当人的时候到底长什么样儿。 陶有言曾经想过她面前那乱糟糟的黑发和从头顶倒垂的那灵芝看一看她的模样,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怕碰坏了那颗血色大灵芝。 他向来不喜欢在这里浪费时间,多待一刻都嫌晦气,只得拿起大碗,搭好漏斗,将那碗东西顺着她脖颈上插着的一根细竹筒灌了进去。 许是这么灌多少是有些疼的,它低低地呜咽了几声。 露着点儿白骨尖儿的十指拼命地张开又攥紧,呈现出极端痛苦下的微微震颤,血液混着尘土滴了一二滴。 灌完之后,陶有言收了碗,转身过身去拿烛台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一双黑布长靴。 他眸中一喜,抬起头看着眼前出尘脱俗的男子,欣喜地唤道:“师父。” 男子朝他点了点头,说道:“有言,今日已是你仙缘到来的时候了,我特来恭喜你。” 等了三年终于迎来了这一日,陶有言简直狂喜。 他也顾不上身处地窖之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便拜,口中言道:“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男子说道:“先有一事得交你去办,你可熟悉这云京城?” 陶有言再一拜,才道:“师父,弟子祖上几代都是云京中人,以前还有些家世,只是而今没落了些,不甚体面,让师父见笑了,但弟子对云京城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男子笑道:“这些都是外物,不必在意,你既是云京中人,可知晓颜逸、江映云夫妇二人?” 陶有言立即振奋精神道:“弟子自然听说过,二十三年前云京妖祸,正是颜氏夫妇二人抵死相抗,才等到天衍宗掌门裴寒舟前来斩妖。 那时江夫人身怀六甲,还是她将弟子和家人拽进聚灵阵中,弟子全家才得以活命的,只是夫人她......腹中婴孩被妖物活剖,夫人也身死道消了。” 男子看了一眼那角落阴影中那麻木不堪的身影,遗憾地叹息道:“真是可惜,而今裴掌门之子濒死,裴掌门为救他以血为养,一夜白发,修为亦或有损。 当年天衍宗屠魔无数,而今魔族残部杀上天衍宗,我也要去看看了......” 陶有言生怕师父不带自己,忙说道:“师父,您要交代弟子去办何事?” 男子并不先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首看了一眼地窖入口处满是尘埃的木梯,说道:“你先到那边站一站。” 陶有言依言走到入口处的木梯下,许是师父下来时未曾将地窖口的木盖盖好,一道天光从两扇木盖正中的位置投入黑暗之中,落在他肩上。 他挪了挪脚步仰头看去,天光便斩在他眉心正中处。 他听到地牢那边破漏的悲鸣经久不止,可那里豆烛微微,只能看到师父投映在墙角的高大身影。 他看到师父将带血的硕大灵芝装入一个小小的锦囊之中,还有许许多多难看或好看的花花草草,畸肢怪眼。 这三年都是如此,师父会定期来摘走它身上的灵株,但从未摘过那灵芝。 “有言,过来。” 陶有言咽了咽口水滋润了一下干涸的嗓子。 男子凭空取出一柄剑递给他,温声说道:“我既要往天衍宗去,这邪残诡道死期亦至,不必再耗费灵药续命了,她吸了别人不少修为,这具身体好歹还能练成丹药治病救人,也算是消了她的罪孽。 你练练胆,将她头颅斩下,再将她带去虞家交给虞照,就说帮他即将进门的夫人治病用的。” 陶有言接过剑,看了一眼地上那个满身都是大片模糊血洞的身躯。 他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它头顶上冒着黑红血水的血洞,目光落到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时,才见那竟是位年轻女子。 “师父,您让弟子杀这诡修邪道,弟子当然愿意。只是当年虞十二郎与颜姑娘成婚当夜跟如今这位新夫人私奔,颜姑娘因此身死,弟子倒想这新夫人病死算了。” 男子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大约是因为他竟敢反驳。 陶有言马上改口道:“弟子遵命,只是不知会不会溅血,还请师父您避让一二。” 男子抬眼看着角落里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执剑起身的陶有言,冷言道:“不必避让......世人之宿命无常啊,值得一观。” 在陶有言举起剑时,听到他师父站在地上的六道横线前,对着角落里的人低声说着:“天欲绝你,纵纯灵如何?不过命盘之馐,几人争食。上兑下坎泽水困,这卦,是你所卜,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一剑斩下,血浆横飞。 陶有言恍惚间看到一女子模糊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隐隐听到耳畔有人轻声叹息道: “这位阿兄,你误拜邪诡,还是速速逃命吧......” 陶有言恍惚了一下,那声音并不真切,渺然而遥远,他根本不想相信耳畔飘散而过的清风。 可是能在经历多年折磨之后,在死后还能劝杀她之人尽快逃命,她真的会是师父口中那等大奸大恶之人吗? 也或许,只是邪修临死前蛊惑人心的手段呢? 陶有言下意识离那尸首远了一些,下一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师父手中的麻布袋将尸首装起来。 只是那句不知真假的话到底在他心中徘徊不绝,因而麻袋送到云京虞家后,他并未立即回到师父暂居的院落中。 可等他请人去打听时,师父的那处院落也已经人去楼空了。 夜色降临,他躺在房间中翻来覆去,心中疑惑越来越深,正打算明日启程去明德宗打听一下师父这个人。 忽听窗边一阵轻微的响动,还未及起身关窗,已被一柄长剑从眉心处生生劈开。 轻柔的月光下,他圆瞪的眼珠中映着的那位器宇轩昂的青年满是愤恨的模样。 他曾向往过这位青年,也曾厌恶过这位青年。 云京神仙子,虞氏十二郎。 虞十二郎怎会屈尊来此贫民之家?他这般愤怒,是来为那尸首报仇? 原来师父令他送尸首去虞家,就是让他去送死的啊...... 那在地牢中被当做活壤种了三年灵药的人是谁? 虞氏在云京势力这般大,为何不曾找一找她......也省得,他当真误杀了好人...... 颜浣月冷冷地看着虞照杀人灭口后又连夜赶回郊外的隐雨别院。 别院明堂之内高高的仙鼎下,火光猎猎,烟雾氤氲。 她原还对虞照抱有些幻念,却不想他接到麻袋后,只对家仆假称麻袋中只是些许小小的玩物,转身却立即将她投入仙鼎之中,欲要为谭归荑炼药治病。 他去杀人,说要为她报仇,却是为了灭口。 她心中原本因彻底解脱还算得上平静,可今日所见令她的怨念似海啸一般澎湃而起,又忽见从仙鼎中流出的烟雾卷荡不息,都向她这边奔涌而来。 有个甚为惑人声音劝告道:“入魔吧......入魔之后,你会是这世间最强之人......” 她被烟雾裹得几近窒息,面目狰狞,心中怨恨涛涛,却下意识地想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哪里有最强之人?这诱人入魔之声,怎比我还要无知狂妄? 若修魔便可世间最强,那人为何还要苦苦修真问道、驱魔杀邪?我曾拜闻三家之道,盖以‘正心正行’为为人之要,人都做不好,便能做得好仙与魔?” 正思想间,仙鼎下的虞照突然抬起头向她看了过来......《 》 2、春山一梦 天衍山外,黄昏飘雨,漉漉潺潺的雨雾如轻纱烟云一般氤氲于苍翠青山之上。 清凉山风裹挟沁人水汽拂开窗上细薄竹篾结成的矮帘,将春时第一场细雨吹到正趴在临窗木案小憩的少女脸庞上。 木案上靠墙的位置放置着一个老旧古朴的三层茶架,茶架边几摞旧书、两沓新纸并一架新旧掺杂的毛笔。 最边沿的位置,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其上坐着一个长嘴壶,炉中火腾腾耀耀,熬煮得壶中热水沸沸扬扬。 春雨薄寒,山风沁凉,炉火轻暖。 天色越加昏暗下来,阴沉沉的,没个好光景,雨势也渐渐大了起来,满天斜飞,洒若银豪。 一滴雨露被萧萧山风吹入帘中,忽悠悠落到少女轻阖的右眼之上,自带一段微凉。 挂着水珠的长睫微微一颤,颜浣月缓缓睁开双眼。 似乎还未从灵魂深处的剧痛中挣脱出来,她清亮的双眸深处,不甘与悔恨似狰狞的黑雾,瞬间爬满眼眶,紧紧勒住她的眼球与脑子。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她不断睁大已在顷刻间被血丝绕满的双眼,十指指尖猛然插入臂下木案案面。 巨大的痛苦之中,她发狠扣紧十指,猛然一攥,无数木屑骤然纷飞四散。 只在大案案面上留下两个被生生抓烂的大洞,十指沟壑,中有一空。 握着尖利木屑的手鲜血直流,她终于扬起青筋暴起的脖颈,歇斯底里地厉声发泄,“啊!” 正趁清凉天气在茶庐边的书房内听雨小憩的顾玉霄浑身一抖,猛地坐起身来。 压了压剧烈的心跳,气恼地从小榻上爬起来推开窗户,冲不远处竹林掩映的茶庐大喝道: “颜浣月,你鬼吼鬼叫什么!” 喊叫声骤然停下,他整了整差点被这一嗓子吓飞的神魂,正打算顺势躺下继续听着潇潇竹雨入梦去。 却见一阵开门声后,一道雾粉色身影从竹林小径中疾步跑了出来。 顾玉霄见她满脸惊慌,额上不知是汗是雨,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双手扎满白纷纷的木屑,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 她眼中血丝遍布,眸色森寒如刀,只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唤了句:“顾师兄......” 顾玉霄被她的眼神惊了一下,不知这位小姑奶奶在茶庐里干出了什么事儿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不免有些紧张。 颜浣月天资一般,是个五灵根的低阶小修,自出生时起被抱进了天衍宗,到如今还只是个未能通过试炼大考成功拜师的外门弟子,只是在外门知经堂学习。 知经堂的主事长老封桦长老正是顾玉霄的师父,因此顾玉霄平日也会帮着管理外门弟子的修炼与杂务。 今日颜浣月在弟子居舍前与同门师弟薛景年打了起来。 薛景年一个正式拜师的内门弟子,反倒被她这么个外门弟子收拾得挺惨,因此几个平日与薛景年交好的弟子也纷纷过来声讨她。 倒也怪薛景年多嘴,非评判起了颜浣月与虞照的婚事多少拖了虞照的后腿,弄得平日里很是乖巧的小姑娘硬是憋着哭声,牙咬得死紧,看起来真是恨不得活撕了薛景年。 顾玉霄向来处事松散,没有深究责罚,给了薛景年一瓶药,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又将颜浣月带来茶庐安慰了几句,便放她自己待着,也不知她突然这么跑出来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那染着血的白色木屑,当下起身跳出窗户,攥住她的肩飞身将她抓到了茶庐。 一进茶庐的门,顾玉霄余光里就瞥见师父最心爱的那方黑漆大案上飘了两片雪白的木屑。 他再侧首仔细看去,两个透底的大洞上空还悬飞着未曾落下的白屑。 顾玉霄“嘶”了一声,拉着颜浣月走了过去,边走边察看着大案上颇显“垂死挣扎”的十指痕迹,咋舌道: “颜师妹,你这把弄得可以啊,跟虞师弟闹了矛盾,回来就毁我师父亲手做的木案,你等着挨罚吧...... 话说你这修为何时这般厉害了,一扎厚的黎云木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你就这么生刨的?是不是用了散生水?” 说着一把将她按到大案后的木椅上,掐诀将她身上沾的雨水弄干,顺便拔光了她手上的木刺。 而后悠悠哉哉地往一旁的木架边去取药,“我说你啊,何必呢?虞师弟这次要去临江做的任务也是你能跟着去添乱的?人家薛师弟也没说错啊,你打人家作甚。” 颜浣月看着顾玉霄在木架边挑药的背影,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满手的麻痛一阵阵袭来,竹帘外风雨寒凉,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狠狠攥紧双手,满手伤口受压,疼痛剧烈了起来,她心中竟因这剧痛升起了无边狂喜。 一切都是真的...... “伸手。” 她黑眸微动,回过神来,缓缓张开十指。 耳畔是满山风雨,手心落满清凉。 被虞照打散魂魄时,她曾以为就要如此憋屈地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冰冷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垂落到衣袖上。 顾玉霄见她如此,以为她知错了,原先的气恼不禁也淡了一些。 他收了药瓶,先将案上小炉中的火压灭,小心翼翼地提起开水沏上一壶热茶。 茶入杯盏,他自己拈了一盏,又推给颜浣月一盏,有些不自然地安慰道: “你修为也确实太低了,跟着去临江也只是挨打的好胚子,虞师弟还得护着你,哪里能安心除妖?别生气了,今日雨后定有新笋冒出,明日咱们去后山采些新笋来煮鸡肉鲜笋汤吃,可好?” 颜浣月没有回应,却忍不住想起前世洞房之夜,谭归荑突然出现,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们二人。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位虞照口中的寻常道友,已与他互诉衷情,二人早已私定终身,虞照也已答应谭归荑,会在退婚后与谭归荑成婚。 新婚当夜,虞照追着谭归荑离去,她亦追了出去,却被虞照的结界挡在深冬漆黑的雪林中。 在那片雪林中,她不但被林中突然发狂的妖兽拖拽撕咬,还等来了时常跟在谭归荑身边的傅银环。 傅银环看着是一副名门正派的模样,却不知是在何时走了妖道邪修的路子,拿她这具纯灵之体当做活壤,在她身上挖了无数血孔,将药种畸种挨个种下、收割、重种,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药种在她血肉中生出无数细细的根须,不断扎入她血肉深处中,钻入骨缝,汲取纯灵之气。 后来,这种痛便有些麻木了...... 她虽曾救过傅银环一次,却与傅银环并不相熟,傅银环之阴毒险恶、恩将仇报,她恨到了极点。 可对于虞照,她始终认为自己与虞照至少还有同门之谊,虞照身为世家之后,又是天衍宗弟子,肯定是因为找不到她才未曾来救她的。 她那时已经不奢望获救了,身体挖成了蜂窝一般,灵海、灵脉、浑身气血枯竭殆尽,她只想有人能来杀了她,令她尽早死了解脱就好了。 而今想来,真是天真又愚蠢。 死前才知她竟然一直都被关在云京城,凭借虞氏在云京的根底,若真心想要找她,简直轻而易举。 而根据虞照收到尸首当日与家人的对话可知,他也不曾向师门回禀过她真正失踪的缘由。 只说她自离了师门见了繁华富贵,便越发贪图享乐了起来,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不满婚宴未用最好的酒菜,不满虞家为她夫妇二人备下的三进大宅,不满闹洞房时亲戚们的笑闹,还不满谭归荑的上门恭贺,连夜负气逃婚离去,等被找到时,已死于深林妖兽之口。 在世人眼中,痴情负责如虞照已是为她守了三年,才最终决定与谭归荑成婚的。 看看,虞氏一门对于她这等出身与修为的鄙贱之人的想象,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庸俗、势利、心性卑劣。 在收到她的尸首后,虞照非但未将她好好收殓,还觉得她既然已死,不如好好物尽其用。 他将她拆骨挖心,碾碎内丹,一件一件丢进仙鼎之中炼成丹药去救谭归荑。 虞照拿她献鼎时还口口声声念叨着她这般心善之人,必定不会介意用尸首救助他人的,他代谭归荑谢谢她颜浣月。 满嘴皆是感念她,可却在察觉到她魂魄仍未消散时,未免她这一缕神魂被谁感知到后抖出真相,毫不犹豫地一掌震碎了她的魂魄...... 颜浣月眼泪逐渐断流,眸中阴冷盘绕,脑袋更低了几分,死死咬住下唇,以免冷笑出声被顾玉霄察觉出不对劲。 顾玉霄一边饮茶,一边曲指敲了敲木案,叹惋道:“上好的黎云木,好可惜......等师父回来了,你的罚是跑不了的,趁着这会儿,吃点好的吧。” 说罢放下茶盏,挥了挥衣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说道:“清早修炼甚废功夫,此时微雨真宜小憩啊。” 几步踏过竹林,滴雨不沾,又从窗中钻回屋里倒头便睡。 颜浣月独自一人坐着,许久,伸出刚刚上了药膏的手,捻起那盏热茶来。 茶盏胎薄,烫得她伤口分布最多的十指指尖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意,她却似乎一无所知,只垂眸看着缭绕着水烟的茶汤。 那个因修为不佳,眉心还点着赤红色护灵诀的自己,穿过曾被以各种缘由荒废掉的数载光阴,静静地与她对视。 虽不知那一切只是空山微雨时的一场闲梦,还是一步一步走过的往日轮回,可妖兽撕咬、灵药生根、魂魄碎裂之痛,却也做不得假。 她看着暗金色茶汤中的自己,小小的外门弟子,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个时候的她还是个满心幻梦,不专修炼的天真之人。 叹可叹,二十年蒙尘未破,一死后才见真我。《 》 3、兄弟一样 因着五灵根的最低天资,还有纯灵之体对修炼的限制,她曾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体内与外界灵气平衡,用了六七分力修行了一段时日。 但看着一些曾共同在知经堂修炼的弟子们一个一个通过了宗门试炼脱离外门,拜了师父,而她自己却一年又一年留在原地。 于是她心有懈怠,未免被人察觉她修炼也无甚大用,干脆就彻底不好好修炼了,一切将就便可,何曾用过功? 此后用心不专,浑浑噩噩混到受囚那三年间,才渐渐回想起那些被荒疏的岁月。 让人真正承认自己的不足或错误,有时是件很难的事。 但这世间没有人是毫无瑕疵的,错就是错,已经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了,况且她只是年少无知懒怠于修炼,而不是为非作歹,杀人害命。 她自幼入门,三岁进入知经堂,在天衍宗懒散学道十七载,到头来却连几个发癫的妖兽都对付不了。 即便她只是五灵根,这种事说出去也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若非是被那些妖兽牵制住,也不会遇上来寻谭归荑的傅银环。 人终究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或早或晚,或深或浅。 十三岁时荒废的经籍,十四岁时未练的刀法,十五岁时敷衍的符篆...... 那些曾经因懒怠偷闲而自鸣得意的岁月,都在她二十岁那年的隆冬老林中,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可这只是她前世的选择,就算她选择成为乞丐,也没有人有资格来夺她性命。 但道理如此,修仙界中一如傅银环那类人,哪里会遵从这些? 颜浣月怔然出神许久,待凉风擦鬓而过带起她鬓边步摇泠泠作响时,才稍稍回过神来,见天色已越发暗了下来。 以前怎么从未注意过,天衍山的雨竟也可以如此迷人。 暗无天日的囚牢里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朦胧远景,此时化作无比清晰的水汽山色铺展眼前,她竟还能有幸再临山前...... 她不禁拈着茶盏,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帘外青山斜雨。 许久,另一只未执茶盏的手掐起一个太上玉清诀,双眸湛然,轻声敬道:“谢天道之有容,渡弟子于冥冥。” 敬罢此语,伸手卷起竹帘,瞬间野风盈袖,亦拂开她满面旧尘。 她猛然将盏中茶水倾洒入苍山雨雾,敬予浩渺乾坤。 风雨愈急,她收回手缓缓放下竹帘,拿着犹存残烫的杯盏,又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趁着烫意直接仰头猛灌了满满一大盏下去,几乎瞬间将她唇齿咽喉烫得暴泡出伤。 她却双手掐诀树起结界,咀嚼着这越发折磨人的痛楚,扔下茶杯,仰头大笑,笑到眼泪奔涌,笑到几近窒息。 “还活着,我还活着!” 发了一阵癫之后,颜浣月挥手收起结界,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推测而今大概是什么时候。 方才顾玉霄所说的,虞照要去临江不愿带她,因此惹她不满之事她是有印象的,好像是十七岁那年春天的事。 她如今还记得那件事倒不是因为虞照,而是她因虞照与薛景年起了口角,抓烂了薛景年的脸,意外的是,薛景年竟然没有追究。 那是她自七岁之后唯一一次胜于薛景年,因此心里多少会拿出来回顾。 其实前世她始终愿意粘着虞照,倒不是多么喜欢他。 只不过是因为虞照在这一辈弟子中修为较高,天生双灵根,五岁入门,十三岁时就已通过外门大考拜入凌虚峰峰主座下。 她以前彻底放弃修炼后很想离开天衍宗,一是一年又一年的考炼她始终不能通过,实在无颜与同门相处,二是想要放弃不适合自己的事,去凡世过寻常日子。 她自小就期盼着能去云京虞氏成婚,见一见父母札记中所记之繁华盛景。 她也从小就知道虞照对她虽有些好感,但终究还是意难平,若当年她母亲不是为救虞照母亲而死,虞照绝不会与她有什么瓜葛。 而她对虞照的情感,很大程度上就寄托在对云京的无限向往上。 可是前世云京一行,却丝毫不曾令她开心。 父母旧友之冷眼,虞氏众人之贬低,清晰如昨日所见。 虞氏受恩于她父母,他们即便看不上她,也根本不好提出解除婚约之事。 所以前世下山之后她其实也对虞照说过,若是他一直过不了他自己那关,可以在带她在云京一游后,由她向虞家提出解除婚约。 她甚至还为此写了一封告知师门自己愿独自在云京生活的信。 当时虞照质问她为何要说这样话,怀疑她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可后来,他又说给他几日考虑,可等到了云京之后,他坚定地要与她成婚。 直到成婚当日,谭归荑闯进大婚婚房中,她才知晓虞照之所以要提前与她成婚,不过是因为与谭归荑闹了矛盾,为了气一气谭归荑,逼其现身而已。 更有甚者,他竟然说他不想辜负两个女子,她尚且有些发懵时,谭归荑立即要拔剑自刎,他便瞬间偏向谭归荑。 千里迢迢欢欢喜喜跑到云京的她,成了一个相当可笑的笑话。 她以为受尽冷眼之后,这位新婚夫婿即便不念夫妻之情,好歹也会念及同门之义尽一尽地主之谊。 哪怕去追谭归荑时也将她带上,哪怕三个人在一起将此事说开,也至少不要让她在父母曾守护过的,自己心心念念的云京成为一个笑话。 可他没有,他毫不犹豫地去追谭归荑,用禁制将她挡在雪夜深林之中。 思及此,颜浣月忍不住自嘲般地笑了笑。 若她记得不错,在虞照去临江的半月之前,谭归荑等人亦来天衍宗来寻他,计划与他同行,而她也曾被掌门唤去问过一件事。 她抬眸看向帘外云雾缭绕的青山,记得那日好像就是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她被薛景年说配不上虞照还非要跟去临江拖他后腿。 薛景年再据此说到了当年云京妖祸之事,因涉及她父母,她一时恼怒,直接扑上去与薛景年撕打了起来。 但她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被顾师兄带到茶庐后,就在茶庐中烧着热水准备沏茶,却不想睡了过去,那日炉火燎着了两页新纸,烧焦了她的鬓发。 虞照也因她抓烂了薛景年的脸,一路来到茶庐对她一顿教训指责。 很多时候,虞照总愿意来规训她。 因为在宗门之内,他算得上是那批既有家世又有修为中的一人,他不屑于指责规训别人,所以那些需要倾泻的情绪,就都倒在了她这个未婚妻身上。 虞照比她年长六岁,在她小时候,只要不上课,他时常将她带在身边,只要她不听话,他就不许她去膳堂吃饭,有时一饿就是一整天。 这种状况,在她长到八九岁,懂事敢告状之后才渐渐好转。 思及那些往事,颜浣月面色平静,抬手沏了两杯茶。 而后就坐在那被抓烂了的大案边,吹着凉风,看着帘外碧峦,饮茶等待。 不多时,就闻得院门前有人轻叩木门。 颜浣月抿着茶,听到竹林对面的顾玉霄懒洋洋地应了声,脚步并不十分轻快地踏过木廊去开了门。 一时又格外清醒地招呼道:“虞师弟怎么来了?” “顾师兄,浣月可在此处?” “在茶庐里,虞师弟......” 颜浣月放下手中的茶盏,稳稳地坐在原位,隔着一方已毁之案,定定地望向沉着脸从门外走进来的青年男子。 恨意像毒液一般从牙根里涌了上来,方才口中被烫伤的地方泛起搅肉碎骨般的痛。 颜浣月用自己的所有理智竭尽全力地压制住一刀生劈了他的冲动,狠狠攥住布满伤口的手,露出如寻常乖巧的笑容,声音里却尽是遮掩不住的沙哑,“虞师兄,找我?” 虞照一身青衫不沾水汽,眉间眼底皆是少年成名之人特有的自信与清傲。 他直接立在门边不远处与她对望,一副严肃的模样,并不往她这边多走一步。 他虽注意到了她说话时沙哑的嗓音,却也并未在意。 “虞照,跑这般快,就如此着急见你未婚妻啊?” 一道欢快的少女声音从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身鹅黄衣裙的谭归荑从门外跃了进来。 她的同门师弟萧惕然紧追着她进来,一身玄衣的傅银环却只是迈上台阶,立在了檐下。 颜浣月的目光穿过三人直接看向负手而立的傅银环,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漠然瞥了她一眼,又转过身去看院中小竹林了。 这玄色身影与前世重叠,颜浣月做活壤的三年里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曾救过傅银环一次,为何他却要那般待她? 为何她一世只落得个未及还奉深恩,至死尽沾恶果? 可现在想想,纠结那些做什么?总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许多人行恶,就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她要做的不是理解他,而是好生修炼,亲手杀了他。 谭归荑先到虞照身边撒气一般搡了一下他的胳膊,又喜笑颜开地看向颜浣月,“颜道友,你看银环做什么?是不是发觉他比虞照还好看?” 虞照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门外的傅银环不经意地转过头来。 颜浣月自然而然地收回目光,忍下心口翻腾的、作呕的恨意,低声说道: “哦,那倒不是,前几日见了傅道友,见你们亲近,以为他是你道侣,今日却不如令师弟跟你跟得紧,我感到有些奇怪,是以看向他,啊,不知二位是何关系,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除了傅银环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之外,虞照和萧惕然的脸色都僵了一下。 谭归荑无奈地笑着,随意地摆着手,眉眼里带着点儿不屑,却还是大度地解释道: “不是,怎么你们这些小姑娘家家脑子里就只有情情爱爱那点东西?我们时常一起问世试炼,可谓是生死之交,大家都相处得像兄弟一样,哪里是什么道侣,怎么,虞照,你们同门之中平时不准男女弟子一道出行试炼啊?”《 》 4、霜缨 颜浣月心中讥讽,睁大眼睛满是探究地看着她,好奇地问道:“哦?是吗?” 虞照忍无可忍,直接呵斥道:“住口!我们皆在此处站着,你一人稳坐案后,不知起身相迎,简直毫无礼数!” 颜浣月被斥得莫名其妙,只是这时候才明白,偏爱大多如此。 即便虞照自己心里这会儿已经被捅了几刀,但还是会坚定地护着谭归荑,连她多说三个无关紧要的字都不行。 颜浣月自幼长在天衍宗,除了每年下山帮天衍宗周边的农户做一些犁地耕种的简单任务,很少下山。 因此她自幼也没什么猜忌他人之心,更不知身有婚约的虞师兄原来还可以与他人相爱。 所以前世之时,她也从来看不出这其间的差距,还一直觉得自己如他口中所说,无礼而庸陋,应该处处学着谭归荑。 顾玉霄原本在檐下立着,这会儿一脸官司地从门口滑进来。 他蹙眉看着颜浣月,嘴唇简直快要抿成一条直线,狠狠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站起来。 颜浣月非但视而不见,还自顾自地招呼道:“顾师兄,来喝茶,给你倒好了。” 顾玉霄猝然闭上双眼,简直没眼看这丫头。 平时乖得不像话,今日不知是哪里搭错了筋,平白显出一股子憨傻与反骨来,半点都看不懂人的眼色。 虞照见此脸色又冷了几分,沉声说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昨日在谭道友面前胡言乱语,今日又抓伤了薛师弟的脸,还在此撒疯卖痴,你如今是越来越粗鄙不堪了!” 顾玉霄诧异地说道:“虞师弟,你在说什么?颜师妹虽于修炼上偷懒,但平日很是乖巧听话,何时如你所言?” 谭归荑拽了拽虞照的衣袖,劝道:“虞照,你别这么说嘛,你不是要好好来安抚颜道友的嘛,我不是给了你一枚玉簪吗?赶紧送给颜道友,她们这种小姑娘都是这样敏感多思需要哄的,你跟她讲理做什么,好好哄哄就行了。” 虞照听着她的劝解,看向颜浣月的眼神越发不满了起来,渐渐地,竟有一种悲哀自他眼底流露。 或许是悲哀于不能与心里最爱之人相守,或许是悲哀于终要与这样的颜浣月成婚。 可颜浣月的脸皮却好似比城墙拐角还厚,根本就不在意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喝着茶。 她敛着眼帘,虞照看不到她的眼睛,却不免猜测起其中到底藏着怎样的无知、庸俗、讨好、懦弱与自以为是。 她在他看来一直是这样的。 但他其实并不厌恶她,可......他忍不住将她与谭归荑比较,她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他尽可以屈待她,她总不会离开的。 萧惕然也看不惯天衍宗这个没什么出身与本事的外门弟子,轻嗤了一声,“师姐,你也不看看人家愿不愿意领你的好意,我看她并不欢迎我们。” 颜浣月看着杯中泛着波澜的茶水,前世,在与薛景年大打出手的前一日,她确实因想要随虞照去临江而说了几句抱怨的话。 那时候她蠢而不自知,看不出这其中的微妙之处,所以她抱怨的是虞照,没有一句带上谭归荑。 可听到了虞照耳中,就是觉得她在谭归荑面前撒气就是冒犯了谭归荑。 前世茶庐之责时,她从一开始就毕恭毕敬地听训、道歉、接玉簪。 那时她一是觉得自己抱怨、打架确实有些不好,二是不想再让虞照在朋友面前丢面子,可前世萧惕然也依旧嘲讽着她。 她早在那三年不断回顾此生所历之事中明了,尊重与退让在某些人眼里只是懦弱的代表。 你尊重他,给他面子,他反倒会觉得你好拿捏,偏偏要来欺负你。 谭归荑瞪了萧惕然一眼,又推着虞照走到大案前,挤眉弄眼地催促道:“虞照,大气一点!男子汉大丈夫别跟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计较,赶紧哄好了,你带我们三个在你们宗门里转转。” 颜浣月缓缓抬头看着她,似乎穿过那段光阴,看到红烛摇映的新房中,谭归荑眼眶泛红,哽咽着说道: “颜道友,你不知我有多痛苦,我第一次见他就心悦于他,可他却与你早有婚约,我无数次劝自己成全你们,可我真的不能没有他,你也没那么喜欢他,求你将他让给我好不好......” 碧玉桃花簪递到眼前,颜浣月看向虞照明显有些不满的眼睛,她起身伸手拿起碧玉簪,又看向偶有一瞬稍显落寞的谭归荑。 谭道友,这一世,我就早早成全你们,看看你们“兄弟”二人最终能结成怎样的果。 碧玉簪在她手中化作一把玉屑,飘飘洒洒地落到地上。 在场几人都不曾想到她竟会将事做得如此无礼。 虞照震惊地看着她,沉声斥责道:“颜浣月,你可是疯了?” 颜浣月拍了拍手上的玉屑,含笑道:“虞师兄,你心上有了别人,却反过来对我挑三拣四,还需令我感恩戴德受你二人这般羞辱?整个世间都没有此等道理。” 颜浣月平日温顺听话,平和得像是一团柔柔的棉絮,怎么捏都是软绵绵的,很少会反驳别人。 虞照本就吃惊于她今日的乖戾,又被她说中了心事,不禁下意识地反驳道:“简直满口胡言,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你可是真疯了?” 颜浣月指着虞照对谭归荑说道:“谭道友,其中到底真相如何,你们心里清清楚楚,我只说中了他的心事,他不敢承认,反倒怪罪起我了,这世上的疯女人大都是如此被冠上的名头。” 谭归荑秀气的脸蛋“唰”地一下白了,不过转瞬间就又勉强挂上笑,说道:“颜道友,你误会了......怪我当兄弟与他相处,我还以为虞照的未婚妻会是个清醒豁达之人。” 萧惕然站在后方,看不到谭归荑的异常,只瞥了颜浣月一眼,冷哼道: “你不过是妒忌我师姐比你好看、招人喜欢罢了,放心,我师姐像男子一般大方明快、坦坦荡荡,与你们这等扭扭捏捏的小气女子可不同。” 颜浣月放下手中的茶杯,颇为疑惑地问道:“大方明快、坦坦荡荡的就只有男子吗?我没有同人比美的闲情逸致,也不觉得说一个女子‘像男子一样’是什么顶级称赞。” 萧惕然气得两腮鼓鼓,到底年岁尚浅,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反驳的话,只能咬牙瞪着她。 颜浣月懒得看几人,强压着胸中越窜越高的杀意与怒火,知晓自己如今的修为根本不足以同虞照、傅银环相抗。 她尚且可以让虞照做一段时日的磨刀石,至于傅银环,今冬会在雍北重伤昏迷,她以前能在那时救他,今生也可以在那时杀他。 杯中茶饮尽,她起身去墙边净盆中舀清水冲洗着茶杯,闲聊一般寻常地说道:“虞师兄,既然你看我这么不顺眼,不若你我的婚事就此退了吧,我明日就写信寄去云京。” 顾玉霄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几步跨到她身后,夺下茶杯,压着声音说道:“颜师妹,你撒气也有个限度,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虞照今日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近来欣赏而喜欢的人面前,被她揭心扒肺地说了一通,脸面上已经很挂不住了,眼下她又不知发什么疯竟然要求退婚。 一个无依无靠,天资平平的孤女当着众人的面退他的婚?他自小就知道,她是他的人,她凭什么敢生出这样的心思? 可是......若是颜师妹自己提出解除婚约,那他便可以与归荑...... 但是,这样传出去,云京虞氏还有什么脸面? 横遭背叛的愠怒在他心底绞缠,理智却比情感跑得更快一些,他的脸冷得可怕,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同意。” 颜浣月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原本想压抑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冷笑着嘲讽道:“不同意?虞师兄有不同意的资格吗?” 萧惕然双手抱臂靠在门边,撇了撇嘴,满不在意地说道:“云京虞氏的婚都敢退,当真是富贵于卿如浮云啊,怕不是说说而已罢了。” 颜浣月直接被气笑了,“阁下既然这般推崇虞氏,恰逢我退了虞师兄的婚这般千载良机,阁下不如自己上吧。” 萧惕然一瞬站直了身子,怒喝道:“你这嘴贱的嘶虫!” 颜浣月将杯子放到桌上,并不看近处面色沉重的虞照与一脸尴尬的谭归荑,只笑意盈盈地看着萧惕然,温声说道:“你这叫丧的老鸹。” 萧惕然少年心性,明显经不起言语刺激,满眼怒意地指着她斥道:“你......” “何事喧闹?” 门外忽有一道女子不怒自威的声音和着风雨传来。 萧惕然恶狠狠地瞪了颜浣月一眼,生生将口中的话忍了下去。 众人皆循声向门边看去,一青衫女子撑着一把染墨油纸伞自竹林小径中缓缓行来。 到檐下时,傅银环不着声色地往一旁让了两步,青衫女子一边收着伞,一边向他略施一礼相还,而后才踏入茶庐,与众人一一见礼。 顾玉霄笑脸相迎,道:“师妹,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虞照稍微收起了心底的怒意与隐晦的失落,掐诀见礼道:“韩师姐。” 颜浣月见了她虽难掩心底亲近之情,可到底畏惧尚存,只能恭恭敬敬地说道:“见过韩师姐。” 韩霜缨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那被生生挖了两个大洞的黎云木黑漆大案,眼底显露出几分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向颜浣月言道:“颜师妹好,掌门传唤你往长清殿去,说是有事相商,我去你屋中不曾找到你,有人说见到二师兄带你往茶庐这边来了,是而我特来寻你。”《 》 5、弟子愿意 颜浣月暗暗掩下眸中神情,照自己以往那好奇的习惯问道:“韩师姐可知掌门唤我何事?” 韩霜缨说道:“不知,你快去吧,别耽误时辰。” 虞照冷冷地瞥了颜浣月一眼。 颜浣月应了声“是”,只向韩霜缨与顾玉霄二人告辞,先行出门,趁着昏沉的天色,取了一把雨伞离了茶庐往长清殿去。 天衍山脉横亘八百余里,天衍宗立派所用的也不过只是天衍山脉东部边角的天衍三十六峰而已,仅此,已是百里有余。 天衍宗之外的巍巍天衍山,深林莽莽,山岚浩荡,不知多少散修、道人结庐隐居其间。 每逢四季好时节,常有隐士抱花携茶入天衍宗访谒游宫、清谈论道。 长清殿所处的守拙原却并不属于天衍三十六峰,而是三十六峰北部一片和缓的山中小平原。 守拙原最初并不叫守拙原,而称逍遥洲,只是十八年前掌门真人于明德宗渡湖登峰后,必须将它改了名。 外门弟子的学舍房舍、天衍九堂、藏书阁、客舍等皆在此处,气候合宜,风景尤美。 从守拙原穿过山坳纵空而下十丈,便可至天衍宗境内百里城村小镇。 比起各峰之上清净到无聊的氛围,守拙原可以称得上是天衍宗最为热闹的地方。 各峰弟子时常会借着到藏书阁查阅经卷的名义到此游玩,或与一些聊得来的同门谈天说地。 颜浣月一路行来,时时贪看故地,路过不坠湖时,见到三五位天衍弟子在湖边挂着木风铃的木亭下赏雨,她撑伞立在雨中掐兰诀礼过。 亭下一着织锦灰色衣衫的少年冲她晃了晃手中剑,微微仰头笑问道:“宝盈师妹,这是去用饭吗?我们一起去膳堂带些饭菜来亭中吃可好?” 搭话的少年是掌门座下三弟子宁无恙,时常领问世堂任务下山,他身边的几人都是问世堂几位长老座下弟子。 她三岁入知经堂修炼时,宁无恙也还在知经堂修炼,见她年岁小,常喜欢逗她,就算后来拜入掌门座下,对她也颇为照顾。 他唤的“宝盈”,是她的小名。 颜浣月父母原为天衍宗外门弟子,许是天生资质太差,修炼多年未有进益,入内门无望。 为不荒度此生,便自请离山,领了师门五十两赠银,往云京去寻个生计。 恰云京有妖物突生祸乱,二人亦被妖物所俘,最终为救百姓死于妖物手中,颜浣月便是被那妖物生生从她母亲腹中剖出的。 若非当年天衍宗掌门裴寒舟及时赶到,颜浣月恐怕也与父母一道身殒了。 她母亲也正是在护虞照母亲逃入云京城内的护生大阵时才被妖物擒住虐杀。 当年虞氏举族东归祭祖,只虞照母亲并几个几乎没有修为的家眷留在云京。 那场妖祸,是被这两个修为都够不上内门弟子门槛的年轻人拼死守住的。 他们打开了护生大阵,等来了救援,在死之前燃起周身灵脉,催增修为,真正踏上了内门弟子的门槛。 那夜虞母缩在阵中,看着裴寒舟默不作声地抱起已落在她脚边法阵边缘外许久的小小血婴,用一方上好的丝绸去擦拭孩子身上的血迹。 虞母突然声泪俱下地起身冲出法阵,抢过那婴孩,当场许下自家儿子与这婴孩的婚事,过后还想给她取名“念恩”,但被裴寒舟给否了。 毕竟再念恩,也该是虞家,而不是这个孩子念恩。 颜浣月的名字是裴寒舟找到颜氏夫妇的札记后才定下的。 札记中这两个才出师门的年轻人从最开始得知有孕的惊喜期盼,取名时的斟酌谨慎,都有所记录。 二人前前后后取了好多名字都不满意,只以“宝盈”对孩子做小名称呼,直至临死半月前才确定了“浣月”这个名字。 “颜师兄思量许久,非欲为孩儿取“浣月”之名,曰;‘吾心若清江,昼时映云之浩荡,夜来浣月之清辉’,厮缠多日,又以琼楼之宴相诱,只好同意。 白日云寥廓,长夜月至辉,纵是何时意不展,也盼宝盈守心辉,莫自苦与卑。” 这是她母亲江映云的最后一篇札记。 无人知晓云京城中,那两个还对眼前一切充满好奇的年轻父母,在死之前可曾共赴过那场琼楼之宴。 他们二人或许不知,二十年后他们的女儿重返云京,却还听闻有人在批判他们的救人之举不够思虑谨慎,不够周全,不够有自知之明,不够体面智慧。 有些人列出了无数自觉高超的除妖救人计谋,有的说该苟着活命,有的说该自己先跑,有的说可以归顺那妖物。 人们都很聪明,人们都很有办法,人们口沫横飞、信誓旦旦,好像但凡是个人处在他们那样的境地,都会做得比他们好。 他们二人也或许不知,他们天资不佳,孩子的修炼天赋虽也算垫底,却是个难得的纯灵之体。 前世的许多年后,他们的女儿也因这点天道倾顾,与他们一样,身死云京。 被她所救之人折磨,又被他们当年所救的孩童斩首。 裴寒舟将颜浣月带回天衍宗后照顾了三年。 直至他师姐元虚峰峰主宋灵微出关后,才强行将颜浣月从他身边带走,送到知经堂开始修炼。 裴寒舟带她的那些年长清殿里唤的都是她的小名,直到她去知经堂后大家才知晓她还是个有大名的人。 但那时小名已经叫开了,许多人依旧唤她小名,可随着她渐渐长大,这么唤她的人也少了,但有的人还是一直这么唤她,宁无恙便是其中之一。 颜浣月的目光不断在对亭下众人脸上流连,“诸位师兄师姐,掌门传唤,恕我今日不能相陪了。” 宁无恙才从外面回来不曾到长清殿拜见,有些好奇,便问道:“师父何事唤你啊?” 颜浣月心中虽已知晓,却说道:“不知,韩师姐只说掌门传唤,我先告辞了。” 说罢继续在雨中前行,不一会儿,落到长清殿前的玉阶上。 她到主殿飞檐下时,掌门首徒苏显卿恰从殿内出来。 如同她记忆中一样,苏显卿并不与她说话,只是接过她手中的伞,示意她直接进去。 颜浣月抬袖擦了擦脸上薄薄的雨水,提起裙摆,抬脚踏入长清殿内。 殿内布置一切如故,几盆碧叶白花的寒玉幽兰错落有致地供在几处高高的方几上,南窗下的描金木案上摆着一尊三足铜香炉,香炉被白烟流瀑遮掩,如炼丹的仙鼎。 掌门真人裴寒舟一身蓝色绣沧澜纹样的衣袍,一人独坐殿中。 颜浣月将双手藏入袖中,目不斜视走入殿内,朝着起身走下高位的裴寒舟行礼道:“见过掌门真人。” 裴寒舟微微抬手,一道温厚的灵力扶了一下她的手肘,裴寒舟抬手指了指东边的一排椅子,说道:“不必多礼,坐吧。” 颜浣月转身朝东边的座椅走去,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十步之处的东侧内室门上垂挂着的烟青纱帐。 透过室内微微晃动的暖橘色灯烛,她隐隐可以看到一个拥着斗篷静静地坐在纱帐内的少年轮廓。 前世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缥缈纱帐之内,他即便还披着斗篷,身影却好像比她记忆中更加清瘦羸弱一些。 她暗暗收回目光,走到椅前背对着不远处的纱帐就坐。 裴寒舟却并未回到高位上,只是负手在殿内徘徊踱步。 颜浣月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裴寒舟即将说出的话。 终于,裴寒舟走到她面前,试探着问道:“浣月,你体质特殊,若能与一个人结为道侣或可救他一命,你愿不愿意?” 前世掌门也是问了这句话,她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反问道:“敢问掌门真人,难道是虞师兄出事了吗?” 那时掌门答道:“并非你虞师兄。” 不是已有婚约十七载的虞照,她哪里肯答应,所以表态道:“既有前盟所在,弟子此生只愿与虞师兄结为道侣。” 那日掌门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令她回去了。 她也是此后才知晓,原来掌门口中之人,是他唯一的孩子。 当年掌门真人下山除魔时曾结识一魅妖,同行了一段时日。 直至他为使天下宗门弟子即便不进巡天司,也可以继续入世修炼,于明德宗横渡至善河,三登君子峰后修为受损,独自回宗门的路上被那魅妖掠去强行双修,才有了这个孩子。 魅妖与他双修本就是为炼化元阳提升修为,有了孩子后更是炼化起了腹中胎儿。 功至半途,却始终炼化不彻底,这才无奈将孩子生了下来,致使那个孩子自出生之日起便羸弱不堪。 孩子也在出生后被她送到长安一户人家收养,魅妖也只告诉掌门孩儿已被炼化。 那孩子十六七岁时,养父母才送信到天衍宗来,说是当年的孩子尚在人间。 颜浣月知晓,掌门并未提前告知她真相,是因为不曾打算用以往恩情来压她。 颜浣月已在前世明了这些事,心中也已对虞照了无挂碍,只想着结为道侣而已,尚有合离之时,若是能救一救掌门之子,也无甚不可为的。 她记得她死之前听到傅银环的话,掌门之子处在濒死之际,掌门为救他散尽修为,一夜白头,致使魔族趁机攻上天衍宗...... 瞬息之间思绪万千,颜浣月几乎没有犹豫,颔首答道:“弟子愿意。” 殿内一瞬安静了下来,隐隐只余凉风穿门过户之声,桌案上香炉流溢的白烟被吹得失了本相,飘摇聚散、千变万化。《 》 6、暄之 裴寒舟虽违背良心为儿子争取一回,但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根本未曾想到她会一口答应。 他立即说道:“你同你虞师兄尚有婚约,此事......” 颜浣月低头摩挲着自己的膝上的裙纱,闷声闷气地说道:“弟子原本就不喜欢虞师兄,弟子也自知虞氏一族对弟子的出身也颇多微词,既如此,成婚是结两姓之好,又不是为了受气的,弟子已同虞师兄提了退婚。” 裴寒舟以为她只是又和虞照闹了矛盾,刚想开口劝慰,余光却看到了那片静静浮荡的纱帐。 他眼底闪过挣扎,最终别过目光,看着颜浣月因淋了点儿雨满是炸炸毛的发髻,叹息道:“回去吧,今日之事,切莫与他人道。” 上一世掌门也是这么说的。 原来哪怕她同意,掌门也会再三思而行,想来说这话是为了今日之后,旁人知晓那少年身份时,不至于议论她眷恋云京繁华,不念旧日恩情。 可只有她与掌门家那位小郎结为道侣,虞氏才不会因被退婚而自觉失了面子再做纠缠,反而或许还会借此赚不少脸面,退婚会更顺利。 虞氏报恩欲娶的女子,又为恩义,选择痛舍云京繁华嫁与一个病弱小郎,虞氏只能忍泪成全。 这世间哪里再来此等能令虞氏一门恩义翻番又顺心如意之事? 照那一门的行事风格,甚至会送一份好礼来,呵...... 她端坐在椅子上不走,回首看了一眼那纱帘,又回过头来仰视着裴寒舟,满脸无辜地说道: “掌门真人,就算您今日不问,弟子也还是会取消和虞家的婚事的,而今既然能救人,为何不令弟子来救呢?” 裴寒舟转身踱到对面一排椅子前,颜浣月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低声说道:“他生来羸弱,不知寿数几何,又有一半魅妖血脉......” “弟子愿意。” 裴寒舟讶异地转过头来,半晌,问道:“当真?” 颜浣月极为诚恳地点了点头。 裴寒舟沉吟许久,忽而凄然一笑,道:“想不到我裴寒舟也有此等自私自利之时......放心,只需成婚结心契后,用你心契温养他而已,将来你若反悔,想要任何补偿,只要无伤天理,我都可双手奉上。” 裴寒舟立刻抬步往殿外走,边走边说道:“我先去同封长老与师姐商议此事,之后我会与你细细说明,你在此随意歇一歇,我令你显卿师兄稍后送你回去。” 一阵风拂过,裴寒舟已不在殿内。 阴雨黄昏的晦暗压了下来,殿内暗了许多,只有东侧纱帘内那盏灯烛散着微弱的光。 颜浣月站起身来,转身面对这那片轻轻荡着涟漪的纱帐,恰有一声低低的咳嗽声从那里传出来。 她抬脚一步一步踱到纱帐前,看着里面朦朦胧胧的身影,心中虽明了,却还是轻声询问道:“掌门说的就是你吗?” 许久,一道冷冽清灵的声音似沉月之溪一般,悠悠缓缓地沁了出来,“是我。帘外风浓,还请姑娘帮我关一下门。” 他在这个穿春衫的时节还裹着深秋的斗篷,自然是因为畏寒,这会儿殿内凉风缭绕,他方才咳嗽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颜浣月指尖稍稍祭起法诀,纱帐内雕花窄门悄无声息地阖了起来。 她刚转身走出几步,几声极力压抑的低咳在她身后空旷的大殿悠悠荡开。 前世她见过他两次,如今回忆起来几乎想不起他的模样,只是约摸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某次远远看到,听旁人说了他的身份,第二次见他,是她离开师门去云京之前。 那年中秋,宗门弟子大多归乡探亲,不坠湖边的月夜下,她拿了自己做的两盏河灯准备放,却偶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沐浴月辉独坐木亭下。 竹节串成的风铃叮叮咚咚。 她放了河灯,他沉默不语,却似乎也曾侧首看向一湖明月星天,两盏河灯烛影。 她离开时终于压抑不住好奇,问了句:“亭下是谁?” 他只轻声回道:“裴暄之。” 她还不知他们二人谁年岁大一些,不知该称兄还是该道弟,只得按长安那边的称呼,问道:“小郎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明月微风里,他犹还带着病中虚弱,轻声慢气地说道:“还好,多谢姐姐挂心。” 脆弱的,孱弱的,与如今一模一样的...... 颜浣月走出长清殿,见天色昏暗倾轧,几乎看不清外物轮廓,雨势更大了一些,雨丝扑进飞檐下,沁凉不已。 苏显卿一手拿着伞,一手提着一盏明亮的竹灯笼立在殿门外飞檐下,正对玉阶下路过的几个还在知经堂学书的弟子说道:“一会儿晚课去晚了,小心被封长老责罚。” 那几个弟子中的一人乐呵呵地说道:“苏师兄,正是封长老放了堂里的晚课,命我们背书,明日各斋师姐师兄检问,我们正要去藏书阁哩!” 苏显卿了然道:“那就快去吧。” 说着转过头来看着颜浣月,眸中带着一点看好戏的意味,却淡淡地说道:“颜宝盈,那......我也将你送去藏书阁吧。” 颜浣月点头应是。 她点了头,苏显卿却有些不适应。 照她以往的性情,必然会毫无底气地顾左右而言他,磨磨蹭蹭地闹着要耍要躲懒,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就同意去藏书阁看书。 只是她既点了头,苏显卿也不好出言打击,只得违心地鼓励道:“好,那就去学出个名堂来。” 等走过一片楼宇到了藏书阁门口,苏显卿完成师命,转身便走了。 藏书阁高十六丈,共五层,每层上穹都有一巨大玄天八卦静静地流洒光辉。 但那光辉与天上月轮星辰相关,这会儿天阴,藏书阁内也有些黯淡。 一楼长厅两侧,数十排三丈高的书架向东西两边次第排开。 书架与书架间隔宽阔,数位弟子手执烛台在半空中飘上飘下地查找着书籍。 颜浣月在门边值事处领了烛台和两个信封,掐法诀用指尖小火苗点上烛台。 走到长厅东侧,按照记忆路过符箓、水文、天文、世理、奇门等书架,在洞天架前找到了正在此翻找经卷的韩霜缨。 韩霜缨身为知经堂封长老的三弟子,行事却比前面两个师兄更加严谨老成,因此颇得封长老倚重。 自今年以来,知经堂平日早晚课所学,开始由她做辅讲。 颜浣月知晓今日晚课取消,她多数不会回房休息,而是会来此看书。 韩霜缨抽出所寻书卷放入藏宝囊,转身落地时,就见一片昏暗中,颜浣月手执一盏烛台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高大书架边仰头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颜浣月还颇为腼腆地冲她笑了起来。 韩霜缨觉得有些稀奇,颜浣月这等惯爱偷懒的人往日见了她不啻于耗子见了猫,肯定当场就撒丫子跑开了,哪里会这般乖巧地立在一旁等待。 思及此,韩霜缨敛气落地,轻得无声无息。 封长老为人严厉,韩霜缨更是青出于蓝。 颜浣月以前就怕她,这会儿更是强压着内心深处对她根深蒂固的恐惧,轻声询问道:“听闻封长老令我等背书,想来问问师姐,我们心字斋的是要背哪本书的哪个篇章。” 韩霜缨暗暗眨了眨眼睛,看清眼前之人确实是那个乖巧腼腆,但就是提溜不起来的颜浣月,入知经堂十四年的五灵根,修为还比不上人家进来六年的五灵根。 颜浣月大约知晓韩霜缨在想什么,也深知自己以往荒废时日的形象在韩霜缨眼中是如何根深蒂固。 不免低头说道:“韩师姐,今日突然顿悟,以往荒废岁月的事,我已知悔了......” 韩霜缨愣了一下,看着颜浣月鬓边摇摇晃晃的碎白玉步摇。 她往日常系发带,左右不过那几件衣衫,少有闲钱倒腾自己,这步摇也不知是她从何处淘澄来的。 韩霜缨伸手捋了捋她的碎玉步摇,面无表情地说道:“知悔就好,看来你只是懒,不是蠢。” 颜浣月哽了一下。 韩霜缨继续说道:“五灵根也并非全然没有出路,灵微真人一介四灵根可为人族至高杀器之一,虽你是纯灵之体,但却最宜运转五灵根,不过需狠下功夫便是。” 说着顺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手覆在她天灵盖上。 许久,冷冰冰地说道:“也没被人夺舍,这话若是一时兴起说来骗我,我就将你吊在藏书阁大门上打上三天。” 颜浣月还未抬头,怀里就被塞了一册旧书,上书《下玄经》。 只听韩霜缨说道:“《运灵缓止篇》多年你都背不下来,若真心悔改,明日下午,留在堂里给我背一遍,运行一遍,这会儿自去二楼吧。” 颜浣月双手拿住那册书,身边一阵玉兰香风拂过,韩霜缨又飞上书架顶端找书去了。 颜浣月向空中之人微微鞠了一躬,拿着书册与烛台转身继续往东侧走。 路上单手翻开这旧书,见上面用新旧不一的墨迹写着诸多注解。 都是韩师姐的笔迹,从四种深浅的笔墨和全然不同的见解来看,此书韩师姐至少曾在四个阶段通读过。 初入知经堂修炼时,拜入封长老座下时,即将协助其师管理新入门弟子时,以及即将成为早晚课辅讲前。 颜浣月深知此书珍贵,心中想着韩师姐并未真的打击她,或许做师长的人对于学生弟子知悔明悟的选择大都是愿意极力支持的。 走到通往二楼的木阶前时,她刚一抬头,就见身着赤缇云袍的薛景年正笑着与一众男女同门从阶上走下来。 他脸上犹还挂着今日打在一起时,被她使阴招抓出的三道血痕。 见了她,薛景年下阶的脚步顿了一下,笑意也顷刻消失。 只瞥了她一眼,又好似未曾看到她这个人一般继续往下走,一众人跟着他呼呼啦啦从她身边经过。 薛景年与她同岁,出身长安薛氏,大略比她晚两年入知经堂,他五岁入心字斋还傻不愣登的时候,还是她带着他熟悉宗门的。 只不过后来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她这个提不上号的废物只想默默地待着,也没有了上前凑合的闲心。 纵是如今想来,她也想不起他们是从何时起开始彼此看不顺眼的。 薛景年拜入清虚峰尹长老座下之后,人长大了不但修为涨了,也知晓怎样才能诛心了。 原先还只是打斗而已,后来刺激她的时候,他惯拿她与虞照这不相称的婚事阴阳怪气,激她犯错。 若放在前世,凭她与薛景年互相厌恶的程度,今日藏书阁这种场景她多少是会为此起些波澜的。 悄悄瞪一眼或者偷偷骂一句也实在算是寻常。 可此时再见十七岁的薛景年,她竟恍恍惚惚有些死生回顾之感。 以前那么讨厌的人,死过一回再看...... 嗯,果然还是很讨厌。《 》 7、死气 不过她倒也过了会与他无谓相争的年岁,只静静地立在木阶旁,等着他们走过去后自行拾阶而上,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薛景年走出几步后意外地没有收到她暗戳戳的白眼,不禁回首看去。 见她已提裙走到木阶转弯处供放的一盆剑兰边,脸上平静无澜,不见丝毫怒气。 薛景年神色暗了一下,转身随众人大步往大门边走去,依旧与人悄声交谈,只是原本挂在脸上的笑也淡了许多。 藏书阁二层一半是藏书室,一半是静室,二楼的人比一楼多,颜浣月走过的前几间静室内都是座无虚席。 她到第五间静室时,才见人有些稀稀落落,门上挂着“暂诵室”的旧木牌。 她便进去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投了点灵力进烛芯令这一簇火苗亮了三倍,翻到《运灵缓止篇》背了起来。 背一遍,同时运行一遍。 藏书阁的蜡烛材质特殊,足以燃烧上一天一夜,等她再抬起头时,静室内静悄悄的,已经没有人了。 她在静室东北角专门放置纸张与笔墨的桌上拿了笔墨与两页纸张,回到原位将退婚书信写好晾干,装入信封收进藏宝囊中。 这里分外寂静,除她之外,别无他人,这足以让她放松紧绷许久的神魂。 一旦她开始放松,傅银环和虞照的身影伴着许多旧时情景轮番在她眼前出现。 她闭上眼睛,眼前是曾经在乡间用灵力帮助村民犁地时见过的一抹血色。 一只雪白的羊被绑着四条腿躺在土地上悲鸣。 老道的屠夫提着一把雪亮的尖刀,“噗”地一下,自喉管处迅速插入心脏,再一把拔出刀来,血都淤入心脏处,刀只会带出一点点血。 比起直接割破喉管那种血液四溅的混乱场面,这是比较体面讲究的屠宰方式,不会脏了衣裳,也不会显得血腥。 她舔了舔唇,下午被茶水灼烧的痛感从舌尖蔓延至喉咙,这让她感到清晰的快意。 今年冬天,她也预备宰一只羊过年。 可是,这样体面讲究的手法,对于他来说,恐怕,还是太痛快了…… 独自待了一会儿,她将书装起来,拿着烛台准备到二楼膳室要些吃的回来继续看,却见膳室的门已经上锁了,整个藏书阁都不剩几盏灯火。 膳室一般在亥时才关,她又绕过一处小山水,到二楼南窗的盆栽松树下看了一眼更漏。 已经是子时了,她不免心中一惊,她竟也能安安心心地背三个时辰的书。 《运灵缓止篇》她虽在几年前就被要求背诵,但到如今大约也就能背过一两段至关重要的。 可好歹还算有一点底子在,韩师姐让她一天内背出这一篇并非在为难她。 但她到底天资普通,背了这么三个多时辰,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将这一篇顺下来,稍可运行完全而已。 她如今能使的不少术法都是缺胳膊少腿,按着想象生拉硬凑出来的,主打一个能使出来就行,至于其中运转的威力与效力,那是保证不了的。 她叹了一口气,再看了眼更漏,准备回去继续背书。 转头之间,余光却赫然看到已积了许多水的水丞里映出一张极其扭曲、充满无限怨念的脸。 她低呼一声,猛然退后几步,瞬间已是满身冷汗,有女子从近处的静室内秉烛出来,悄声问道:“何事?” 颜浣月将书收进藏宝囊中,硬着头皮掐诀蹭到水丞前,将烛台放低,迅速看了一眼,见那里面只有她自己的倒影。 她松懈了下来,对那女子说道:“抱歉,师姐,我方才看走了眼,自己吓自己。” 那女子笑道:“原来是宝盈啊,怎么想起到藏书阁来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颜浣月含含糊糊地说道:“嗯,就回去......师姐!”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笑意盈盈的师姐突然被手中的烛火烧得满身火光,皮肉刹那龟裂,下颌碎得掉落在地。 那满是燎泡的上唇却还微微上翘着,空洞的嘴亲切地问她:“宝盈这么胆小,要不要师姐带你回家哄你睡觉啊?” 颜浣月心口猛跳,双目圆睁,一瞬间她眼中被火吞噬的人全然消失。 她仍低头在对着水丞里泛着涟漪的水,水中的她双眸里映着灯烛微弱的火苗。 她慌忙直起身退开,下意识往方才那师姐出来的静室看了一眼,见那里昏黑一片,早已没有弟子在看书了。 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回荡在空旷的二楼,久久盘旋回绕,穹顶上的玄天八卦平和运转,洒下一片星辉。 她迅速将手放在烛火上烧了一下,疼。 她从藏宝囊中掏出一块还从未用过的旧罗盘,想看看这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古怪,却见那罗盘上的指针飞速旋转了一圈,猛地指向了她自己。 颜浣月脸色一白,难道是因为她是死后重生,罗盘认为她是妖邪? 可下一刻罗盘又胡乱转了起来,回归原位后就再也不动了。 或许是自拿到手里后从未用过,坏了吧。 她收起罗盘往北侧一处亮着灯烛的静室去,见里面坐着三个同门。 她请来一人用罗盘到更漏处查看,那师兄跟着她去查看了一回,罗盘指针一动不动。 看来她得换一个罗盘了。 那师兄还往水丞里投了一道探灵诀,依旧毫无反应。 “颜师妹,大半夜别在藏书阁瞎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省得误了明日的早课,况且,天衍宗的藏书阁里,你指望什么妖邪敢进来作祟?” 颜浣月低声说道:“师兄,我方才照水时看到一番异景......” 那师兄窃窃私语道:“你怕不是熬出幻觉了?藏书阁夜里幽暗,一时看走眼也是寻常,我有时熬得太狠,难免散了些心神,心神一散就容易受惊,行了,赶紧回去吧。” 难道是她许久未睡散了心神? 颜浣月并不太能这么安慰自己,她随那师兄一道回了他们的静室,一边背诵运行经篇,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每隔一会儿出来看一眼。 几个师兄师姐走的时候,她才跟着走的,等出了藏书阁,但见月白风清,春雨已歇。 她缓缓转过身去,璀璨星月之下,巍峨的藏书阁寂静伫立,幽暗深沉。 更漏处所见,或许真的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浣月......你平日虽懒散懈怠,却是最为心善的,问世堂每年所接耕收之事,虽没有酬劳,你却总是抢着要去的......” “浣月,你若知晓用你的血肉可以救人,也一定会愿意的是不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将你挡在林中的,是我没有顾得上你......我问心有愧,不敢让人见到你的死状,你尽可怪罪于我,一切与归荑无关......” “归荑若活着,也是你活着,不是吗......我代归荑谢谢你,你们是一个人了,我便可以守着你们......” 颜浣月默默地看着仙鼎旁映着火光的男子,穿着一身绛色衣袍,站在仙鼎之下,仰头看着盘龙顶盖上冒出的轻烟,满眼萧瑟地与那轻烟说话。 突然,他朝她看了过来,惊惧瞬间像无数条扭曲的狂蛇一般爬满了他的脸,他飞快地结起法诀...... 颜浣月浑身似被炸成了碎末一般,身上的每一分毫都承载着彻骨剧痛。 她猛然睁开布满狰狞血丝的双眼,全身自神魂里开始的被爆裂式的痛飞快碾压,冷汗一身又一身。 她看着桌上的摊开的书页,生生制止了自己想要撕烂书桌的冲动。 转身扑到地上,十指如钢钉一般叩入地上青砖,砖石碎裂,生生刨出十道沾血的痕迹来。 眼前的一切都极度扭曲起来,许多人在她耳畔狂笑、细语、哭嚎,她受不住这痛苦,也张着嘴,无声地跟着哭笑起来。 脸上汗泪交加,尘土成泥。 渐渐地,痛意褪散,她松开双手,无力地趴在地上,两方牌位供在远处的香案上,难出一言。 乌黑的鬓发湿哒哒地黏在她雪白的腮边,她眨着泪眼茫然地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晨光。 清冷而温暖的光芒被窗上的小木格分成一块一块,落到她衣袖上,也是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像无声的牢笼一般。 她看了许久,缓缓伸出一只指甲崩裂的手指在地上框住阳光的阴影上用血开了一个小口。 可没一会儿,阴影就囚着这格阳光移动到一边去了。 有温热的眼泪滑过脸颊,她魂魄被碎之后的重生好像也被戴上了一重刑枷。 死气...... 她魂魄里竟藏着从前世追赶而来的死气...... 她缓缓抬袖擦了擦眼泪,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先推开窗让晨光尽数照进来,又出去打水进来洗漱上药。 自己撕着白纱,手口并用缠好十指,用指腹和掌心捏着梳子梳了梳头发,也未绾起,仅用一根红色发带松松地绑在脑后。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犹还红着双眼、惊慌无措的自己,牵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那笑不甚真切,却足够安慰自己。 她对着镜中并不怎么坚强的少女轻声说道:“别怕,死都死过了,还能把我怎么样呢?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 知经堂心字斋外的一棵玉兰树下。 坐在高椅上勾着名姓的顾玉霄收起二郎腿,放下手上的花名册,看着眼前包得乱七八糟的十根手指,咋舌道: “过了一夜你这气也该消了吧?再说了,你生气也该冲着虞师弟去,这两天怎就偏跟自己这十根指头扛上劲了呢?” 颜浣月收回手,“顾师兄,我神魂不安,恐有深疾,想请半个时辰的假去医堂看看。” 顾玉霄眸光闪了闪,颇有些怀疑地看着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又在这给我装?” 颜浣月伸出手,“那师兄解开看看。” 看着那渗着血痕的白纱布,顾玉霄到底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摆了摆手,拂开身上掉落的玉兰花瓣,说道:“去吧,顺便去膳堂用了早饭再回来。” “多谢师兄。” 她走出了几步,顾玉霄偶然间抬眸看着那抹雾粉,见红色飘带在她身后的晨风中轻轻浮荡,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唤道: “颜师妹,昨日你抓烂的那个木案,掌门帮我师父换了一面更好的,不必担忧我师父责罚你了。” 那身影停了一下,逆风回首,说道:“知道了,顾师兄。” 顾玉霄又从椅子上起身稍向她走了几步,略压低声音说道:“也不知你那爪子是怎么回事儿,我黎明前去碎玉瀑练剑碰到薛师弟,那伤还在他脸上挂着呢,你这几日碰见到他记得绕着走。” 她眼下根本就没空想薛景年的事,面对顾玉霄的提醒,也只能颔首说道:“好。”《 》 8、退婚信 医堂的人这会儿大多都还在膳堂那边用饭,颜浣月在医堂的几座绿荫盈盈的院子转了转。 见西院的一间撑着窗子的明堂内,一女子正极为认真仔细地观察着桌上笼子里两只红眼雄鸡在互相啄咬。 女子边看还边在桌上堆着的一堆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边记边感叹道: “天天白吃白喝,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看柳师妹养的那只小笨鸡一招能干废你们两个,能不能争点气让我下午赢些点心回来!” 颜浣月稍待了一会儿,见那两只公鸡啄得差不多了才敲门唤道:“楚长老,我来看看伤病。” 大门径自打开,颜浣月提裙,迈进门口那片被眼中槐叶分散的斑驳光影里,满身的阴影与明光厮缠混斗、交织不清。 楚白衣仍站在桌边看着鸡打架,用手中小毫指了指,示意她坐到北窗下。 “怎么回事儿?” 颜浣月坐在椅上,双手捋了一下裙摆,应声答道:“自昨日起,觉得神魂剧痛,昨夜在藏书阁看书至子时,还出现了幻觉......也不知是不是幻觉。” 楚白衣终于回过头来,一双清丽的眼睛含着点笑意打量着她,说道:“是你幻觉了还是我幻觉了?你竟然会在藏书阁看书到子时?” 颜浣月可以向韩霜缨说以后想要好好修炼的话,因为韩霜缨算是她的师长,可面对别人她就难免有些含含糊糊,“要检查的,多少得背一些。” 楚白衣放下手中小毫,掐诀净手后又往手上倒了一点数种草药炼制的药液在手上涂抹了一遍。 走到颜浣月身前,抬手往她眉心一点,一道清澈的气息散进她灵台处,涤魂洗魄般的清爽。 “你这神魂康健着呢,只是身上不知从哪里沾了些死气,不过问题不大,伤不到你,好好修炼就能消散,或者你若知晓是谁的死气,给事主供奉些东西消散消散便是。” 颜浣月问道:“长老不若再看看,是我沾染别人的,还是我自己的......” 楚白衣“啧”了一声,嗔怪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若是你自己的死气,你还能坐在这里?一天天五迷三道的,净说些乱七八糟的傻话。” 虽那么说着,却还是以灵力探查她的灵台之处,最终摇了摇头,说道:“别太担心了,怎么可能是你自己的?” 颜浣月又问道:“若是我自己神魂里生出的死气,那我若与人换心契,会不会伤到他?” 因见她年纪不大却又这么认真地问这种事,楚白衣怪笑一声,最后竟在她肩上推了一把,道:“你这丫头,还怪知道心疼人的,这种事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哈哈哈。” 颜浣月继续追问道:“若我真生了死气,会伤到与我结契之人吗?” 楚白衣说道:“自然不会,就是真死了,死气缠身,为结道侣的心契亦可用,那种至纯至洁之物,怎会为死所阻?” 颜浣月心里有了数,便不说话了。 楚白衣抬手凭空一抓,一个白瓷瓶从西墙边的木架上飞入她手中。 她将瓶中灵液倒在颜浣月包着白纱的十指上,又轻又快地取下她指上的白纱,丝毫不曾粘连血肉,颜浣月只感到一点点刺痛而已。 楚白衣一边帮她十指上药,又顺便给她被木屑刺破的掌心和指腹上了药,边包扎边说道: “看来这死气还挺严重的,折腾成这样子你这傻孩子倒也是好忍头,一会拿些守元丹回去,每日睡前一粒......若是墨显宗的诡门还在......” 话还在口中,又突然回首看着门边,不一会儿,门外有人在开着的门扇上叩了叩。 颜浣月抬头,见薛景年沐着一身晨光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抓伤。 “楚长老,我伤了脸,来拿些伤药。” 楚白衣好奇又惊讶道:“这伤是怎么说来着?” 薛景年一本正经地说道:“与同门比试时,对方耍赖,不好好比,只想挠我。” 楚白衣迅速帮颜浣月包扎好,着急去看两鸡斗殴,说道:“现在这些小弟子们啊......伤药你自己去取便是。” 薛景年目不斜视地走到西墙木架边挑了一瓶药收进藏宝囊中,又恭敬地说道:“楚长老,弟子先告辞了。” 楚白衣随意点了点头。 等薛景年走了,颜浣月也起身告辞。 拿了一瓶守元丹刚走出医堂的范围,拐进一处林木葱郁的小路时,薛景年就站在前面一颗银杏树下等她。 见她过来,薛景年双手抱臂,轻声嗤笑道:“你除了会哭,会张牙舞爪之外,还有什么能耐?抓伤了我,不知来赔礼道歉,竟还对我视而不见。” 颜浣月咬了咬牙,她眼下敌不过薛景年,也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与情绪。 与其同这专司招事撩非的少爷废话,还不如去心字斋多看两页书,多运转一下功法。 “你手怎么伤的?” 颜浣月没搭理,沉默着走过薛景年。 他几步追上来挡在她面前,质问道:“颜宝盈,你真当看不见我?你看不出来我昨日是让着你的吗?你连我都不如,若真跟虞师兄成婚将来修为不足被他伤了......” 颜浣月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塞到他手中,斜睥着他,说道:“薛景年,你既然这般推崇虞照,好,这是我打算寄到云京虞氏的退婚书,恐怕你会很乐意替我跑一趟去寄了,好让虞照得以解脱。” 说完转身就走。 薛景年瞬间愕然,拿着那封信愣了好一会儿,略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说道:“谁知你是不是在骗我。” 颜浣月头也不回地说道:“容你拆开一观,想来你也不会毁了它,让你的虞师兄与我绑在一起受苦。” 听她如此说,薛景年捏着信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立即拆开信封飞快地扫了一遍,果真是退婚书信。 他压下混乱的心跳,唇边扬起一抹明快的笑意,冲她喊道:“颜宝盈,我让山下薛氏之人立即将信送到云京,你别后悔。” 颜浣月无声冷笑,她恶心得恨不能同虞照断得干干净净,怎么会后悔? . 正午时,颜浣月没有回去休息,仍留在心字斋中背书、运转缓止篇。 背了有一会儿,书案上突然“嘭”地落上一个食盒,她从一摞书里抬起头来。 顾玉霄笑嘻嘻地揭开盖子,说道:“昨日说了挖笋来着,看你手伤了就没喊你,这是师妹做的鸡肉鲜笋汤,她听楚长老说你这几日神魂不安,特意分了一份出来放了些安魂的药材熬煮,你趁热吃。” 说着拿开她的书,从食盒里端出一大碗鲜香扑鼻的鸡肉鲜笋汤,又拿出一碟虾仁小包子,一碟拌黄瓜。 又将碗筷勺子都递到她手边,转身便走。 颜浣月有些懵,起身说道:“多谢师姐、师兄,师兄留下来一道吃些。” 顾玉霄边走边回首笑道:“我回去午歇去,咱们啊,得讲究个天人合一,得懂养生之道啊。” 不料走得太过轻快,回过头差点同冲进来的薛景年撞了个满怀,幸而提前感知,脚下几个踏步半闪了过去。 顾玉霄稍稍站定,端正了衣襟,看着薛景年悠悠教育道:“薛师弟,颜师妹伤了爪子,你莫再招惹她了。” 薛景年心情似乎不错,保证道:“顾师兄放心,我今日不与她闹。” 颜浣月不知他来意为何,立在原地默默地打量着,未曾开口。 薛景年看向她,略抬了抬下巴,拿骄了点儿虚张声势的腔调,对她说道:“信我寄了,你纵是后悔也不成了。” 啧...... 颜浣月无言,她还以为又来找什么茬了呢。 颜浣月一言未发,坐下拈着勺子喝汤,今日还未吃过东西,一勺汤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一勺入口,再难停下。 她没想到韩师姐会亲自为她做饭。 前世怎么会一直以为知经堂那么多弟子,韩师姐是不会在意到她这个废物的呢? 原来从始至终,只是她自己将自己封锁了起来,缩在深巷里,不敢望天明...... 薛景年悄无声息地凑过来,立在她书案前,看着她颤颤巍巍的长睫,低声说道:“你后悔了?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分明不喜欢你,我......” 颜浣月双手端起那碗汤,也不管烫不烫,仰头猛地喝下一口。 而后淡淡地说道:“这些都太单薄了......薛景年,我后悔的事有许多,但永远不会包括这件,你走吧,我今日不想同你吵。” 薛景年浑不在意地说道:“我不是来同你吵的......我下晌再来找你。” 说罢随立在门边盯着他们怕打起来的顾玉霄一道走了。 颜浣月将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走到知经堂外的小溪边,将食盒浸入溪中,掐诀操纵溪水濯洗了一番。 等洗完回到书案前,还是继续运行起了缓止篇,周行平稳,内气畅通。 只是五灵根分化之力太强,《运灵缓止篇》疏导柔化的灵气通过灵海进入灵根后立即被按照五行削弱成并不均匀的五份,再进入每条灵根所连的灵脉时,相形相消,消耗过多,就无法使之充盈起来。 而灵海每息可运的灵气又是一定的,灵根过多,灵气也驳杂分散,比不得某一属性的单灵根可在一息之间便充盈周身灵脉,这便是多灵根修炼的难处。 虽难,但总是有人能走出一些非比寻常的路来,譬如掌门真人嫡亲的师姐,元虚峰峰主宋灵微。 一介农女,于村学窗外偷学,习得百二十字,至二十三岁才逃出家门拜入天衍宗,进知经堂二十年才得以拜师。 可此后不到一甲子天气,她硬是凭借着四灵根修至分神后境,成为人族与魔族相抗的当世杀器之一。 就算是放在同辈的单灵根之中,此等境界也是少有人可企及。 对于这样的前辈,颜浣月前世只是敬畏,自己的修为让她根本不敢多想一丝一毫。 可今生重来一次......在报仇之外,她还想成为灵微真人座下弟子。《 》 9、争执 下午韩霜缨带着心字斋的弟子们到试炼场试炼,寻常是弟子对练,今日却是三月一度的秘境试炼。 颜浣月随队途径风荷馆时,远远见萧惕然正百无聊赖地半趴在水榭栏杆上观鱼。 清风徐徐,涟漪漾金。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四目相接,颜浣月微笑颔首。 萧惕然许是还记着昨日在吵架时吃了败仗,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颜浣月倒记得,两年后,萧惕然被选入巡天司做巡天吏后,就再也未见他随谭归荑来过天衍宗。 巡天司是由明德宗牵总,联合各国宗室与各大宗门建立,用以稽查处置人族境内宗门弟子、散修野道、邪修妖魔所做祸事,在战时以保人族后方安稳。 当年各宗门灵脉牵聚巡天司,不再设置问世堂,一切问世弟子在经过试炼后,皆入巡天司为巡天吏。 又因当今魔族虎视眈眈,为避免人族内部纷争不断的局面,暂于司下立议事殿,各国王室派驻皇亲宗室于巡天司内,稍可商议诸多国事。 早年巡天司刚刚成立之时,为禁止所选各宗门修士在职司行事期间做阴司勾当,每人取了一缕神魂以便逃亡时仍能被牵制处置。 最开始,灵修界皆是热忱。 可在人族胜势初显时,强行粘合的后方便开始着急分割利益,渐驱分崩离析。 巡天司司正捏着神魂就是捏着所有巡天吏的命脉,在那个时节出过几次司正勾连一国宗室利用巡天吏杀人屠城、侵吞他国疆域、谋取私利的惨案。 更有巡天吏接受不了此类任务,又不想被操纵而提前自尽之事。 当年天衍宗折在巡天司的天之骄子便以十数计,掌门真人的两位师兄,一位师姐,皆是在神魂被操纵着屠城之后,自绝于雍州城外十里血地之前。 这才有天衍宗掌门裴寒舟,亲赴明德宗掌门温俭所设难关,横渡至善河,三登君子峰,只为令巡天司取消留魂之事,允各宗门重启问世堂。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各宗门及各国也清楚,斩了那个司正之后,巡天司于人族而言,仍是利大于弊。 魔族未灭,人族好不容易聚起的力,若轻易解散,极其容易击溃人心、混乱秩序,越发互相倾轧、各自为营,还谈什么与魔族相抗。 那次梳洗之后,巡天司内,各国宗亲言笑晏晏,背地仍旧争得天昏地暗,巡天吏为得比在宗门时更好的修炼资源斗得面上不显,水下惊涛。 照萧惕然这样的性情,在巡天司那样的地方,恐怕少不得吃些苦头。 颜浣月转身时,恰见谭归荑从远处跑来往萧惕然身边疾步走去。 韩霜缨回首看了一眼走在队伍最后的颜浣月,稍停下来等了一会儿,道:“颜师妹,不知你伤有多重,今日可还能持得武器?” 颜浣月看着包扎的双手,也不知是因楚长老给上的药好,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大半天过去,双手十指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 “可以。” 韩霜缨面色平静地说道:“可有勉强?” 颜浣月答道:“不曾勉强......多谢师姐今晌帮我做的饭菜。” 韩霜缨依旧毫无波澜,“不过寻常之事,何必言谢。既然不觉勉强,今日就看看你背熟《缓止篇》后,用得如何。” 颜浣月点了点头,答道:“是,师姐。” 试炼场为一处广阔的平地,纵横数里,设有各类试炼之地。 心字斋弟子们皆垂手立于一巨大法坛之下,法坛上雕刻有九朵向天吐蕊的白玉寒梅,每朵寒梅的每瓣花瓣之上,皆篆刻着八卦之中的一卦。 韩霜缨凌空飘飞至法坛之上,若飞絮一般落在最终心位置的一朵寒梅之中,双手掐诀,催动法阵,其余八朵寒梅的花瓣咯嘣咯嘣动了起来,开始飞速旋转组合。 “轰”地一声,似重石落下,寒梅花瓣皆“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数道灵气游走于寒梅深深的轮廓之中,汇于韩霜缨所在那朵。 一道汹涌的白雾冲天而上,带着迅疾劈风之声,在半空中绽开一处秘境入口。 蓝天流云下,猎猎衣风中,韩霜缨发丝飞扬,缓缓散开指尖法诀。 “今日试炼仍为个人试炼秘境已开,若闻得玉磬之音,须立即返还,若处理不完试炼中的任务,那就待到三日后重启秘境之时再见。诸位,入境吧。” 梅花法坛之上九朵寒梅不知能排衍出多少秘境来,颜浣月前世几次试炼大都被关在秘境之中,一度十分畏惧法坛试炼。 比起这个,她以前更乐意在一旁的奉法台上与人做纸人对决,至少输了就是输了,不会被困在秘境中自谋生路。 虽说此等试炼的话,秘境是会按照她自身修为设置关卡的,其中也有限制,不会真的重伤弟子,但也不代表当真风平浪静。 以前她被困在里面时,真的没少挨打挨吓...... 颜浣月竟有些怀念那些日子,她足尖轻踮,随一心字斋众人一道往秘境飞去。 可还未进去时,脚腕上突然缠上了什么东西。 她迅速回首看去,见脚腕上缠着一条长鞭,另一端,是一脸愤怒的萧惕然。 “颜道友,你当真寄了退婚信去云京?” 颜浣月浮在空中,红色发带翻飞,她手掐法诀,却未能挣开脚上的鞭子,不禁冷冷地说道:“是寄了,这又与道友何干?为何还来扰我修行。” 萧惕然满脸不可置信,“颜道友,你也并非真心与他退婚,又何必如此折辱虞道友,让他来恨你? 你什么时候退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退婚,让我师姐如何自处?请道友......不要太过小女儿心性,心量狭窄者,难行其远。” 颜浣月有些想笑,捋了捋鬓边乱发,平静地说道:“道友在说什么?这世间退婚之事本就寻常,我已将信物退还,也未收过虞家半点钱财,这般,退个婚就被折辱了?那虞师兄的尊严是有多么薄弱?” “你简直自私至极,你可曾考虑过虞家是世家,世家颜面......” 颜浣月忍不住笑了起来,“萧道友,我为何不关心我自己,非要去帮虞家在意颜面?当年这桩婚事,本就可在我十八岁时由我决定最终要不要结,也就是说,无论我答不答应,虞氏一门都没有资格说什么被折辱的话。” 毕竟是被一个方方面面都不如虞照的颜浣月退了婚。 他原本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众人看清颜浣月是因心量狭窄,出于嫉妒才寄出退婚书的,以防以后人皆知晓时胡乱猜测到他师姐身上。 可他没想到颜浣月竟然这么蛮横自私,毫无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优点。 试炼场上的内外门弟子碍于体面并不好聚集过来听他们的闲话,只有几个好事的聚了过来。 其余人也是大都远远地望着这边,运起法诀抓取风中残音,边听边窃窃低语着。 虽然颜浣月自有解释,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她这样一个出身和修为的人自行退了与虞照的婚事,肯定是如萧惕然所言,是为了引起虞照关注的缘故。 毕竟前几天她还想要随虞照同去临江,在谭归荑等人来天衍宗之前,她也从未显出对虞照的不满来。 虞照是个君子,若非父母之命又何必与颜浣月牵连? 而颜浣月若当真和虞照退了婚,将来也找不到一个比虞照更好的人了。 但是对于天衍宗的人来说,颜浣月即便再废物,那也是他们天衍宗殉世先杰之后。 她想要如何处置当年云京之祸后定下的婚事都可以,哪里轮得上一个神都门的人来横加指责? 况且她说得也不错,当世之人,若并无纠纷,自愿退婚,不成怨侣,又何罪之有? 这秘境开启时间有限,不论进出都需要快速,被他这么扯着挣脱不开,颜浣月逐渐生出极大的不耐烦来,心底有什么不断涌动着。 萧惕然却还是一脸愤愤不平、气势汹汹的正义模样。 颜浣月突然脸色一寒,从半空中直扑向他,右手虚空一抓,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横刀劈空向他眉心劈下。 萧惕然将灵力灌入长鞭,拽着鞭子猛然向外一甩,想要直接将颜浣月甩了出去。 却没想到她被在空中甩了一圈后,竟能突然停下,下一刻,如诈死活蛇一般反身扑杀而来。 萧惕然被森冷的刀风扫过,差点就被刀风抹了脖子,他心里一寒,飞速后退。 还未站稳,便恼怒道:“颜浣月,你竟要杀我!” 只因这般牵扯,秘境已轰然合上。 韩霜缨方才为秘境护法抽不开手,这会儿轻轻挥手,杀意渐起的颜浣月只觉灵台一阵清明。 她攥了攥手里的刀柄,有些不明白自己方才怎么了,只能默然回首稳稳地落在韩霜缨身侧。 韩霜缨只当她是被萧惕然惹急了才动手的,便面色冰冷地说道:“萧道友,闹事闹到法坛上来,过了吧。” 萧惕然方才听了谭归荑红着眼眶说的几句话,便什么也不顾地冲过来为她出头。 此时再看了一眼站在白玉寒梅中心,冷若冰霜的韩霜缨,还有试炼场一众天衍宗弟子。 他收起长鞭,冷笑道:“好,这是你天衍宗地盘,你们自然帮着她,我不与你们废话。颜浣月,你若当真有骨气,以后别后悔,别仗着一点父母恩泽退了婚又要闹着同虞照重新定亲。” 今日已经有两个人来对她耳提面命,叫她别后悔,颜浣月有些怅然,难道她看起来就那么稀罕虞照吗? 萧惕然刚转过身,就见一织锦灰衣青年立在身后,无声无息,他竟然一点都不曾感觉到,此人修为定然远高于他。 宁无恙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并未与他说什么。 片刻,又向法坛掐诀礼道:“韩师姐,师父说等宝盈下晌修炼结束请她去长清殿,既然这会儿她未能进秘境,我可否带她走?” 韩霜缨侧首看了看颜浣月,说道:“去吧。” 颜浣月向韩霜缨一礼,道:“《缓止篇》已熟,稍后我去找师姐背诵。” 韩霜缨只点了点头。 颜浣月跳下法台,向前走了一段距离路过萧惕然,宁无恙立即跟上去悄声说道:“你为何要退婚?” 颜浣月说道:“因为想退婚。” 宁无恙笑道:“退就退了,虞照那人......对了,你昨日在长清殿可见过暄之?” 颜浣月答道:“见东室纱帷中坐着一个人,似乎身体不好。” 宁无恙神秘兮兮地说道:“那就是暄之,一会我们去找他。听大师兄说,暄之是师父与当年那个魅妖的孩子。 好像与你同年,小你三五个月吧,怪可怜的,差点被他母亲炼化得干干净净,如今在长清殿里也不怎么说话。” 颜浣月默然。 裴暄之果然是比她年纪小一些的。 怪不得昨日唤她姑娘,当年在不坠湖边却唤她姐姐,想来是有人这般告诉过他,那夜恐怕他也远远地认出了她。 她前世未曾帮过他,中秋月下最后一面,他竟还愿意唤她一声姐姐......《 》 10、相处合宜 二人一路到了长清殿,苏显卿正在殿前玉台上练剑,一见他们,便飞身而下,说道:“怎么来得这么快?不是要进秘境的吗?” 宁无恙负手摇头叹气,好似他有多遗憾一般,“被人给搅了,误了进去的时间,索性就先过来。” 颜浣月乖乖行礼道:“见过苏师兄。” 苏显卿严重怀疑这事儿是他二人合伙帮颜浣月偷懒,“师父还在打坐。” 宁无恙一脸无所谓,越过苏显卿,冲颜浣月招了招手,笑道:“走,带你见见你暄之弟弟,他或许是嫌我们年纪大,愿意与你多说几句也说不定呢。” 苏显卿提着剑几步挡在他身前,“暄之还病着,莫去扰他。” 宁无恙蹙眉道:“师兄?连你也嫌弃他?” 苏显卿攥紧了手中剑,目光越过宁无恙看向颜浣月,轻声说道:“颜宝盈,虞师弟算是整个天衍宗都不好找的良配,你不能逞一时之勇。” 第三个了。 颜浣月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说道:“多谢苏师兄提醒,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宁无恙嗤笑道:“虞照也算不得什么千里挑一的良配,师兄你可惜什么?前不久在蓉城,我亲眼见他将金簪插在谭归荑髻上,我最烦他这种装腔作势的人了。” 颜浣月倒不知还有这事儿,前世宁师兄好像也曾明里暗里提醒过她注意虞照与谭归荑的关系,但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苏显卿问道:“此前你不是问世金陵吗?怎么会跑到蓉城?” 宁无恙含含糊糊地说道:“蓉城也问一下嘛......师兄,你能不能听听重点?” 苏显卿总结批语:“净讲鬼话。” 宁无恙就知道凭虞照平日里那副君子之态,也没人会信他,只绕开苏显卿,边走边像小时候一样唤道:“宝盈,跟上。” 颜浣月垂手吧嗒吧嗒地跟在他身后。 苏显卿气得额角青筋隐隐,恨不得掰开她的脑子看看是不是搅成浆糊了,好好的姻缘,非得瞎折腾,这么大的事儿,当好玩一般。 若是她不曾答应,师父也不会怪罪她的,至于暄之...... 若非师父是因当年于明德宗耗费太多修为后才被魅妖强掠,哪里会有他? 无论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母亲来说,暄之都是负累,原本就不该存在,更遑论救或不救。 宁无恙轻车熟路地带着颜浣月进了长清殿东侧室,绕过一扇描画仙阙的纱屏,忽见灿烂春光自南窗外铺满整个房间,照在一应桌椅上,散漫金光。 南窗下放着一个摇椅,摇椅边放置着一方矮几。 少年雪衣云袍,发束金绳,腰间勒着一条玉带,正拿着一册书,静静地躺在摇椅中,沐浴着窗外柔和的阳光。 他脸色苍白,带着显而易见的病气,周身衣衫铺洒着一层薄薄的暖金浮光,襟前挂着的黄金项圈与长命锁,更添暖意。 明明是融在大好春光里,他整个人却像是一盏在冬夜里落了细雪幽霜的上好薄瓷,冷清疏淡,净若琉璃。 闻听他们轻挪脚步之声,少年薄唇轻抿,只略微从书页间抬眸,无波无澜地朝这边望了一眼,收了书,撑着摇椅扶手缓缓坐了起来。 宁无恙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裴暄之介绍道:“这是你暄之弟弟。” 又指了指颜浣月,说道:“暄之,这位你要称姐姐,姓颜,名浣月,你叫她浣月姐姐也成,叫姐姐也成,总之以后无论何时,你都得敬她几分。” 摇椅上单薄而苍白的少年握着书卷,一双薄雾潺潺的眸子里满是年少的纯粹。 他看向颜浣月,很快,听话地唤道:“姐姐。” 按理本是同龄,可这饱含敬意的一声,叫得颜浣月有些不敢接,下意识目光错开,落在他握着书卷的手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苍白,薄薄的皮肤下,青蓝血脉清晰可见。 衣袖掩映间,一对漫着金色日光的黑玉镯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两腕之上。 这不是一双足以拿起兵器的手,却是一双最适合掐诀画符的手。 颜浣月几乎可以想见这修长的十指如何在轻易间就缠绕出繁复难结的法印,继而灵力澎湃。 可这些都与他无关。 掌门之子,又是一半妖身,却羸弱至此,多少是有些可惜的。 宁无恙笑意盈盈地对颜浣月说道:“你看,弟弟多听话,样貌又难得,虽说现在身体不好,但在学自保的符篆,等将来身体养好了,为你洗衣做饭肯定不在话下。” 裴暄之还在那坐着,颜浣月尴尬得头皮发麻,“宁师兄,要不咱们出去说话?” 宁无恙摆摆手,“你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要去请几位长老。” 他走了之后,颜浣月也不好立即转身就走。 室内一片寂静,裴暄之歪在一旁扶手上咳嗽了几声,许是支应不住,又躺回了摇椅中。 摇椅悠悠晃动,他襟前长命锁下的小铃铛也映着暖光泠泠微响。 他或许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恐怕也并不会因冷场而焦虑,只请她随意坐,自己依旧拿起书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着。 颜浣月大约能猜到今日掌门恐怕就是要同众位长老商议他二人的婚事。 原本此事只需他们两家都同意便好,可如今虞氏回信未到,又牵扯到与同为天衍弟子的虞照退婚这一桩,便得同其师将此事讲开,省得面上结怨。 她这边虽然肯定是要帮裴暄之的,可是裴暄之自幼并不养在天衍宗,甚至他亲生父亲对他都并不熟识。 她两世加起来对此人都一点不了解,到底是要结为道侣的,她总不至于当真对他的以往分毫不在意。 最基本的,他幼时至今在长安过得如何,养父母家教的是什么道理,与他如今待事待人以及看待自己态度必然有很大的关联。 究竟是喜多、怨多、哀多、怒多,多少问一句,心里好歹有个虚底。 她也懒得专门搬凳子,只抬步走到摇椅边,提裙半蹲在摇椅边,双手叠在扶手上看着他,含笑问道:“裴师弟,听说你是在长安长大的,是吗?” 裴暄之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勉强撑着扶手坐起身来略垂眸看着她,从她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他的长睫微微一颤,收回了一点目光,看着她耳畔那颗晃晃悠悠的小白玉珠子,轻声说道:“是。” “长安有什么最地道好吃的菜色吗?你喜欢的也行,或者,可有什么游赏之地吗?”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我不常出门,所知不多。” 颜浣月心底划过一阵微妙的情绪,继而关切地问道:“家中父母可还好?你如今来了这里,他们恐怕也想你。” 裴暄之垂眸,没有答话,神情间也未有什么思乡之类的波动。 颜浣月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又问道:“平日在家吃什么药?” 裴暄之答道:“幼时看过一次大夫,说是先天体弱,开了几副药,吃完便未再用过药。” 长安陆家尚且算得上灵根传承不足,走了仕途的门庭,如此,她心里大概知晓他在长安过得如何。 她指了指他金项圈上的长命锁,笑眯眯地说道:“你这锁真好看,好像不曾见过这种模样的,是长安人惯用的款式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自幼戴着的,纵是再使力气,也无人可摘下来,前几日父亲到长安来接我,才知是他当年离开时留给我的,或许是我母亲帮我戴上的。” 颜浣月天真而无知地笑道:“许是也没真心去摘,谁会摘小儿的长命锁啊?” 裴暄之突然掀起眼帘,轻声问道:“姐姐是想知道长安陆家待我如何?” 颜浣月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他竟然看出来了,索性点点头默认。 裴暄之直言道:“并不算好。” 他回答得坦然,语气始终清冷平静,颜浣月听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在其中,只能感到某种漠视。 或许他恨极了那家,也或许,他是真的不在意。 但在这两种不同情绪下长成的,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那你在长安可曾定了亲事?可有喜欢之人?” 少年神情一滞,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拐个大弯,这么直白地问这个问题。 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刻意扬了扬下颌以示庄重,可白皙的眼睑还是不受控制地洇出了薄薄一层粉意。 与之相反,他的语气格外郑重,“都没有。” 颜浣月趴在扶手上仰头看着他的侧脸,继续问道:“那你心里愿意同我结为道侣吗?” 少年平生第一次听一个女子亲口问他这样的话,还是用此等闲聊的语气光明正大地问他。 纵他自认所见颇多,奈何此类经历实在匮乏,不太清楚该以什么样状态去面对这样的问话。 “嗯......” 低低的一声,接着,他以拳抵唇,转过身去断断续续地咳嗽了起来,一声又一声,总也不见停。 颜浣月猜测他恐怕是害羞了,若她一直候在他身边,不知他能咳到何时去。 便起身去帮他倒了一盏温水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刚转过身,咳嗽声立刻停了。 颜浣月回首,恰见他红着眼眶,无精打采地瘫在摇椅上微喘,兀自平复着呼吸,不知方才为避她费了多少力气去咳嗽。 她心底漫过一丝看到小猫般的柔软,她得承认他身上那种清清淡淡的倔强与平和在某种意义上令她感到了放松。 至少,他不是个不好交流的人。 她也不再去刻意问他什么,提裙坐在北墙下正对着南窗的书案边。 见桌案上放着一摞书,她问道:“我能看看这些书吗?” 春光明媚的南窗下,少年轻声慢气地说道:“姐姐请便。” 她大概翻了翻,都是盖着藏书阁印章的老书籍。 两本讲阵法的,一本讲符篆的,一本讲奇门遁甲,还有三本是讲显墨宗古今之史,以及一本法诀相关的书。 她挑出那本法诀集录,从第一页开始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这本集录讲的是各类法诀的由来、应用、变化之道,上有许多前辈零零散散的笔记,应该都是五十年之前的了。 从五十年前开始,天衍宗藏书阁便不允许在书籍上乱涂乱画,但每一册书都会附一本空册,以便记录所感流传于后辈。 这些空册被填满后,藏书阁随长老及弟子会挑选其中精华收录成卷。 每到年末,藏书阁璇玑榜上,会选放今年最有价值的册录供弟子研讨,这也是各大宗门纷纷效仿的方式。 死守着秘籍所能得来的价值远远低于共同研究,一个人的智慧与力量也总是有限的,太过守旧,往往反遭其害。 颜浣月一边翻页记诵诀文妙要,一边配合着诀文妙要旁描画的结印之法不注灵力以手掐诀。 最开始一个法诀看好几遍才能记住,往后顺着那些笔记旨要突然找到关联之处,记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只是这书案不是她的尺寸,她双足未能全部落到地上,双腿无意识地曲起或交叠,不甚舒适,但她也没有太过在意。 一时几声轻微的响动,她抬头看着桌沿上屈起的玉白手指,正要低头看他蹲到桌下要做什么,忽觉足尖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她将凳子往后挪了挪,低头往桌下一看,见自己绣鞋鞋尖处正抵着一方长条脚搁。 她蹲下身来,目光与同在桌下的裴暄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全神贯注地看了半晌的书,一时看到他,略微怔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原是他帮她端了个脚搁过来。 她不免含笑说道:“多谢。” 裴暄之没有开口的打算,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缓缓起身,慢慢踱到天光明净的窗边坐着,继续看书。 颜浣月将脚踩在脚搁上踏了踏,顿觉舒适了不少,翻了一页书,继续默默记着诀文妙要。 暮春正午后,轻风暖阳中,少年临窗半躺着,懒懒地翻过一页书。 余光无意扫见她鬓边的滑落的一缕黑发,正在她雪腮边忽悠悠地飘荡着,她还是没有注意到,目光只锁在书页上,口无声念着些什么,缠着白纱十指来回结印。 他收回目光,落到了书页上,神情专注。 春光从他担在凳子上的软靴渐渐铺洒到他腿上雪衣绣金缘的衣袍下摆,那些细碎的金光灿烂至极。 光影微明,不知是谁在讲奇门的书籍边角泛黄处写了一首诗,曰:“道旁折柳白玉郎,不睇明珠寻酒香。少时不惜东风意,经年方晓风雪霜。”。 他大略看过一眼,知道是劝学的诗,但是于他而言毫无价值,索性随手翻过一页。 静室里春光温暖而明亮,惬意得仿佛能将人一同化进这暖洋洋的春日中。 阳光渐渐偏移,一道人影映在屏风上。 苏显卿从屏风后绕过来,见满室夕阳余晖甚是萧条,那两个小的却各自忙着各自的事,相处合宜。 “师父同几位长老在西侧殿,请你们过去。”《 》 11、天厌地绝 颜浣月闻言合上书放好,抬头一看,裴暄之已然抱着书躺在摇椅中睡了过去。 听了声响才睡意朦胧地坐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将盖在身上的靛蓝斗篷披到肩上。 他这一觉睡显然没有睡好,两只眼睛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苍白虚弱了一些。 苏显卿走过去想要扶住他,他却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不必了师兄,我可以走。” 说着看了一眼已经走出去的颜浣月,举步跟在她身后。 颜浣月还未近西侧殿,就听灵微真人冷笑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再翻旧账有什么用?难道非要看着那孩子死了才算好吗?” 颜浣月猛然回首,见裴暄之戴着斗篷上的兜帽,安静地立在夕阳萧然处,眉目疏淡,不见任何波澜。 “师姐,我也不是那个意思,而今孩子找回来了,能与我天衍宗弟子结为道侣,也算是一桩好事,可浣月与阿照已有婚约,就不能另想办法吗?” 这是玄虚峰峰主许逢秋的声音,他正是虞照的师父,虞照也算是他爱重的弟子。 宋灵微说道:“好,那就请小师弟拿出个办法来救一救那孩子。” 许逢秋说道:“我对此并无办法。” 宋灵微笑道:“那就是让他等死了?浣月已然同意,连退婚书都已经寄出去了,人家两厢情愿的事就只有小师弟不同意,明知人命关天,小师弟还在这里发表高见,有何意义?” 许逢秋狠狠拍案道:“宋灵微,我虽是你师弟,但你别以为你比我老就可以这么同我说话!要救那孩子可以,但凭什么要拿我徒儿的未婚妻去救!” 不知宋灵微是什么反应,但突然一声爆裂响声,一条桌子腿迎面飞了出来。 颜浣月一把将裴暄之扯到身后护着,殿内飞扑过来一道灵力,那条断裂的桌子腿在空中猛地一停,化作粉末。 颜浣月拉着裴暄之的斗篷走进殿内,未待宋灵微说话,便垂首见礼,“诸位长老,不是谁拿我救谁,是我自己愿意同暄之结为道侣。许长老,虞师兄是您的弟子,他对此前那桩婚事是何态度您比我清楚,还请您不必替虞师兄不平。” 许逢秋气哼哼地拍着袖上木屑,又强压气焰劝道:“你虞师兄还是个愣头青,他懂什么?你原该多包容一二。我知道你们最近闹了矛盾,若你同意,我去信去云京催促虞家早日让你们完婚,你别一时冲动将来后悔。” 颜浣月温声说道:“多谢许长老关心,这天下人人都有后悔的事,就算弟子将来后悔同暄之结为道侣,又与他合离,也绝不会后悔退了虞家的婚事。” 许逢秋一怔,不知她说得是不是真心话。 又看向裴暄之,勉强一笑,道:“是叫暄之吧,暄之,浣月本与云京虞氏的公子有婚约在身,如今要为你毁了这桩好姻缘,你心里可过意得去?” 一直坐在上位未曾开言的裴寒舟猝然看向许逢秋,“这是我的主意,小师弟这话,直接问我便是。” 许逢秋却始终直直地盯着裴暄之低敛的眉眼,问道:“暄之,你母亲当年差点毁了你父亲,也基本毁了你,如今你也要为了自己,自私地毁了别人的幸福吗?” 宋灵微猛然攥紧双拳,“小师弟,你要让他怎么答?” 少年垂眸站在颜浣月身边,纤长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倒映出两片阴影。 他始终疏离如雪,与殿内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您说得对,我此生天厌地绝,为父母弃,是该安心等死的......” 他的声音总沁着微凉,语调平淡,只是在陈述着,不掺杂什么感情。 许逢秋立即睁大双眼辩解道:“我何时这么说过!” 裴寒舟闭上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小师弟,此事浣月既已同意,就不必争执了。” 许逢秋之所以为虞照争,也有颜浣月的纯灵之体可助修行的缘故,但他这会儿也因裴暄之的话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这个年岁,看着虽清澈沁人、人畜无害,心思却不见得多么简单。 他不说自己不愿拆散了阿照与浣月之类的话,也不曾少年意气直接反驳,反而一开口就是毫无忌讳,平静地卖惨,总不能真让人说他确实该等死吧。 许逢秋被那父子二人堵得再没好说一个字,心里怪虞照捧着个灵珠子在手都不晓得好生拢着,这下一把被别人抢了去。 一会儿又嫌颜浣月擅作主张,招呼都没打一个,就敢答应了掌门师兄的请求。 掌门师兄比宋灵微都难说话,这又事关他那失而复得的儿子,这事儿叫浣月这丫头给办的...... 许逢秋沉默了下来,一旁许久未曾说话的长老们开始表示只是先结心契,若结了心契就有恢复的迹象,也不必做真夫妻。 颜浣月对此倒无甚所谓,当年掌门斩杀妖物为她报了父母之仇,又带她回来养了她三年,送她去外门后还在天衍宗给她安置了一处小小院落。 她自幼的花销都是从长清殿划拨,去云京成婚前还带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前世她未有寸报,今生就算与裴暄之真做夫妻,她倒也心甘情愿。 只不过裴暄之这身体,就算能借着心契慢慢恢复,恐怕也只是比现在稍好一些而已。 魅妖沾色辄贪而为瘾,他这身体根本消耗不得,自然也很难与谁做真夫妻。 裴寒舟起身走下高位,至颜浣月身前,说道:“我已派人去请虞照父母来宗门细说缘由,等他们回信了,再行定亲之事。” 颜浣月低声道:“是。” 等出了西侧殿,暮色西沉,天光昏暗。 颜浣月即将踏进云廊时,见苏显卿与宁无恙正提灯站在在前面不远处。 她顿住脚步,回首同身后慢慢跟着她的裴暄之轻声说道:“裴师弟,西殿里的话你都不必太过在意,一会儿随两位师兄回去了,早些休息,改日我来探望你。” 傍晚凉风拉扯着树影,她系发的红色飘带在风中浮荡。 摇曳木叶下,少年垂眸看着她那过于活泼的发带,眼眸不经意间微微弯了个浅浅的弧度,低声说道:“好。” 一本旧书从他斗篷里递出来轻轻送到她手边,他语调平淡地说道:“姐姐带回去看吧,这本书你似乎很喜欢。” 是那本法诀集录,他出来时竟也带上了。 “多谢。” “不客气。” 云廊中段,颜浣月将裴暄之交接给苏、宁二人后,便将书装入藏宝囊,立即往心字斋赶去。 这会儿晚课未下,韩师姐恐怕还在心字斋解疑。 她刚进了心字斋的院子,就见夜幕中暗波浮白的玉兰花树下,韩霜缨坐在今晨顾玉霄的位子上,一旁立着个掌灯的薛景年。 而顾玉霄正在心字斋门檐下的长凳上坐着,正在对一个同门师弟讲解着凝气守神的规则,边讲边在自己眉心和中府穴处点着。 一见她来,薛景年凉飕飕地说道:“怎么?掌门劝你别同虞师兄退婚劝了大半天才放你回来?” 颜浣月一边往玉兰树下走,一边说道:“天衍山雨雪过境之前许是都得提前给你支会一声?” 薛景年神色微凉,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颜浣月说道:“不该你管的事儿你倒是扑腾得欢,此时不在虞照身边推杯换盏地庆祝,到这里来又想做什么?” 薛景年一把拂开袖上飘落的花叶,笑道:“心字斋又没禁止我来,我为何不能来?” 他没脸没皮,颜浣月懒得跟他打机锋,至韩霜缨椅边掐诀道:“韩师姐。” 韩霜缨起身颔首见礼,复又坐回椅上。 落在扶手上的五指缓缓一伸,被薛景年拂落的玉兰花瓣翕然腾空而起,携着一阵极为强劲的力道直朝颜浣月心口飞去。 颜浣月下意识运气缓止篇迅速踏空向后翻腾了一圈,凭借月色反光,单脚落到百步之外的苗圃中的一片仅容一足站立的空地。 花叶潜入苗圃中贴地疾驰而来。 檐下顾玉霄扬声道:“颜师妹!你小心点儿,那是舍字斋种的丹道课业,若踩坏了一株,小心他们集体给你投毒。” 花瓣眨眼间轻轻拂上裙摆,颜浣月“嘭”地被震到心字斋院墙上,撞得心肺动荡,不禁捂着胸口干咳起来。 韩霜缨颇为严苛地说道:“方才能躲得过一次,不错,这一次,不行。” 白色花瓣侵袭而来,颜浣月顾不上腔中震荡,飞身往墙上一跃,再急速翻身下跃,手中虚空一握,一把横刀映着明月寒芒,劈空斩向花瓣。 尽管她已做到最快,甚至还未待落地便已经念咒、掐诀、运转灵力、召唤出横刀并举起双手破空斩去。 可那片玉兰花瓣在被寒芒斩开的最后一刻还是慢条斯理地飘了开来,瞬息之间轻拂刀身,她的双臂被这一拂震得麻痛不堪。 刀差点从震颤的十指脱离,她忍着震动,死死握住手中的刀,仍旧试图给出一击。 花瓣卸了力道,委顿于地。 韩霜缨不带感情地评价道:“反应倒快,这回没扔了刀跑开,不错。” 颜浣月稍有些落寞,纵是她加了三年修炼、三年被困的领悟在其中,也还是太弱了。 不过她也不是贪功冒进之人,许多事是急不来的,也不能只与别人比较,越心急越对比越焦虑,越焦虑反而会失了敏锐、溃于朝夕,易拖累自身。 横刀消散,她双臂骨肉血脉仍泛着麻痛,呼吸时胸腔一阵阵泛疼,她从藏宝囊拿了一颗药吃下,顺手也将守元丹喂进口中。《 》 12、清虚峰上 韩霜缨捋平衣袖,说道:“来背书吧。” 颜浣月咳嗽了几声,走到韩霜缨身边背起《运灵缓止篇》来。 在斋内写着今日秘境所历回顾总结的弟子中,有几人趴到窗边看着月下三人,还有几人围在一起,解了腰间配饰赌她背不背得完。 一篇背完,输赢分明,一时悲喜交织,哭穷抵赖的,嬉笑要账的,似凉水“哗”地泼进了热油锅里,喷炸了开来。 韩霜缨咳嗽一声,斋内立即如潮水退却一般安静了下去。 檐下顾玉霄说道:“你倒是终于还了多年的帐了。” 薛景年握着烛台,只当她突然看重修炼是想让虞照高看一眼而已,忍不住低声说道:“何必如此......” 韩霜缨抬了抬手,“好了,回斋自修晚课。” 颜浣月向她鞠了一躬,将昨夜从她手中接过的那本书从藏宝囊中取出双手还奉,而后依言绕过顾玉霄进了心字斋。 斋内一众大大小小的师妹师弟、师姐师兄们皆捧着书,满斋的眼睛都往她这边瞄啊瞄。 颜浣月一一对视过去,有人“蹭”地一下缩进了书里,有人眼睛弯成月牙,还有人眼里带着稍显矜贵的嘲讽与蔑视。 她走到自己案前盘膝坐下,将那本法诀集录放到书案的一摞书上,又从那一摞书中抽出一本《五行妙法》摊开细看。 此书为多灵根修行基础,从灵海、灵根的区分、功用,讲到如何运用灵根吸纳灵气进灵海,再通过灵根传往周身灵脉。 天地灵气本为五行所演,人的灵海容纳量相同的情况下,单灵根一次吸纳满量的所属灵气运转,而五灵根一次吸纳满量的五行灵气分流到各灵根上,只有单灵根的五分之一。 照《五行妙法》的拆解,多灵根者必须要将所有灵根炼至同单灵根一般的吸纳之力,并扩充灵海积蓄灵力,此后修为,必超单灵根者成倍。 因此需要炼化内气反封住多余灵根,一条一条专精专练。 但五灵根者本就身具五行之气,五行相融,内气驳杂,极难干干净净地将它们单独划分出来封住灵根。 而且因为每次只留一条灵根修行,在此过程中还需经历修为突降、被封的灵根灵脉枯死、灵海干涸崩碎的风险。 因此,多数多灵根者只是在固有基础上不断用功提升修为,虽然有限,但并非没有特例。 真正能通过内气法将每一条灵根都修炼至绝高,并成功扩充灵海者,要么是天生悟性极强者,要么是身具大气运者,亦或是用天才灵宝疯狂堆砌者。 人中冒进、胆大、自诩幸运者不少,此前因内气法死伤无数也屡教不改,直到魔族袭来,人族已不能自损拥有灵根者,这才彻底将内气法消除禁制。 且不说内气法的真正修炼方式已因死亡几率过大被彻底隐去了,就说她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不可能脑子一热为了斩杀仇人就闷头去炼内气法。 她虽然很想他们死,但更想自己活。 翻到五灵根感应天地五行之法的那章,她缓缓吐息,一遍又一遍用灵气冲刷灵海与灵脉,做着微末的努力,试图一丝一丝扩充炼化。 薛景年握着烛台回首望向半开的窗棂,微笑着说道:“似这般,不知可坚持几日?” 韩霜缨端坐高椅上,略微仰头看着在夜空下浮荡的白玉兰,轻声说道:“人与本性相抗,提起信念改变本就不易,无论几日,到底比以往好些,慢慢来。” 薛景年翕然收回目光,“韩师姐以往并不喜欢同懒怠的人浪费时间。” 韩霜缨一贯地平静,“只管自己与成为教习本就不同。” 薛景年说道:“我们以前私下说起时,以为韩师姐这样的天赋与悟性,会选择不断修炼,不断突破,亦或者寻个得道飞升,不成想师姐最终竟然选择留在知经堂。” 韩霜缨垂眸看着自己洁净的双手,浑不在意地说道:“一人之力,到底单薄,飞升......独自逍遥罢了,我只望为我族教引择选出几个更大的杀器,亦或是一群将来可屠尽魔域三十六洲之人,此生足矣。” 薛景年笑道:“那师姐很不必在颜浣月身上浪费时间,她一直想去山外逍遥,等她这股劲儿过去,以后见了你恐怕都要遛着边走了。” 韩霜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且看吧。” 恰颜浣月灵气运行一周天,抬手翻书时往窗外瞥了一眼。 白玉繁盛的花树下,韩霜缨面向黑暗一人独坐,薛景年捧着烛台悄然看向心字斋。 倏而四目相对,薛景年怔了一下,颜浣月面无表情地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将窗合上。 薛景年回过神来,只觉得她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过分地森凉,就连韩师姐都比她看起来要温热一些。 晚课结束,颜浣月揣着《五行妙法》出了知经堂,与诸位同门辞别后往自己那处小院中走去。 薛景年默默跟在身后,一直也没有说话。 这会儿没人,颜浣月以为他仍要挑事,怕同他说话将他说急了,一会儿打起来她暂时还打不过。 因此未曾回过一次头,径直回了小院将门锁好下了禁制自行回屋。 薛景年目送她回了住处,这才振衣捋带,御剑往清虚峰去。 一时间掠过暗夜下寂静群山,拂过湿冷的夜雾。 薛景年刚刚回到清虚峰上,原本是要悄悄回住处的,可见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不免心生好奇,随即旋踵往大殿中去。 还未走到殿门前,却听里面女子笑着说道:“此事师父默认也是对的,原本只是掌门与小师叔的争执,您很不必搅进去,若论起来,当年虞氏未留一个堪用之人留在云京,又为了攀附掌门,给自己铺了个定亲台阶下。” 薛景年眼里戏谑亦洇散开来。 “可虞师弟这么些年来对颜师妹爱答不理,如今又与那神都门弟子来往亲密,惹得颜师妹自己退婚,徒儿以前以为颜师妹是个太过天真的,没成想大事上却不含糊,处置起来这般利落干脆。” 薛景年想,其实也不是,这婚事她早就该退了。 “如今她应了与暄之小郎结为道侣,掌门定会拼尽全力促成此事。师父信不信,虞氏一族的信若到了天衍,他们不仅不会有半分怪罪,还会带着丰厚的贺礼,夸赞颜师妹知恩图报,如其父母一般救人救苦,心怀善念。” 尹恕捻着鬓边鹤发,看着棋盘对面聪明外露的徒儿,心中虽十分满意,却还是将指间携着的黑棋“啪嗒”一声落下。 “姮华,不要心浮气躁,为师同你说点事儿你便分神,看,输了吧。” 苏姮华不紧不慢地携起一粒白棋落在一片黑子中,摊手笑道:“师父,您老还需戒骄戒躁啊。” 见那一棋落下后,原本癞子蛇一般将死的白子突然似活龙一般腾起,将黑子气口堵死,全盘绞杀。 尹恕有些烦,因为他方才压根就没有看出来她藏的那步棋。 有时候徒儿太过聪明,师父也很无助。 “三师姐,你方才说什么!” 师徒二人一齐抬首往门边看去,见薛景年面无血色地冲进殿内。 苏姮华起身给尹恕奉茶,说道:“你方才不就站在外面听吗?又没有刻意避着你,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薛景年有些摇摇欲坠,“暄之小郎是谁?颜浣月同意与他结为道侣?” 苏姮华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对尹恕说道:“师父,您早些休息,我送师弟回去。” 尹恕看似未有所觉,只品茶道:“回去吧,这段时日天气不好,将你小师弟留在峰上,别到处乱跑。” “是,师父。” 薛景年如坠冰窟,被苏姮华带出大殿后便要往峰下去找颜浣月问个清楚。 苏姮华直接将他定住,抱臂立在风中,笑道:“小师弟,暄之小郎是掌门之子,需纯灵之体相救,如今颜师妹在万般艰难中抉择,退掉虞氏那千载难逢的婚事,舍身救恩人之子,这般佳话,小师弟还是不要去插手了。” 薛景年又恨又气又急,却又挣脱不开,不由凄然道:“师姐......” 苏姮华嗤笑道:“小师弟,藏得够深,以往怎么不知你喜欢颜师妹?不过你总对她奚落讥讽,是个人都不会觉得这是喜欢。 我曾在长安见过裴暄之,他与你可没有同门之谊,你若去搅局,他那种人......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那他就是当年那魅妖所生的了?一个最低贱的畜生而已,他有什么资格......” 苏姮华立即掐诀噤了他的声,压着声音厉声道:“就凭他父亲能不顾生死逼着巡天司重置法度,就凭他父亲除魔卫道、活人无数,只想救儿子一命,又不曾伤天害理,这有什么错? 他是低贱的畜生,掌门算什么?你以为谁都能有你那样体面高贵的出身吗?” 见薛景年越发有些怒不可遏的神情,她宽慰道:“小师弟,此事已然不是你能再去搅合的,你年岁还轻,这世间等着你的遗憾还多着呢,这点事儿,算什么?” 说罢,她负手看向远处山影外灯火零星的守拙原。《 》 13、自祭我 颜浣月拿着烛台,推开小门走了进去。 这不过是个长宽皆不足四步的小房间,是从她房间西南角延伸出去的。 内室里萦绕着香烛之气,两方雕着流云飞鹤的牌位供奉在正对着房门的八仙桌上。 她用烛台点燃桌上两支蜡烛,燃了三炷香供上,走到角落里捡了一块原本准备割成供碗的檀木。 取出短刀只割成一块长方木牌,一块底座,也不能供在桌上与父母并列,只能回房搬了个小凳子,将空牌位供在墙角,弹了滴指尖血上去。 血滴滚滚而下,蜿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洇入底座中,散开小小一片。 颜浣月摆上香炉、净瓶,又攀墙折了院外一枝白山茶,点起三支清净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供,弯腰将香供上。 看着眼前自己的牌位,总觉得自己拜自己这等情景实在有些可笑,于是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笑意就有些干涩,唇角硬生生地勾着,像是肉铺里被铁钩勾住嘴角的牛羊之首。 不知是不是心有所念,这般供奉之后又吃了守元丹,莫名觉得灵台更加清明了一些,她打坐运转灵气直至后半夜,也未曾出现昨夜的状况。 夜里吹灯躺下后,很快便睡着了,梦里不知自己是谁,亦不晓身在何处,只她一人沿着漆黑荒野中一条不见尽头的小径向前走着。 突然,熊熊火光自天际袭来,周围一切都如火烧铜炉一般赤红,灼烧炙烤的疼痛铺天盖地压来,她拼命地向前跑,却如临时拼凑起来的拼图一般,轰然倒塌,碎成无数。 火光仿佛融化了时间,无边无际地炙烤着几近麻木的痛楚,像永世难以挣脱的酷刑。 “谁来救我......谁救......谁......我......我......我救我......我来救我......快......快......” 分散东西的残破双手从乱肢中爬出起,各握住半条手臂,试图拼凑...... 山雀清鸣中,颜浣月睁开眼,犹是拂晓时分,帐外天光不甚清明。 她默诵安魂咒,将神魂深处渐渐平息下来的死气与隐痛一点一点散去。 她不想醒了之后还纠结深陷于那个噩梦,她想做的是绝不让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未几,起身穿衣梳洗,给手上了药,踏着晨风往演武场边的碎玉瀑走去。 碎玉瀑远挂青山里,遥坠六十丈,水声轰鸣,间泠泠清响,如满匣玉璧抛于青石地,哗然脆裂,散散鸣鸣。 虽天还未亮,碎玉瀑边拓开的林间旷地与山石上,已有数位同门在修炼了,亦有几人跃入一方青石碑中。 颜浣月看看了青石碑,又远远顿住脚步,右手手掌伸开,左手掐诀,骤然腾空而起数丈,又猛地向碎玉瀑俯冲而去。 水汽袭人,疾风催袖。 她右手横刀破空而出,双手迅速握住刀柄,用尽全身灵力照碎玉瀑横空劈去,刀风呼啸,瀑布长流,似柳絮拂面,未有一丝刀风影响水流。 刀修练到一定程度,自可做到抽刀之时片刻断水,碎玉瀑灵气深重,即便加了灵力,寻常的刀风剑气根本不足令其斩断片刻。 她又临空蓄力,以所习刀法向碎玉瀑劈了三百来下,毫无悬念地没有影响到它,自己却累得双手泛疼,两臂发麻,浑身汗透。 她前世每日挥刀不过二三十下,还不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普遍情况,一时着紧用力,身体反倒有些吃不消。 顾玉霄收起剑,负手站在被水洗得青黑的大石上笑道:“颜师妹,手可好了?这般折腾。” 颜浣月回道:“楚长老的药好,今晨已恢复了大半,只剩一些浅伤,尚可持刀。” 顾玉霄悠闲地摆了摆手,“人不可用尽,张弛一些才是啊,我去用早膳,你可要同去?” “师兄先去吧。” 顾玉霄便未再多说,径自离去。 颜浣月敛衣落在瀑边青石上,正待提刀练习刀法,突有一阵疾风驰来,她抬眸看去,一支箭矢带着寒气直破碎玉瀑遁入其中。 颜浣月猛然回首看去,不远处的苏姮华身边站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女。 少女垂下持弓之手,傲然道:“杀气那么重一把横刀,百余次都劈不开那瀑布,我还以为瀑布有多厉害,原也不过如此。” 见那少女面生,印象里似乎是没有见过,便收刀掐兰诀说道:“道友修为高强。” 苏姮华笑道:“林道友有所不知,天衍宗中,若修的是弓箭,并不练断水,而是练碎玉。” 少女挑了挑眉,志得意满地指了指颜浣月,极为自信张扬地说道:“何谓碎玉,道友同我说来听听。” 颜浣月伸手接住一滴迸溅的水珠,“这便是玉,一滴碎成九滴,多一滴不可,少一滴不行,且必须颗颗一般大小。” “这有何难?你且指一滴令我去碎。” 飞瀑抛珠,颜浣月随手一指。 那少女明眸一厉,立即拉弓搭箭,疾风嘶鸣,颜浣月指尖前方即将坠落的一滴水珠被射穿,凝成九滴同样大小的小水珠浮在空中。 颜浣月反手张开手心,那九个极小的水珠坠入她手中,聚在一起,又瞬间相融成一滴,从她掌心流淌开来。 这个年岁,这个修为,颜浣月不禁赞道:“好弓法!” 那少女握着长弓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往日都是在狂沙阵中射那一粒金沙的,这可难不倒我。苏姮华,你也擅长弓箭,我的弓法比你如何?” 苏姮华始终负手,笑得温和,“在下的弓法在天衍排在末等,实在不堪拿出来与友派相较。” 那少女听了似乎有些过于兴奋,仰天大笑道:“那还是我厉害!我回呀,我回呀!去看看师妹,然后回去跟师父说说去!” 说罢也不再管她们,转身像一只野鹿般灵巧轻快地跃入林间,欢欢乐乐地疾驰而去。 颜浣月掐兰诀与苏姮华见礼,苏姮华笑道:“那位是神都门思鸿长老座下徒儿林笑枫,听师命来清虚峰送些今春新茶,昨日午后才到,这会儿就急着走了,颜师妹留步,我去送送她。” 颜浣月看着苏姮华离去的方向,目光再往远处看去。 林笑枫,当年北部滕州陷落为两族天堑时,神都门思鸿长老捡来的流民弃婴,双灵根的灵修天才,谭归荑的嫡亲师姐。 明春明德宗岁寒秘境试炼时,为护谭归荑,瞎了一双眼睛。 颜浣月之所以记得林笑枫,是因为实在很难不记住。 林笑枫与谭归荑的师父思鸿长老,复姓皇甫,早年间少有人知其名,只以思鸿称之。 她前世曾听顾玉霄说起过一桩往事。 “神都门林笑枫,就是谭道友那个嫡亲的师姐,同门人称“小疯子”。” “那年在慈悲门法会大比,她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唱名人争,说她才看过门内符箓,她师父不叫思鸿长老,她师父叫皇甫狗剩,那日之后思鸿长老愣是十年再未出过神都门......” “唉,思鸿长老是多么仙姿玉骨的一位道君啊,不知如今渡过心里那道坎了没有......”《 》 14、欠债 二人走后,颜浣月继续对着碎玉瀑练刀。 直到东方冒出点儿金光时,她才将横刀收起,颤颤巍巍的双手艰难地掐了个洁净法诀涤荡自身。 膳堂内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颜浣月尽快用过饭后赶到心字斋,见人已基本到齐。 顾玉霄和韩霜缨正在往讲席上添置茶点,据六日六斋一巡讲的规矩,今日到心字斋来讲读会是封长老。 颜浣月不受控制地头皮一紧。 封长老讲读前总会随机挑人将这近日来学的东西起来背一遍或释义一遍,因而每次临到其来心字斋讲读时,颜浣月总会压力大到睡不着觉。 她尽快磨好墨,刚刚摊开经卷,已有人起了身,她也立即起身,低着脑袋掐诀同喝道:“封长老晨安。” 一身姿修长的青衣男子从门外缓行而来,走到讲席后时,掐诀礼道:“诸位晨安,且坐。蒋烟,背诵《周游天》第三章,周蛟,逐句释义。” 颜浣月暗暗松了一口气,翻到讲神魂的《周游天》跟着别人的背诵与释义在自己那干干净净的新书上落下笔墨。 斋内人人低着脑袋,除了那二人之外,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等周蛟释义之声突然卡住时,斋内更安静得像是一场噩梦。 颜浣月再低了低头,突然一声冷漠的惊雷响起,“颜浣月,‘北溟瀚海阔,天南一声笛’,何解?” 《周游天》全书涉及灵气、灵力、灵海、灵脉、灵台、神魂等各个方面的阐释,全篇深奥难懂,对外门弟子而言算是公认的难篇。 颜浣月对《周游天》修习不够,印象不深,因此就算是在地窖里的那三年,不断回忆自身所学,也极少能记起《周游天》的内容。 但只能瞥了一眼揪着衣摆满脸通红的周蛟,硬着头皮站起来,联系之前的注解,讲道:“是说......灵台冰清,需凝灵海之精华贯灵脉以涤之......” “噗嗤”一声,不知是谁在笑。 颜浣月认命地抬起头,看着封烨冷漠的神情,忽觉能再次感到这种压力已是天道垂怜,不懂、不会只是一时而已,不必怕什么,这次一定好生学就是。 思及此,反倒有些坦然。 封烨继续点人,“慕华戈,你来讲。” 首排首位的玉衣少年起身,缓缓说道:“颜师姐方才正好说反,此句是说灵海凝滞时,便需要灵台清明牵引其周游。 此句正是在告诫我等不可只重灵海灵脉,更要注重修炼自身神魂,纵是陷入绝境,天南之笛,亦可招引出海面下未知的翻天巨浪。” “蒋烟、慕华戈背诵释义,你们两个,拿书站到后面去醒醒脑。” 颜浣月按着笔墨和书站在斋后窗边,将那句“北溟瀚海阔,天南一声笛”用笔圈起来刻进脑中,继续记录释义。 这般站着听讲,直到半个时辰后课歇时才得以回到书案前回顾所学。 可刚走到桌案后盘膝坐下,却听有人遥遥道: “怎的颜师姐竟不知何时开始用功起来了?师姐装装样子骗骗咱们就成了,别把自己也骗了,若是学了半天学不出个什么好赖,接受不了,要死要活可怎么办?” 颜浣月并未抬头便知是周蛟,方才他们一起丢了脸,恐怕是心里还是在意别人的想法,便要另起话题谑一谑她,好让众人只笑话她。 谁人不被背后笑,谁人背后不笑人? 但最终能记住自身丑事和嘲笑的多数只有自己,别人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将旁人的事镌刻在心里,所以若有余力,最好要当面事当面毕。 她一边补充笔记,一边闲闲地说道:“周师弟方才憋得脸红脖子粗的都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会儿倒是滔滔不绝上了,这么喜欢指导别人,怎么不见你坐在讲席上呢?” 她顿住笔,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周蛟,一脸赤诚,似笑非笑地说道:“哦,怪我,看我说的什么话,你这种人,若当讲席,不知要毁了多少人啊。” 以往颜浣月不是个轻易会回嘴的人,周蛟原本是如寻常一般闲闲地支颐靠坐在书案边的,一听这话,兀地站直了身子,直直地指着她怒道: “你入门早且唤你一声师姐,跟你玩笑逗乐,玩不起就算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评价我!” 有些人就是如此,好面子爱里子,戳别人痛处时觉得好玩,等轮到自己头上就不行了。 原本只有几个与他平日相近的在他身边带笑看着,这会儿一吵嚷开来,全斋的人都看了过来,就连在外面院中的也回来了。 首排次位的蒋烟坐在原位上劝道:“师姐师兄莫吵,都是同斋,传出去别人笑话。” 人一多,周蛟反而越发扬了起来,不愿下台阶,也不管蒋烟的劝解,推开身边人夺步走到颜浣月书案前,厉目道:“给我道歉认错!” 好大一个身影遮盖在案前,显得正伏案提笔的她格外小巧。 颜浣月执笔蘸墨,稳稳地在书页上写着字,温声安慰道:“真是抱歉,方才的话揭了你的伤疤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和言语差点将周蛟气死过去,大掌猛然挥下,“嘭”地一声,书案木屑飞溅,砚台碎裂。 她眸光微凉,将笔一扔,起身伸手一把攥住周蛟的衣襟将他狠狠摔进满是尖利木刺的断案中。 背后的刺扎得进他肉里,疼得面目狰狞,呼吸都轻了起来。 碎裂声中,颜浣月隐约听不远处有人低声说道:“本就是一桩小事,颜师姐何必那样尖酸。” 颜浣月不由得感叹,人若是一直忍让沉默,那所有人都会默认你该忍让,但凡开始反驳,那众人眼中破坏和谐的那个人就是你。 在静室奉茶的韩霜缨闻声赶来,见状问道:“你们二人为着何事?” 颜浣月起身拂了拂衣裙,“周师弟见我记录笔记,说我不该用功,我也说他若当教习便毁人子弟,周师弟这便砸了我的桌子,我一时忍不住,才将他摔倒的。” 韩霜缨问道:“周师弟,可是如此?” 周蛟闷咳几声爬了起来,忍着暗痛,咬牙看着颜浣月,斋内这么多人,他也不敢对韩霜缨撒谎,只能说道:“我是在开玩笑,可颜师姐却对我言语中伤,还将我摔进断案中。” 韩霜缨的目光落到了旁观者身上。 一个年纪较小的师妹不小心与她目光相对,只好嗫喏着说道:“只是一些争执而已,谁知就动起了手,不过凭颜师姐的修为,也只是气急了,哪里真能伤到周师弟呢?” 一件事三个说法,韩霜缨并不当场断官司,而是开口问道:“这是你二人之事,罚我先说了,同门打压挖苦,先开口的那个,明日此时,十遍堂规抄好交我。现下说解决,你们各有什么诉求,想如何解决此事?” 颜浣月眉眼弯弯,适时说道:“他砸了我的书案,我要他的书案,至于解决,一点口角而已,只要偿了书案与砚台,我并不过多追究。” 宗门内最忌同门内斗相争,颜浣月先将自己树立得大气宽容,周蛟都不晓得方才她将他摔进木刺后悄悄往死里按的脸皮下竟然还藏着如此仁义的模样。 可此事因果为何周蛟心中明镜一般,这会儿砸了书案,稍消解了些气性,也有些后悔与她这种人多嘴。 颜浣月一退让,他就算想闹也不敢在韩霜缨面前闹,更不可能一点儿气度不给自己留,只能咬牙跟着下台阶,“一方书案而已,我不与浅薄妇人计较。” 韩霜缨轻飘飘地看向他,周蛟心口一悬,立即改口道:“我是说,我也不计较。” 韩霜缨凉凉地说道:“西陵周氏本就崛起于妇人之手,而今家主亦是妇人,周师弟身为旁支沾光不少,有些事情,多少往心里走走。” 想起如今那位周氏家主,周蛟的脸瞬间发白。 他就连与颜浣月的争执都暂时抛到九霄云外了,只道:“是,韩师姐,方才我只是一时气急口误,绝非本意。” 韩霜缨令他将颜浣月的书本都捡起来放到他桌上去,上午课毕后将书案损毁的赔偿交到知经堂玉律处去。 他去还书时以为颜浣月多少会幸灾乐祸,却见她平静地双手接过书本,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周蛟黑着脸叫了几个人把砸坏的书案搬了出去,又丁零当啷地把自己的笔墨纸砚和书都搬到后座,与人同坐,一上午再没说过话。 午晌钟声响了没一会儿,几个人随脸色发白的周蛟离去,又过了一会儿,斋内只剩下颜浣月与慕华戈。 颜浣月默记篇章时,不远处慕华戈起身问道:“颜师姐......前段日子下山帮着村民春耕翻地后,路经小镇买的那根碎玉簪子,可还记得?” 颜浣月自来节俭,前世收到掌门赠予的嫁妆之前,长清殿每月给她的用度除了能在宗门内吃喝,一季置办两三身衣裳外,多的也就没有了。 因而她首饰匣内也极为贫乏,除了买衣裳时成衣店里给送的发带,能称得上簪环的也就那一两支,所以她总是变着法儿地用发带装饰长发。 慕华戈问的应该就是她刚重生回来那日发髻上簪着的碎玉步摇。 她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慕华戈。 慕华戈见她如此,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半晌,硬着头皮说道:“一根簪子,连带师姐你现在戴的这对耳坠,那日我哥哥一共帮师姐付了五百钱,师姐说过前天还的......” 颜浣月扶额,她怎么还欠着钱没有还,忙说道:“真是抱歉,慕师弟,我昨日当真忘了,我现在就回去取。” 讨债的事儿向来难干,慕华戈被亲哥逼迫着接了这活儿后把这事儿搁在心里好些天了,这会儿问了之后,也松快了一些。 “不急,颜师姐,先用饭吧,等下晌寻空给我便是,我先去膳堂了。” 慕华戈的兄长慕华辞,是问世堂长老姜先之徒,类似春秋两耕这样的事,一般是由他带队出山的。 经慕华戈这么一提醒,她倒是很快想起了借钱买下那步摇与耳坠的事。 不过是那日归山前,她耗费灵力犁了好几天地,只想尽快回去睡觉,却被虞照带去了一家金玉楼。 他拿着许多钗环在她鬓边比呀比,伙计在一旁夸得天花乱坠,颜浣月一时竟也有些脸红与期待。 最终他挑了一根金簪,说是给他母亲的生辰之礼,又略显为难地说道:“恐怕带的钱仅够买这金簪......” 伙计立即指着方才试过的一根簪子推荐道:“这支簪身是纯银所制,坠着的碎玉步摇,很适合小娘子戴,昨天还车了一对小玉珠做耳坠,因是余料,做工时有些裂纹,原本定价五两,今日五百钱给您捎上。” 伙计自然是觉得能买得起金簪的人再差也不会差这五百钱,五百钱捎走至少值三五两银子的东西,客人下次再要给小娘子买金簪时,也会先考虑来找他。 可虞照没有搭话,伙计看了看她,跟着来试簪的人是她,满面含羞的人也是她。 她那时已经尴尬脸红到不知该同伙计说些什么了,立即去探藏宝囊,发觉带下山的钱已经差不多用光了。 还是来寻他们回山的慕华辞,听话听了半拉,以为是她自己想买,但他们两人钱没带够,二话不说替她掏了五百钱,她不断推辞,他只当她想买却不好意思说,强行买了下来。 还怕引起虞照的误会,特意当着虞照的面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回去记得还,你也知道,你慕师兄过得清苦,还要照顾你慕师弟,买茶叶都只能买老茶梗子,还得一次泡四壶水才舍得倒。” 可后来,谭归荑闯进洞房那夜,金簪是在她头上的。 颜浣月低头看着书页,不免想到,买簪那日,是在收到谭归荑要来天衍宗消息的当天。 虞照一开始带她去,恐怕确实是想买给她的,至于为什么...... 恐怕那时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是个能不顾自身婚约而喜欢上别人的人,所以想在她身上寻找一些确定性。 可他最终未能抗拒真心,那时他最想的自然还是谭归荑。 所以她这个抛不掉的未婚妻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他更加不愿讨她喜欢,最好一个笑脸也不给她,以示他的忠贞,可这样只会显得他在想要与不得不要之间的懦弱而无能。 他不会怨自己,只会怨女人。 无论是那金簪还是婚礼,亦或是拿她献鼎,他与谭归荑的爱情角逐里,她颜浣月始终只是用来为他们相爱牺牲的阻碍而已。 真是晦气,幸好踢了。《 》 15、偶遇 只是那些旧事她终归会处理,眼下她自身才是大事,大事的基础又是好好吃饭。 她将《周游天》整理完成后,多背了半页《运灵缓止篇》之后的《运灵清正篇》,估摸着膳堂的人大约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往膳堂去。 毕竟清晨挥刀百余次,她今日饿得很快。 不像前世故意苛减饭菜只为讲究个细柳扶风之态,她打饭时多要了半份,一份半的牛肉面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回去先稍微睡了片刻,又起身静坐些许,又数够了五百钱带去心字斋给了慕华戈。 下午照旧是由韩霜缨带着心字斋众人去试炼场。 零零散散的队伍走过风荷馆后时,周蛟从队伍前方磨蹭到后方。 带着一身药味到她身边时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颜师姐,今日恐怕没有谁来拖你的腿了,希望你能赢上一回。” 颜浣月掐诀浅笑道:“自当争取不负周师弟所愿。” 周蛟嫌弃地嘟囔道:“真蠢假蠢?听不懂好赖话?” 颜浣月关心道:“师弟的堂规可抄完了?可是要再加十遍?” 周蛟冲她做了个大鬼脸,咬牙忍了忍实在觉得不解气。 见前边的人走远了,顺手从道旁折了一截柳枝猛地抽向她,咬牙道:“这新柳不错,师姐近来行为怪异,想是见了鬼,弟弟帮你驱驱邪气。” 颜浣月踮足一跃跃到风荷馆北窗下,用神识探了探风荷馆,见无人,便突然猛地一下撞上窗棂,大喊道:“周师弟!别杀我!” 刚提着柳枝飞落到她身边的周蛟突然有些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只利爪扣住左肩猛一把腾空甩了出去。 “无故残害同门者,死!” 周蛟慌忙稳住身形堪堪落在地上,急迫地解释道:“韩师姐,我没有要杀她,我连她的头发都没沾到!” 颜浣月倔强地憋了憋眼泪,十分真诚地劝道:“韩师姐,算了,周师弟只是厌恶我而已,恐怕只是想打一顿出气,不是想杀我......” 周蛟猛点头,“是,韩师姐,我只是想教训教训她,没想杀她!” 韩霜缨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柳枝,垂下衣袖遮盖双手,凉凉地说道:“就算同在心字斋,她也是你师姐,她犯了何错,需要你在私下教训?” 周蛟突然有些迷茫,怎么他这么快就认罪了?明明以前他很会狡辩...... 是了,颜浣月在韩师姐面前先给他安了个谋杀同门的名,又给了他欺负同门的退路。 他慌乱间自然会选罪名轻一点儿的,一不小心就交代了心里话。 韩霜缨说道:“周师弟,你多次无端打压同门,自去站金兰桩两天。” 天衍宗的金兰桩是同门私斗情节较轻者的惩治之一。 若是几人私斗,甚至会还被要求手拉手站桩,用饭时在桩上互相喂饭,那里也基本上是全宗门看热闹的地方。 周蛟自恃世家出身,丢不起脸,但韩霜缨下了惩治,他也不敢不去。 心里烦得要死,又怨颜浣月阴险狡诈,暗暗猜想她定然是被鬼上了身,他早晚要给她驱一回鬼。 可当站在桩上被看热闹时,他又恨不得她身上的鬼赶紧出来把这些人都给吃了,把全世界都给毁灭掉! 实在不行,来把他给吃了也完全可以! . 韩霜缨问道:“他伤到你没有?” 颜浣月立在檐下摇了摇头,拍了拍衣衫,道:“我倒躲得及时。” 韩霜缨转身往演武场边走去,“那就跟上来。” 颜浣月正要抬步跟上,却偶然瞥见被竹柳枝遮蔽的东北角的水榭边,隐隐露出了一角靛蓝衣料。 方才只顾着先探查房内之人了,可料得馆外之人也不会发觉她做了什么。 她疾步走过去,嗅到丝丝缕缕的冷香潜在水汽中沁开,有些熟悉。 她的脚步渐渐放慢,轻声唤道:“裴师弟?” 墙角处,一道披着靛蓝斗篷的身影缓缓转了出来。 少年面色苍白,体态修长,薄薄的金色日光从水榭飞檐下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的兜帽边沿。 他恭恭敬敬地向她颔首见礼,疏离清淡,有礼有度,亦随她换了称呼,“颜师姐。” 颜浣月见他唇无血色,不禁问道:“这里水汽大,又是偏阴地,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裴暄之以拳抵唇咳嗽了两声,缓了缓气息,轻声交代道:“方才在南边水榭观鱼,听到有人争执,才走过来,见那位师姐在处理此事,便隐在墙角不好现身。” 他一个人,单薄虚弱得风吹就能倒一般,不知有没有相陪的。 颜浣月问道:“谁同你来的?” 裴暄之答道:“长清殿的一位小师兄,去找鱼饵了。” 颜浣月指了指风荷馆,“那你去馆里等着,少吹些凉风,等过几天快入夏时天气稍暖,可在这边观荷。我去那边演武场,那边人多,若是有事,去那边找人。” 裴暄之垂眸,很听建议,“好。” 颜浣月目送他转过墙角,那边韩霜缨又转身来看她,她当下疾步追了上去。 待掠至试炼场附近时,回首望去,见裴暄之刚单手扶栏走到风荷馆正门处,慢条斯理地推开门踱了进去。 他虽看起来清淡疏离,却似乎脾气很好,一直很好说话,颜浣月想,这是一件好事。 她如今诸事未成,多少有些自顾不暇,他若是一个冷漠不言,不好相处的人,她恐怕不会有太多精力与耐心去适应他。 她自愿救他,可以帮他,但不可能将这来之不易的一世光阴尽数消耗在他身上。 见他进了风荷馆,她也转头飞落试炼场中,除了被罚去站桩的周蛟,其余人皆整整齐齐地站在一方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巨大青石台下。 除了他们心字斋的人之外,广阔的试炼场上亦有诸多同门在修炼。 青云试炼是知经堂常用的方式,惯例是一人先登石台,其他人逐一与其切磋,看最后是谁能守住青云台,算入各项成就中,到年末时可据此得一些上好的灵石丹药。 韩霜缨负手立在队伍对立面,扬声问道:“今日谁先登云台?” 慕华戈立即答道:“韩师姐,我登。” 慕华戈已算是明年秋时选师试炼的绝对人选了,同斋修为大都不比他,他若是第一个上去,后面的人少有赢的可能,却也能借他做磨刀石,将自己的修为与应敌之术磨得锋利一些。 照以往那些绝对人选的做法,早已选择申请独自修炼以提升修为,少有他这种还愿意留在斋中帮着同斋试炼的。 颜浣月看着慕华戈的背影,又听到几声轻嗤。 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每次试炼都败于人手的连续打击,若慕华戈是已选师的人,或者是专司管教他们教习,他们的心里还能平衡一些。 但慕华戈与他们是同斋,这便有许多差别,等级地位相当的人之间,有时帮助也会变成旁人眼里的炫耀与轻狂。 站在颜浣月身边的李籍双手抱臂,翻着白眼,道: “这么积极?慕师弟,昨日秘境试炼之前,您连着三天第一个登青云台了,您要不歇歇吧,颜师姐修龄最长,今日便请颜师姐先登青云台吧,反正您最后一个上也不妨碍赢,青云台还是守得住。” 慕华戈纵是再单纯,也听出了这话里的讽刺之意。 他转过头来看着颜浣月,脸色有些尴尬,问道:“颜师姐,今日可要先登?” 颜浣月知他误会是她同李籍说想要先登的,便笑道:“李师弟想先登,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先将我推出来,可我倒是想与慕师弟切磋一二,也好知晓哪里进了,哪里退了。” 李籍瞥了她一眼,一边装模作样地揉着脸,一边悄声说道:“颜师姐,我可没说我想先登啊,你不论同谁动手,都算是在磨刀。” 斋内先登而已,并不必费什么心机,颜浣月不再多费口舌,跨出一步纵身跃上青云台。 右手掐兰诀向慕华戈一礼,左手微微伸出,雾粉色春衫薄袖在风中轻轻拂动。 “慕师弟,请赐教。”《 》 16、旧事 慕华戈并不善于处理纠纷,心中尚还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四下看了看,除了翻着白眼的李籍,其他人倒是对今日敢于先登的颜浣月兴趣更大一些,他终是应邀跃上青云台。 只是还未落地,颜浣月的闪着寒芒的刀尖兀地向他侧颈刺去。 他没料到颜浣月竟然会这么快就出手,不过到底修为有所差距,那刀风扫来时他便已凌空腾起,往青云台另一边落去。 颜浣月亦贴在他下方滑了过去,在他未落地之前,双手提刀猛地向上一跃,破风劈去。 台下瞬间屏息,寂静一片。 慕华戈随手掐了个剑诀,挥出一道剑气砸开了她的刀。 颜浣月被震得双臂发麻,却紧紧握着刀柄,借势将刀在空中挥了半圈,又顺势向他斩去。 衣衫浮荡,慕华戈意态逍遥地轻轻落到地上。 指尖再度祭出的剑气直向她脖颈刺去,颜浣月神色一凛,右腿后撤一步侧身躲开。 那剑气擦着她的唇角飞了过去,一阵被震破肌肤的麻痛后知后觉地蔓延了起来。 台下一个年纪较小的师妹见状忍不住“啊”了一声。 下一刻,慕华戈冰凉的双指即将抵在她颈间,但看着她唇角蜿蜒而下的血迹,他顿了顿,略带歉疚地说道:“抱歉,颜师姐......” 颜浣月擦了擦下巴上的血,神色轻松地摇了摇头,往一旁退了半步,笑意盈盈地说道:“无妨,你赢了。” 慕华戈关切道:“稍候我拿药给师姐......” 却忽地听到台下一阵倒抽冷气。 慕华戈颈间蓦地一凉,只觉得刀刃就停在他脖颈分毫之处,若再用些力道,他恐怕已是鲜血溅涌。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颜浣月略带寒意的双眸,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 台下同斋们爆发出一阵鸣叫,“颜师姐,你竟然也会玩阴的!” “慕师弟,大意了啊!” “平手!平手!平手!” 颜浣月看着慕华戈眼里的某种信任顷刻破碎,这也难怪,她前世哪里有这么不择手段。 前世她每次试炼都是拿出自己的修为来一顿输出,再好生挨上一顿打,直来直去快速下场,不带多挣扎一下的。 慕华戈或许会防别人,却不会想到她竟然也开始耍这等心机了。 她收回刀,笑意有些淡,“今日青云台上无疑是慕师弟赢,只望日后下山,慕师弟不要心软,莫在生死关头为对手留半分余地。” 慕华戈看向负手立着的韩霜缨。 韩霜缨说道:“未指死穴便是未胜,慕师弟并非败于心软,而是败于轻敌,败于你未将颜师妹放在眼里,且记着今日的教训,若你狂妄自大、毫不防备,即便是再弱于你的人,也有取你性命的机会。” 慕华戈自知轻敌与心软自己兼有,输了就是输了,也不多做辩解。 只低着头,向颜浣月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颜师姐今日教导。” 又跃下青云台向韩霜缨行礼,道:“多谢韩师姐教导。” 二十七岁的李籍猛咳了一声。 又拿出在尘世滚过许多岁月的姿态,笑呵呵地宽慰道:“慕师弟,太年轻了,还是要多加磨炼啊。颜师姐,我来讨教一二。” 上次用了的招数这次自然不顶用,对慕华戈有用的招数对别人却不一定有用。 颜浣月被李籍追着拿剑砍,咬牙坚持到第十二招,已是满头大汗,鬓发飘散,唇角带血,整个人都透露这一股慌不择路的忙乱。 她接不了招,生生挨了几次重击后便躲闪逃离,耗得李籍也有些疲累。 等他稍有松懈时,她便不顾死活地猛冲过来提刀便砍。 几番下来,李籍被她弄得满腔怒火,手中长剑凝气,似游蛇一般追了满场追上她,猛然刺向她眉心处,被护灵决尽数化解。 颜浣月“嘭”地砸在青石地上,胸口呕意翻涌,脑袋嗡嗡地荡着一圈又一圈涟漪。 . 不远处的水榭边。 萧惕然嗤之以鼻地说道:“谭师姐,就她这种上阵纯挨打的,也真是有勇气与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比试,除了阴招之外,还有什么能耐。” “萧师弟,你不能指望你此生所遇对手皆弱于你,所以,与修为高者比试又有何不可?何况,她......还赢了一场。” 萧惕然睁大双眼,“她那也算赢?” 谭归荑微微眯了眯双眸看着远处飞下高台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些空荡。 她想,她或许更愿意看到颜浣月挨了打便立即放弃。 畏惧困难、说倒就倒的人,即便再聪明周全、天生灵体,也走不了多远,终究是走不到真正的角逐场的。 因为虞照之前的一些言语,她以为颜浣月是个无知又愚蠢的娇娇,可颜浣月的表现,却并不像虞照同她说的那样。 看来,若真的想了解一个女子,最好不要从一个不怎么看重她的未婚夫口中去认识她,甚至,是前未婚夫或前夫。 但有一点虞照没有说错,颜浣月在修炼一途上,确实是个显而易见的废物。 这令她放心了许多。 身为云京虞氏长房子孙,虞照骨子里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令这样的神仙子屈就于一个无家无世的废物,他又怎么会真的甘心呢? 她希望颜浣月多少接受现实,这是世上的许多规则只是给弱者制定的,婚约,亦然。 她见过一些不清醒的女人渴望用情爱令身处高位的男人屈尊降贵,却不知自己在对方眼中是怎样卑贱的玩物。 所以颜浣月退婚,她很惊讶,惊讶于虞照口中庸俗无知的颜浣月竟然算是一个清醒之人。 知道自己配不上虞照,早早放弃,又何尝不失为有自知之明呢? 只是,颜浣月故意挑在她们因虞照有所争执的时候退婚,真是令人厌恶啊。 凉风吹过,水榭边风荷馆半掩的窗扉敞开了许多。 半卷的竹帘下,露出窗内人雪白的脖颈和瘦削的下颌。 谭归荑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披风遮掩间露出的一抹金色。 见帘内那人轮廓似乎生得精致,她有些好奇,摇了摇虞照的衣袖,轻声问道:“帘内是谁?” 虞照看着青云台的方向,恍然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 谭归荑又问了一遍,虞照转头看向风荷馆,待看到那被半卷竹帘遮着眉目的侧脸时,蓦然愣怔了一下。 待反应过来,他快步行到窗边躬身道:“见过掌门真人。” 帘内人修长如玉的手抬起竹帘,一双精致而纯然的眉眼露了出来,其人语气疏淡清冷,从容有礼,“师兄认错了。” 谭归荑带着萧惕然追过来,猛然间一看到裴暄之,眼前骤然一亮,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 她只觉得这帘内的少年当真清俊非凡,分明是个清冷病弱的,可眉间眼下却隐隐约约带着些许难以形容的惑人之态。 裴暄之向虞照略一颔首,放下竹帘,又伸手去合窗。 他抬手时露出披风下的长命锁,谭归荑瞥见一抹金色隐遁窗后,眨了眨眼睛。 她记忆中那枚长命锁一直被雪和泥玷污,纹样始终模糊不清。 许多刻意掩盖的回忆突然侵袭而来。 风雪夜里,长命铃泠泠清响,衣衫破旧的小男孩赤足从雪地跑回废弃茅屋中,把一块热乎乎的红薯塞到她手中。 “吃吧,吃完了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缩在角落里,身上穿着大红掐金边的小袄,蜜色绣裙被土和雪弄得脏兮兮的。 她实在不想再待在这又潮又脏的茅屋里,更不想吃他那生了冻疮,又被血和泥灰弄得脏兮兮的手拿过的东西。 可他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向来说一不二,也不允许她质疑他的决定,更懒得照顾她的情绪。 吃过几次教训后,她再也不敢把弄脏了她裙子和手的红薯扔出去。 只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手背拍着裙子上的黑灰,心里不断地祈愿爹娘赶紧派人来找她。 小男孩坐在进风的烂门板旁边躲冷,分明衣衫单薄,却还要维持一个端坐的姿态。 但是他病瘦的身体又支应不住寒冬腊月的侵袭,只能越发显得佝偻。 他一边咳嗽一边批评道:“吃啊,一会儿红薯凉了,你又要说吃凉的会生病。” 挨了两天的冻,她也受了些风寒,咳了几声,说道:“本来就会,我爹娘从来不让我吃凉的,连夏天都不可以吃凉的,要照顾好身体,也不能吃脏了东西,我爹说,要……” 小男孩很不耐烦,斥道:“闭嘴!你的话可真多,既然那么讲究,就别呆在这里,去找你爹娘去!” “这里也不是你的地盘,我说了我走丢了,我找不见家人了,我要是生病了我娘会伤心的……” 小男孩恶毒一笑,道:“那你就饿着吧!饿死才好,省得吃我的东西,或者,你去吩咐谁给你做一桌子山珍海味。” 她又冷又饿,握着个平日看也不会看一眼的烤红薯,想吃又属实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一时悲从中来,哭泣道:“我想回家……” 小男孩支撑不住那不知从哪学来的体面坐姿,瘫在门板后不停地咳嗽,肚子也咕噜噜地叫着。 听她哭了许久,许是烦了,也许是忍不住饿。 他也不再废话,四肢并用爬过来一把夺过红薯胡乱剥了皮,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干净净,又爬到门边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解渴。 “眼泪和病痛只能从在乎你的人身上得到特权,而其他人只会觉得厌烦晦气,我能自己饿着肚子舍你这些吃的,已算我心善,是你自己不领情,可别怨我。”《 》 17、裴师弟,醒醒。 谭归荑记得她抽抽噎噎地转过头看向小男孩时,烂门板外,皓月映雪,万里洁白。 他瘫在墙边,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裹在空空荡荡的破旧衣裳里,过于清瘦的小脸上全是方才吃东西抹上的黑灰。 他自己倒还一脸惬意,拿自己那脏兮兮的袖子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灰。 谭归荑隐隐约约察觉,他似乎是个很注重体面的人。 可身处脏污的泥潭之中,纵是再擦拭,也只能越抹越脏,但他看起来又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真的能将自己弄干净。 这很矛盾。 他或许只是在意姿态而已,陷在泥潭里的姿态。 他脖颈上的项圈和长命锁,也同他一样,被血和泥裹起来,灰败不堪,不知是从哪里偷来还是捡来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质地的玩意儿。 小儿颈上戴长命锁这种事实在是过于普遍,铁的、铜的、金的、银的,满大街的孩子都有,无非就是显示长辈的疼爱而已,是个有家的孩子罢了。 可他有长命锁,却又是个弃儿,活得像条野狗,手脚上冻疮与各种伤交叠,头发也总是乱糟糟的。 他看起来也就六七岁,或许是长期贫病交加,挨饿受冻,身体也不怎么好,但性情却很是乖僻,怪异而阴冷,又弱又狠。 她虽看着比他大一两岁,但被他捡到后,在这风雪荒野里,却也只能靠着他这个熟手才能吃上点儿东西。 他吃完东西后缓了好久才有力气再爬过来,冲她伸出一只小手过来,不耐烦地催道:“把东西还我。” 她哭够了,肚子唱起了空城计,岔开话题,抽抽噎噎地嘀咕道:“阿弟,我饿了……” 破窗破门外风呼呼地刮进来,见她没有还东西的意思,他索性爬呀爬,爬到一个避风的墙角缩成一团。 “嘭”地一声,半颗冷硬的冰馒头像石头一样砸到她脚边,只不过他力气也不大,没能砸疼她。 她后悔极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只是这回立即抓起馒头先藏到袖子里暖着,没敢给他留半点夺回馒头的机会。 破窗外疏疏落落的月光照到他这弃儿身上,他缩在角落里望着天边清光寒彻的孤月,抱着细瘦的膝盖咳嗽了一夜...... . 窗户戛然阖上,谭归荑骤然回过神来,心中却是冰凉一片。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一个是早夭的小弃儿,一个污衣烂衫,一个华光烨烨。 她分明刻意忘记了幼年那三日的经历,今日又怎么会突然想起他了呢? 她嗓子有些干,拽了拽虞照的衣袖,低声询问道:“虞照,你将他错认成裴掌门,他就是裴掌门才寻回来的那位公子吗?在长安的?” 虞照面窗而立,动了动嘴唇,却突然有些不想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谭归荑的提问。 他说不清自己眼下是何心绪,只是突然有种不真实的虚晃感。 他看着长大,并笃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未婚妻,仅仅几日之间,就丢开他,将自己许给了旁人…… 若说浣月对他没有余情他是不信的,她怎可能不选他,却选了一个近乎于废物的半妖?那半妖另一半的血脉还是来自在妖族都上不得台面的魅妖。 恐怕,是掌门为救独子以恩义相压,才迫使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然为何她偏偏在掌门之子来到天衍宗的那日对他出言不逊? 她那日突如其来的口出狂言,无礼无教,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厌弃她而已…… 青云台上。 颜浣月忍着身上的疼痛蹙眉吐了一口血沫,拄着刀缓缓站起来,右手艰难地掐了个兰诀,声音沙哑道:“多谢......李师弟指教。” 以往青云台上真打出气性来,受伤的也不在少数,但有韩霜缨看着,不会真的让他们打出重伤来,往往下场吃些丹药养两日便是。 只是颜浣月以往最怕拼了命却还是惨输这种事,经常是挨了上一下打就麻溜认输。 今日难得有些气性,倒是不免让人怀疑她是退了婚又后悔,纯纯自己找虐来了。 对李籍而言,打败这位修为颇低的小师姐实在不算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倒是方才被她引得满腔怒火,未能五招之内令她认输投降,他对自己甚是不满。 只不过她确实也看起来惨,他不好挂脸,亦掐诀道:“颜师姐,承让。” 说罢上前扶住她,将她送下青云台。 颜浣月在韩霜缨处领了一颗丹药服下,而后擦了擦唇上血,立在青云台下继续看着旁人对练,默默记着同斋众人是如何将课上所学内化外形的。 直到太阳西斜,心字斋青云台比试结束,韩霜缨花了半个时辰点了今日几个需要着重注意的地方,尤其点了一下慕华戈轻敌这一点,这才放他们去用饭。 这个时辰试炼场上的弟子也大都往膳堂那边走,路上三五成群追逐打闹、谈天说地。 颜浣月路过风荷馆时看着水榭烟柳,想起了裴暄之,不知他带他来的弟子是否已经将他送回长清殿了。 还是去看一眼才好。 她调转脚步,往风荷馆去。 身后韩霜缨问道:“颜师妹,这会儿不去膳堂用饭,去风荷馆做什么?” 颜浣月回首道:“来时在此遇见了裴师弟,这会儿去看看他还在不在。” 韩霜缨向来不甚过多过问他人私事,虽还未见过裴暄之,但约摸猜得到她说的是谁,便也未再多言。 颜浣月踏上横桥行至水榭中,又一路行过连廊到风荷馆门前,轻轻推门进去,但见右手边几个错落的细瘦高架上摆着各类花卉盆栽。 高架之后落着一排竹帘将堂屋隔成内外两边。 夕阳光影重重,地上也漫着一道道日暮浅金。 竹帘内的南窗边,似乎有一个人影独坐。 她轻手轻脚走到一面竹帘前,轻轻掀开一条缝,恰瞥见裴暄之披着斗篷坐在桌前,正倚着窗边画墙小憩。 桌上青瓷茶盏里的茶水也没了热气,不知他这样在这里睡了多久。 她拂开竹帘走了进去,故意放重了脚步,他仍旧呼吸平稳,没有醒来的迹象。 颜浣月走到他椅边,屈指敲了敲椅背,唤道:“裴师弟,醒醒。” 少年细密纤长的睫毛动了动,还未睁眼,一脸倦意先显现了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这才彻底掀开眼帘,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颜浣月问道:“不是有人陪你过来的吗?都到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这里睡着?” 裴暄之方才晕了过去,稍恢复了些体力,到这会儿还有些头疼难忍。 他撑着扶手坐正了一些,蹙眉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跟着她的问话答道:“那位小师兄或许被其他事情绊住了。” 腔中冲上来的咳意再也压不住,以袖掩唇咳嗽了一阵儿,眼前天旋地转,头疼得更厉害。 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够到茶壶扯过来,勉强倒了一杯茶。 颜浣月见他腕间黑玉镯多次磕在桌面上,他也丝毫不在意,也不见对这脆弱的玉器多么珍惜爱护。 他苍白修长的指尖刚刚将茶推到她手边,额上就覆上了一阵绵软的暖意。 她掌心有持刀而生的薄茧,轻轻覆在他额头上,微痒,并不怎么磨人。 “头疼吗?好像是有些烫,许是染了风寒。” 裴暄之有些不太适应这般接触,十分自然地避开了她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体弱,时常如此,过一会儿便好了,颜师姐不必在意。” 颜浣月并不在意他的躲闪,收回手大大方方地说道:“如此,我扶你回去吧。” 裴暄之下意识婉拒道:“多谢师姐,我缓一会儿便可自己走……” 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唇,缓缓说道:“只是我忘了来时路,想请颜师姐送我回去,不知可不可以?” 一下午都在青云台下,这会儿倒是有些渴了,颜浣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自然可以。” 裴暄之有些无力,懒懒地瘫进高椅中歇着,头疼渐次缓解。 他这才注意到她下唇伤口微肿,不免问了句:“师姐伤到了?这伤自己磕到咬的还是被兵刃之气震裂的?” 颜浣月提壶给自己倒茶,听他问了,便无意识地舔着唇上的伤口,有些刺痛,只是这点伤比起被李籍打的那几次,简直不值一提。 她自嘲一笑,道:“惭愧,今日在青云台上挂了彩。” 裴暄之歪着脑袋打量着她舔舐唇角的模样。 少时,垂下眼帘,从袖中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放到桌上,轻声说道:“这药不会留疤,颜师姐拿去用吧。”《 》 18、宝盈是谁? 他那小药瓶看着精致,恐怕是掌门特意给他备着的。 颜浣月觉得一点小伤而已,倒也不想去消耗一个病人的药。 她饮了一盏茶,道:“不必了,裴师弟留着吧,我那里有药,走,我送你回去。” 裴暄之了然,倒也未再强给,单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将药瓶收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颜浣月发觉他歇息这一会儿后精神似乎渐渐好了起来,比此前话多了一点,一路所见观阁楼台、烟峦湖山,凡是感兴趣的,他总要轻声慢气地央她介绍一二。 颜浣月顾念他初上天衍,身体也弱,因此行路亦顾念他,步幅不大,稍有缓止,耐心地给他讲着各处的用途与来历。 二人踏着落日余晖快要走到长清殿前时,宁无恙风风火火地从前路跑来,远远地喊道: “暄之,你跟谁跑到哪里去了?我都要找疯了,一会儿师父回来见不到人,又要担心了。” 只是又往前跑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一脸不可置信地远远看着他二人,“你......你们......干什么了?这一路上人都看见了?” 颜浣月有些莫名其妙,“我送裴师弟回来啊。” 裴暄之以为是在提醒他回来得太晚了,便解释道:“宁师兄,我不小心在风荷馆睡了过去,恐怕是错过了那位小师兄寻我的空档,后来颜师姐来找我,我们多待了一会儿,回来的晚了些,师兄勿怪。” “嗯,是这样。”颜浣月格外诚实地点了点头,“我是试炼结束才去找的裴师弟,没有耽误试炼,师兄不必挂怀。” 宁无恙撇了撇嘴,扔了一个裂痕斑斑的瓷瓶过来,“我挂怀的是这个吗?赶紧擦点药吧,也不嫌害臊。” 颜浣月接了瓷瓶,知他在说她比试挂彩的事,一边倒了点药往唇上擦,一边哭笑不得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这不是最寻常的事嘛,何必怕被人笑话?”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涂药的手,一边咳嗽,一边神情平静地将手心里一直握着的药瓶彻底收入袖中。 他声音有些沙哑,却还是礼貌地认同道:“颜师姐说得是。” 宁无恙不敢置信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脸上来回打量,脸色越来越怪异,突然捂住自己耳朵转身往疾步殿内行去。 边走边说道:“何等虎狼之词,莫要荼毒我这纯洁美好之人。” 颜浣月倒是不知他何时连这点话都听不了了,不知是不是这次问世历练中被打出了什么阴影,才受不了挂彩这件事。 裴暄之抬眸看着宁无恙的背影,眉心微蹙,有些疑惑。 颜浣月将他送回长清殿便因还要上晚课先行告辞,裴暄之因循常礼留她用饭,她婉拒道:“不必了,我还要顺路回去换身衣裳。” 裴暄之便未再强留,目送她下了台阶。 日暮时分,燕子归巢,落日余晖铺满西方天际。 宁无恙掀开纱帘,悄摸滑进正殿东侧的小暖阁中,立在屏风外踮脚往里窥去。 见身姿单薄的少年正提笔端坐在书案前对着一本旧书描摹着什么,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宁无恙当即落下脚跟,背起手,踱步到书案前,冷哼一声,“暄之,没想到你小子看着羸弱,私下却那么霸道,别仗着别人让着你就可劲儿欺负人知道吗?做事要有个度,还没到正当岁数,多少压制一下你族中本性。” 裴暄之停笔,抬起头满是迷茫地望着他,问道:“师兄在说什么?” 见他装作无知无觉的模样,宁无恙简直羞于启齿,半晌,还是决定敲打一下他。 不免咳嗽两声提了提气息,话到口中却又难免僵硬,“你若实在喜欢的话……要懂得爱重,咬人做什么?就算咬了,你们怎么还到处晃荡,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裴暄之眼底盛满了清澈见底的疑惑。 忽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狠狠捏紧了笔杆,耳尖瞬间泛红,眼底却有寒雾聚拢。 “师兄误会了,颜师姐的伤......不是我咬的,是她今日试炼伤到的,我们从未做过出格之事,我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族中本性。” 宁无恙脸色一僵,面无表情地说道:“呵,果然……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这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原本是来提醒裴暄之的,可此时看着少年那张清澈纯然的脸,越发照出他自己的思想龌龊来。 他叮嘱道:“你可别同宝盈说,毕竟奇奇怪怪的......” 裴暄之掀开眼帘,“宝盈是谁?” 宁无恙尽量平复着尴尬的心情,说道:“是你浣月姐姐,小名叫宝盈,她小时候被师父带回长清殿照顾了三年,那时候都这么叫她,或许是师父取的小名。 小姑娘初入知经堂的时候才三岁,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名,我问她名字,她比划着报了这个小名,我便一直这么唤她了。” “哦,宝盈,寓意真好。” 少年眼底的朗然明彻碎开一道道裂痕,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又长久地沉下了脸。 原本是要来教导人的宁无恙深觉冒犯到了他人,实在是尴尬到待不下去,随口告了辞,转身快步绕过屏风逃出了暖阁。 宁无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裴暄之薄唇轻抿,神情也更加冷淡了下来。 那个莫名其妙的误会如风过耳,终究没能在他这里翻出更大的波澜。 可那些凉薄锋利如刀刃的事,一下一下凌迟五脏六腑的时候,他依旧面色平静,低下头自顾自地画起了符篆。 天光暗下来了许多,他并不在意,只等着再暗一些再点蜡烛。 不想屏风却外有人说道:“太暗了,伤眼睛,怎么不点蜡烛?” 他笔尖一顿,直起身来看向来人。 地上青莲地砖上倒影似水流动,一个神情肃然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到书案前来,自然而然地拿起桌上的两根新烛,帮他点燃。 火光扑朔,小暖阁内明亮了许多。 裴寒舟一边将蜡烛压在烛台旧蜡上,一边尽量温声问道:“闻听今日是你颜师姐送你回来的?怎么没有留她用饭?” 裴暄之将笔放到白瓷笔搁上,低头拿起银柄小刀重新裁纸,束发金绳垂在耳畔,并不活泼。 他手上的银刀映着泛黄的烛光,十分柔和,一点儿也不刺眼。 “颜师姐说她还要上晚课,恐怕是与我还不太相熟,怕我二人皆不自在,是以推辞了。” 裴寒舟走到他身边帮他把垂到鬓边的束发金绳捋到他脑后,又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叮嘱道: “你颜师姐性情很好,你们多见几面慢慢就熟识了,只是往后若非休息之日,你尽量不要麻烦她。” 裴暄之眉眼低垂,一边裁纸一边说道:“嗯,我知道了。” 裴寒舟的目光落到桌上那叠符纸上,长指拾起那摞符纸,一张一张用灵力探看,挑出了连在一起的五张一一摆在桌面上,“这五张是废的。” 裴暄之头也不抬地说道:“废的,也有用。” 裴寒舟眸光微动,欣慰伴随着愧疚在心底蔓延开来。 纵是他往日行事再如何杀伐果断,但对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也总是难免小心翼翼。 暄郎已经快要十七岁了,也不知以往是如何教养的,这孩子虽看着性情温和,实际却是个骨子里冷的。 若想培养出小儿自幼于父亲膝前玩闹而生出的孺慕之情,已是根本不能。 想亲近又怕他反感,若淡然处之,一是自己做不到,二也怕再度寒了他的心。 即便是亲生父子,但失去了儿子成长的那十七年,若想让儿子对他有什么依恋信赖,属实是在为难人。 是以他也不求太多,只望这孩子能康健起来,一世平平安安,再莫经历什么波折。 他将那五张符纸叠好放到一旁,“这也是在陆家读书时学的?” 裴暄之眸色淡然,“是。” 裴寒舟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小刀,“爹帮你多裁些符纸。” 裴暄之拿着刀的手躲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裁吧。” 裴寒舟也不好生夺,复又搬了个椅子坐到裴暄之对面帮他收拾朱砂。 他白日事务繁多,少有能同儿子相处的时候,因此,这几日夜间总要抽空来与他说会儿话。 原矿经过研磨过筛、水飞、隔水熬煮、晾干后的朱砂碎块和分离出来的朱瞟碎块分别放在书案上的两张黄纸上,旁边是一盒雄黄,一盒白芷。 他将放置朱砂的那张纸折起,将那一小堆朱砂碎块倒进一个小小的瓷盒中,掌心轻轻盖上瓷盒。 待再抬起手时,瓷盒中已是半盒粉质细腻的细砂。 裴寒舟拿过桌上的一柄一掌长短,尖细笔直小刀去准备挑盒中的白芷。 裴暄之头也不抬地说道:“那是我的茶刀,才清洗过,还要用它拆茶砖。” 裴寒舟的手顿了顿,看着手中已经半旧的刀柄,心尖揪了一下,“你身体不好,怎么还喝砖茶?” 裴暄之忙着自己的事,闲闲地回答道:“新茶贵一些,入胃不久会疼,我喝不习惯。” “我是说你身体不好,平日又要吃药,怎么还饮茶?” 裴暄之抬起头说道:“我时常精神不济,喝茶会好一些,茶砖划算,我也节省,用得不多,若您不便,买茶钱用我以前攒的就好。” 一问既有答复,字句恭顺平和,却轻易就让裴寒舟心里生生呕了一口血。 手中的茶刀光亮刺眼,也不知自己是何情绪,纵是长舒了一口气,手也仍旧有些抖,拿不稳手中的茶刀。 他放下茶刀,耐心地解释道:“你还要吃药,喝茶容易损了药性,以后爹给你调配丹药养护精神。” 又为显忙乱,抬手往朱砂里添着雄黄和白芷,随口换了个话题,“你陆家大姐姐写信给我,问你近况。到时你与你颜师姐定了亲事,成婚之时,想邀陆家人来吗?” “哗哗”几声,纸张被他的刀裁得整整齐齐。 裴暄之放下刀将裁好的纸叠在一起,细细捻着纸张边沿的小毛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大姑娘给您写信可不是为了问我近况,而是想给我当母亲。” 儿子调侃老子的中桃花这种事还是少有人能受得了,裴寒舟当即脸色一沉,终于沉声说道:“休要胡言!” 裴暄之重新取了一大张黄纸开始折叠,闲谈道:“我只是给您提个醒,这信来得这么快,怕是我们刚离开长安就发了的。我成婚是不必请他们来了,过年时我会去一趟长安。” 裴寒舟手一顿,缓和了一下情绪,抬头商量道:“今年你若想到长安过年,爹先请人将咸阳老宅收拾出来,路上我们可以回去一趟。” 裴暄之一边裁纸一边淡淡地说道:“您若去了,您不自在且不说,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招待您这位仙门掌门,两厢都不得安宁,不若我自己回去。” 裴寒舟盖上朱砂瓷盖,将瓷盒轻轻推回原位,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道:“如今还早,等年前再说吧。”《 》 19、平庸之人 颜浣月回房中清洗了一番,给身上因试炼而淤青的地方涂了些药,重新换了身衣裳才往膳堂去。 她到时,天色已晚,膳堂之上的玄天八卦已开始缓缓转动,泻下莹莹星辰之光。 因忘记擦掉唇上的药,一口饭菜下去,剧烈的苦涩蔓延开来。 她面不改色地将饭菜咽下,一下一下擦着唇上的药,准备擦干净了再用饭。 “本就是被剑气震裂的伤口,再擦这伤就要扯到下巴去了。” 对面黑漆木质餐盘放下,那人将盘中的一小碗排骨汤放到她餐盘中,“这是我今日额外请膳堂做的,你以往总馋这个,尝尝。” 这几日颜浣月原本对肉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情绪,可这会儿看着那碗炖得软烂的肉,她不仅瞬间饱了,甚至还有些反胃。 她抬起头来,玄天八卦清冷的光晕下,虞照面白似玉,眸如点漆,格外端正俊逸,当真不愧一句“云京神仙子,虞氏十二郎”。 她暗暗道了声晦气,早知会碰上他,还不如应了裴师弟的请,在长清殿用饭呢,至少裴师弟看着......着实顺眼不少。 她将那碗肉还回去,凉凉地说道:“虞师兄慢用吧,我这会儿没胃口了。” 说罢当即起身端起木盘走到膳堂角落里的一张桌案前,背对着他坐着,执起筷子,继续用饭。 虞照:...... 她如此毫不遮掩,虞照不禁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冷笑道:“你没有胃口是因为我坐在你对面?” 颜浣月慢慢咀嚼着口中饭菜,略略抬眸瞥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你以为呢?”四个大字。 虞照的怒意却渐渐压了下来,某种世事无常的悲寂在他胸腔里氤氲开来。 他无声地扯出一个苦笑,眸含轻愁,低声说道:“浣月,你也不必如此......” 看着她吃饭时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他不禁想起了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在云京过完年后,他在回宗门的路上顺手给她带了串糖葫芦。 宗门所在的北地仍是大雪封山之时,那小胖丫头却早早就在山门外一边玩雪,一边等着他了。 看到他回来,她踏雪跑了过来,一脸惊喜地接过糖葫芦,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颗。 才刚刚比他腰高出一点儿的小丫头,腮帮子鼓鼓的,一个劲儿地围着他打转转,十分热切地询问着云京过年的光景。 他虽未曾开颜,却也颇为受用,随口问了一声:“浣月,虞师兄对你好吗?” 她哈着白气,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格外天真可爱,“虞师兄以前对我不好,但今天对我好。” 一串糖葫芦就算好了...... 思及以往,他心里有些发涩,他以前待她......确实算不上好,可她却还是很听他的话。 他伸出手,想帮她揩去下巴上的米粒。 颜浣月不着声色地躲开,看他这状态,不知是因为何事突然在自我感动。 她幼年被他饿晕过去时,他也会这样,一边给她喂饭,一边带着愁容让她以后要好生听他的话,好像真的有多么心疼关心她一般。 颜浣月不禁嗤笑,以往虽看不清,可今时今日她如何还分不明白? 无论如何,虞照并不会真的在意她,他只愿意感动他自己。 只要能感动了他自己,那么她究竟是个什么境况,他又怎么会真的在意呢? 他能去为她杀了将她斩首之人,说是为她报仇,也能转头将她投进仙鼎之中,说是要救别人。 颜浣月低头吃着饭,“虞师兄,勿扰清闲。” 这是天衍宗外门弟子常说的话。 “修炼甚苦,勿扰清闲”。 意指修炼之余休息、用饭、放松的时间本就稀少珍贵,根本不想跟没意义的人和事做无端牵扯。 虞照自觉已将她看透,了然道:“你当真不必如此,我知晓你为何会做此抉择,原本此生我还可以护着你,可如今......若将来裴师弟依旧早夭,你我之间,岂不是天意弄人?” 颜浣月不知自己是走了何等衰运,才在这里听他自说自话。 她快速吃了饭菜,麻利地起身端木盘。 走过他身边时,她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句:“等到你死了他都不会有事,不信我们走着瞧。” 她对他分明没有什么威胁,可不知为何,虞照心口没来由地凉了一下。 . 外门弟子修为与基本的功法领悟暂时还比不得内门弟子。 若是放他们晚上这一大段时间独自修炼,不知会出多大的岔子来,轻则小病小痛,大则入魔杀身。 可内门弟子也是外门弟子通过试炼大考转化而来的。 因此在外门修炼很重要的一点,便是需要打好读经、悟经、打坐、吐纳、运灵等最基本修炼之法的根基。 灵修一途遥远艰辛,一切的一切又都建立在这些常为人所忽视的,最简单的基础之上。 今日解惑过后,众人渐次打坐运转灵气,顾玉霄拿着书边走边看,挨个走过斋内众人的矮几。 若觉察到谁有灵力走偏等状况,便要及时出手相助。 若见着那些个看起来是在打坐,实则口水都顺着嘴角往下淌的,随手就是一戒尺。 比如说周蛟。 周蛟站了一下午的桩,心神消耗不少,这会儿盘膝坐在桌案后软垫上,脑袋歪在一边半吊着,微张着嘴,睡得极香。 “啪”地一下,身上一疼,清梦破碎,他脸色不耐正要发火,突然想起了什么。 猛地睁开眼,但见顾玉霄那双莲花眼正从书页上移开,低头俯视着他,一脸和蔼可亲地传音说道: “周师弟,不行给你拿床枕头被褥躺着睡吧,小心为了修炼苦得你弄坏了脖子,多不值当?” 周蛟脸上怒气瞬间烟消云散,连连冲他拱手,小声传音告饶道:“顾师兄,你师弟我今日实在累到位了,实在没撑住,这下绝不睡了。” 顾玉霄行事较他师妹而言圆融许多,只传音道:“行了,实在不行请假回去歇着。” 周蛟揉着脸醒精神,盘好双腿,手掐子午诀垂于丹田方寸,闭目传音道:“不,顾师兄,韩师姐在外面......我已经清醒了,不必回去了。” 顾玉霄也并未多说,拿着戒尺一边看书,一边继续往前走,余光流过那个雾粉色身影时,下意识提起了戒尺。 只是又分明觉察到她身上有灵气流动的气息,他侧首看去,见她确实是在掐诀打坐。 这等勤勉,可真是少见,不知能撑上几天。 颜浣月周身有禁制隔绝干扰,不闻外物,只引导体内五行灵气顺着灵脉运转。 一片带着肃杀沉敛之气的银白悠悠流转于她周身,逐渐化作一片玄黑潭水,她浸于其中,被暗流裹挟着任意东西,缓缓沉降。 她能吸收转化的灵气不足,这小潭很快到了底,刚刚冒出绿芽儿的藤蔓喝干了潭水,渐渐长高,抽出柔嫩的枝芽,依偎在她怀中。 饱含生机的清新气息源源不断地渗入她灵脉之中,忽有小小的火苗从它根底烧了起来,火光虽小,却光明而旺盛,充满希望的气息...... 它温暖而坚定,是那么令人着迷,颜浣月希望它烧得再盛大一些,那火越烧越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许多,颜浣月不断聚力试图吸取更多灵气做它的燃料。 恰一息之间,只觉灵海一阵翻涌,灵气无法正常流入五行灵根,洪水一般全顺着她的水性灵根冲了进了水性灵脉之中,激得她气血翻涌,只觉喉间一甜,口中已漫上血腥气。 她抿唇缓缓睁开眼,余光看到一片微微浮动的山岚色衣摆,其人垂下握着书的手,往大门处摆了摆书卷。 颜浣月提裙起身,向顾玉霄略一颔首,这才绕到前方出了门。 门外夜月清明,玉兰绽香。 韩霜缨正静静地坐在树下的高椅上,指尖微动,操纵着两片花瓣厮打在一起,所用术法皆是今日众人在青云台上所用。 今日虽胜负既定,她却在操纵着代表败方的花瓣,用同等修为下不同的术法去攻击胜方,所用术法变幻莫测。 震雷引水诀中生十二天火诀,根本难以猜测到她一招之中究竟何为虚晃,何为真招,在那一片被压制下的方寸之境前,仿若一位气定神闲的世外真仙。 颜浣月忍着灵海处隐隐的痛楚,立在檐下望着韩霜缨的背影,看着灵力幻化的光晕在玉兰树下明明暗暗,撕裂迸溅。 她曾许多次这般看着这些人,这些宗门之中无法企及之人。 她幼年时,韩师姐还未开始在心字斋做讲读,却已显名于灵修界中。 那些年,天衍宗韩霜缨几乎拿尽了各宗门同阶弟子试炼的魁首。 像是面对一座高大而遥远的山峰,她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师姐总是有些畏惧,但却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敬服与向往。 在她六岁那年,韩师姐再度夺魁。 她站在无字峰绝顶处,北望无数群山藏伏,若苍龙匍匐于后土,伺机扑杀北辰。 南窥辽阔无垠之广袤原野,万里烟霞横照,南北西东,浩气荡荡。 她为此间壮阔涤心荡魂,拿着低龄弟子用的小木刀兴高采烈地与空气搏杀,对十二岁的虞照说:“将来我要同韩师姐一样厉害。” 幼年时的向往总是纯粹,好像只要自己想成为什么,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可以达成愿望。 虞照坐在矮石上,一边擦拭着长剑一边漠然道:“长得没有豆芽高,想得倒比天还远,昨日见螳螂打架,都比你有模有样。” 她拿小木刀劈着风,反驳道:“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我就会很厉害。” 虞照提剑劈净了一片青草,走到她身边,手按在她的脑袋上等了等,平移到他腰带附近的位置, “看,你怎么长也永远高不过我,虞氏少有修为高过夫郎的妇人,你也不必,况且纯灵之体要吃的修行之苦,可比一个五灵根要多得多,你这一生,注定只是一个平庸之人。”《 》 20、轮椅 两片纯白的玉兰花瓣浮立在空中,韩霜缨回首望着檐下身形高挑的少女,问道:“何事?” 颜浣月抬步走下石阶,“出了点岔子,顾师兄让我先出来。” 花瓣飞落到她梳得齐齐整整的发缝处,又飘回到韩霜缨身边。 韩霜缨叹了一口气,“既然《缓止篇》都背熟了,为何还要如此急躁?你身上先天灵气极重,若想强行吸纳更多天地灵气,会被灵气当做灵眼一般倾泻回灌,洪流之势若盛,你根本就控制不住。” 颜浣月说道:“是,我以后会慢慢来的。” “回去吧,你修为不高,吸纳灵气之法有限,今日岔子不大,睡前运灵周游两周天温养灵海灵脉,不可偷懒。” 颜浣月低声答道:“是。” 纯灵之体就是如此,强之易崩,怠之则生,若欲修炼,必谨慎细微,于万般平衡中行毫厘之远。 这是她前世懈怠的真正缘故。 哪怕是与同样的五灵根下一样的功夫,她永远都是被比下去的那个。 以前她不明白为何她如此不适合修炼,掌门为何还要将她留在心字斋那么吊着。 后来才知晓,在魔族祸世之前,纯灵之体同上品灵石一样,生来就是诡道邪修们炼丹的上好材料,若有修为在身好歹能自保一二,最起码逃跑也比寻常人跑得快。 巡天司成立后,为保全人族,铲除魔族,以雷霆手段整治杀人炼丹之事。 一经发现,除了行使各宗门问世堂以往所行灭魂杀身之法外,还加了“三族之内,废尽根骨”这一条。 人可以拿自己去冒险,可以用自己性命去搏、去赌,大输大赢之事,越禁止越有人去犯,可愿以骨肉亲族去冒险的人毕竟是少数。 巡天司每月也会分发一些灵石给没有宗门的修士,鼓励其精进修为,为人族出力。 那些诡道邪修混在其中为人族嚷嚷几声“屠尽魔族,替天行道”,便也得了好处,皆忙着抢夺分发下来的上品灵石,甚少有在这期间冒险杀人炼丹的了。 可这世间没有绝对正确的法度,随着魔族日益退守天堑之外的三十六洲,人族渐成兴盛之势,巡天司分发的灵石便逐年减少,一些受了多年供养的诡道邪修便也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颜浣月站在问世堂前的高台上望向客舍的方向,夜风徐徐,吹拂着她背后的赤色发带。 如傅银环、虞照那样,为了自己,可以将他人喝血吃肉、吸髓嚼骨的人总是那样一茬又一茬,斩不尽、杀不完。 这天下听起来浮华鲜亮的道理很多。 可当真正的倾轧与死亡来临时,总有人会像没有泡好的黄豆,被倒进磨盘里,碾成血肉骨渣之浆。 她如今清清楚楚,就算刻意躲避也躲不过苦心钻营,躲不过飞来横祸,就算寻求庇护,也不会有永恒的庇护。 想平安地活着,就必须要变得更强。 回到小院里,往厢房去给父母牌位进了香,又给自己也上了香。 轻烟袅袅盘旋而上,她回房洗漱后,盘膝坐在床上,吃了一颗守元丹,默背了一遍《运灵缓止篇》,而后运起灵气缓缓周游于全身灵脉之中。 一片黑暗中,一方雕云镂鹤的仙鼎通体透红,流烟四散,她站在鼎下仰头看去。 白烟袅袅,仙鼎上厚重的云盖蓦然被人一把从里面推开。 鼎内伸出被烤得焦黑的五指指骨,一把抓住被烧得通红的鼎沿,一阵白烟“刺啦刺啦”地从手下冒起。 她渐渐睁大双眼,另一只焦黑的手骨“咯嘣”一声,攀住了鼎沿。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仙鼎灼热的气浪扑在她脸上,烫得生疼。 她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烟雾不断涌出翻滚的鼎沿,看着那两只逐渐扣紧鼎沿的手骨,心口不断鼓动着。 冥冥之中,莫名地期待着什么。 一片寂静中,一颗黑咚咚的头骨缓缓探了出来,空洞的眼窝里流溢着滚滚浓烟,悄悄地向外窥视。 四目骤然相对,颜浣月睁开眼睛。 窗外拂晓前昏暗的星月光晕,似寒凉孱薄的潮水,一寸一寸往床边洇来。 灵海灵脉复如寻常,半点伤痛不存,只神魂之处的灼烧痛感仍旧像是笼着一层轻纱一般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她动了动腿,捋平因一夜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衣裳。 灼烧煎熬的痛楚乍然冲破梦与现实的交界,风驰电掣一般呼啸着碾过她,又很快离去。 她一时无力,跌进床褥之中,片刻间就是一身冷汗。 她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帷帐,面无表情地想道:“死气盘桓、噩梦缠身,这是重生所需要背负的,还是......你怕我重活一世,会忘记那些苦痛?” 她自嘲一笑,并未过多沉缅。 立时翻身下床,洗漱更衣,给差不多已经康复的手上上了些药,趁着晓月犹悬时,迎着清冷的风往碎玉瀑边去。 拂晓前的天衍宗若水墨画中之景清描浅洇,数盏灯火莹莹。 颜浣月立在竹林小径中,将被风丝撩起的鬓发别到而后,张目望去,最亮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藏书阁。 天衍宗在灵修界实属名门大派,在这样的宗门里,最不乏天赋极高又勤勉踏实之人。 她承认,勤勉,恐怕也是一种天赋,总有人能三更睡五更起修炼读经,也总有人一日睡五个时辰都精神不济。 这便需要心力来支撑了。 她的人生失败过一次,死过一次,如今让她睡,她都睡不踏实的。 晓风带寒,她吸了冷风,想要咳嗽,却听不远处亦传来一声一声的咳嗽。 有些熟悉。 她立在小径旁等了一会儿,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渐次传来,蜿蜒的小径内,逐渐透出一阵暖黄色的光晕来。 少年提着一盏竹灯坐在精致的轮椅上,斗篷兜帽遮掩到他的眉宇,他的下半张脸映着烛光,苍白若薄瓷。 幽篁深处,竹叶潇潇,他那盏灯映出的树影流落到小径上,悠悠晃晃。 他停在那里远远地望过来,平静的目光似一把风刃从她身旁扫了过去。 她再看向他,见他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裹在厚厚的靛蓝斗篷中。 整个人病气缭绕、无精打采,愈发显出他未及弱冠的年少模样。 只是他敛了双眸,安安静静地坐着,神情恹恹,眉眼间带着浓重的倦怠,似乎没有提起精神同她打招呼的力气。 他这副模样,倒衬得颜浣月格外精神饱满,气血丰盈,皆是飞扬意气。 少年重整了精神,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提着竹灯向她一礼,声音沙哑道:“姐姐......颜师姐,晨安。” 颜浣月掐诀见礼,关切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裴暄之乖顺地答道:“睡不着,去藏书阁看一会儿书,听闻今日有长老在明鉴阁讲道,稍候还要早去占个位置。” 明鉴阁就在知经堂附近,宗门长老时常在此为诸弟子讲道授业,纵是非亲传弟子,也有听学悟经,受到指点的机会。 平日其他宗门前来访学、游历的,亦有旁听的资格。 颜浣月一边问道:“那你知道去明鉴阁的路吗?” 一边走到他身后,试着推了一下那轮椅,手刚放上去,那轮椅就自己转了个弯跑到裴暄之身侧躲着她。 裴暄之提着灯转过身来,眼底星河明耀,“颜师姐,这是贴了御物符的,不必......碰它,我昨日去过明鉴阁,还记得路。” 颜浣月指着旁边的分岔路,说道:“那你坐下歇着吧,令它带你去藏书阁,走这里,近一些。” 他依旧很好说话,“好,多谢师姐。” 颜浣月指了指远处,“那我先去碎玉瀑了。” “好。” 那抹雾粉消失在小径转弯处许久,裴暄之垂眸看着腿边的轮椅。 那轮椅在他的目光下抖了抖,调转木轮转身就跑。 悬着黑玉镯的手伸出斗篷,骨节分明的五指猛然一收,两张黄符从车轮里飞了出来。 原本瑟瑟发抖的轮椅一如寻常死物,静悄悄地停在原处。 他咳嗽了几声,缓慢地移过去,将轮椅收入藏宝囊中,兀自捏着两张黄符往空中一抛,皆“嘭”地冒起火,片刻间灰飞烟灭。 他以袖抵唇,一边咳嗽,一边提着灯往前方明亮的藏书阁走去。 若早知会遇上她,他是绝不会图那一时之便驱动轮椅来的。 而今一切未有定数,天衍宗多的是身强体健的儿郎,若她见他身体差劲到这种地步想要反悔,他不可能为着个心契就去勉强她,父亲自然也是向着她的。 毕竟,她是宝盈,是父亲亲自带回来养育过的孩子,而他裴暄之...... 于他们二人而言,不过是一个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和一个报恩的途径罢了。《 》 21、楹联 碎玉瀑仍旧抛珠彻璧,轰隆隆水泻如雷。 虽天色未明,瀑布旁寒气袭人,可碎玉瀑边已然有众多在附近山石、旷地或林间修炼之人了。 山风中剑啸琴鸣,颜浣月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谭归荑与人攀谈,探讨剑术的声音。 “顾道友,方才你使的那一招,是这样吗?” 顾玉霄的声音一贯带着点儿悠悠闲闲的调调, “嗯,模样是有些像了......谭道友,你的剑诀掐早了片刻,试着换一下‘惊涛’与‘开山’的顺序,前进时所踏步法,换一下乾位和离位的顺序,记得踏得稳一些,不要着急。” “好。” 瞬时之间,一阵剑气穿过身后深林,虽被林中禁制所隔绝,却仍有余气冲天而上,撕风破月,杀意腾腾。 谭归荑笑嘻嘻地说道:“哇,顾道友,你参悟的剑法真厉害,你还这么愿意指点别人,大气,我这人性子直,不像一般小姑娘心里能藏一百个心眼的,你别见怪,以后我就当你是兄弟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虞照颇为不满地低声唤了句:“归荑......不许对顾师兄无礼。” 谭归荑恼道:“虞照,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我的事,与你何干?” 顾玉霄笑眯眯地说道:“一点小事而已,道友不必这么在意,你们先聊着,我去碎玉瀑边挥挥剑,看看薛师弟今日是不是又偷懒没来。” 颜浣月默不作声地走过深林旁的小路,仰头看了一眼已接近暗蓝色的天空。 而后走到一方不起眼的青石碑前,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方刻着名姓的弟子木牌在青石碑前晃了晃,抬脚踏入了石碑中。 这碑中秘境原是用来镇压诸邪的,魔族降世后,囚邪之境经过几代长老们的改造之后便成了宗门弟子的磨刀石。 碎玉瀑与青石碑也都属于试炼场范围。 学道如垒筑高台,一砖一瓦都需打牢,敷衍不得。 宗门之所以为人向往,是因为宗门往往可以为弟子提供无数隐形资源。 藏书阁、明鉴阁、试炼场,思学行皆有,但抵不住有人就是不学不悟不践行。 宗门所能传授的,往往不止某一部功法。 藏书阁藏书以百万计,每类道法相关书籍不下千册,学道所习课业繁多,从基础开始攀升,时时需做到触类旁通,掌握各种情况下的变化之道。 颜浣月走进青石碑后,站在一面光影莹莹的天碑之前。 她仰头看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高大天碑与翻涌不歇的浓黑云层相接。 朔风飒飒,雷声隐隐,天碑巍峨挺拔,恒久矗立于此。 天碑上皆是今年年初至今进入过此地试炼的弟子名姓,按照处理每重秘境妖物的方式高明与否排名。 韩霜缨三个字与以往许多年一样,高居榜首。 颜浣月的目光继续往下,第一百四十三,虞照。 虞照年岁浅,入门晚,年初至今也时常不在宗门内,恐怕也未曾走遍天碑中的秘境。 他能在这个年纪能在数千宗门弟子中排到这个位置,已算天纵英才。 排在最后的,是一些一看就知道是随意乱取的名字,这些都是外门弟子。 原本天碑是内门弟子试炼磨刀的地方,后来为鼓励外门弟子也入天碑试炼,出了一项规定,外门弟子可以选择用化名或本名上榜。 但实际上,外门弟子因为一点儿隐晦的心理,大都会使用化名,这便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颜浣月未再多看,召出横刀,抬脚迈入天碑之中。 时值深秋,红枫遍野。 颜浣月走在矮矮的小山上,刀尖垂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看着铺满山下谷壑的红枫,心里有些疑惑。 天碑秘境顺应个人修为而成,这里安静平和,她以往踏进来时多数是凄风苦雨,当即就有妖邪来袭,还从未见过这般风景。 她疑惑地继续往前走,期间不断打量着小山下茂盛的枫林,想看出隐藏其中的妖物。 可林下风平浪静,用感灵诀都无法查探出什么。 也或许是她的感灵诀能探查的范围实在不大。 走着走着,见远处山腰上有一间残破的道观,她单手掐诀,摇摇晃晃地御空而起,勉强飞到了那间道观前。 道观被风雨雕蚀,残破不堪,大门掉了一扇,院中断壁残垣,蛛丝野木,在秋风中格外苍凉。 大殿前的香炉歪歪斜斜地插着三根落满了灰的香,一只繁忙的蜘蛛正在三炷香间织着一张大网。 颜浣月站在大门外,见大殿上的匾额已没了去向,只剩一副残破斑驳的旧木楹联。 上刻:“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我不拜又何妨?” 这是许多道家仙观里会用的楹联。 颜浣月不知里面供奉着谁,站在门边被穿门而过的风吹拂了许久,终是转身而过,没有进去。 岂料她刚一转身,四野便换了场景。 漆黑夜空下,一穿着鲜红嫁衣,面敷厚粉,胭脂赤红的女子,提着一盏白纸青灯,站在她前方,阴恻恻地打量着她。 “你身上有魅妖的气息。” 颜浣月嗅了嗅,没觉得自己身上有裴师弟的味道。 那女子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这还没被人沾染过的气息真是清甜,我已经很多年没尝到过魅妖的滋味了,你把他带进来让我玩玩,我告诉你取得位次的方法。” 颜浣月握紧刀柄,静静地注视着她,“我是来磨刀的,位次,暂时不在意。” 那女子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越笑越凄厉,满头步摇哗啦啦地响, “真是吝啬啊,自己不用,还不肯让给别人,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你知不知道魅妖那种好东西有多让人想念,你……呕……呕……” 冷汗瞬间透过厚厚的粉冒了出来。 她面色狰狞,突然捂着肚子吐出一大滩黑血来,声音有些颤抖: “玄慎老儿,你个没人要的老光棍,这也限制,老娘过过嘴瘾都不行吗!迟早……把你天衍宗的鲜嫩男子全睡一遍,呕……呕……” 谢玄慎,天衍宗开宗立派的首任掌门,以天碑镇压妖邪,死后将自身意志灌入天碑中继续镇压诸邪。 后续天碑改换为宗门弟子的磨刀石后,他的意志仍旧护卫着宗门第子,不至于令晚辈们死在天碑之中。 见她吐得没个停的,颜浣月握着刀转身就走。 那女子双眼猛然一翻,眼白占满眼眶,她阴阴一笑,满下巴的血配上渗人的白面胭脂妆,显得格外诡异。 青灯中无数鬼影挣扎而出,向颜浣月扑去。 “我就不信,弄不死一个天衍弟子!” 颜浣月双手持刀,飞身而起,将灵力注入横刀中,凌空斩杀了一个离得最近的鬼影。 与一群鬼影数次交锋后,她满头是汗,鬓丝凌乱,摇摇晃晃地飘在半空中,那些鬼影呼啸着来抓她的裙摆。 她凝心静气,持刀横空一扫,刀风撕裂数个鬼影,眨眼间,它们又恢复原样,扯烂了她的衣摆,抓伤了她的腿。 颜浣月迅速割下半片裙摆,翻身跃开落到一片冰冷的土地上,一群鬼影呼号着飞旋而来。 见此情景,她右手握刀,将刀身架在左手臂弯之中,心中法诀迅速默过,左手飞快掐诀。 三柄横刀虚影自她身后浮起,虚虚晃晃,不甚清晰,似流星一般飞刺入鬼影群中,片刻间刀风撕碎三个鬼影。 她有些惊喜,往日以灵力幻化横刀总是十有五成才能成功,今日结合完整的缓止篇要义和完整的法诀,竟一试即成! 果真,前世那六年的时光不是虚妄,积累的东西都还在,不过,不得不说,她往日却也真是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那些鬼影正要继续扑来时,一个时辰的限制已到,颜浣月直接被弹出了天碑,落到碎玉瀑边的草地上。 东方既白,她就地盘膝而坐,按照天碑中的方式,再次运气掐诀,凝出了三个孱弱的横刀虚影来。 一丝浅淡的喜悦漫上心头,这种修为有些微提升的快乐,多少有些令人神清气爽。 她散去虚影,起身准备回去上些药,而后用了早饭去心字斋上课。 谁知刚刚走过来时那片深林,就见天光之下,一道修长的玄色身影从她前方疾步走了过去。 她心口狠狠一跳,浑身寒彻,右手下意识凭空一抓,识海内的长刀被神识抓起,最终重重坠下。 她忘了,这是天衍宗,护灵诀威力最盛之地,傅银环纵是有再大的毒胆,也做不到在天衍宗诛杀劫掠弟子还不被发现的。 可积压多年的厌憎与恐惧,让她暂时不想独自接触傅银环。 悄然退回林下小径等了一会儿,等到第五片梨花飘落她衣袖上时,她才抬步走出树林。 刚一出去,就见薄雾冥冥的青山之下,傅银环玄衣浮荡,正负手而立,面向她这边。 他平和地陈述着自己的亲眼所见,“颜道友,在躲我?” 颜浣月脚步均匀地向前走着,并不想对这种小事做毫无意义的遮遮掩掩。 傅银环对她的看法或许只有杀与不杀,就算她匍匐在地给他做奴仆,也难保能消他的杀心。 既如此,又何必忍着恶心对他格外周全。 她似笑非笑,看不出是不耐烦还是在说笑,“我以为傅道友看得出来。” 傅银环以为是因为虞照的缘故,便也不好奇她为何躲他,也不问多问,只歉然一笑, “倒是我唐突了,听闻今晨贵宗有长老在明鉴阁讲奇门,在下想去旁听,不知道友可否指个方向。” 他也要去明鉴阁?那么裴师弟今日恐怕也是去听奇门的。 他来这里也或许是为了找虞照他们,却与他们错过了,这才问到了她面前。 奇门遁甲之术可为占卜,可为布阵,包罗万象,艰繁晦涩,极难修习。 占卜之事难立时见影,倒是在阵法上用处颇多。 寻常修士往往将其作为辅修,拣其中适宜自己使用之处辅助修炼,只有阵修会为之耗干心血且难以自拔。 奇门遁甲法、数、术三统结构严谨,精妙绝伦。 若有天赋,会逐渐越学越深,越深越发觉其广大浩淼,自身所知不及荧虫,便会更加钻研。 常言道十个奇门九个疯,不是没有依据的。 傅银环是不修阵法的,没想到他对奇门遁竟颇有兴趣。 颜浣月不想与他单独多待半刻,随手往南边一指,“这条路,疾行可至。” 傅银环拱手道谢,转身往南行去。 东边天际渐渐明亮了开来,是朝阳即将清醒的预兆。 颜浣月他在晨风中格外潇洒的背影,不禁想起那个冬天,她接了一个小任务往雍北问世。 遇见虞照等人,才知众人遭袭,傅银环失踪,虞照请她留下来帮忙找寻。 时值隆冬腊月,大雪封山,她心中也颇为担忧,寻得十分卖力。 她在山上寻了整整两日,等到第二日黄昏风雪盛大之时,她才挖出匍匐在雪地里,被刺穿两边肩胛,冻得半僵的傅银环。 她几乎用尽了藏宝囊里的药养护他的心脉,将他背回去之后,谭归荑等人殷勤备至,倒也轮不到她上前照顾他。 也因此,她那短暂的问世任务被别人完成,她的那次历练也直接夭折了。 他们几人成天围着傅银环,谭归荑急得掉眼泪,虞照便时时安慰着。 后来傅银环苏醒养伤,他们四人聚在一起谈天论道,可她若去探望了,搭上一句话,他们四个人连话都不说了,只有眼神交流。 沉默寂静,隐隐约约、时时处处的排斥,她怎么能察觉不到别人不喜她呢?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说完要同虞照问世的话,才会在后来同虞照说若他意难平,可以取消婚约的话。 可后来,呵…… 这种忘恩负义、手段残忍的毒种,这一次,就埋到山上吧。 . 颜浣月回去后给腿上的伤上好药,刚到膳堂,就听有人远远地对她喊道: “颜师妹,你怎么还在这儿呢?虞师兄父母来了,去了长清殿,还来了数十随从,抬着好几大箱的东西呢!” 颜浣月一边打饭,一边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声,“哦,我还要去知经堂上课。” 与此同时,顺着她所指方向走出了天衍宗的傅银环,站在巍峨高耸的山门旁,看着脚边数丈悬崖下的青青旷野,不禁凭风北望。《 》 22-30 第22章 交换信物 心字斋内今日讲经的是知经堂的另一位长老。 岳英娥。 所讲是偏难一些的法诀经卷与实际术法的结合使用。 岳长老此人幽默风趣, 性情随和,讲经说道时循循善诱,极富耐心, 她来讲经时,全斋皆是轻松向学的氛围。 “说了那么多, 不练就是白费唇舌,来,哪位贤道友自告奋勇来给诸位演示一下如何将开山七字诀化用到你们的剑术、刀法之中。” 李籍立即起身一礼, 道:“长老, 弟子愿一试。” 矮案后的岳英娥颇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招他上前来, 又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张黄符闲闲画了几笔,贴在李籍身后。 颜浣月赶忙提起笔, 看着李籍身上突然显现出的灵气游走脉络,勾画记录起来。 先是掐“醒”字诀,运灵至天门,化, 剑注七分, “戾”字诀, 运灵至衡宫, 散, 剑注二分,“震”字诀,运灵至幽函, 聚,剑注八分…… “轰”地一声,李籍手中长剑猛然一挥, 凌厉的剑气在岳英娥设下的禁制边界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火花。 李籍看着那点儿火花,神情虽有欣喜,但片刻又被落寞倾轧,周身灵脉中运转的灵气也生生停了片刻。 岳英娥抬手召回他身后的黄符,含笑道:“纵是巍如三山者,亦在波涛翻覆间。李籍,这世间此消彼长,最不怕的就是时间二字,不要着急,做好你的事。” 知命、知时、知我三山,传说中此三山巍峨矗立,高不可攀,如今却为沧海淹流,每当退潮之时,才能远远地望见波涛之中的三山旧影。 李籍是北部滕州遗民之后,那里是从魔族降世始,最受魔族残害的地方。 而今一半陷落为天堑,一半为魔族所占,划分为魔界三十六洲。 每个滕州遗民,都将收复故土的信念和着血与泪的仇恨,一锤一锤地砸进了后代的脑海之中。 这些后代散落在各国,有灵根的拼命挤进各大宗门之中,没有灵根的积极从事农桑工商之事,以给养人族后方。 李籍对自己的修为的落寞,是肯定的。 尤其是,同为滕州遗民之后的韩霜缨,少年时为灵修界同阶魁首,常年立于天衍宗天碑榜首,如今又不限于个人修行,选择教化众多弟子,为终将到来的一战积蓄力量。 而他,二十三岁才拜入天衍宗,而今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是一个外门弟子,他又能为收复故土做些什么? 看着手中的剑,李籍并未因岳英娥的话感到宽慰,只是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刀修记得改换‘谦’字诀与‘戾’字诀的位置,其他兵刃,运灵如此,皆不改换。” “是。” 上午课毕,颜浣月用过饭后就去碎玉瀑边将上午所学过了数遍,温故知新,她又将此前所学亦过了几遍。 在她挥刀之时,李籍拿着弟子木牌进了青石碑,按照他以往对天碑名单的熟悉程度,见天碑上多了一个叫“再入轮回”的名字,不知这位是谁。 下午青云台试炼,颜浣月与慕华戈交手,硬是在他手下撑了六招才被点到命脉。 已经有所进步了。 虽然依旧有些狼狈。 之后又听了韩霜缨对今日下午对练的细致指点,她甚有所悟,皆一一记下,准备接下来对照着自身优缺处好生修习。 直到下午试炼结束,走出试炼场,她才看到正披着斗篷等在风荷馆附近的裴暄之。 他远远向她一礼,便是昭示是在等她的。 等颜浣月走近了,他又一礼,而后拢着斗篷肃肃而立,咳嗽一声,淡淡地说道:“今晨虞师兄父母自云京而来,父亲传话,让我来此等候,请师姐往长清殿见客。” 等她上完一整日的课才叫她去长清殿见客,不知这对于那么注重脸面的云京虞氏而言,算不算怠慢。 颜浣月问道:“你从藏书阁来?” 少年并不惊讶,只是看着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是因为藏书阁挂的那种香牌吗?” 颜浣月微笑道:“嗯,我原先受罚时,还曾被罚去压香牌,弄得满身都是这种香,倒是没人怀疑过我是去藏书阁了,走吧,莫让掌门真人久等。” 裴暄之跟在她身边往长清殿走去,并不怎么说话。 颜浣月问道:“你以往学过奇门?” 裴暄之便知道她大约听说了今日明鉴阁讲的是什么,回道:“看过一些,不熟。” “那比较耗费心神,你记得张弛有度,不要太过勉强自己。” 裴暄之侧首垂眸看着她,也不知她早上起得那么早,中午又去了碎玉瀑算不算是张弛有度。 但他也只是整理了一下斗篷系带,回了句:“是。” 长清殿内已上了新茶和茶点,虞照冷着脸等在长阶下,看着雾粉与靛蓝身影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他大步走上前去,压抑着质问的语气,冷冷地问着颜浣月:“你是这会儿才知晓我父母到此的消息吗?” 颜浣月说道:“早上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此时才来!” “上课啊,况且,令尊令堂也未曾着人请我,你也未曾请我,我怎知他们是为何而来,我为何要急着拜见?” “他们是长辈,晚辈自当去拜见,你怎可这般不知礼数……” 颜浣月冷笑道:“呵,令尊令堂既知礼数,已来宗门一日,可曾去我父母坟前祭奠?” 虞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父母舟车劳顿,这才休息了一会儿,过几日自当去祭奠,你何时变得如此苛责刻薄了?难道事事都要争个高低才如你心意吗?” “行了。”颜浣月很不耐烦,“非要论这些,你爹娘没去祭奠我父母已是失礼,未曾亲自来见我更是无礼,你少在这聒噪,你离我远一些最如我心意。” 虞照如遭雷击,“你……” 裴暄之眼里含着笑,客客气气地说道:“虞师兄,殿内长辈都还等着,我们做晚辈的,还是不要在你说的那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耽搁时间了。” 少年说的话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虞照仍是被呕了一口血,一股郁气不上不下,逼得他想要发作,却下意识明白若他真发作了,裴暄之恐怕更得意。 可等裴暄之与颜浣月已经走出几步之后,虞照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该如何反驳。 无足轻重,什么无足轻重?他父母的颜面在裴暄之口中就是无足轻重的事吗? 可是这会儿想反驳,也已经晚了。 颜浣月刚踏进长清殿,虞照的母亲张夫人就瞬间掉了两大颗眼泪,起身迎来,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口中哭腔压抑得凄凄恻恻。 “宝盈,真是长大了,总盼着你到云京去看看,怎么一直不见你来?是不是心里怨着我们那片地方?” 这罪过可就大了。 颜浣月礼貌地笑道:“是想去来着,您没请过,虞师兄也不愿带我去,我怎好唐突。” 张夫人那双莹白的手僵了僵,就连指上赤灵石戒指上的光也好像凝滞了。 只是片刻之间,她的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落到颜浣月手上,她整个人似乎真的伤心欲绝一般。 “往日多次让十二郎带你回来看看,我也好亲自照顾你几天。 可他心里有你,总说怕你到了云京伤心,不如成亲时回来,喜事临门,你也不会过度伤怀,因此我也没敢命人来请,早知你心里也想去,我是亲自上门也要带你回去的。” 颜浣月神色淡淡地看着这个风采依旧的女子,前世她到云京后,这女子闭门多日也未曾出来见她,只说是怕见了伤心。 而今倒是顾念起她伤不伤心了。 一方素帕递了过来,一道清冽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轻声安慰道:“伯母莫要太过伤心,妆都哭花了,擦擦吧。” 张夫人忙抬手沾了沾脸上的泪珠,放开了颜浣月的手,接过那方素帕轻轻擦拭着脸颊,红着眼睛看向一旁还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少年。 肤若薄瓷,眸漾春水,果真是一个看似清澈纯然的魅骨妖童①。 他的轮廓有些像他父亲,但又不全相似,沉疴之身已是如此模样,若非病重,不知会是何等颜色。 果真是可为祸一世的灾殃之物,能捡拾十二郎不要的东西,也算是他的福分。 张夫人的目光又越过裴暄之,落在风流倜傥、端方雅正的虞照身上,这是最令她骄傲的儿子,她心底不免柔软了几分。 她不着声色地收回目光,仰头看着比她高了不少的裴暄之,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唉,这便是暄之了吧,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模样,你颜姐姐重义自愿许你,是我们虞家没有福分,你” 说着又捂着帕子低头掉眼泪,眼泪滴在绣鞋边,保证不让其滑过脸上的粉。 虞寄松坐在客位上,仰头向首座高椅上的裴寒舟一拱手,颇为动容地说道: “前辈莫要怪罪,我这夫人向来心软小性,为着您家公子找回,又为着浣月之义,来的路上就哭了几回,说到底,是我们虞家无福啊。” 裴寒舟双手掐子午诀静静地坐在首座上,神色清冷,语气甚是凉薄地说道:“虞家无福?我看虞家是最有福的。叫你夫人坐吧,今日你们是来哭的,还是来说事的?” 虞寄松面色有些难堪,重重咳嗽了一声,立在裴暄之身边正哭得伤心的张夫人立时呜呜咽咽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坐在陪椅上的许逢秋有些头疼,掌门师兄的性子向来如此,很不好得罪,也不好说话。 不过虞家两口子也是的,师兄分明去了信只让他们有个答复便是,谁知他们竟大箱小箱地带着礼物扑了过来,生怕来迟了这事儿便要有什么变数一般。 他看了一旁淡定喝茶的二师兄尹恕,眼见对方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明摆了没有说话的意思。 他只能硬着头皮打破这尴尬的场面,对着三个晚辈说道:“你们也都坐,都坐,吃点心,吃点心。” “是。” 裴暄之与颜浣月坐到陪位末二位,虞照坐在客位末位,三人恰好相对。 裴寒舟当着她的面与虞氏夫妇确定退婚之事,虞寄松也顺便将云京如今的情况向他说明。 颜浣月在碎玉瀑消耗了一晌,又在试炼场待了一下午,本就饿得慌。 今日又未带可暂时忍饥的辟谷丹,她怕不吃点儿东西一会儿肚子会叫起来,便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了起来。 这一吃就有些停不下来。 裴暄之除了一开始行礼之外,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地坐在颜浣月身边的位置。 他时而咳嗽一二声,颜浣月闲得无聊,总要因此侧首去看他一眼。 在她甚为关切地望向裴暄之的某一个瞬间,坐在对面的虞照心底毫无预兆地空了一下。 他发觉有些东西,好像正逐渐从他手中滑走,失去某种事物的感受越来越真切。 她以前最关心的是他。 三年前他为妖物所伤,回宗门养病,她除了上课,剩余时间全耗在他身边。 她会帮他拿药带饭,找来许多话本坐在床边念给他听。 她每天都会凑到他枕边来在他耳边细声细气地问一声:“虞师兄,你何时能痊愈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送回云京好不好?” 他记得那时自己每日独自躺在床上,忍着伤口余毒的折磨,总是无意识地期盼着他的小未婚妻跑过院中青砖时轻快的脚步声。 她总是还在门外就急急地唤道:“虞师兄!我来看你了!”。 他答应过她,等痊愈了便带她去云京看看,可直到今日他才猛然想起病榻边的那个诺言。 为何会忘了呢? 是已经习惯了不在意她吗? 他怔怔地望向颜浣月,少女原本轻柔乖巧的眉眼不知何时淬出了几分坚韧通透来,这让他感到一阵恐慌。 他有太久没有好好同她说过话了,也有太久不曾与她相处,她的变化,他无知无觉,也未曾参与。 她身旁的少年正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桌上的点心碟子放到她手边,又将她的空碟子撤到自己桌上。 虞照发觉以往被他忽视的一切越来越清晰,他以为不在乎,可从小到大相处的一切似乎已经浸透肌骨。 她像是他逐渐剥离的血肉,被人从他身上生拉硬拽,强行撕扯下来。 虞照突然有些窒息,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聒噪乏味,令人烦躁。 他几乎快要吸不上气了,他看着她为了表示感激,冲那病弱少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意,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浣月!”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张夫人抽抽噎噎的哭诉戛然而止,素帕遮掩间,一记眼刀杀向他。 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向了他。 一片寂静之中,那少年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 他斗篷里雪衣衣袖边缘上的金丝绣线折射出繁复的金光,落在颜浣月侧脸上。 他的两声咳嗽如同冷白色的沉寂投进的一粒小小的石子,将生冷的僵硬感破开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口子。 可虞照忍不住想道:他在宣示什么?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咳嗽? 虞照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有些厌恶这个孱弱的少年,若没有他,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什么报恩之义?什么冠冕堂皇? 他裴暄之觍着脸以身弱夺人之妻,对着浣月浑身媚惑讨好之态,尾巴都快摇断了,却还是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舒朗清嘉之姿。 简直……无耻至极…… 高位上裴寒舟无波无澜地问了声:“照儿,何事?” 虞照看着颜浣月眉心的那点赤色护灵决,他想起他曾许诺以血帮她加固一层,可他也还是没有再帮她点上一层。 他的唇嗫嚅片刻,终是说道:“我想说……点心不好克化,喝些茶水,对脾胃有益。” 颜浣月擦了擦手,“哦。” 裴寒舟的语气稍微软了一些,“暄郎,把你自己准备的东西交给你月姐姐。”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个锦盒起身双手交给颜浣月,“月姐姐,这是我准备的信物。” 颜浣月起身接过,打开锦盒,见是一块刻着双雁的白玉佩。 她将藏宝囊中的一柄全新的银鞘袖里刀拿出来递给他,“这个是照我本命横刀的模样打的,给你做信物,可绑在袖中,很好携带,藏宝囊不在身边也不怕没有自保之物。” 虞照看着裴暄之手中那柄镀着夕阳光辉的银鞘袖里刀。 他记得,这刀是浣月给他读话本时,因话本中的人物有这么一柄可以藏在袖中的刀,她心里喜欢,攒了好久的钱才打的。 为此,还熔了幼年时戴的一对银镯,一对臂钏…… 这分明,是他们二人的记忆,她却轻易许了旁人。 张夫人扬声说道:“我们特意待了贺礼来,你们二人日后定要鸾凤和鸣,两心相契,也好让裴掌门宽心。” 裴寒舟此时面色稍霁,说道:“浣月,西侧殿里我已准备好了东西,你带上,领暄郎往悄然谷去祭奠你父母。” “是。” 悄然谷不好走,她御剑也带不动人,但裴师弟早晚也得去,她也没有过于担心。 可当他第三次差点从山道上翻下谷底去时,颜浣月也不顾他推辞拒绝,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柄长剑横于身侧,握着他的腰将他抱起来放到剑鞘上坐着。 笑眯眯地对他说道:“我那本命横刀脾气怪,不准人踏它,掀翻了我好几次,我只能用这柄剑远行。” 裴暄之双脚悬空坐在剑鞘上,雪衣衣摆与斗篷下摆像傍晚退潮时的海水一般,在他云履边打着细微而悠然的波澜。 他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道:“劳烦颜师姐了。” 颜浣月看着他眼底的日暮光影,伸手帮他戴好兜帽,浅浅一笑,道:“一日能换八个称呼。” 她转身面向夕阳,往前走去,雾粉春衫空灵若云烟。 坐在剑鞘上的少年轻轻拢着靛蓝斗篷,被她的灵力牵引,沉默着飘在她身边。 他静静地随她一道沐浴着灿烂的落日余晖,一同往谷底而去。 第23章 笑纳 “天衍多少逍遥道, 悄然谷下久长眠。 重来还亦问我辈,是入尘寰是做仙?” 裴暄之捏着一支青烟缭绕的安魂香,轻声念着悄然谷底入口大道旁汉白玉碑上錾刻的诗句。 颜浣月掐诀引火点燃手中的安魂香, “这是天衍宗前前任掌门真人斩魔殉道前所刻。” 裴暄之回眸问道:“那颜师姐觉得,是入尘寰是做仙?” 颜浣月左手举起手中的安魂香, 右手掐着莲花法诀,轻轻将缭绕的烟拂往一片坟茔处。 “人族安稳,太平盛世, 才有做仙的依托, 何况,总有人要入尘寰, 才有他人为仙的可能。” 裴暄之缓缓拂着烟,凝望着流烟飘远, 消散于繁茂密林下的坟茔之间,低声说道:“可能?师姐不觉得,可为真仙的人是靠自己才得功成吗?” 颜浣月轻声说道:“这听着虽然痛快,然每个人的观念都不同, 我的看法或许也有偏差, 但在我看来, 人生于世, 自身固然要强, 可若只见自身,难免忽视许多外因,生出轻傲之气。 若无太平之世, 自幼何以存活?若无躬耕之民,何以解饥?若无撰书流传之士,何以见人智之浩瀚?若无传经之师, 何以闻道之茫茫?” 裴暄之神态安然地看着她,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她捻着安魂香,伸手道:“走吧,我扶着你。”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的覆着旧伤的掌心,婉拒道:“不必劳烦师姐了,我可以走。” 谷底路还算平坦,只是草木茂盛、道路颠簸了一些,颜浣月也没有再勉强他。 她捻着香走在前面,听着他在身后费力跟从时衣摆划过草木的凌乱之声,没一会儿,他就又咳了起来。 期间明显趔趄了几下,却始终没请她伸出援手。 他平时明明看着身脆体薄,也很好说话,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犟种。 颜浣月转身看着他,说道:“你又何必如此逞强?” 裴暄之掩唇咳嗽着,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下谷时山路艰难师姐帮我倒也罢了,这会儿从入口到坟前这一点路已算平坦,我若还需师姐扶着,那我这晚辈在令尊令堂面前得猖狂成什么样了?” 颜浣月心里虽然确实被抚了一下,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道:“这有什么?你如今身体本就不太好。” 裴暄之平复着呼吸,捻着祭慰悄然谷众先灵的安魂香,缓缓走到她身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颜师姐……你父母真的会想见到一个还需他们女儿好生哄着伺候着才能、才愿意前来拜见的废物吗?” 颜浣月怔了一下,“你何必这么说你自己……” 少年拂过径边草木越过她,淡淡地说道:“实际是一回事,态度是一回事,师姐不在意是体谅我,我本身可以走过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懂。” 颜浣月有些无话可说,心里确实觉得他更加顺眼了,便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坟前祭奠时,依照裴暄之的意愿,行了未入土时灵前才会行的全部奠仪。 燃烛、挂幡、揖礼、供饭、奠酒、烧纸、进香、叩首一步一步行完,夕阳已经沉下西山。 颜浣月跪在父母坟前许久,心里想说些什么,却也下意识不敢太过肆意。 前世那几年过得不好的话不能对他们说,也不能说她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得还不怎么好看,她更不能哭得太难看。 她最终再三叩首,心中默默言道:“你们别担心,我会好好的。” 走出汉白玉碑后,裴暄之坚决不允许再出现让她握着腰将他抱上剑鞘这样的事,他自己从善如流地坐好,默默地飘在她身旁。 凉风习习,四野沉寂,一弯弦月隐隐挂在暗蓝天空上。 颜浣月负手踏过径边野草,问道:“裴师弟,你是哪月哪日生人?” 裴暄之有些疲惫,整个人耷拉在剑鞘上,脚尖垂着,一动不动,一条束发金绳挣出兜帽,在衣襟前打着轻快的旋儿。 他轻声慢气地说道:“方才放白玉佩的锦盒底下放着我的生辰八字,五月初九。” 颜浣月说道:“真巧,那袖里刀上也刻着我的八字。” 裴暄之累得有些麻木,低头看着脚边浮荡的斗篷下摆,沉吟良久,终于喃喃道:“我看到了,真是巧……我们原本就是要换八字的。”。 颜浣月将他送到长清殿后,裴寒舟留她用饭,她到底推辞了,在晚课前赶到心字斋。 周蛟正掰着指头正义正严词地给顾玉霄和韩霜缨二人状告这两天站桩时,专门跑去看他笑话的人。 这些人包括但不限于内外门弟子。 周蛟表示天都门那个姓萧的路过金兰桩时多他的那一眼,也极其严重地伤害到了他骄傲的自尊心。 韩霜缨双手抱臂靠在门边仰头望着房檐,一脸木然地听着。 顾玉霄一双莲花目带着笑,时不时地追问着一些具体细节。 末了拍拍周蛟的肩,宽慰道:“周师弟真是辛苦了,看来这次是罚错了。” 周蛟立即摇头,强烈表示韩师姐罚得一点问题没有,都是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残忍地伤害了同门脆弱美好的心灵。 一转头见到颜浣月,他因她挨了罚,实在忍不住也想出言伤害一下这位心思歹毒的同门。 为免管不住嘴又被罚,他立即就跳回斋内去温书。 韩霜缨落在屋檐上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清清淡淡地问道:“用过饭了不曾?” 颜浣月点了点头,“吃了两碟点心,不饿。” 顾玉霄笑道:“恭贺你呢,好在有裴家随从宣扬,你的慷慨大义我等都听闻了,这婚退得,退出了仁义,退出了水平……” 韩霜缨站直了身子,“二师兄,该考教今日所学了。” 斋内自发分成两队,一个一个都将今日所学法诀化用之法演示了一遍,又背了经卷,将下午青云台下韩霜缨指点过的错漏或不够完善的地方演示了一遍。 而后各自回到斋内打坐运灵。 颜浣月周身沉在那方潭水中,灵脉吸收着水灵气,她渐渐沉落,心绪也越加沉静平和。 暗流溯回,她被卷进波澜之中,柔曼的枝条越过她身侧不断向上生长,清新的生机散落进潭水中。 知道那藤蔓枝条生长得看不见尽头,她才突然发觉不对劲。 藤蔓长得那么高,这潭水为何还未被它饮尽? 身后伸出一只焦黑的骨手,一把拽住她腰间的丝绦,将她拖进一片火海中。 那火璀璨光明,烈焰滔天,煌煌有倾天之势。 “五行相生,金、火二气炼化我身,重固我魂,岂忧不聚五行?我何久不见此深藏之物?” 她熔进火焰中,看不见那焦骨,也看不见自己,只是那恢弘壮阔,无边无际的火光似乎就是她自己…… “啪”地一声,颜浣月肩上一痛,猛然睁开双眼。 顾玉霄从书卷上移开目光,眼里冒着凉气,传音道:“这才勤奋了几天?又睡上了?” 方才那种被灵气化尽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切,颜浣月不禁传音问道:“顾师兄,你当真没觉察到我身上灵气运转的气息?” 顾玉霄气笑了:“灵气运转没看到,睡气运转倒是看得真真的。” 颜浣月有些疑惑,再次掐诀运转灵气,却仍旧如常。 顾玉霄放下书,“都到下晚课的时辰了,你又起什么势?看你今日累得不轻,回去了早些休息。” 颜浣月心中疑惑极重,她顾不上休息,下了晚课后跑去膳堂用了宵夜后,吃了一颗守元丹,盘坐在床上不断牵引灵气运转周天。 试了几次,皆是了了若从前。 今日那种灵力澎湃的感觉实在令人沉迷,她心有不甘,关了门跑到碎玉瀑边,提刀进天碑中厮杀了一个时辰,回来洗漱过后,筋疲力竭地爬上床。 她趴在软枕上想着,等过段时日有所进益了,也该趁着旬假去接一些小任务赚取灵石辅助修炼了…… 谭归荑等在竹林前,她听说那少年这几日都会在这个时辰往不远处的藏书阁去。 今日下了小雨,她以为她等不到了,可他却还是雷打不动地撑着伞、提着灯,按着往日的时辰缓缓走来了。 她曾听到过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因此对他今日为何没有用轮椅感到疑惑。 裴暄之行至她附近时远远地错开她,往潇潇竹林里走去。 谭归荑撑着伞立在他身后,唤道:“裴暄之。” 裴暄之顿住脚步,伞檐滴滴答答地坠着雨,落地青石板上,溅上他的衣摆。 他缓缓回身,肃肃而立,脸上是清澈见底的疑惑,手中竹灯之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眼底细碎的星光却始终熠熠生辉。 谭归荑踏着水花走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半敞的斗篷下,被雪衣衬得格外贵气的长命锁,仰头问道:“你可曾去过北部滕州天堑附近?” 裴暄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敞开的斗篷,随手放开伞柄,任其在雨中半悬着。 他一边合拢斗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去那里做什么?就算我去了,与姑娘有干系吗?” 谭归荑问道:“你当真没有去过?”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干净,神情坦然。 谭归荑踮起脚靠近他,双眸紧锁着他的眼睛,却轻声呢喃道:“你看着我,你以前……当真没有见过我?我拿过你的东西,你恨我吗?” 裴暄之唇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恍然大悟道:“哦,想起来了,是我来着,姑娘是要还东西吗?要是这会儿想还,我就笑纳了。” 谭归荑神情一滞,脚跟落地。 那东西已经被他抢回去了,这会儿让她拿什么还? 真的不是他吧…… 她也大约知道那小男孩不可能还活着,只不过心底莫名的怀疑折磨了她好几天,她必须在明日离开天衍宗之前来用咒法一探究竟。 他体弱,精神意志自然不好,她用偷偷禁术诱他说真心话肯定又快又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她没想到这人年岁不大,模样也极好,心底却是这么市侩奸诈。 这是长安小官之家养出来的小郎? 这怕不是自幼养在长安东西两市缺斤少两地倒腾着昧黑钱的吧? 第24章 他的猫 虞照等人离开天衍宗的时候, 正是颜浣月记忆中的那日。 两日连天细雨,直到第二天日暮时才停。 她上了两日课,晨起、午晌以及下午的一段间隙, 都要去碎玉瀑边,或是挥刀, 或是进天碑。 今夜才踏着水花从天碑处走回小院,就见院前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有些莫名其妙,不禁放慢了脚步, 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薛景年负手而立, 肩上洒染着一片明净的月辉。 他看着颜浣月在月色下越发明亮的双眼,那里因方才天碑厮杀还带着些许未曾褪尽的狠厉。 这几日, 越来越多的愤懑与不甘聚在他腔中,他以为他在见到她之后会大发雷霆。 可此时见到她, 面对着她的不以为意,原本的那些积压如山的煎熬却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浇灭的火一般,顶多蹿出几缕毫无意义的青烟,再多的, 就没有资格了。 少年赤缇云袍流映月色, 春雨初歇后水汽濡湿了他的眉眼, “我等了你很久……我被二师姐禁了足, 直到你与裴暄之定亲, 师父才准她放我离峰。” 颜浣月打量着月下他模模糊糊的轮廓,问道:“所以呢?我没作为累赘缠着虞照,你来跟我说这些是为了表明你对此感到满意?” 薛景年没来由地感到憋屈、委屈, 可他仍旧不可低下头颅。 “我不满意……这下掌门真人膝下一个半废的儿子,捎带一个自家宗门里教出来的修为平平的儿媳,说出去他老人家可真有面子。” 颜浣月蹙眉道:“你要是想打就直说, 你要是纯粹半夜睡不着想出来犯贱,那就去长清殿站到掌门真人窗边亲自跟他说去,你要是去了,说了,我算你小子有点能耐。” 薛景年心里凉,口中的话也带着寒气,“你不必激我,这一切都是你选的!颜浣月,你分明可以不选他的,你知道你选了什么吗?一个魅妖!生来就是以色谋利的凉薄之物,你会被他迷了心智……真庆幸,你本来也就没有多少心智。” 颜浣月含笑说道:“是吗?真可惜,他也只有一半魅血,不然早该来迷惑我的心智,省得我神志清醒地在这儿听你这些废话犯头疼。” 说罢转身就走。 薛景年追出几步,怒道:“颜浣月,你瞎了眼睛,没有良心!你重色轻义,这才几天,你就放下虞师兄喜欢上他了,是不是?” 颜浣月立在院门边,抚着今日挥刀有些酸痛的手,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薛景年,他也太过在乎虞照了吧?他怎么什么时候都在替虞照鸣不平? 她同虞照有婚约时,他嫌她拖累虞照,她同虞照解除婚约,他又嫌她把虞照忘得太快。 颜浣月转过身望着他,眼底满是探究,“薛景年,你是不是……有痴情难宣之于口,才来这么折磨我的啊?” 薛景年瞬间没了气焰,恼怒与愤恨全变成了茫茫不知所以的慌张与悸动。 他以往骄矜惯了,总是习惯拿着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来不冷不热地说两句话,他不习惯这样拿捏不准的情绪,尤其不可以在她面前率先溃不成军。 他虽然喜欢她,但他低不下头。 他可以来回把她撩拨得生气发怒,然后在跟她打架对骂时让着她,但就是不会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她。 她以前从来也没有主动体察他的心思,今夜这还是第一次。 他委屈久矣,强忍着眼泪,昂首抬袖一把擦了擦眼睛。 “我才没有。” 颜浣月看着他抹眼睛的动作,听着他委委屈屈的语调。 传言中的那种事发生在眼前,她是真的觉得多少有些新鲜,怎么她以前根本没想到这一种可能呢? 虞照,还真不愧云京神仙子的美名。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行了,我知道你成日这么别扭是怎么回事了,以后别来挑衅我了,与他那婚约我原本也是被动,我又能怎么样呢?” 薛景年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她回身推开院门走进院中,又轻轻阖上门。 颜浣月先低头了,他想,所以她也是没有办法的不是吗?他为什么要怨她呢? 怨她小时候把他精心挑选进贡给她的点心分给虞照,怨她只看得到虞照,从来注意不到他还跟在她身后。 怨她忘了小时候捏的两个泥娃娃,怨她打他的时候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完全不知道收半点力气…… 小时候不知什么是婚约,只知道他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等长大懂事了,却根本控制不住地怨她背叛,可这其实都不怪她…… 冷风一过,他觉得浑身都凉。 少年被长安富贵繁华养出的一颗骄矜自傲的心,终于开始试着尝试站在他人的位置上考虑。 生死之事,恩义倾轧,她又能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 长大了,就必须要面对师姐所说的无数遗憾吗?。 颜浣月时常会梦到那个仙鼎,那具焦骨,只是每次等到那焦骨爬出仙鼎,与她对望时,她就会醒过来。 那日在心字斋打坐时灵力蓬勃的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也渐渐开始相信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还是每日按照自己的规划上课、试炼、温习、改进,不浪费一点儿时间。 在这期间将原先从裴暄之那里拿的法决集录翻了三遍,按照每日两章,每两日往前一回顾的规划,基本背熟了整本书十六章中的各个法决,且需掐法印的也已全部掌握。 进天碑实战厮杀也是每日必行之工事。 等守拙原外传来浅浅淡淡的茉莉清香时,她在天碑上的排名已经往上爬了五个位次。 只是她所在的位置仍旧是天碑最低端的范围。 每个人进入青石碑后面对的都只是单独的天碑而已,谁也不知有几个人与自己同在天碑之中,因此并不太有人注意到这方寸之地的细微变化。 颜浣月收了横刀,极为熟练地掐了一个清净法诀涤尽身上尘汗,抬手轻轻拂过凌乱的鬓发,踏出了青石碑。 四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等到后日起,就要放外门弟子四月一次的旬假了。 十天的旬假有人会选择回家探亲,也有人会选择赚灵石,而她也很早就打算去问世堂领任务试试手。 她到问世堂的时候,慕华辞正弓着腰全神贯注地扣着桌缝里的一点儿灵石碎屑,小心翼翼地往一个打了补丁的小布袋里收。 见她来了,慕华辞略微抬了抬头,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看这分割灵石时的碎屑在桌缝里,怕会伤到谁的手。” 慕师兄过日子俭省,她也知道他收灵石碎屑是为了什么。 但看破不说破,她只笑道:“我来看看旬假时能领什么任务。” 慕华辞扣着一粒灵石碎屑,扬了扬下巴,“在那边,原也是因为你们要放旬假,昨日才刚从内门给外门分了一些任务出来,你这回倒是积极,第一个来的,早到早得。” 颜浣月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绕过桌椅走到一面白墙前,看着墙上贴着的任务公示。 目光落在一列字上,“扶风,有假借神名立教,收揽信徒,聚敛钱财者,似确有一二本领,官府久破难禁。酬下品水性灵石一颗。” 这算是在这批任务里难度比较适中,酬劳也比较低的了。 颜浣月主要还是要踏稳独自问世的第一步,便转头问道:“慕师兄,这个扶风的任务,有什么消息吗?” 慕华戈用干净的毛笔仔仔细细地扫着抠出来的灵石碎屑, “人自己的信不了自己时,就得寻个依托,靠信别人或者信个神像来帮自己完成,越大把大把地花钱供奉心里越有依仗,这便专有人来赚这一份钱,所以这种任务很常见,你抓了那里的头目便是。” 颜浣月问道:“那那些信众呢?” “嗐,”慕华戈弄干净了桌上的碎屑,满意地收着小布袋,直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把钱给他们分回去就是,总有再送出去的时候。” “不告知警醒他们吗?” “内门问世任务里时常有到各地警醒此类事的,但也不是谁都会听的,还是经常有这样的事,甚至是同一个团伙在同一片地方卷土重来的。” 颜浣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笔勾下那个任务。 回去向韩霜缨请教了一番,韩霜缨给了她一些建议,同慕华辞说的差不太多。 末了,还是给了她一张传音符,叮嘱道:“虽这些任务难度不大,但若是你掘出那里有修为的人后,发觉自己不太能胜过,不要轻举妄动,传音给我,我即刻去找你。” 颜浣月双手接过传音符,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韩师姐。”。 出发前一日,她才忽然发觉除了之前裴暄之来送过一次东西后,这将近一个半月里,她忙得压根就没有想起来去探望他。 临行前她去长清殿辞行,裴寒舟恰好从客舍那边见客回来,着意听了一下她对此次任务的规划,并未再给出意见,只是给了她一方雷击木法印,又传了她法诀。 “关键时可保你性命无虞。” 又道:“暄郎这会儿应该已从藏书阁出来了,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我让人去将他找回来。” 颜浣月收好法印,说道:“无妨,恰好久不曾在守拙原四处看看,我去找他就好。” 她一开始也没有着意找裴暄之,在守拙原四处逛了逛,跟几个同门闲聊了一会儿,顺道四下看看他在不在附近。 等她走到风荷馆附近时,见到一抹颇为单薄的雪色身影。 阳光正好,他面对着满池刚冒出水面的小荷叶坐在廊桥栏杆上,轻轻晃着脚,将一只金色小狸猫捧到半空中,正仰头对那猫说着什么。 许是听到了她走动声音,他缓缓转过脸来,将猫抱到怀中,低声唤道:“颜师姐。” 他怀里那小猫看着年幼,脾气却倔,简直是个小魔头,在他怀中嗷呜着抓挠衣衫。 奈何裴小郎年少病弱,手上没什么力气,制不住它,被它挠烂了衣袖。 颜浣月走过去捏着它的后颈将它提起来。 它抖了抖身子,立即变得可怜兮兮,四爪抱着毛乎乎的尾巴吊在她手上,乌亮乌亮的双眼几欲滴水,小声喵呜着。 颜浣月用手托住它,它不敢乱动,只会抖着耳朵眨巴着眼睛,用小脑袋蹭她的手心,绵乎乎的软毛,简直能将人的心化开。 颜浣月生生忍着猛吸它几口的心,故作深沉地说道:“裴师弟,这是你的小猫吗?这小家伙装乖卖痴,下手狠辣,真是表里不一。”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不置可否的事实。 裴暄之抿了抿唇,从栏杆上转身落到廊桥上,淡淡地说道:“是有些。” 颜浣月双手拢着小猫,它歪着脑袋甜甜地看着她,一丝凶狠的模样都不见。 颜浣月真的有些稀罕,用食指轻轻抚摸着它蒲公英一般的脑袋毛。 裴暄之伸手拿过小猫,“它很会装,小心一会挠伤你。” 他怀里的猫瞬间变了脸,伸出爪子嗷呜着去挖她的手。 裴暄之忙将猫拢住,“抱歉……” 颜浣月掐诀将它定住,看着那双黑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它身上放肆地狠狠抚摸两下,板着脸批评道:“你好生威风,突然来这么一下,真让人措手不及。” 裴暄之脸色一僵,顷刻间眼尾飞红,拿着猫不着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师姐是来找我的吗?” “嗯,我明日要去扶风做问世任务,特意向你辞别。” 裴暄之不经意间手下一重,那猫毫不留情地在他衣袖上挠了一爪子。 “扶风?” 他说道:“望师姐一路顺利。”。 “真丢脸啊……” 摇椅上,少年看着坐在他膝上的金色小猫,喃喃道:“你太丢脸了,比狗还会摇尾巴……” 小猫昂着脑袋一脸骄傲地看着他,丝毫不觉得他的批评有什么意义,虽然它方才实在是没控制住,但一只猫对人亲昵一些,性情怪异一些,也正常。 “你真是我最讨厌的一部分,若非要换心契,我都不愿将你来出来晾晒。” 小猫可听不得这种话,瞬间气得炸毛。 他忍不住冷笑起来,下一刻,小猫化作一条金蛇,吐着鲜红蛇信冷冷地与他对视。 他一把抓起那蛇,蛇顷刻化为一把金色雾气,被他按入了心口。 第25章 妖仙降道 时值春末夏初, 天清气爽,珙桐如雪,麦浪悠悠, 柳絮翩然。 扶风官道上车马往来如织,过官道经一条小道, 抵达安平镇乡和村也就不消半日的时辰。 前两天刚下过雨,村中小道半干不,走在村道上的两只羊正挣着绳子伸长脖子想要去吃道旁人家地里种的菜蔬。 赶羊的小童着急忙慌地挥着树枝吆喝, 正在菜园里拔草的干瘦老妇几步冲上去, 拽过拴羊的绳,照那两张贪婪的羊脸上挨个扇了一个嘴巴子。 嘴里骂骂咧咧道:“遭瘟的畜生, 转生了都不安生,成天想占我家的东西, 下辈子当猪当狗去。” 赶羊的小童见羊被打,“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都还没吃呢,你成天打我的羊作甚!” 老妇一个刀眼甩过去, 那小童硬是憋住了哭声, 抽抽噎噎地耷拉着脑袋, 踢踏着脚挥动树枝赶羊。 老妇看着那两只羊心有不甘地回望过来, 那双竖着的羊眼里的神情格外奸诈邪恶。 她心里腾地冒起一阵怒火, 大骂道:“老不死的糟货,还敢瞪我!” 说着就迈动在裤管里荡着的细腿儿,冲上去就要打羊。 小童听到动静赶忙拖拽着羊跑。 一个端着洗衣盆的妇人恰好往村口井边去, 见了她,扬声问道:“吴大娘,你咋还在这儿啊?你家狗子那新媳妇跑回来了, 狗子又在打她!” 吴老妇硬是赶上去照那两只羊踹了两脚,这才消减了一点儿怒气,撑着腰喘着气浑不在意地说道:“打就打呗,丧家的玩意儿,不打上几顿还以为自己能呢。” 那妇人得意地撇了撇嘴,“啥呀,刘法师亲自追来了,说是魔没驱,带她走她不听,全村人差不多都在你家门口看着,我看狗子这回打得没问题。” “什么?她没驱魔就跑回来了?那贱骨头真是遭了邪了!” 吴老妇赶忙拍了拍身上的土,抬脚就往家里跑。 洗衣的妇人见她气势汹汹地往回去,衣裳也不洗了,端起旧木盆就跟着往村里跑。 吴老妇赶到家门口时,门外整整齐齐站着三排人齐声念着教里大师传的经文。 一个穿着深蓝道袍,手上拿着三清铃的中年胖男子正摇着一只三清铃蹦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 家门口躺着的年轻妇人被扇肿了脸,嘴边带血,软软地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狗子就站在门边一脸厌恶地看着地上的女子。 吴老妇见状一怔,不敢打扰法师做法,只能跟着站在后排念起了经。 这经她一知半解,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能救人的。 要是念这经人能活过来,那说明是圣武神光大帝赐福,如果活不过来,那说明这人是被害人邪魔附了体,圣武神光大帝会把害人的邪魔带走。 三清铃震震作响,门口土地上的女人抽搐起来,无意识地吐着血,念经声渐进尾声,反复地重复着“入我道,得长生,不入我道,邪魔食之。” 等几声敕语念完,她还完全没有康复的迹象。 狗子抽抽噎噎地说道:“这都醒不来,我说什么来着,她还跟我说不要拜神光大帝,她就是个来毁我诚心的邪魔……刘法师,我跟她夫妻一场,求您能她魂魄抽出来变成牛羊猪狗清洗罪孽,让她下辈子当个好人。” 这突然被抓出来的邪魔引起了恐慌,门外一群人闪得远远地,指指点点地说起这新妇来到这个村子之后所行的错处。 吴老妇蹭地蹿出人群,拉起地上死沉的女人就是两个巴掌,恶狠狠地唾骂道:“死妖精,沾了邪祟,送你去驱魔你跑回来,竟敢害我儿!” 大腹便便,满脸流油的刘法师抖了抖一双老鼠眼儿,对着女子昏沉的女子唾骂道:“真是没有缘法,就算是邪物,神光大帝也能渡你成仙,你如今借了人身,是要害死旁人造孽吗!我就是豁出命来,也不能让你害人!” 说着推开吴老妇,举起三清铃哗啦啦地摇着,兀地清风四起,吹得尘飞烟荡。 刘法师念着咒踱了几下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踉跄几步,怔怔道:“竟这般厉害……狗子,我得将你这娘子再带回观中去,请神使大人救她一救。” 吴老妇一愣,心里生出无数感念来,周围村人忙上前扶住他,不免为此感动。 狗子大哭道:“法师,您真是救苦救难的大神下凡,这种害人的东西您都愿意救。” 刘法师坚强地拂开众人,独自站着,擦着唇边的血,“我只是神光大帝的仆人罢了,你们要时常念诵他的神号,保佑你们不被邪魔侵蚀。” 昏迷的女子被合力抬上刘法师的马车。 刘法师再度做法给参与救助的每个人续了一年寿命,这才在千恩万谢中带着各家送来的钱财乘坐青帷马车离去。 马车刚出了村口转进古木阴阴的小道,刘法师就听有女子的声音不断在唤着:“法师,刘法师,法师救我!” 他撩起车窗上的纱帘向车后窥去,见一个身葛蓝素服,头上戴着同色发巾的农家少女颠颠扑扑颇为狼狈地追着马车跑。 一个不留神,裙子绊了一下,她整个人跌倒在地,却还挣扎着起身,继续往前跑,“刘法师……” 刘法师是个有慈悲心的人,尤其对女人,总是格外慈悲。 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少女,那么拼命地追赶着他,需要着他…… “停车。” 刘法师觉得这是神光大帝的旨意,自己势必得救一救这可怜的少女,完完整整地给她传法弘道,助她修得正果,得伴他身侧。 马车堪堪停住,少女便飞扑过来,扒在车辕上凄凄切切地唤道:“法师……我成日梦到鬼,恐怕也是被邪魔上了身了。” 刘法师撩开车帘,看着她濡湿的双眼和雪白的脖颈,叹息道:“那你也上车来吧。” 少女抽抽噎噎地往上爬,脚刚担到车辕上,一时不慎滑了一下,赶车的年轻车夫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上来,少女连连道谢。 刘法师斜了那车夫一眼,只觉得这新换的车夫这几天太过多事,回去要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年轻的车夫扬鞭赶车,马车缓缓向前行进。 车厢内,少女坐在那昏迷的女子身边,悄悄抹着泪,刘法师坐在她对面一边咿咿呀呀地掐诀念咒,一边拿着一张黄符在她头上绕来绕去。 毫无灵气波动。 等这么干带着闲风转了十圈之后,才收了一应家当,高深莫测地说道: “你是方才那村子的吧?你这身上,确实有邪祟,幸亏这附近有神光大帝庇佑,你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你诚心诚意,那么我愿帮你行七日法事,以消劫渡灾。” 少女诚惶诚恐地说道:“多谢法师,多谢法师!” 车轮缓缓滚动,刘法师挺着大大的肚子挤到她身边,亲切地跟她讲起光明神的故事。 这单纯无知的美貌少女是个虔诚的听众,时不时的崇拜与恭维,甚至感于神恩,动情落泪,这都极大地满足了刘法师那颗传法弘道的心。 他试图伸手去握她的手,口中低声说道:“只要你虔诚,我每天都给你传道做法,帮你驱魔,助你长生,昂?” 颜浣月抬手擦泪,错过了他伸过来的手,双手合十感叹道:“法师,我真是再没见过像您这样慈悲的好人了。” 刘法师遗憾地收回手,能独自跑来的都是最好骗的,不能这会儿就吓跑她。 他试图同她拉进距离,“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诚惶诚恐地答道:“小女姓颜,名唤宝盈。” 刘法师一双鼠目眯了眯,对她的恭顺很是受用,“这名字真乖,嫁过人没有?” “还不曾嫁人,以前有个未婚夫,被雷劈死了,前不久又定了位未婚夫,他快过生辰了,我想早些驱了魔,好回去探望他。” 刘法师心里颇为不满,却也没有说什么,等到了观里,她哪里还有想未婚夫的时候。 马车走进深山的一处狭窄的山缝中,两边山如斧劈,相对而立,只有一线日暮天光长长地垂挂下来。 等走过山缝,便是一片宽阔的山中平地,古木森森,不见天日。 颜浣月跳下车来,见不远处的一处明显翻新过的道观上挂着一方匾额,名曰“圣武神光观”,其下一副全新的楹联刻着: “进一尺神光长佑千岁无病,退一寸邪魔侵体药石难医。” 真是威胁人的好法子。 观门前立着的两个青年道士跑过来,见了她均是一怔,“怎么换了一个?” 刘法师半瘫在车夫身上被搀扶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说道:“那个在马车里呢,先抬到堂里让神光大帝先祛一祛她的邪气。” 颜浣月跟在那两个弟子身后,看着被他们抬着的女子,走进了神光观中。 一路檐下都挂着灯,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房间,房里是一些在嘟嘟囔囔对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神像叩拜的人。 女子被抬进一间狭窄的小房间,颜浣月跟着走进去。 见里面没有窗,黑乎乎的,只有一张小床,床边放着一个漆黑的古怪神像,不像人,也说不出是什么动物。 刘法师安排道:“你们几个到观外值守去,宝盈,跟我来。” 两个道士和车夫言听计从地出了门,颜浣月在床边晃了一圈,转身出门将门阖上,刘法师又亲手给门落了一道锁。 刚带着颜浣月走到内院,却见院中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道人,臂弯里半抱着拂尘,身后立着两个侍从。 他心里一震,惶惶然道:“神使大人……” 神使颇为矜贵地颔首,又看着檐下的颜浣月,问道:“她是谁?” 颜浣月恭恭敬敬地说道:“见过神使大人,我是乡和村人,见刘法师神通广大,又愿驱魔救人,便请他救我。” 神使淡淡地说道:“哦?你有何难处?” “我时常梦到鬼,不敢睡觉。” 高高在上的神使大发慈悲,“那你同我来吧,我帮你看看。” 颜浣月看了看刘法师,刘法师有些不甘,“大人,您不是不甚处理女信徒的事吗……” “刘法师,是不是想亲自去见见神光大帝了?” 刘法师脸色一变,急忙说道:“不不不……” 颜浣月立即被他推出去,跟在神使身后,她四下打量着,藏在袖中的指尖飞快地掐着法诀,探查着此地的邪祟。 一阵古怪的气息从神使那边传来,森寒阴冷,她沉默着看了看前方。 刘法师气得站在原地腹谤许久,这才转身到那小房间门口想要开门,可奇怪的是,开了锁,那两扇门却还是像被钉死了一般,怎么也打不开。 或许是关门时里的木销插上了。 今日事事不顺,他气得在门扇上踹了两脚,累得虚汗淋漓。 转身去找马夫帮忙撬门,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那个看不来眼色的蠢货…… 片刻后,颜浣月被带到一处廊阔的大殿中,殿内烛火莹莹,供奉着一尊巨大的漆黑神像,神像前摆着一个方形石台。 尽管有熏香,但压不住这里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两个仆从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关上。 神使半抱拂尘,双手交握,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双眸凝视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脱了衣裳,躺到圣坛上,我为你做法,洗涤罪孽。” 颜浣月好奇地问道:“是吗?我有什么罪孽呢?” 端正肃穆的神使冷冰冰地说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那什么是我该问的?” 神使反感于她竟敢反问。 稍微有些脑子的人大概是不会独自跟到这里来的。 许多能单独来此的女子,要么是极为好骗的,要么就是胆小懦弱的,或者是极为自以为是的,他们多数只会乖乖顺从,甚少有当场质疑反驳的。 而她,又是最好骗的年岁。 或许该令她与别人一同接见,如此,别人都顺从,她这种能自己前来寻求赐福的,又怎么会反对? 他正考虑要不要拿神迹征服她,却看到她缓缓转过身来,眸色森寒,语调低沉:“该问你的死期吗?” 泰然自若的神使有一瞬间想笑,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说这种话,呵…… 颜浣月飞起一脚,神使直接被踹飞出去,摔在圣坛边沿处。 “咯嘣”两声,想是断了肋骨。 他烂泥一般滑到地上,唇边涌着血,面色狰狞至极,极为痛苦道:“你……你是仙门修士……” 颜浣月上前拖着他的后颈衣领将他甩到圣坛上,冷冷地说道:“这里血腥这么重,你在这里杀过多少人?” 神使不停地呕着血,却邪邪一笑,“不是……杀人,祭祀,你懂吗?神……喜欢……” 他突然神色一变,两眼一翻,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嘴里的血沫溅得到处都是。 体内骨头几声脆响,他忽地从圣坛上站了起来,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低头俯视着她,尖细的声音呼哧呼哧怒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动我的道场!” 颜浣月退后两步,双手飞速结印,被附了身的神使趁她结印,瞅准了时机忽地向她扑来。 “轰”地一声,神使被她一掌击飞,砸到神像上,给漆黑的神像上淋了一层鲜红的漆。 “真是抱歉,收拾你还用不着结印,方才只是图个仪式。” 一道青烟蹿出,顺着窗飘了出去。 神使像一颗弃子一般从神像上落了下来,砸塌了摆满贡品香烛的供桌,碗碗碟碟呼啦啦散碎一地,割得他满身血印。 颜浣月落下一道禁制遮住神使,跃上半空掐诀击穿窗棂御剑追了出去。 已是明月高悬,夜风带凉。 颜浣月追到一处山洞前,黑暗中两道不同的力量向她袭来,她翻身躲过第一道袭击。 第二道袭击直接打落了她悬在空中的剑。 她翻身还未维持住身形,一个漆黑的身影趁机飞扑过来,尖利的爪子耀着月光极为狠厉地直往她命脉挖去。 一片热血翕然喷涌到她脸上。 她脸上鲜血滴滴答答,眼底带着一丝漠然,攥紧手中刀柄灌注灵力毫不留情地横空劈了出去,砍掉了眼前山魈的另一只臂膀。 “抱歉,这位圣武神光大帝,我用的不是剑。” 山魈失了双臂,痛得在地上不停扭曲抽搐着,龇牙咧嘴地大声惨叫,惊得山中鸟雀呼呼啦啦一阵乱飞。 颜浣月提着刀落到他身边,一脚踏在他心口,窄窄的刀尖卡住它的獠牙,低声说道: “你可知妖仙降道是为了什么?你也配选了人使妖仙降道这一手?你在此地吃了多少人?又纵容属下害了多少人?” 那山魈痛得发抖,舌头被冰冷的刀尖划烂了几道,连舌头也不敢动,痛呼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它不由得直打颤。 颜浣月的刀“不小心”卡断了它的牙,白森森的獠牙像流星一般飞进草丛里,不见了踪影。 山魈来不及察觉痛楚,就已经口齿不清地哭嚎道:“仙姑饶命!求仙姑给小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也想要机会?”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甚是宽容地说道:“好,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用你去祭奠解脱那些枉死之人吧,我知道,他们最想要的恐怕就是你的血肉了。” 她脚下的山魈满眼绝望,疾声唤道:“仙姑!仙姑!” 颜浣月掐诀定住它,往它嘴里塞了一张卷起来的黄符,一脚踢碎了它的下颌,转身退后了几步。 “嘭”地一声,血浆横飞,雪白的牙齿和头盖骨被震到树林中,颜浣月又将它们召了回来扔到山魈还在抽搐的尸体边。 这才回首看着月下漆黑的山野,淡淡地说道:“看了那么久,该现身了吧?” 一个身穿蓝布道袍的人从林下缓缓走出来,正是神使身边的两位仆从之一。 今日她探查的那一缕森凉的气息,便是来自于他。 那人冷笑道:“来得真快,我才发现这里有吸取信仰之力的妖物,还没来得及收它,你就将它杀了,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如此不懂规矩,占了我的任务?” 颜浣月衣裙猎猎,握着滴血的刀面向他立在凛凛夜风中,单手掐诀,满面是血,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委屈你了,方才那另外一击,是你动的手吧。” 那人反问道:“你抢我的功劳,我不能出手吗?” 一阵类似铜钱一般叮叮当当的声音远远疾奔而来,那年轻马夫换了一身紫衣,提着灯追了上来。 他身后背着一个竹扎的白脸纸人,腰间挂着三枚用红绳绑成一列的铜钱,还有用红绳绑着的小小八卦盘,小葫芦等等,零零碎碎的三五串东西结成一串,乱七八糟地响着。 “道友莫信他!我追了他许久,他害人无数,到此地也是来取妖元炼化的,只不过一直没等到神使唤那山魈上身,有朝一日他取代了那妖物的神位,就要收割信众的魂魄和寿数了!” 那神使的仆从面色一黑,面上恨意浮现,“你就是一个多月前那个害我差点死在陇南的人?” 年轻马夫取出背上竹扎的小纸人放在地上,咧了咧嘴,双膝一屈,跪在纸人身后,牵动腰间铜钱链哗啦啦微响。 他从袖中握着三清铃,双手结了一串古怪的法印,面色阴沉道:“以往小瞧了你,让你逃了一回,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妖仙降道!” 三清铃铛铛一震,响彻山野。 那青年掐诀念道:“拜请香气缭缭应我求,乾天一奉启魂殿,恭迎仙家踏坤门,降此地助我助人破千劫!” 三清铃伴着这法咒来回飘荡,颜浣月只觉得神魂之处,一阵剧烈的隐痛猛然蹿了一下。 她被这毫无征兆的一下激得干呕了一声,慌忙去取藏宝囊中的守元丹。 出来了几日,还没有给自己牌位上过香,今夜也还未吃守元丹。 可守元丹还未拿到手上,她就已经被这痛楚席卷,疯了一般提刀向那神使之仆冲去…… 第26章 生辰 血…… 血顺着闪着寒芒的笔直刀刃雀跃地向前流淌。 汇聚到刀尖处时, 便如同最剔透纯净的赤色宝石,一滴一滴砸到尘土中,悄无声息地破碎成绚烂的花朵。 颜浣月颤颤巍巍地佝偻于夜风中, 一手紧紧攥着刀柄,一手拼命地砸着自己的脑袋。 神魂之中的剧痛像是要将她的魂魄活活搅碎一般, 虽然这痛楚只蹿上来片刻,却已几乎要接近于永恒。 她干呕了几声,向前跌出几步, 被方才轻松杀掉的那位神使之仆的尸体绊了一下, 直接扑倒在林下一片稍显荒芜的土地上,握着刀痛苦地蜷缩起来。 与第一次一样, 她能感觉到这剧痛逐渐缓解下来,是即将恢复的征兆。 一片白色云烟悠悠而来, 盘旋在她上空,缓缓伸下三缕烟雾,缠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和腰身,直接将她翻了过来, 面对浩瀚星空。 颜浣月不得不睁开眼看着自己被那几缕白烟死死绞住手足, 更见璀璨星空下, 那片缥缈的云烟中又飘下一缕, 往她头顶探去。 她没有任何痛楚, 只有一阵胀痛,可眼睁睁地看着烟雾急迫地降落到她天灵盖上,正试图往里渗透。 她并不知道这诡异的白烟到底是要做什么, 却已感觉它的阴凉的潮湿之气已流入她灵台之处。 “是夺舍吧……” 她冷冷一笑,脸上渐渐干涸的血迹扯得皮肤有细微的痛,神魂处还未全然平息的剧痛卷着心口怒意滔天而起, 根本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那便放任,重活一时难道是为了被人夺舍,死得比前世还要憋屈? 被烟雾压制在身侧的十指悄然屈起,神魂之处的剧痛立即有了宣泄之处,一股灵力冲天而上,又骤然向下袭来。 半空中的白烟和绞缠着她的烟雾皆被炸得散成几片,毫无准备地破碎着。 颜浣月见此极速运转灵力,直将白烟打穿了数个大窟窿。 钻入她体内的白烟不得不迅速退了出来绞着被打散的残余,旋风一般钻进了那个白面纸人中。 颜浣月收了刀爬起来扑过去将纸人推倒,照着他的脑袋猛砸数拳,直砸得竹屑飞溅,好好一颗纸人脑袋成了一滩破碎的竹篾与纸张。 纸人腔中闷声闷气地说道:“你身上沾了死气,我是想帮你吸走死气,并非要夺你的舍,你恼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看来她的攻击是能伤到他的。 颜浣月握着拳,眼底怒火翻腾,沉声斥道:“吸取死气是偏要来上我身的?我未曾念咒请你,你平白无故硬要上身,能安什么好心?” 藏在纸人腔中的白烟说道:“姑娘身上死气为三清铃所召,原是我那供奉弟子不知底细误打误撞也触动了你身上的死气,方才我欲替你将其化去一些帮你免去一些苦痛……” 躲一旁的脸色发白的年轻车夫见她这会儿能同人讲话,才冒险凑得近了一些,咽了咽口水,道: “道……道友,我供的这位小神仙从来不会上身的,更不用说夺舍,他若要夺舍,早都夺了我的舍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真身尚在百里千里之外,又何必不曾消散逃离,非要留在这里与你解释?” 颜浣月取出一颗守元丹服下,痛楚渐渐平息了下来,此时才慢慢察觉纸人中的魂魄似乎并不完整,若要夺舍,恐怕是不太行的。 她跌坐在地上,按了按眉心,“抱歉,我方才有些控制不住那股气息……” 那片烟雾从残破的纸人中飘散出来,在不远处两具尸体上空盘旋了一会儿,逐渐消散。 “道友,你方才怎么了?怎么突然成了那样……” 颜浣月抬起沾着血的脸,“死气侵扰……” 所以控制不住杀意,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灵力方才也随之增长…… 她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不知从哪沾的,正在设法消除,今日未吃药才成了这般,毁了你的纸人真是抱歉,扎一个多少钱?我还你。” 那人笑道:“这有什么,很是不必,你没事就好,我看小神仙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在下玄降散修陆慎初,敢问道友名姓?” 玄降,与妖族中有意愿者签订契约,专请外物助自身行事,是一些多灵根者的选择,时常游走世间,赚一些散碎银钱。 颜浣月盘膝而坐,掐诀涤净周身血迹,一礼道:“在下天衍宗,颜浣月。” 陆慎初惊讶道:“未曾想道友竟是当世大宗中人,怪不得方才能有那般厉害,我追了那祸害已久,拿不准才需请人来帮忙,没想到道友几下就将他给处置了。” 颜浣月回首望了一眼那具尸体,只觉得今日之事来得诡异,她此后必得好生探查一番神魂深处的是否真有什么她未能觉察的存在。 这厢还是说道:“惭愧。” 稍歇息了一会儿,她起身到山魈尸身边翻了翻,没翻出什么东西,倒是在另外那具尸身上翻出一个破旧的藏宝囊。 用他的血打开,见里面出了一些丹药之外,还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木匣子。 她用灵力探了探,发现那小匣子放在藏宝囊里竟然还有空气流动,便将它暂时收了起来,其余一些东西给了陆慎初。 带着尸首回去的路上,陆慎初大约同她说了一下那神光大帝手下那些神使、法师的作为。 聚敛钱财,惑人以自身供奉,侍奉他们,或为那山魈所食。 等到了神光观,二人跃了进去,到那间大殿内,将那神使的尸身与没了脑袋的山魈并排摆在祭坛上。 颜浣月到关着今日那女子的房间,挥开门上禁制,刚一推开门,立即有什么东西迎面砸来。 她抬手一挡,温声说道:“姐姐别害怕,我是来带你走的。” 说着掐了个诀,指尖冒出一丝火光,火光之中,那妇人脸上带着淤青,双手握着一根从床脚卸下来的木根,正惶恐不安地看着她。 “你是……” 颜浣月说道:“我是天衍宗的人,来此处理招摇撞骗、祸害百姓者。” 那妇人怔了怔,忽而嚎啕大哭了起来,“那法师途经我们家门口时,非说我身附邪魔,将我带到这里意图欺压,是那马夫放我逃走的,可没想到回家后我男人不但不信我,还将我一顿好打……” 陆慎初从颜浣月身侧探出个脑袋来,出言道:“嫂嫂放心,我能放你一次,自然能放你第二次,那你这次还有地方去吗?” “我……”那妇人咬了咬唇,“还是要回去的……” 颜浣月蹙眉道:“既然他对你动手了,你为何还要回去?” 那妇人低着头泣涕,沉默不语,显得十分执着,许久,颇为倔强地说道:“我就要回去。” 这是他人私事,颜浣月也不觉得她自己能帮别人承担整个人生的责任。 她给了妇人一张符纸,道:“姐姐藏好了,这符篆能暂时帮你涨些气力,他若打你,你也不要便宜了他。” 那等窝里横的废物,不过也是也软怕硬的东西罢了,若给他一顿教训,或许是可以管很长一段时间的。 妇人收下符纸,千恩万谢之后才好生藏好。 刘法师夜里正是好眠,却蓦然惊醒,发觉自己无法动弹。 那蠢货马夫并颜宝盈、狗子媳妇三人面无表情地执灯站在他床边。 刘法师瞬间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定是这马夫起了色心,才敢在神光大帝眼皮子底下犯事,试图带走这两个女子。 “你们在干什么?”他扬声斥道:“你们给我吃了什么?竟敢对神光大帝的法师无礼!简直胆大包天” 妇人恨得一巴掌扇歪了他浑厚的脸,“不要脸的东西,你还配当什么法师!你害了多少人了!那日送来的婴孩,被你活活拿香烫死?你还说一个孩子被魔物附体!” 刘法师瞬间愤愤不平道:“你胡言乱语,那孩子家人都信我,对我千恩万谢,你算什么东西!” 妇人一听,发泄一般抡起一个板凳一顿狂砸,那神通广大的刘法师被砸得满脸是血,奄奄一息。 刘法师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大喘着气,像破了的风箱一般无力地求饶道:“我……我错了,饶了我吧,打我一顿就算了吧……” 颜浣月一把将他从床上拖下来,扯到那处供奉着大神像的殿内,一见那两具尸首刘法师眼睛一翻,差点当场昏过去。 这观内所有在此净化的人都被唤到了大殿内,一见神使死了,俱是惊讶万千。 那可是神使啊,是神啊。 他们中多数人都将污浊的钱财全部供奉给了观中,安安心心地在此净化,等待每十日一次的大接引,到天上神光大帝身边去过好日子。 以前那些去了的人,都会给他们托梦,说天上别提有多么享受自在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哭道:“神使大人是不是回去了?再不接引渡化咱们了?” 其他人深以为然,皆抽抽噎噎地哭起了神使大人。 颜浣月冷笑道:“接引渡化,不过是送你们去填这山魈的肚子。” 她瞥了一眼刘法师,“说说吧,别试图煽动这些人跟我动手,你将这里的一切讲清楚,讲得不好的话……” 她随手一挥,殿内巨大的漆黑神像哗然爆裂,碎片为灵力所挡,俱落在她身后的位置。 刘法师浑身的肉都颤了颤,原本那点儿煽动众人杀了这三个邪魔的心也彻底安息了。 他哭哭啼啼地把他与神使是如何为山魈所用,为虎作伥,骗钱骗命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在场诸多信徒深信于此,并为此供奉出了一切,他现在说一切都是假的,许多人根本接受不了。 信徒跳起来大骂他这般亵渎,定是神光大帝和神使的背叛者,一窝蜂冲上来将他活活打死。 更有人哭喊着冲向那方形祭坛,若非陆慎初扔出一枚铜钱划出了一道屏障挡着,不知那祭坛边会撞死多少个以身殉教的。 数个女子哭得晕了又醒,试图去抚摸神使染血的脸颊,可被屏障挡着,有人凄凉地说道: “神不许世人去触碰他圣洁的使者,世人之中有人背叛了神使,所有人都不配再得到他的注视……” 颜浣月有些头疼,索性燃了一张符纸,让所有人安静沉眠,等着明日为此地官府引路来此带人。 她与陆慎初带着那位妇人回到了夜色下的乡和村。 颜浣月说道:“姐姐,我可以带你去镇上或者其他地方寻一个生计,还是要回去吗?” 那妇人讪讪的说道:“人得对自己负责,不能麻烦你。” 陆慎初笑道:“嫂嫂,有时候接受别人扶一把,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没有个不顺的时候,很多人虽说可以硬着心不帮别人,但等自己落难了,谁不想有个人能为自己伸出援手?” 妇人低下头,脸上的淤青在黑夜里看不分明,“已经扶了我了。” 二人没办法,只能看着她自己走回了家,陆慎初也与颜浣月告了辞。 第二日,颜浣月为官府的人指了路,一同到了那观中,没想到那妇人竟然又自行回到了观中。 颜浣月稍微惊讶了片刻,立即想明白了一切。 领了官府确认完成任务的印信之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出了那道观。 妇人从里面追出来,追到那处山狭窄的山缝中,清晨的天光像最柔软光鲜的丝帛一般遥遥地垂落在她身上。 她带着哭腔喊道:“宝盈,宝盈,我以为你们是不会再亲自来的,你知道了是不是,我每天都挨打受骂,还被打掉了一个孩子,他们说都怪我自己招了邪魔……我恨!我恨……我或许真成了邪魔!” 颜浣月回身看着她满脸的怨毒,好像看到了自己。 她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个钱袋放到地上,轻声说道:“怎么可能不恨呢?这些给你,以后好好生活吧。” “我有!我把钱全带走后才烧死他们母子俩的……我在那黑屋子醒来时,嘴里甜丝丝的,我很久没吃过糖了,是你给我吃的药里有甜味吧?” 颜浣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没有拿那钱袋子。 那妇人追出颇远,终究不曾赶上她的步伐? 眼看着那抹雾粉似梦中飞絮一般远去,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拼命追赶着大声喊道:“宝盈,我不叫狗子媳妇,我叫吕欣娘……” 遥远的山林中,那少女的声音缥缈朦胧:“好,吕欣娘。”。 房门被轻轻叩响。 裴暄之抬眸看了一眼外间已倾压下的黑夜,会在这个时辰来的,除了他父亲也没有别人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披着雪色外衣起身开了门,却没料到昏黄烛光外,是风尘仆仆的颜浣月。 她看起来精气神很足,满身都是勃勃生机,双眸亮晶晶的,像是曾经他掉入清溪里的黑色琉璃棋子,只是她笑容里还带着些许生疏。 久别重逢,大都会有些生疏。 裴暄之少见地有些慌忙,避到门扇之后将衣裳穿得整齐。 几步过去拿过挂在屏风上玉带系在腰间,一边咳一边慢慢踱回门边。 颜浣月将软软垂落在襟前的鬓发别到耳后,仰头看着他,笑道: “我去了长清殿,苏师兄说你搬到这里住了,院门没关我就进来而来……原本要赶在你生辰前回来的,有些晚了,还好没有错过。” 裴暄之略微有些错愕,他向来记性不错,记得她问过自己的生辰,不过没想到她会这么记挂。 对于十七生辰这天的裴暄之而言,生辰这个陌生的概念模糊到他很难理解这并不特殊的一天为何会被如此重视。 他的父亲为这一天特意摆了几桌小宴请几位同门一道小聚,他的未婚妻风尘仆仆,专程赶回。 可今天只是很普通一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他看着自己这位还不太熟悉的未婚妻,侧身示意她进房。 只是他这没来由熟络动作,让颜浣月有些进退两难,原本她只是想赶过来送了礼物便回房继续探查神魂的。 不过这点犹豫转瞬即逝,她抬脚迈入房中,径自走到桌前坐下。 房门被他关上,但似乎是觉得不合规矩,立刻又被他打开。 清凉的晚风穿门而入,天井处浅浅的陶缸里,明月如洗,清白昭彰。 他咳了一会儿,立到桌边倒茶,声音沙哑地问道:“师姐回来用过饭了吗?若是没有,我去给你准备饭菜。” 颜浣月笑眯眯地说道:“裴师弟,别管那些,我给你带了生辰礼物,你过来看看。” 裴暄之伸手给她手边放了一杯热茶,淡淡地说道:“师姐还记得这事,我便很知足了。” 颜浣月笑道:“你别总那么客客气气的。” 裴暄之撩袍坐在她对面,实话实说:“我确实有些惊讶你会赶回来。” 颜浣月喝了一口茶,“这可是你回来后的第一个生辰,对了,我给你的小猫也带了小鱼干,你把它带出来让我摸摸……不是,让我看看它乖了没有。” 裴暄之眸中映着明明暗暗的烛火,浮在眼底的笑意也有些意味不明,“师姐最记挂的是它吧?可惜,我实在治不住它,也不好成天打在一起,只能放它走了,师姐难道就是喜欢那野性难驯的?” “啊?” 颜浣月有些失望,她确实是更挂念那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的。 第27章 散香 “它也不算野性难驯吧, 可能就是调皮了一点儿,小猫嘛,多教教就好了。” 裴暄之隔着杯盏中缭绕的烟雾, 静静地看着她为一只才见过一次的恶劣狸猫解释。 有些东西天性如此,教是教不好的, 能装得像一些,已经算是有些修为了。 一只窄窄的红色锦盒摆在了黑漆桌面上。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打开看看, 不知你喜不喜欢, 等将来再长几岁若是要用,拿来也顺手。” 裴暄之拿过那锦盒, 轻轻打开,见里面是一支甚是温润的白玉簪。 也没雕什么花样, 是男子加冠后常用的那种样式,他向来心细,很快注意到簪尾处刻着两列小小的字: 无灾无难,长命长安。 也是很常见的吉祥话, 最真切的祝愿原本大都是一样的。 他脸上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情绪, 合上锦盒, 有礼有度地表达谢意:“多谢师姐, 我很喜欢。” 说罢想要起身去取点心招待她, 她却含笑说道:“喜欢就好,也不是什么最好的玉料,只是一见到这上面八个字我就想送给你, 不早了,你先歇着吧,我回去了。” “不急, ”裴暄之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压在雪衣衣襟上的长命锁叮铃微响,“父亲今日特意请膳堂新做的点心,师姐带回去。” 说着便挑起纱帘走进了东室卧房中。 颜浣月也没有过多推辞,坐在外面等着他,可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出来。 直到一阵桌椅碰撞之类的声音骤然划破夜色,她深觉不妙,立即起身跑进了内室。 内室南窗下,少年紧紧蹙眉趴在摇椅扶手上,额上薄汗莹莹,眼尾腮边浅粉如云。 他稍微挣扎了一下,便摔到了地上,面朝上躺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瘫软。 他死死咬着下唇,原本并没有什么血色的薄唇被咬得嫣红一片。 那异常的粉意在他苍白单薄的肌肤下肆意洇散,白皙修长的脖颈也泛着粉,朦朦胧胧,像是白云之下荡漾的桃花春水。 可这般瑰丽靡然的变化他似乎承受不住,紧咬的唇齿间流溢出压抑到极点的低吟声,粉云浮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紧扣着两边地板。 手背上,狰狞的青筋在一片微泛着粉意的肌肤下暴起。 他狭长的眼尾滚下几滴晶莹的泪珠,肌肤之下的粉云越积越多,逐渐显出几许危险的意味。 少年闭着眼睛低声啜泣着,从他背后爬出数条金色的雾气在屋中纠缠挣扎,互相撕打。 这金色雾气或许就是魅妖的魅魂之气,可以为了讨好引诱他人,变成对方喜欢的一切。 颜浣月不敢置信,在原地反映了一会儿,立即扑过去半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探查脉搏。 他的手极烫,颜浣月冷静下来,温声问道:“暄之哪里不舒服?我去找人。” 青砖地板上粉瓷一般脆弱的少年反握住了她的手。 一双噙着水雾的眼眸缓缓睁开,满是虚弱地看着她,艰难沉涩地说道:“别去……别说出去……是我的香散不出来,一会儿就好了……” “香……” 颜浣月突然有些了悟,传言魅妖逐渐成年时会身生奇香,可藏可显,皆由他们自己,若他们有心操控,这种身生之香比与合欢香更加惑人。 裴暄之有一半魅妖血脉,又生来孱弱,或许成年对他而言会比寻常魅妖更加艰难。 颜浣月也没想到那香散不出来会是这般痛苦,裴暄之那样隐忍的人竟也能噙着泪。 她冷静地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她并不清楚这香散不出来会不会出什么大事,自然不能任由他的意愿,便先轻声问道:“可有缓解之法?” 裴暄之咬牙艰难地摇了摇头,忘记放开她的手,依旧紧紧地攥着,他染着轻红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颜师姐,姐姐……我……保证不会有事,别找人,莫要再让任何人来,否则……我明日就自绝于此……” 颜浣月被他握得有些疼,却也只能任他握着。 他背后爬出来的金色雾气似乎是找到了依托,飞速缠住她的腰和腿,几乎要将她勒断了。 颜浣月空着的那只手结起法诀护身,省得他把她给绞死,无意识摸了一下腰间那些似乎没有实体的雾气,发觉这雾里的水汽也烫得可以。 腰间那缕雾气应是得了一二慰藉,飞快缠住她的手腕用潮湿的尾尖蹭啊蹭,颜浣月分明看出了它的讨好,企图再被抚摸两下。 她又伸手揉着雾气的尾巴,裴暄之紧闭的双眸微微睁开,带着无辜与茫然,呆呆地看着缠在她身上纠缠不休的那些雾气。 好像他与他身上爬出来的东西都不怎么认识一般。 而后…… 颜浣月惊讶地看着他纵是那般痛苦,却还是执拗地放开她的手去扯着一缕缕雾气往回拽,只是他这会儿太弱了,根本拽不动。 他那双水雾潺潺的眼眸染上恼怒,泪意越积越多,不知是在气自己拽不回尾巴,还是在气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平日里清冷疏离的人忽然如粉白的幼兽一般幼稚脆弱,心底莫名闪过一阵捉摸不清的心绪。 “缠着吧,也没什么。” 裴暄之也不回答,偏不知从哪里来的倔劲,边流着泪,边虚虚地拽,拽不动,就死命地攥、掐、砸,好好的金色雾气都被他弄得糟乱不堪、时断时续。 这肯定是会疼的。 看来他骨子里犟得简直不止一星半点。 他对自己下手这么狠,颜浣月一时也不敢再碰他的雾气们,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看着他压抑着痛苦与自己较劲。 这般折腾了一会儿,他也再没了力气,躺在地板上,连攥一攥五指的力气都无,只能任由肌肤之下的粉意折磨,不受控制地低吟着。 颜浣月这才狠狠抚过腰间的雾气,没有扯开,他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像极了藏在草丛深处弱弱的小兽。 纵是如此,他也还坚贞不屈一般坚持睁着那双朦胧的眼睛监视着她。 颜浣月暗暗想着,他太孱弱了,原本应该对魅妖一族而言稀松平常的散香却将他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或许根本难以真正成年,若是能找到纾解的药,他一直不成年其实更好一些。 毕竟魅妖生性贪图床笫之乐,照他这身体,第一个情潮期恐怕就能要了他的命。 看着她的神色变化,裴暄之越发恼怒。 这种事他自己被迫接受是一方面,可他如此不堪的模样被这位未婚妻这般冷静同情地看着,他心底对自己的厌恶与恼恨便更多。 他这个模样她还能这么平静地打量着,恐怕实在是对他一点遐思都没有过。 他分明有抑止符,为何还要经历这种事?这副身躯,为何还是在一直往他规避的方向生长着…… 在房中撕打缠绕的金色雾气逐渐褪散,裴暄之肌肤之下那些粉意褪尽,整个人看起来越发苍白薄弱了。 他终于阖上双眼,呼吸孱弱,不言不语,一副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许久的架势。 颜浣月将他抱到床上躺着,拿着一方素帕帮他擦着脸上的薄汗,“这下消停了可以见人了吧?一会儿我去找掌门来,你本来就要长大了,要是不能散香,这就不是一次两次的罪要受。” 裴暄之闭着眼睛,喉结微微滚动,声音沙哑道:“颜师姐,今日多有得罪……点心装好了,在那边桌上放着,你带着,去告诉父亲一声,之后你回去休息便是。” 颜浣月知道他这是暂时不想见到她了,他以往连问个愿不愿意同她成婚都要咳嗽半天去掩饰。 那种模样被她看到,恐怕确实……不知该如何调整心态来面对她。 “那你先歇着,我去找掌门真人。” 去长清殿时苏显卿说掌门已开始打坐了,她说裴暄之那边出了点儿事,身体不适。 苏显卿问道:“何事?若只是一些小事,就等明日再说,你路上也辛苦,早些回去休息。” 颜浣月说道:“苏师兄,这为何是这幅态度?暄之原本身体就不怎么好,若是有什么好歹,谁能说清是小事是大事?” 苏显卿愣了一下,凉凉地说道:“颜宝盈,你三岁之前在长清殿,是谁一有空就陪你玩哄你吃饭睡觉的? 这才几日,你就能为着他来指责我?你真以为暄之想见师父吗?他手上有师父的传音云简,若他真的想见师父,会让你来通报?” 颜浣月说道:“他恐怕确实不想见,但必须得见,不过,苏师兄,希望你能明白,掌门清誉有损之事,错的不是暄之。” 说着就越过苏显卿往殿内走去。 苏显卿跟在她身后,淡淡地道:“你果然长大了,懂事不少,不过我师父当年一朝白雪遭污,还为此自受雷刑,我对他们母子始终会有偏见,这我改变不了,也不打算改变。” 说着轻轻叩住她的肩,“我去给师父通传,你在此等候,前几天下山给你捎了个小玩意儿,拿回去玩吧。” 下一刻,颜浣月手里被塞了一个摇头晃脑的小木娃娃,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没一会儿,裴寒舟沉着脸挟着一阵凉风从内殿出来,一见她就问道:“宝盈,暄郎如何了?” 颜浣月看了眼苏显卿,后者知趣地没有跟出来。 路上颜浣月将裴暄之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裴寒舟越听脸色越深沉,末了,略有些沧桑地说道:“前几日莫名吐血,今日又这般……他是一个字都不肯跟我多说。” 吐血? 颜浣月知道他身体弱,可他向来要强,不知他在这个时间段身体实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云纱窗外,颜浣月听着掌门进去之后有着一段长久的沉默。 许久,她听掌门说了句,“还好,今日这事未曾伤到你,你如今感觉如何了?” 窗内少年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语气却是少见的冷淡,“散香而已,颜师姐也在,我不是故意去沾她身上的先天灵气的,实在……管不住。” 掌门叹了一声气,“等定了婚期,换了心契,你慢慢就会康复了。” 第28章 小试 每个人面临的难关不同, 最在意的东西也不同,裴师弟和掌门都有他们自己的难关要过,她也有。 纱窗内的父子二人的沉默仍在继续, 颜浣月转身离开了裴暄之的院子。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先沐浴更衣, 而后出门折了几枝茉莉。 回小内室中为父母和自己的牌位上香供花,顺便往祭碟中放了几个从裴暄之那里拿回来的点心。 吃下守元丹后,盘膝坐在床上, 将从那个被杀了的神使之仆那里拿回来的小黑匣子拿出来。 这小黑匣子看不出是用什么木料做的, 只是整个匣子都雕刻着繁复扭曲的法咒。 她在路上一直不曾拿出来仔细查看,只是随手抓了只老鼠放了进去, 每日放些米粮喂它。 这会儿用意念探查,那老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墙角啃木头磨牙。 匣内的空间不大, 宽窄皆是五步左右。 灵修界藏宝囊之类的可以存放死物的法器很多,但可以装活物的法器却很少见。 最初这里面还遗落着一些不同人带血的牙齿、头发、骨骼、指甲之类的东西。 她全都收拾出来埋葬渡化了,只是这显而易见,小匣子是被那人用来装劫来的人或者妖的。 她曾拔了一根鼠毛出来, 借此寻找那只老鼠的位置, 却无法指引到距离极近的那个匣子。 关进去的人, 等同于消失。 颜浣月收回意念, 看着躺在手心里小小的匣子, 眼底的漠然毫不遮掩地氤氲开来,神思微微飘远。 怪不得内门弟子一个比一个地喜欢出门问世,看来人若有余力, 还是要多出去历事的,不仅可有利于人,也可有利于己。 这东西到她手里, 对她想要做的事而言,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收好匣子,她运转灵气,随手捏了个结界,掐子午诀落于丹田处,准备将意念探入神魂之中。 这一路上她除了修炼运转灵气之外,亦时常试图探究自己神魂深处那种被死气掀起的剧痛之下,灵力涌动的缘故。 她发觉那夜灵力翻涌之时,她体内的先天灵气并未有什么巨大的波动。 更不至于像以往那般与外界灵力失衡,疯狂吸收外界的灵力倒灌灵海灵脉,激得她吐血。 神魂剧痛折磨她时,先天灵气只是静静地待在她体内每一寸血脉中,十分配合地与引入的外界灵力混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往她灵脉之中挥霍灵气。 那般乖顺配合的先天灵气,她都快不认识了。 子午诀既成,放在身旁的三清铃亦随之铛铛铛三震。 熟悉的疼痛像是数条蛇一般飞速蹿过她的脖颈处挤入大脑,瞬间冷汗淋漓。 趁这痛楚还没有彻底控制不住,她死死掐着子午诀,将意念强行压入神魂之中。 片刻之间,疼得她右手大拇指指甲将左手掌心生生抠出了一道血印来。 她的神魂深处,是一片血痕斑驳的天空。 无边无际的天穹像是被活生生撕开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血洞一般,那些深不见底的狰狞血洞带着呼啸的风声寂静地俯视着她。 天上下着血雨,砸在残破的焦土上,衰青野草上也血色水珠滴滴落下,毫无生气。 前世这里原本并非如此,只是由五行之气组成的最寻常的天地之景。 她的意念像风一般继续向前飘,她需要赶在这里彻底血雨滔天时再跑得比前几日远一些、再远一些。 血雨越来越大,她的意念逐渐被身体的疼痛侵扰,开始有些涣散。 她拼命向前飘,远远地,看到极远处黄金台上仙鼎的轮廓。 高高的黄金台上,被烧得通红的仙鼎浓烟缭绕,那具焦黑的骷髅坐在鼎沿上远远地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颜浣月忍着越来越重的剧痛,大声唤道:“颜浣月!何不助我!” 她听到那焦骨干涸的声音如同烧干的老木一般喑哑道:“颜浣月,以何祭我?” “清香宝蜡,四时之花,护生之功,灵微之徒,银环之首,虞照之尸……最重,还恩于裴……” 那焦骨笑了笑,笑声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琴师在弹奏与她一样行将就木,即将干裂的蚕丝琴弦一般涩滞沉哑, “一一祭我,便是修我,修我修己,修己修人,人道悠悠,天道茫茫,悠悠茫茫,大道无疆……” 她坐在鼎沿边晃着脚,滚滚浓烟流转于她脚下,缭绕簇拥着她,她仍旧继续低声呢喃道: “弃我怜傅,永坠炼狱,忘我就虞,万世为奴,唱名不祭,终以自祭……” 颜浣月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狰狞着喊道:“誓死供祭,永不相弃……” 她翕然睁开眼,掌心的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滑落,她抬袖擦了擦满脸的冷汗。 呵,怜傅就虞,那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院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栓。 她涤净血污挥开结界,到院门口将门打开。 房内漫到院中的烛光与月色相和,照得这夜也不算太过凄迷。 以往总是自信张扬的薛景年少见地有些微局促,“颜浣月,我听说你回来了。” “嗯。” “我也是刚刚才到,前段时日被师父派去临江,想喝一杯吗……” 颜浣月跟他没什么好喝的,但却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地名,“支援虞照?你很开心吧?” 薛景年颔首道:“我是去支援虞师兄了。” 原来是来显摆这个的。 颜浣月想了想,问道:“临江事毕,他们可是去了神都门?” 薛景年眯了眯眼眸,“你在意虞师兄,还是在意裴暄之?” “不说拉倒。” 她直接转身退回院门内挥手关门。 薛景年向前一步将自己卡在门扇里,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颜浣月!上门都是客,你就如此待客,这么不讲究的吗?小时候是谁跟我说要待同门有礼的?” 颜浣月笑了笑,甩开了他的手,“这规矩对你倒不必。” 薛景年怔怔地看着她被月色和烛光勾勒的笑意盈盈的模样,直到被她一把搡出去才渐渐恢复过意识。 对着“嘭”地一声关上的门扇,他不禁摸着鼻子咧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神态又逐渐落寞,最终甚是萧条地转身回峰。 不怪她还一直挂念关注着虞师兄的动向,他这次去了临江才知晓虞师兄对女子可以有多好。 他以前光顾着埋怨招惹颜浣月,从来没发现虞师兄对她是不是也像对谭道友一样好。 这次去临江接触之后,他发觉谭道友人也很不错,开朗、大气,男孩儿一般同他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一点儿也不像别的女子一般扭捏做作。 谭道友对他也很好,处处关心…… 若是颜浣月也有谭道友那样的性情,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对月饮酒,谈论这一路所见所闻了吧…… 翌日清晨,颜浣月在天碑厮杀了一个时辰后,到问世堂交了任务,领了一颗下品水性灵石。 也来不及去膳堂吃早饭了,垫了两块昨夜顺回来的点心。 赶回心字斋将途中所写问世实录再仔细修改了一番,交到了韩霜缨手中,实录里隐去了送吴欣娘回过夫家的事。 这个旬假整个心字斋只有少数几个人回家去了,剩余人皆接了任务。 一沓问世实录经韩霜缨修改批注后,到上午下课前摆到了斋后一张矮几上供同斋学习。 一下课,也没人去吃饭,皆是挤去看同斋们的问世实录,高声谈论着对于某个任务是否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哈哈哈哈,周师弟,周师弟本来帮人找丢失的羊群的,结果自己出钱给人买了一群羊,哈哈哈哈,这也算完成任务?” 周蛟霸占着一摞实录翻看,一边老神在在地说道:“你就说问题解决了还是没解决吧,反正我去问世堂交任务时,慕师兄可满意我了。” 慕华辞那么爱财,怎么不喜欢这种散财童子? “我天,这也太血腥了,颜师姐拿五雷符爆了山魈的脑袋,韩师姐对这一块的批语是:甚妙,亦可用生水符。” “我的乖乖,生水符能将人骨肉肝肠化成浆,只剩薄薄一层肌肤兜着,稍微一戳就爆喷尸水,她俩也太凶残了。” “对这种祸害不凶残,就是对不起那些受骗惨死的人。” 实录会在那儿摆上一两日,颜浣月并不急着现在就去看,而是先去用了饭,再回房将那颗下品水性灵石吸食干净。 到底是灵石,就算是下品,蕴含的灵气也比平时需要化解的天地灵气更加纯净,在灵脉中运转时当真沁人心脾。 最主要的是,似乎昨夜之后,就算她再吸取灵气,她体内的先天灵气也不曾再混乱过。 这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改变,她莫名清楚,这是因为那具焦骨对她此次问世颇为满意的缘故。 她的一切力量源于她的曾经,可若回溯而观,过去我是否会满意现在我,信任未来我? 这般在心字斋修习直到六月,除每日所学,她背过了一本符篆,复背了一遍法诀集录。 成日不曾间断地挥刀、进天碑,灵海之中一息可储的灵气比以往多了半分。 若是一息能再多一分的灵气储备,凭借她这般磨炼,离筑基中后境恐怕不远。 可这多的一分,焦骨不可能轻易舍给她,她知道,她得配得上才行。 六月底,她在天碑上的排名又进了三个位次,不过仍旧还是最底下那片无人注意的角落。 风荷轻举中,迎来了半年小试。 “此次年中小试,与以往相同,两人一组,以完成时间快慢,方式优劣评分,上等组,一组,得上品血灵石两颗,中等组,两组,得上品血灵石一颗。 其余,按完成情况与得分等次,分别得上中下品灵石,未过基本档者,倒扣一颗中品灵石。” 心字斋中,顾玉霄念完小试规则,挥袖一抛,几行泛着虚光的名姓一簇一簇排列在半空之中。 颜浣月瞬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旁捎带着“周蛟”二字。 “今日考题:太徽阵杀甲字煞。行止范围:天衍三十六峰并守拙原,今日可于此范围御空、御剑。” 太徽阵具体是什么,还根本不曾教过,但能迅速准确地查找典籍也是一种极强的能力。 拿到考题后,慕华戈率先带着同队的李籍御空往藏书阁去,一众人反应过来,皆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周蛟急得也拥到院外要立即跟上去。 颜浣月拽住他,传音说道:“不必凑这个热闹,你忘了祖师殿后面洞窟中的那些万道朝真图了吗?那洞窟不就叫太徽洞真窟吗?” 周蛟原本嫌她麻烦正要发怒,一听此言,瞬间眼前一亮,率先转身往祖师殿跑。 太徽洞真窟是一处山体自生的洞穴,广阔通达,天衍宗的万道朝真图便是洞真窟中无数壁画的统称。 这些壁画画的是自立宗以来门人所见,或参悟的部分修炼方式、符篆、阵法。 按理来说都该先想到洞真窟的,可是许多弟子自入门以来惯了有什么不懂的就去藏书阁查找经卷。 这一点习惯性的下意识选择,倒让颜浣月与周蛟成了来到洞真窟的第一队。 颜浣月站在洞窟大门前仰头看去,满殿诸天先师壁画、雕像,宝带彩衣飘渺繁复,恢宏灿烂,如此穿过无数光阴,三千世界,于此地静待来人。 这恢宏灿烂之中,一身雪衣的裴暄之正立在一个高高的木架上,执细毫,神情专注地一点一点描画着一位低眉尊者手中正要抛入法阵的符篆。 洞窟内殿之中宽阔空寂,他一人在此轻描细画,却有满天先师无声相伴。 听到行走之声,他稳稳地收起一笔,侧首垂眸向殿门处的二人看来,目光平静如水,似也融入了身后的诸天万道壁画之中。 万道朝真图遍布洞真窟的角角落落,每年都会翻新几幅历时久远的,只是颜浣月没想到今年在此翻新壁画的会是裴暄之。 从那夜之后她没怎么碰到过裴暄之,纵是黎明前她往碎玉瀑去,经过藏书阁那条竹林小径,也都未曾再遇见过他。 有时远远望见,她还不曾来得及打个招呼,他便很快消失在她视线中了。 若说不是刻意躲着她,她都不知还能怎么解释他的行为了。 不过他为何如此,她倒也能想得来。 若是她那副模样被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恐怕此生半夜睡不着时,都会不经意回忆到这种尴尬致死的经历。 就算她从当时到如今都无半分亵渎之心,可这道槛于裴师弟这种人而言,大概也没那么轻易能迈得过去。 因此她也没有刻意去探望他刺激他,只是没想他们俩共同避让了一个多月,到头来会在这里相逢。 一旁周蛟自认幽默地挑了挑眉,一脸看热闹地指着立在高架上的裴暄之,高深莫测地咧咧道: “颜师姐,让弟弟来考考你,这位是谁,你可识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介绍,呦呦呦,还装不熟。” 周蛟母亲当年斩魔时为魔气所伤,他前面几个姐姐兄长皆因此早夭,多年来也就守住了这一个幼子,自是万千宠爱。 他一直在家中教养到十四五岁,若非周氏家主听闻此事斥责了他双亲,恐怕他父母到如今都不会舍得将他放出来入宗门磋磨。 自幼娇惯,无忧无虑,这使得他今年刚满二十,心性却还一直处人厌狗嫌的状态。 若非出身世家,得罪了不好脱手,照他那撩猫逗狗的行止,不知会不会被哪个受不了的同门套了麻袋吊树上荡秋千去。 颜浣月掐兰诀向裴暄之见了一礼,随手一挥,一道灵力将周蛟拂到写着“太徽阵”的壁画前。 捏了个小结界隔绝声音,用灵力压着他的后颈,道:“周师弟,那么喜欢考别人,不知你这次小试能不能拿满分。” 周蛟暗暗挣了挣,一时竟没有挣开。 他在猜这颜师姐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憋了一股火才勤勉修行至今,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趁人不注意来收拾他的。 他也不是那种坚毅的人,挣了几下,直接恼了,“颜浣月,你别太嚣张,等我这次回去我让我爹给我传上十年修为,回来把你按到不坠湖底拔水草去!” 颜浣月忍住踢他一脚的冲动,撇了撇嘴,“瞧你那点出息。给我抄录壁画!若是小试拿不到中等拖累了我,我先将你打进不坠湖给鱼搓澡去。” 周蛟自生来没怎么受过苦,以往在家时先生罚他,他爹能同先生撑着闹,他这辈子头二十年的苦都是在封烨长老和韩霜缨师徒二人手底下受的。 今日被这年纪比他还小的师姐压着教训,丢脸憋屈不说,他发怒人家也压根不在意。 他总不能还像在家里一般,指望一旁那个将来要跟颜浣月在同一个被窝睡觉的裴暄之过来哄他、替他出气。 他就这么活活硬挣了许久,挣不过,只能被颜浣月的灵力压在原地,抹着眼睛憋着气抬头看壁画。 灵力也不是这么消耗的,颜浣月撤了结界,松了对他的压制,周蛟想跑被她冷冷地瞪了一眼。 不知为何,那沉寂无波眼神莫名让他有些胆寒,竟生生立在原地没有挪步。 “敕令太上须弥万岁功德恒长符,应该放在何处?” 周蛟忍气吞声地消了怒火,眼下他是一个人,颜浣月还有个裴暄之可以帮她在外人面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他想起了以往母亲教导他遇强则避,趁机奇袭的道理,觉得自己不可以在这势单力薄的时候跟她硬刚。 这么想着,一股自有城府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嘿,颜浣月,小爷我这可不是怕你,这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是蜇伏以待,胸怀韬略。 小爷我今天还能多学多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博闻强识,才不是怕弄不过你们两个欺压良善同门的凶恶之人。 “嗯……嗯……颜师姐,你方才说敕令太弥什么来着?” 不知自己已成了凶恶之人的裴暄之确实未曾忘记那夜的不堪。 他时常会不经意地想起她那双平静的眼眸,那么冷静地俯视着濒临崩溃的他,到他的梦里折磨他。 最隐秘不可见人的事被她洞悉,他在她脚下挣扎、痛苦,甚至讨好。 她却始终静静地俯视着他散香不成的凌乱不堪,像看着一个可怜的病人…… 他还不太能面对颜浣月,只沉默着收拾好颜料步下阶梯,远远地告了辞,而后路过一幅幅绚烂的壁画踱了出去。 见他低眉敛目趁机离去,提个篮子都有些弱不堪胜的模样,周蛟不免又同情起他来。 他同颜浣月如今话都不说,二人眼神疏淡,一点儿也不腻乎,这么不熟,肯定还互相不怎么喜欢,不是一伙的。 有颜浣月这么个凶残的道侣,这暄之老弟的未来只怕多半要糟。 誊画下太徽阵法之后,正巧慕华戈带着李籍赶了过来,见到他们俩先到这里,不免心中惊讶。 李籍想,果然,还是这些个成天到处乱蹿着找地方睡觉的更熟悉周边的一切。 颜浣月与周蛟同他们告了辞,一同往试炼场赶去。 整个天衍宗能找到煞的,不是天碑,就是试炼场的梅花法坛了。 天碑每个人进去只能看见自己境界所见的东西,要二人一队行事,便是得进梅花法坛。 果然,到了试炼场,韩霜缨正守着已开启的梅花法坛。 他们先找了处地方对了对个人身上所带的符篆,将不够的补齐,这才带着太徽阵的图录让韩霜缨看了一眼。 韩霜缨并未惊讶于他二人是最先到者,只是说道:“秘境内之事皆为我宗前辈所见真实之事,景与人为清煞二气所演化,其中耳后有“甲”的甲字煞少了三个,意味着有至少有三个队伍是找不到甲字煞的。” 周蛟问道:“抢的算不算?” “算。” 二人再未多话,立即进了秘境之中,刚一进去,便是一片漆黑的长街,两旁房屋林立,只有一盏幽暗的青灯在风中摇晃。 一声声小儿啼哭刺破黑夜。 二人循声望去,见一个小孩儿正缩在黝黑的房檐下啼哭。 颜浣月召出横刀,悄然飘到那小儿身边,周蛟随之提剑过来,在小儿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没见耳后有“甲”字的。 刚松懈了一下,小儿的脑袋忽地掉了下来,滚到他脚边。 周蛟心里难免震了一下,下一刻,便俯身捡起那颗脑袋与颜浣月仔细验看,果真没有“甲”字。 他手中的脑袋死死瞪着他二人,一声声说道:“还我头来……” 颜浣月四下看了看,空空寂寂的,看来还是需要他们自己去找甲字煞的。 手里的脑袋吓人不成,又开始哭哭啼啼,叫娘喊爹。 周蛟随手把脑袋塞回小孩怀里,直接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兴致缺缺地说道: “哭哭哭,一上来就吓人,害我空欢喜一场,谁稀罕你这玩意儿?把你脑袋抱着上一边哭去,烦死了。” 颜浣月一把拽住那抱着脑袋哭泣的小儿,掐了个噤声诀,塞到周蛟怀里,“他若是个哨子该如何是好?抱着,必要时打散。” 小儿怀里那颗小小的脑袋瞬间写满了恐惧。 周蛟嘟囔道:“心狠手辣。” 第29章 婚期 月下长街空空荡荡, 二人带着那个刚把脑袋接回去的小儿继续向前走。 天上那轮下弦月时不时地被轻云遮蔽,投下的月辉阴惨惨地没个好光景。 颜浣月握着横刀走在前面,周蛟抱着小儿注意着后方。 忽地, 颜浣月停住脚步,细细侧耳听了听, 问道:“你听到什么了吗?” 周蛟衣袖被那小儿咬着,他撕了一下袖子,屏息听了听, 好像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问道:“什么?” 颜浣月抬脚往一条小巷中快步行去,周蛟给那小儿下了禁制动弹不得, 将小儿夹在臂弯中立即追上了颜浣月。 小巷瓦檐挑出极长,又有许多繁茂昏暗的树枝从墙头爬出来, 只剩一道阴恻恻的细细月色时断时续地从上放投到滑腻的青石板上。 再往深巷中去,飘飘渺渺的笙鼓箫笛散入风中,远远地拂到耳畔来。 周蛟轻声说道:“果然有声音,颜师姐, 这调子你听过不曾?” 颜浣月摇了摇头, 她以往对此没什么太大的喜好, 并不常去听曲, 只是有时同门有兴致鼓瑟吹笙, 她瞎凑上去听听罢了。 手中感灵诀既成,周身灵力随着感灵诀徐徐扩散,向四周吹去, 许是离得还远,感灵诀距离有限,探查不到远处的情况。 周蛟说道:“这是恨春曲, ‘惜少年意气,莫遇春风,恰遇春风,一世枯荣风吹去,自缚功名至死休。’这是一支旧曲,原是说人世执念的,后因曲调悲凉,意也稍通,就用在英年早逝之人的丧仪上。” 颜浣月看了一眼他臂弯里的小儿,那小儿愣愣地摇了摇头。 颜浣月听着这在风中飘飘荡荡的曲调,说道:“可是,我方才听到的好像是二拍阳春调,之前顾师兄打赌输了,被你逼着奏过一次的那首,你可还记得?那曲调很轻快,我记得很清。” 后来在云京又听到过一次。 周蛟惊讶道:“你确定?” 说着压低声音哼了一段,颜浣月说道:“就是这曲。” “可这是婚仪上用的啊。” 说罢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是若有所悟,立即御剑御空穿行在小巷沉沉树影下,往那边赶去。 “姑娘,戏班子那边都准备好了……” 十字街上,戏台灯火冉冉,四方八列架起的火盆将这四条街巷照得如处火浪之中。 戏台下仅放着两张楠木椅,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身着云锦绣金衣的年轻女子侧首对一旁瑟瑟缩缩的班主说道:“那就开始吧。” 一声锣响,她身后聚成一团的人皆是一个哆嗦。 分明是仲夏天气,铿锵有力的铜锣似乎也能散了人三分阳气,令人毛骨悚然。 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被油彩衬托得最为惹眼的双眼里,全是强行压制的恐惧。 颜浣月站在人群侧面向前打量了一眼,只看到那两张楠木椅上各坐了一个女子,一个着云锦,一个穿赤绛。 周蛟挤进人群中挨个凑上去看人家耳后,一个甲都没有,他丧气地挤出人群,不禁小声嘀咕道:“听戏而已,你们一个个的吓成这样是做什么?” 颜浣月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传音道:“那两个女子里,有一个已经过世了。” “啊?”周蛟踮起脚,又怕被人注意到,立即抱着小儿弯下腰,“给死人听戏,这些人这么怕怎么不跑呢。” 颜浣月收回感灵诀,“这里煞气确在戏台方向,我们得去看看戏台上的人,还有那两个女子耳后有没有……” 话音未落,戏台上“出将”处跃出来一个武生,执长枪翻了几个空翻落地后,一掐剑指,来了一个意气满满的亮相,又随着锣鼓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曾随我主定中原,一身忠骨可鉴天,不知何日谗言起,教某这心中似油煎,欲将此生了断,昭于我主殿前……” 虽然涂抹着油彩,但颜浣月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李籍。 周蛟见此不禁来了精神,“我说他以前是要饭吃的还真是冤枉他了,这老小子,还有这花活在手呢……不是,跟我们抢煞来了?” 戏台上,李籍叹调三叠,唱尽忠臣蒙冤之落拓苦闷。 台下却根本没人有心情叫好,只那着云锦的女子摘了发簪扔上戏台,高声喝了声彩。 颜浣月捏了个结界,将一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妇人带了进来,问道:“敢问阿姐,今日这出是何缘故?” 那妇人满眼惊慌,不敢出声,颜浣月提高了声音,道:“阿姐莫怕,我是北边来的道人,有一二妙法,您同我言语,不会被旁人听去。” 那妇人闻言怯怯地四下瞧了瞧,见果真没人看她们,这才憋苦了一般捂着嘴哭道: “这不知是哪里来的罗刹,非要我们这几家的儿郎与她那已死的妹子成亲,今日摆这台上唱完,就要挨个过去给她妹子磕头,进族谱了。” 颜浣月问道:“那为何会让你们这些儿郎与她妹妹成婚呢?” 妇人瞬间眼神躲闪了起来。 颜浣月抿了抿唇,说道:“阿姐若不以实情相告,我这便走了,恭贺你家儿郎大婚了。” 妇人急了,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哭哭啼啼道:“别走别走,求仙姑快治治这泼煞吧,她家妹子是个克夫的,克死了夫婿,因着这个羞愧自尽了,这煞星一来,却要找街坊们的麻烦……” 颜浣月微微笑了笑,“阿姐,这话倒少理了,她妹妹不是被你们的唾沫星子逼死的吧?” “这……这……”那妇人耷拉下脑袋,低低反驳道:“我们能说个什么话?不都是照实说的嘛,怎么她自己活不起,却全赖上我们了?” 颜浣月大约猜了几分,那已不在人世的女子生前因流言而死,她姐姐前来帮她出气。 不是说克夫吗?那就将你们说过这话的各家的儿郎全收了,看看能克死几个。 颜浣月将给那妇人下了禁制将她放在墙边。 台上武生自刎,那女子扬了扬手,锣鼓骤然停歇。 她起身抽出一个册子,对着众人说道: “来吧,大喜的日子事事不好周全,诸位亲家见谅,咱们早些过了礼节,也好成全好事,我看看,先是我二妹夫,乔山。” 一个身着吉福的男子被两个黄纸剪成的人压了上来,一把按在那死人脚下“哐哐哐”叩了三个响头。 “克夫的话头是先从你娘乔婶嘴里先出来的,特将你收为二房,以后若是也被克死了,去地下见了我那短命没用的大妹夫,可要好好听他的话,一同伺候好我妹妹。” 周蛟咋舌道:“苍天,这女人真毒,使的还是玄降的术法,她不是甲字煞谁是甲字煞?” 颜浣月说道:“这倒不好说,此事她倒不是最先挑头的,到目前为止,顶多是报复一下。” “下一个,陈家娘子家的二郎。桃花,要说咱们也算老乡邻了,我去学道前你也时常到我家来同我妹妹玩耍,那年你掉到河里,还是我妹妹将你捞上来的,呵……今夜之后,咱们两家关系更近了。” 人群中忽地炸开一道肝肠寸断的哭声,一个女子不停地往楠木椅后一片看不见的禁制上冲。 “雨儿姐,我家二郎才三岁,求你别毁了他一辈子!云奴的命我偿给你就是了,你别毁我儿子!” 廖雨奴看着被纸人引上来的无知小儿,指了指那死气阴阴的廖云奴,哄道:“三妹夫,给你娘子叩首。” 小儿怕,张嘴欲哭,直接被纸人捂了嘴压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那哭嚎的妇人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给死人磕了头,根本控制不住情绪,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道: “啊!廖雨奴!你这贱人!你这贱人!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呢?小时候算命的就说过,你们姐妹天生命贱,克得丧父死母失夫,你们两个祸害,天雷要劈死的就是你!” 廖雨奴! 颜浣月睁大双眼,这不就是玄降一系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廖雨奴吗? 廖雨奴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中的名录,“下一个,张屠夫家三郎,嗯……张屠夫,欺负我妹妹守寡,长得比猪还难看,竟到处说我妹妹勾引他,已经被我杀了,这三郎嘛,有些晦气……” 颜浣月在越来越多的撕心裂肺声中静静地听着廖雨奴的话。 等念到第五人时,她同戏台后的慕华戈一同飞到廖雨奴身边,一人夺下一半,将名录撕成了两半。 名录即裂,整个十字长街也生生裂了成了两半,有熊熊地火从地裂下方翻腾而起。 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四人在烈焰灼烧中对峙。 慕华戈说道:“第五人,邹甲,耳后甲。这名录后来恐怕被人制成了招魂法器,颜师姐,若不将那一半给我,咱们四人拿不到分数不说,恐怕真要被这火烧死了。” 颜浣月立在地裂另一边,隔着热浪看着慕华戈,浅笑道: “慕师弟,你那边有耳,我这边有甲,甲字煞少了三个,咱们这时再去寻甲字煞,怕也难寻,不如合杀一个,倒也不空走一趟,最起码,不必交上一个灵石的钱。 你们若是不同意,那我只好……” 慕华戈点头道:“我们同意,就按师姐说的来。” 李籍闷声不吭,周蛟则是跟着赶趟得便宜,心里挺美。 四人将名录合起来,地火消散,那十字街口从中间断裂的戏台又歪歪扭扭地合在一起。 最先来时的那个掉脑袋的小儿哇哇大哭,许多恶鬼挣扎着从名录里往出爬。 周蛟和李籍与那些恶鬼缠斗,颜浣月和慕华戈则速度极快地在十字街口布下太徽阵法。 二人携手将一道灵气引入,整个十字街口漫进一片明亮的星辰光晕中…… “周师兄,不错啊,这次年中小试竟与颜师姐得了中等。” “就是就是,我们几个连甲字煞在哪都没有找到,愣是瞎转悠了几圈,幸好有慕师弟指点,去太徽洞背下了太徽阵法,不然连过档都难。” 藏书阁外的白玉阶下,风流倜傥的周蛟颇为谦逊地拱了拱手,乐呵呵地说道: “惭愧惭愧,主要是我今日仔细研判了试题,猜到不一定是人耳后的甲,借此机会顺便指导了一下颜师姐,这也没有什么。” 说着又招呼身后跟着的书童,“啊,那个,阿鸢,写封信送西陵,跟我爹娘请安说说就行了,叮嘱一下,不要惊动我祖父祖母和外祖家,稍微请我那几个先生喝两盅就可以了。” 末了,又加了特别讲了一句,“让我爹别到处乱炫,低调一些,只把这半颗血灵石拿给王先生掌掌眼,他当年没少批评我,我爹也没吵得过他……” 一回头,被最高处那扇窗户边沿的金光吸引。 周蛟拼命扬起头,看着那扇窗,从那抹在窗边支颐看书的人影挥了挥手,喊道: “暄之老弟,还在这坐着呢?人年轻,做事一天天净没个轻重,怎么不去恭喜一下颜师姐啊?再怎么说她拿中等也不像我这么容易啊。” 这句关怀响彻藏书阁。 窗内少年很快持书探出半个身子来,一身雪衣在夏日正午暴烈的阳光中白得发光。 他迅速以食指抵唇示意周蛟噤声,日光镀在他腕上的黑玉镯和襟前长命锁上,散漫悠然。 周蛟震了震自己腕间两只镶宝金环,撇了撇嘴,嘟囔道:“神气什么,你俩夫妻还真是一个德行。” 末了,悄声问道:“阿鸢,你看我好看,还是暄之好看?” “少爷,您跟一个魅妖比什么?” “那就是他好看喽,那你说我好看还是虞师兄好看?” “当然是少爷您好看。” 周蛟叹了口气,“到底是让颜师姐沾了光啊,若不然,该将暄之老弟说给周善意。” “啊?说给后街五姑娘啊?裴小郎不是……” “你知道个什么,周家眼界岂是那么小的?暄之是掌门的儿子,魅妖又如何,只要换了心契,他也再不能出去找别人放荡,顶多我五妹妹受点罪而已,家主自然乐意此事……嗐,算了,不提了。”。 颜浣月将与周蛟分割的一半血灵石吸食干净,灵海灵脉又充盈了几丝,去天碑之中直接又杀得前进了一名。 她看了眼最底下那部分的排名,转身出了青石碑。 今日掌门真人送了婚书,又令人搬了许多聘礼来,她前世的嫁妆还是掌门给的,今生也不知怎么凑。 倒是掌门真人特意登门说让她不必拘泥旧礼,她父母已逝,天衍宗是她成长之地,又是救人的缘故才有此桩婚事,一应婚仪由他着手办理便是。 婚期在她九月旬假,倒是一点儿不耽搁她上课。 她走在夏夜温凉的夜风中,四野风过山林,虫嘶蛙鸣,走到自己小院前时,一个小小的影子从门檐上向她飞跃而下。 颜浣月伸手一捞,触手都是毛乎乎的松软感。 金色的小猫喵呜喵呜地往她怀里钻,颜浣月心情瞬间放松了不少。 趁四下无人,她捞起小猫进了院门,低头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狠狠吸了两口。 “你不是跑了吗?在山里找不到吃的吗?” 小猫挣扎了两下,没一会儿就放弃了抵抗。 圆乎乎的脸蛋乖乖地靠在她腮边,一只毛爪子轻轻蹭着她的下颌,一双濡湿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蓬松的尾巴在她襟前荡来荡去。 颜浣月将它抱回去放在桌上,给它找吃的,可转个身的功夫,就不见它了。 她跑出门找了很远,还用它的气息寻踪,到底没找到…… 幽暗的林间小径,少年阴沉着脸提着一只对他又抓又挠的猫。 “别再出来丢人了。” 小猫不服,嗷呜嗷呜地控诉着。 少年平静无澜地说道:“我与你不同,少胡言乱语。” 小猫继续嗷呜,吊在他手上愤怒地挖他的衣袖。 少年一挥手,小猫向后飞了出去,化作一条金蛇,张嘴咬在他手腕处,化作一缕金雾钻进他腕间。 第30章 正是在下 六月多雨, 苍茫雄浑的天衍山竟也婉约若江南。 进了月末,阴雨连天多日不歇,站在守拙原仰头往北望去, 便是一重一重隐于雨雾中的朦胧青山,似空缈水墨, 沁凉散逸。 知经堂九日课一日假,这轮恰放到了雨天。 颜浣月黎明前进了天碑,走出来时天色尚还有些阴沉, 她抬头望了一眼雨中山色, 算算日子,虞照也快带着伏山令回来了。 去膳堂的路上薛景年亦从青石碑那边过来, 执着一把伞从她身后追上来,昂首阔步跟在她身边, 语调轻快道: “每日都能见你,果真是转了性子,如今在天碑榜上第几名?” 仲夏时节,有此微凉天气是最宜人的。 薛景年不经意间侧首看去, 伞沿遮挡着她的眉眼, 他只能看到下她鬓边垂落的几缕青丝, 正在她雪白的颈间浮荡。 他们自幼相处, 薛景年以往从未着意于这些自己也觉得轻浮的地方, 可雨丝细细,青丝飘摇,少女拢在一片空灵的雾粉中, 像是一抹不真实的梦。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距离她扎着两个小发髻带着他在宗门到处乱逛的时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他的目光略微上移, 见少女那红唇微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外门弟子可以不透露名次的。” “哦……” 颜浣月挑起伞檐审视了他一眼,见往日总是志得意满的人此时竟缄默得有些不合常理,便问道:“你被鬼拿住了?” 薛景年收回目光,紧紧攥着伞柄,对着漫天雨幕嗤笑一声,“嘁,你懂什么……我是看你太收拾得太寡淡了。” 颜浣月颇觉无聊,薛景年见她没反应,便继续说道: “之前在临江时,见到一种蓝粉碧玺制成的花钿,我送了谭道友了一对,她很喜欢,还请我去春雨楼饮酒,看火树银花,千灯铺陈,听了一夜箫鼓。” 颜浣月刚从天碑出来,这一趟因排名又涨,所以面对的难关也与此前不同。 她今日并没有赢,拼命硬撑了一个时辰只是做到没有受伤罢了,因此这一时半刻分不出更多的情绪来面对旁人,只闲闲地说道:“是吗?真不错。” 不过也还是感到好笑,怎么他就只嫌虞照与她有婚约,却不嫌虞照喜欢谭归荑呢?还是同她前世一样,以为虞照也只是多了个性情极好的“兄弟”而已? 薛景年眉尾眼梢有笑意掠过,又撑着伞绕到另一边跟着她,“颜浣月,若是你也想出去玩,我今日可以带你去悯川城,你原先不是说想尝尝别云间的菜品吗?还有……” 颜浣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坦然道:“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薛景年比她高出许多,被她仰头看着,他也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手中的伞情不自禁地倾压向她的伞沿,“我……” 到底是年少的骄傲占据了上风,他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话,挑衅道: “你近来修炼勤勉,有没有胆量与我比一场,二十式之内,若是我落了下风,你要把你所有钱都予我,若是你占上风,我送你一副碧玺花钿,再输你两副金钗,还有一颗上品灵石。” 颜浣月实在有些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是不是能热一壶水了,简直不知这脑壳里面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她慨叹道:“薛景年,你没事儿吧?我兜里就那俩穷钱,怎么就炫着你这小公子的眼了,挂这么大的彩头就为了我那几串子铜板?想打我,还想我出钱是不是?你当我是黑血上头的赌棍吗?” 薛景年诧异地说道:“怎么说我与你也十几年的情分了,我是那种人吗?我……” 颜浣月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是,往年一根糖葫芦你得抢我三颗,你要谈交情,我姑且忍一忍可以谈上一二句,谈钱,绝对不行!” 又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事,借了谁的黑钱不敢给家里说?” “颜浣月!” 薛景年忽地跨出一步,挪到她正对面,伞沿上的雨水都飞洒成了一片晶莹剔透的珠帘。 “我在你心里就这般德性吗?” 颜浣月只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以为呢?” 薛景年有些受伤,堂堂长安薛氏长房嫡系子孙,在她眼里就是这么个德性。 正要说话,却见一女子着一袭素衣,撑着油纸伞,提着一个竹篮,遥遥从藏书阁前的竹林小径中走出来,隔着竹风清雨,远远道: “颜师妹,小师弟,这般凑巧,正要寻人作伴,二位饮酒吃茶否?” 颜浣月回首看去,见苏姮华正悠然自得地立在潇潇竹海前。 苏氏原是薛氏家臣,因故与薛氏闹得翻了脸面,出走长安偏居咸阳。 因裴氏一脉多数在天堑之争中死于魔族之手,后人稀薄,原先旧属裴氏一脉的咸阳故地与护生大阵皆由苏氏接管。 只是谁能想到苏、薛这互不顺眼的两个家族的后人,却成了嫡亲的师姐弟。 颜浣月正要拒绝,苏姮华却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说道:“还叫了霜缨和玉霄,就在溪午亭上,我去寻山溪沁了瓜果,他们恐是已经到了。” 元虚峰正是苏、薛二人之师尹长老所居之处,溪午亭就建在元虚峰金顶之下一处伸出峰外的悬石上。 晴时日辉将流云浮雾耀成金色,站在溪午亭上,如立金霄玉宫中。 雨时如何,颜浣月还不曾见过,就连晴时之景,都是此前帮韩师姐送东西才见识过。 既然韩师姐也在,那就……。 藏书阁二楼半敞的窗棂后,裴暄之看着雨中远去的三道身影,彻底将窗户关上。 而后披好披风,提笔起盘,往一旁推演阵法的纸上添着各个方位需要的符篆。 没一会儿,对面坐下了一个少年,隔着一盆兰花轻轻推过来一张纸。 他瞥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敢问,阁下画的阵法是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将阵法画完,写上“聚煞杀邪阵”,给对面递了过去。 不一会儿,对面又传来一张纸,“真精妙,只是在下有些看不全懂。” 他拿过那张纸,颇有几分闲心,将阵法的关窍之处都简要地罗列了出来递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递了一张纸过来,“阁下所书真是言简意赅,多谢赐教,另,请问阁下就是颜师姐的未婚夫吗?”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张纸,继续垂眸看书,没有再回。 很快,又递来一张纸,“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还请阁下莫要责怪。” 裴暄之瞥了一眼那张纸,继续看书,过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拿过来,写上“正是在下。”四个字。 要递的一瞬间,又收了回来,换了一张纸,写道:“阁下并未认错”,这才彻底递了出去。 没想到对面很快又传来了一张纸,“还有些有关此阵的其他地方想要请教阁下,只是不知今日休假,颜师姐会来找阁下吗?若有打扰,在下便改日请教。” 裴暄之平心静气地看着那张纸,又侧首看了一眼早已关上的窗,确定对方是刚来,不是故意来挑拨刺激他的。 许久,才伸手写道:“可。” 收到那张纸的慕华戈仰头对他乐呵呵一笑,裴暄之起身收好东西,亦含笑往门边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颜浣月将今晨天碑之中的难关向韩霜缨请教,一旁三人也给她出了一些法子,雨幕仍未停歇,她却起身告辞往天碑去。 薛景年见状要跟着,被苏姮华随口谴去峰上了。 韩霜缨默然瞥了一眼薛景年,等他离去,才说道:“我听闻虞师弟在嘉南拿到了伏山令,还是你苏氏的人出手帮了一把。” 苏姮华撩衣坐下,对着漫天雨雾添了一杯茶,笑道:“哦,有人传信来说过此事,说走到嘉南太宫山时突然魔气弥漫,有人来寻求帮助,见是天衍宗的人,顺手帮一把的事儿,怎么了?” 韩霜缨淡淡地说道:“伏山令是我当年在嘉南所得,又特意留在嘉南镇压一已死魔物,净化魔元消解养山的,还篆了归属在一旁洞壁之上。 若无人刻意拆解我的阵法进了洞窟,又震开伏山令,怎会有魔气泄露?” 苏姮华略微惊讶了一下,“这倒也不好说,等回来了再问问清楚。” 韩霜缨说道:“若真是我布阵时有疏漏,导致天长日久魔气外泄,他们担忧底下有活的魔物才取下伏山令,那伏山令便该是他得的。”。 颜浣月正午出了天碑,用过饭后便趁着难得的休假回去休息了一会儿,到晌午醒来,听檐外雨仍旧絮絮落落。 她收拾好东西带了把伞准备往藏书阁去,谁知刚拉开院门,就见裴暄之抱着一个匣子站在院门外的小檐下,身边立着一把收好的伞。 伞尖下地上的水痕已半干了,雨却打湿了他的一半披风,他脸上也溅着点儿水滴,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颜浣月原本猜测他多半是因为那夜的事情才刻意躲着她的,因此也并未过多打扰。 这么久了,他突然亲自登门,她却一时有些不知该给个什么反应。 “今日碰到慕华戈师兄,说是与师姐你同斋,我许久不曾探望师姐,又听闻你们今日空闲……” 他眼里漾着清澈的笑意,一副气定神闲的从容姿态,仿佛从未与她疏离。 也仿佛那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也根本没有因此躲避过她。想来这么久了,他心里那道槛也过去了。 其实快要成婚了,他的槛不过也得过了,总不好换心契的时候他都不出来见她。 颜浣月倒也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反手推开门,道:“进来坐坐吧。”《 》 30-40 第31章 薯泥点心 裴暄之抱着匣子提起伞, 从善如流地抬脚踏入了小院。 颜浣月的房间简单清新地如同她的人一样,只有面门的那面墙下的木案上的天青凤尾瓷瓶里,供着一朵半开的荷花。 内室的小门上挂着一面烟蓝轻帐, 正微微泛着涟漪。 他一进去就颇为自如地坐到木案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那木匣上。 这会儿雨急风凉, 有细细的雨丝掠进檐下,洒在大门附近的青砖上,颜浣月怕他受凉, 正要关门, 又想起那夜他特意大开着房门的情景。 正打算放弃,却听他咳嗽了几声, 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冷, 师姐将门关了吧。” 颜浣月倒也不在意,闻言将门关上,转身掐了个法诀帮他将身上的衣裳弄干,倒了两杯茶, 在他对面落座。 裴暄之打开匣子推到她手边, “是一些书和阵法图集, 我大约都看过一些, 觉得或许师姐会愿意看看。” 颜浣月大概翻了翻, 都是写得极有实战性的东西,那些阵法图集似乎都是谁根据几句简单的描述一一推演转化描画出来的。 其中一个阵法一眼扫过去平平无奇,可仔细琢磨一下, 便知其中设了重重杀机,几乎每一个小阵包含三叠三潜六重生死局,组合在一起, 便是十死十绝的杀阵。 只是其中关窍她怎么看也看不懂,不知其中一部分小阵里的几张符篆到底是如何运转了。 颜浣月抬眸问道:“这图集是你画的吗?” 裴暄之抿了口茶润了润咳到干涸的嗓子,颔首道:“近段时日照着书上描述画的,也勾出了可以根据不同天时、地貌、风水有所变换的地方。” “好不容易画出来,却都借给我,你是已经全然背下来了吗?” 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垂眸喝茶。 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约记住了一些吧,不过阵法最靠因时而变,记住其骨,剩下随时变动就是,各个类属的符篆都是可以变化的。” 颜浣月惊讶地看着他这极为寻常的语气。 随时变动各类符篆?哪里有那么简单? 一是流传下来的法阵大多结构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临时因势随时变化难度极大,除非平日就推演各类场景,多做排布。 二是生死关头,靠的还得是记得最熟,杀意最大的阵法,若突然灵机一动更换法阵分布的方式,很可能临时变化出来的法阵无用。 若真的能做到随时变动,需得学到极深厚的程度。 “你能画出来,已经很厉害了,不要偷懒不愿意记……算了,如今你消耗心神倒也不好,等你身体好一些,可得踏踏实实地记忆阵法。” 裴暄之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稍许,他掀起眼帘确定了她当真是这般认为的。 许久,他终是点了点头,“嗯,好。” 颜浣月将那副法阵图彻底摊开,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点了几处,“这阵法戾气当真有些重,不过看着就流畅痛快,这几个地方,你是如何考虑的?”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一边抿着热茶,一边一一解答,热水没了,也不顾颜浣月阻拦,自己坐到窗边小火炉前扇火烧水。 他暗中倚着墙,火光为他苍白的脸颊增添了几分气色。 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淡淡地说道:“师姐看这炉中,风旺火损木,这也是一套变换,若布置好木与火,想办法补一阵风来便是。 若加了水,有时可以灭火,有时可以凝云,再往后,就是化雷生电,可生水,可生火,可生木,一切都还是原来的一切,这也是一种变换。” 颜浣月又研究了许久,实在见这阵法精妙,看得有些手痒,想直接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到一边去试一试,便提议道: “如此,不如在桌上设个乾坤小界,在其中布阵一遍,叫我看看到底威力如何。” 裴暄之坐在墙边的小凳子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扇着扇子,浅笑着看着她,提醒道:“可暂时没有什么可被师姐阵杀的。” 颜浣月想了想,“那我改日去天碑中试一试,等试完了,我去找你,告诉你是何结果。” 裴暄之扇风的手停了一下,扇柄打到黑玉镯上,闷闷一声响。 “天碑之中,不知是什么模样。” 颜浣月收着桌上的书和阵法图集,皆装进匣子中,“那里镇压着诸多妖魔二族的邪祟,你不可以进去,那里的意志会伤到你的。” 裴暄之倒捻着扇柄,仰头望向她,“可他们在天碑中也是不死的,怎么也杀不死,不是吗?” 颜浣月取了一些从膳堂新拿的点心坐到他对面,将点心都摆在小炉边沿烤着,隔着缥缈而上的水雾,轻声说道: “可却也是化入天碑之中,画地为牢,若离开,便是魂飞魄散,天碑法阵引了首任掌门真人的意志,又有其原本的无数变化在,你若是想借天碑中阵法变换来用,是不可能的。” 裴暄之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师姐说笑了,我没那么大的野心和本事。” 他好像,把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可一个自幼没怎么出过师门的人,又接触不到更多世俗关系的人,能复杂到哪里去? 颜浣月随手翻着点心,“嗯,最好是。给,这个是薯泥砂糖馅的,你那次给我装了许多这种馅的,恐怕是觉得这个味道最好吃吧。” 裴暄之敛袖,手心朝上接了过来,有些烫,只能轻轻拈着。 “师姐真细心,只是你为何不觉得,能分那么多出来给你,这种馅的点心也或许是我最讨厌的味道。” 颜浣月笑吟吟地问道:“你会吗?” 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我不会。” 颜浣月拈起一块烤得热热的点心吹了吹,浅浅咬上一点,薄薄的千层酥炸破开一个小口子,浓浓的甜薯香气弥漫开来。 她抿下口中的香甜,听着檐外雨声,不禁说道: “我小时候第一次去春耕垦地时,那庄上有位伯娘就给我们烤了窖里存的甜薯,她为人踏实淳朴,很爱笑,也喜欢高声说话,见我年纪小,对我最是照顾……” 那时,我以为她其实是我娘。 裴暄之默默地吃着点心,这甜丝丝的红薯味道总是能安慰到他已经单调到乏味的口味。 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半颗烤红薯于他而言,就是过年。 他从不轻易让别人的话撂到地上,可他这会儿不想接话,幸而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他其实并不喜欢听到关于她幼年的话,她的小名,她修炼上的挫折,她获得的一切,许多难以控制的嫉妒总会在这种时候蔓延开来。 可这与她原本毫无关系,她甚至愿意为着幼年获得的那些相隔久远的恩情与一个废物成婚。 他想,他终究还是卑劣的。 裴暄之起身去拿了茶盏过来,颜浣月提起炉上的壶倒了两盏热水。 裴暄之饮着盏中热水,听着檐下雨声,许久,放下温热的茶盏,起身行了一礼,道:“颜师姐,雨停了,我该告辞了。”。 虞照回师门后遇到的头两个人,就是他的前未婚妻与她现如今的未婚夫。 雨势稍停,阴云密布,她的眸光却比以往更加洗炼明净,充满韧劲与生机。 那少年拢着一件披风慵懒地坐在她横放在身侧的长剑上,神情倦怠。 可一看到他,少年立即显出一副虚伪的热络来,远远便轻声慢语地招呼道:“虞师兄,少见,一路可还顺利?怎不见你那几位道友同归?” 虞照并不想搭理他,可碍于礼节,还是说道:“他们还有事,裴师弟近来可好?” 裴暄之神色虚弱,勉强撑着笑意,显出几分只可与熟人知的落寞来。 “算不得太好,只得同颜师姐商量将婚期提到了九月,那时师兄若还在门中,一定来喝杯喜酒。” 纵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虞照心口仍是凉了一下。 他不在意这个阴险狡诈、口蜜腹剑的妖物,他只在意颜师妹是否真的甘愿如此。 可颜浣月只是扫了他一眼,招呼都不打,便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路。 坐在剑鞘上的裴暄之也被灵力牵往那条路,他只得转过头来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虞师兄,我们先告辞了。” 虞照怔怔地立在冷风中,风灌进他的衣襟衣袖中,冷到了骨子里…… “师姐生气了?” 裴暄之垂着脚尖悬在遮天蔽日的幽篁中,看着她已经立在原地许久的背影,无波无澜地说道:“我与他说句话也不可吗?” 颜浣月随手一招,他便乘着剑鞘,裹着一阵大风被扯到了她面前,“我不想请他喝喜酒。” 裴暄之从容地撩开吹到襟前的束发金绳,双手撑着剑鞘打量着她,低垂的脚尖在衣摆下微微晃动着,“哦,可你不早说,那我单独请他就是了。” “你人还怪好的。” 裴暄之浅浅一笑,眼底满是细碎的星辰微光,“只能说还行吧。” 颜浣月神色凉了下来,“你若也去沾他,以后与我也不要再多说了。”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哦,我知道了。” 第32章 成婚 虞照还未回其师许逢秋所在的凌虚峰拜见、递交问世实录, 就被提着一柄油纸伞的韩霜缨挡在了凌虚峰下。 虞照立即见礼道:“见过韩师姐。” 韩霜缨如以往一般清冷,淡淡地说道:“虞师弟,这一路可还顺利?” 虞照回道:“虽不算特别顺利, 但最终也还是尽数处理完了,我原本准备拜见师父之后就去见师姐, 未料到师姐竟亲自来了。” 韩霜缨说道:“哦?” 虞照取出一面玉雕法令,双手捧着献于她面前,“我们路过嘉南太宫山时, 见有魔气逸散, 便循着迹象寻了过去,破了阵法。” “见那洞窟中有师姐所刻字句, 便先请人帮忙将那魔气压制了,那底下的魔元早已碎裂, 淤积的魔气留在那里不曾消散,我们重新处理后,谭道友提醒我将这伏山令拿回还予师姐。” 虞照当年在外门时,韩霜缨虽还未成为教习, 但有时也会被师父派去看管一下晚课, 她也曾帮虞照解答过一些修行之事。 闻听虞照此言, 韩霜缨神色平和了许多, 缓缓道:“既然你重新压制了魔气, 这伏山令就交给你拿着吧。” 虞照欲要推辞,韩霜缨却转身离去了。 虞照看着韩霜缨离去的身影,他知道韩师姐为人坦荡, 这件事他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 归荑也并非故意想要进那洞窟中闯祸,她也只是玩心大了一些, 才会以解开那处阵法为难点,让大家比赛解阵。 韩师姐的阵法布得太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等他们一同琢磨了三日将那阵法破开,进了洞窟之中见到洞壁上的字,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虞照,你那师姐太不会过日子了,这底下所镇魔元若是已经净化干净,只留下养山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既然她不要,那我将魔元拿了咱们平分,这玉令牌归我,是兄弟就不要声张。” 谭归荑话音刚落,萧惕然立即接口道:“这是师姐你发现的地方,历来这些遗落之物,谁捡了就是谁的,这净化了的魔元也理应归你,我可不同你争。” 傅银环也说道:“都归你吧。” 虞照自己也并不想要,可谭归荑想要的东西,他便想要帮她得到。 魔元是师姐不要的,自然可以取走,可这玉令牌是韩师姐特意在山壁上篆字写明了所属。 因而他说了句,“魔元归你,可这伏山令是我门中韩师姐所留之物,若是你拿走了,以后使出来被人知道,我着实不好在师姐面前交代。” 谭归荑有些失落,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低声说道: “真是见色忘义,见你那韩师姐漂亮就忘了咱们这帮兄弟了是不是?虞照你可真磨叽,我真的会贪一块玉令牌吗?不过是试试你是在意师姐,还是在意我们罢了,哼,小气!” 他想要解释,可傅道友已经先一步取下伏山令。 魔元确实已被净化干净了,只是魔气还未散尽,伏山令刚一取下来剩余的魔气便涌了出来冲到了归荑,还惊动了途经此地的苏氏族人。 他们只好说是阵法松动,魔气外泄…… 虞照十指紧握着伏山令,始终看着韩霜缨离去的方向,即便她早已彻底离开了这里。 他想起少年时看到过的问题,人行于世,论迹还是论心?无心之失算不算错?善意的谎言是否可以称为罪过? 他没有想要伤害师姐,甚至还带回了伏山令。 遮掩事实也只是为了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而已,毕竟那魔元师姐也不要,其实谁拿走了都可以。 看着手上韩师姐留给他的伏山令,他想,事情其实都很好解决,眼下,几句话而已,就既顺利地揭过了此事,还可以将伏山令送给归荑…… 次日清晨,颜浣月在碎玉瀑边挥完刀进到心字斋。 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关于虞照平定了韩师姐当年所留残漏阵法,取回了伏山令的事。 她盘膝坐在自己的书案之后,拿出一册书来翻看着。 伏山令之后,虞照在宗门大约会待到十一月下旬,而后再次下山,这一次,就是傅银环受伤的那次。 她现在不可沉不住气去干扰他们四人一同历练这条线,她得好生等到傅银环受伤,之后的人和事,才好不费力气地一一处置…… 慕华戈凑过来悄声说道:“颜师姐,我昨日见了裴师弟,还指点了我一些阵法上的东西,他虽身体不好,但言谈有度,极有耐心,令我颇有如沐春风之感,想来待师姐必然会很好。” 说完这意在安慰人的话,就拿着书回到自己书案边去了。 颜浣月记得昨日裴暄之提到见过慕华戈的事,只是她一想到裴暄之对虞照那不太符合二人目前熟识度的热络态度,心里就有些感叹。 虞照这云京神仙子表现在外人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过耀眼了,裴师弟心里,怕不是也渐渐开始推崇他了吧。 啧…… 她抛开那些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数遍的计划和对虞照魅力的质疑,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 这本法诀集录她已经背过了,可重复是记忆最好的方式,她每个月都会拿出来再翻着背一遍稍有些忘却的部分。 斗转星移,时序更替,等这本法诀集录再次背过两遍,已经是桂花飘香的时节了。 直到她成婚的前一天下午走出天碑,她在的排名比六月末又爬上了四个位次。 越往上越不好爬啊。 她走过寂静的黑夜,在心里构想着要不要再用一次裴师弟画的那个“聚煞杀邪阵”,好加深对阵法的实际熟练程度 路过藏书阁时,却见虞照独自负手站在玉阶上望着她,不知是要进藏书阁,还是刚从那里出来。 她瞥了一眼,闲闲地行过藏书阁。 虞照原本是想见她的,可他顾及旁人会说他的闲话,便等着颜浣月来寻他。 但他没想到,颜浣月竟真的一点都没有与他私下说明心迹的意思。 他此时甚至已经站在她每夜从碎玉瀑那边回来必然要经过的地方等她了,她竟真的能忍住不来与他表明一番。 还是说,她是为了以此种决然的态度,让他彻底以为她是真的想要与他断绝,与那半妖成婚。 呵,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单纯无知,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相信她是心甘情愿的呢?。 次日恰是旬假第一日,天还未亮,颜浣月便被敲门声叫醒,韩霜缨带着早就从山下请的梳头夫人到她房中。 从沐浴更衣到最终点上口脂,每行一桩事都有一二礼数要遵,等全部收拾完,已经到了中午。 院中一应摆设掌门几日前已请人收拾好,今日的小宴也已经摆了开来。 门中众多师姐师妹们都到她房中来添妆,往日同过斋的师兄师弟也都陆陆续续随顾玉霄在院中宴饮闲聊等候。 一直待到临近黄昏时,其余诸峰的人过来后,院里彻底沸腾了起来。 都是同门,最知根底,一同笑着闹着说着吉利话,互相开着玩笑,大家也比平日闷头修习或问世时更放松了许多。 闹起来稍说错了一个字,或是出了不大不小的丑,都会引起阵阵剧烈而欢畅的笑声。 笑言放在大喜之日,大多比放在平日的威力更大。 颜浣月穿着一身日月山河朝仙服与院中同门一一敬酒。 她并不是善饮之人,同门也并不喜好揪着人劝酒灌酒,因而她每敬一次都是心意既到,说些感谢的话,浅浅抿一下便被同门放过。 黄昏渐至,长清殿的师兄弟们跟着一辆贴了御物符的五行华盖鸾辇远远御剑而来。 裴暄之半跪于华盖之下,束发金绳在月下飘摇不定,身上亦是与她同色的朝仙服。 他因病苍白,平日看着总有些精神不济的疲累,今日却也被这一身衣裳衬出许多飘逸的仙气来。 待鸾辇缓缓落地,院中同门皆两列排开,手掐康宁祥和福诀,带她走过空出的那条路。 裴暄之下辇立在门边,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她亦以礼相回,抬脚出了院门,与他携手同登鸾辇,敛裙跪坐其中。 祝词唱和声声,鸾辇凭风渐起。 待到半空时,无数飞剑、横刀、箭矢等各类法器兵刃携各色凝于其上的灵力,在鸾辇上空和着月光相击而庆,于平和的夜风中,绽出绚烂的兵刃之彩,铮铮之声响彻云霄。 鸾辇往灯火通明的祖师殿去,因已逐渐入秋,夜风稍凉,裴暄之没一会儿就捂着唇压抑着咳嗽起来。 她掐诀捏了一面结界挡风,侧首问道:“近来身体如何?” 裴暄之以袖掩唇咳嗽了一阵,声音沙哑道:“还好,只是吸了凉风,一时有些忍不住咳意。” 他广袖盈风时她才看到那广袖里露出的两层锦衣衣袖,竟没看出来他里面还多穿了两件外袍。 这秋意在他身上比在寻常人身上还是要重一些。 祖师殿内,坐着天衍宗所有长老。 裴寒舟请了师兄尹恕主理婚仪,尹恕早已垂袖立在祖师殿那张老旧的供桌前。 颜浣月与裴暄之自长阶下拾级而上。 到大殿门前先执弟子礼,入殿一应拜礼行毕,再执夫妻礼,将婚书另附的死生之契上表祖师天听。 而后再拜裴寒舟。 裴寒舟看着二人下拜,心里虽甚是触动,面上却依旧还是那副稍显沉肃的模样。 很多年前,他一人前往明德宗登上君子峰时,从未想过会因此行修为暂损而有了一个儿子。 他很少会特意去回忆暄郎的母亲。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也已经不怎么会想到她了,可当他得知暄郎还活着的那天夜里,他还是梦到了她。 她像靡丽而堕落的曼珠沙华一般盘膝坐在燃着八簇妖火的古老祭台上,不时仰天大笑,一如往日一般明艳张扬。 “裴寒舟,是我修为不够未能全然炼化你的元阳才有了身孕,可你也看到了,我已炼化了腹中的孩子,我不想要他,你恐怕也很不想他出世吧。” 那是一个不敢回想的……噩梦…… 三拜已毕,他回过神来,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匣灵石给了颜浣月,又提醒他们记得按章程去一趟悄然谷祭拜。 鸾辇飘过悄然谷半空,无数纸钱随风飘散。 二人按礼节祭拜完后,到长清殿向前来恭贺的灵修界之人及同门敬酒,因裴暄之身体缘故,并未多待。 裴寒舟与各长老招待客人,颜浣月与裴暄之同乘鸾辇回到裴暄之独住的那处院落前。 今夜这来回折腾,裴暄之显然已经有些体力不济了。 颜浣月将他扶下鸾辇放在长剑上,他整个人耷拉在剑鞘上,不停地咳嗽着。 到了内室颜浣月才又将他扶下来到床边坐着,见他眼尾泛红,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有些烫。” 裴暄之暗暗掐着掌心,眨了眨越来越迷蒙的眼睛,忍着身上越来越清晰的痛意,轻声说道:“师姐……心契……” 他有些恼这散香的动荡来得极不凑巧。 颜浣月闻言脱鞋爬到床上半跪在喜被上,将他也扶了进来,吩咐道:“闭上眼睛。” 裴暄之阖上双眸,只觉得自己的几重衣襟被她拉开了一点。 心口处泛着凉意,他立即紧紧攥住腰间的衣裳,强忍着肌肤之下袭来的那一阵一阵痛楚,防止她看到更多东西。 “师姐……” “你别急,我还不太会取心契。” “哦……我看过书,我会,我……” “想得美,乖乖待着。” “好……那你快些,我冷……” 很快,一阵温热的气息流入他心口,与他体内常年苍冷皴寒的灵气全然不同。 那气息停驻在心口,四下源源不息地蔓延开来,带着强大的生机温过他的血脉、灵脉。 身上的痛楚也被它平缓了下来,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舒畅。 忽地,颈间落下一道若有似无的温热呼吸。 他浑身一僵,听着突然凑到他颈间的人吐着热气低声呢喃道:“暄之,你好香啊……” 第33章 新婚夜 内室之中红烛的光亮从帷帐半敞的缝隙间泻了进来。 裴暄之只觉得后颈一紧, 是她握着他的金项圈将他往她身上扯。 潜藏在他肌肤血液之中的香终于散了出来,却没想到被迷惑的第一个人会是她。 魅香惑情而已,并非她真心所愿, 他按照以往提前学好方式控制着身上的香。 可是初次散香,很难彻底控制住, 他只能伸手将帷帐遮得严实一些,以防泄露。 也是因为掩帷帐离她远了一些,她竟握着项圈将他生生给撕了回来。 他被勒得呼吸一窒, 跌在堆叠的锦被上, 捂着脖子咳嗽道:“颜师姐,你轻一些。” 颜浣月迷迷蒙蒙地爬到他身上轻轻嗅着他脸侧鬓边的清香。 裴暄之试图起身, 被她死死压制住。 他只能半靠在身后堆叠起来的层层锦被上,薄唇时不时擦着她软和温暖的雪腮。 她耳坠上的小巧冰凉的玉珠一下一下拂过他的唇, 浮羽一般撩来掠去,痒得人浑身上下,连骨缝里都泛起了隐秘的疼痒。 “暄之……你怎么这么香呀……” 她握着他颈间的长命项圈,在他腮边轻嗅, 一路寻香到他耳畔、颈间, 逼得他不得不仰起下颌任她欺凌。 她的鼻尖微微蹭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呼出的热气熏蒸着他逐渐透出粉意的脖颈。 身下之人浑身一颤, 极力压抑着呼吸, “姐姐……” 颜浣月闻言仰起头看着他眼尾飞红的模样,似乎不太能理解,逐渐起身双臂撑在他身侧, 俯视着他白中透粉的脸,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微粉的薄唇上。 看着就很甜。 她虽迷迷糊糊,却还记得秉持礼节, 十分礼貌询问道:“暄之,我可以尝尝你的嘴唇吗?” 裴暄之在她身下看着她眉眼中的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她还未合拢的衣襟,一寸一寸钻了进去。 片刻后,他猛然回过神来,缓缓阖上眼睛,声音沙哑道:“我嘴上抹了毒,你若敢吃,我明日恰好当鳏夫,我绝对能为你守一辈子,你放心吃就是。” 颜浣月浆糊一般的脑袋此时已经分析不出什么了,但到底求生欲还是胜过了莫名似野火般燃烧的贪欲。 她舔了舔唇,逃避危险道:“哦,那算了吧。” 她继续伸手戳了戳他白里透着粉意的脸颊,语调迷乱地问道:“这里呢?有毒吗?” “有。” 她很好说话,炙热的指尖又戳了戳他的眼尾,“这里呢?” “我浑身都有毒。” 忽地双臂一痛,他掀开眼帘,见她满眼渴望地看着他,双手死死掐着他的手臂缓解不可得之苦。 她的眼睛里,全是因他而起,彻彻底底的贪婪掠夺与折磨苦痛,热烈到能点燃一切。 裴暄之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呼吸着她的气息。 许久,他抬手轻轻拈住她垂落到他肩上的赤色发带,一下一下摩挲着,喃喃言说道:“姐姐,真是不公平,你也对我露出了这副情态,可到明日,你便全忘了……” 颜浣月烧得面红耳赤,俯身紧紧搂着他,炙热的鼻尖在他颈间狠狠蹭着,眼中含泪,迷迷糊糊地质问道:“为何要抹毒药,不给亲,不给抱?你已经是我的了……” 裴暄之此生还从未如此无能为力过。 他靠在锦被上,薄唇紧抿,垂眸看着她泪汪汪的双眸。 他终究逐渐放弃了挣扎,抬手帮她把微敞的衣襟拉好,无奈地说道:“那你抱着吧,不过不许扯我衣裳。” 颜浣月转头埋在他衣襟上蹭了蹭,猛嗅着他身上冷冽的清香,只觉得他这几重衣裳穿得多少有些无情。 裴暄之任她又抱又蹭,已是顾不得再与她纠缠,勿自仰头阖眸,周身灵力一遍一遍冲刷过心口的心契,心契之力逐渐渗入灵脉之中,温养身躯。 他自有记忆以来,就从未尝到过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那小小的一抹心契几乎将他心底对生机的无限贪婪与渴求全部勾了出来。 他似乎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正跪在地上帮小公子抄书。 一颗红彤彤的大石榴滚到了他膝前,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罗汉床上看着一本游记的大公子笑得十分开怀,“这是从表姐婚宴上拿回来的,都说是多子多福的寓意,赏你了。” “阿暄,听说你们这一族是专供人赏玩的,这石榴赏给你,你可要记得我的好,等将来你长大了要多生好多孩子,我好拿你的孩子们去送礼。” 那颗石榴最终被他摔在阴暗的角落里砸得稀烂,鲜红的汁水溅到他身上,就像后来砸碎大公子的脑袋一样…… 颈间又依偎过来一片不怀好意的热意。 在她就要偷偷浅浅落下一吻时,裴暄之握住她的后颈将她重新按回襟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闭着眼睛安慰道:“姐姐,再忍一会儿。” 她在他怀里很不安分,裴暄之只能忍着。 许久,他听到她闷声闷气地恼怒道:“这不行,那不行,不能亲,不能香,什么都不行,我要你这夫君顶什么用!” 裴暄之睁开眼睛看着上空的帷帐,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头发安抚她,喃喃自语道:“原不是说不嫌弃的吗……” 说着他放开了她,颜浣月立即像小兽一样重新抖擞起来,仰起头磨磨蹭蹭地弄着假动作重新往他脸上凑去,还未接近,又被压回衣襟处按着。 如此来回几次,她被逗得恼羞成怒,埋在他衣襟处呜呜地低鸣。 裴暄之压着她的脑袋笑得极为开怀,没笑一会儿,又猛然咳嗽了起来。 他咳嗽了许久,颜浣月昏昏欲睡的脑袋挣扎起来,抱怨道:“放开我,你腔里像拉风箱一般,震得我耳朵疼。” 裴暄之把她脑袋按紧,又咳嗽了几声,声音尚还沙哑,却得逞般地笑了笑,又咳嗽了起来,偏就要震她。 颜浣月伸腿往他小腿上蹬了两下,裴暄之躲闪时抱着她的腰挪动了一下,猝然间神魂一荡,眼前一白。 他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她腰间的衣裳,脸上粉意从雪白的肌肤下蒸腾开来,整个人也瞬间没了声息。 待反应过来,迅速将她放到床内侧,拿过一张符纸压在她身上,又扯过一条锦被将她裹进去,背对着她合衣躺下。 颜浣月被符镇着,不能挪位置,只能用脚尖踢着他的腿,哼哼唧唧地抱怨道:“怎么连抱也不行了?暄之……暄之……裴暄之!” 裴暄之任由她踢,兀自睁着眼睛看着喜帐外的红烛。 方才一瞬的愉悦似是某种抹不去的印记,在他身体里漾开一圈圈舒适的涟漪,连小腿上这轻一下重一下的踢踹都泛着些酥麻。 他暗暗将腿挪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眨巴着眼睛,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深切茫然。 他以前被人踹时绝不是今夜的反应,他不是一条无论被如何对待都会吐着舌头摇尾乞怜的狗。 他没病,他确信。 颜浣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又裹在被子里恼怒地斥责着他。 他都睁着眼睛默默地听着,等到他控制住香气,她也渐渐睡了过去。 裴暄之彻底放开了按在心口的手,几缕金雾自他背后爬出来,似藤萝一般紧紧缠绕着她。 其中一缕金雾最后爬出,化作一只毛嘟嘟的金色小狸猫,洋洋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摇着绒乎乎的尾巴,迈着四只短短的小腿儿爬到她身边,眯着眼睛安心又满足地用小脑袋蹭着她的指尖。 小猫边蹭边抖了抖耳朵,舒心地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裴暄之根本不必回头,只沉着脸反手一抓,就将小猫抓了回来。 小猫气得挥舞着四爪嗷呜乱叫,彻底与他闹掰了,裴暄之不管不顾,强行将它按进心口,并强制收回了所有金雾。 不几时,心口一震动荡,他坐起身来,撩开帷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颜浣月又见到了那焦骨,她挠着焦黑的脸骨,第一次有些古怪地说道:“我把心契给了裴师弟,但怪怪的,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是,我把心契给他之后,差点挟恩求报,很古怪,我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莫名就起了色心,我害怕我以后会趁人不备图谋不轨,这不行……” 焦骨思索了许久,终是说道:“不过我把心契给他了,我可以算我完成了一桩对我的祭奠。” 黎明时,颜浣月睁开眼,身边被褥都已凉了。 她不记得昨夜自己是如何睡下的了,隐约只能想起换了心契后还未合拢的衣襟。 她立即摸了摸,衣襟规规整整的,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裴暄之端着两碟菜蔬刚进外屋,就见她换了一身衣裳撩帘从内室走出。 他不紧不慢地停住脚步,有礼有度地颔首道:“师姐晨安,饭菜已经收拾好了,师姐用一些。” 颜浣月迈出内室,极为寻常地问道:“你昨夜,可是散了香了?” 少年踱到桌边,将手中的两个碟子放下,“嗯,是成功散香了,还要多谢师姐的心契。” 颜浣月有些想捂脸,但是忍住了。 她想,没必要问,真的。 就像上次那夜之后裴师弟也没有问过她,他那时在她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换了心契,你觉得如何?” “比以往好很多,但恐怕还是需要慢慢休养。” 颜浣月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我昨夜可曾解过衣裳?” 裴暄之答道:“不曾,我控制住香之后,师姐睡得很好。” “哦……那就好。” 散了香,接下来可能就是不知何时会来的情潮期。 颜浣月看着他低眉敛目地摆着碗筷的样子,只觉得忽然有些头疼,也不知那时他能不能承受得住那种折磨。 魅妖很少会与谁成婚交换心契,因为一旦换了心契便是将自己彻底锁在这人身边,若未拿回心契便另寻他人,定会被反噬。 颜浣月只望他能尽快休养好,如若可以,最好能靠着药帮忙挺过去。 她坐到他对面吃了点儿早饭,此前原本还能聊上半晌的二人这会儿突然就一句话都没了。 沉默着用完一顿早饭,颜浣月收拾了碗筷,说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碎玉瀑。” 第34章 玉珠耳坠 裴暄之说道:“师姐何时回来?” 颜浣月回道:“这会儿天还早, 我在碎玉瀑待一个时辰,回来我们去长清殿拜见,你今日莫去藏书阁了, 歇上一两日,等稍微恢复一些再去。” 裴暄之唇角噙着一缕浅淡的笑意, 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 颜浣月进了天碑之后,她从自己的的位次仰头看去, 掠过中间许多名姓, 看到了虞照所处的位次。 虞照回来之后,天碑排名已经爬了两位了, 短短三个月而已,又是在天碑榜靠前两百名内的两个位次, 着实不好爬。 可见他在外问世时并没有荒疏修炼,甚至有可能得到过不少可以助他修炼的东西。 颜浣月没有心急,没有烦躁。 有的人最容易踏入的陷阱,就是令仇恨碾压理智, 以为只凭借一腔愤恨就可以粉碎一切。 事实上地位差别巨大的情况下, 若是莽撞行事, 要么大仇未报身先死, 敌人毫发无伤, 要么就是被巨大的实力悬殊压弯了脊梁与意志,从此道心破碎,消沉潦倒。 可自古以来, 多的是以强欺弱的事情,也有许多面对强权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人。 许多人对欺压无能为力时会劝慰自己多往前看、人生不止这一页。 能经过长久的沉寂保全自身、积攒力量、殚精竭虑报复回来的,终是少数。 她来来回回看着自己同虞照之间隔了多少个人。 这时时提醒她还有这么大的空间可以磨刀, 令她不敢沉浸在当下取得几个名次的简单喜悦之中。 她想,等收拾了傅银环之后,她是不必非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对付虞照。 但若是她也能爬到那个位置,她会更加满意。 一个时辰后,她走出青石碑。 捋了捋打斗中散乱的鬓发,回自己房中给牌位供奉,又一路回去接了裴暄之,与他一道往长清殿去拜见。 经过一片林下小径时,见虞照并薛景年二人正坐在木亭下拭剑听风。 见他们走过来,薛景年怔怔地看着,虞照倒是仍旧心无旁骛地擦拭着寒光明耀的本命长剑。 裴暄之看看旁若无人继续行路的颜浣月,又看看木亭下二人。 他表现得好像是因为实在太遵旧礼了,见了熟人不招呼一二血里都疼的那种人。 因此很是自然而然地向亭下二人微笑颔首。 薛景年攥紧了手中剑柄。 等他们走过去之后,低声说了句,“简直得意洋洋,妖媚惑人之物,岂堪与之久处?谁知是否会丧了心智……” 虞照抬眸望了一眼他们远去的方向,淡淡一笑,道:“浣月她……不得已,看来裴师弟的身体恢复得不如何好,恐怕是身体不允许,只换了心契,对着一个病弱之人,浣月又怎会被迷惑呢?” 比起曾经差点属于自己的女子嫁了别人这种难免会令人落寞的事,亲眼见到她嫁的是个无能之人,反而是最能令他感到某种隐秘的满足的。 看啊,我仍是你可以触及到的,最好的那个。 薛景年顿时眉眼舒展了许多,问道:“虞师兄,你觉得裴暄之如何?” 虞照看着剑上倒映着的自己冷峻的眉眼,甚为同情地说道:“裴师弟啊……可怜人吧。” 薛景年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不屑,嘴角极为细微地牵了牵,不知是在笑虞照,还是在笑裴暄之…… “方才虞师兄在那里,师姐为何不理?若是师姐心里在意,其实不妨你我坦诚布公,若你在意他,将来我们……” 木叶枯黄的林间散着疏疏落落的阳光,分明灿烂,却满眼萧条。 颜浣月顿住脚步,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比较在意你的身体,难道你不想好好活着吗?” 裴暄之脚步一顿,停在她身边,侧首看着她耳畔晃动的小小玉珠。 凉风梳叶,那碎玉映着林间温软的细碎阳光晃啊晃。 昨夜它就如此,一下一下,飞絮一般拂撩于他唇边,痒得人恨不得一口将它含入口中嚼碎咽下。 喉结上下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禁移开了目光。 颜浣月想,许多人在生死面前是很难稳住本心的。 但难得他不是个为达目的毫无底线的人,前世不曾打扰过她,今生亦顾念她与前未婚夫的“旧情”。 颜浣月说道:“我不喜欢虞师兄,就算没有你,我也会退婚的,今日的事与此无关,纯粹因我与他不合,你以后不必再这么想。” 他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也不再多做那无谓的试探,只乖顺地说道:“好。” 颜浣月侧首看着他,木叶间的阳光在他苍白剔透的脸颊上微微晃动,他低敛的长睫镀着金光,像脆弱的蝶翼。 就算带着病气,他也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少年,等他康复了,不知如何夺目。 她含笑说道:“裴师弟,等你康复以后遇到心仪的姑娘,再来同我说合离的话吧,我定不会挽留你。” 裴暄之眉心微蹙,少见地流露出这几日除了认同她之外的情绪,“成婚之人如何还能心仪别人?” 他这么认真,不逗一下都有些对不住他。 颜浣月故作高深老成地感叹道:“你年纪小,又怎知情字难解,令多少人魂牵梦绕,奋不顾身啊。” 裴暄之轻轻一笑,春水荡漾的眼睛弯弯的,很是明朗轻快。 他带着一脸自以为被有用学识洗涤过的清澈通透,恭维道:“师姐懂的道理可真多。” 真是个当小弟的好材料,或许自幼在陆家养病,也没见过几个人。 颜浣月又觉得欺负无知之人没意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抬脚向前走去, “你若是心仪旁人却不告知我,在背地里给我造墓挖坑,意图谋害我,我就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吊在房梁上,高兴了就泼一盆开水到你身上,再用铁梳子帮你梳梳血肉。” 裴暄之觉得她这个惩治的法子有些意思,拢着披风缓缓跟在她身后,问道:“不高兴了呢?” “不高兴了就一节一节敲碎你的骨头,捂住你的嘴,让你喊也喊不出来。” 裴暄之呼吸微窒,忍不住建议道:“那你得将我藏好,否则被人发现了你不好洗清,虽然是我先得罪的你,可别人只看到了你在虐待我。” 颜浣月亦笑道:“放心啊,我会把人好好藏起来的。”。 不一会儿到了长清殿。 一番寻常谈话后,裴寒舟帮裴暄之探查了许久的脉象与气息,终了说道: “心契之力终有些单薄,不会一时便彻底令你康复,再让心契运转两日彻底摸清了它的脉络性情,而后闭关一段时日好生休养。” 裴暄之坐在一旁沉默着点了点头。 出了长清殿,宁无恙恰好刚从问世堂领好任务回来,见了他二人,立即扬起笑意,道:“暄之,似乎脸色不错,身体感觉如何了?” 裴暄之答道:“比以往好上许多,父亲说过两日还需闭关。” 宁无恙脸色一僵,下意识看了眼颜浣月,“啊?这才刚成婚就闭关?” 裴暄之看起来像是并未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同,只语气甚是寻常的地说道:“要借心契之力养一养血脉灵脉,闭关也是必要之举。” 宁无恙睁大了眼睛,“心契?啊……你们真的只换了……对,身体不好,不能瞎折腾,要好好闭关,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秋风拂过,裴暄之拢了拢披风,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是。”。 夜里,颜浣月打完坐睡下,因没有吸入魅香的缘故比昨夜多了几分警觉。 没睡一会儿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忽地睁开眼,暗中摸了摸身旁的被褥,空的。 她出声问道:“暄之?” “嗯,是我。” “怎么了?” 屏风内裴暄之说道:“有些饿,起来找点心。” 颜浣月抛出一个法诀点燃不远处案几上放着的蜡烛,昏黄烛光悠悠晃晃。 她眨了眨眼睛适应烛光,问道:“怎么不点蜡烛?” “怕烛光扰醒你。” 脚步声近了一些,人影逐渐压到床褥上,颜浣月拥着被子坐起身来。 裴暄之背光站着,捧着一碟点心走到她床边,询问道:“要吃一些吗?” 颜浣月见他未披外衣,说道:“我不吃,你披件衣裳,晚上少吃一些点心。” 裴暄之没有走动,他的目光落在她尚带着些朦胧睡意的双眼上,轻声说道: “姐姐……我夜里忍不住咳嗽,恐怕会吵醒你,我打算去厢房睡,厢房有被褥。” 颜浣月觉得,刚好,她临睡前坐在床内侧打坐时,他就躺在她身前。 薄薄一个人盖着一张被子躺得平平展展的,她活像是在给他做法的。 她也担心神魂动荡时会被他看到。 黄昏前背着他在院外吃守元丹,谁知他睡前躺在床上抱着被子,眨巴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师姐,你方才在吃什么呀?” 啧…… 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家里穷得没钱吃饭时,只会自己背地里偷偷啃大馒头,不管病弱夫君死活的女子。 算了,等他去闭关了,她就搬回自己那个小院去。 颜浣月说道:“那你再穿两件衣裳去厢房吧。”。 裴暄之咳嗽了两声,关好厢房门,面无表情地随手放下那碟一口未碰的点心。 背后的金雾没了压制迅速爬了出来,很快像藤蔓一般占满了整个房间,缠在桌椅上,缠在房梁上。 若有想趁他不注意顺着窗棂缝隙往外钻的,全被他扔符打得炸开一朵朵绚烂的小烟花。 他整个人倒在冰凉的床褥上,看着在暗夜里爬满房间的一根一根金雾挣扎着、扭曲着、撕打着想要离开,却又被他压制在这小小房间里的模样。 他摊开五指,掌心里是一只玉珠耳坠。 片刻之间,那耳坠就被一缕金雾卷去,满屋金雾立即争抢撕打得不可开交。 他转过脸并不去看那些东西是如何贪婪浅薄的。 魅魂之气而已,愚蠢、无知、自私自利、不知满足,不分场合地爬出来讨好诱惑,只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 他与它们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 第35章 没有生气 掌门真人原是说休息两日再去闭关的, 颜浣月没想到,她第二日清晨从碎玉瀑回来,就见裴暄之已经叠了一些衣裳装起来了。 她撩起内室的帘子看着屏风里的人影, 不禁问道:“你这会儿收拾什么?今日就要去?” 裴暄之一边咳嗽一边到窗边案几拿过几册书装好,低声说道:“心契运转已大略摸清, 我还是早些闭关为好。” 正说着,屏风上人影流动,他从屏风后绕过来, 将一个半臂长宽的小箱子从藏宝囊里取出来放到桌上。 他随手将小箱子打开, 咳嗽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我的一部分财物,放在你那里, 若有需要的且用便是。” 颜浣月看了一眼,都是些银票之类的, 她摇了摇头,“你自己留着吧,我在宗门没什么需要太大花费的。” 裴暄之眉目微敛,只轻轻将箱子合上。 修长白净的十指抚在黑漆箱沿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也并不勉强她, 只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更用不上……那就放在这里, 师姐若想用, 倒不必与我讲那些虚礼, 直接拿便是。” 他缓缓直起身,也不多看她,只错过她往屏风内去, 边踱步边轻声慢气地说道: “我那对把天青云瓶摆出来了,怕你觉得桂花浓烈,折了一枝木槿, 一枝茉莉,以后可以换你喜欢的。” 颜浣月也绕过屏风,见室内北墙边的小桌上正摆着两个云瓶。 怪不得有一阵茉莉清香,木槿的香味清淡,在茉莉旁倒难寻。 颜浣月见他将收拾出来的一点东西装进了藏宝囊中,便说道:“那我送你去长清殿。” 裴暄之的目光终于落在她映着窗外朝阳的脸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颜师姐,我好像把你的耳坠弄丢了,等我出关了,再补给你,好吗?” 颜浣月今早发觉少了一只玉珠耳坠,便没有戴,原是他给弄丢了。 她随意往梳妆台看了一天,见早晨扔在那边的另一只也不见了,或许是被他收进抽屉里了。 “无妨,你早些康健,比一只耳坠重要。” “两只……那只我找的时候,也不知碰到何处去了。” “没事,无妨。”。 裴暄之闭关第二日,颜浣月便搬回自己院中,晨起出门挥刀、进天碑,夜里供奉牌位。 原本以为要与裴暄之相处的旬假很快过去,一旦开始上课,时间便更加紧凑充实起来,许多事与她婚前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她时常忘记自己已经成过婚的事。 神魂之处的自己近来似乎也在帮她疏导体内灵气。 她能明显感觉一息之间灵海内的灵气比往日多了一些,她徘徊筑基后境之后,开光初境之前,望远路总是近在咫尺,触手难及。 五灵根本就艰难,以她以前的根基底蕴,能在这大半年的不懈坚持下达到这个进展,她倒也还算满意。 到十一月中旬,她在天碑榜上的排名又往前爬了三位。 某日课歇时正回顾着课上所学,听到李籍在斋内说道: “这段时日有个叫‘再入轮回’的外门弟子,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年天碑排名已经比之前我看到时升了十来名了,再升一段时日,都要挤进内门排名了。” 一个师妹说道:“进内门排名的外门弟子才零星几个而已,那条分界可比外门的简单名次难跨越多了,不过你说的这个人我也注意到了。” “那是谁啊?” “谁知道呢,平日进天碑的人那么多,谁能注意到呢?” 伏在桌上的周蛟支棱了起来,看着颜浣月,说道:“颜师姐,你成日往碎玉瀑跑,不会是你吧?” 颜浣月一边提笔写字,一边说道:“为何不能是我呢?” 周蛟显出一副聪慧过人的模样,笑了笑,道:“你看你,急着承认吧,要真是那种厚积薄发之人,肯定不愿与人明说,何况,要真是你,也不可能等到今日才往上升。” 颜浣月沾了沾墨,轻描淡写道:“周师弟所言极是。” 周蛟问道:“颜师姐,我暄之老弟何时出关?我也该去探望探望。” 颜浣月倒是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裴暄之已经与她成婚了,她望了一眼窗外初雪,说道:“我也不知,出关了他自己就出来了。” 周蛟讶异道:“你不知道?你们不是夫妻吗?他走时没跟你说过?” 慕华戈说道:“闭关休养到何种状态,那也不是裴师弟自己说了算的,怎么同颜师姐说?” 颜浣月捏着笔杆,心想,这么久只顾着忙于自己的事,她多少该去长清殿问问裴师弟的情况的。 正午课毕,她暂时未去碎玉瀑,而是走进雪地里,一路往长清殿去。 今日她抄了小道,路过一片梅园。 见梅园深处,虞照正轻手轻脚地用灵力切下一枝梅花,再用灵力护住,尽量保持着雪落花瓣上的状态,而后收入藏宝囊。 寻常修士连用灵力挡风雪都觉得浪费,他倒愿意用灵力护着一枝梅花。 虞照一抬眼见到她定定地立在梅园矮墙处望着他,他当即略怔了一下。 回过神后四下看了几眼,见这园中雪落无声,寂静无人,料定她是终于忍不住了,来同他表明心迹的。 他回宗门这么久,她难得来寻他,主动找些台阶询问道:“虞师兄今日要下山吗?” 虞照想,女子的矜持,有时实在显得小家子气。 什么时候不来,非要等到他即将离开宗门这日,人生在世,她为何总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是,”虞照长身玉立,抬手拂了拂肩上雪,负手立在白雪红梅下,甚为冷肃地说道:“今日便走。” “往何处去?” “雍北。” 颜浣月清澈的双眼忍不住弯了弯,“哦,虞师兄,一路顺风。” 见那抹雾粉身影这便要离去,虞照快步追了过去,拦到她身前,看着她眼底的疑惑,沉声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颜浣月随口说道:“没有。” 虞照忍了忍,终究还是在她面前习惯了指责,开口说道: “好,不说,那就还是心甘情愿与裴师弟成婚,满心满意都贪恋那副魅妖身躯,爱极了那体弱多病的郎君。” 颜浣月冷笑着看着他,许久,说道:“是,我就是贪恋他那副魅骨,将来是要将他锁在帷帐中任我沉沦的,我正是如此重欲之人,你可满意了?” 虞照看着她冷着脸的模样,与寻常与他生气时别无二致。 他心里又气又无奈,裴暄之那副身体数着日子活都算幸运,哪里来的命与她这么折腾。 “你又何至于说这种荒谬的气话来激我?你仍不愿与我坦言心里话也罢了,若是你有何难处不好麻烦掌门,与我说一声便是,我总不会不帮你,你何至于这么久了,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颜浣月静静地注视着他,“虞师兄,你如今还觉得我当日是脑子糊涂,胡言乱语,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思及那日在茶庐,她说他与归荑不清不白,虞照面色一沉, “无缘无故的攀扯,非正道所为,你年岁不大,喜恶又太过浅薄,莫以为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可以空口污蔑。”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这人从不敢接受自己的卑劣之心,空口白牙的看着着实有些可笑,她当即转身离开。 虞照想要再拦,又觉得她实在太过倔强,也该磨一磨脾气。 她如今随随便便将人生轻纵若此,还不知抓住他给的台阶依附过来,将来自有她后悔的时候…… 颜浣月冷着脸绕过墙角,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就见掌门真人、尹恕长老堪堪停住脚步立在墙外梅树下。 二人面色一如寻常,也看不出是何时来的。 而他们身后,裴暄之披着一件靛蓝披风,于一株初雪红梅下肃肃而立。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闭关前好了许多。 雪白蓬松的绒羽簇拥着他白玉一般温润的脸庞,不知是不是因为捂得有些热,他的脸难得透着点儿薄薄的粉气,越发显得他粉雕玉琢一般。 他隔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抬眸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无波无澜。 颜浣月方才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若只裴暄之一人在此倒还罢了,哪曾想掌门真人和尹长老也在。 她瞬间舌头有些发僵,也不知自己是何脸色,硬着头皮向他们行了个礼,言道:“见过掌门真人,见过尹长老。” 尹恕展颜一笑,笑得满脸都是意有所指,“现在这些孩子呀……暄之才闭关出来,还是要好好休养的,许多事不必着急,他总也归不了别人。” 颜浣月袖中双手紧紧攥着,尴尬得头皮发麻,却硬挺挺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平静沉默,倒是有几分敢说敢当的从容。 “是,长老说得是。” 裴寒舟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过一般,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任何细微变化,只对裴暄之说道:“暄郎,与你颜师姐回去。” “是。” 说着走到颜浣月身边,同她与二人告了辞,一起踏雪往他的院子走。 走了大半,风雪逐渐盛大,他们倒是始终无言。 颜浣月率先开了口,吐着白气说道:“方才我胡说的。” 冷风之中,裴暄之的眸色如最初那般疏离,唇边噙着点儿微末的冷笑。 他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约约的不满,声音在风嘶中显得格外单薄,“师姐要气他,却要抵上我的清白。” “抱歉,是我的错……” 裴暄之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一阵冷风路过她身边的风雪,凉凉地说道:“我没有怪罪师姐的意思……那种话也需要同别人言语吗?” 颜浣月有些懊恼,暗怪自己嘴快,怕他以为是真的,觉得被轻慢了,因而带着歉疚与后悔说道:“以后绝不说了,跟谁也不说了。” “也不要想……”他长睫上落了雪花,神情莫名有些寡淡清冷,“不能这么想……” 颜浣月才没想过真的那么对他,痛快且真诚地说道: “你且放心,我不会碰你,更不会强迫你的,如今我住回了我的小院,你安心住你自己的屋子,好好修养恢复,如何?” “哦。”他唇角噙着冷风,半笑不笑道:“师姐想怎么样都好,我没什么可多嘴的,年前我打算去长安一趟,师姐愿意同去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就不同你去了。”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好,那我先去藏书阁了,师姐请便。” 颜浣月问道:“刚出关,你着急去什么藏书阁?你如今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裴暄之一边顶着风雪往藏书阁那边走去,一边说道:“还好,比以前强许多,多谢师姐记挂,我闭关之前还有一些事未完,暂且需要去找一些书。” “我陪你去藏书阁,或者你先回去暖着,需要什么书,我帮你拿回来……” “我要在藏书阁待一日,师姐忙自己的事吧,不必劳烦了。” 或许是许久不见,他好像生份了不少。 颜浣月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嘱咐道:“那你慢些。” 虽如此,却还是跟了一路,看着他迎着风雪前行。 裴暄之始终没有回头,颜浣月就知道今日的话多少把他惹着了。 不过他向来对她没说过什么重话,真实心绪也极少透露,她对他了解并不深,他这么一生气,她倒不知该如何化解了。 颜浣月跟着他进了藏书阁,用灵力拂去了他身上雪,他旁若无人地找书上了五楼静室。 正午的时候,多数人在膳堂,少数人在藏书阁与演武场。 裴暄之一个人占了一间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里,垂眸认认真真地看书。 颜浣月转到藏书阁二楼膳室要了些薯泥点心、山药糕和一杯热茶,送到他桌上。 裴暄之放在桌上的五指轻轻捏着书页,仰头看着她。 却见她俯身伏到他耳畔,吐着温热的气息轻声说道:“你最好同我说清楚你在生什么气,若还是因为那句话,那我该如何才能让你原谅我呢?” 裴暄之落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裳,他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他只觉得这几缕热意比那夜她在他身上磨蹭时更磨人。 拂得他半边身子酥麻得似是中了什么毒一般,浑身上下都有些古怪,就连方才心里那点郁结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新婚夜,她迷迷糊糊地粘他时,他倒还能陪她玩,可此时她是清醒的,他却有些不受控制的难以正常思考,不知道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梗着白里透粉的脖颈,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实在不承认,颜浣月也只能先走。 他说了不生气,面上也再没有显露出半分生气的模样,她也没必要在这里纠缠他非要逼他原谅。 等她离去后许久,裴暄之终于起身去藏书阁最隐蔽的角落翻找了好几本书弟子们带回来推荐看的书。 一一仔细看过去,终于在其中一则故事找到了玄机。 “痴儿初识云雨夜,卿卿温语慰夫郎。”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研读了一遍,结合颜浣月一直以来的行为言语,得出了一个颇为准确且能解释许多事情的结论。 颜师姐,似乎确实有些喜欢他。 这或许是那夜魅香的影响。 事实上女子被魅妖所惑乃是常事,魅香魅魂,总有惑人之处,可若三清铃一震,女子神魂涤净,一介魅妖,哪配得到什么喜欢? 可这人若是颜师姐,那说到底,还是有些难办的…… 是该对她再多做补偿,帮她清除残存魅香的吧? 还有,那些钱财她也不收…… 第36章 黄雀在后 天刚擦黑, 裴暄之抱着一摞书走下藏书阁木阶时,恰好碰见正提袍往上走的慕华戈。 慕华戈一见他,便笑道:“裴师弟出关了?看着脸色比以往好了许多, 恭喜。” 裴暄之颔首道:“多谢师兄,我如今是好了一些。” 慕华戈说道:“对了, 那阵法经过上次你调整的那个变化之后,果真威力大增。” 裴暄之眸色中闪过几分单纯的好奇,问道:“是吗?何处威力最大?” 慕华戈说道:“坤位, 细一些就是坤位上的太初阵。” “各位法威如何分布?” 慕华戈一一道来, 又说道:“后来我试着布阵时顺卦位少推了一位,却增加了离位诸小阵的威力, 约摸有五成,大略也就是如此, 不打扰你了,我先上去了。” 裴暄之回了一礼,调转脚步去了二楼,在供着纸笔的地方取了纸笔墨, 坐到角落里, 右手快速掐算着。 等到外间风雪消停, 暮色四合时, 他已将整个大阵及内里诸多小阵与此前的差距有几成推算了出来。 顺便借此得出了极小部分天碑之内本源阵法的分布情况。 他仔仔细细再推演了一边, 终于停下笔来…… 天一进了十二月,寒气几乎凝成了实体,处于北地的天衍宗每日黎明至日出前这段时间都是雾霭氤氲的模样。 只是灵气运转之下的体魄到底不同, 行走于天衍宗的众弟子仍旧是寻常衣衫。 颜浣月从碎玉瀑回到心字斋,韩霜缨恰好也从外面回来。 颜浣月向她行了一礼,问候道:“韩师姐, 早。” 韩霜缨亦掐兰诀回礼,随口问了一句:“这次旬假你会接任务吗?” 颜浣月说道:“我还有其他的事。” 韩霜缨顿了顿,说道:“‘再入轮回’,你今年在天碑的排名升得很快,等明年开始,可以好好利用旬假,出去磨磨刀。” 颜浣月问道:“师姐怎知那是我?” 韩霜缨侧首看着她,低声说道:“其实许多人随着年岁增长都逐渐意识到了修为于个人而言的重要性,每天都有人想要改变。” “对许多人而言,如果不能立即看到回报,坚持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今年你从未懈怠,加之几次小试的表现,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韩霜缨那双平淡的眼睛。 她其实从未真正见过韩师姐夺魁的风姿,可依旧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一位仙门魁首的通透、敏锐与从容。 颜浣月施了一礼,道:“韩师姐,等此次回来,我会继续好生修炼。”。 夜里颜浣月刚从碎玉瀑回到小院前,就见裴暄之披着斗篷,提着一盏灯,静静地等在冷风中。 她快步往院门边走边说道:“天这么晚了,又这般冷,你怎么来了?” 裴暄之语调没什么太大的起伏,甚是平和地回道:“原本该在你上晚课前去知经堂等你的,有些事情耽搁了,颜师姐,我明日要去长安了,特来与你辞别。” 颜浣月开了门将他带到正房坐着,掐诀点了南窗下的小炉烧水,问道:“谁与你一同去?” 裴暄之坐在桌边,依言回道:“我自己去。” “就你自己?这怎么行……” 裴暄之抬眸问道:“师姐想同去吗?” 颜浣月说道:“我有事要下山,不能去,可掌门同意让你自己去长安?” 裴暄之轻声笑了笑,整个人看着也明朗了不少,“到天衍宗之前,我一个人做过许多事,到了如今身体好了一些自然也可以,回一趟长安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师姐也不必担忧。” “那你明日何时出发?” “一早便走,东西都收拾好了。” “那你年前还回来吗?” “今年应该会在长安待到年后。” 小炉中的炭爆了一下。 小小的一声之后,颜浣月提裙起身去扇了两扇子风,抬头对他说道: “外面冷,莫再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去西屋沐浴,就在这里睡下吧,我也把正屋让给你,明日再送你下山。” 裴暄之起身说道:“不必麻烦了,师姐,这斗篷倒也挡风,我还要回去再收拾些东西。” 说着便行了一礼,转身出了门。 颜浣月追出门外,见他提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真是个犟种……。 刮了一夜的风,到第二日拂晓前又飘起了雪。 颜浣月先去了碎玉瀑,一个时辰后才去了裴暄之那边。 此事知晓的人不多,院外只有零星几个人来送行。 裴暄之与人一一道别后回到裴寒舟身后。 裴寒舟一边给灵驹喂丹药,一边对立在身后的裴暄之叮嘱道:“它知道去长安的路,你只需每日喂丹药给它吃,它会带你到长安的。” 裴暄之答道:“是。” “车厢里的传音玉简不可扔到一边去,省得用时找不到,车厢的结界可帮你抵挡寒风和袭击,轻易还是少出车厢,到夜里将铺盖取出来,记得了?” “记得了。” 灵驹独自前行,并不需要谁来赶车,其他人御空或御剑,只裴暄之乘坐马车下山。 马车绕着山道走出守拙原后,裴暄之说与颜浣月还有几句话要讲,裴寒舟便带着其他人先回去了。 他们一走,裴暄之便半跪在车门处,将新写的部分符篆,与近段时日推演的聚煞杀邪阵的诸多变化皆留给她。 他递出东西后,看着她淡淡地说道:“师姐路上可以看看,若是有哪里我没写清楚,师姐可去向长老请教。” 颜浣月立在马车边,拂开在眼前飘摇的一缕鬓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呀……怎么不说是我看不懂的地方,反而要说你自己没写清楚。” 裴暄之笑了笑,眼底漾开一阵细碎星光,他解释道: “脱不开固有之我,观事总有疏漏,做事难以尽善,本是常事,说我没写清楚,不是自谦之意,师姐不必介怀。” 颜浣月算了算时间,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探进他兜帽边沿,从随着束发金绳一道垂落到鬓边的一缕头发中捋出了一根,轻轻截下一半。 收好那半根头发,再帮他将兜帽捂严实后,又扯着兜帽边沿狠狠紧捂了几下,仰头说道: “你这帽子太宽大了些,能顶什么用?去车里坐着吧,我若能早些结束,便去长安寻你。” 裴暄之半跪在车门处俯着身子,直挺挺地任她磋磨。 他原本含着几分浅笑的目光此时过分的沉稳冷静、从容不迫,只附和道:“哦……好。” 等马车走出老远,挂着黄符的车厢内,他仍还低着头拢在一片靛蓝中,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直到天幕玄降,四野笼黑,灵驹轻快地踏在薄薄的雪道上,车轮碾着落雪,骨碌碌打碎单调的风嘶之声。 细微的一声响,有铜铁卧于木轮之下横遭碾压之声。 他细密的长睫动了动,这才掐了一个法诀,伸手将蜡烛点燃,温暖昏暗的车厢隔绝着狂风,缓缓停了下来。 他拢紧斗篷,取了一缕焰色,开门跳下马车,在和着泥与雪的车辙之中,找到了一枚铜钱。 一枚用红绳缠了一半钱身的铜钱。 他握着铜钱上了马车,灵驹继续前行。 昏黄动荡的烛火旁,裴暄之右手食指绕着红绳,漫不经心地取着铜钱上的红绳。 等取下几圈后,便见红绳里包着一张折起来的小小黄纸。 他看也不看,将黄纸取下,到烛火边点了,扔到窗外去。 他取出一条竖着绑着许多枚铜钱的红绳,将手中这枚也绑上去,随手收进了藏宝囊中。 转煞避祸之法。 将钱施下术法随处扔下,等待旁人捡拾,捡拾者便会成为为他人挡灾的祭牲。 或重病,或身死,甚至借着因果漏洞以一枚铜钱买来一条命的。 许多人以为此法的目标是贪图小便宜的人,实际上,受此法所害的,大都是一些还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玄降一系,重术轻道,是出过一些叛徒的。 事实上人心复杂,叛徒败类之类的东西,也并非玄降一系独有,只是玄降一系术法依赖他物,不好隐藏,看起来能明显一些…… 旬假第一日,颜浣月到长清殿辞行之后立即离了天衍宗往雍北去。 她也不往别处探寻,只提前在大雪降临前爬遍了整座山,根据此地地情,布下了聚煞杀邪阵以防万一。 又给阵外布了一道太徽阵法,必要时可及时绞死聚煞杀邪阵,连同阵中之人。 她找了一处绝佳的山石,遮掩灵力盘坐其上。 这里既可以远眺山下,又可以看见当初找到傅银环的一片位置。 当夜下了一夜鹅毛大雪,她和她的阵法痕迹,便都被大雪掩盖。 自山下向上望去,白茫茫一片枯山,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坐了整整两日,内里灵气运转甚是温暖,外表,却已几乎被雪积压成了一块山石。 第四日正午,风雪正盛,她看到傅银环御剑而来,衣带凭风,神色镇定,他从容地落进山中枯林中,并不像受到袭击的模样。 不一会儿,一阵铜钱叮铃声远道而来。 来人拄着不知何从处折来的一根木根,身上背着一个什么东西进了山。 等他走近了一些,迈上山石裸露的山道半腰时,颜浣月才诧异地发现,他不就是当日在处理那山魈装神时遇到的那个玄降散修陆慎初吗? 陆慎初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拿着罗盘,衣发散乱,唇角下颌处的大量血迹都冻得粘在脸上,身上背着的是一个纸扎的假人。 他跟着罗盘加快了脚步,一路往山中更深处走去。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更令颜浣月惊讶的人。 谭归荑走到山腰处,负手而立,仰头望向寒气缭绕的茫茫高山。 一身鹅黄衣裙融入山间白雪之中,若浮荡不歇的春日浅光,不甚落入这寒意萧索的天地间,却意外地相合。 从颜浣月这里俯视看去,枯木林下,傅银环袖手走在前方,陆慎初拿着罗盘断断续续地往傅银环身边靠近。 而谭归荑,就敛着灵力,远远地跟在陆慎初身后。 看来当日说的受到袭击分散的事,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第37章 入笼 山中风雪渐趋缓势。 颜浣月周身被雪覆盖已久, 呼吸用法诀压制得沁凉,以防吐出白雾。 她一动不动地盘坐原地,看着下方不远处那片银装素裹的枯木林下, 傅银环于其中时隐时现。 那道玄色身影正逐渐靠近他当初被刺穿肩胛,遭雪掩埋的一片满是白雪的山坳。 陆慎初腰间红绳绑着的一串铜钱铜物, 正发出的阵阵清脆碰撞声,也潜入风中,在漫天四野徘徊。 颜浣月都能听到, 傅银环肯定也听到了, 分明知晓有人跟着他,但不知为何没有返身去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陆慎初也没有隐藏踪迹的意思, 拄着木棍跟着罗盘前行,离闲庭信步的傅银环越来越近。 而在陆慎初未曾注意到的身后不远处, 谭归荑刻意掠于树后,不断遮掩行迹,像一片飞絮一般,悄然临近。 就在陆慎初转过一颗粗壮的老树后, 便正对着傅银环的背影, 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可下一刻, 颜浣月就看到, 紧随其后的谭归荑掠上了那颗老树, 看着傅银环与陆慎初的方向。 谭归荑观察了片刻之后,竟冲着傅银环的背影扔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而后迅速掠回枯林中。 她扔出去的东西擦过陆慎初的侧脸, 极速破风向傅银环飞去。 等那东西接近傅银环时,他才回眸往身后看去。 他应该是认识陆慎初,以为这是陆慎初发出的袭击, 因而格外淡定地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那圆圆的小黑片向他靠近。 等那东西在极速前行中调转了身形横于风中时,颜浣月才看清,那是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 可也只是一瞬间,那枚铜钱砸到傅银环心口处,从容而立的傅银环骤然被砸出数步,猛然呛出了两口血。 冷风里,傅银环站定脚步,长指揩了揩唇边血。 沾血的五指轻轻住那枚铜钱,沉着脸看着吭哧吭哧赶上前的陆慎初,像看着一个死人一般,“凭你,还敢再来与我相斗?” 陆慎初鬓发缭乱,仰头四下张望了一圈,不知是谁在暗中相助,忍不住顶着半张脸的血大声嘲笑道: “你分明可以躲开,是你自己非要在这装的,怪谁?以为你还可以再靠灵力碎了铜钱?这虽是我的钱,却不是我扔的,傅银环,这只能说明你作恶多端,树敌无数。” 傅银环并不信他的话,冷笑道:“你穷追不舍坏了我的事,我将你引到此处,原本是想留你一命为我所用……” 说着突然召出长剑向陆慎初挥出一剑,剑气横劈而去,卷起一阵狂雪,击碎了一路的枯枝,一时间满目乱雪飞舞,目不可视。 陆慎初迈着乾坤步勉强躲闪,却还是被剑气划伤了手臂。 雪屑木屑乱纷纷一片,他视线受阻,只能靠着步法尽快后退,想往跨出剑气波及的范围。 可乱雪之中,傅银环单手掐诀,眸色狠厉,一足踮着在雪面上,像一道黑色的煞气,持剑极速滑入乱雪之中。 闪着寒芒的剑尖即将抵上陆慎初脖颈时,傅银环仍不见半分即将得手的快意。 对于杀人这种事,只要对方一口气还在,他就没有资格提前浪费情绪。 伏在一颗老树上的谭归荑远远看着雪中那场肉眼可见的结局。 她不禁攥紧了手心的一把冰凉的雪,以降低自己因紧张、激动而过于高涨的温度。 她无意间追上了这玄降散修,追来原本只是为了看看,这玄降中人引他们到了古宅,动用了那么多纸人,为何这袭击到最后却好像只是针对傅银环。 傅银环没杀过人,至少在她所知的时间里,没有杀过人。 她方才只是为了试探一下,若是她和虞照几个不在,傅银环到底是什么模样。 如此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假模假式的伪君子,更不是妇人之仁的假圣人。 面对这一而再,再而三纠缠袭击者,他也有这提剑砍人的狠厉模样。 这修为与手段,看着,真是一把好刀。 只是这么久了,还未曾真正驯服他,不知该如何才能真正驾驭。 还有一样,她倒是没想到趁乱捡到玄降散修身上掉落的那枚铜钱,竟有那么大的威力,随随便便就打得傅银环吐血。 若是她此时现身,倒不好与傅银环开口分这玄降散修身上的东西…… 一时便有些后悔没有先背地里抢了这散修。 突然,她睁大双眼,眼底盛满了震惊。 傅银环的剑原本该毫无悬念地刺入陆慎初的脖颈,为这荒山之上的积雪迎来一片绚烂的盛放。 颜浣月虽知晓当时山上没有血迹,也只有傅银环一个人埋在雪中,却也还是忍不住掐着法诀准备催动杀邪阵。 只是一个眨眼之间,却见陆慎初背后的纸人眉心处飘出一缕白雾,在千钧一发之际扯着陆慎初的手臂飘到半空,一把将他甩到雪堆里。 又似流烟般顺着长剑拂过,死死绞住傅银环的脖颈。 陆慎初在雪里滚了两圈,摔得鼻青脸肿的,忍不住恼恨道,“甩轻一点不行吗?胳膊差点给我摔断了!” 傅银环拼命掐诀撕开白烟,只觉得这妖魂看起来还算正常,方才探查后发觉它似乎颇为孱弱,一个小妖而已,并不难收伏。 这排不上的名号的玄降散修果真也请不来厉害的大妖。 这些想法只在瞬息之间便在他脑中过了一遍,他握紧刀柄,将灵力注入其中,飞身一剑劈开那团白烟。 那白烟却悠然飘起,傅银环蓦然心头一凉,还未多做反映,却有一阵细微的风从面前的白烟中飘出,直向他眉心吹去。 纵是傅银环反应过来后极速躲闪开,也还是被那若有似无的风割伤了脖颈,鲜血顿时喷洒而出,落到雪地上,融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洞。 在谭归荑以及更远处的颜浣月看来,傅银环便是突然凭空被割伤了脖颈,瞬息之间,两道血流在冷风中冒着热气,自他肩胛骨处潺潺而出。 傅银环浑身一僵,骤然跌进山坳中,砸出一个雪坑。 这根本看不出如何被伤到,却已泊泊冒血的情景,让颜浣月心里不禁凉了一下。 那白烟的声音飘飘渺渺,“我给你那卖命钱,你竟花了,十年寿命,就为了用一用哭灵刃,倒也真是舍得。” 扶着树跌跌撞撞爬起来的陆慎初惊讶地说道:“啊?什么哭灵刃?铜钱我也没用啊,应是丢了,被方才出手相助的道友捡到用了,小神仙,你将寿数还回去吧,抽我十年寿数便是。” 那白烟在半空中飘着,漫不经心地说道:“还?哭灵刃都用了,如何还?人家拿你当人牲,你还要赔寿数?还不快点下山。” 正说着,那白烟突然钻入纸人中,不知是消失了,还是隐藏其中伺机以待。 伏在树上的谭归荑面色发青,撑在树干上的手紧攥着,攥出了血都犹不自知。 玄降一系的叛徒,最擅以物借命买命。 这太过阴损难测,又时常稍不注意便损及自身,更没有成仙长生的根基,因此她从来没有想过修习玄降之术,也不喜欢与玄降一系打交道。 没想到…… 自幼父亲就说过,玄降一系的东西千万碰不得,也千万不要得罪他们,没想到,一枚铜钱而已…… 一枚匆匆掉落,并没有玄降术法痕迹的铜钱而已,只是抛了一下,她就卖出了十年寿数…… 十年寿数…… 十年…… 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来回震荡,震得她耳中嗡鸣不止,眼前一片模糊。 等陆慎初去傅银环身边探查一番之后走远了,颜浣月看着树上的谭归荑突然脱了力气,从藏身的树枝间掉了下去。 “嘭”地一声摔得结结实实,整个人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等到黄昏将近,又开始飘雪时,她才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傅银环身边跑去。 她探了一下傅银环的鼻息,怔了一下,便将傅银环翻过身来,去翻找他身上的藏宝囊和其他物件。 翻完东西之后,起身就要走。 颜浣月见这架势,傅银环前世独自被雪掩埋的事大概便是如此发生的。 可傅银环的东西,她颜浣月也是要夺的,就算以她的修为,所布阵法不一定能完全制得住谭归荑。 但若谭归荑要硬闯,重伤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今日这阵法是为了在有变数时,拼上半条性命重伤傅银环并诛之的。 今日傅银环好生躺在那里等着她,希望谭归荑经过今日心头重创之后,能珍惜性命,尽快放下东西离去。 颜浣月掐下原本就绕在指尖的法决,刚爬上山坳的谭归荑瞬间被一阵威压拍入山坳深处,溅起一片雪沫。 巨大一声闷响,谭归荑躺在深深的雪坑中,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捂着嘴咳嗽不止。 谭归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最后的隐蔽者,却不想竟还有人埋藏在此。 风雪黄昏格外萧索凄冷,她从山坳深处爬着站起来,仰头看着苍茫大山。 “不知是哪位道友在此布阵?我今日无意相扰,有何要求,尽管道来。” 寒烟四溢的大山中,有一道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捡拾一些应得之物,还请道友方便。” 这声音听着古怪,不知是男是女。 一个藏在深处在此设阵等着猎物往进跳的猎人,呵,什么应得之物,不过也是想占点便宜罢了。 没连同她一道阵死在这里,捡拾她的东西,恐怕修为并不敌她。 可谭归荑今日损了十年寿命已是有些恍惚,如今已不想再过多耗损,她将傅银环的东西留在雪坑中,尝试着往山坳上爬。 这次再未受到阻挡。 谭归荑裹着一身风雪,头也不回地飞速往暮色渐浓处离去。 料峭山石上,雪块簌簌而落。 等待了许久的颜浣月站起身来,掐了一个法诀,原本被雪浸湿的雾粉衣裙霎时间若烟云一般猎猎浮动。 她轻轻踮起脚尖,从山腰翩然滑落,掠过枯树林被北风磨炼得脆弱干枯的树梢,落到傅银环身处的山坳处。 她此前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傅银环。 只是她现在心底还有一个疑惑,傅银环还活着,陆慎初为何就这么走了,谭归荑也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呢? 她俯下身子,冰凉的食指按了按傅银环已经略显冰凉的脖颈上。 没有脉搏。 她并不意外,收回手去将谭归荑从傅银环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都收入藏宝囊中。 取出那个在神使仆从身上拿到的掌心大的小木匣,一把提起傅银环,随手扔了进去。 正躺在匣子里啃木头磨牙的胖老鼠安逸地抖了抖胡须,被这突然砸进来的庞然大物和令鼠不适的寒气惊了一下。 “吱吱吱……吱吱吱……” 颜浣月倒了一把米进去,说道:“你可不能啃他的肉,等明年春天回暖了,我再放你出来得自由。” 胖老鼠“嗖”地一下蹿到米堆前狼吞虎咽,胡须抖啊抖,这里有永远吃不完的东西,恣意得简直不是一分半点…… 傅银环假死期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梦似真似幻,他静静地看着梦里的一切,好像自己在经历,也好像只是旁观。 就在这场大雪之中,他恢复神智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虞照的那个小未婚妻。 大雪的天,她穿着一身雾粉衣裙,正在问路过的老翁,那牛车拉人回城需要多少钱。 她不经意间回过头来时,见他微微睁开眼睛,便立即跑过来问道:“傅道友,你醒了?感觉如何?” 他无力地眨了眨眼睛,她便略带歉疚地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给你输了些灵力温体,又勉强带你下了山,我修为不济,也不能再带人御剑……不过这位老伯愿意带我们回城,你别担心。” 她俯身将他扶起来,他仍还有些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牛车上风雪更显冰冷,他靠在一堆白菜旁,白菜捂着草帘,他没有。 那小姑娘从藏宝囊中取了一件厚衣裳给他披上,走在车边,轻声说着大家都很担心他,都在寻他的话,时不时就要问一下他还疼不疼。 他却一直在想,虞照其实不喜欢你…… 可是换命假死之术总有些难以弥补的疏漏。 他以往并不觉得这醒后短短一日的记忆缺失算是什么太大的疏漏,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后来,他忘记了那一瞬间心口的悸动,与那一日温软下来的心弦。 但最后才知晓,人的心迹实在与机缘有关,忘记一瞬,或许就是忘记许多。 犹其在于,他不是一个好人。 他自己清楚,好人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总不会伤害,而恶人,喜欢时可以善待,不喜欢时,哪怕给他一条命,他也照旧磋磨。 第二日,虞照立在他床边说道:“你不见了,我们都很着急,归荑一直在找你,不管白天黑夜都冒着大雪出去不肯回来。” “你别看归荑她平时性子那般爽快,可这几天每天都背着我们偷偷抹眼泪,我们翻遍了附近的地方,最后是我师妹顺路将你带回来的。” 他抬眼看去,那一抹雾粉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南窗下,映着和煦温暖的冬阳,朝他露出了一抹明媚的笑意。 那一瞬间,傅银环在想,听说你是纯灵之体,如今我这一身修为毁了大半,既然你能救我一次,那便再救我第二次吧。 这是在教她这世道有多险恶,收些束脩,实在不为过……。 “醒了?” 傅银环睁开眼,看着眼前之人,两个世界交织,他忽然有些恍惚,他轻声唤了句,“浣月……” 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他扑倒在一旁,额头磕在雕着诡异符篆的黑木墙上,一道血顺着脸颊滑落。 “说说,你这藏宝囊里三个命瓶中的性命,都是从哪里偷的?” 颜浣月看着傅银环颤颤巍巍地撑着墙重新坐起身来,四肢上的锁链微微响动。 他低头看着自己半敞的衣裳,见一侧肋骨处森森白骨上有肉芽正一点一点蠕动着修复。 他仰头说道;“你要折磨我,凌迟了我的身躯,怎么不等我醒来?” 颜浣月驱赶走爬到她脚边吱吱乱叫的胖老鼠,微微一笑,道: “试试刀,试试药,毕竟,还要拿你的肉做药,再给你吃下去,让你活得久一些,让我活剐得久一些,我们时候还长,你也不要急。” 他怔怔地看着她,薄唇微动,低声呢喃道:“我们……时候还长……”。 满是药味的房间里,陆慎初趴在桌上对着桌上的纸人大笑: “我就说你哪有给我取十年寿数的铜钱,那不是急召你前来救命的铜钱嘛,原来小神仙你还挺会骗人的,你这一句话,那人这一辈子,恐怕都要时时背负着这个阴影了。” 纸人静静地不曾言语。 陆慎初又问道:“小神仙,如今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来帮我问世?以往不是每月才在天色玄降时应三次灵吗?” 第38章 狭路 这几日冬阳和暖, 连日天晴,直到今日下午才又吹起了夹尘带土的寒风。 临到入夜,万籁俱静。 李老三才从厨房里将料理好的锅子端进正屋里, 用铁钎子扒拉了一下炉里红彤彤的炭火,将锅子坐到小炉上。 又着急忙慌去厨房倒了一壶酒拿来用热水温着。 他忙碌这些的时候, 他的妇人李婶子正大呲呲地躺在炕上睡得鼾声如雷。 李老三对他妇人向来是敢怒不敢言,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是如此,一家子从里到外的吃喝用度全得他操心。 昨日酒温得烫了一些, 妇人在饭桌上当着儿女的面锤了他一顿。 他挨了打, 缩到桌子底下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等全家吃完之后还得收拾桌子。 等锅子酒温得差不多了, 李老三毕恭毕敬地倒了一杯,自己嗅了嗅, 香得人舌头都软了。 但他没敢喝,拈着酒杯到炕边唤道:“当家的,该起身了,兰儿今日还要带人回来呢。” 炕上妇人随意哼了两声, 好一会儿才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坐起身来。 李老三伺候妇人喝了酒下了炕, 没一会儿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老三赶忙披上大袄出去开门。 李婶子循着香气到外屋来揭开锅看了一眼, 有些不满意。 跟在李折兰身后进来的钱贵儿看着李婶子的脸色, 心里不免有些发凉。 第一次登门,折兰的娘就不高兴,看起来不太欢迎他, 这往后不知还能不能成事。 他放下捧来的一堆礼品,颇为忐忑地被邀请到桌边坐下。 李老三给了他一杯酒,他心里紧张, 也没有喝酒的雅兴,手里捏着个酒杯子,眼睛不知该放到何处,便落到了一旁小炉上冒着热气的锅上。 不知煮的什么,热气腾腾的,真香啊。 耳边折兰娘在那边啜着酒边数落着:“年前的肉都没准备好,李老三,我看你是越来越欠收拾了。” 客人登门主家吵架,坐在小板凳上的钱贵儿不免有些尴尬。 他来了之后就得了一杯温热的酒暖手,也没见人家招呼他什么。 他侧首看了眼折兰,折兰却起身出门去叫她哥哥去了。 门被打开,寒风忽地吹进来,折兰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青年进得门来。 那青年瞥了他一眼,说道:“这就是你找的男人?” 折兰笑意盈盈地坐到钱贵儿身边来,说道:“那当然,他生得好看,又是富家公子,谁像你,连个女人都找不来。” 闻听此言,钱贵儿心里多少有些得意,不禁扬起了下巴,却又得生生压下自己那颠扑不已的心,想要表现得谦和一些。 “喝啊,贵儿哥,这酒是我爹自己酿的,很好喝的。” 钱贵儿立即抿了一口,他心思不在这儿,知道酒烈,但没尝来什么好坏。 屋里的炉子烧得热,才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有些冒汗。 李大婶坐在钱贵儿对面,时不时问上一两句话。 钱贵儿便好声好气地答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将自己祖上十八代都交代清楚。 什么场面就着点儿酒都能变得热络起来,屋里正聊得好呢,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老三自觉地起身去门边看,没一会儿又回来挑起棉帘探进个脑袋问道:“当家的,外面来了位小郎君,说是夜里赶路寻不着住处,想来借宿一夜。” 李大婶跟喝得面色发红的钱贵儿碰了个杯,说道:“那就叫进来一起暖暖火。” 李老三藏好了那小郎君给的一块碎银,喜滋滋地说道:“哎,那我去叫。” 片刻间,棉帘再度被挑起。 一阵清淡沉穆的冷香裹在寒风里忽地袭进来,屋子里的酒菜香气似是有一瞬间被彻底洗过了一般,满屋都是那说不出味道的冷香气。 像是大雪时,满山寒松与积雪的冷冽味道。 两杯酒下肚有些晕乎的钱贵儿似被雪狠搓了脑子一般打了个冷颤,清醒了过来。 他好奇地扬起脑袋看向门边,见驼背的李老三身后,立着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 少年身披一件靛蓝斗篷,斗篷上的兜帽压到眉眼处,正好将人的目光吸引到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中。 钱贵儿呼吸略滞了一下,他见过的俊美少年不少,这样的,当真没见过。 李大婶明显比钱贵儿进门时热络许多,亲自起身到门边招呼道:“小郎从哪里来?快到屋里坐坐。” 那少年进得屋来,向众人一一见礼,又对李大婶颔首行礼道:“多谢婶婶,我从北边来,正要去长安看看年景,今晚打扰你们了。” 李大婶见他乖顺,心生怜爱。 牵着他的衣袖到桌边坐下,亲亲热热地问道:“小郎看着不像寻常人家,气色看着也不好,是不是近来生着病呢?怎么家里没人跟着?” 钱贵儿撇了撇嘴,不放心地看了看折兰,发觉折兰也眼巴巴地看着那少年。 钱贵儿更不满了,折兰算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他不嫌她家偏僻穷苦,只想着能早日成婚带她过好日子。 谁知登门之后人家倒全都嫌弃起他了。 他心里憋屈,想起身走人,可又觉得太没气度,显得自己心眼小,便生生忍着,心想着不如与折兰就此断了,再也不到这里来受气了。 裴暄之咳嗽了两声,悄无声息地收回手将衣袖抵在唇边,又咳了一声。 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回婶婶的话,我自己来回跑惯了,家里人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李折兰亲自斟了一杯酒给他,温声说道:“小郎饮些热酒,暖暖身子。” 裴暄之接过那杯酒,道了声谢,修长白净的手指捏着黑瓷酒杯,略带歉疚道:“我自幼身体不好,不会饮酒。” 李折兰看着他坐下之后半敞的斗篷里雪白的衣袍,还有那衣襟处金灿灿的长命锁,不禁笑道:“你今年几岁,怎么还戴着这种东西?” 裴暄之回道:“明年五月才到十八。” 李折兰笑道:“那我比你年长呢,叫声姐姐不为过的。” 裴暄之含笑以对,并未多说什么。 一旁的钱贵儿黑着脸起身道:“天色不早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李大婶瞥了他一眼,道:“急着走什么?吃了饭再说。” 钱贵儿冷笑道:“吃什么吃,本少爷没吃过饭?老妇老汉,看看你们是怎么待客的!本少爷大包小包带着见面礼来,还不如一个空手投宿的病秧子!” 李老三咬牙冲着钱贵儿后脑勺伸手就是一巴掌,骂道:“短命的鬼崽子,你跟谁嚷嚷呢?你爷爷我都把腌你的料准备好了,你来了还想走?” 钱贵儿瞬间面如土灰,转身就跑,却被李折兰的哥哥扯住后颈衣领一把拖了回来。 李大婶神色淡定地说道:“我刚就看锅里人肉太少了,我都闻到里面搀着的兔肉味了,放这儿一会儿边片边吃吧,新鲜。” 李老三立即应道:“那我去热些水来洗洗。” 正经人家谁轻易说这种话,钱贵儿想到了幼年听的故事,不知是不是遇到了闯进人族的妖怪,当即吓软了腿,嘴里不停求饶。 桌边的裴暄之手中的酒杯适时地摔到地上,微红的酒水溅到他雪衣衣摆处,绽开零零星星的粉面桃花。 李折兰抬手按在他肩上,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且同姐姐做一段时日的夫妻,给我娘当乖儿子,家里没人敢动你。” 少年有些为难,“可我成过婚了。” 李折兰无所谓地说道:“没关系,我们家喜欢吃长得漂亮的人,等我玩腻了,你以后也回不去了。” 少年明显被她吓到了,“啊?是吗?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多漂亮的人,我带你们去,你们可以放了我吗?” 李大婶挑了挑眉毛,“你说哪里?” 裴暄之轻轻一笑,满脸纯然,一字一句说道:“巡天司。” 李氏一家顿时面色一变,李折兰按在他肩上的手当即化作利爪伸去掐他的脖颈。 裴暄之忽地向后一倒,一张黄符从他绣着金边的雪白袖中荡出,飞速接在他的后背下,拖着他立到堂中。 李氏一家迅速聚在一起严阵以待。 钱贵儿摆着软了一半的腿扑到裴暄之身后,紧紧攥着他的斗篷,边哭边说道:“小郎君,快把他们抓了,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裴暄之伸手取下兜帽,漫不经心地说道:“锅里的味儿都飘到荒道上去了,你们是想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李大郎与父亲挡在两个女子身前,怒气腾腾地说道:“你若抬手放过这事,我们便不与你计较,你若多管闲事,今晚就拿你下酒!” 钱贵儿“嗷”地嚎了一嗓子纾解恐惧,大声告状道:“小郎君,你听听你听听,他们要吃了你!” 裴暄之指尖掐起法诀,李氏一家见他冥顽不灵,忽地化作四只纯黑的野狐向他扑来。 裴暄之迅速后退两步,八张黄符成阵蓦然挡在身前,一道威压如大浪一般轰然砸下,冲得四只野狐刹那间砸穿了土墙,抱着尾巴趴在地上哀嚎。 裴暄之单手掐诀而立,淡淡地说道:“妖族与人族如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们坏了规矩,就不怕被两族追杀吗?” 李大婶挣扎着站起来,暴怒道:“我管你什么规矩,老娘想吃便吃!” “那我便留你们个全尸,若是巡天司、各宗门问世堂或妖族清正院的人来,不知你们会是个什么死法。” 李老三吐了一口血,问道:“那你是谁!” “无名小卒。” 裴暄之指尖法诀变动,八张符纸迅速变化着,那四只野狐见状挣扎着往野地逃窜。 却被极速追上去的符阵当场砸死。 钱贵儿看着那四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子,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 却见挡在身前的少年忽然脚下踉跄了两下。 钱贵儿忙扶住他,问道:“小郎,你没事儿吧?” 裴暄之摆了摆手,重新站好。 他体力不济,身体并不太经得起灵力耗损,这是寻常之事。 他撩开棉帘到院中厨房,一进去便是一阵冰冷的铁锈味。 几个带着长发的头颅正扔在案边的木笼里,底下压着一层被啃过的骨头。 他面不改色地将那木笼抱出来放在院中,十指结着繁复的法印。 几缕青烟悠悠然飘入他腕间的一只黑玉镯中,许久,又化作白烟在他头顶盘旋片刻,终于散入风中。 钱贵儿一心想跑,可这本就是荒郊野外,他心里更害怕离了裴暄之,不得不跟他一起挖坑埋了那木笼里的骨头,连同屋里那口锅。 等坐到亮着灯烛,挂着黄符的马车上后,钱贵儿才稍微放了点儿心。 裴暄之放下车帘看着这里荒郊野外的凄冷模样,不禁问道:“这种地方你都敢来?” 钱贵儿低着头扣着手指甲里的黑泥,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她说她家远一些,我一想,倒也是,山上都住人呢,凭什么这里不能住人?” 裴暄之默然,敛眸倚在车壁上平息灵力。 钱贵儿抬起头打量着他清瘦的脸庞,踌躇许久,终于问道:“小郎,你卖符卖药不?”。 裴暄之亲自将钱贵儿送下车,甚是耐心对这位出手豪爽的贵客细细讲了讲那几张避煞、驱邪的黄符应该佩戴在何处,应该贴在家中那个位置。 他的性子虽清冷疏离一些,骨子里却并不是个趾高气扬的。 世间孤身流离了许多年,他能活到今日,靠的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傲慢轻狂与自视甚高。 相反,他清楚的是,人都喜欢接近温和有礼之人,就算是地位权势极高者,也需学着手握长刃,却以温厚礼数安稳人心。 没人会真的喜欢接近轻狂傲慢者,轻狂傲慢者易树敌,也大都难以长久,这是他亲眼见过多次的例子。 天上有雪花飘落,于空中舞舞停停。 裴暄之拢着斗篷站在风中,钱贵儿问了许多问题,他都一一解答,并拒绝了到钱家投宿的邀请。 等钱贵儿离去后,他才重新返回马车上,催动灵驹前行。 他收好那张银票,估算着如今手上的钱能带多少礼物回天衍宗。 灵驹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夜风里有人大声笑道: “裴暄之,堂堂天衍宗掌门之子,我还以为你是庙会前练摊的神棍呢,真是再大的家世也挖不深你那浅显的眼皮子,这钱你都挣!” 裴暄之静静地坐在车内,听着车外的风嘶之声,波澜不惊地说道: “没办法的事,我这才刚成了婚,总要给夫人攒些花销,不像蔺兄你,献祭全家,如今无家无业,无牵无挂,随死随腐,滋养草木,连张纸钱都不必浪费,真是令人敬佩。” 车外的声音静默了许久,终于冷笑道:“你当你成了婚有多了不起?你如今敢出天衍宗,就该知道命不久矣,还缩在车里做什么?”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外面冷,要不蔺兄进来喝杯茶。” 车外一道女声传来,“裴暄之,你很得意啊,你活生生掏了我徒弟的五脏六腑,你如今倒是干干净净地当上了天衍宗掌门之子,裴寒舟可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裴暄之觉得有些好笑,“这话说的,我是个什么东西,我父亲能不知道吗?” 第39章 别怕,我在 蔺云书立即找了个台阶, “师母,这小子向来没脸没皮,擅长睁着眼睛胡言狡辩, 您别同这小子浪费口舌,反正咱们跟了一路, 他确实是自己一人前来,不如就此宰了他,给我师兄师姐们报仇。” 毕竟继续说下去您也说不过他, 不过是浪费时间。 被他称作师母的楼绾冷冷一笑, 忽地翻身飞上马车,一掌击碎了马车车门。 木屑横飞, 风雪灌入车中,引得车顶上一片吊着的黄符呼啦啦乱响。 车厢内少年的束发金绳忽地飘起, 他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这才慢吞吞地将身后的兜帽戴好。 蔺云书瞬间睁大双目,腾空往半空飞去,疾声道: “师母, 小心这小子的符阵!他向来虚虚假假琢磨不透, 真正的阵法一定在车底!” 楼绾亦知裴暄之此人有多么阴损, 见他如此淡定从容, 心知有诈。 登时眸色一厉, 凭空翻身腾上车顶,与蔺云书一人一边运灵击向车顶。 灵力刚刚触及车顶时,车顶挂着黄符的红绳瞬间腾起一阵赤色火浪, 刹那间顺着两道灵力“轰”地燃了上去。 火浪顺着灵力燃烧,一路蹿入二人灵脉,将诸多灵脉灼伤, 二人皆猝然吐了一口血,从半空中落到不远处的田亩中踉踉跄跄地互相扶持着。 裴暄之躬身走出车厢,拢着斗篷立在大雪纷飞的车辕上,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下行事确实不算光明磊落,但二位也知晓,我父亲向来是个讲体面的人,这阵法是他布在显眼处的,二位觉得如何?” 风也确实太大了,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这才继续说道: “若有不足之处还请不吝赐教,我一定请他老人家好生修改修改……二位要不站到田垄上吧,这大雪天里,地里麦苗可经不起踩踏,咱们争执归争执,可莫损了别人的收成。” 楼绾周身大半灵脉几乎都被火灼伤了一遍。 若非裴寒舟是出了名的两击才会毙人性命,给他们留了点躲避的可能,否则方才那一下就被这小子阴掉了周身灵脉。 楼绾被这无耻小儿寻常随意的话气得腔中怒火翻腾,却也立即冷静下来。 这小子嘴这么欠,活这么大还没被打死,原本就有些阴损手段。 如今寻回了爹,更是张狂得没边,杀了她门下六个弟子,竟敢孤身一人走出天衍宗。 死六个弟子倒没什么,但若是不趁此机会弄死他取了渡魂镯,往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师母,我去震位,用绳索试试。” “能套住吗?万不可动用灵力。” 话音刚落,蔺云书便已似一阵风一般飞身掠至半空。 手上甩出的绳索破雪而去,并无灵力加持,却一下套住了正仓皇往车厢逃离的裴暄之。 蓦地一用力,直接将正要伸手去够传音玉简的裴暄之拦腰扯了出来。 在大雪纷飞的玄天之下,像是猛然扯出了一面猎猎生风的蓝白风筝。 楼绾抬起纤纤玉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边血。 踮足掠风追上去狠狠在裴暄之腰间踹了一脚,踹得他在风里荡了一半又重重摔进雪地里。 楼绾翩然落在雪地上,抬脚踩住裴暄之的手腕,碾了一下,冷哼道:“狗东西,你也配戴渡魂镯?” 裴暄之呛了风,不停地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一只真,一只假,猜猜……” 楼绾收回脚半蹲在他身边,一把握住他的后颈提起来,在他耳畔说道:“猜什么?剁了你的双手不就行了?” 裴暄之大笑道:“那你剁吧,渡魂镯如今与我魂气相连,我设了几重法诀与它连接,若是强行取了,或者我死了,我保证你拿到的就是无用的碎玉。” 他这人行事从来真假虚实分不清楚,楼绾不敢冒险,直接沉着脸甩了他一巴掌,又顺手将他打晕。 随手封住他的灵脉,起身吩咐道:“云书,带着他去落拓山。” 蔺云书握着绳索跃上长剑,吊着裴暄之往西行去。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楼绾的心却是火热焦急的,踏着足下剑冲进暗夜,也不觉得这路途有多么难行。 今日之事确实不算顺当,但终归是将这小子捉拿了。 渡魂镯取不取得下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渡魂镯能打开滴血洞便好。 原本就快要找到的渡魂镯被这小子捷足先登,拿走之后他就去了天衍宗躲着,而今是以为裴寒舟的儿子她就不敢杀了吗? 等开了滴血洞就将这小子碎尸万段以告祭几位惨死的弟子。 半道上,裴暄之被冻醒了过来,他被这绳索勒得难受,不停地咳嗽着,束发金绳在鬓边打着旋儿,看着倒是轻快。 这路程极远,他在空中吊得发僵,等到在风声中听闻鸡鸣之声,才知已飞了将近一整夜。 蔺云书将他拖进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时,他整个人已经冻得难以动弹了。 他瘫在角落里看着这处平平无奇的山洞,那边蔺云书对楼绾笑道:“师母,等拿到滴血洞里的东西,你就可以开心了吧?” 楼绾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许多年前,魔族曾在此杀了数万人,以人血炼制法器,又以渡魂石净化怨念,以祥合之气养屠人之利器。 后来魔族虽被宗门击退,却少有人知滴血洞的存在,更遑论其真正位置。 当年渡魂石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为魂珠,一部分为魂镯。 魂珠寻踪,魂镯为钥,若非她搭上了魔族的线,也根本不知道这种地方的存在。 可惜此前得知魂镯消息时,她的弟子因帮她寻弃婴炼制驻颜丹,几乎全被裴暄之活剖了脏腑,只剩下一个蔺云书, 如此,那些弟子死前,魂镯的事也被裴暄之折磨着问了出来。 但万幸的是,她早就拿到了魂珠,并没有告诉那帮徒弟魂珠及滴血洞的事,因而,裴暄之也无法知晓。 与滴血洞里藏着这么多年的法器相比,渡魂镯算个什么东西? 到时取了里面的法器,再杀了裴暄之,又有谁能查到她头上? “云书,你去外面守着。” 蔺云书脸色变了变,轻声唤道:“师母……你我如今,还不能彼此信任吗?” 楼绾随意安抚道:“乖些,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人跟来,我只放心将后背交给你。” 蔺云书立即展颜一笑,“那我去了,师母有事唤我。” 他刚一出去,楼绾便结起一道结界挡住洞口,看了一眼面色苍白发青,濒于生死之境的裴暄之,这才取出魂珠,在周围洞壁上寻来探去。 一路沿着洞中小径走了许久,手中魂珠忽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微光,在一处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投射处一面大门的影子。 那虚幻的大门最中心处,果真是一个环形模样的光影。 她正要去拉裴暄之过来时,却突然腹上一痛,“哗啦”一声,满腹脏器坠掉在半空。 身后蔺云书凑上来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说道:“看我这记性,总记差事儿,师兄师姐们是我剖的,裴暄之问出了渡魂镯的事,他都来不及动手,我便先将那些废物帮你除了。 ” 楼绾大张着嘴,暗红的血水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蔺云书见了不禁深情地看着她,“我能杀妻献子于你炼制驻颜丹,只为了能同你交颈而眠,你怎么就以为我这样献出的忠诚是最可信的呢?你是赢了我夫人,却赢不过我啊。” 蔺云书掉了两滴眼泪,仰头说道:“青娘,看看,我替你和儿子报仇了。” 说着拭了拭那若有似无的眼泪,夺下魂珠一脚将楼绾踢开,面无表情地照地上人脑袋踩了两脚,等足下头骨碎裂,才放心地转出小径去寻裴暄之。 裴暄之面色发青,正翻身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干呕着。 蔺云书嗤笑道:“裴暄之,吐什么吐?你夫人的孩子怀到你肚子里了?呵,你这种人,跟我是一样的,你还矫情什么劲儿?” 裴暄之呕得舌头发硬,哑声说道:“在下怎堪与蔺兄相提并论。” 蔺云书屈膝蹲在他身边,握着他颈间的金项圈一把将他提起来, “咱们交情这般深,等你死了,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夫人的,每年清明,我们会带着孩子们给你烧纸的,你说我同你夫人是生几个好呢?” 裴暄之被半吊在项圈上,勉强用冻僵的腿站着,凉凉地说道: “我这次出来,就是因为我夫人与我成婚后已经开始下山问世了,不好她救我一场我倒要拖累她,所以……先把你们处理干净,我才能安心。” 一阵风拂过,蔺云书睁大双眼。 下半身还站着,上半截身子却已骤然落地。 裴暄之灵脉被封,又没了支撑,忽地摔倒在地,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哭灵刃用一次耗损太过,他根本管不上这些,飞速爬到蔺云书身边,抽出那柄定亲时得的袖里刀,咬牙豁开了蔺云书的脖颈。 鲜血飞溅到他脸上、身上,他过分地冷静,继续照着蔺云书身上几个大脉皆一一豁透。 这才取了魂珠继续往前爬,爬到楼绾尸体处,用魂珠照了照,照出大门的影子。 他刚想将渡魂镯放上去,最终还是忍下了这一时的冲动,转身爬出去,把蔺云书死不瞑目的上半身拖过来靠在洞壁上。 他倚着墙壁爬起来,取下渡魂镯,握在蔺云书手上,将渡魂镯扣到那圆环光影处。 蔺云书的上半身瞬间被洞壁吸了进去,洞壁里传出一阵尸骨搅碎的声音。 他心口一寒,迅速用袖里刀撬下渡魂镯收好。 他原本可以在马车边动用哭灵刃杀了他们,虽然他自己也会因此受到反噬,但倒也值得。 只是他更想知道楼绾到底要用渡魂镯做什么,所以才特意被他们抓住到此一观。 现在看来,不知楼绾这蠢货的脑子里被谁给倒了一缸浆糊,竟敢去碰如此邪诡之物。 他唇边的血越流越多,他收好魂珠,脱力倒在地上,雪衣和斗篷上不知都沾着谁的血。 他稍微休息了片刻,尝试冲开灵脉封禁,终不得法。 可不知为何,藏宝囊中的魂珠忽地飞了出来,在洞中四处飞舞着。 浮光照啊照,在他身体下方又出现一道门的虚影,他腕上的黑玉镯正触在那圆环光影极近的地方。 裴暄之如遭雷击,猛然蹒跚着爬了起来,握着袖里刀,迈着两条僵硬的腿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洞窟。 双腿麻木地也不知跑出了多久,许是最后竭了力气,他忽地颤颤巍巍地停下脚步,猝然低下头,捂着胸口抽搐着呕出一大口血。 热血渗进雪地里,逐渐化成一个深深地血窟窿。 他随手用沾了血的衣袖擦了擦唇边血迹,弓着身向前走了两步,双腿一软,直接扑进地上厚厚的积雪中。 这一摔呛了口血,他挣扎着从雪里撑起上半身,低着头不停地咳嗽着。 北风呼啸而过,束发金绳垂在他两鬓边打着旋儿,时不时抽在他脸颊上。 他只顾着咳嗽,双眸凝如寒冰,倒也没精力再去撩走它们。 忽听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回头却见已死的楼绾浑身都散着带着血气的魂珠幽光,顶着破碎稀烂的脑袋追了出来。 此事已完全超出他的计划,他如今只想着怎能活下去,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再站起来,只能咬紧牙关,十指扣着雪地往前爬。 突然被攥住脚腕,他心口一凉,终于有力气爬起来跪在雪里,一边想要起来,一边再次召唤哭灵刃,也因距离上次使用时间太近,唤不出来了。 他心底顿时生出无限不甘来,万般挣扎地活到这个年岁,难道要就此身殒荒野吗? 正不甘愤恨间,忽地一阵刀风刮过,热血喷溅,他怔怔地回头看去,楼绾的尸身碎裂着倒在白雪之中。 魂珠被一股明亮的火光包裹,片刻间,就被烧出数道裂痕,破碎于地。 漫天大雪中,裴暄之衣衫凌乱,鬓发飞扬,冻得通红的手握着袖里刀,满身是血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缓缓收回目光,仰着头看着那抹隔着茫茫大雪,掐着焰火法诀,单衣御剑而来的雾粉身影。 那道身影落在他面前,问了他许多话,他似乎都听不见,只怔怔地看着大雪中她的脸庞,全然忘了自己会说话。 颜浣月从雍北寻来,寻到的只有一辆碎了门扇的马车,登时满腔焦急后怕,捏着他的半根头发追了一夜才追到此处。 没想到一见他就是满身的血,身后还跟着一个碎了脑袋的怪人。 这会儿他还就这么跪在地上,冻得脸色发青,两眼发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颜浣月想他许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便不急着问话,屈膝半跪于他身前,抬手拂开他眉眼长睫间的雪花,轻轻摩挲着他冰凉的脸颊,温声安慰道:“暄之,别怕,我在。” 裴暄之骤然脱力,倒在她身上,埋首于她颈间,贪婪地嗅着这令人心神安宁的暖香,有气无力地呢喃道:“姐姐,我好冷……” 话音未落,就已安心地阖上双眸,身体一软,滑到她胸口处,彻底晕了过去。 颜浣月紧紧抱着他,慌忙取出几颗丹药喂给他,用灵力帮他顺下丹药。 她搂着他不停地擦着他脸上的血,看着有血丝从他唇角流出。 她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解下身后束着长发的赤色发带,从中间一分为二。 一半缚在他双目上,一半绑住他的双手,如此,才将他抱起来走进那小黑匣中。 傅银环看着她裹着风雪,披散着长发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进来,等看到那人蒙着眼睛的脸时,他怔了一下。 裴暄之…… 她竟然也打算杀裴暄之? 傅银环还来不及多想,就被她用长钉钉住了四肢,封了咽喉。 他被剥了灵根,而今为凡铁所伤,不免面色狰狞,冷汗淋漓,忍着剧痛,连蜷缩四肢,呼喊一声都做不到。 却见她掐诀涤净了裴暄之身上的血迹,将靛蓝斗篷裹紧,又取了一件斗篷好生加盖于其身,用灵力帮他温体。 原来不是要杀裴暄之。 傅银环咬牙看着,这原本是他该有的待遇,重来一次,却被这这心机深沉的魅妖夺了去…… 第40章 幻梦 颜浣月盘膝坐在裴暄之身侧, 将他身上封住灵脉的禁制冲开,而后将自身灵气缓缓灌入他体内。 只是她的先天灵气太足,裴暄之又生来灵脉薄弱, 体内两股灵气交织,不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 他浑身颤抖, 闷哼了一声,眉心紧蹙,迷迷蒙蒙地轻声唤道:“浣月……姐姐……我好难受……” 被钉穿手腕的傅银环冷冷一笑, 这魅妖就是善惑人的货色, 平时雪衣加身,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原来背地里就是这么装乖卖痴的, 真是什么时候都遮不住骨子里那点天生的邀欢讨利的魅态。 难受? 呵,就这点疼倒也好意思哼哼唧唧地嚷嚷, 这黑屋子里真正在挨疼、受苦、流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人是到底谁? 他今日原本早已受了刑,若不是颜浣月要带裴暄之进来,怕裴暄之听到锁链的响动,他根本就不必挨这四钉! 这祸害旁人的魅妖, 当真该死! 颜浣月并没有管裴暄之的呢喃, 继续用灵气帮他恢复。 半醒未醒间, 裴暄之似乎仍处在那荒野之中独自忍受着身上的痛楚。 记忆里御剑而来的人似是一场朦胧的幻梦, 他想挣扎, 却被无名的威压裹得紧紧的,手脚皆没了气力,终究挣脱不开。 他眼角的泪水逐渐洇湿了覆在双眼上的赤色发带, 又顺着发带边沿蜿蜒流淌到鬓边,他压抑着呜咽之意低声呢喃道:“姐姐……你没来救我吗……” 颜浣月收回法诀,再给裴暄之喂了一颗丹药用灵力送下。 隔着斗篷轻轻拍着他的胳膊, 垂首到他耳边温声安慰道:“救你了,好了,安心睡吧。” 裴暄之挣了挣被缚的双手,低声呢喃了句:“浣月,我的手也僵了……” 说罢就彻底沉沉睡去,没了动静。 傅银环想杀人。 但杀人是一件极讲究的事,若想不被发现不被追查,就要多做许多事来清理痕迹。 他自认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也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每一次动手所取性命都是能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他的。 但今日,他单纯地想要这不知廉耻的魅妖死。 呵,女人是不会喜欢这种体弱多病还身娇体软受不得疼的废物的,这样的男人能扛住几分消磨? 颜浣月只是年纪轻,没见过世面才会甘愿守着个无能的废物…… 傅银环的目光落在静静盘坐于地的那抹雾粉色背影上,她乌黑柔顺的长发遮盖着单薄的后背,软软地垂落在地上雕刻着符篆的黑木上。 他前世曾摸过这头长发,是她试图逃走时,攥着这长发将她拖出了云京城外的那片雪夜深林。 他只是忘记了雍北山下那一日的心动,而后的一切,原不该发生。 他的记忆不应在这时回来,而该在她同虞照成婚那夜记起,在她追着虞照和谭归荑去了深林之后将她带走好好照看。 或者…… 今生今时今日一切都还未发生,原本该是上天眷顾,他可以一步一步接近她,得到她,选择一个与前世全然不同的结局,可为何偏偏让她提前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上天对他为何永远都是不公的?。 颜浣月轻轻拂开裴暄之脸颊旁被冷汗黏着的几丝鬓发,将好奇凑过来的胖老鼠驱赶到一旁。 等他体内的灵气开始正常运转,丹药也逐渐发挥效用之后,他在睡梦中的神情逐渐轻松了许多,额上也不再冒冷汗了。 颜浣月这才燃了一支安魂香,为防他在中途醒来,又掐诀施咒令他足以多昏睡一会儿。 对于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法诀,裴暄之昏沉得彻底,倒也毫无抵抗意识。 颜浣月手伸进盖在他身上斗篷,摸索着将他双手解开,帮他把手上的泥土用灵液洗干净,又给手上伤处上了药。 而后重新将他的双手放回去绑了起来,径自起身出去,在山中探看了一番。 除了见到一具半的尸首,就再也没看见什么。 她未在此地多做停留,带着小黑匣御剑往附近的城镇去…… 血从傅银环被钉住的腕间滴滴答答往下落,他被束缚在角落里,静静地打量着不远处横躺着的人。 魅妖的容色自不必多说,只是尚且年少。 前世他见裴暄之的最后一面,是天衍宗幽暗的刑堂之内。 早已过了弱冠之年的裴暄之坐在他面前的高椅上,一身雪衣流映着烛火微光,手上轻轻拈着一个白瓷药瓶,略一抬眸,淡淡地说道: “这药的材料你是如何得来的?” 吱吱吱,吱吱吱…… 胖老鼠又好奇地凑到昏睡的裴暄之身边,傅银环在心底暗暗催促着,去咬断他的脖颈吧。 可那胖老鼠像是嗅到了什么危险一般转身就跑。 没一会儿,颜浣月从外面进来,给老鼠放了点儿吃的,又俯身将裴暄之抱了出去,不曾多看傅银环一眼…… 裴暄之闭着眼睛,鼻尖萦绕着颜浣月身上的馨香。 她冰冷的指尖隔着衣裳轻轻划过他腹部,时轻时重地描画着一道他熟悉的符篆。 他微微颤抖着,感受着那磨人的描画,预测着她一笔一划将会抵达何处。 可最终那几次始终没有到来。 她每次刚刚描画到下腹处,就无情地又重新从头开始勾描,一次又一次,无尽堆积与期待之下得来的都是一场空。 他不知道想要什么,却分明清楚没有得到全部。 他仰起脖颈,修长十指攥紧身下被褥,喉结上下滚动着,强行压抑着泪意,呜咽着说道:“浣月……姐姐……写完好不好……写完好不好……” “裴师弟?写什么?” 裴暄之的梦戛然而止,似被北风突然折断的枯枝。 他忽地睁开眼,正是黄昏时分,窗外风卷着雪呼啸而过。 屋里烧着炭火,暖和馨香。 他身上盖了两层被子,压得他身上有些发闷,腰腿处隐隐有一阵一阵的麻意荡来。 颜浣月正端着碗冒着热气的粥立在他床边,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方才模模糊糊地说要写什么?” 裴暄之眨着一双漾着春水的眼眸错开视线,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没什么,梦到在抄书而已。” 颜浣月轻轻搅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粥,不甚在意地说道:“如今还有伤在身就别想了,将来回去有抄不尽的时候。” 裴暄之敛眸,许久,低声说道:“是我的错,那样不好。” 颜浣月放下手里的粥将他扶起来,给他披了一件斗篷,顺手将兜帽捂上。 他就倚着两个软枕靠在床头,像是被抽了支架的风筝一般软软地耷拉在那里。 他低着头,兜帽遮挡住他的脸,也看不到他这会儿脸色如何。 颜浣月将那碗散着热气的粥递到他身边,他伸出苍白修长双手来,青筋越发明显,那双手也颤颤巍巍。 黑玉镯挂在腕间,使得白与黑都显得有些刺眼。 颜浣月端着碗坐到他床边,建议道:“再坐起来一些,我喂你。” 他径自收回双手,而后一动不动。 “暄之?” 裴暄之动了动,半晌,缓缓抬起头来。 随着他抬头,颜浣月的呼吸微窒,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底还未散尽的薄怒夹杂着委屈,熏红了眼尾。 他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对不起,颜师姐……我有些头疼。” 颜浣月笑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等喝了粥再休息一会儿,我请小二烧水,等入夜了你起来沐浴。” 冒着热气的粥递到他唇边,颜浣月吩咐道:“张嘴。” 他便启唇含住瓷勺边沿,随着勺子的倾斜,一阵暖流淌入口中,他逐渐扬起头来,下意识地吞咽着粥,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 颜浣月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觉得他这会儿眼神有些懵,恐怕还没缓过神来,想等他再休息一会儿后再问问昨夜的情况。 灵驹带着马车一路追到这里来,被众人围观,她前去将灵驹安顿好。 等她入夜前回来时,裴暄之果真恢复如常,散着半干的长发,穿着一身新换的衣裳坐在桌边看书。 见她回来了,便起身行了一礼,说道:“这次多谢颜师姐了。” 颜浣月说道:“不必如此客气,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暄之踱到她身后将门轻轻扣住,闲闲地说道:“以前得罪的两个人,原本是要教训我的,谁知他们内里先为了那颗珠子闹了起来,我便跑了出来。” 颜浣月想到被她毁了的那颗珠子,问道:“你可知那是什么珠子?” 裴暄之立到桌边倒了杯热茶,拉开椅子,说道:“我只顾着逃命,也不知那珠子是什么……师姐先坐。” “多谢。” 颜浣月坐在椅上,问道:“那你可还有得罪过的人?” 裴暄之摇了摇头,挪过一张椅子挨在她左侧坐着,伸手越过她取过放在她右手边的茶壶, “我不怎么与人交恶,应是没有了。” 他沐浴时不知是用的什么,这会儿靠得近了一下,他身上清淡的香气亦缭绕开来,沁人心脾。 颜浣月嗅着那香,拈着茶杯抿了一口,不知他原本的魅香与此有什么区别,总之倒是很好闻。 正思想间,却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一路往长安去,还有许多风景,师姐以往不怎么往这边来,我们可以到处看看。”《 》 40-50 第41章 共处 颜浣月拈着茶杯, 隔着缓缓升起的水雾注意到他颈间规规整整的两重交领衣缘。 内里一重是素白,外面一重掐着点儿金色的边,都是熨压得薄薄的细绢面料。 一看就知衣衫偏轻盈一些, 与他平日秋冬时恨不得裹上四五重锦衣御寒全然不同。 她随口劝了句:“暄之……把斗篷披上吧,这身衣裳有些单薄, 莫要着凉。” 裴暄之看着身上的簇新的暗纹云袍,若无其事地帮她再添了些热茶,解释道: “房间里炭火烧得热, 我才沐浴过有些闷, 一会儿就到床上去……对了,师姐订了几间房?若是钱不够, 我还有。” 颜浣月抿了一口热茶,只觉身上暖和了不少, “不必,这小镇不大,就这么一家客栈,拢共才五间房, 我来时正好剩了两间, 倒也幸运。” 裴暄之捏着茶杯看着她, 眸中映着烛火, 淬着几分笑意, “是,着实幸运……说来也是一直有幸受师姐所助,我如今才好了许多, 若是不在大风天气,也已不甚咳嗽了,夜里更不咳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心契能帮你修复薄弱的灵脉,你的身体也会逐渐好起来,虽不知心契能帮到何种地步,但只要你别再受伤劳神,过段时日会更好一些。” 说着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裴暄之的身体已是没什么大碍了,也是该她回去打坐的时候了。 如今收拾了一个傅银环,能明显感觉她的焦骨对此比较满意,体内的先天灵气已逐渐与吸入灵海中的天地灵气相融。 这一路也正是拓展灵海灵脉的好时候,此前成婚之日掌门给的一匣五行灵石亦会对此有诸多助力,幸亏她一直攒着,没有提前用。 她心里念着其他事,仰头将茶水饮尽,给他留了一张传音符,起身道:“暄之,你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你用传音符,我就过来。”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送她出门,等她刚刚踏出房门时,他立在门内轻声说道:“颜师姐,早些休息,若有事也用传音符唤我,我就过来。” 颜浣月随口说了句,“好。” 便伸手帮他将房门关上,转身回到自己房中,洗漱沐浴过后盘膝坐在床上,吃了一颗守元丹,一颗止痛的缥缈丹。 将装着灵石的匣子打开放在身前,《运灵缓止篇》牵引内外两重灵气在体内一遍又一遍流转。 几息之间,拓宽灵脉的镇痛逐渐袭来,一层冷汗瞬间覆满全身。 飘渺丹的药力也被这镇痛激了出来,令她能够较为和缓地继续拓宽。 拓宽灵脉如同洗脉涤髓,脱胎换骨之事必须时常着紧用力,永远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否则就算有成千上百具肉身都不够放烟花的。 识海内,五行之相变幻不停,相形相生,倏而共存。 青绿色的藤蔓燃着火依偎在她怀中,带着她在水潭中荡漾游曳,无尽尘土落入潭中将她封存。 在燃着木之生气,水之沉静,土之伏藏的薄火中,她似乎化作了经受漫长淬炼的本命横刀,也或许,她自己就是刀。 她静静地闭目待在泥土中,不断吸收着五行之气,随着天生灵气的融入。 这火越烧越大,烧裂了逐渐龟裂的泥土,忽有一阵潺潺小溪流过,洇息了过分的火势,也为她带来一丝清凉。 颜浣月睁开眼,窗外已至清晨,雪不知何时停了,几只鸟雀正在窗外叽叽喳喳。 其中有好事者,竟立在外面窗沿上“咚咚咚”地啄着窗户想一探究竟。 她过去推开窗户,两只羽毛蓬松的胖麻雀忽地飞到院中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 而后在枝条间蹦来跳去,眨着黑豆豆眼,挥着小翅膀气愤地“喳喳喳”,痛斥着她的冒犯行径。 梧桐树下的积雪小院里,裴暄之正从灵驹马车上下来。 见她开了窗,便拢着斗篷立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她,吐着薄薄的白雾微笑着说道: “颜师姐,早,车厢门扇修好了,饭菜在我房里,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说着几步就进了屋檐下。 颜浣月阖上窗户,数了数匣子里的灵石,大约只吸收了水、火两颗。 收拾好灵石后,洗漱了一下去了裴暄之房间。 刚一推开门,一阵饭菜的香气就漫散过来,她到桌边桌下,见桌上都是些寻常菜色。 她记得昨日店家说家里做饭的老爹嫌冷,撂挑子不干,回乡里睡大炕猫冬去了,近来她跟伙计成天开水泡馍的,两张嘴都顾不上了,所以不包饭菜的。 昨日清晨她来时,那店家正拿簪子剔着一颗几乎快要剔透了的核桃吃,一见她抱着裴暄之进来,当场瞪大眼睛,赞道: “妹妹,有把子力气啊,这搁哪儿劫了个漂亮小郎来?医馆在隔壁,你走错了。” 正想到此处,外间木质阶梯一阵脚步踏过的微响,不一会儿,裴暄之推开门从外面进来。 颜浣月问道:“你做的饭?” “嗯。”裴暄之在门边洗着手,闲闲地说道:“早晨起得早,见外面许多铺子没有开门,便买了些菜回来,借用了店家的厨房。” 颜浣月起身到小火炉上的小锅里盛了两碗粥端到桌边,“辛苦你了,过来用饭吧。” 裴暄之饭量猫儿一般小,颜浣月见他半碗粥都喝得艰难,磨磨蹭蹭勉强解决完那半碗粥,就再也不肯动筷子了。 昨夜饿时,喂他的那碗粥倒吃得挺快,一点异常反应没有,想来不是胃太弱容不下一碗粥的问题。 她问道:“当真吃不下了吗?你这样如何恢复?” 裴暄之闻言又去盛了小半碗粥,坐在她旁边一点一点抿着,抿一口,累了一般歇几息。 看得颜浣月真想给他灌进去,最终还是默默地斥责着自己这过于残暴的想法。 刚用过饭后,门外伙计敲门道:“小郎,我家店娘子让我来收拾碗筷,说你们不必管了。” 颜浣月过去开了门,伙计见了她,便恭维道:“姑娘家弟弟手艺真不错,这么久,我跟我们家店娘子才借您光吃了顿正经早饭。” 颜浣月说道:“您客气了,多谢你家店娘子愿意借厨房。” 伙计抱着个木盆进来,笑呵呵地问道:“你们到哪里去啊?” 裴暄之将收拾好的碗碟放进伙计拿来的木盆里,含笑说道:“我们夫妇二人去长安看看。” 小伙计有些好奇他们既然是夫妻,为何还要了两间房。 但是客人的私事这也不好去打听,便说道:“长安好啊,听说年时很热闹。” 说着又想起一件事儿,问道:“原不好白吃一顿饭菜,我方才去给你们那马儿喂草料,它怎么还不吃啊?” 裴暄之笑了笑,说道:“啊,你不用管它,我早晨喂过了。”。 走时店家颇为热情地给车里塞了一篮核桃,请他们将来再来小镇上逛逛。 车马不稳,路途迢迢。 颜浣月盘膝坐在车厢的软垫上闭目打坐,一旁裴暄之执着一册书靠在车壁上看着,不时便直起身往小桌上的一片画着符阵的纸上添上几笔。 等到晌午时,马车行过无人的乡间小道。 颜浣月忽地睁开眼,见车厢内只剩她一个人,心里骤然一凉,还来不及放开法诀,便已疾声唤道:“暄之!” 车厢门被打开一条缝隙,裴暄之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她,笑眯眯地说道:“颜师姐,我在外面剥核桃呢。” 说着推开半扇门进来,彻底将门扣好。 随手将手中一篮子核桃仁放到小桌上,解了斗篷,敛着雪衣坐在她对面,取了一块素帕缓缓地擦着手,“出去透透气,正好剥完,师姐尝尝。” 颜浣月阖眸散开指尖子午诀,这才睁开眼睛倒了杯热水给他,说道:“我还以为你又被谁抓走了。” 裴暄之拈着茶杯,懒懒地靠在车壁上瞧着她,唇边噙着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师姐放心,我没仇家了。” 说着咳嗽了两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坐起身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沉吟道:“之前弄丢了师姐一副耳坠,心里过意不去,路上买了三副,不知你喜不喜欢。” 颜浣月接过他手里的小锦囊,倒出来一看,一对玉珠的,一对小金花,一对银色铃兰。 这小子倒很会挑东西。 颜浣月笑道:“多谢,确实好看。” 裴暄之上身略往前倾了倾,低声说道:“那师姐戴上试试。” 颜浣月原本想到长安再说,可又一想,这是他特意买的,便拿起一对玉珠耳坠往耳洞上挂去。 没挂上。 裴暄之轻轻凑过来跪在她身前,接过那只耳坠,温声说道:“这针太粗了,不好戴,我换一换再给你。” 说着悉悉索索几下,而后凉凉的银针透过耳洞。 他虽擅自帮她戴了,却像只是顺手一般,沉敛着呼吸,强行压抑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没有碰到她一丝肌肤。 颜浣月鼻尖咫尺之外就是他的衣襟,他身上清淡微弱的冷香又从重重叠叠的衣领间氤氲而来。 虚虚缈缈,似有还无。 她实在忍不住仰头往他脖颈的方向嗅了嗅。 裴暄之瞬间退回原位,顺便将压叠得极规整的几重交领再掩了掩。 他始终一脸澄澈,似乎从未意识到她会嗅到他身上的香气,也从未察觉到她仰头轻嗅的细微动作。 他只从袖中拿出一面小银镜递给她,轻轻咳了一下,于是声音略有些沙哑,“戴好了,师姐看看。” 颜浣月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笑道:“不错。” 第42章 苏薛之迎 晌午时到一处乡野小店用了点吃的, 颜浣月便上车打坐,运灵适应着稍加开拓后的灵海灵脉。 直到下午天色擦黑,也还未走到有人烟处。 木轮偶然压过道上枯枝, 喑哑寸断。 裴暄之从书中抬眸,借着摇映的灯火, 他的目光全然落到她身上。 水洗过一般清澈的眼眸里全是她已遁入修行,不理外事的模样,宛若一尊白玉塑像, 无喜无悲, 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他曾经以为她因新婚夜魅香所惑昏了头脑, 对他生了几分好感,可如今看来一切皆是自以为是。 无非是他自己先心生杂念, 或许是在新婚夜,或许是在散香时,或许是在悄然谷下,也或许在这些之前。 但他不愿承认, 才会观人若己, 觉得是她对自己有几分不一样的在意。 向来事事皆事事, 遮眼虚妄多由心。心尘不扫事拂净, 无掩无遮见往今…… 颜浣月睁开眼时, 窗外已四野昏黑,裴暄之正对着灯烛起盘,结合四季天盘星宿变换, 重新修改着一处符阵的排列。 颜浣月散开之间法诀,看了一眼天色与周边环境,问道:“灵驹不曾停下?” “嗯?” 裴暄之抬头, 眼底春水中倒映着点点火光。 他似是看了大半日的书尚且还有些朦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天色,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看来今夜我们要露宿荒野了。” 说着出了车厢给灵驹喂了丹药,马儿停在小道旁,静静地咀嚼丹药。 颜浣月从小桌下拿出一匣点心,又热了茶水倒了两盏,问道:“如今到哪里了?” 裴暄之阖上门,回道:“还有两日就快到咸阳附近了,过了咸阳,不过半个时辰就是长安。” 颜浣月想着今夜只能先稍凑合一夜,今日运灵一日,一息间五行之气稍有增长,运转合宜,等几日之后可以继续尝试拓展灵海灵脉。 明春大试将近,她自然想要与前世不同,今生得以拜入内门。 况且同虞照的天碑排行之间,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裴暄之坐在她身边一点一点抿着热茶,颜浣月看着他鬓边垂落的明晃晃的束发金绳,忽然想起一件事。 “若不想在咸阳停留,等经过时,我们就绕着走吧,否则,就需要给苏氏递信,劳烦叨扰他们,恐怕一时也不好离开。” 裴暄之说道:“师姐放心,我正是如此打算的。” 夜里睡下时,颜浣月掐了清净法诀给二人略做清洗。 她嫌车里阵法缘故本就热,便将两张被子都让裴暄之盖着,熄了灯火,自己合衣背着对着他躺在新铺的薄褥上,吃了一颗守元丹。 许久,随着她几次梦中翻身身,她那头浓密柔顺的长发铺在软枕上,直散到他锦被边沿处。 黑暗中,裴暄之静静地睁着一双眼眸看着她模模糊糊的轮廓,嗅着她身上丝丝缕缕的馨香,整个人石化了一般纹丝不动。 小金狸莫名从锦被中钻出来,躺在颜浣月的长发上,在薄褥上欢快自在地滚来滚去,“呼噜呼噜”地呼吸着,让整个毛茸茸的小身子都能蹭到她的头发。 没一会儿,又不满足,试图往她身上钻。 裴暄之怕它惊扰到她,一手伸出锦被攥住它的后腿,就算挨了几爪子也不放手。 小金狸也知道不能出声,彻底瘫着短短的四肢趴在她长发上,小脸埋在她长发间蹭啊蹭,两只毛乎乎的前爪捂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委屈了起来。 颜浣月梦中略醒了片刻,低声唤了句:“暄之,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梦话了。” “哦……” 裴暄之一把将小金狸拖回来按回心口,指尖在被沿外停留许久,终是抬手将她的长发盖入锦被,轻轻阖上双眸,安静地嗅着那长发与他身上的冷香揉在一起的气息,心无旁骛。 可按进心口的那只金色狸猫恐怕实在不由他管了,疯狂地抓挠着它的牢笼,催得他心神动荡,呼吸不畅。 半梦半醒间,他躺在迷离的月色下,那冰凉的指尖渗着薄寒,轻轻在他腹上描画着一道符篆。 他轻轻捋着她的长发,忍不住颤颤巍巍地将腰腹往她指尖送了送。 最后几笔,她再次无情地骤然停住,冰凉的指尖滑进他脖颈交领间,凉凉地说道:“既然止不住,那就解了衣裳画吧……” 忽地身上一凉,他呼吸一窒息,情不自禁地呢喃了句:“浣月姐姐……别……” 颜浣月直接照他手上扇了一掌,气恼地说道:“你攥着我头发干什么?” 她清晨醒来一起身,头上一阵痛楚传来,转身一看,长发已没入他锦被之中,掀了被子才见他紧握的十指间全缠绕着她的头发。 果然,就算是夫妻,睡在一起就是会有许多麻烦不便之处。 裴暄之躺在锦被间眨巴着迷蒙的双眼疑惑地看着她,等逐渐清醒后才默默松开手,帮她捋了捋头发,说道:“对不起,我睡着之前没攥你头发……” 颜浣月着实是强行忍住了一睁眼就想锤他两拳的冲动,但没忍住第三拳。 她一把将两重锦被捂在他身上隔着被子锤了一拳。 裴暄之闷哼了一声,咳嗽道:“你一大早就打我……” 颜浣月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道:“我一起身头发都快被扯光了,我每天这会儿神魂不正常,简称有病,随时发疯,你最好别跟我说话。” 裴暄之掀开被子坐起来,揉着手臂看着她,许久,自己爬起来将锦被薄褥叠起来装好,把小桌摆出来点炉烧水煎茶。 颜浣月半跪在锦垫上,将长发都捋到身后,在肩膀附近绑上发带,任长发蜿蜒到地上锦垫处。 裴暄之憋着不敢说话,许久,轻声问道:“师姐为何从不将头发扎到头顶呢?” 颜浣月起床激起的怒火已稍有平息,只说道:“扯得脑袋疼。” 他一边吃着清心丹一边微微晃了晃自己刚高高束起的马尾,说道:“我这就不疼。” 颜浣月掐了两个清净法诀,凑到桌边警告道:“你少炫耀,明早我压着你头发让你受一受疼。” 晨起茶事后,修炼读书依旧如昨,只是之后两日都寻到了落脚的客栈,她倒没能报复回来。 第三日清晨,灵驹绕过开咸阳,即将抵达长安时,颜浣月忽听远处一阵风声远道而来。 她迅速将车窗推开一条缝,向外窥去,见清晨朝阳外,数十人御剑而来。 堪堪落在了不远处的小道上。 为首的是一身着青缎锦衣的青年,远远拱手道:“闻听裴小郎与令夫人同归旧地,长安薛元年特来相迎,请共入长安。” 正翻着一页书的裴暄之指尖一顿,抬眸看了颜浣月一眼。 颜浣月悄悄阖上窗,回过头来,轻声说道:“没想到他们两家到了这种程度。” 说着推开车厢出去,迎着冷风立在车辕前,拱手道:“薛道友盛情愧不敢当,我二人本愿四处走走,无意打扰,还望薛道友不必劳心。” 薛元年笑道:“颜道友客气了,你们既到了长安,我薛氏若不迎,那真是太失礼了。” 颜浣月唇角噙着冷风,看着薛景年这位大哥,虽模样相似,但这心性,简直就不像同一家养出来的。 裴暄之披着斗篷躬身走出车厢,立在颜浣月身后,含笑说道:“薛道友,这排场我夫妇二人消受不起,怕折了道行,在下心里感激,等到了长安,寻你饮茶可好?” 薛元年若无其事地大笑道:“小郎不必多虑,这也不是特意摆的阵仗,原是这些人与我外出办事,恰好赶上你们回来,走吧,我帮灵驹引路。” 颜浣月说道:“实在不必劳烦……” 忽地一阵铮鸣从后方天空传来,一男子率先御剑跃到车边,取出一方准备好的木阶就已摆在辕边。 而后一行人落在车边,为首的男子恭敬道:“闻听裴小郎与少夫人在附近,咸阳苏行远特来相迎。” 苏行远高冠宽袖,衣带当风,捧着身后人交过来的置酒托盘立于车下,只恳切地说道:“小郎与少夫人既过咸阳,何不饮一杯家乡老酒,如此,我等也不算失迎少礼。” 见苏氏家主竟来了,薛元年负手立于槐下。 今日之行原本就是为了给从裴氏手中承继咸阳的苏氏,添上一个不敬裴氏后人的骂名的。 如今苏氏之人既然已到,他倒也不必要急头白脸上去争辩,太显着自己原有意图,事既不成,何妨做一个单纯的好客之人。 颜浣月没想到他们为了不给苏氏添事,特意绕开咸阳,最终还会有这么个场面。 一些小事都要挖挖陷阱,看来这相邻的两家,不对付的程度果然不浅。 裴暄之撩袍步下阶梯,转身去扶颜浣月,她却已先从辕边跃下,轻轻立在一旁。 苏行远看着裴暄之,含笑说道:“小郎上次回来还是与裴掌门一起,与少夫人大婚我也曾派人去过,如今既到咸阳,何不再回家里看看。” 裴暄之向苏行远行了一礼,伸手取过两只杯酒,交给颜浣月一杯。 又持酒向苏行远说道:“见过家主,晚辈只是与夫人去长安看看,并不想打扰你们两家,今日之事,是晚辈少虑了。” 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又接过颜浣月的空酒杯,放入托盘中,又行了一礼,道:“劳烦家主跑了这一趟,回程时晚辈自当再去咸阳拜见。” 苏行远与裴暄之接触不多,只是在裴寒舟寻回他带到宗祠录名那段时日见过。 记忆中他只是立在裴寒舟身后,并不多话,苏行远也拿捏不准这年轻的小郎到底是个什么性情。 可如今他没有提前递信,却也刻意绕开咸阳,若非薛氏来迎,原本这是一个极稳妥的选择,任谁都能看出他们并不想惊动两家。 就算如此,少夫人也婉拒薛氏之迎。 可见他夫妇二人虽年岁还轻,却行事周全,并非那等无知张狂之辈,故意要在此耍耍威风,给苏氏一个难堪。 恐怕他们也知道被当了筏子,这才不愿先与薛元年离去。 苏行远看着他二人欣然笑道:“那苏某就恭候二位回家了。” 说着朝负手立于槐下的薛元年说道:“贤侄,还请好生照料二位,一应花销,今日送到。” 薛元年行了一礼,道:“世伯客气了。” 往长安去的路上,颜浣月静静地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 当年苏氏原为薛氏家臣,只因薛氏某一任家主在逐魔期间,为了扶持一妾室的娘家立功,扣了为薛家卖命的家臣不少灵石药材。 那次若非薛氏内部率先软禁了家主,杀了那妾室,就差点失去所有家臣。 其中苏氏先人直接出走咸阳,不久天堑之战裴氏几近全族陨落,苏氏残部便接管了咸阳护生大阵。 这么日久天长,两家虽互不顺眼,这片地里,却也插不进第三方势力。 很快,马车便进了长安,薛元年按着裴暄之的意思将他们送回到陆家门口,这才告辞离去。 刚到家,就有家臣来报:“大公子,苏二公子的人来说,清理兖东那批新掘魔骸的人手不够。” “苏二公子原话是说:去问问薛氏家主,薛家这些年养没养出几个能在化魔之事上用得上的,选几个来凑凑人手。咱们二姑娘说派天璇二部的人去,问问您的意思。” 两家相争只能停留在私家小事的范围内,咸阳既然可以由裴改苏,那也可以由苏改薛。 但即便如此,薛家也从来不会在大事上与苏氏叫板耍手段,同样,苏家也是。 薛元年迎着寒风快步往正院走去,毫不犹豫地说道:“将天璇二部六部的人都派去,告诉他们,别丢我薛家的脸,做得比苏家的人干净,回来我有奖处给他们,薛家亦有。” 报信者恰是天璇二部的人,闻听此言心里一喜,有些事可以分文不取,但若事事分文不沾人首先活不下去。 人能做对得起良心与抱负的事,还可以因此拿到一笔酬劳,谁不开心? 那人答道:“是。” 又看了看他的面色,说道:“小公子也回来过年了,一听说您去接裴家的人,这就出去找同门了,跟您一前一后。” 薛元年脚步一顿,又转身大步往外走,蹙眉说道: “真不省心,人家这才回来与养父养母见面,我都不在今日登门,他这会儿倒跑去充什么贵客。” 第43章 棋局 无人驾驶的车马停到大门前, 陆嫣立在父亲身后望向随车马一道来的数十位锦衣青年,领头的一看便知是薛家的大公子。 车厢门扇被推开,她许久未见的“弟弟”披着一件靛蓝披风从里面出来, 又转身迎出了一个穿着浮纱单衣的少女。 少女单薄的背后,有赤绸发带因风飘扬, 一下一下,软软地拂在“弟弟”的衣襟前。 陆嫣看着裴暄之跟着那少女身后下了马车,又立在风中与薛家大公子说着什么。 她如今还是经常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这么多年, 关于裴暄之的许多事,她似乎都有些朦胧。 记忆中最真实的, 还是他小时候的事。 只记得很多年前,她才六七岁的光景, 还在任上的祖父离世不久,父亲科考又落了榜。 爹娘带着她、大姐和两个弟弟搬到外祖家乡下荒宅居住。 家里的仆人散尽,为供父亲继续准备科考,娘亲已经将家里的东西典当得差不多了。 那是一个仲夏的雷雨夜, 她被雷声惊醒, 想要去找娘亲睡, 行过腐朽的廊桥, 却远远见到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堂屋里。 那女子面覆白纱, 只是披着一身月白菱纱披风随意地坐在那里。 她肌肤皎洁若雪,眉目之间冶艳明媚,整个人犹如出水明珠, 让那老旧昏暗的堂屋也因她明辉熠熠。 纵是后来搬到长安,陆嫣此生也还未再见过一个比那女子更令她惊艳的人。 那女子怀里的婴儿白生生、粉乎乎的,安安静静地睡在襁褓中, 浅浅地呼吸着,不时皱皱小鼻子,打个小小的哈欠,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女子挥了挥袖,地上四个大箱子被打开,里面满是金银珠宝,她起身将襁褓放到桌上,轻轻捏着婴儿柔软的小脸玩儿,语调轻柔地说道: “既然你们夫妇二人如此心诚,愿意与我交换,那这四箱财物留给你们夫妇,我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们抚养了,叫他裴暄之就好了。” 阿暄身体不好,但自幼就很漂亮,可大姐和弟弟们都不喜欢他,却也总想方设法去扒他那大得能圈住他的金项圈。 那夜的事娘让她发誓不许说出去,所以大姐和弟弟们都不知道新添的衣裳饭食、束脩笔墨、仆从车马,其实都是阿暄的口粮。 娘也不喜欢阿暄,时常对着他一个婴儿斥责发火。 有时莫名就要拔下簪子扎他几下,将原本连啜泣都费力的小婴儿扎得哇哇大哭,娘才会恍恍惚惚地笑起来。 原先她不懂娘为何会这样,直到她看到爹书房里藏着一幅画像。 画的正是那夜抱着孩子坐在堂中的,阿暄的娘,只是她怀里的阿暄被换做了一束清荷。 娘照样每天温柔端庄地伺候爹读书,却把怨气都撒在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和一个孩子身上。 她十岁那年,阿暄四岁。 他是家里衣衫最破烂的孩子,比家里的看门狗地位还低。 家里的剩饭狗若不够吃,他也就没有饭吃。 那年除夕,她给了阿暄几个铜板,让他去买了五串糖葫芦,大姐、她、两个弟弟,一人一串,再分给跑腿的阿暄一串。 阿暄很开心,二弟都将糖葫芦吃完了,他还只是端详来,端详去,闻一闻,嗅一嗅,像小猫一般。 许久,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很是稀罕虔诚地伸出舌尖去舔糖衣。 可他还没舔上,那串糖葫芦被娘一把夺过给了二弟,一指指在阿暄眉心,将他掀翻在雪地里。 “贱人种子,少爷的东西你也敢肖想?” 她也只能像以前每一次一样,看着他红着眼睛地从雪里爬起来,毕竟…… 这家里的一切已经是她们家的了,她虽然可怜他,但也不想真的将什么分给他。 有人说他是一种很下贱的妖物,那种妖物最能勾出人心底的欲念,以此为欢。 虽听着很旖旎,但妖物到底是妖物,凶起来肯定很吓人,他若知道了真相,会不会真的抢走弟弟的东西呢? 娘的疯,三弟的失踪,跟他有没有关系呢? “颜师姐,这是陆二姑娘。” “二姑娘,这是我夫人,姓颜,名浣月。” 广阔明亮的明堂内,陆嫣忽地回过神来。 眼前的少女做了个灵修界的礼诀,轻声说道:“二姑娘好。” 陆嫣下意识学着她回礼,但却并不熟练,而后才反应过来,行了个万福,道:“颜姑娘……颜夫人好。” 颜浣月见陆家堂屋内的陆老爷陆科,大姑娘陆娥,二姑娘陆嫣,还有那小公子陆琛,虽都想要表现得热情一些,但终究也只能做到客客气气。 果然如裴暄之当日所说,这家待他不算太好,但想来应该也不至于太差,否则他恐怕连回这里都不想回。 陆老爷陆科略凑向裴暄之,问道:“阿暄,你看饭菜是摆到何处?” 裴暄之却问道:“怎么不见孙夫人?” 陆娥说道:“娘又发病了……裴掌门没跟你们一道回来吗?” 陆嫣看了她一眼,含笑说道:“阿暄,水云小院已收拾好了,舟车劳顿,你与你夫人稍去歇歇,接风宴摆在东轩处可好?” 裴暄之颔首道:“按二姑娘的意思就好。” 颜浣月跟着他在陆家走了走,整个陆家不大,一切却都很小巧雅致。 水云小院就是从东南处辟出了一点地方建了个单独的,很紧凑的小院子。 他们来时,院子里的随从正在院中潇潇竹林下在捡着被风吹落的几片竹叶。 一见他们,皆默然行礼,而后都退到檐廊下的一间小屋去了。 颜浣月走到大门内檐下,仰头打量着小院上空重檐叠瓦间的天井,看着方方正正的蓝天下悠然的竹枝。 含笑道:“你以往就住在这里吗?” 裴暄之说道:“住了些时日。” 颜浣月顺着檐廊走到东厢,轻轻推开门,见内里摆放着兰花,还用炭盆捂着热气。 一张木质横床上,摆着一个小几,上面放着一盘棋。 她过去拈起一只雪白的棋子,仔细看了看,说道:“芙蓉白玉子,你哪儿来的这么好的东西?” 裴暄之缓缓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耳畔的玉珠,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喜欢的话这次就带回去摆在房中,这会儿无事,要不要我陪师姐下一局?” 颜浣月将棋子放回棋笼里,负手坦然说道:“我不太善弈,就不丢这人了,何处可以沐浴?我去洗一洗。” 裴暄之带她去了正房后的一处小轩,里面正是热气氤氲的汤池。 他刚回转到东厢,坐在铺着锦垫的横床上,轻轻往棋盘上摆了两个棋子,院外就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快步跑过来敲了敲院门,说道:“快给裴小郎通报一声,薛三公子登门来访。” 他推开横床边面向内院的窗。 见院内的人刚从小房子出去将门打开,一身赤缇锦衣的薛景年身后跟着陆琛,就立在门外台阶下,开门的瞬间,恰巧与他四目相撞。 薛景年掐诀道:“裴师弟,少见,听闻你们到了,我特来看看。” 裴暄之盘坐在横床上,眸色清冷,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外面冷,我不便相迎,薛师兄进来坐坐吧。” 薛景年身后的陆琛着急忙慌地躬身抬手道:“薛小郎请。” 薛景年对着陆琛说道:“别给我来这套虚架子,我与你并非同门,不是来见你的,你不必急着恭迎。” 陆琛有些懵。 裴暄之手上拈着一枚棋子,淡淡地说道:“这里是陆家,陆家人不恭迎,薛师兄想令谁恭迎?” 薛景年仍旧立在阶下,目光往院内扫了一遍,问道: “颜浣月呢?不是说她也来长安了吗?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虽成了婚但也不是永远与人隔绝了,往后或许还会一同出任务,她第一次来长安,我带她在长安逛逛,你不会有意见吧?” 裴暄之垂眸看着棋盘,轻描淡写地说道:“颜师姐若愿去,我怎会有意见?” 薛景年闻言正要踏上台阶,忽地被人提了一下后颈衣领扯下了台阶。 薛元年在陆琛的陪同下立在阶下,拱手道:“裴小郎,在下与幼弟今日登门叨扰,实在失礼了。” 裴暄之临窗颔首行礼,道:“薛道友请来饮一杯热茶吧。” 薛元年一来,薛景年立即先蔫了二分,规规矩矩地跟在大哥身后进了东厢。 陆家父子令人上了茶水茶点,这才出了小院。 薛景年立在一盆兰花前,也不多与裴暄之说话。 薛元年见裴暄之才开始着手摆棋局,便直接坐到他棋盘对面,敛着衣摆说道:“小郎,切磋切磋,如何?” 裴暄之伸手清分了棋子,言道:“道友先请。” 薛元年笑道:“唉,裴小郎人真好,一开始就让我先行……” 说着也未曾打算客气,拈起白棋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 裴暄之避其锋芒,远远地落了一颗黑子。 薛元年见裴暄之起手就是极为保守的一子,心里有些诧异。 他见过裴暄之在长安与苏姮华的一局棋的棋谱,分明从一开始就杀伐果断,不留后路。 薛元年继续落子试探,裴暄之始终只守不攻,直到形成围合绝气之势。 裴暄之随手将黑子落下,波澜不惊地说道:“承让。” 薛元年笑道:“小郎这一局下得真手软,你离开长安时横杀苏姮华那一局,在下也曾见过棋谱,元年还以为你原该是个心狠之人呢。” 裴暄之抬眸,亦笑道:“苏师姐棋缓善谋,布局长久,才显得我棋狠,我学了她一些棋路,而今日薛道友棋狠,才衬得我棋缓。” 薛元年轻笑道:“那看来棋狠棋缓,小郎都有办法,不是个刻板之人,到了棋盘上很难令人揣测路数啊。” 裴暄之望了一眼窗外二人,起身下了横床,远远地看着,“是不是个刻板之人倒难说,但我向来只喜欢执棋、观棋,不太喜欢到棋盘上去。” 薛元年偶尔顺着他的目光瞟了眼窗外。 见薛景年不知何时敛息出了东厢,正堵着颜浣月在屋檐下说话。 而颜浣月面浮粉云,半绾长发,周身尚且带着水汽,明显是刚刚沐浴出来。 颜浣月并未理他,径自转身往正屋走,薛景年便习惯性地去拉扯。 薛元年瞬间脸色一沉,跳下横床,脚下随意蹬着丝履掠到门边,沉声唤道:“薛景年,你该回家吃饭了。” 积着薄雪的长安道上,薛元年始终阴沉着脸。 薛景年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大哥,他们在宗门时都不睡在一起,我……” 薛元年直接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一脚将薛景年踹进道旁堆起来的积雪中。 薛元年拂了拂衣摆,冷笑道: “不睡在一起跟你有关系吗?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令颜浣月倾心,背着他跟你好。你连偷都偷不明白,只将那蠢劲显得明明白白。” 薛景年爬起来拍着身上雪,亦冷笑道: “你只知道贪利图报,什么偷?你恶不恶心?她只是为恩义所缚,我喜欢她,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我要让她脱离了裴暄之与我在一起,我不在乎她有没有心契与我交换。” 薛元年嗤笑道:“你不在乎?人家稀罕你的不在乎吗?你做的事干净吗?我告诉你,你自己怎么想并不重要,可你若再如此丢薛家的脸面,我看天衍宗你也不用回了。” 薛景年不屑地说道:“你比我好在什么地方?你被韩师姐打得满地乱爬的时候,也没见你想起来薛家的脸面。” 蓦地,气氛一冷,薛元年冷冷地说道:“胜败乃是常事,被韩霜缨打败很丢脸吗?我尚且能与她一战,至于你?在家给我提鞋吧,还能赏你一口饭吃。” “薛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那也是我跟你二姐的,与你这种废物有什么关系?” “薛元年,你打压你亲弟弟,我教训你都不算以下犯上!” 说着直接飞骑到薛元年肩上,照着他脑袋锤了几下。 薛元年眼也不眨,面不改色地垂着手一边走一边惯着这幼弟。 这些年薛元年总觉得自己这个子没能长过苏二,是因为小时候架着弟弟妹妹到处乱逛的缘故。 今日一看自己还没裴暄之那个病秧子高,心里就已经怨起爹娘了。 薛景年坐在哥哥肩上撒了一顿泼,许久,枕在哥哥脑袋上喃喃道:“大哥,我喜欢她。” 薛元年袖手扛着他往前走,勾唇一笑,道:“阿弟,你急什么?等裴暄之死了不就好了?” “可裴师弟虽然有一半魅血,但已经有心契了,我也没想让他死,就……” 薛元年踏着积雪缓缓踱着步,安慰道:“再怎么他也活不过你,你若真能喜欢她喜欢到裴暄之死了,哥怎么也帮你得到她。” “但你若没个定性,非要去勾搭有夫之妇,人家若依了你,你过两天又换了人喜欢了,害人家做什么?” “大哥!我跟她才应该是最好的,小时候偷拿娘的首饰我都给她了……虽然她不要。” 薛元年说道:“叫大爷都没用,你不是此前去临江,寄信说起神都门一位姓谭的姑娘吗?既然那般盛赞她,不如年后有假时,请到家里来逛逛。” “我……我只是赞赏谭道友豁达通透、大方真诚的性情,可我还是喜欢颜浣月,等她懂事了,性子会改好一些的,我跟她……” 薛元年苦笑道:“阿弟,那是个人,没有你想要就能要的道理,你惹了祸回来还能骑在你哥头上耍威风,那对夫妻哪个过得比你好?” “你欺负裴暄之一个刚找到家的病弱之人要抢他夫人,欺负颜浣月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姑娘要勾她踏错歧路,你也好意思?换个人喜欢吧。” 第44章 挣扎 颜浣月放下半绾的长发, 盘膝坐在正房靠窗的小榻上,榻边案几上的净瓶里插着几只素净的青梅,室内一阵幽香。 她先回身推开窗, 向将薛氏两兄弟送出院门,回到东厢檐下的裴暄之说道:“那接风宴何时开始?” 裴暄之立在洒着金色暖阳的修竹边, 看着窗内她长发散落的模样,说道:“应是黄昏之时,师姐饿了吧, 我去给你先准备一些, 我们……” 颜浣月说道:“不必了麻烦了,东厢甚暖, 你先稍歇息一会儿,我借用一下你的正屋, 莫令人进来,若是有事,用传音符唤我便是。” 少年立在阳光与阴影驳杂处,神情始终平静和煦, 轻声回道:“哦, 好……” 这些时日裴暄之在身边, 都没空去看看傅银环, 真是失礼啊。 颜浣月掐了个结界遮住正房, 拿出刻满符篆的小黑匣,念动法咒踏入其中。 胖老鼠照旧窝在角落里悠闲地抱着木板磨着牙,身边一堆吃的都不足以再令它眼馋。 今年过得实在是太丰饶了啊。 颜浣月一进来, 它还是礼貌性地对这个伺候它的“仆人”抬了抬头,而后继续磨牙。 傅银环被钉了许久,身下的血汇成一片, 渗进匣内的符文中。 颜浣月记得以往走向他的位置只需要三步,而今似乎多出了半步的差距。 她退回去靠着一边墙用手测算了一下,似乎是多了那么半匝的距离。 她有些惊讶,随手解了傅银环身上的钉子和脖颈的禁制,含笑道:“真是意外收获。” 傅银环淤积在腔中的余血彻底吐了出来,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嘶哑着说道:“你的心肠比我想象的要狠许多,呵,这也算正道?用这种手段,你不会恐惧自己的冷血,良心难安吗?” 颜浣月拿出一柄细细瘦瘦的尖刀轻轻抵在他心口,漫不经心地说道: “人对善意的要求总是很高,恶人行恶,落泪即可成佛,好人再好,一样错事便是万劫不复,何为正?何为邪?世人难斩私欲,为免私欲横行,邻里间争抢厮杀,是以需要人以正符合大部分人生存所需的秩序。” “傅银环,杀你这种人,人人都可行,我不会良心难安。” 傅银环抿着干裂的嘴唇仰头看着她平静的双眸,忽而笑道:“天地,万物之盗;人,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①行我道,取万物与人为养,登至高之境,何错之有?” 颜浣月说道:“你忘了一句,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② 说罢撩裙蹲在他面前,手中利刃剜下他胸口一块肉,傅银环忽地低头咬住她的耳垂,将她耳上玉珠耳坠卸入唇舌之间。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一刀刺入他下腹之下,傅银环痛得面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却还无声无力地笑道: “你是第一个碰到我的人,可惜……前世,我不应该给你身上种药种,我应该给你种我的……” 颜浣月带血的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口中,半截舌头被血喷了出来。 傅银环冷汗涔涔,彻底疼晕了过去。 她掐诀挡了挡,傅银环竟然会有前世的记忆,难道是因为那次假死经历生死,是以才想起来的吗? 那之后的事,他肯定知道得比她多。 颜浣月想了想,还是拿出了一粒药喂给他,吊着这条命试着问些东西吧。 出了小黑匣,她擦洗了一下耳朵,继续盘膝打坐,运转灵力,训练着将先天灵气与天地灵气融合得更快速一些。 等到再次睁眼,已是黄昏欲晚,不知何时开始落起了雪。 她打开窗跪坐在榻上看着窗外。 这才发觉四面屋檐围起来的小天井下的那一小片竹林旁,立着个蒙着画纸的小灯箱。 暄之正拿着一只火折将那灯箱点亮,灯箱一亮,一只腾起前爪,威风凛凛地去扑蝶的小金狸瞬间欲然其上。 灯火昏黄边,飞雪从玄天飘舞而下,于竹林间簌簌洒洒,甚是清新雅致。 闻听她开窗的声音,裴暄之直起身立在雪下竹林边,静静的看着她,轻轻吹灭了火折, “颜师姐,孙夫人发病似乎有些严重,接风宴暂时搁置了,饭菜摆在东厢,师姐去用便是,我这会儿出去看看。” 颜浣月说道:“我也去吧,我……” 裴暄之有些疑惑地想要看清她长发遮掩下的耳朵,口中笑道:“不必了,师姐,孙夫人的病最怕见到不认识的人,先不要刺激她,好不好?” 颜浣月不知人家病症,也只能先听他的意见,说道:“那便如此。” 裴暄之拢着斗篷踏进屋檐,到窗边看着她,问道:“怎么丢了只耳坠?” 颜浣月说道:“洗澡时忘了卸,恐怕是掉了。” “那我再去买。” “不必了。” 裴暄之说道:“师姐记得用饭,我先出去了。” 长安人影窜动的旧东市,偏僻角落里一处荒废的店铺后院。 一双云履踏下老旧的木阶,撩起一阵轻尘乱舞。 他拿着烛台踏入地窖,驱使符纸推开一堆靠墙的杂物。 打开杂物后一扇落满灰尘的旧木门,被尘灰呛得咳嗽了两声,而后用素帕掩着鼻走进狭窄的通道中。 在曲曲折折,又数个岔口的通道内走了许久,这才来到一处平平无奇的铁门前。 符纸卷起门下的几枚旧铜钱,铁门发出一阵微响,缓缓打开。 内里灯火莹莹的小房间里,一个女子正在桌边认真地将黄纸剪成铜钱纸。 他带着微弱的烛光走来,那女子头也不抬地说道:“来得很准时,知道我急着要去陪在我妹妹坟前过年。” 裴暄之用素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将素帕收了起来,淡淡地说道:“恭喜廖前辈出关。” 正剪着黄纸的廖雨奴笑道:“讲这些无用的场面话做什么?那老不死的东西可收了我的铜钱?” 裴暄之将一个玉匣放到桌上,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缠了一半红绳的铜钱。 廖雨奴冷笑道:“想去天堑那边浪一回,那老不死的还挺小气。” 裴暄之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生让您出关了别惹事,以往名录的事已经查到了始作俑者,会逐渐帮您澄清的。” 廖雨奴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会在意那点儿声名吗?就像你会在意留着陆家上下的活口吗?” 裴暄之受不了这里的潮湿阴冷,忍不住以袖捂鼻打了个喷嚏,闷声说道:“比起一个正常的背景,对这种小事的忍耐力晚辈还是有的。” 廖雨奴笑道:“你强行更改了他们脑中你出走后那段时间的记忆,他们疯不疯只是迟早的事,你倒是落了个干干净净。” 裴暄之平心静气地说道:“有的事做得平和一些,好处甚多,晚辈也是没有办法拒绝。” 廖雨奴放下手中的剪刀,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嗅了一下,“我说哪里来的一缕若有似无的香呢,呵,散香了?方才见了谁?这心悸带出来的余香可真香甜。” 裴暄之瞥了她一眼,“这是私事。” 廖雨奴重新坐在桌前剪着黄纸,笑意盈盈地说道: “香都快要溢出来了,你如今都快熟透了,再克制下去,别人指尖轻轻一碰,香甜的果浆就要破皮涌出来了,到时候,更丢人,哈哈哈哈哈哈,小魅妖,堵不如疏啊。” 裴暄之依旧无波无澜地立在原地,淡淡地说道:“廖前辈,你我还没熟到能说这种话的地步。” 廖雨奴手下一顿,含笑道:“等你情潮溃堤,失了理智,会恨不得每个女人都这么对你说话。” “我成婚了,换了心契。” 廖雨奴继续剪着纸,叹息道:“唉,成婚了都能留你到这个时候,可见那女子也不怎么想要你,那你就憋着吧。” “并非如此……” 廖雨奴将纸钱都装好,随口说道:“呵,你懂什么?女子也好色的,这很正常,放着美貌夫郎都不碰一下,说明你对她而言,没什么可心动的,让我猜猜,不会是你父亲有恩于她吧?” 裴暄之面色平和,“廖前辈,一点仇都报不明白,还是不要太耗费精神在别人的事情上了。” 廖雨奴瞬间脸色一沉。 裴暄之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缓缓离开。 水云小院,守门的蝉涓涓刚睡醒了一觉,便听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院门外敲门的人说道:“裴小郎回来了。” 蝉涓涓揉了揉眼睛下床,冲进冷风中去开门。 她见门外不远处,晃晃悠悠的微光渐渐从林下淌出来,有人提着灯笼从那边过来。 裴暄之进了院门,便让来敲门的先回去歇着了。 他将灯递给蝉涓涓,顺口问道:“涓涓,今夜你当值吗?我夫人呢?出门了吗?” 蝉涓涓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回道:“嗯……我刚过来时颜夫人还在房里,没见出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事实上她从裴小郎黄昏出门后就已经过来睡了好一会儿了,只是不好让小郎知晓她在这里偷懒放空。 以往在西院干活着实忙得闲不下来,裴小郎向来事少规矩小,并不为难人,蝉涓涓来了一天,几乎什么活儿也没干。 今日唯一的活儿就是给小郎开了个门,答了句话,黄昏时小郎还给发了接风钱,补了成婚时的喜钱,涓涓觉得这日子真的太好了。 至于颜夫人到底在干什么,她想,颜夫人可能跟她一样,准备躲在房间睡一天一夜。 想来颜夫人没出院门应该一直待在房中。 裴暄之拢着沾了点儿灰尘的斗篷缓缓往沐浴的小北轩踱去。 蝉涓涓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呵呵地说道:“裴小郎,今日见了你夫人,张二傻子都快气死了,到处给人说你是从外面弄了个假夫人回来骗人。” 张二傻子本名张添翼,原本是个极聪明的,一本书能倒背如流。 自陆家来长安结识之后,就喜欢跟着陆家两兄弟欺负裴小郎,后来莫名其妙就傻了。 涓涓就见过张添翼鼓动陆大公子堵着裴小郎非要扯他衣裳,要验证他是不是真的妖物,跟人又有什么不同。 幸而裴小郎体弱,一激动吐了血,他们害怕出事,又哄着他漱了口,不要把这事传出去。 但涓涓却见裴小郎吐了血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住处去。 裴暄之回过头来,在昏暗凄离的灯影中格外单薄萧索。 他似乎是想了许久才想起那回忆中的故人,仍还略显羸弱的语调甚是关切地问道:“张添翼,如今还傻着啊?” 寒风一过,竹影森森。 蝉涓涓莫名觉得摇摇晃晃的灯影下那个人有些可怕,她有些毛骨悚然,但那是裴小郎啊,她压下心里那点怪异,说道: “是呢,成天神神叨叨的,好几个街道上的孩子都爱追着欺负他。” 昏暗灯影下清瘦颀长的人影轻轻叹了口气,“多可惜啊,用到正道上该是个人才呢。” 蝉涓涓提着灯说道:“那小郎找到掌门亲爹,又成了亲,病治好没有?是不是可风光了?薛家公子都要来跟你下棋呢。” 那瘦瘦的人影笑了笑,“我没那么光彩,你回去歇着吧,明日就去领了钱提前回家陪家人过年吧,等过了十五再来,记得去与管家说,分到这里的人与你一样早些回去过年,年内都不必到这里来了。” 蝉涓涓开开心心地说道:“啊!多谢小郎!” 裴暄之转身行过檐廊穿过小道,往北小轩去。 刚到门边就见里面亮着灯,另一个侍女正要阖门,一见他,侍女停了手,立在一边等他进去。 以往他若是从外间回来,或者夜间终于踏出了房门,就会有人立即到这里点起灯。 他倒也并不意外,低声说道:“回去歇着吧。” “是。” 他抬脚进去,路过一间放置香炉炭炉的小屋。 刚转进水汽氤氲的小室,就见水雾成珠,蜿蜒数道的琉璃屏风内,颜浣月正背对着他取了一件外衫披在身上。 可她的外衫向来只是一层薄纱,雾粉纱衣内,是柔白的身躯…… 他失神片刻,忽地背过身,语气分明有些紧张,“抱歉,师姐,你回来时已沐浴过,我以为……” 琉璃屏风内,颜浣月见慌乱间随手抓的外衫披着着实有些不像样,便又将内里的衣衫搭在身上。 她原本是打完坐发觉身上还是沾了些血气,便想来清洗一番,没想到刚脱了衣裳踩了一脚水,就听到他在门边说话。 这会儿冷静下来又觉得被他看到了也没什么,便强自镇定道:“嗯,今日打坐出了些汗,刚脱了衣裳你就来了,要不你先洗吧。” 裴暄之强行收回已经爬出脊背,扭曲撕打着争抢着往屏风处爬的金雾,低声说道:“我回去等你。” “暄之……” 屏风边探出一只笼着烛光,滴着水珠的雪白细足。 那脚腕上正挂着半缕自行从他身上自断奔离的金雾,逐渐消散之际,还在死命地缠着她的脚踝。 “把它弄走吧,它都快没了。” 裴暄之缓缓回过身来,苍白的脸被屋里热意熏得泛粉。 他看着那处莹白,薄唇紧抿,许久,轻声说道:“师姐……是它自己跑出来的,我……” 颜浣月理解今日的事对一个年轻男子有些刺激实属人之常情,她随口说道:“嗯,我知道,魅魂之气有时不太受你控制。” 裴暄之根本没去管那濒死的金雾,转过身僵着腿离去。 比起再被强行收回,它恐怕更愿意死在她身上,成全一回,不行吗…… 压制体内无数缕金雾在神魂之中不停地翻涌着,聒噪地斥责着他的不公正,叫嚣着要去扯回那缕无耻的东西。 它们只想缠到她身上,却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他往树下吐了一口血,凉凉一笑,贪婪之物只懂得满足浅显的私欲,连最珍贵最能令人战栗的东西都不懂。 可笑的是,这是他的一部分,别人再厌恶,他也只能包容这些自私浅薄的东西。 他忍着脑海中剧烈的拉扯,在心里说道:“眼下要这点儿可怜能算什么?让她爱上你们,每日都牵挂着你们,每天都想抱着抚摸你们,不好吗?” 神魂中,无数缕金雾浑身舒爽地一颤,裴暄之也因这期待在冷风里战栗了一下。 “那就都听我的,不要让她觉得……恶心。” 但总有那么几缕顽固的,还要掀起风浪时,被其它金雾扯下来毒打。 裴暄之转身看了一眼烛光明亮的窗户,往正屋走去。 作者有话说:①②取自《阴符经》 第45章 对弈 颜浣月回到正房时, 见裴暄之将东厢横床上的小案几和棋盘都搬了过来安置在南窗下的小榻上。 小案几上还放着两盘精致的点心,两个空盏,一壶正在热水里温着的酒。 裴暄之正立在榻边高案上那株青梅边, 修长白净的指尖闲闲地拈着落到案几上的落梅,甚有几分无所事事的懒怠。 见她进来, 他眼底平静的水色微微泛起波澜,面色却依旧如常。 他转身将掌心里积攒的落梅扔到北窗下燃着炭炉里,房里逐渐氤氲出一缕浅浅的梅香, 伴着一阵不知何处来的极淡的桂花香, 细细交融。 颜浣月关上门,取下绾发的玉簪, 踱到小榻边看着棋盘,笑问道:“你这是哪一出?孙夫人如何了?” 裴暄之立在炭炉边轻轻拂着掌心细嫩的小花瓣, 缓缓说道: “孙夫人喝了药,安定了许多。外面下着雪,师姐既已打坐一日,这会儿何不换换心情?那酒壶里是长安的稠酒, 虽不算金贵, 但胜在口味特殊, 甜酒不甚醉人, 老弱妇孺皆可饮。” 颜浣月率先脱了鞋爬到小榻上盘膝坐着, 嗅了那温在热水里的酒壶,一股酒香伴着桂花香扑鼻而来。 “怪不得,我说哪里来的一阵桂花香。” 她倒了一盏出来, 见天青色杯盏中的酒浆状如牛乳,色如白玉,并非一般清澈见底的酒水。 轻轻抿一口, 温软柔腻,甜香喜人,确实酒气不重。 很快满饮一盏,颜浣月随手捏了一枚白棋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饮了一口,望着他说道:“那你快去沐浴,回来一起喝酒……这酒买得够不够喝的?” 裴暄之扬了扬下巴,颜浣月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角落里摆着两个坛子。 颜浣月心里安稳了不少,深觉他做事有时还是很令人满意的,催促道:“快去吧,我回想回想这棋该如何下。” 裴暄之的脚步比以往快了许多。 等他出去后,颜浣月一手拈着酒盏抿着酒浆,一手拈着棋子随意地摆着。 她确实不善弈,对此兴趣也不大。 有些同门凑堆下象棋时她有时还会过去看个热闹,虽也不擅长,但木棋子“哐哐哐”砸着棋盘,听着就很有劲。 围棋的话,她是不太往观棋的人堆里凑的,围棋棋局甚静,落子轻如檐下雨,却可一滴撩动狂澜,有时人家一局都快结束了,她还没看明白关窍在何处。 今夜喝了裴暄之的酒,陪他玩一会儿消磨一点儿光阴也没什么,只是希望他一会儿别看着她唉声叹气。 以前顾师兄没找到陪下便非要拉着她下。 一局下得顾师兄挠头蹙眉,彻底见识到了她的棋路之诡异,落子之艰难,水平之稀烂,就此绝了邀她对弈的念头。 她摆棋子时脑袋有些空,便默默背诵起已经烂熟于心的法诀集录。 很快规规整整地摆出了个“颜”字,一壶酒也喝完了。 倒完最后一滴酒,她又去盛了一壶换了热水温着。 一边啃点心,一边背着书,等第二壶稠酒喝到一半,裴暄之才披着斗篷带着肩上雪进到内室来。 颜浣月给他倒了一杯稠酒,回首见他解了斗篷,穿着一身雪色绣金锦衣,腰间没系玉带,只松松绑着一根滚金绳,显得他整个人颇有几分闲散舒然之气。 房间里暖,他爱这么穿,颜浣月也并不多说,赶紧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拨回棋笼里。 裴暄之路过她时,身上冷香有那么一瞬间将酒的味道涤净,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嗅了嗅。 裴暄之盘膝坐在她对面,敛着衣摆笑问道:“师姐回想棋路回想得如何了?” 颜浣月坐得笔直,将黑白棋笼换了一下,随手拈起一颗黑棋“啪”地扣在棋盘上,一脸高深莫测地说道:“开始吧。” 裴暄之也收起笑意,拈了一颗白子落在她旁边。 颜浣月有在努力,但下到第十三手时就已经全然看不懂他的路数了。 她尽力做到不过多浪费时间,尽人事听天命地圈着棋盘上那几小片地,希望不要输得太惨。 若是顾师兄看到她这会儿的路数,恐怕要问她是不是不想下了。 可裴暄之没有挠头,没有苦笑,没有质问,始终一边抿着酒,一边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她的棋路,仔仔细细地落着子。 好像她真有几分水平能让他研究出个什么明堂似的,她自己看着都有些脸热。 檐外雪落竹林,簌簌飒飒。 灯火旁,裴暄之一子落下,颔首道:“颜师姐,承让了。” 颜浣月深深舒了一口气,原本早就能赢,却能等在与她缠磨这么久之后才赢,也算他有些本事。 “我说了,我的棋艺很差。” 裴暄之说道:“颜师姐的棋路……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颜浣月忍不住笑了起来,随手收着棋子,说道:“天色不早了,你该……” 裴暄之适时给她添了一盏酒,含笑说道:“我黄昏时见过孙夫人之后出去转了转,顺便给师姐买了些首饰,还有长安近来卖得最多的话本。” 颜浣月问道:“什么话本?” “《既入明德》,好像说的是明德宗弟子问世所见之事。” 颜浣月瞬间来了兴趣,眼底光辉熠熠,“拿给我看看。” 裴暄之递出一本用云锦包得方方正正的书,颜浣月打开第一页之后,就有些停不下来了。 这本书明显并非明德宗弟子所著,也不是出于灵修界,大约只是凡世杜撰,但胜在曲折复杂,引人入胜。 书并不厚,但是慢慢酒劲逐渐上来,她最后有些微醺,看不快,索性选择明日醒来再看。 合上书页,见棋盘上放着一个锦盒,裴暄之已半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和衣睡了过去。 颜浣月放下书打开锦盒,其中钗环首饰,当真是琳琅满目。 她合上锦盒去床上抱了一床被子过来,将小几挪到榻边,轻声唤道:“暄之,你躺下好好睡着。 ” 裴暄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继续沉睡。 颜浣月怕吵醒他,只能先将被子盖在他身上,俯身之时,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从他衣襟钻出,轻轻地勾撩着她。 微醺之中,她也着实有些硬要真真实实嗅一下的劲头。 这家伙就算不是在散香,也真的好香。 她看着裴暄之纤长的睫毛静静地在脸上倒映下一片阴影,许久没动掀动过,这才悄悄靠近他。 只是还未靠近他,裴暄之似乎是感到有人接近,头先往一旁偏了半寸,这才微微睁开眼,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地说道: “浣月姐姐……” 想偷偷嗅一下就被抓到了,颜浣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肩,低声说道:“我来给你盖被子,你好好睡吧。” 裴暄之躺在锦被中,极为困倦地阖上双眸,轻声呢喃道:“多谢……” 话还含在口中,人却已经睡过去了。 见他躺在这里这般无知无觉、毫无防备,颜浣月不免有些鄙夷自己,幸而她也只是想闻闻香气,从没想着为非作歹。 她起身去洗漱之后,灭了灯烛规规矩矩地躺到床上吃了颗守元丹,而后背着书直到睡着。 第二日一早,她刚起身,就听帷帐外裴暄之下榻时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撩开帷帐,见裴暄之正立在榻边扣着腰间玉带,一见她便笑道: “不想昨夜竟在这里睡下了,今日放了院中人回家过年,我去跟管家说说,一会儿我带饭回来。” 说着便取了斗篷披上出了门。 颜浣月洗漱后刚刚将昨夜的棋盘收拾了,就听门外有人唤道:“颜夫人可在?” 颜浣月出门一看,见是陆嫣,便先将她请进来倒了杯茶。 陆嫣不好意思地说道:“原该昨日为阿暄和你接风洗尘,但因我母亲的病,耽搁了,母亲昨夜吃了药好了许多,我来是想问阿暄的意思,是放在今日,还是如何。” 颜浣月坐在她对面,含笑道:“二姑娘一来便是唤我,自然知晓裴师弟不在,陆家的事我并不熟悉,还是等他回来你再问吧。” 陆嫣忧心忡忡地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时会有些怕他,你们是夫妻,若是夫人的意思,他也会不同意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说道:“我做不了他的主,而且他体弱多病,也甚少与人争执,姑娘为何怕他?” 陆嫣歉然一笑,“或许只是我的生性胆小吧,自听说阿暄是妖物,我就总是战战兢兢的,其实他从未做过什么……实在没想到,我以为他很愿意听你的话呢。” 特意放了满院人的假,不是为了单独待在一起,难道还能是有什么谋划怕别人听见看见? 陆嫣不禁深深看了颜浣月一眼,听闻昨夜阿暄在她沐浴时进去,没一会儿就被赶出来,还吐了血。 说明他挨了顿打,而且这女子定能制住他。 分明是能打得他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的人,这会儿又说做不了他的主,实在太奇怪了…… 阿暄好好的天衍宗不待,回到这个以前待他也不怎么样的家做什么呢? 颜浣月看着陆嫣有些失神的目光,总觉得她那双眼睛中的光钝钝的。 这一会儿的功夫连几句话都没说完,她就走神了好几次,着实有些异常。 颜浣月不禁轻声说道:“或者等他回来我问问他,然后给二姑娘回话,可好?” 陆嫣看着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而后才像是忽然回归正位了一般,回道:“也只好如此了,多谢颜夫人。” 第46章 你喜欢的 颜浣月想了想, 还是问道:“二姑娘,你近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我帮你看看脉象可好?” 竹林掩映的院门檐下,一阵不紧不慢脚步声缓缓踏来。 陆嫣看了眼院中天井下积着雪的竹叶, 摇了摇头,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 勉强苦笑道: “多谢关心,我只是昨夜思虑我娘的病,睡得太晚了。” 颜浣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见裴暄之恰吐着薄雾, 提着一个食盒从竹影外踱过来,慢悠悠地行过东厢房檐。 不一会儿, 行到正房门外,一面撩袍踏进来, 一面噙着寒风,将大敞的门合上,无波无澜地说了句:“二姑娘来了。” 他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陆嫣立即站起身来, 含笑道: “是接风宴的事, 来问问你的意思, 看放在今日还是哪天, 你夫人说做不了你的主, 是以只能等你回来。” 裴暄之看了一眼颜浣月,对方一脸置身事情之外的神态。 他笑了笑,对陆嫣说道:“二姑娘有心了, 我看就不必麻烦了,还是好好照看孙夫人吧,我听说老爷相看着要纳妾的事儿, 她知道后也很伤心,都跑去砸书房了。” 陆嫣又恍惚了一瞬。 娘操心照顾了爹大半辈子,人到中年恶病缠身,爹不甚往她床前照顾就算了,还能立即转身再娶一房。 娘就算有些疯癫,到书房里去时,也只是翻出了那些她恨了许久的旧画给撕了、烧了。 为了几张破烂画,爹还出手打了娘。 裴暄之叹息道:“我看老爷倒没必要再纳妾了,老爷也该好好照看孙夫人才是,二姑娘说呢?” 陆嫣自然认同他的说法,爹都多大年龄了,还要纳个比跟她幼弟一般年纪的女孩,简直让她觉得不适,但若是再生出个一子半女来,花的也是她们兄弟姊妹该得的东西。 可爹总说娘疯疯癫癫的,他身边总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的。 但今天阿暄都这么说了…… 如今这个家,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怕没依着他的意思行事让他不高兴。 陆嫣回过神来,说道:“是,我会去同爹说说的,那我就先走了。” 颜浣月起身相送,裴暄之也跟在她身后。 等在院门口看着陆嫣走到不远处,便有侍女在等着接她。 颜浣月不禁问道:“暄之,你觉得你这二姐姐奇怪吗?她怎么总在走神?我走神时都没她这么明显。” 裴暄之将院门关紧,跟在她身旁走入檐廊。 天井处的暖阳透过繁盛的竹林与积雪洒落在他们身上,一时光影流溢。 裴暄之悠悠哉哉地说道:“二姑娘可不是我姐姐,何况师姐怎么知晓自己出神时不明显呢?你昨夜下棋时走了好几次神,在想什么?” 颜浣月顿住脚步面向他,问道:“那我出神时,这样吗?” 说着放空双眼,木木呆呆地看着他,纵是他鬓边垂落的束发金绳在风中微荡,她的目光也毫无反映。 她平日哪怕是沉默寡言时,眉眼间也总是萦绕着旺盛的生机,甚少有这种呆憨的时候。 裴暄之看着她眼中倒映的自己,抿了抿唇,袖中手指紧攥,很想上手去狠狠揉搓她的脸。 他面上却依旧平和,抬起手来,右手食指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纤长的睫毛,像是掠过了细软的绒羽,直融到心口去。 颜浣月依旧认真模仿着陆嫣,神思放空,双眼无光,旁若无人地出神,口中说道:“你看,就是这样的。” 裴暄之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温热的眼尾,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上半身略倾向她,含笑说道:“师姐,你这不是出神,你这是需要看大夫的症状。” 颜浣月立即恢复过来,说道:“正是说呢,我就是觉得二姑娘出神太严重了,我把茶都递到她手中了,她还在发呆。” 裴暄之说道:“我看二姑娘还好吧,没有师姐你学得那么无知无觉,是你太担心了。如此,我稍候用过饭去提醒一下陆老爷,让给二姑娘请大夫来瞧瞧吧,若是真需要什么丹药,我倒是可以送过去。” 颜浣月颔首道:“也好。” 回到正屋用饭时,裴暄之依旧吃得艰难,一点一点抿着粥,与这赖以生存的东西抗衡较量着。 一边轻声说道:“我请人将后院收拾出来了,虽然地方不大,但师姐若是想要练习刀法,应该稍可一用。” 颜浣月闻言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给他碟子里添了一筷子蒸酥肉,笑道:“阿暄,多谢你了。” 裴暄之忽然被呛了一下,捂着嘴咳嗽着,粉意瞬间从重叠的衣领下一路漫上眼尾,一双眼睛也被呛得水意盈盈。 他怎么从来没有发觉过,这个被叫了许多年,毫不特殊的称呼竟然能令他如此失态。 颜浣月递了杯热水给他,轻轻拍着他单薄的后背,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太好,只能说道:“你这猫儿吃草一般的样子,竟也能呛到。” 裴暄之强压着神魂中躁动喧嚣的金雾,压制住它们想要操纵他顺势躺进她怀里,让她好好抱住他多拍拍他的冲动。 现在的一切就很好…… 他侧首看着她,眼底积蓄的泪水悄然淌出,可怜兮兮的,却还摆了摆手,闷声说道:“我难受,烦劳师姐帮我多顺顺气。” 颜浣月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问道:“我见你与陆家人倒像比以前跟我还疏离,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裴暄之半伏在桌沿上,惬意地眯着眼睛,语调慵懒地说道:“来长安逛逛,这个院子是我收整的,我住着喜欢。” 颜浣月问道:“孙夫人的病,掌门真人来时看过吗?” 裴暄之低低“嗯”了一声,一双旖旎初显的长眸半阖着,轻声说道: “他也看不出个什么来,只是给了些丹药稳固神魂,听说孙夫人如今时醒时疯的……” 颜浣月收了手,拈起筷子夹了一筷香喷喷的酥肉,说道:“我还想着多少是要去拜见的,如今看来最好还是先不打扰了。” 裴暄之像原本是走在绵软的飞絮中,软和安逸,忽地一脚踩进风嘶雪嚎的悬崖中,不断下坠着,空落落地失落慢慢堆积…… 他坐直了身子,拿起筷子吃着碟子里的肉,抬袖擦了擦方才咳嗽激出的眼泪,低声说道:“师姐在院子前后走走就好了……师姐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我对这里不熟,还真不知道哪里值得一去,不过我也不是很迫切地想要出去。” 裴暄之说道:“那就等下次下雪吧,我带你乘画舫绕城看看。” 毕竟是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长安,颜浣月除了每日在后院画起禁制后挥刀,排衍阵法之外,便开始隐隐有些期盼下雪。 但她也不会只等着裴暄之带她去看长安。 长安繁盛如斯,她曾在修炼期间掠上长安城独自去看过几回。 见过寒冷的冬夜里彩灯如云,行人如织,绚烂的铁花在含光门附近照彻各国使节的车马。 她曾坐在一处酒肆屋顶回望北地,屋檐下便是伴着诗词歌舞的笙箫琴鼓。 今日一个薛氏夜巡的人掠过她短暂停留的屋顶,萍水相逢地搭了两句话。 听说她是从北边来的道友,便强烈要求请她喝一碗稠酒尝尝。 稠酒是热过的,入口也暖。 颜浣月想,或许是长安人大都喜好这一口。 那人说道:“嗐,这天气恐怕是要下雪了,真冷。” 颜浣月笑道:“你们也确实辛苦。” 那人说道:“这都不算什么的,太太平平的,就算是夜巡也轻松,若是出什么动荡,那才是要提着脑袋拼呢。就像这檐下,他们成日唱啊烦闷啊,我不甚理解,但还是希望每日都能听着这喧闹,喝一碗稠酒呢。” 一碗酒饮完,那人放下杯盏,起身说道:“道友将杯盏送还酒肆吧,我还要去汇合上报今夜的情况。” 颜浣月起身掐兰诀见礼,道:“多谢道友请的这碗酒。” 那人的笑意朴实之间带着几分豁达潇洒,“既是同道之友,何必如此客气,此生千里一遇,月下杯盏同欢,如此已算得上大圆满,愿道友长安之行顺遂平安。” 说罢转身跃下屋顶,潜入繁华之外幽暗的巷道,不见踪迹。 颜浣月立在冷风侵袖的寒月下,背靠着火树银花、辉煌繁盛之景,看着那两旁灯烛莹莹的街道间一条条昏暗漆黑的小道。 这都是长安,这都是人间。 她拿着两个酒盏跃下屋檐,便有一烂醉者欢呼道:“开舞了!开舞了!” 立时一阵琴瑟应着那醉汉的欢呼,流水一般泻入凉凉的月光下,檐下人的目光都是催促着她为大家舞一场。 颜浣月心里略有些尴尬,却被氛围感染,拱手道:“抱歉,实在不会。” 一众男女女忽地涌入庭院中围着她跳舞,腰铃声伴着脚铃声,还有蹀躞带上叮叮当当的挂件声,伴着鼓点飘荡。 她实在不善舞,索性钻出人群,将酒盏放到酒家柜前。 路过的一个穿着棉衣卖点心的女子还来问她是不是遭了难,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颜浣月稍解释了一下,买了一包花样很好的薯泥点心给裴暄之带了回去。 回去时裴暄之正窝在正房小榻上,拥着锦被看书。 反正自那夜之后他就默认了自己回来第一夜住在小榻上,以后也该是住在小榻上的。 她刚一进门,裴暄之便抬起头,波澜不惊地问道:“师姐从哪里染了这一身香气回来?” 颜浣月说道:“方才在酒肆,好像有人熏的香,我给你带了点心,烤在炉边好不好?” 裴暄之垂下眼帘,“不用麻烦了,我饱了。” “是薯泥的,你喜欢的,说是黄昏时新做的呢,你确定不想吃?” 她记着他喜欢什么…… 少年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眼底春水微微地漾着涟漪。 他低头看着书页,轻声说道:“那还是吃一个吧。” 第47章 琵琶 除夕前一日, 正午时还是晴好天气。 临到下午,颜浣月收起横刀的时候,后院结界之外的瓦檐已然落了一片薄雪。 她掐诀将结界挥散, 仰头看着白雪从天穹远道而来。 裴暄之披着斗篷坐在廊檐下依着火炉看书。 见她收了刀,便翻了翻炉上的点心和橘子, 颇为认真地说道:“似乎比前几日更灵巧有力了,灵力收放自如,耗损少了许多。” 颜浣月回首看他时, 长睫上落了一片雪花, 凉飕飕的。 裴暄之静静地注视着她,“下雪了, 雪中游船最是雅致,师姐今日出去是要带上我的。” 颜浣月掐诀收了刀, 几步到檐下喝了杯他煮好的茶,“已经下午了,那就早些出发吧。” 未免旁人再因为她衣衫单薄觉得她古怪,颜浣月披了一件月白披风。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跟在颜浣月身边, 指引她经过一条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一路走到城外的小渡口。 虽是城外, 但也依旧繁华。 沿河北面建了众多酒楼食肆, 年关之际, 许多城郊的商客在此售卖年货节用。 裴暄之早早跳下剑鞘, 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喷嚏,而后吐着白雾说道: “我们从西往东流,等到黄昏, 一面是雪树银野,一面是灯火通明,再往东一些, 就只剩雪拥素岸了。” 颜浣月跟着他到渡口边,早有几个画舫中人瞧到他们。 正要上来询问时,裴暄之远远指了一其中艘,那人心知他挑中了,便去登船解绳。 登上船后,裴暄之给了那中人一锭钱,说道:“就不必再请船夫来了,我们自己划。” 那人收了钱,眉开眼笑地烧好了几个小炉,正要将水果摆出来,裴暄之说道:“不必了。” 那人便告辞转身上了岸。 裴暄之取出几张符纸贴在船板上,小画舫便悠悠地顺着水流缓缓向东流动。 舫内黑漆木桌上供着一枝梅花,裴暄之从藏宝囊中取出几个瓷盘放好,一一摆上点心果品,又取了一盒茶叶及茶器,等着小炉上的热水。 颜浣月托腮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给茶盏中倒着茶叶,不禁笑道:“原来你方才回房拿了这么多东西。” 裴暄之浅浅一笑,淡淡地说道:“这些器具是早已备好的,只将新鲜的点心果品和茶装着就好。” 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雾白的寒气正从远处岸上飘起,伴着雪花纠缠不休。 炉上热水煎起,裴暄之起身提过来倒入盏中,茶香瞬间洇散开来。 颜浣月靠在窗边,懒懒地看着他端坐于桌前,修长的五指拈着杯盏注茶入杯的样子。 冷风从窗外拂来,吹着他鬓边的束发金绳,抬手之时,可见斗篷下长命锁的小铃铛轻轻晃动着。 颜浣月拂开抿入唇边的鬓发,轻声说道:“暄之,你最喜欢长安,是不是?” 裴暄之的手顿了顿,黑玉镯悬于腕间,微微摆动着。 他抬眸看着她,含着浅笑说道:“师姐是这么认为的?” 颜浣月应道:“嗯,或许你未曾察觉到,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这里,到了长安之后,你似乎也比在天衍宗明快了许多。” 裴暄之抬袖将一杯热茶放到她手边,他眸中湛着细碎的星光微茫,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启唇轻声说道:“颜师姐,或许你未曾察觉到,我不是喜欢长安,我是喜欢……” 一阵琵琶声骤然响起,伴着一阵细微的灵力波动。 颜浣月忽地转过头看向窗外,见一条画舫从后方慢慢漂来。 那画舫四下开敞的花窗内,正坐着薛元年、薛景年,还有一个似乎有些面熟的女子。 而正临窗抱着一面玉颈琵琶轻轻拨动,而后转动琴轸调整琵琶琴弦的,竟是面色稍显苍白的谭归荑。 薛元年无意间瞥向他们,立即含笑起身拱了拱手,远远 说道:“裴道友,颜道友,幸会。” 原本专心看着谭归荑调弦的薛景年刹那间转过脸看向他们。 抱着琵琶的谭归荑而今比在山中所见要清减了不少,闻言半抱琵琶回首望向他们,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似是欲雨之空山。 裴暄之轻轻放下手中茶杯,与颜浣月一同颔首见礼。 坐在谭归荑身边的那位女子高绾着发髻,一身气度非比寻常。 只是走到窗边看了他们一眼,含笑说道:“原来是裴小郎夫妇,我大哥去迎接你们,回来时常念叨着等你二位下帖子请他再去相聚对弈,苦于一直未收到请柬,我就说是他这自来熟的毛病又犯了。” 想来这位就是薛景年的二姐薛连年了。 这话虽在说薛元年,可暗里分明在点他们未将薛元年当回事。 颜浣月正要说话,裴暄之却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在下的疏漏,虽在下身体不济,陆家夫人又抱恙在床,在下也是该克服难关、提振精神,设宴恭请贵客的。” 薛连年闻言依旧言笑晏晏,临窗举杯道:“原是如此,是连年见兄长与弟弟在家相争,便心量狭窄地怨起了旁人,小郎莫气。” 裴暄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真巧,在下心量也不怎么广阔,姑娘感同身受,一定可以谅解的吧?” 薛连年一时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觉得裴暄之实在很不给人脸面,不过倒也是个有脾气的,便笑道:“谅解,谅解,是我的错。” 画舫并行时,薛连年微笑着看着颜浣月,说道:“宝盈妹妹,可还记得我?” 颜浣月点了点头。 小时候,有一年薛景年在家过完年后,带了一小箱金簪玉饰来宗门给她,非要叫她戴。 她那时也不知什么好赖,嫌那些东西不及旁人头上的小绒花漂亮,死活都不要那些冷冰冰的首饰。 也是在那日,薛连年追上天衍宗,将薛景年一顿好打。 知他偷母亲的首饰盒是为了给在家念叨了许久的宝盈,便找到了她跟前。 她那日正跟虞照出了膳堂,几个薛氏侍从将他们请到薛景年的住处。 薛连年不时掐掐她的脸,捏捏她的手,说道:“宝盈真可爱,这箱东西都给你,长大了到长安来,同我们景年做道侣好不好?” 十来岁的虞照沉着脸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将来是我的道侣。” 薛景年原本正鼻青脸肿地坐在一边,那时他的短腿还够不到地,只是满脸期待地晃着脚。 听闻虞照此言,他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薛连年扶着窗棂伸出手来在颜浣月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你们府上不便,那你随时到薛家来玩。” 颜浣月婉拒道:“多谢薛姑娘,我还要照看暄之。” 她又看了眼谭归荑,问道:“谭道友怎么也在长安?” 薛景年见她心心念念裴暄之,不禁冷笑道:“你都在长安,她为何不能在?” 薛元年在桌下踹了他一脚,面上却带着微笑,说道: “谭道友前些时日失了位道友的踪迹,心中悲戚,生了心病,而今她师父思鸿长老又不在神都门,景年便请她来我家寻些得用的药,好生医治休养。” 颜浣月立即震惊地捂着嘴问道:“天呐,谭道友同虞师兄形影不离,失踪的道友不会是虞师兄吧?” 裴暄之神情淡淡地看着她。 谭归荑将琵琶递给了画舫屏风外的女子,说道:“不是,是银环……我们在一处古宅遭伏失散,寻着踪迹找到一处山中,怎么也没有找到他……” 颜浣月临风合手,虔诚地说道:“但愿傅道友吉人自有天相,平安无恙。” 谭归荑心中冷笑,这些小姑娘总有令人厌恶的地方,优柔愚善,以为单纯的爱与善、随口的祈祷就能感化于天,简直可笑。 她才懒得想起傅银环。 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傅银环那种自以为是的废物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她之所以害了心病,不过是因为自己丢失的那十年寿数…… 想到此处,不禁又恨又怨,一时心口绞痛,立即顺手取了一杯热茶饮下。 颜浣月自然猜测到谭归荑的病是怎么来的。 但谭归荑是有正经宗门的弟子,若是她敢偷窃寿数,肯定不会像散修傅银环一般轻松躲过宗门、师长的眼睛。 她来长安肯定不止是为了寻药,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屏风后的女子拨弄了两下琵琶,奏起一阙长安旧曲来。 薛连年回到原位坐下,说道:“谭道友当真好耳力,我们调也调不明白,这琴女调,又拧不动魔骨琴轸,稍候,这面魔骨琵琶就送给谭道友了。” 谭归荑说道:“在下喜欢这面琵琶,既然姑娘开口,那在下就不假模假式地客气了。” 薛景年笑道:“二姐,你得这琵琶也不容易,谭道友向来男儿一般,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不会跟你客气的。” 颜浣月见他们热热闹闹的挺好的,她倒也不想跟不熟的人在此消耗时间,便说道:“那你们先说着,我与暄之到前面看看。” 薛景年笑意顿失,“你们两个人有什么好逛的,与我们并行闲聊不好吗?” 颜浣月见薛景年总是莫名一副她欠了他的样子,不禁冷笑道:“跟你倒确实没什么好聊的。” 薛元年见此,含笑拱手道:“景年不懂事,裴道友、颜道友,你们去吧,我会说说他的。” 说着回首狠狠瞪了薛景年一眼。 第48章 魔种 画舫顺着水面漂行。 桌案上梅香氤氲, 灯火初燃,茶水泛着细细的波澜。 颜浣月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南岸逐渐亮起的灯火,时而看见几个怀里抱着红鲤鱼灯灯杖的小儿笑闹着跑过。 裴暄之起身去提小炉上的开水时, 斗篷半敞,她被窗边冷风吹拂的几缕发丝正好绕到他腰间玉带上。 裴暄之没有察觉, 抬步往一旁走时,颜浣月忽然伸手一把扯住他的玉带。 他心口蓦然震了一下,腰间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酥麻。 他听起来平静的的声音中却有些微难以察觉的颤抖, “姐姐, 你想要什么……” 颜浣月忍着痛尽量保持着面色平静。 一手狠狠按了按痛极了的头皮,松开了他的玉带, 仰头看着他说道:“不要什么,头发缠住了, 快帮我取一下。” 裴暄之薄唇紧抿,垂眸看着厮缠在几块白玉间的黑发,虽有些莫名的失落,却也还是慢条斯理地帮她解着头发。 窗外薛家的画舫飘过, 忽有人低呼了一声, 还有一声薛景年莫名其妙的询问:“你们都在惊讶什么呢?” 颜浣月懒得同薛家的人尤其是薛景年拉扯, 索性就背着窗低着头, 等着他们过去。 裴暄之也疑惑地抬起头来, 望进对面昏暗的船舱。 恰好与谭归荑窃窃、探寻且兴奋的目光相对。 这种目光他是熟悉的。 以往有人察觉他是魅妖后,便时常会以这种目光看他。 今日谭归荑目光中的东西比往日他见过的还要令他心生反感与厌恶。 他袖中飞出一张黄符,忽地将花窗合上。 他认真地取着头发, 颜浣月脑袋抵桌案边沿看着他的一双云履,一阵阵冷香从斗篷里传来,她也就默不作声地嗅着。 “颜师姐。” 颜浣月微微抬起头来, 脸因一直低着头有些泛红,“怎么了?” 裴暄之分捋发丝时,指尖看似不经意地一下又一下划过她温热的腮边。 他低声问道:“若真的是虞师兄失踪了呢?” 颜浣月随口说道:“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裴暄之没想到她方才那么在意,这会儿却如此漠不关心,不知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他取下最后一根长发,“若是将来我也像虞师兄一样得罪了你,我失踪之后,你还会不会像这次来找我一样……” 颜浣月解下发带重新收整这头发,极为寻常地说道:“不会,非但如此,你若还活着,我还会想方设法惩治你。” 裴暄之却微笑着给她添了杯热水,赞同道:“是要这样。” 摔杯声骤然撕裂琵琶声。 琴女堪堪停住拨弦的五指,一边端详着莹润的指甲,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四人口中的新鲜事儿。 薛景年面色青白,浑身发抖,“大哥,你说什么夫妻闺帷秘事……我杀了裴暄之那恶心的狗东西!” 说着就要往外冲,被薛元年一把按在椅子上,照着后脑勺抽了一巴掌。 “人家感情好,想如何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倒挺宽。” 薛连年不满地蹙眉道:“大哥你抽他后颈做什么,该照脸上扇两下让他清醒清醒才是。” 谭归荑暗暗上上下下打量着薛景年与薛元年,薛元年看似不羁爽朗,实则最有城府。 薛景年嘛…… 呵,许逢秋最小的弟子,薛家最受宠的幼子,一群老谋深算的东西养出的一个蠢货而已。 有的人就是很奇怪,分明最知道这世间有多少黑暗与扭曲,却极热衷于只给最爱的孩子看到世间最简单干净的那一面,美其名曰“守护”。 可这世上,谁能真正守护谁一世呢? 守护一颗心,养软养废了它感知危险的能力与保护自己的能力,令它不敢经历风雨,将来屏障褪去,稍微一点细雨与磨难,就能要了它的命。 谭归荑看不上薛景年这种人,但不代表这种人不好用。 爹爹说过,世间万物本无主,能得者为自在尊,手段不重要,达成目标才重要,成为强者的路上,注定是要踏着阶梯的。 掠夺才是世间的本质。 比如说,她被夺走的那十年寿数…… 想到这里,心口处绞痛一阵一阵泛了上来,催得她不禁侧身干呕了两声。 薛景年忍着眼泪,“谭道友都觉得他恶心!” 薛元年拍了他一下,骂道:“闭嘴!” 说着递了一方素帕给谭归荑,轻声询问道:“心口不适?” 除夕日的黄昏,陆府夫人孙明春清醒了过来,两个女儿来帮她梳妆,说是家宴要开了。 孙明春原本还是满心欢喜,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略显灰败的容颜。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在房里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出镜子映照的范围。 突然,“她”爬到镜边来,满脸恐惧扒着镜子,撕心裂肺地喊道:“你是谁!你是谁!” 孙明春呆呆愣愣地伸手戳了戳镜子,镜子里的人竟挣扎顺着她的指尖往出爬。 她好奇地看着那披头散发的人,爬着爬着,彻底爬进她指甲里,钻进了皮肉中。 她盯着手指看了好一会儿,又抬头继续看着镜子。 镜中的自己走啊走,爬到镜边时,却忽然变成了一个白纱覆面的女子。 孙明春眼里忽地亮了一下,喃喃道:“我是你吗?” 那女子明艳而妖异的眉眼微微弯了一下,伸手轻轻触上镜子。 孙明春便立即要往镜中钻,却总也钻不进去,她一发狠,猛地往镜中撞去,破碎的琉璃镜面将她的头割得鲜血淋漓。 陆娥与陆嫣赶忙去拉她。 她身上却有一股子蛮力,忽地甩开两个女儿,一脑袋扎紧破碎的镜框中,一头撞到了镜后墙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一时陆嫣与陆娥忍不住哭喊起“娘”来。 陆家父子恰巧簇拥着前来探望的裴暄之进来,他不愿进女子内室,只在堂屋站着。 仰头看着高高的房梁上垂挂下来的一捆桃木,淡淡地说道:“请个大夫来吧。” 说着转身出了门。 等他回到云水小院,正房设了结界,他也没有硬闯,径自进了厨房。 等夜色昏黑是,颜浣月吸收了一颗灵石挥开结界后,他适时地提着食盒进到堂屋,将做好的饭菜摆上。 颜浣月打开窗,见天井下那只小金狸灯箱在飘雪的竹林边绽着温柔的光芒。 她踱出内室,见一桌丰盛的菜色,忙表示道:“今晚我洗碗。” 裴暄之盛着汤,含笑说道:“今日是除夕,又是你的生辰,不必你沾手这些。” 颜浣月一直被他照顾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他总觉得用了她的心契,便要一有机会就补偿给她。 可实际上,先是掌门有恩于她的…… “那陆家的家宴我们还去吗?” 裴暄之轻描淡写地说道:“孙夫人又发病了,我们暂不去打扰了。” 颜浣月颔首道:“也好。” 用完饭沐浴洗漱过后,裴暄之拥着锦被窝在小榻上看书。 帷帐内,颜浣月盘膝坐在床上运转灵力。 而今灵海灵脉逐渐拓宽着,死气也少有来扰乱她的时候。 只是她的焦骨还是时常出现在梦中,坐在仙鼎上,歪着脑袋远远地打量着她。 颜浣月时常于焦骨对视一整夜,她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的自己。 但她隐隐觉得,她自身之所以会将焦骨分离出来,正是因为融合之后,她或许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恨与怨。 她的神魂里是一片溃烂的天地,很多东西暂时拿不到明面上来,便只能封在最深处。 临近午夜,她缓缓睁开双眼,收起法诀。 撩起床帷下床去看了眼裴暄之是否睡了,却见他半抱着一卷书册静静地沉睡着。 她轻轻帮他收了书,把他晾在外面的手放入锦被中。 正要转身去休息,却忽然听到头顶有人踏过瓦片的细微响动。 她掐起一道结界护住小榻上的裴暄之,走到堂屋,从半敞的窗户跃了出去。 脚未沾地便一个翻身飞上了屋顶半伏在雕着一排脊兽的屋脊后。 除夕夜各家大都不会熄灯,因此夜色甚是通明。 颜浣月隔着雪花看着不远处那个披头散发往东边跑的人,鼻尖嗅着空气中留存着一缕怪异的气味。 像血,涌动而喧嚣的血。 是魔的气息。 魔族会制作一种种子,这些种子飘过天堑,钻进人的肌肤之下,吸着血肉成长。 初期是很难探查到魔种的存在的,只有等人彻底成为魔囊,被魔种的意志驱使着到处散播魔种,那种癫狂与怪异,才会引起注意。 各宗门与巡天司以及各地世家每年都会分发护住宿主性命,抑制杀死魔种的药,天堑之处的阵法如今也已基本阻隔了魔种蔓延过来。 只是之前飘荡而来的魔种有些潜伏太久,年年都有未曾发现的魔囊散播魔种。 巡天司下死令让各世家彻底清理过一批,而今除夕夜闹长安的,恐怕就是那些逃过了数次的漏网之鱼。 颜浣月掏出罗盘,罗盘根本不曾犹豫,直接指向那人。 她瞬间眸色清寒,御剑横飞于一条条屋脊之上,远远唤道:“奔袭之人,若不停脚,以魔论处!” 见前方魔囊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更是从后脑处钻出了一颗长着四张脸的血红小圆球,匆忙间瞥了她一眼,又瞬间钻了回去。 见那人还有要往其它坊内跑去的意思。 趁他刚刚跃下一户人家屋檐,落到一条巷道的空挡,颜浣月便立即召出横刀凌空而起,几步踏风跃雪,凝起全身灵力挥出一刀。 刀风自此人头顶直贯而入,直接将他定在原地。 一朵朵小小的血花自颅顶喷了两下,彻底被皮肉血浆阻隔在内。 她是不知直接砍杀此人,造成诸多出血或破损后会不会导致魔种出逃,如今的状况,魔种恐怕还没有很大的感知。 她刚刚持刀落地想要去看看究竟,身后便有人赞道:“好凌厉的横刀,道友,又见面了。” 听这声音便知是那晚萍水相逢请她喝了一杯稠酒的道友。 颜浣月回首仰头看着屋脊,问道:“这种魔囊为何会出现在长安?你们平日如何处置?” 那人裹着一阵风雪轻巧地落地,走到被刀气贯穿却没有血气散溢的人身前。 踮脚抬手,指尖冒出一缕烛火,她照了照那头上的规整平滑的刀伤,又朴实真诚地笑道:“好漂亮的刀口。” 颜浣月正要催促她答话,那人便拿出了一支香点燃递给她。 “燃一会儿,魔种就都被着魔骨香迷得丧失了警惕,将魔骨粉涂过的匣子放在地上,它们自己会爬进去,之后拿去薛家换灵石即可。” 说着又从藏宝囊中取了个匣子递给她,伸手道:“五十两。” 颜浣月一阵肉疼,说道:“算了,你取了装走吧,还你酒钱。” 那人爽朗一笑,道:“西南一片还有许多已成为魔囊的可怜人,今晚趁着除夕夜搞袭击,道友手段这般干净利索,为何不来相助?” 颜浣月说道:“这种事情相助自是必然,但我借用你的盒子和香就好,到时换的灵石给你就好了。” 那人笑道:“一颗魔种可换一颗下品灵石,五颗魔种换一颗中品灵石,十颗魔种一颗上品灵石,你当真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颜浣月当场掏了一张五十两银票给她,轻声感叹道:“薛家可当真阔气。” 那人理所当然地说道:“需要做真事硬事的人,自是不能太过吝啬,提升修为还需要灵石辅助呢,更别说还有人要养活家小。” “这世上的事终归还是得大家一起做,可不是光凭着谁一个人嚷嚷几句杀天灭命那种看似漂亮的话就能解决问题的。” 那人顿了顿,又说道:“在下薛氏天璇五部霍承英,在下先往西南去,道友收拾干净之后,立即过来助我。” 说着似乎也不甚担心颜浣月会晃了她,黑裙随风一荡跃至空中,落叶一般向西南处滑去。 颜浣月将魔骨粉盒打开放开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又一个血色肉球从这已被定住的人身上各处爬出来,伸着两支血糊糊的小细手,爬进了盒子中。 颜浣月无意间见这已彻底被侵蚀成魔囊的人怀里露出一点红纸边角。 她轻轻抽出来,见是一副红彤彤的簇新春联并两只红色的小绒花。 “喜气洋洋迎新岁,太平安乐福满堂。” 颜浣月轻轻折好这副没来得及在除夕上午贴上的春联,缓缓放入他怀中。 轻声说道:“等今日事毕,我带你回薛府等家人来接你。” 说罢又掐诀一礼,留下一道法决防风杜雪,而后抱起魔骨盒往西南御剑而去。 刚到西南各坊上空,就听一阵铜钱之类的东西响动。 几个薛氏中人错落分布的巷道内,陆慎初一边追着被侵蚀成魔囊的妇人跑,一边抹着脸上一层又一层的热汗,疾声唤道: “小神仙,别都往我这里赶,我处理不过来!姐姐……姐姐,别跑了,我带你回家过年昂,你别跑了,咱闻闻魔香,哎呦我的天呐,我腿都要断了您咋还不累……” 颜浣月这才知晓为何方才霍承英并不担心她晃她,原来早已有人在此守着了。 她刚刚落在一处房檐上,雪中盘旋着的那缕白烟就驱赶着一个人向她飞奔而来。 那人呲牙怒目,掉了一颗眼球。 他的眼眶内,一颗血红色的小肉球的小血手正扒在眼睑处,透过空洞的眼眶,满怀恶意地看着她。 第49章 表白 颜浣月见这里的魔种已经开始啃食宿主身躯暴露自身, 似乎已然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原本考虑了一下用结界封住他,然后将魔骨香扔进去烧着迷惑魔种,可正好看见一旁薛家有个手忙脚乱的人正在如此行事。 但好像因为有灵力罩顶, 那些魔种感到了威胁,竟纷纷爬出来吃了魔骨香, 对着结界冲撞啃咬。 对面的魔囊直冲过来。 颜浣月直接跃到半空躲避了一下,那已然成了魔囊的人被魔种操纵着“腾”地一跃而起,比她飞得还要高。 魔囊忽地一个假动作, 直接踩着屋檐往东边繁华处跑去。 空中那片白烟远远地望着她, 它只管把魔囊赶过来,好像也没有伸手帮她的意思。 颜浣月凌空追去, 挡在魔囊面前,沉着脸将手中的魔骨香狠狠戳到眼眶中。 眼眶中趴着的那颗血红的肉球被烫伤了一小块, 四张脸都哆嗦了一下,伸出看似娇嫩的小血手,一把攥住了颜浣月的手指,张嘴便要咬。 要是被这东西咬上, 至少这根手指是再也要不了的。 颜浣月随手横刀扁平锋利的刀尖刺入它口中。 魔种一嘴的锋利小齿被蓦地垫痛, 松了口, 操纵魔囊向一旁闪避了一下, 魔囊突然也张开嘴向她脖颈咬来。 颜浣月猛然向后倒去, 横躺于风中,抬脚顶住魔囊下颌,瞬间将其带着在空中转了一圈, 重重摔到街巷中,她凌空跃下,一抹刀气将魔囊钉在地上。 他体内的几个已有些意识的魔种钻出皮肤, 扒拉着小血手正要四散奔逃。 颜浣月懒得再用魔骨香,一刀震起一片,极速飞驰而过,瞬间将半空中满面狰狞的魔种全部扫荡入盒中。 “咔哒”一声刚合上盒子,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又一个魔囊已经冲到她眼前了,这具魔囊头上还有一颗已经爬出来坐在头上的魔种。 她赶忙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这次盒子都没来得及盖上,又一个魔囊已经冲过来伸出手要扇她巴掌了。 怪不得陆慎初要嚷嚷。 颜浣月骤然飞起,挥出一抹刀风钉住魔囊。 咬了咬牙,难掩怒气地对着白烟的方向说了一句:“你稍微给我喘口气的时间!” 话音未落,两个魔囊竟向她飞来,都拿她当垫脚石,一人踩了一脚她的肩,向东边蹦去。 颜浣月持刀飞上半空,一人一刀打落在地,三个魔囊的魔种都比之前的要更聪明一些。 皆缩在魔囊体内不动弹,颜浣月拿着香过去,刚刚靠近其中一个,另外两个魔囊中的魔种竟趁此机会咬开皮肤出逃。 她掐着结界盖住还没有动静的那具魔囊,翻身震起那两具里出逃的魔种全部收入盒中。 一回头,那具没有动静的魔囊里的魔种,果真已经纷纷爬出来咬着她的结界了。 到底是与人族相克的魔种,很快,结界就被啃了一个窟窿。 颜浣月跑进结界中用灵力挨个抽了一巴掌,抽得每颗魔种都吵吵嚷嚷地地乱转,这才一刀震起,收入盒中。 她抱着盒子站在结界中,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油香油香的味道,勾得她腹中饥饿无比。 她循着香味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忍不住打开盖子,摸出一颗漂亮的小肉球,一下塞进嘴里。 嚼巴嚼巴,又酥又油。 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她馋得又轻轻舔着唇角,又抓了一颗小肉球塞进嘴里咀嚼。 很快,盒子里的小肉球吃完了,她饿得肠子扭曲打结,看着从自己手臂黑咚咚的小洞里钻出一颗肉球,她快乐地咬住自己的手…… 那抹白烟顺着破口飘进结界里,看着她在那抱着魔骨盒一脸幸福地凭空干嚼,也不好意思打扰。 可没一会儿她差点将自己的胳膊咬出血了,那抹白烟这才拂向她眉心。 颜浣月瞬间清醒,看了看完完整整的盒子,原来方才吃魔种的事只是幻觉。 白烟中一道空渺的嗓音淡淡地说道:“你方才被魔种握了手,结界里又聚拢了一点儿魔气,稍微会有些幻觉,不过魔种的魔气很淡,散一散人就清醒了。” 颜浣月松开牙齿,道了句:“多谢。” 她散开结界,见这边几个薛家的人都已经开始各到处收拾魔囊尸体了。 霍承英站在雪中走来走去提醒道:“注意按大公子交代的意思办,将这些人全部送去薛氏义庄祛除魔气,修复身上窟窿与伤痕,以免家人来认领时太过难以接受。” 颜浣月说道:“敢问薛氏义庄在何处,方才那个……” 霍承英走过来说道:“我已经令人过去了,今夜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问道友名姓。” 颜浣月拱手说道:“天衍宗,颜浣月。” 霍承英忽地睁大了眼睛,又笑道:“原是三公子的同门,失敬,失敬。” 颜浣月掐诀回礼,问道:“今夜这种事……” 霍承英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说道:“今夜这种事可大可小,唉,此前派了两部的人去协助苏家清掘魔骸,今夜我们队值守西南,偏就西南出了岔子,回去要被公子问话了。” 颜浣月问道:“长安祛除魔种的药……” 霍承英摊了摊手,“我们每年春都挨家挨户送药的,但就是有人不喝啊,这种在人世潜伏多年,到处更换魔囊的魔种魔气稀薄本就难以探查,不喝药,等发现的时候,内脏都要被啃空了。” 正说着忽有人立在院墙内大声责问道:“你们在这呜呜渣渣嚷嚷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 霍承英揣着手笑着回道:“好好过你的年吧,话咋这么多!” 那人听了,疑惑地唤了句:“霍姑娘?” “是我。” 墙里的人立即搭着梯子趴在墙头上邀请道:“除夕夜还巡守啊?来,到我家来吃碗饺子。” 霍承英仰头笑道:“不去了,还有事儿呢,改天你赶紧去部里把你的案一销,你那谎报狐妖案现在还挂在大堂里呢,那天大公子路过,还特意问了情况。” 那人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从墙上递下来一个竹篮,“我儿媳妇刚拿过来的,你们一起尝尝。” 霍承英踮起脚接过竹篮,笑道:“谢了,明日还你碗筷。” 那人又说了几句,这才踩着梯子下去。 院中有人隐隐说道:“婆母,霍姑娘他们还在巡守啊?真辛苦……” 霍承英问颜浣月吃不吃饺子,颜浣月说道:“多谢,不必了,来之前吃过年夜饭了。” 霍承英又问陆慎初吃不吃,陆慎初从篮子里的大盆里捏了五个饺子,说道:“我够了。” 霍承英这才将竹篮给了自己队里的人去分。 陆慎初一边捏着饺子吃,一边凑到颜浣月面前,笑道:“道友,又见面了。” 颜浣月问道:“你家在这里吗?” 陆慎初呵呵笑道:“不是,我原本是来接人的,我师姑在这里闭关了一年,我师父令我来接她,可她好像已经提前走了,我就打算在长安逛逛。” 头顶的白烟静静地飘着。 陆慎初仰头说道:“小神仙,今晚辛苦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不然一会儿就自然消散了。” 那白烟依旧飘在半空。 颜浣月看着这片妖魂,问道:“这是个什么妖仙?” 陆慎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我师父借给我的。” 霍承英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走过来,说道:“走吧,带你们去天璇部换灵石。” 颜浣月今夜缴了几个魔囊,原本大概有八十多颗魔种,可没想到魔种自己在盒子里也会互相吞噬。 拿到薛家天璇部时,盒子里就剩胖大胖大的二十颗魔种了。 更换处的人面色严肃,严格按照收到时的数目计算,将魔种倒进一个满是药汁的罐子里,给了她两颗上品灵石。 颜浣月听到了心口滴血的声音。 同来的陆慎初不敢置信地说道:“我跑了一晚上都能瘦八斤,结果就换了一颗上品灵石。” 正说着,那更换处的人拿出三锭两节拇指大小的金元宝,用铁尺拨给颜浣月两锭,拨给陆慎初一锭。 “这些魔种的增肥费。” 陆慎初瞬间眉开眼笑,拿着金子笑眯眯地说道:“大哥,你人真好。” 话音未落,就有人卷着风雪进来,说道:“程大哥,三公子听说今夜采了新鲜的魔种,正过来要取,说是给谁炼药,你弄一坛品相最好的。” 颜浣月一听薛景年要来,立即抬脚往外走,没想到刚跟陆慎初一同出了天璇部,就见薛景年临风凭雪,御剑而来。 远远唤道:“颜浣月,我白天找了你多次你都不愿意见我,现在你来我家做什么?” 一旁陆慎初乐呵呵地说道:“公子好,我们都是来赚你家的钱的。” 薛景年从剑上跃下,抬袖收了长剑,走到她身边,问道:“你除夕夜,你不陪着裴暄之吗?” 颜浣月漠然道:“与你何干。” 薛景年就是如此,他想对她横眉冷对便可横眉冷对,想对她和颜悦色,他就能自然而然、毫无芥蒂地对她和颜悦色。 他似乎从来不觉得她的情绪有什么重要的。 薛景年看了陆慎初一眼,陆慎初自觉地走到一旁。 飘在空中的那片白烟越来越稀薄。 薛景年咬牙对颜浣月说道: “得了吧,裴暄之挟恩图报,那么对你……我知道你与他在一块也煎熬,你别忍了,跟我回家吧,等年后,你也暂时先别回宗门了,就待在我家,我去与掌门说。” 颜浣月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听不懂他在这里瞎指挥什么呢,“我为何要待在你家?” 薛景年说道:“你不必跟那种人硬撑了,跟他合离,跟我成婚,你没有心契换给我也可以,我把我的心契给你,没人敢说你不是我夫人。” 颜浣月一脸诡异,“你不是喜欢虞照吗?你骗个女子回家是想做什么?” 薛景年仿佛吃了什么恶心东西,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喜欢虞师兄做什么,我明明……喜欢你。” 颜浣月冷笑道:“喜欢我?认真的?” 薛景年觉得自己终究是输了,但也是为了救她于迫不得已的婚姻,他也算是虽败犹荣吧。 他颓丧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就跟我回家吧。” 颜浣月抬手指了指前方一片没有灯火笼罩的拐角,说道:“景年,那你跟我过来,我……好好同你说。” 薛景年眼睛一亮,颠颠儿地跟在她身后。 半空中的越发单薄的白烟突然静止了下来。 片刻后,昏暗的拐角之后远远传来薛景年几声极尽压抑的闷哼。 那白烟便再也等不了,一个劲儿地想要往那边冲去。 奈何今夜玄降期限已至,它越发透明,被陆慎初背后的纸人牵绊,再也飘不出纸人所在的范围。 陆慎初揣着手靠在树下,踢了踢脚上的棉鞋,乐呵呵地说道: “小神仙你还挺爱凑热闹的,听听人家这会儿去做什么,无非就是风花雪月,互送衷情,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什么的,我看你呀,别去偷看了,多尴尬啊。他们俩吵归吵,但其实还挺配的,你说是不是?” 那缕白烟挣扎着向前,最终再也支撑不住,被吸入纸人中,彻底消失了。 陆慎初将纸人收起来,转身往住处去。 一边苦笑摇头道:“可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老光棍了,这种事儿也想跟去看,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昏暗的街巷中。 颜浣月趁其不备聚起灵力一拳锤在薛景年心口。 薛景年闷哼一声,捂着心口缓了好久,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你还要打我?” 颜浣月脸色平静,“以后别说你喜欢我这种话,我听着恶心。” “为什么……” “你若一直与我作对,我也不觉得你恶心,可时常打压贬低我不配做虞照的未婚妻,如今却说喜欢我,呵……” 薛景年怔怔地看着她的轮廓,“我只是想让你注意我,等你先说喜欢……那你呢?我会对你好,我们的孩子会承继一部分薛家家产,而你现在,为裴暄之做那种事,还不肯离开他,你贱不贱?” “啪”地一巴掌直接将薛景年扇得踉跄了两步。 他不是躲不过,只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习惯了将她惹生气后任她发泄。 但她并不是个轻易动手的人,除非彻底逼急了。 就像上次,惹急了才来抓伤了他的脸。 颜浣月扑上去扯住他的衣襟狂扇了几个巴掌,等薛景年想反抗时,却发觉她的灵力波动大得惊人,他根本推不开她。 颜浣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连灵力也控制不住。 她却也顾不上去控制,只是掐着薛景年按在墙上,淡淡地说道:“我与裴暄之做什么都是我和他的事,你说谁贱?” 薛景年唇角淌着血,也抬手掐住她的下颌,恶狠狠地说道:“颜浣月,我知道昨天你张嘴吃过的东西很恶心,但我还是想亲你。” 又是一巴掌。 薛景年滚烫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她脸上,他压着哭腔说道:“颜浣月,你别糟蹋自己了……” “颜道友,你在做什么!” 一道灵力击来,颜浣月甩开薛景年闪避开来。 薛元年与谭归荑一同跑到薛景年身边。 谭归荑看着薛景年满脸的巴掌印,唇边的血迹和着泪水一滴滴淌进雪地里。 谭归荑不禁蹙眉说道:“颜道友,你打他做什么?” 颜浣月淡淡地瞥了他们几眼,转身踏着风雪离去。 薛景年当即就要追她,被面色深沉的薛元年一把按下。 薛景年挣扎着唤道:“颜浣月!你别走……” 谭归荑诧异地看着他。 她要什么,薛景年给她什么,她说她需要新鲜的魔种净化后炼药,薛景年便能在除夕夜出门帮他取。 她以为已经快要把薛景年拿下了,没想到薛景年喜欢的竟是颜浣月? 啊? 他不是最能刺挠颜浣月的吗?这竟然是他喜欢人的方式?用打压贬低和嘲笑引起对方注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啊? 谭归荑不懂,她觉得也没必要懂,这种自以为是的喜欢,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薛景年坐在雪里默默哭了片刻,大抵是觉得丢了面子,起身擦了擦脸,哑声说道:“走吧,谭道友,我去帮你取魔种,给你用颜浣月采回来的。” 谭归荑到这会儿才算弄懂薛景年这个人。 他对你越客气照顾,就越是没把你放在心上,对你越不客气,反倒可能说的都是反话,这才是他最在意的人。 他怎么这样啊? 娘的,小男孩真烦,还以拿捏了呢。 薛元年无力地说道:“阿弟你去别院住吧,别让爹娘看到你这伤……明日我去陆家找裴暄之给你讨说法。” 薛景年明显厌恶极了裴暄之,擦着唇边血颇为洒脱地说道:“别去,我是自愿挨打的。” 谭归荑无语望天,忍不住“呵”了一声。 薛元年根本没眼看他,摆了摆手,说道:“你懂什么?他夫人把你打成这样,他知道了肯定也出了一口恶气,我同他谈点事儿,恐怕他能同意。” 薛景年震惊道:“大哥!你是谁的哥!” 薛元年笑道:“阿弟,委屈你了,可我不是早都跟你说不要纠缠人家,你做这种事,为兄的要为你出头也脸上无光,这样,哥哥把长安郊外的六处别院都给你,好不好?” 谭归荑仰头看着天空的雪。 这雪真白,薛元年真黑。 薛家虽肥,但是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弄些好处就赶紧先走吧,等将来再回来吃下长安。 云水小院中。 小榻上的裴暄之猛然睁开双眼。 灯烛已灭,窗外风雪呼啸而过,吹得竹林飒飒作响。 他掀开锦被踉跄着下床,还没跑出半步,就被一道结界挡住。 神魂内的无数金雾拼命挣扎,痛斥着他一厢情愿的安排,痛斥着他让它们失去了多次机会。 他控制不住喧嚣的魅魂,脑海似要炸裂了一般。 他只能紧紧抱着疼痛的脑袋屈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低头看着漆黑的地面,略有些癫狂地一遍又一遍说道:“不是……她不会的,不会的……” 第50章 意乱 霍承英从天璇部大门里走出来, 看着颜浣月袖风带雪,轻盈地落在她面前。 霍承英极喜欢做事麻利干净的人,在她看来, 颜浣月不愧是大宗门里出来的人。 虽然能看得出来修为并不算高,但身法灵快, 预判极准,刀法术法结合很是熟练,对自身优缺处极为了解, 出手定无废法, 必是杀招。 这样的人,全身上下都是在生死场上不断磨炼的痕迹, 一开始动手,便是为了筹谋着最终的一击必中。 霍承英听说过天衍宗的天碑秘境, 这说明颜浣月是个好弟子。 一个好弟子,最重要的特质便是听话,也懂得分辨该如何听话,将来也往往会成为一把好刀, 无论是宗门用, 还是巡天司或者世家用, 更或者, 为万民所用。 力小者全自身, 有余,稍惠于人;有能者为之大,守正, 不营于私。 这是霍承英的信条,她而今只能算“力小者”,也想稍“惠”一下这位。 “有兴趣将来进天璇部吗?在你出门问世时便可, 通过试炼后每年挑三个月时间当值就行。” 颜浣月立到檐下平静地拂了拂衣上雪,“多谢,但我方才把你们三公子打了,得罪了主家,恐怕不好见面,还是算了吧。” 霍承英愕然道:“啥?你们不是同门吗?” 颜浣月说道:“这世人都是人,也有互相杀戮不绝的,我来是想问,之前你我碰到的那具魔囊,带走了吗?” 霍承英说道:“嗯,送走了,你路过的时候,记得将留在他头上挡雪的结界收走。” 颜浣月说道:“好,多谢。” 告辞之后,御剑跃上看空,一路向陆家所在的坊飞去。 路过定住魔囊的那条巷道时,顺手将留下的结界收走。 她直接飞到云水小院上空,拂偏东厢附近积雪的竹子,悄然落在天井中。 正房的灯灭了,小金狸灯箱里的烛火也早已熄灭了。 她从藏宝囊中拿了一支蜡烛点燃那个小灯箱,威风凛凛的小金狸一脸严肃地扑向空中的蝴蝶。 颜浣月想,若是这次回到天衍宗还能碰见它,一定将它圈在身边,每天修炼回去,都能揉一揉那毛茸茸的小家伙放松心情。 她并未先回正房,而是去了北小轩沐浴。 等沐浴之后回到正房的内室,却见小金狸灯箱微弱的火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照着裴暄之低头坐在小榻边的清瘦轮廓。 火光在他那身洁白的雪衣上跳跃,于他衣袖边沿的金丝绣间流淌,微弱的光,越发显得他清冷单薄。 颜浣月将内室的小门关上,重新点了一枝蜡烛,掐诀解了笼罩着他的结界。 一边取了绾发的玉簪晾着半干的长发,一边转身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温声说道:“我方才出去了一下,不知你竟醒了,饿不饿?” 一阵雪压松竹的冷香似水雾一般浅浅氤氲而来,颜浣月轻轻嗅了嗅,怎么比以往他身上的香气多了几分清甜? 裴暄之仍旧低着头坐在小榻边沿,鬓边凌乱的发丝与束发金绳一并耷拉着,一动不动。 一双白白净净的脚踩在漆黑的地板上,脚面与脚趾都冻得染着薄红。 颜浣月这才注意到他有些不对劲,放下手中的杯盏快步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暄之,你怎么了?” 好香啊,他好香啊…… 颜浣月暗暗咬了咬唇,想起了方才在幻觉里吃魔种的感觉,她觉得裴暄之带着微甜的冷香,比那些魔种更吸引她。 他终于动了动,微微仰头仰视着她,面色苍白,声音有些沙哑,“你去哪里了?” 颜浣月看着他眸中过于充沛的水色和眼尾还未眨掉的泪花,低声说道:“你哭什么?” 说着抬手轻轻揩过他泛着粉意的眼尾。 裴暄之整个人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你身上的气息好香啊……” 裴暄之骤然浑身一凉,随手将她推开。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在方才的神魂挣扎中无知无觉地散香许久了,而今结界一开,满屋都是他的香气。 他袖中飞出几张黄符贴在门窗上以防外泄。 颜浣月又凑过去坐在他身边,眨巴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握着小榻边沿垂落的被褥,一点一点往他身边挪动。 不一会儿,就已经半倚在他怀里,脑袋埋在他颈间,鼻尖微微蹭着他。 一层粉意瞬间从裴暄之雪白的脖颈处蔓延而来,将眼尾染得泛红。 他却依旧神情萧瑟地坐着,抬手拂了拂她的长发,掐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哑声问道:“你喜欢薛景年吗?你亲他了吗?” 颜浣月此时眸中水色点点,面颊腮边透着轻粉,她被迫仰头,看着他一张一合的薄唇,甜甜软软的样子,“亲……想亲……” 裴暄之眼尾滚下一道晶莹的水色,他用拇指轻轻揉搓着她的红唇,眸色晦暗不明,眼底尽是挣扎, “那我呢?浣月姐姐,我也该给你纳一个你喜欢的郎君吗……” 颜浣月此时为了点儿甜头,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听他在问,便认真地答道:“嗯。” 可是他的手上也满是香气,揉在她唇上,她忍不住启唇抿住他的拇指,浅浅地尝了尝味道。 她这出人意料的一袭啊,被温热的软糯包裹着的酥麻从指尖传遍全身,令裴暄之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发麻了起来。 裴暄之感受了许久,终于彻底失控,忍不住一把揽住她揉进怀里。 一手搂着她忽地倒在小榻上,一手按着她的后颈令她不得不趴在他身上重重地吻着他的薄唇。 温软柔腻的触感真实地覆在唇上,他双眸轻阖,无意识地紧紧搂紧着她的腰,用舌尖去侵占唇上那片能将人化掉的烫意。 渐渐地,他的呼吸越发凌乱,微微泛粉的眼尾处溢出炙热的泪水。 颜浣月愣怔了许久,忽地撑着床榻爬起来看着身下之人。 裴暄之薄唇轻粉,眸中春水荡漾,双手压着她的腰,微微低喘着。 他静静地看着颜浣月,五指一点一点攥紧她腰间的薄纱,轻声诱惑道: “别人能做的,我也可以,我可以做得更好……我们是夫妻,我们才应该互相喜欢,是不是?”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他,鼻尖全是他身上丝丝缕缕,时隐时现的香气,“是……” “你喜欢我吗?” “喜欢……” 她轻轻抚着他炙热的眼尾,目光落在他的透粉薄唇上,看起来真的好甜…… 她俯下身子吻住他,一下一下轻啄着,那微凉的柔软带着无法言说的香甜,沁入心间。 裴暄之闭上双眸,在迷离朦胧的欺骗中,任由她完成新婚夜未曾完成的事。 他原本要的并不多,可被她甜软的唇舌勾出来的欲念,仅在刹那间就冲破了他的控制。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不断索求着她唇舌间的热意。 无数金雾从他背后爬出,亢奋地缠住她的四肢与腰腹,一寸一寸哆哆嗦嗦地钻入衣袖衣裙中,激动地磨蹭着她的手腕脚腕。 颜浣月几乎被他弄得快要窒息了,拼命侧过脸呼吸着,裴暄之便继续在她颈间作乱。 身上到处都是悉悉索索四下探索的冰凉,挑动得她忍不住咬着唇。 她有一瞬间的清醒,紧紧抱着他,艰难地仰起覆着薄汗的颈,轻声低吟道:“暄之,暄之……” 她腰间的衣带被他蹭得散乱不堪,听着她的声音,他有一瞬忽地眼前一白,紧紧攥住她的肩,许久才缓过来。 裴暄之一路吻到她衣襟交领处,当他咬住她交领边沿几乎要撕开时,终是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 金雾太多,传来的肌肤触感太过,他还未到情潮期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多快意。 只能浑身战栗着枕在她心口,感受着金雾们传来的软腻。 仰头目色痴迷地看着她如今春意饱涨,粉面桃腮的模样。 一点点爬到她湿漉漉的鬓边吻着她滚烫的脸颊,低声呢喃道:“浣月姐姐……你得记得如今的感受啊。” 颜浣月不断高涨的情感得不到解决,只能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 裴暄之咬破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又吻住她将舌尖血喂给她。 颜浣月额上覆着一层薄汗,脸上汗泪交织,她半阖着双眸搂着他的脖颈吮着他的血。 带着冷香的血多少转移了她的注意,她逐渐安静了下来。 裴暄之吻着她将她抱起来,撩开黏在她腮边的发丝,强行收回金雾, 刚将喂好她放到内室床上,她却突然扯着胸口的衣裳抖了一下,带着哭腔唤了句:“暄之!” 而后闭上双眼滑到床上晕了过去。 裴暄之转身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又有金雾自断逃离了…… 颜浣月醒来时,嘴里一阵魅血的香气,身上堆叠起来的失落感还在隐隐约约地一重一重漫上来。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忍不住依进他怀里的片刻,还有最后贪婪地吮着他的血的时候。 她侧首看向一旁,窗外北风卷雪。 裴暄之似乎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暗蓝锦衣坐在拂晓之时的薄光中,定定地看着她。 见她醒来,他起身拿着一大杯温水递给她。 颜浣月掀开被子坐起身,接过那杯水,喝了一口。 她也实在被熬得有些口渴,仰头将水喝光,握着杯子静静地坐着。 裴暄之声音有些沙哑,平静地陈述着:“是我没控制好,散香只是我未曾察觉,金雾进了你的衣裳,但只是……只有最后,它……” 颜浣月记得胸口那阵凉意,垂眸打断道:“我记得。” “颜师姐,我们以后……”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她活了两世,以往只是她不想,也并不热衷于此。 但她也并不觉得跟自己的道侣发生点什么算得上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何况她最后确实感到受到了一点被金雾缠绕时,从未体验过的朦胧迷离。 只是这个人是裴暄之。 他体弱,恐怕不堪消耗,而且就算被她欺凌也还是要给她喂舌尖血唤醒她。 他……心里大约是不太愿意的。 颜浣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兀自低敛眉目,拈着杯盏轻声说道: “暄之,希望你能明白,我们本就是夫妻……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你搬去东厢住吧。” 以后我会对你好的,让裴暄之心口剧烈地悸动了一下,可她到底还是让他搬出正室去。 颜浣月想了想,拿出了两颗昨夜领的一颗上品灵石递给他,“拿去用,以后我挣的东西会分你一些,你好好休养身体就好。” 裴暄之的神情逐渐黯淡了下来,指尖沾着微光,接过那颗灵石,轻佻地捏在手中端详着,轻声问道: “你以后只打算给我这些东西,算是照顾我,继续还我父亲的那点恩情吗?” 颜浣月蹙眉道:“你好好说话,怎么是那点恩情?何况我现在能给你的也不算多,你……我知道你情绪不太好,回去休息一下吧。”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看着她,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师姐有没有想过,夫妻之间的事,也是希望两个人原本就是互相喜欢着的。” 颜浣月怔了怔,原来他不是在意夫妻名分,而是在意是否真的是他喜欢的人。 颜浣月深感世事无常,既然他是心性如此清澈纯洁的一个人,她也不曾动过心,不曾生出过晦暗心思,怎么就让她先又抱又亲了呢? 她不禁垂眸说道:“抱歉,昨晚的事,我确实也是被魅香所惑,并非有意,你若是这么想……那以后我们尽量还是少见面,恐怕这样对你而言会好一些。” 裴暄之差点呕血,但此生时岁还久,他们是道侣,他不怕这一时的拒绝,还是尽量保持着平和说道: “昨夜之事,与你无关,我是清醒的,是我没忍住,你想如何处置我都可以,天亮了,我去做饭。” 颜浣月忽然觉得,无论喜不喜欢,心里到底愿不愿意,他终归还是个挺能担得起责任的,其实还是有些适合做道侣的。 她也不能天天受他照顾,也起身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坐在灶下掐诀烧火。 明朗整洁的厨房里只有木柴被烧得吱吱呀呀的声音。 裴暄之默不作声地立在灶台边洗菜,许久,看似随意地问道:“师姐有喜欢的人吗?” 颜浣月一直低头看着指尖火苗中一息能燃烧多少灵力,试着能不能以较少的灵力催出大一些的火光。 闻言,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 那薛景年呢? 他想问,但知道不能问,神魂内的金雾不断扭曲挣扎,互相厮打着,他却能遮掩着澎湃的贪欲和妄念,静静地立在她身边。 他可以不在意她以前喜欢谁,只要以后他能让她彻底喜欢他,不就好了?《 》 50-60 第51章 美人舌 颜浣月从指尖火苗里抬起头来。 见裴暄之立在灶台边, 低头洗着菜。 他雪白的手指上泛着轻粉,整张侧脸漫洒着窗外朝阳的金光,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怎么看怎么干净乖顺。 他喂她舌尖时的沉重呼吸声莫名回荡在耳畔。 那时,一缕缕冰凉的触感还紧紧缠绕着她磨蹭, 让一阵阵陌生的感受充斥着她的感官。 她忽然想起曾经在天碑秘境中遇到过的那个提着青灯的女嫁衣。 那时那女子斥责她:“暴殄天物,你知不知道魅妖那种好东西有多让人想念……” 颜浣月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色这种东西, 就好像遇到一种从未尝过的点心。 从未吃过时, 根本不会想起它,对它也没有某种具体的想象。 可要是尝过一次, 只要不觉得难吃或者讨厌,以后的时光里, 或许偶尔真的会回想一二。 她那时连意识都不在,用魅香就能让人疯狂若此,色与情,原来当真是可以这般分离开来的。 凭裴师弟的身体, 自然是反抗不过她的。 若是裴师弟没有给她喂舌尖血就好了, 一掌将她打晕都比让她清醒了那片刻要好。 若是一切都不记得了, 她心里也不会埋下这个印记, 更不会一阵一阵地想起这种事, 让人心中尴尬不已。 裴暄之刚洗好几叶菜,颜浣月便说道:“暄之,今日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我请你。” 裴暄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大多店铺都关门了, 若是出去的话,大约得去怀远坊那边。” 颜浣月起身绑好头发,说道:“那就去那里吧。” 怀远坊是他国客商聚集之地,到年里也是张灯结彩,商铺林立。 颜浣月将裴暄之从剑鞘上扶下来,刚收好长剑,春玉楼里的一位年轻伙计便迎了出来。 “二位还有其他朋友同行吗?” 颜浣月笑道:“没人了,请收拾一个雅间给我们。” 小二看了一眼拢着斗篷的裴暄之,笑道:“请随我来。” 等菜上桌时,裴暄之坐在临街的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许久。 颜浣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谭归荑正跟在薛连年身边四处逛着,身后的随侍手上抱了一堆东西。 她们身边还跟着一个负责掏钱的男子,只是戴着一个帷帽,不过那身形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薛景年。 真是看到就想打。 颜浣月“嘭”地关上窗,“别看了,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格外得冷。” 门忽被推开,一小二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放好两小碟点心和一壶茶,笑意盈盈地说道:“今日送给客人的两碟点心和茶水,请慢用,稍候菜就上来。” 说罢到窗边拨拉了一会儿火炉,这便退了出去。 颜浣月看着其中一个小碟子盛着的三块白里透粉的矩形点心,便先取筷子夹来尝。 冰糯剔透的外皮里包着粉莹莹的甜浆,入口香甜滑嫩。 她问道:“这种点心叫什么?怎么不曾见过?” 坐在她对面的裴暄之漫不经心地说道:“美人舌,好吃吗?” 嘴里的香甜的点心丝滑温热,甜浆柔润于唇舌之间,想起昨夜吮他舌尖血的事,颜浣月骤然面色一僵。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她,提筷轻轻夹起一块软软的美人舌送到唇边,微微启唇含了进去,喉结上下滚动着,将一块点心整个吞了下去。 他面色平静如水,清澈的双眼始终紧锁着她的双眸。 末了,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唇角的糖粉,哑声说道:“我也是第一次吃,没想到比任何点心都要香甜,师姐觉得呢?” 颜浣月被他的这分明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的眼神烫了一下,她只觉得他吞咽点心的时候,雅间里的气氛多少有点焦灼。 她有些应付不了他这样的神情,只想将自己挂到檐下吹吹冷风净化思想。 或者以某种笑闹的形式结束这种古怪的氛围。 可惜,她重活一世光顾着修炼,还没来得及去学几个临时能用得上的笑话。 她咳嗽了一声,显出一副毫无杂念,十分正经的样子,“我觉得还行吧。” 裴暄之眉眼含笑地说道:“是吗?以后再多尝尝。”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几个女子端着托盘进来送了饭菜。 房门掩映的瞬间,颜浣月看到谭归荑和薛景年背对着他们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等着小二收拾对面的雅间。 谭归荑踮起脚揽了揽薛景年的肩,朗然笑道: “女人算得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被一个女人影响,她既然同裴暄之成婚,但裴暄之身体不好,肯定是个不顶事的,她定然故意做了些什么才让你一直对她心怀幻念,小女孩喜欢被男子追捧的把戏罢了,你要懂得看清一些。” 薛景年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裴暄之算得上和煦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颜浣月脸色深寒,扔下手中的筷子,推开房门,攥着薛景年后颈的衣裳一把扯进房中。 薛景年冷不防被袭,下意识御起灵力向身后打去。 颜浣月侧身躲过,用五行之力化开他的一部分攻击,一把将他搡到地上,照心口狠狠给了两拳。 又半跪在地上掐着他的脖颈,抬手指着门外的谭归荑,沉声说道: “你装什么深沉?告诉谭归荑,我可曾做过什么让你心存幻想的事,容得你们这等货色在背后如此议论我夫妇二人?” 谭归荑震得睁大双目呆呆地看着她。 她是怎么敢的?在长安打薛家子弟,还是最受宠爱的幼子,还打了两回。 很快门边就聚集了一批看客,谭归荑几步跨进房中将门关上,掐了个结界防止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 她带着一副为颜浣月考虑的语气说道:“颜道友,何必如此小女儿心性,他就是喜欢你,不舍得反击你而已,你自己心里清楚,昨夜故意借此打他了他一顿倒罢了,今日再打一回,不合适吧,薛家的脸面……” 颜浣月这时才一脚踢飞了薛景年头上的帷帽,冷笑道: “薛家三公子不要脸,我顾及他们的脸面做什么?谭道友倒是知心得很,我看薛家是该让你当家才是。” 这话可一下说到谭归荑心尖尖上了。 谭归荑觉得这颜浣月说了句吉利的话,心里十分满意这种不经意间降下来的天意预兆。 若是将来预言成真,她倒是不介意给颜浣月打一嘴金牙用用。 只是颜浣月方才骂她是“这等货色”,已然是在刻意侮辱她令她难堪。 所以颜浣月这一嘴的小白牙得先让她一颗一颗拔下来出出气。 谭归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本就是小事,道友何必如此计较,你夫君还在此,这种事细说来,你二人恐怕谁也不干净,何必揪着不放?” 看起来是为颜浣月着想,可每一句都是在点裴暄之。 裴暄之拢着斗篷立在一旁,看着薛景年重重叠叠印着几个巴掌印的半张脸,脸上神色始终如常。 颜浣月真的有些想笑,谭归荑丢了十年寿数直接做下了心病,却能这般劝着旁人大度,怎么看着就如此滑稽? 只是她不能挑明这件事,否则便要暴露自己曾经埋伏在雍北大山之上观看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颜浣月似笑非笑地说道:“谭归荑,你说谁不干净?” 谭归荑一副看透世事的神态,“这种事,只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如此极力证明,显得十分在意,这样,可就落了下成了?” 颜浣月并不多话,瞬息之间一把擒住谭归荑的脖颈。 另一手五指一屈,骤然握住一把短刀,将法诀与灵力聚于刀尖之上,毫不犹豫地朝谭归荑心口插去。 谭归荑发觉颜浣月身上的灵力波动极其诡异,五行灵气飞速蓬勃转动,竟能不断消解她身上的灵力,一时压制得她无法反抗。 但到底颜浣月此时的修为还不算太高,谭归荑慌忙间掐诀挥向她那双凌厉的眼睛,没想到却被一张黄符挡住。 谭归荑趁机用法诀震了一下颜浣月此时鹰爪一般刚硬的手指,翻身跃上房梁。 恼恨地抚了抚玉白脖颈上的又深又长的抓伤,冷笑道:“女人打架你也出手,裴暄之你还是不是男人!” 裴暄之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讶异地说道:“谭道友……不是男人吗?” 谭归荑被噎了一下,又说道:“颜浣月,你急了是不是?你敢同你夫君证明吗?” 颜浣月握着刀,看着她含笑说道:“我需要证明什么?你的心那么脏,嘴也不干净,看来它们都是不能用了,我只是好心帮你把心挖掉,把舌头割下来治治病而已,谭道友跑什么?” 谭归荑冷笑道:“颜浣月,你口出什么狂言!你的心才脏,你的嘴才不干净!” 颜浣月摊了摊手,“谭道友你好急啊,着急反驳什么呀?好像很在意的样子,唉,做人要宽容一些,你不接受自己是女子倒也罢了,但还请接受自己的恶臭病症,这样才好对症下药。” 地上的薛景年捂着心口这会儿才缓过来,爬起来弓着上半身站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要不是谭归荑多嘴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再挨一次打,但颜浣月竟也真的毫不在意他…… 房门连同结界忽然被震开,房梁上的谭归荑猝然吐了一口血。 薛连年沉着脸走进来,走廊里被清得一个杂人也无。 她走到薛景年身边将他抱起来,薛景年便窝进她怀里默默流泪,轻声说道:“二姐,走吧,此事与颜浣月无关。” 房梁上的谭归荑听了差点又喷出一口血来。 薛景年这种狗东西自己死心塌地地白送就算了,竟然还要连累她。 薛景年继续说道:“也与谭道友无关,她也是不清楚实情,为我出不平罢了。” 薛连年抬眸看着颜浣月,语调清冷地说道:“颜道友,在长安打薛家人的脸,你还是第一个,我弟弟再不济,打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他自己蠢,不愿意计较,若再有第三次……” 颜浣月含笑道:“薛道友放心,他若是再来犯我,第三次、第四次,我在宗门打。” 薛连年唇角微微扯了一个弧度,道:“好,道友既然这么说,那这就不碍事了,在宗门里,他自己本事不够,挨打也是正常。” 谭归荑觉得薛家人纯粹的脑子有病,为了咸阳那点地方,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 反观她自己…… 她好像也真的很适合执掌一方。 薛家做得不明显,还要考虑耗费精力去维护太平。 而她,只想吸干一域,那些无力争夺的人下人,是合该被淘汰的。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颜浣月将打碎的碗碟钱结给店家,薛家赔了破了的门扇钱。 双方客客气气地互相行了一礼,转身各自回程。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跟在她身边,拢着靛蓝斗篷,看着她飘飞的鬓发,不紧不慢地问道:“颜师姐,薛师兄是如何得罪你的?” 颜浣月负手行于风中,一脸晦气地说道: “他总是借虞照贬低我,我们时常打架,我以为他只是太喜欢虞照,又看不起我,才同我做对,可是昨夜他说他是喜欢我才那么做的,我一时恶心,就把他叫到巷子里打了一顿出气。” 当时天色昏暗,裴暄之只是远远地看到她语气温柔地叫走了薛景年,并未察觉到她的神色。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荡着涟漪的衣摆。 神魂中的金雾因今日之事快乐而癫狂地扭曲着,恨不得此时就爬出来裹住她好好亲近一番。 而他却并未感到快意,只是察觉到了自己的阴暗。 既见明月高悬之沉寂壮丽,又怎能生出毁伤之意? 他只想看她永生永世皎洁明耀,虽然那月光从不独属于他,却也向来慷慨为他朗照暗谷。 “使我鬼祟独行时,亦身染清辉,不似野鬼……” 颜浣月停下脚步,跑到一边去买了两串糖葫芦来,回来递到他面前,笑道:“暄之,先垫一垫,咱们再换一家。” 裴暄之脑海里闪过幼年时的那个春节,那串只来得及舔了一下的糖葫芦。 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渴望过这种东西。 他接过那串糖葫芦,咬了一口,脆甜的糖衣裹着酸酸的果子,原来糖葫芦是这样的味道。 他坐在剑鞘上轻轻晃着脚,傻傻地朝她笑着。 像是回到了幼年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走街串巷完成了任务,最终得到了他一直企盼的奖赏。 颜浣月啃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傻乐什么呢?我脸上粘什么东西了吗?” 坐在剑鞘上的少年笑得明朗轻快,“没什么,我以为你要取消这餐饭。” 颜浣月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笑了笑,“瞧你那点出息,我可是说的做到的。” 用完饭回到陆家之后,颜浣月照旧去正房掐了结界打坐运灵,裴暄之坐在东厢的横床上摆着棋局。 没一会儿,就听院外有人叩门,“裴小郎,薛大公子登门拜访。” 作者有话说:本章提示: 1不要真的跟着谭归荑不甚全面的眼光去看薛家。 2各个角色没有任何原型,请不要带入三次元,感恩。 第52章 狗咬的 裴暄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染着暖阳的光晕, 正轻轻夹着一颗黑棋。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并不着急落子。 偶然抬眸看着对面淡定喝茶的薛元年,始终沉默不语。 薛元年咽下口中的热茶, 看着杯中的晶莹剔透的红茶汤,笑道: “味甘不涩, 很不错,我见你院中也未留人侍奉,用上好的红枣煮这‘落日熔金’茶, 看来颜小夫人心里果然爱重你, 很是懂得花心思照顾你。” 裴暄之静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平日都是我给夫人煮好茶放到房间去。” 薛元年特意讶异地:“哦……这样啊, 裴小郎体弱,还要费这些功夫, 真是令人佩服。” 裴暄之毫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佩服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我倒是佩服薛道友, 弟弟做错了事, 道友不让弟弟出面, 而是登门亲自登门道歉, 兄长之风, 真是令在下敬佩。” 薛元年抿着茶,仍旧含笑道:“他若来,你们夫妻二人想见吗?在下也算是为小郎你考虑。” 裴暄之亦笑道:“见不见是我夫妻的事, 来不来是薛师兄的事,真是劳烦道友替我们考虑了。” 薛元年叹了一口气,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抬手敬道: “景年的事,确是他有错在下,颜道友打了就打了,也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小郎赔罪,还请稍做谅解,以后我会好好收拾他的。”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摆着棋子,随口说道: “不敢当,他冒犯的不是我,我做不了夫人的主。还有……不知薛家而今可是落魄了?怎么还将随口捏造谣言、污蔑他人的人奉为上宾。” 薛元年自然早已知晓了今晨春玉楼的事,不禁又俯了俯身,谦卑道:“是我们薛家的不是。” 裴暄之放下棋子,说道:“道友的来意我知晓了,等夫人打坐结束,我会同她说的,到时看她的意思,我会派人传信到贵府的。” 薛元年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个盒子摆在棋盘边,轻轻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盏净琉璃宝灯。 “此灯燃时,可辅助净化灵气,这是小小心意,权当赔罪,在下此次登门,还有事要同小郎商量。” 裴暄之瞥了一眼那灯,说道:“何事?” “是关于咸阳以西的事,照裴掌门原本的安排,是苏薛两家共同巡守,一家一年,只是每次更换巡守时,难免都要查完上一家各个地方做得到不到位,可有疏漏,这才好换岗,实在耗费精力。” 说着看了一眼垂眸饮茶、默不作声的裴暄之,笑道: “原本裴氏无后继之人,裴掌门当年才将咸阳大阵交到苏家手中,如今小郎既已认祖归宗,何不为家乡父老做些事,好让人知晓小郎虽是病弱之身,心中却始终念着大家呢?” 稍微被轻视忽视许久的人,得闻此言,多少都会被其中扬名于世、受人敬重的意思勾动一下心弦。 裴暄之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一介病躯,何以当此重任?” 薛元年笑道:“小郎自去与裴掌门商议,薛家自会好好辅助小郎的,若是小郎身体不便,那可以先养身体,薛家会以小郎的名义帮忙管理,每年采集的灵石灵药,都会派人送去小郎宅中。” 裴暄之若是个好大喜功、爱出风头的,或者急于彰显自己虽有一半妖血,却是正经的裴氏子弟的,多少会心动一二。 更何况,自幼过得不算特别如意,又背着一半魅血这样的出身,长大却能有机会彻底翻身,轻松拿到一域,多么爽快。 而且这等出人头地的事,还不用他自己耗费心思管理。 薛元年几乎拿准了他这种小郎的心思。 只要裴暄之起了心思,就算裴掌门不给他,话传到苏家这里,多少是要为了彰显苏家只是代为管理,主动表示要分给他一些区域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对面的裴暄之垂眸说道:“在下见识短浅,父亲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在下没有什么可多嘴的。” 这种事只能先试探,薛元年并不强劝,笑道: “那咸阳以西的事,还请小郎同裴掌门说说,苏家平日事务繁忙,咸阳旧地又是魔骸最多的地方,很多事也难分出精力来,同处一地,薛家倒是愿意为大家守好咸阳以西。” 说着拿出一份清单轻轻放置在棋盘上,又将一个藏宝囊压于其上,“这些,给小郎与夫人买些‘落日熔金’。” 裴暄之扫了一眼,笑道:“薛道友好大方,不过回程路途遥远,带不动那么多茶叶,还请道友留着,多给在咸阳以西巡守之人发些年节礼品吧。” 薛元年笑道:“我薛家从不亏待出力者,小郎留着吧。” 裴暄之撂下棋子起身道:“我说过,我不惯上棋盘,道友想做的事不必与我说,东西带回去吧。” 很多事不是人想办就能办好的。 薛元年并不因被拒而恼火,只是拱手道:“薛家多做一些事倒无所谓,还请小郎考虑苏家的难题,还有咸阳以西的巡守难题。” 薛元年此人见好就收,说话又都是为他人着想。 裴暄之并不厌烦这种人,人心复杂,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也并不是孤直就能把事做好。 长安并不产灵石,这么大一片地方,能平衡好多方利益,找到可靠的灵石兑换途径,提供家臣修行所需、每年修补大阵所需、百姓驱散魔气灵药所需。 同时,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变故,维持许久平和与繁华,这种世家,怎会没有一点野心? 一番客套,薛元年带着东西离开,只是留下了那盏琉璃灯,这灯的去留裴暄之做不得主。 等到黄昏时分,正房的结界散去。 裴暄之端着一壶茶,提着一个食盒推门进去。 颜浣月将三颗吸干的灵石挑出来放到桌上,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倒了两杯茶,又摆着帮忙碗筷。 裴暄之说道:“正午时薛大公子一个人来,为着薛师兄的事。” 颜浣月接过他手里的汤匙,看着他的疏疏淡淡的神情,说道:“他活该,挨打也是他自己挣的,薛元年可曾因此为难你?” 裴暄之唇角微微翘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不曾,他是来道歉的,顺便说了点咸阳的事。” 颜浣月将汤匙扔到空碗里,一连串脆响撕裂室内温暖柔和的平静,“让你去要咸阳大阵?” 裴暄之点了点头,“也有说咸阳以西的地方。” 颜浣月问道:“你是如何回他的?” 裴暄之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把咸阳大阵交给苏家,这是父亲的意思,我这种出身去找他要,并不合适。” 纵是薛元年说得再天花乱坠,但究其根本,还是他一个有妖血的无功无德之辈,因父辈之荫,拿着人族的地盘。 先不说当地世代生活的人能不能信任他,会不会接受容忍这种安排。 就是全天下谁听了不说一声裴掌门徇私于子,枉执天衍宗之首。 薛氏在此地数百年传承,长安又繁华安定,若只把咸阳以西给了他们家,恐怕没几年就彻底成了薛氏的了。 父亲的安排才是最适合此地的,咸阳以西多山地,巡查巡守间必要耗费众多精力在巡查山间沟壑山洞上,愿常巡者原本并不多。 两家并存,都要争个头筹,受益的是咸阳以西的平民百姓。 他对寻求世人对自己的裴氏子弟身份认同没有任何兴趣,又何必为着那点眼前的好处破坏平衡。 颜浣月并未否定他的说法,只说道:“你不必管这些,好好养好身体就是。” “薛道友还送了一盏琉璃宝灯……” 颜浣月说道:“不是道歉了就必须原谅,请人送回去吧。” 过了初五,颜浣月与裴暄之离了长安,途径咸阳去苏家拜望,不到半日,就继续启程。 苏氏家主苏怀远把他们送出老远,这才返回咸阳城内。 夜里刚打坐完睡下,却有人来报。 说是陆家夫人疯病发作,方才趁夜钻进池塘里,悄无声息地淹死了,陆老爷经不住悲痛,一时也有些疯癫。 苏怀远立即派人往长安吊唁,又派人去追裴暄之报信,谁知却并未寻到裴暄之他们的踪迹。 车厢内,颜浣月散开法诀,习惯性地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月色下的景象。 问道:“不是要过来时的路吗?按理该到通明城了,怎么还在山野里?” 裴暄之坐在烛边一遍一遍画着一个符阵,头也不抬地说道:“看看不同的景象吧。” 说罢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略带歉意地说道:“我也不知会走不到落脚之地。” 来时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颜浣月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寻出铺盖放着,等他看完书了再收了小桌子睡觉。 没一会儿,裴暄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困倦地将小桌子收起来,铺好厚褥,自己裹着一条锦被躺下闭上眼睛睡觉。 夜里,他突然惊醒,身上全是汗意,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闷声说道:“颜师姐,我有些不适。” 颜浣月被他叫醒,转过起身来摸索到他的锦被外沿,轻轻拍了拍,问道:“怎么了?把手腕给我。” 裴暄之静静地裹在锦被中,并没有伸出手来。 咬着牙犹豫了片刻,看着黑暗中她的轮廓,低声沉吟道:“颜师姐……给我两颗清心丹。” 颜浣月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黑暗中,他似是做错了一般轻声说道:“我梦到了那晚的事,魅魂之气这会动荡不歇,我有些压制不住了。” 颜浣月一阵尴尬袭上心头,一句废话也不再多少,取了两颗清心丹,刚喂到他嘴边,他就猛地侧首吐了口血。 颜浣月听到声音赶忙起身将灯烛点亮。 见他侧躺在被褥中,唇边滴血。 脖颈处及面颊处,苍白的肌肤里透着不正常的红,一双眼里满是克制与隐忍,眼尾处静静地淌着两行泪痕。 她赶忙将清心丹都塞入他口中。 裴暄之一副脆弱残破的样子,仰头看着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晚的事,师姐怪我吗?” 颜浣月不知他要压制住魅魂之气竟然如此伤身,她默不作声地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着他唇边血迹。 “怪你做什么?我们本就是夫妻。” 裴暄之一双雾潺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似乎因为抵抗金雾的缘故有些迷糊。 他轻声问道:“分明都过去了,可我总是会梦到那晚的事,姐姐,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颜浣月有些头皮发麻,想了想,说道:“受到惊吓做噩梦了。” “可是……我似乎又很喜欢……” 颜浣月尴尬到想捂他的嘴,赶忙又给他嘴里塞了一粒清心丹,打断道:“说什么胡话,赶紧睡觉!” 裴暄之执拗地看着她,“姐姐……我还算是有清白吗?” 颜浣月实在是受不了了,拿被子捂住他的脸,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要再问了。” 被子下的声音带着落寞,闷声闷气地说道:“那就是没有了,你将来不会不要我吧……” 颜浣月说道:“我们也没怎么样。” 被子下虚弱的声音轻声说道:“可是你都亲我了。” 颜浣月熄灭的灯烛,躺在一旁,扯下他脸上的锦被,“那不算。” “哦……” 黑暗中,他忽然一把搂住她,半压在她身上,迫切地吻上她的唇。 他此时恍惚,行事只凭本能,贪婪地在她唇上又吮又咬,呼吸虚弱且凌乱地说道:“那就再亲一次吧,我好想你……” 颜浣月正要推开他,他却逐渐安静下来,累极了一般滑到她颈间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压根都不记得昨夜他迷迷糊糊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看书间隙偶尔抬眸看一眼她,讶异地问道:“师姐,你怎么把嘴唇磕破了?涂药了吗?” 颜浣月盘膝而坐,阖上双眸,漫不经心地说道:“狗咬的。” 裴暄之唇角勾了勾,关切地说道:“下次叫醒我,我帮你赶。” 第53章 金狸 裴暄之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第二日黄昏时,灵驹缓缓地停在了青水城一处客栈前。 颜浣月跳下车辕,回身将他扶下来, 给灵驹喂了颗丹药,灵驹便自己拖着车厢往后院走去。 颜浣月到看店的柜台前定了两间客房, 裴暄之始终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没什么异议。 待一应事务安顿好后,颜浣月这才布下结界, 盘膝坐在床上, 拿出那个小黑匣子。 匣中的傅银环多日流血脱水,整个人枯瘦苍白, 正靠在墙上阖眸而眠,鼻息甚浅。 胖老鼠在铁链上蹿来跑去, 开开心心地荡秋千。 颜浣月将一颗丹药化进一碗温水中,掐着他的下巴喂了进去,又转身给老鼠放了一把米。 她看着佯装熟睡的人,淡淡地说道:“傅银环, 还是不打算说说前世我死之后的事吗?” 傅银环始终沉沉睡着。 颜浣月直接一脚踢过去, 锁链“哐啷啷”地响, 玩得正开心的胖老鼠受到了惊吓, “吱吱吱”蹿到她身后去吃米。 傅银环猛烈地咳嗽了一声, 缓缓掀开眼帘。 因被削了一半舌头,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前世?前世你死后,巡天司和各宗门勾结魔族, 全是恶人,这下你知晓了,赶快去除了那些人族内奸走狗啊, 去杀了温俭,杀了裴寒舟,不然重活一世你活什么劲头呢?” 颜浣月看着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平心静气地说道: “杀你就挺有劲头的,哦,对了,而今谭道友为长安薛氏上宾,虞照呢,又是青年才俊,萧惕然将入巡天司,而你……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啧,世事之无常,谁又能说得准呢?” 傅银环因颜浣月喂的丹药的缘故,此时精神有些异常,仰着瘦得只剩一层薄皮包着骨头的脖颈,大笑道: “那些蠢货岂可与我并论?连同你,若非早于我重来一回,也是给我提鞋都不够资格的东西,若令我重生于雍北之前,必使天地归于我手,你好生侍奉我,我屠城供你玩乐。” 颜浣月笑道:“野心还挺大的,你这种东西,既无养民安世以获长远利益之能,又无吐纳天地以见苍生伟力之徳,也就剩那点杀戮掠夺的能耐了,你不会觉得自己这样是最清醒,最有能耐的吧?” 傅银环浑浑噩噩,又格外亢奋地说道:“你懂什么?天地不全,万物倾轧,大道既是强者为尊,不夺则死,不掠则亏,我为天地主……” 颜浣月神色淡然地说道:“你们这种自私自利者有了点力量,就要宣扬强者为尊的话,让所有人觉得吃弱咽弱便是理所应当,弱者理应该死,该被吸干,终究,也不过粉饰之言罢了,真正的强者是什么,你可能都理解不了。” 说罢再给傅银环灌了一碗丹药所化之水,看着他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这种药叫‘肝肠寸断’,每日这么疼上一个时辰,也不会真的伤到你,不错吧?花了我一颗中品灵石,先请你品鉴品鉴,等我修为到有能力搜魂后,再帮你断掉吧。” 傅银环大汗淋漓,苍白如恶鬼,满是血垢的指尖紧紧扣着地上的符篆,用力之大,指甲欲裂。 “颜浣月……你要将我最后一点怜爱都耗尽了……” 颜浣月一脚踩断了他的手指,总结道:“真恶心。”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黑匣子,见外面天色已彻底昏暗,便收起结界,准备用些饭菜之后再继续打坐。 她到隔壁去找裴暄之,却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门缝中溢出来,听到里面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 里面有人说道:“小郎,你看起来病得很重啊,怎么不同与你同来的人说呢?” 过了好一会儿,裴暄之才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会担心的……她恐怕半夜才会出来,劳烦你们厨房停火前送一份饭菜到她门前去。” 颜浣月迟疑了一会儿,终是伸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一个端着托盘的年轻小二打开门,跟她打了声招呼,侧身从她身边滑了出去。 裴暄之正坐在桌边,罕见地有些慌张。 扔下手里的书,抱着一个黑瓷碗,喉结滚动,仰头喝着那碗里的东西。 怕是喝得太急,被呛得又咳嗽许久,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一边揩着泪,一边哑声说道:“师姐不该是要打坐修炼许久吗?怎么出来了?” 颜浣月拿过他手里的碗嗅了嗅,又放回桌上,“怎么喝的是治风寒的药?” 裴暄之擦了擦书上溅落的药渍,“不知何时吹了冷风,这会儿有些头疼,丹药用尽了,便请小二去买了些药在后院熬了,凑合着喝一日。” “用过饭了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撑着桌沿,整个人缓缓凑近她,在离她腮边不远的地方,漫不经心地吐息道: “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血气?”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说道:“大部分女子每月身上都会有血气。” 裴暄之愣了一下,退回原位正襟危坐着,腮边不经意间晕开了一抹薄粉,“我还有补血的丹药。” 颜浣月问道:“你不是没有了吗?” 他拿起书随意地翻了两页转移注意,又将一瓶丹药放到桌面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倒还是有一些的。” 颜浣月说道:“不必了,别等你受伤流血时又没药可吃了。” 说着忽地想起昨夜他出了一身汗,还吐了血,又吃了三颗寒气略重的清心丹,恐怕是有些受不住的。 她去要了些清淡的饭菜来,裴暄之用完饭后,洗漱时就说头晕想睡一会儿,让她回房去,不必担忧他。 颜浣月自然不能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只能去将被子拿过来,洗漱过后,坐在床外侧打坐。 等她夜里散开法诀时,裴暄之手里握着书,正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颜浣月拿下他手里的书,扶着他睡好。 夜里帷帐内漆黑一片,一缕冰凉的雾气钻进她被窝中,轻轻撩拨着她的指尖。 颜浣月想起他昨夜吐的血,便任由它缠绕着手腕,在掌心里微微磨蹭着。 她多少有些好奇,缓缓收拢五指。 那雾气越缠越紧,裴暄之在梦里闷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呢喃道:“姐姐,别……” 颜浣月松了手,那缕雾气开始不满了起来,狠狠地蹭着她的胳膊,让她给点反应。 她合上双眼睡去,雾气便爬到她额头,用尾尖在她眼皮上点来点去,想要让她清醒过来。 颜浣月忽视着眼皮上一阵一阵的冰凉,那金雾没办法,只好盘在她颈间玩着她的头发。 另一缕冰凉从脚腕盘旋而上,贴着她的腿不断向前磨蹭试探着。 它很快爬到她腿弯附近,颜浣月不得不挡了一下。 它便爬出来裙摆,一路缠绕到她腰间,紧紧缚住。 半晌的时间,她被子里就已经爬满金雾了。 颜浣月无奈地设了道结界,让它们不能钻进衣裳里来,便就放任不管,自行睡去了。 一觉醒来,身边被褥冰凉。 裴暄之坐在桌边喝着药,见她醒了,便建议道:“师姐,出发吧。” 颜浣月下床帮他把了脉,确定没什么事,这才收拾东西乘灵驹马车离去。 一路倒也顺利,等到了天衍宗时,还不到多数弟子们返回宗门的时候。 他们刚到长清殿拜见,裴寒舟便说道:“苏怀远来信,说初六那晚,陆家夫人殁了,你们刚过咸阳,他并未寻到你们的踪迹。” 颜浣月有些惊讶,他们初六走时陆家还好,没想到当夜孙夫人就殁了。 裴暄之眼圈微红,压抑着情绪,甚是后悔地说道:“我绕到别处走了别的路,原本是为了各到处看看的,不想竟错过了。” 裴寒舟原本只是觉得他同陆家关系寡淡,恐怕陆家人待他并不算亲近。 虽他性子清冷一些,但到底是在陆家长大的,过年了都要回去,这会儿伤心一些,实在可以想来。 颜浣月也是做此想,在陆家时裴暄之还时常去探望孙夫人。 虽说他没怎么认真提起过,但最起码是从小照顾长大的,他心里肯定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殿里因此寂静了片刻,裴寒舟终是开口问道:“那我送你回长安一趟?”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说道:“倒也不必,死生实属常事,如今人恐怕也已入土了,一路奔波伤神,回去了也伤心。” 颜浣月说道:“那可要立牌位?” 裴暄之眼眶那点薄红已然褪尽了,沉吟道:“也不必了,每日见着,想起往日之事,难免伤心,还是托人过去烧些纸啊。” 颜浣月想,他是真的多少有些感情的。 裴寒舟早已托人吊唁,原本害怕他觉得不够,没想到他意思只烧纸就行了。 便也没有多问,照例用灵力探查了一下裴暄之的身体情况,不禁蹙眉问道:“为何你身体才稍微养了些回来,又被你耗了三分有余?” 颜浣月说道:“我从雍北过去,找到他时,他受了伤,还有他身上的魅……” 裴暄之打断道:“我也并非故意。” 裴寒舟见他不想说,便要等闭关前问他情况,因而只说道: “今年就别再乱跑了,现在去闭关,我帮你准备灵药。” 裴暄之诧异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颜浣月,见她一脸毫不在意的神情,甚至还满目疑惑地回应着他。 他缓缓垂下眼眸,低声应道:“是。” 裴暄之被留在长清殿,颜浣月瞬间轻松了许多。 再入天碑,所见已是更新的场景。 她先在天碑秘境中厮杀了一个时辰,等一趟出来后,排名瞬间爬了六个名次。 看来最近拓宽灵海灵脉的成效甚是显著。 她走出天碑,又进去了一次,这次出来后,爬了一个排名。 真正真实的水平还要等年后大部分人回来后重刷天碑排名才算可以知晓。 她今日彻彻底底舒展了筋骨,整个人明快了不少。 原本准备回去沐浴,可半路上却见到一旁的树林里,一团金色的影子“蹭蹭蹭”几下跃到树上,蹲在树干上坐着。 它轻轻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舔舔爪子,而后眨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颜浣月停住脚步,“你这小家伙,忘了我了?” 那小金狸用毛乎乎的爪子扒拉着一旁的叶子玩,似乎觉得她无聊,便转过身,预备往另一棵树上跳。 颜浣月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四下看着,忽地一道法诀飞出,小金狸挣扎着落到她怀里。 颜浣月紧紧搂着它,笑嘻嘻地说道:“你怎么不喜欢人了?” 它小小一个,被拥在她胸口,立即安静了下来,仰头定定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她,蓬松的尾巴摇啊摇。 颜浣月揉着它的脑袋,“这才乖啊。” 路上碰到没回家过年的宁无恙,宁无恙逗来摸去,小猫嫌他烦,只往颜浣月怀里钻。 宁无恙兴趣很大,问道:“这猫,卖不卖?给你二十钱。” 颜浣月回绝道:“不卖。” 宁无恙稀罕地看着它圆圆的后脑勺,伸手戳了戳,问道:“是公是母啊?” 颜浣月说道:“这倒没看。” 宁无恙笑道:“要养的话,公母都能骟的,省得到时候发春时乱叫唤,或者给再找一个凑一对,也不知互相能不能瞧上。” 悠悠哉哉睡在她怀里的小猫瞬间浑身炸毛。 它抬起头竖着耳朵去听,却听颜浣月说道:“哦?附近可有行家里手?” 宁无恙说道:“是公猫的话,你刀法好,你自己来都行,记得给把药用好就是,母猫的话,楚长老应该会愿意帮忙。” 颜浣月点了点头,说道:“我回去给它洗个澡,再看看。” 它的闲适惬意瞬间烟消云散,立即就要跑,却将颜浣月固在怀里。 它挥舞着爪子挣扎,却显然敌不过,只能喵呜喵呜地叫唤。 等回了房里,颜浣月一放开,它立即蹿开,跳到远处的桌子上审视着她。 一边气恼地甩着尾巴,一边愤怒地舔着身上乱糟糟的绒绒毛。 那一团软软糯糯的模样,颜浣月喜欢得不知道如何抑制,一口吃掉它的心都有了。 她磨了磨牙,招了招手,它见了立即要逃远一些。 腿刚迈开,就已凌空飞到她身边,毛爪子刚一落到她的衣袖上就挣扎着要跑。 颜浣月沐浴之后强行给它洗了澡,用法诀弄干。 要扒拉它的后腿辨别公母,它紧紧抱着尾巴,疯狂想要逃窜,坚贞到有些意外,颜浣月只好作罢。 又抱着它睡在床上,给它盖上被子,一边摸着它毛绒绒的尾巴,一边商量道: “你就待在这里吧,让我抱一下,明天给你找鱼吃。” 小猫死活也不愿,小毛脑袋在她脖颈里拱来拱去要往暖热的被窝外跑。 颜浣月被蹭得痒极了,痛快而开心地笑着。 小猫没想到她私下竟如此霸道轻薄,那种动刀的事是能随便应的吗? 它忍不住呜呜叫着,伸爪子照她手上拍了一下。 “嗖”地一声蹿出被窝跳到窗沿上,不满地甩着尾巴冲她呲牙表示不满。 颜浣月爬起来撩开半垂的帷帐远远地瞧它。 它被她那满是喜爱的视线盯得有些拘谨了起来,尾巴渐渐垂下,扭过头去不与她对视, 小猫实在是一种能令人暂时忘记烦恼,得到慰藉的生灵。 颜浣月看着它垂在床沿下的尾巴轻轻地扫着,两只小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实在想把它夺过来狠狠揉搓一顿再搂着睡觉。 可是它不爱往她身边来了,似乎又与她不熟了,实在容不得她太过亲近,她也只能遗憾地躺了回去。 第54章 斩杀 长清殿后布满法阵的内室中。 裴寒舟面色沉肃地说道:“既然掠走你的人与你有仇, 你下山时为何从未提及还有一些人等着你下山,要与你算账?” 裴暄之盘膝坐在一方高台上,数颗灵石飘在空中向他周身倾洒灵气。 他倒是十分无所谓的姿态, 淡淡地说道:“无非是几个小混子,说不说的也不碍什么事, 事情不难了结,我虽不济,但不至于真被他们收拾了。” 他说得极为寻常, 可裴寒舟心底却一阵一阵地后怕, 后槽牙不禁咬紧,气得太阳穴“突突突”地疼。 这小子此等行径, 无异于五六岁的小儿,非要冬天跳寒潭, 夏天跳沼泽,只要他高兴,无论什么他危险之地,他都敢自己一个人去溜达两圈现现眼。 但终究自幼未曾养在身边, 对他更多的还是亏欠, 因而实在不想对他说重话, 只能说道: “你以后身体没有彻底好之前, 轻易就不必下山了, 许多事你倒抹得干净……你有旧怨的还有谁?” 裴暄之眉目低敛,低声说道:“没了,倒不是我刻意隐藏, 都是些琐碎之事,不会有人注意,您派去查的人能查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活过来了, 去趟长安真就能死了吗?” 裴寒舟沉默许久,沉肃的神情不禁有些松动,他轻声说道: “这次你平安归来倒也不计较什么了,而今与以前不同了,你有何事,可以来同爹说。” 裴暄之颔首道:“知道了。” 分明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裴寒舟静静地看着他,这十几年间的事浮光掠影一般闪过。 他心中虽有万千情绪涌动,最终却还只是略显平淡地说道:“你好生在这里闭关些时日,可有什么想要的?等你出关之前我给你准备好。” 裴暄之摇了摇头,“没有。” 裴寒舟料得如此,抬手掐诀启动阵法,在确定法阵皆无漏处,这才退了出去,封住大门。 裴暄之一身雪衣,独自坐在幽光明灭的高台之上。 目光掠过周边流动着灵气的法阵,又看着身下高台雕刻的符文。 这里他来过一次,法阵皆已抄录过,这次部分法阵有根据他而今的身体状况调整的痕迹。 他正看着那些变处,却忽地觉得浑身一紧,脸上被人猛亲了数下。 他透过金狸的眼睛,看到了颜浣月眼眸明亮,一脸得逞的得意笑容。 这真是…… 他的指尖轻轻垂在膝前,微微摩挲着绣着金丝的衣袖。 猫只晓得同她生气,她却能一直不厌其烦地抱回猫又搂又亲。 为何她对一只猫比对他亲热许多? 被紧紧拥抱着的感觉传遍他全身,他唇角微微上扬着。 原本不自禁地沉浸在其中,可她确实是有些太过执着于看看猫是公是母了,这难免令人担忧…… 看着她对他志在必得的神情,裴暄之呼吸微乱,下意识攥紧腰间衣袍,扣紧了腰间玉带。 这等事,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原本只是想陪在她身边,没想到她竟是想着对猫做那种事,真是想想都有些悚然。 许久,金色的小猫鬼追着一般穿墙而入,猛地蹿上他的膝头,一个劲儿地要回到他身体里躲避一会儿。 他一把修长的指尖轻轻捏着小猫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盯着它圆溜溜的眼睛,凉凉地说道: “谁准你趁她打坐跑回来的?以前你不是最能闹腾的那一缕吗?” 小金狸紧紧地抱着小毛尾巴,嗷呜嗷呜地控诉着。 裴暄之说道:“我知道,可是割了你又有何干系?只要能在她身边,你不过是金雾所化,重归我身还是会长的……” 说着说着也觉得这金狸到底是他的魂气所化,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若是被她来那么一刀,让他切身地感受一下,恐怕确实会有些……心中震颤。 “可她喜欢你。” 裴暄之所得的怀抱和亲吻都是借由它所得,她甚至打算搂着它睡觉…… “回去陪她一夜吧,她今夜若非要动刀,实在躲不过,就等我出关你再回来。” 夜间,颜浣月松开指尖法诀,体内略显汹涌的灵气逐渐平和下来。 她擦着额上的汗,忍过一阵阵拓宽灵海灵脉的残余痛楚。 毛茸茸的小金狸迈着小短腿爬到她怀里,摇着尾巴,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颜浣月将它抱起来与它顶了顶脑袋,笑道:“你不是不愿意接近我了吗?” 小猫“喵呜”了一声,用脑袋不断蹭着她的下巴和脖颈。 颜浣月将它放在床上,起身再去沐浴了一番,回来时它已经爬进了被子里趴着,脑袋埋在枕头上,两只小毛爪子捂着眼睛静静地睡着。 颜浣月灭了灯躺进被子中猛吸了它一顿,听着它低低地喵喵叫,这才阖眸睡去。 小猫爬到她颈间滚来滚去,恋恋不舍地凑到她脸庞蹭来蹭去。 它不想离开她,但是,要留下或许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这可不是一件能轻易去赌的事情。 她不会对他本体动刀子,但有可能真的会对它动刀子,疼和恐惧,是一样的。 金雾本就可变化,它蹭着蹭着,实在舍不得走,刹那间化作了一条金色的蛇,双目满含贪恋,鲜红的蛇不停地舔舐着她的脖颈…… 等她差点清醒时,它才游入被中,盘在她腹上,轻轻晃着尾巴尖,懒懒地吐着信子。 颜浣月又丢了一次猫,她到处寻找,都没能再看到它的踪迹。 她心里颇为遗憾,早知不该对它那么过分,非要扭着它的性子来。 这几日走在路上都要时时注意着周边有没有金色的小身影。 可惜到底没有碰上。 倒是找猫时偶然经过封烨长老偏僻的住处时,却见韩霜缨跪在院门前,双手将一柄长剑举过头顶,多日不曾起来。 颜浣月前世根本就不会来封烨长老的住处,更不会特别去找韩霜缨。 她以前只是隐隐听闻,韩师姐曾未经宗门许可,斩杀了燕国皇亲光国君。 约摸就是这个时候的事,过完年后却又一切照旧,韩师姐看起来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 她当时只觉得师姐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便没有仔细去打听这桩事。 颜浣月时不时到封烨住处附近远远地看着,等到某日黄昏,院内封烨长老不知喜怒地说了句: “你没杀错人,但是你特意当着他父母、兄妹、妻子的面杀了他,还扔到了宫中。这么多年,戾气还是未曾涤净,唉……你回去吧。” 韩霜缨顺势起身,神色清冷地说道:“是。” 她倒没有直接离开,反而径直朝来此多日的颜浣月走去。 颜浣月掐诀道:“见过师姐。” 韩霜缨问道:“你下山前说过你会去长安,去了吗?” 颜浣月颔首道:“去了。” 韩霜缨抬步往前行去,颜浣月并未多问她杀光国君的事,只是跟在她身边,同她说起了长安魔种的事。 韩霜缨微微蹙眉道:“魔种潜藏许久,这倒是隔一段时日就会有的事,薛元年不是个草包,却也难防此事。” 颜浣月随口应了两句,韩霜缨问道:“你不好奇我杀光国君的事?” 颜浣月说道:“好奇,我等师姐自己说。” 韩霜缨凉凉地说道:“我路过燕国京都时,原本并不打算留,却恰碰上他因与夫人闹矛盾,便打杀了府中一众姬妾,为让他夫人消气的,呵……一位皇亲。” 颜浣月想,姬妾是他自己的,怎么与夫人闹矛盾却要牵连别人性命? 韩霜缨继续无波无澜地说道:“如此行事,父母不阻,兄妹不劝,妻子非但不怨,倒还沾沾自喜,因而,我当着他们的面砍了那卑贱者的头颅,希望他们懂得悔改。” 颜浣月问道:“燕国那边可说了什么?” 韩霜缨看了她一眼,“我这一行除了一个逃窜伤人的妖物,一个杀人的邪修,没人指责过我,光国君与前二者有何不同?燕国要在此事上说反话,也要看有谁有立场与资格来反对我取他的狗命。” 不愧是名遍灵修界的同辈魁首。 与魔相邻的时代,放下一切,修身养性之类的说法仿若天方夜谭一般虚幻。 颜浣月觉得韩师姐戾气根本就不重。 就是封烨长老这种经历过驱魔之战的人,若看着当年众多已然身死的道友护下的人族,内部却始终有一小部分人如此看轻人命,随意磋磨杀害,戾气恐怕都要比韩师姐要重许多。 封长老往日行事狠辣至极,而今虽在说韩师姐,岂知是不是在说他自己? 她肯定道:“韩师姐做得没什么错处。” 韩霜缨脸上拂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还是有的,而今想想,是不该一刀毙命的,该将他也活活打死。” 颜浣月笑了笑:“如此恐怕就要再多跪两日了。” 韩霜缨并不在意罚跪的事。 她最开始下山出师门问世的几年间,几乎每次回来都会因行事太过暴烈而罚跪,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了。 她淡淡地随口问道:“这次你天碑排名进了几位?” 颜浣月答道:“进了七位,似有破九的可能,对了,韩师姐,明德宗接下来的岁寒秘境试炼,我能否参加?” 韩霜缨停下脚步,侧首看着她,“要先去明德宗试考,你若想去,便尽早准备。” 前世岁寒秘境中,谭归荑的师姐林笑枫瞎了一双眼,谭归荑和虞照却拿到了秘境中最大的奖品。 颜浣月无意于非要在此次试炼中争个第一,但这次各宗门弟子共同进入,稍显混乱的秘境之中,确实也是个收拾虞照的好机会。 第55章 小玉人 天衍山积雪初消, 清冷的雪水顺着碎玉瀑旁的山石沟壑泠泠而下。 瀑布旁冒着点儿嫩黄花芽儿的迎春花,正恣意地沐浴着初春的朝阳。 颜浣月走出天碑,原本试炼时累出了一身热汗, 被盈袖穿襟的冷风一掠,瞬间打了个哆嗦。 她而今先天灵气平定, 又可助自身修行,长时间坚持不变的运灵拓灵海灵脉后,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天碑上的排名。 回来一个月, 又爬了九名。 “再入轮回”这个名字已经快爬上外门弟子偏中上部位的位置了。 她甩了甩有些发麻的胳膊, 掐了个法诀涤荡浑身汗水,抬手重新收拾好自己的长发。 去膳堂用早饭时, 她独自一个人端着饭菜坐到角落处。 拂晓之前她已经在碎玉瀑练刀了,只是练得久了一些, 出来时演武场已经没什么人了,此时膳堂人也是零零星星的样子。 她正吃着,却听有几个静字斋的人在讨论:“那个‘再入轮回’到底是谁啊?爬得也太快了,我想不注意都不行, 会是我们斋的吗?” “咱们斋谁啊?大家修为差距不是一直都比较固定吗?” “我看阿楠近些日子为了去明德宗岁寒秘境, 比往日还要努力。” “可是阿楠本就是我们斋修为第一, 她的排名肯定在与内门交界处附近, 不可能在‘再入轮回’那个位置。” 颜浣月快速吃完饭, 刚到心字斋门口,却见李籍出了门四处张望着,看起来像是刚进了心字斋, 又出来寻人的样子。 一见了她,李籍几步跑到她身边。 平日棱角甚是锋利的人今日却有些温和,低声问道: “颜师姐, 你就是‘再入轮回’,是不是?我看着你进了天碑,你出来后,‘再入轮回’的排名就变了。” 此事韩霜缨早已发现,颜浣月倒也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随意点了点头。 院子里几个正拿着经书给顾玉霄背诵的人一听到,都诧异地看向她。 有人说道:“颜师姐,真是你吗?恭喜恭喜,你近来着实是努力,其实我之前也有猜过那个人是不是你。” 颜浣月掐兰诀道:“多谢。” 顾玉霄揣着手端坐在玉兰树下的椅子上,抬眸看着她,说道:“讲讲?” 李籍也说道:“是啊,颜师姐,可否透露一二你是如何修炼的,能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爬了那么多名次?” 颜浣月说道:“倒也没什么特别可说的,就是多加修炼,恐怕你今日都看到了。” 除此之外的,就是神魂之中她自己的焦骨的协助了。 可这倒是不能说的。 李籍稍微激动,“这样就可以了吗?” 颜浣月笑道:“李师弟,你的天赋还比我强些,你每次的提升实际上并不算低。” “可是……” 颜浣月说道:“李师弟,你我都不算天赋高的人,这世间天赋绝佳者毕竟是少数,若当真只与他们比,我们会累死的,还是好好踏稳每一步便好。” 李籍还未说话,心字斋内,周蛟探出窗来,问道:“啥?‘再入轮回’是颜师姐?真的假的的?” 斋内早已经探讨得热火朝天了。 周蛟将信将疑地说道:“颜师姐,你是不是其实有什么绝佳天赋,原先装着不让人知晓,这会儿才发挥出来吓人?” 还怕她不理解,解释道:“就是那种话本里的,看着穷困潦倒受人欺负,实际上有万贯家财,瞬间能让对方下跪磕头叫奶奶的那种?直接说吧,我接受得了。” 颜浣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有什么绝佳天赋,怎至于一年还未冲进内门弟子的排名里?” 天生灵体在某种程度而言,对修行的助益不大,但是她神魂内分离出的一部分凝聚成了焦骨,帮她平衡着内外灵气。 可这是用死的代价换来的,借鉴的意义并不大。 她是“再入轮回”这件事的波澜从心字斋流出,又很快传遍了整个知经堂。 但灵修界令人惊叹的事情太多了,她也就被人议论了两三日,而后诸位弟子茶余饭后的聊起话题便成了明德宗岁寒秘境试炼。 进入岁寒秘境之前的试考是单人进行的,但真正进入岁寒秘境后是可以与他人组队同行的。 因着她前几日是令外门,乃至部分内门弟子惊讶过一瞬间的人,便有人来问过她若也过了试考,要不要组队。 颜浣月皆一一回绝了。 她此次进岁寒秘境的目的本就不算单纯,若是与人组队一来容易暴露行迹,二来也会拖累真正想拿到一些奖励的同伴。 可她没想到的是,虞照与薛景年竟也先后来问过她会不会参加试考,以及之后组队的事。 薛景年倒是比以往看着像是沉稳了许多,她没有搭理他,他便径自离去,没有追问了。 走了老远,才转过身来远远地说道:“颜浣月,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说你坚持不下来……祝贺。” 而在她亦不搭理时,虞照却跟在她身后说道:“不要太执拗了,我可以护着你,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颜浣月闻听此言,不禁笑道:“谭道友呢?” 虞照说道:“我可以护着你们两个,只是你我已解除婚约,你莫要在归荑面前耍性子。” 颜浣月停下脚步回首看着他,一缕鬓发在她下颌处轻轻浮动。 她的双眼紧紧盯着虞照的双眸,似笑非笑地说道:“虞师兄,岁寒秘境危险,你还是先保护着你自己吧,希望你……可平安归来。” 虞照心口寒了一下。 他总觉得颜浣月变化很大,她不不止一次让他有过这种陡然间被冰冷的漠视寒了一下的感受。 她难道真的恨他吗? 因为猜测到他与归荑的事,因爱生恨? 颜浣月晚上背完经卷之后,刚回到自己小院门前,就颇为意外地见到裴暄之披着斗篷立在院门前。 他提着一盏昏黄的竹灯,看起来比以往气色又好了不少,整个人清瘦修长,正神态疏离地看着不远处幽暗的山色。 他一见到她乘月而归,便不紧不慢地唤道:“颜师姐。” 颜浣月自己潇洒了一个多月,都快忘了他了,突然一见,不免有些久别重逢的陌生感。 她问道:“何时出关的?” 裴暄之答道:“方才。” 颜浣月踱到他身边,看着他不再那么苍白的面色,“你感觉如何?” 裴暄之回道:“有心契支撑,恢复得很快,好了许多。” 颜浣月转身去开门,问道:“你有钥匙,怎么不直接开门进去?” 裴暄之转身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因风微动的发带,又端详着她开门的动作,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常来,等你回来会好一些。” 身后丝丝缕缕的冷香漫了过来,一片阴影倾轧下来,他们之间约摸只有半步的距离。 颜浣月觉得他靠得有些近,便略往一旁挪了半步。 裴暄之似乎毫无察觉,依旧立在原位,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他垂眸看着她,“我宁师兄听说师姐你而今修为精进了许多。” 颜浣月推开门,说道:“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比以前稍有进益罢了。” 裴暄之跟在她身后进了正屋,放下竹灯,回身缓缓关上了门。 颜浣月点了灯烛,去热水沏茶,裴暄之立在桌边,从袖中取出一叠黄符放在桌上,“这是我闭关时所画,师姐拿着用吧。” 颜浣月用小竹匙舀着茶叶,“画符消耗不小,你画这些并不容易,自己留着防身吧。” 裴暄之敛衣坐在她旁,仰头看着她,语调清淡地问道:“颜师姐……我出关了,你似乎并没有多高兴。” 颜浣月不动声色地收回衣袖,转身去看小炉里的火,提过水来沏茶,随意说道:“没有,只是觉得你若是能多闭关一段时日会对你更好一些。” 这是嫌他出来得早了。 裴暄之目光落到她白净的指尖,看着杯中的水雾缓缓地缭绕在她手边,许久,说道:“颜师姐,这些时日你想过我吗?” 颜浣月手上的动作一顿,头皮有些发麻,却能面不改色地说起了谎:“想来着。” 裴暄之淡淡地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个玉雕的小人来,轻轻放到桌上。 小玉人鬓发飘飘,衣裙浮荡,轻袖盈风,一只手从衣袖间伸出,正持着一柄笔直瘦削的横刀。 颜浣月一眼看去,就知道那雕的是她,可是小玉人却没有刻脸。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桌上的玉人,玉白的手指轻轻摸着那玉人温润的脸颊, “我一直在雕刻她,才能安心闭关这么久,颜师姐,你觉得她像你吗?” 颜浣月将热茶放在他手边,说道:“可能像吧,不知道。” 裴暄之仰头看着她,眸中细碎的星光略带清寒,“那我为何只想雕刻她……” 颜浣月站在一旁抿着茶,说道:“或许你以前认识的人太少了,该多认识一些人,雕玉的时候也能有许多素材。” 裴暄之将玉人缓缓握进掌心中,目光只落在玉人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 颜浣月放下茶杯,鼻间茶香淡去,他身上冷香潜在空气中,早已漫散开来。 她垂眸看着他,他手中握着玉人,眉目低敛,纤长的睫毛镀着烛火微光,心无旁骛地与玉人对视。 她忍住寻香的冲动,提醒道:“天色已晚。” 裴暄之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道:“那师姐先去沐浴吧,我就着你的水洗一洗就是。” 到底是夫妻,他刚出关,颜浣月虽然觉得他在此,她打坐修炼不甚方便,但也不好今日就让他回自己院子去。 夜里睡下后,她迷迷蒙蒙看见自己身上缠着一条金色的大蛇,那蛇直着一半身躯,吐着鲜红的信子冷冷地看着她。 冷香若有似无,她双腿贴着微微游动的蛇身,冰凉一片。 她一掌击向它,却突然见裴暄之正紧紧压着她的腰伏在她身上,浑身肌肤下透着一层薄薄的粉意。 他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唇边的血一滴一滴砸到她脸上,烫得吓人。 “你明知我喜欢你……” 话音未落,他像一只狼崽子一样,低头一口咬住她的肩。 颜浣月肩上一痛,不禁唤道:“暄之……” 话一出口,人便瞬间清醒了过来。 帷帐高挑,裴暄之正坐在烛火昏黄的桌边看着书。 听到她的声音,他一脸疑惑地看向床上的她,问道:“师姐,想要我帮你取什么东西吗?” 颜浣月面色微红,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略有些失神地望着他。 是梦……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裴暄之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说道:“烛光太亮了,扰到你了吧?” 不几时,床边一阵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拉下帷帐,躺到床外侧的锦被中,略带困倦地说道:“歇息吧。” 渐渐地,他的呼吸声越发平和。 颜浣月手伸进他被子里照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裴暄之吃痛,闷哼了一声,睡意朦胧地呢喃道:“姐姐……” 颜浣月轻轻拍着他的衣襟,低声说道:“没事,快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摸索到他的手腕,探了许久,不像是突然受过伤的。 难道她真的是不受控制地做了那样的梦? 她揉了揉太阳穴,无力地吃了一颗清心丹,真是……乱七八糟。 第二日清晨,她尽量回避着裴暄之,很快收拾好就要出门。 裴暄之立在床边扣着腰间玉带,随口说道:“听说你也要去明德宗?” 颜浣月颔首道:“是。” 裴暄之含笑说道:“宁师兄他们要去,我想去看看,便同父亲说我与他们同去,这么多人,还有几个长老带着,父亲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颜浣月看着他的长指一下一下调整着玉带的模样,莫名想起昨夜梦中他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哦,要去就去吧。” 裴暄之问道:“颜师姐,我能与你同行吗?” 颜浣月转身拉开门,说道:“不行,我这次御剑去,你要去的话,就跟宁师兄他们一起好了。” 裴暄之唇边笑意浅淡,并不过多纠缠,只低声说道:“好,等此次事毕,我们同归吧。” 颜浣月每天把自己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回去倒头就睡,就算裴暄之就睡在身边,她也是接连几日都是一夜无梦。 她不免想着,偶尔做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除了有些玷染他之外,实在不算什么,也代表不了什么。 时日渐近,她从一开始前往明德宗就是独自一人先去,等她到了两日,天衍宗的人才陆续抵达。 客舍内外,各宗门弟子互相攀谈打听着某几个有名的人物,商量着能否在通过考试后组个队。 颜浣月始终房门紧闭,连天衍宗的人来时,她都没有出门。 某夜,练剑归来的周蛟碰到独自在明德宗四处走动的裴暄之,不禁感叹了一句: “暄之老弟,还到处逛呢?你如今连门都进不去,收拾收拾,等着颜师姐跟你合离吧。” 裴暄之拢着披风立在夜风中,含笑说道:“周师兄多虑了。” 第56章 月魄花环 明德宗乃是牵头成立巡天司的门派, 坐落于中洲一片连绵和缓的山间,属当世大宗之一。 时逢宗门大事,每位明德宗弟子都比往日要格外注重自身言行一些, 招待礼仪皆是面面俱到。 颜浣月在等待进入岁寒秘境之前的试考中,除了每日有人上门送的清净香和朱砂黄纸之外, 亦收到了一份试考指引。 照指引上所书,之所以会有此次试考,是因为岁寒秘境极为接近真实世界, 其中对妖魔邪诡的阵法压制小, 若是未能通过试考便进入其中的,极容易发生危险。 指引所列试考的各项考核名录。 颜浣月看了一下, 大概就是一篇文论,一份基础阵法考题, 一份运灵及法诀典籍的考题,其中要就各自所修术法的试题要求默出各种情况下的最佳应对法诀。 还有基础丹药灵活应用,以及文试通过后的一次单人小试炼。 指引还提到了本次岁寒秘境之中,一切所得, 归个人所有。 岁寒秘境天生地长, 明德宗封印住它后, 十年一启。 其中各个小世界变化莫测, 很难被完全监测到, 因而各入境者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将自己的修为发挥到极致。 自然生长的秘境也意味着它会自己生长出一些对修炼极有助益的物件,这每隔十年演化出的未知灵物, 对于许多人都是一份巨大的诱惑。 颜浣月根据自己平日修炼时的弱项,将阵法符篆再回顾了几日。 各宗门预备试考的弟子们平日碰面时也都会猜一猜这次的文论会出什么题目。 颜浣月虽在房中闭门不出,但也并未完全立起结界隔绝外部声音。 她不能免俗地准备了几个题目的论述先背着, 在房中多日都埋在书本纸张之间。 因此次试考人数众多,所以明德宗张贴了文试座位分布的大榜。 考前一日,颜浣月终于出了门,拿着早晨明德宗里负责宾客的弟子送的桌签,往端阳殿看区域排布。 而今众人为文试,大都只在用饭时出门,颜浣月避让到下午时出来,没想到人也不算太少。 有意思的是,她在这里竟看到了玄降散修陆慎初。 陆慎初正同一位华衣宝饰的女子说话,周蛟和另一个怯生生的女子都颇为安静地立在她身后。 颜浣月曾经见过那女子几回,是周蛟家中的堂姐,名唤周屏意。 周屏意似笑非笑地对陆慎初说道:“陆道友,没随处丢铜钱吧?” 陆慎初挠了挠头,颇为沮丧地说道:“我穷得一条裤子两面穿,哪有你家大业大,哪里有钱到处乱扔?” 周屏意含笑道:“缺钱的话,就到西陵来,我给你多开些银钱。” 陆慎初摆了摆手,道:“别,等西陵周氏真正接受玄降之后,我再过去,省得一天被查八遍。” 周屏意笑道:“一月二十两。” 陆慎初一脸疲惫倦怠地说道:“我喜欢自由一些,四处走动,也能除恶。” 周屏意伸出五指摇了摇,“五十两给你,每月三颗上品灵石给你的妖仙,不算任务奖励。” 陆慎初抬头略带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嗔怪道:“你看你说的,就拿这个考验我?我是在乎那点钱吗?我主要还是喜欢西陵那个地方,人都热情,也安全,多检查检查我,也是为我好。” 周屏意笑道:“那这就是最好了。” 正说着,裴暄之跟在封烨和一位明德宗长老身后走了出来,面色平静地经过他们几人。 陆慎初保证道:“小神仙最近很好应,我回去同他商量。” 跟在周屏意身后的那个怯生生的女子怔怔地看着从旁经过的裴暄之。 见他经过一身着雾粉衣裙的女子身边时,分明一直在看那女子,可那女子却一直专注于给两位长老行礼,并未多看他几眼。 周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道:“青佩,看他们做什么?” 魏青佩忽地低下头,抿着唇摇了摇头,片刻,又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 等裴暄之不得不跟着二位长老离开后,才轻声轻气地说道:“灵修界俊美之人果然很多。” 周蛟乐呵呵地说道:“你是说两位长老,还是在说裴师弟?两位长老确实风姿不凡,可至于裴师弟嘛,他有一半魅妖血统,比常人好看许多也实属正常。” “方才那位,就是你说的那个,对他闭门不见的夫人吗?” “嗯,就是那边正在看榜的,穿雾粉衣裳的那个,颜师姐。” 魏青佩低声说道:“可是……他夫人对他好像不如何好,恐怕也不喜欢吧?” 周蛟深深看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说道: “虽然确是如此,可实际上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你这半路跟我汇合后,怎么总是注意着裴师弟?” 魏青佩看了一眼颜浣月,垂首说道: “表哥,我只是觉得裴哥哥很可怜,他来的路上不是买了许多东西要给他夫人吗?结果连门都进不去,他夫人是不是有些嫌弃他?” 周蛟惊讶地说道:“啊?天衍宗掌门之子还可怜?那你把你家家产全给他算了。我也可怜,我在外门待了好几年了,连内门的门都进不去,你也给我分点钱吧……我就说我住的地方风水不好,回去要跟慕师弟换一下。” 魏青佩不是个奉财于人的性格,只低声说道: “家里哪里容得我做主……表哥,我看那虞照同谭归荑相处过密,若真是我大姐与他定亲,恐怕要受欺负的。” 周蛟瞬间睁大双眼,问道:“啊?这是何时的事?” 魏青佩垂眸不语。 周屏意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虞家同魏家这事,似乎连话头都没说开过,青佩妹妹怎么知道你大姐要同虞照定亲?” 魏青佩攥着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道:“不是……我只说听说……我不是故意说的,我……” 陆慎初见小姑娘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说道:“周道友,你吓她做什么?这不是瞎聊嘛。” 周屏意说道:“陆道友不知,是有一些穷规矩讲的,这种两家心照不宣没挑明的事,最是见不得说开,不是伤了这家颜面,就是伤了那家的,再不好见面了。” 陆慎初出身山野,倒是一点就透,只笑道:“没见识过世家规矩,是我多言了。” 魏青佩看向陆慎初,而后黯然低敛下了眉目。 他出身太低了…… 恰巧颜浣月看完了排布经过几人,顺便向周屏意见礼。 周蛟在一旁说道:“颜师姐,这么久了,在房里学什么绝世功法呢?舍得出来见人了?” 颜浣月说道:“把你口舌上那点儿劲儿用到修炼上,这会儿恐怕已经飞升了吧?” 周蛟说道:“这话给你夫郎说去。” 陆慎初拱手道:“道友,又见面了,可有秘境同行的同伴?” 颜浣月说道:“我过不过得了试考还不一定,若是先组了队,到时只有我一个人没过试考,多少有些尴尬。” 魏青佩终于因此鼓起了勇气,对周屏意说道:“表姐,我正是担心这个,我害怕我没通过试考,我恐怕会没脸见人了,别人可能会看不起我……” 说着说着,脸色越来越苍白,整个人都有些发抖,“我要是没资格进秘境,我可怎么办,大家都过了,就我没过,我以后要跟他们差更多……” 周屏意唇角微微滞了一下,这要她如何在颜浣月刚说完这些话之后,告诉这个拐了八门子的表妹,颜浣月明显就不想组队。 并且,等试考结束之后再去组队,已经不会有人想再要你加入了。 至于过不了试考尴不尴尬,尴尬又如何? 脸面有时很重要,有时却根本不重要,人最好不要在不该自视甚高时过于高傲,也最好不要在最该看得起自己时卑躬屈膝。 若是能过试考进了秘境,得到的好处是真切的。 若是过不了试考,人生还有无数机会,无数条路,伤怀这一次的失败除了消耗自身之外,又有何意义? 人若是只忧虑那些无所助益之事,此生又能做成什么事? 还是年纪小,见得太少了,一个小小的绊子迈不过去,就觉得是毁尽一生的事。 颜浣月没想到随口一句说辞竟真能将别人说成这番模样,不禁安慰道: “其实也没什么,能过的人有很多,过不了的人也有很多,既然来了,不是能过的,就是过不了的,别太担心。” 魏青佩小脸煞白,抬眸看了她一眼,并未应颜浣月的话。 她想着,你可是天衍宗掌门之子的道侣,明德宗怎么也不会让你不通过。 而我呢,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室女,还是凭借着魏府夫人的可怜才能回到魏家…… 见她不说话,颜浣月便没有继续攀谈的心了。 周蛟说道:“这是我表妹,是我三姨父妹妹家的二女儿,魏青佩,并非自幼修习,因而有些胆怯,颜师姐不必挂怀。” 西陵周氏女子传家,因而周蛟的三姨夫应是入赘周家的,周蛟便称那边亲戚的女孩一声表妹。 颜浣月掐诀道:“见过魏姑娘。” 说罢便与众人告辞,自行回房继续背书。 连考两日本就极耗心神。 最后一日下午颜浣月几乎掉了一层皮,才冲破重重险阻,拿到小秘境灵脉边的月魄花,勉强完成任务,爬出了她自己的单人试炼小秘境。 这种单人试炼的小秘境类似于天碑秘境,只是她而今修为与离开宗门时又有所不同。 她以前可以花好几日的时间通过天碑中最新的变局,可今日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幸而完成了。 从灵脉回程亦是危险重重,月魄花离了灵气便要枯败,不能装入藏宝囊中,放入小黑匣中它又极易吸收血气变成红色。 因而颜浣月将月魄花花枝编成花环戴头上固定好,提着横刀杀了出来。 她戴着冰蓝色的月魄花花环出了秘境后,恰好谭归荑也拿着月魄花从另一边走出来,看来也是一番苦战。 谭归荑一见她,便抬袖擦了擦唇边的血渍,看了一眼那花环,说道:“颜道友,长安一别,许多话还未说清楚呢。” 三日后就要进岁寒秘境了,颜浣月无意与她掰扯当日在长安打起来的事,只随手掐了个兰诀,道:“我还有事,道友留步。” 回去半道碰见宁无恙捏着花枝正在同封烨说今日小秘境的情况,封烨一见她,便说道:“这是你拿到的?” 颜浣月规规矩矩地行礼,说道:“正是,算是费尽力气才拿到月魄花。” 封烨说道:“好,明日起,每日到我处听经训练。” 颜浣月答道:“是。” 封烨又说道:“你去将暄郎寻回来吧,他今日还没有吃药。” “是。” 明德宗所处之地山势平缓,些许绕几个弯便可下山。 他们后来之人因客舍紧张大都分到两人甚至三人一间居住,裴暄之跟宁无恙同住。 因考虑宁无恙或许会回来得早一些,撞见他白日长眠,不知会不会来关心打断。 因而裴暄之便转到山下去寻了一间客栈睡了一觉。 等醒来,这才边游边看,往山上去。 少年迈着虚浮轻飘的步子慢慢地顺着归途返回。 时而停步驻足,举目眺望,但见一路天清气爽、荠麦青青。 远处的梧桐树林新绿妆成、映金洗翠,偶有黄莺翻飞其间,满眼生机勃勃。 不知何处飞来柔柔一团缠绵的柳絮,应该是他心里关押的猫有些激动,他的目光忍不住被那抹轻盈自在吸引。 快步走出两步,一把抓住,眼神清淡,唇角笑意蔓延。 身后上空有人笑道:“我在猜你会不会抓它。” 少年笑意凝滞了一下,回首仰头望去。 悬在空中的长剑之上,女子掐诀而立,若一抹飘逸灵动的雾粉轻纱。 她头上戴着一个冰蓝色的花环,墨发被一条长长的赤红发带半束于背后。 赤色发带挟着她的黑发在风中悠悠飘摇,随意而温然。 即使是如此少年意气的情景,她神色中也只是平和,未曾闪过一丝傲然与狂气。 那倔强的眉眼之间,似乎总缠绕着一缕不知名的通透坦然。 像是日暮漫天的霞云,即使日复一日的消散,也始终广阔而绚烂。 裴暄之看着她指尖飘浮的柳絮,松开手,他手里的柳絮立即挣扎着逃入风中。 颜浣月食指微动,柳絮脱去束缚在她周身飘舞,“封长老说你还未吃药,这是在寻你的路上抓的。” 她压下剑柄,带着一阵香风落到他身前。 她将花环取下来轻轻戴到他头上,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这是我今日折的,用小秘境灵脉边的月魄花所编,稍可增补纯粹灵气,回去挂在你房中,也可当做香囊来着。” 月魄花带着一阵沁人的清香压下来,裴暄之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痕,“你又受伤了。” 颜浣月毫不在意地笑道:“寻常之事,不必担忧。” 裴暄之还是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个白瓷小药瓶给她上药,清清淡淡地说道:“你还是没有找秘境同伴?” 颜浣月说道:“你在此多看些书,请教些问题,其他的不必管。” 裴暄之轻声说道:“什么都不能问……师姐,我若是拜师于此,留在这里了呢?” 颜浣月讶异地说道:“这自然是好事,但你能直接入内门?” 裴暄之摇了摇头,“我只是说若是我留在这里,那以后我就什么都不必问你了。” 说着,收好药瓶,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垂首轻轻吹着她伤处上的药。 温热的气息像是柔软的绒羽一般,一下一下洒落在她血肉和肌肤间,有些麻痒。 这并非上这种药需要的步骤,颜浣月看着他低敛的眼眸,见他脸上神情淡然,毫无杂念。 吹了几下后,他顺着嗅到的血气轻轻撩开她的衣袖,看着手臂上的一处伤。 目光又不经意间看到她锁骨处颜色较暗的一片小小的痕迹,“颜师姐,你的伤很多,回去上药吧。” 第57章 岁寒 卧室内烛火温暖, 映出室内床沿边一道背对着屏风的朦胧身影。 那人影雪肩微露、垂首揽衣的姿态很是模糊。 但若是有心之人,便能从那些模糊的色彩中分辨出她的衣衫、肌肤、长发。 裴暄之坐在屏风外的桌案旁,捧着一碗极苦的药, 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抿着,喉结亦时不时悄无声息地上下滚动着。 颜浣月掀开衣襟, 清理着锁骨处的伤口。 明德宗的试炼小秘境确实不简单。 她在秘境中时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痛了几回,知道是受了伤了,但并不严重, 那个时候也是没有停下来的空闲的。 这会儿回来一看, 果真还是有五六处伤口正在渗着薄血的。 她用银簪挑着药一点一点涂抹在锁骨下,丝丝凉意渗入血肉, 还带着点麻痛。 裴暄之碗里的药味在房中四溢,熏得人眼睛几欲落泪。 她略微回首, 随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吃药的?如今吃的药是谁开的?” 裴暄之垂下眼帘,规规矩矩地看着碗中的药汤,说道: “是温掌门配的药方,能令心契更好地接融于我, 说是团成丹丸会损了其中一味灵药的药性, 只就这么熬着喝一段时日。” 颜浣月抬手扇了扇伤口上涂抹的药, 待觉得晾得差不多了, 这便将衣襟拢好站起身来。 她帮他将床铺再铺展了一下, 这才转出屏风将药瓶放到他面前。 “多谢你这伤药,那你喝了药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裴暄之仰头喝尽碗中的药, 放下药碗,起身送她出门。 颜浣月含笑在他身前虚挡了一下,“不必送了, 你尽快休息,等出了岁寒秘境,我就来找你,可好?” 裴暄之并不想在这种关键时候拉扯她,便未再强行跟着她,只立在门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第二日起,颜浣月开始随着过了试考的一些弟子们共同跟在封烨身边听经修炼。 一连三日,每天都是早起晚睡,直至进入岁寒秘境前的半个时辰,仍在运转着法诀。 随着明德宗掌门温俭亲手开启岁寒秘境,各宗门弟子皆按照顺序跃入秘境之中。 颜浣月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丹药黄符等物是否带得足够。 而后借着最初的人群变动,跟在虞照等人身后进入了岁寒秘境,一进去便是在一片遮天蔽日的古林之中。 同虞照、谭归荑同行的,还有谭归荑的师姐林笑枫。 原本人多看不出什么,可等到各个队伍分散开来,虞照等人也往别处走去查看秘境时,颜浣月才发觉几日前见过的魏青佩竟也不近不远地跟着虞照等人。 周蛟是未曾通过试考的,周屏意也只是来送周氏为此次试炼提供的物品,并未参加本次秘境试炼。 想来魏青佩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在试考前与人组队,因而今日也是一个人进入秘境。 颜浣月隔得距离远一些,中间又有其他人来回走动,所以虞照等人并未发觉她在跟着他们。 可魏青佩跟得近,行踪又不甚加以隐蔽。 没一会儿,林笑枫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好奇而疑惑地问道:“你是谁呀?为何要跟着我们呢?” 魏青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一半,双眸中聚起一片泪意,紧张地捏着衣袖,磕磕巴巴地说道: “我……我不知该往何处走,我随处看看。” 林笑枫抬手指了指周边,说道:“这些林下之路都通向不同的尽头,往哪里走都不算错。” 魏青佩点了点头,低声说道:“知道了。” 见她明白了,虞照三人转身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谭归荑顿住脚步,回身冷笑道:“这位道友,你为何还跟着我们?” 魏青佩似是被吓到了一般,抬手擦了擦眼泪,惊慌失措地摆手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也想往这边走。” 谭归荑扯着虞照和林笑枫的衣袖往一旁走去,说道:“那你走这里,我们走旁边。” 清风拂过,魏青佩孤苦无依地立在原地,神色越发深沉麻木,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又跟了上去。 等他们停住脚步再次转身看过来时,谭归荑眉心轻蹙,扬声问道: “这位道友,到底有何贵干不妨说出来,何必小姑娘一般如此扭扭捏捏。” 魏青佩没有回答谭归荑的话,反是看着古树之下临风负手而立的虞照。 见他身姿修长,一副光风霁月之态,这样的人,云京虞氏公子,都是大姐不如何想要,而她根本得不到的…… 那可是云京虞氏啊,他就是个翻天鼻、流口水的傻子,也是修炼资源与家世钱财的代表。 就如同裴暄之那个人族血统不纯的掌门之子一样,长得好看顶什么用?能有个道侣都算是赔了他爹的老脸才得的。 就算夫人门都不给进,他也能自己一个人瞎稀罕得什么似的,看着都令人心酸。 若虞照真是个丑八怪或者傻子、废人就好了,或者天下长安薛氏那两位公子也有个废物或傻子就好了。 这样,她也能有机会屈尊降贵、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成为真正的几大世家中人。 可惜没有,而且这位云京神仙子,不但不傻不痴不废,还生得如此清容俊骨…… 魏青佩不禁怯怯地说道:“虞公子,我叫魏青佩,兖都魏昭佩是我的亲姐姐。” 颜浣月虽跟得远,但格外用法诀捕捉着那边的声音,只见魏青佩说完这句话后,虞照面色凝滞了片刻。 “哦,原来是魏家姑娘。” 林笑枫喜得嗷嗷叫唤,激动地跑过去绕着魏青佩转了两圈,说道: “兖都第一弓魏昭佩?当年同苏姮华一起万里入黄沙,在妖风狂雪中一箭杀了大妖腾煌的魏昭佩是你姐姐?” 魏青佩神色了了,尽量表现得与有荣焉,却还是忍不住讪讪地说道:“正是家姐。” 林笑枫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道: “那她怎么没来?这回韩霜缨、苏姮华她们都没来,连周屏意、周妙意都不入秘境,怕不是已经看不上这点东西了,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怎么早早不同我说!” 谭归荑却看向虞照,问道:“同我师姐一辈的人,你也认识?” 虞照还未开口,魏青佩就缓缓向他们走去,含笑说道:“姑娘恐怕不知道,虞氏近来正到我家商量虞公子与我大姐的婚事。” 谭归荑心弦狠狠跳了一下,原她以为虞照这种端正之人,若生了心思,便会很难扭转。 加之虞照确实出身好,样貌佳,因而她也多了几分认真经营的心。 却不知虞照竟也有些脱离掌控…… 她朗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虞照,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不同我说,这兄弟还能不能当了?” 虞照见她如此坦荡,仿佛忘记了曾经无意识的十指交握与阴差阳错的吻。 以及酒后伏在他肩上哭诉天命悲苦,神无恒命时的样子了…… 他又看向可怜兮兮的魏青佩,说道:“道友可是孤身一人?既是兖都魏氏家的妹妹,便与我们同行吧。” 谭归荑似笑非笑地看了虞照一眼,“虞照,我们三个人的队伍,你连我和我师姐的意见问都不问一句?” 魏青佩抢话道:“我知晓谭道友男儿一般,定然心性广阔,容得下我这孤身者,林道友与我大姐相识,想是也愿帮我……” 谭归荑没有答话。 她并不觉得这矫情虚伪的小姑娘能令虞照刮目相看。 否则阴阳两面、时嗔时恶如颜浣月者,又为何不曾得到过虞照的真心袒护? 她知道洛京虞氏一直在为虞照寻找家世相当的未婚妻。 而虞照目前可以为了她不断拒绝,但若将来真的能与魏昭佩成婚,虞照会拒绝吗? 她心中偏袒虞照,也偏袒离她手边越来越近的虞氏,等她能得到虞氏,厌倦之后,虞照死了都没关系。 谭归荑知道虞照此时想看到什么。 于是她颇为落寞地点了点头,又看似强装开怀地说道:“好啊,照顾小姑娘嘛,很正常。” 虞照见她神情寥落,觉得她果真在意,心里多少有些原谅她方才对他那种无关紧要的态度了。 可林笑枫却一脸奇怪地说道:“若是魏昭佩来,我恐怕抢都抢不来,但你又不是魏昭佩,她年节时也不给我送礼,我关心她妹妹做什么?” 又对虞照说道:“虞照,你自己要做的事,莫要拖累我们,若是一会儿她应付不过来时,你自己处置。” 颜浣月见他们在那瞎扯,也不知道继续前行,想了想,便御剑绕了一圈,绕到他们前面不远处去等着。 照明德宗的指引来看,岁寒秘境里,大约也就这片落脚的古林是绝对安全的。 而脚下这条通往古林之外的寻常小径,不知会走向哪个小世界。 她收敛气息隐在道旁茂盛的林叶间,看着虞照四人越来越接近古林边界。 忽地一阵狂风袭来,一只凶恶可怖的妖兽怒吼着试图冲进古林。 这妖兽约摸有三个人一般高大,锐利的爪子猛地抓了过来,差点抓到魏青佩的头发。 颜浣月知道这应该就是藏书阁里,那些前辈们有关岁寒秘境纪录中的御门兽。 这御门兽出现的太过突然,颜浣月看见原本紧紧跟在虞照身侧的魏青佩骤然浑身一颤,猛地往后一缩,一手召出长枪,一手抬起,就欲将最顺手处的虞照给推出去。 倒是林笑枫迅速凌空飞起,御起双箭,一击射穿了御门兽的两只眼睛。 而后直接飞出古林,拔出御门兽左眼的箭,极为轻巧地踏到狂怒的妖兽头上。 双手举着箭,一把插进了妖兽的脑上的一处指甲盖大小的鳞片中,直接将箭全部掼了进去。 片刻后,林笑枫忽地拔出那支箭,脚下妖兽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 她提着红白交织的箭,看向谭归荑,昂首笑道: “小师妹,你记着,这就是御门兽,明德宗此前一位掌门残思所化,守着这些小世界的入口,一身皮肉刀伤不入、水火不侵,只有这双眼睛和天目麟会受伤。” 说着挖出了御门兽脑中的一抹炙热的火莲虚影,取了两分灵力按在眉心,立即成了一片虚虚燃烧的火莲花瓣。 而后随手扔给谭归荑,说道:“这就是无垢火莲,可抵御小世界对人意识的同化,小师妹,你们先分一分。” 说着先行走出古林。 谭归荑直接取了剩下的八分火莲灵力中的五分,将虚影丢给虞照。 虞照取了两分,给魏青佩留了一分。 魏青佩察觉不来,以为每人取的量是一定的。 等她吸完最后那一分灵力,手中腾腾燃烧的虚影便消失不见了,她快速跟上虞照走出了古林。 颜浣月随之落在地上,抬步往外走。 等她再离最后一颗古木只差一步之遥时,地上的御门兽巨大的身体忽然消失,一只大爪子带着巨大的阴影向她砸来。 她立即翻身而上,右手一握,横刀破空而出。 她并未戳它的眼睛,而是极速浮到空中,又突然双手握刀翻身向下,倒挂于空中。 若飞来之山一般,千钧而坠,眨眼之间就将横刀豁进了御门兽的天目麟中。 而后,她剖出无垢火莲,将火莲吸尽,眉心赤色护灵诀上方开出了一朵燃烧着的火莲虚影。 正要转身飞出古林时,一阵铜钱叮当而来,陆慎初远远喊道:“道友留步!魏青佩可是走了这条路?” 颜浣月回首说道:“正是。” 陆慎初一脸焦急,疾言说道:“周屏意嘱托我拉她进我队伍中来着,我原同她说好了在一进秘境的地方等着,我比她进得晚,竟没看到她,还是别人说见到她跟林笑枫他们往这边来了。” 颜浣月急着追上去,便说道:“她确实跟林道友他们一起了,这事道友你估量着办,我先进去了。” 第58章 无宾之宴 颜浣月遮掩住眉心处燃烧着的火莲, 几步跃出古林,只听得身后风声阵阵,铜钱叮铃。 仅眨眼之间, 便进入小秘境之中,放眼望去, 四野寂静,弦月高悬。 她掐诀将横刀上的血迹清干,握着刀缓缓向前走去。 闪着寒芒的刀身划过地上恣意舒展的野草, 发出簌簌的低响。 虞照等人的火莲印迹已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条大道上。 颜浣月还未跟出几步, 却听得一阵鼓乐喧天。 大道上薄薄的夜雾中,远远行来一串长长的迎亲队伍。 灯笼深红, 花轿寂寂,队伍前方, 有人头戴神鬼面具,手持法器,挥袖踢袍,口吐焰火, 边行边跳。 刺啦啦盘铃阵阵, 啪哒哒魂板遥遥。 未曾见过这等阵仗, 颜浣月略顿住脚步半伏在地上潜入夜色中。 掐诀捕捉着那边的声音, 看着那四片火莲印迹齐刷刷避让在路边。 迎亲队伍停在虞照四人身前, 神鬼扮相边行边跳的几个人围着他们跳来跳去,口含烈酒喷得火焰冲天。 不知此等诡异之景到底是否有险,几人皆暗暗掐诀, 预备一击毙命。 魏青佩怯怯地缩在虞照身后,小心翼翼地唤道:“虞公子,我第一次离家试炼, 没见过这种事……” 虞照不着声色地蹙了蹙眉,他在这种时候向来不甚喜欢软弱无能、拖人后腿之人。 但方才是他与谭归荑赌气带了魏青佩入队,倒不好多说,显得自己没有担当。 况且护着一个人于他而言并不难,因而他算是默许魏青佩的靠近,并未开口。 谭归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林笑枫握着一把长弓,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四下跳跃的人。 不几时,迎亲的队伍里走出一个身着红袍的人,他走上前来,向四人拱了拱手,乐呵呵地说道: “诸位,我家公子今日大喜,既是行路之人,不妨去喝一杯喜酒吧。” 说着喜气洋洋地给四人一人发了一个红封,一张喜帖。 也不管几人是否要去,便兀自招呼着戴着面具跳舞的人继续赶路。 颜浣月伏在草丛中等着他们过去,谁知一阵铜钱丁零当啷而来,陆慎初眉心开着一朵火莲,从她身边飞奔了过去。 跑到前面又突然回过头来,一脸天真烂漫地对她说道:“道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头上盘着的一条小金蛇从他的发带里探出头来,默默地注视着她。 而方才那些跳舞的人又都闻声边跳边往这边行来,大道上虞照四人皆是注意到了这里。 颜浣月缓缓吐息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道:“刚走进来跌了一下。” 陆慎初伸手欲扶她,她躲了一下,说道:“不必了。” 一群人围着他们二人跳舞,那发喜钱和喜帖的人也凑上来给他二人发了。 颜浣月拿着东西走到大道上,虞照见了她,便说道:“既然跟着我过来了,何必还要躲躲藏藏?” 颜浣月含笑道:“选这里实属意外,怕碰上说我是来跟你们抢夺东西的。” 虞照觉得她这个借口多少有些拙劣,之前不想同他一 道进来,可今日恐怕是偷偷看到他选了那条路,才特意跟上来的。 以前他对于归荑所鄙夷的小女儿心性并不十分明白,可颜师妹确实是让他越发清晰地懂得了那种心性究竟是什么意思。 归荑很讨厌的东西,他好像……并不觉得讨厌。 谭归荑见颜浣月分明就是居心叵测,却能这般毫无挂碍地走到他们身边随口捏出个谎来,实在是脸皮厚。 不过颜浣月最好只是为了接近虞照来的,若是想要抢东西,那是绝对不行的。 迎亲队伍甚是浩荡,从他们身边经过走了许久才走完最后一个人。 颜浣月捏着红封和喜帖,问向陆慎初道:“陆道友,这东西,你们玄降之中可有说法?” 陆慎初正欲开口向躲在虞照身后的魏青佩问话,闻听此言,说道: “这是借喜钱,原本民间也有这些习俗,只若是红封中封了绕线钱,那便是主家福薄,怕家中办喜事会受不住死人,便要借路人气运冲喜。” 谭归荑曾经在雍北大山之中远远地看到过陆慎初的身影。 此时听闻颜浣月问他玄降之事,立即心弦一紧,走到陆慎初身边仔细看着他,问道:“你就是……玄降中人?” 陆慎初说道:“在下正是玄降散修,陆慎初,道友……” 谭归荑苦于那日之后寻他不见,此时意外相逢,心中怎不起波澜? 她伸手拍了拍陆慎初的肩膀,将在场众人都介绍给他,又说道:“那道友你可有同伴?” 陆慎初看了一眼魏青佩,后者往虞照身后躲了躲,说道:“你若是一个人,与我们同行便是。” 虞照嫌她多事,正要开口拒绝,谭归荑却说道:“是啊,一道吧。” 虞照面色一沉,看向颜浣月,问道:“颜师妹,一起吗?” 颜浣月微微一笑,转身几步跃入夜空,跟上了迎亲队伍。 他们反正都是要跟上迎亲队伍的。 她一走,林笑枫立即紧追上来,剩下几个人也皆是离送亲队伍稍远,不远不近地跟着。 颜浣月看着队伍中的花轿,见灯笼光影斜照的花轿内空空荡荡。 她再往前掠出半步,却忽见眼前红纱飘荡,周身微微摇晃,竟是置身花轿之中。 她立即撩开盖头往窗外看去,却见迎亲队伍后方暗黑一片,根本不见虞照等人。 她欲下轿却走不出轿门,掐诀砸向轿子,却似乎失了灵力,动不得其分毫。 外间有人边跳边唱和道:“新娘登轿,回程!” 轿子转了个方向极速前进,颜浣月被颠得头晕目眩。 稍微平静下来,轿子也停了下来。 轿外有人扬声说道:“请夫人下轿。” 颜浣月被两个女子扶了下来,交到一个掌心冰凉的男子的手中。 那男子身着喜袍,生得相貌堂堂。 对着她打量了许久,也并未说她自行拿下盖头的行为,只是引着她往一处布置得极为喜庆的大宅内走去。 宅子里灯笼高挂,摆满了宴席酒菜,一群侍从穿梭其中倒酒夹菜,原本该是一副热闹的场景。 可院中却静悄悄一片,宴席上却并无一个客人,连那些倒酒的侍从也是面色麻木,行动僵硬。 既不拜天地,也不拜双亲。 颜浣月被带到了红烛燃烧得格外明亮的喜房中,那男子关上门,令她坐在床上,便自己转身出去了。 颜浣月起身在这房中四处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可院外的那看似忙碌的无人宴席,着实诡异非常。 她回身将桌上放着的两双喜筷皆斜斜地掰开,放入袖中。 没一会儿,那男子手中抱着一个正红色的匣子,又回到了房中。 那男子对她说道:“将衣裳脱了。”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烛影明灭中,那男子一笑,轻轻打开匣子,“帮你换一层我喜欢的皮。” 颜浣月抬眼看去,匣子里整整齐齐地叠一张蜡黄蜡黄的人皮。 最上面的脸皮平铺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道:“讨厌,你之前找的那些身体人家都不满意,没用几天就都融化了,人家生气了,都还没准备好嫁给你呢!”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颜浣月握着袖中掰断了的筷子。 那男子拿着一柄刀向她走来时,她蓦然后退,那男子眸色一冷,凌厉的一脚向她心口踢来。 幸而平日在天碑秘境中修炼得勤快,身体也并不只依赖灵力。 颜浣月飞身闪避,那男子扔下匣子提刀杀来,招招迅疾而致命。 颜浣月稍不注意,被一掌打得喉间泛甜,猛然吐了一口血,脚步凌乱非常,不禁跌坐在地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 那男子快步走向她,一把扯住她的衣襟拖到床上。 颜浣月面色苍白,无力地唤道:“公子,饶命……” 那男子为了不伤她肉身,提刀照她天灵盖捅去,抬手之时,一只断筷已插到他喉咙上。 骤然拔出,热血喷溅。 匣中的人皮尖叫了一声。 颜浣月拿过一枝蜡烛扔到匣中,匣子瞬间燃烧起来,人皮凄厉地嚎叫着,院中麻木忙碌的侍从依旧那么神情涣散地忙碌着。 倒在床上的男子爬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着急忙慌地去抢匣子里的人皮。 颜浣月走过去,脚踩在他后脑勺上,直接将他的脸踩进了燃烧的匣子中。 烈焰中卷曲起来的人皮蒙住他的脑袋吧嗒吧嗒喝起了被烤化的油,他四肢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么好对付? 颜浣月等了好久,没见人皮和这男子有什么动静,她拿过那男子的刀走出新房,院中的人仿佛都看不见她一般任由她穿院而过。 等她走出大宅后,却见虞照等人也立在门外的黑雾之中。 她周身的灵力似乎又重新回到体内。 再转身看去时,那大宅早已不见,亦是一眼看不穿的滚滚黑雾。 魏青佩是最后走出来的,她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可怕啊,差点就被剥了皮换掉,你们遇到了什么?” 陆慎初乐呵呵地说道:“头一回成亲,结果当了新娘子,差点换了一身女人的皮,不得不杀夫证道了,颜道友,你呢?” 颜浣月说道:“我也是。” 总觉得有什么在冷冷地看着她。 她顺着那感觉看过去,却见陆慎初头上,那条小蛇正半昂着脑袋,眨着一双明亮的小黑豆眼睛,吐着鲜红的蛇信,凉凉地看着她。 玄降中人真是古怪,弄条蛇盘头上不知又是什么讲究。 金色的蛇不多见,她梦里梦到过。 但梦里那是一条碗粗的大蛇,压在她身上,沉重得有些窒息,她浑身热汗淋漓,冰凉的蛇鳞一下一下碾着她的腰和腿,后来又成了暄之…… 这着实一度让她不太好面对暄之。 这思绪也仅在片刻之间便飞驰而过,颜浣月收回目光,问道:“林道友,可知如今是何种情况?” 林笑枫说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能在灵力骤失的情况下处理了这件事,才足以进入真正的小世界中,从现在起……” 一面空荡荡的人皮从黑雾中飘了出来,大笑道: “又见面了,我的身体们,刘郎痴心待我,杀夫之罪,我可是不会轻易饶恕你们的啊,方才法阵压制不能杀了你们,现在就送你们去死,哈哈哈哈哈。” 林笑枫说道:“可你也吞了他。” “我吞的人多了,他死了,不吃多可惜?” “我死后,是他将我剥下欲寻新人换皮的,我呢,也是不得已被迫而为啊,今日请的宾客们都还不曾吃上宴席,你们这些破坏人家好事的恶人,可要好好补偿宾客们啊。” 话音刚落,黑雾散去,数百邪诡魔物似潮水一般向这边涌来,只将他们几人围在其中。 颜浣月召出横刀,瞬间凌空而去,直向那张人皮劈去。 第59章 哭虞 玄天之下乌云滚滚, 黑雾重重。 切割得工工整整的人皮哗啦啦破纸一般在风中飘舞。 颜浣月一刀挥出数道刀风劈空而去,人皮却乘在刀气上,大笑着向远方飞去。 邪诡魔物大潮还未涌到众人落脚之地, 除林笑枫之外,几人皆已飞身而起, 各执兵刃分路杀去。 林笑枫立在原地,挽弓搭箭,一箭射出, 浩大的威压冲杀而去, 便是一条血路。 魔潮亦飞蝗一般腾掠空中,向几人杀去, 林笑枫明眸湛寒,箭指苍穹, 无一虚发。 一时刀风剑气错杂,血雨腥风不尽。 林笑枫自不必说,虞照与谭归荑一道,杀得昏天黑地。 几人中魏青佩修为最低, 魔物摸清情况后皆朝她的方向涌去, 陆慎初受周屏意所托要护她周全, 便操纵几枚铜钱赶忙上前帮忙。 如此, 颜浣月便成了最弱之地, 魔物尽朝她汹涌而来。 她鬓发凌乱飘散,血与汗淌过她的眉眼,将她的双眸淬得寒凉至极。 她一面运转灵力灌入横刀之中, 双手持刀斩杀魔物,被其骨骸震得双臂发麻却也不可停歇。 看着蝗虫一般涌来的魔潮,颜浣月觉得这么杀下去, 她得先累死。 思及此,她拼命将先天灵气与天地灵气结合,让体内五行灵气聚到即将承受不住,濒临爆裂的程度。 骤然再度跃上几重风阶,抛出横刀,血污遍布的双手飞快地掐着法诀,口中口诀字若千钧。 法印最后一指结下,霎时间横刀化出十重刀风,十重刀风两两相并,旋风一般席卷魔潮,绞得魔潮之中血肉横飞,似血雨瀑布,漏天而下。 谭归荑挥出三道剑气,杀穿三个即将近身的魔物,剑气便随之消散了。 她飞掠到虞照身旁,蹙眉说道:“她的修为分明不高,身上为何会有如此重的灵力,能驾驭十道刀风自主绞杀?” 虞照不断挥出剑气,驾驭剑气杀魔。 远远地看了一眼乌云滚滚之下,那道独立风中,俯视群魔,沾满血污的雾粉色身影。 她单足踮风,像是一柄笔直的刀,双手飞速掐着法诀。 纵是沾着血的衣裙也被天地间猛烈的风吹得衣衫飘摇。 澎湃的灵气从魔潮杀戮之中波及到此处,虞照忽然觉得灵脉运转时有些缺漏的灵气被补了几分。 这是最温养人的先天灵气。 以往,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平衡体内的先天灵气,更不必说运用,甚至控制不住外溢了…… 虞照体内的灵气被一阵若有似无的温柔之力疏缓着。 灵海灵脉也逐渐受到了一阵温养,使得灵气运转更加迅速而均衡。 这种比吸收灵石时更纯粹温和的力量一缕缕流入灵脉。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退婚之时,师父让他不要后悔了。 “她……是纯灵之体,蕴有先天灵气。” 谭归荑抹掉脸上的血,震惊道:“什么?你为何从未说起过!” 虞照挥出一剑,说道:“知道的人不多,天衍宗有门规,为防弟子遭遇不测,不得将涉及此类的事情外传,因而我不曾说起……” 一阵白烟带风拂过,活生生穿过颜浣月身后不远处的一只魔物的身体。 又迅速飘起,在她头顶上空盘旋,将她身上的血水皆清洗干净。 又如利剑一般,径直冲入魔潮之中,穿透数具魔躯。 妖仙大都孤傲,甚少多管闲事。 颜浣月没想到陆慎初的妖仙竟然会来帮她,忙疾声唤道:“仙家莫去,小心刀风!” 那白烟恍若未闻,依旧流云一般滑入魔潮中。 魏青佩一边挥舞长枪,一边大声问道:“陆哥哥,那妖仙分明是你的,它为何不护我,反去顾颜浣月!” 陆慎初一边指挥铜钱杀魔,一边咬牙说道:“你也叫他妖仙,他能听我的吗?我不过也是他听他指令办事的,若非你自己跟林笑枫他们跑到这里来,我至于如此艰难吗?” 魏青佩筋疲力竭,眼下已经如此艰难,却还是要挨批评,她忍不住反驳道: “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何时让你管我了!你自己控制不了那妖魂,怪我做什么!” 陆慎初也有些生气,眯了眯眼眸,冷笑道:“确实怪我,手贱贪财,拿了周屏意的钱,否则你爱怎么死怎么死!” 闻得此言,魏青佩立即闪到他身后歇息,气喘吁吁地抬了抬下巴,“拿了钱,就要多办事。” 陆慎初忽而回首看着她,鲜血滑过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玄降中人,永远爱钱,永远利大于义。” 说着忽地向后倒去,猛然下坠,落到林笑枫身后。 扯开红线结起铜钱索,猛地一甩,一道红光遁入空中。 “啪”地一声,散做数枚纷飞的钱币虚影,炸得半空血肉横飞,热雨淋漓而下。 他拿出一叠符纸站在林笑枫长弓旁边,说道:“林道友,给你箭上贴我这符,试试。” 林笑枫也不拒绝,贴了符的箭“嗖”地射出去。 陆慎初飞快掐诀催动,加上林笑枫加注的灵力,那箭比炸山的火药更加蛮横。 一箭飞天,一路花开。 眼前的魔潮逐渐被刀风和妖仙杀得只剩零零星星。 颜浣月不断掐诀结印消耗灵力支撑刀风,多少有些力竭。 虞照却在此时掠到她身前,正气凛然道:“我来护你。” 颜浣月一时没弄明白他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转念一想,也能想得通。 虞照啊,永远都要显得自己是最正确的,做许多事都是无私且为了旁人着想的。 谭归荑见虞照去帮颜浣月,立即追了过来。 一时不慎,差点被魔物所伤,虞照毫不犹豫地抱着她掠到颜浣月身后,将颜浣月献祭了出去。 颜浣月不得不一刀砍出,懒得看他们这番表演。 片刻,她忽地散去刀风,远远唤道:“多谢仙家相助。” 说罢也落到了林笑枫身边。 所剩魔物不多,那妖仙白烟似的妖魂一个个吞噬过去。 很快将空中几个魔物吸得只成几层扑梭梭掉落的干皮。 虞照三人也都落到林笑枫身边,谭归荑掐诀净去身上的血,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喃喃问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物?” 怪不得能轻而易举隔空夺了她十年寿数。 颜浣月看向陆慎初,问道:“不知仙家有何喜好,等我出去好供奉一二以谢相助之意。” 陆慎初盘着红绳铜钱索,笑呵呵地说道:“啊?我也不清楚……他喜欢自己要,他若是不找你要什么,那说明此事无论如何都对他有利,想来也不是为了帮你,道友不必挂怀。” 颜浣月了然。 空中魔物落尽,白烟从风中拂过时,无意间掠过颜浣月的耳畔,带动得她的耳坠摇摇晃晃,荡然不歇。 白烟盘绕在陆慎初头顶,化作一条金色的小蛇。 魏青佩下意识往虞照身边躲了一下,抚着胸口说道:“我还是有些怕蛇。” 林笑枫踮起脚来想要去摸摸小蛇的脑袋。 那蛇猛地躲了一下,懒懒地趴在陆慎初头发上吐着鲜红的蛇信,慵懒地甩着细细的尾尖。 林笑枫喜欢极了,稀罕地围着陆慎初转来转去,“原来是蛇妖啊,呜呜呜,真漂亮,再甩甩尾巴。” 小金蛇晃来晃去的尾巴尖直直地垂着,整条蛇立即端庄严肃了起来。 陆慎初摇了摇脑袋,他总觉得这位不是蛇妖,但明显这位并不介意被别人以为他是一条蛇。 谭归荑见这蛇对她似乎不是很熟的样子,看来当日在雍北山中,也只是借用铜钱取寿,并没有发现藏在林间的她。 遍地魔元可取,她先转身去剖了许多。 林笑枫逗蛇不利,颇为难受地跟在她身后说道:“小师妹,记得用驱恶诀。” “是,师姐。” 虞照也走了过去,颜浣月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前世之时,她曾听虞照说过,林笑枫的那双眼睛,是为护谭归荑,丢在一只假死魔物手中的。 虞照跟在谭归荑身旁闲聊着,谭归荑掐诀剖开一颗又一颗魔元。 颜浣月紧紧跟在林笑枫身后,弄得林笑枫有些不自在,“颜道友,你去挖挖魔元吧。” 颜浣月面色平静地说道:“我好害怕,道友那般厉害,我见着道友就想起我韩师姐,我只想跟着你。” 林笑枫大笑道:“韩霜缨?哈哈哈哈哈,我像韩霜缨?嗯……我才不像,你想拍马屁,跟着就跟着吧。” 谭归荑一步夺到林笑枫身前,挡住颜浣月,咬牙说道: “颜道友,这是我师姐,凭个韩霜缨、魏昭佩算什么东西,沾亲带故的就都来占我师姐的便宜!” 颜浣月平和的眉眼染了冰霜,直看着谭归荑,一柄横刀直指她眉心,冷冷地说道:“你也配说韩师姐?” 正粘在虞照身边的魏青佩闻得此言,立即沉了脸,她可以怨天怨地怨所有人,她可以骂魏家,但容不得别人骂魏家,尤其是骂她大姐。 魏青佩扭头吐了一口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物,也配直呼我大姐的名讳。” 谭归荑说着清瘦笔直的横刀看向颜浣月轻蔑的双眸,不禁笑道: “颜浣月,韩霜缨比你自己还重要吗?我说你,说裴暄之,分明比这还过分,你都没有动过刀。” 虞照脸色也有些不好,对谭归荑说道:“归荑,此事分明未曾冒犯林道友,韩师姐为师为长,你还是莫轻言韩师姐。” 又对颜浣月说道:“颜师妹,将刀收起来,不要胡闹。” 谭归荑冷笑道:“虞照,你若是师门相爱相亲,就莫再与我说话了。” 林笑枫严肃地说道:“小师妹,道歉。” “师姐……” “道歉!” “二位,对不起……” 魏青佩突然哭得梨花带雨,委委屈屈地抽噎道: “我大姐除魔卫道,于世无功劳也有苦劳,她不在,任谁都能欺负我,谁都能说她两句……” 说着说着把自己也气得咬牙切齿,却生生忍下,轻声轻气地说道:“虞公子,我大姐说会带我去云京看看……” 虞照回首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 颜浣月一刀削下谭归荑鬓边一缕长发,横刀于她手中消散。 谭归荑憋着气转身去挖魔元,林笑枫跟在她身后说道:“小师妹,你说错了话,你还生什么气?” 谭归荑一剑挑起一枚魔元,冷笑道:“我有何气好生的……师姐!” 地上魔物突然濒死一击,林笑枫将她拖到身后,还未掐诀,两根尖刺已插向她的眼睛。 颜浣月凝聚灵力,一把扯过林笑枫,两根尖刺直直向谭归荑刺去。 虞照往她身前挡了一半,未曾挡全。 电光火石之间,谭归荑一把握住虞照的后颈往后拖了些许,将他挡在了自己面前。 眨眼之间,眼部两道血色喷涌,虞照头晕目眩,意识模糊了许久,痛得几乎失去抵抗之力。 颜浣月唇角微微扬了扬,扔下林笑枫,飞扑过去正面紧紧拥住虞照。 以虞照的身体挡住了众人的目光,握着魔物的手冲他身上连捅数下。 这才抱着一掌击杀了魔物,抱着虞照掠到安全之地,将已昏死过去的虞照放下。 她半跪于虞照身旁,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顺着手上的血一脸茫然地低头去看虞照满腹血迹,不敢置信地去抚他流着血水的眼睛,想碰又不敢碰。 她神情空白了许久。 最终才悲痛落泪,大声斥责道:“谭道友,你怎么拉我师兄去挡魔物,将他害成这副模样!” 眨眼之间,天地俱变,沧海桑田。 谭归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是……我不想的……我不是这样想的……” 颜浣月掐诀拼命将灵力往虞照身上固定的几处灌输,撑断了他数根灵脉,却又一脸惊慌失措地哭道:“虞师兄,别怕,我在。” 有我在,你非死既残。 陆慎初头顶的小金蛇昂起了上半身,蛇信也不吐了,尾尖也不摇了。 别怕,我在…… 琉璃子一般的小黑豆豆眼静静地看着悲痛欲绝的女子。 忽而转过头去,将脑袋埋进盘卷起来的身躯中压得紧紧的,不听不看,可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是一阵一阵传来。 陆慎初感觉头上的小蛇浑身都在发抖,他抬手将小蛇取下来,见蛇一副怪异的模样,不禁说道:“小神仙,你可有不适?” 小金蛇从他手中游下来,一路游到颜浣月膝前,顺着她的胳膊一路缠绕上去,盘坐在她肩上,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 陆慎初只觉得头皮发麻,带这光棍出来干嘛,太丢人了! 他在长安时就该猜到这家伙对颜道友动机不纯,否则怎会有今日相助? 他跑过去欲将蛇抓起,蛇躲了一下。 颜浣月正哭着,冰凉的气息一下一下袭来,她一时也有些尴尬。 这是位妖仙,不是个没有灵识的普通小蛇。 而且曾经白烟中那空空渺渺的声音还是男子。 他就这么盘到她肩上,带着凉意的蛇信几乎能舔到她脸上,她已经成婚了,这种情况着实有些不合适。 她斟酌了一下捏蛇的地方,最终握住他的脖子交还给陆慎初,低声说道:“冒犯了。” 蛇似乎无力卷曲,笔直地垂在陆慎初手上,不几时忽地滑到地上,软软地瘫着,一动不动。 陆慎初说道:“恐怕是方才累着了。” 颜浣月想了想,给它身旁放了一颗灵石,便去尽心竭力地哭虞照去了。 林笑枫给虞照流淌着鲜血的口中喂了一颗丹药,伤成这样,眼睛肯定是废了,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救。 废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魏青佩心里莫名一喜,忙一脸悲哀地凑过来握着虞照的手,向谭归荑质问道:“谭道友,你好狠的心啊。” 说罢对颜浣月说道:“颜道友,你快想办法完成任务走出秘境,我来照顾他。” 正好为接下来的事避让一二,颜浣月含泪说道:“辛苦魏道友了。” 她起身退开,裙摆拂过地面。 等她走过之后,陆慎初找来找去都没找到那条蛇。 无论如何呼唤都听不到回应,想来应该是支应不住,妖魂消散,回归本体去了。 出去的关键还在于那张人皮。 颜浣月朝着四周的黑雾里走去,可总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浮在她大腿上。 像缠腿之风一般。 可她提起裙摆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第60章 相思生死境 颜浣月抬脚走入眼前黑雾之中, 身后林笑枫与陆慎初也跟了过来。 虞照仍旧在原地昏迷,魏青佩在一旁照顾着,谭归荑还愣愣地站着。 颜浣月三人一踏入黑雾, 便又在此回到了那处宅院。 院中酒席仍在,只是没了斟茶倒酒的侍从。 三人分头行动, 挨个房间找过去,都不曾寻到那张人皮。 倒是颜浣月在一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个穿着嫁衣,却被剥光了人皮的新鲜尸体。 那尸体被供在一张崭新的红漆大案上, 其下还有一张小小的供桌, 摆放着诸多贡品,以及一块浮着五色微芒的五色净琉璃。 颜浣月如约定的那般燃了一张符篆召林笑枫与陆慎初前来。 她走到供桌边看着那块净琉璃, 只见其上五色无序而变,流转不歇, 看着看着,眼睛就有些花。 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揉了揉,身边有风拂过。 地下室里怎么有风? 她右手五指一抓,毫不留情地向一旁刺去, 却听有人笑道:“还不去给公子送花, 在这里玩什么呢?” 颜浣月侧首看去, 大雪连天。 与她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穿着一身素服, 披着一件斗篷。 而她自己,仍旧是原本的衣衫。 只是不知为何又被压制了灵力,手中的剑指向别人的剑成了一枝梅花。 幻境…… 她收回花枝, 说道:“公子现在何处?” 那男子抬手一指,是一处孤立于松竹间的高楼,“你每日都去, 公子每日都在等你,怎么如今竟忘了?” 颜浣月便不再多言,拿着花枝走进林间。 这处高楼空空寂寂的,安静得有些异常。 颜浣月握着花枝,将尾端掰断成刺,抬脚走上高楼,一层一层地巡视着。 等走到最高那层楼时,飞檐外的铜铃莫名在洁白的天地旷野间轻轻震响。 雪下得更大了。 一间房的窗被人从窗下推开了一道缝隙,像是怕冷一般,锦帘之中,伸出了一只白净修长的手。 颜浣月将花枝放到那只手上,只留着自己掰断的生下的枝条。 窗内之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花枝收了回去,而后关上了窗。 颜浣月想要推开窗,身前身后忽然来了几个素服男子,其中有一人问她:“为何不回住处,还在此地逗留?” 颜浣月只好默默下了楼,立在檐下,看着院中的风雪,不知这种地方该如何破局。 院中扫雪的人看着她,说道:“姑娘快回去歇歇,太冷了。” 颜浣月说道:“我方才摔了一跤,有些腿疼,您能送我回去吗?” 扫雪的少年扔下扫帚,跑到檐下扶着她将她送回了住处。 临走前叮嘱道:“明日清晨若雪还这么大,就不要去送花了。” 等他走后,颜浣月在房中走来走去,到处探看。 这房间雅致,并不像一个侍女住的地方,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唤她去做事。 她将房中一柄小刀藏在袖中,到处转悠。 发觉这里别的异常没有,只是安静异常,人们都行踪诡异。 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怀疑就是高楼上的人。 可每当她登上高楼,楼里又分外安静,一个人都找不到。 只有当她要接进最高处那扇窗棂时,才会突然出现几个人来提醒她该下去了。 来回几次,皆是如此。 她多次这般挑战,那些素服男子也并未见动怒,只是一次一次提醒着她,像是既定的任务一般。 这么说,破局的关键自然就是那位公子了。 上一位捧着人皮木匣的公子被她杀了,不知这次这位杀起来是否依旧简单。 也或许,他也只是一个幌子,身后还会出现什么。 但这目前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先进了那间房。 颜浣月接连几天,都要上去送一支花。 每当她想多待一会儿,便有人来提醒她。 她试着动过手,但灵力被压制,竟有些敌不过这些人。 她爬到房顶上想砸穿房顶进屋,那些人也会突然出现在房顶上提醒她该下楼了。 一直耗到春时,她除了每日清晨去送花,再没人要求她去做什么。 太过平和了,坐牢一般。 她折下一枝绿叶白花的茉莉枝条,路过一片怎么也跑不远的旷野,回到高楼下,一步一步走到最高那层。 她雪白的手背上流淌过窗棂的雕花光影,将那枝茉莉花递了进去。 窗内的人轻轻捏起她指间的花枝准备拿进去。 颜浣月问道:“公子每日都在看我,是想看到什么?” 执着花枝的手顿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之间,颜浣月发觉了与以往的不同,她一把握住他的手。 果然,只要他的手不收回去,那些素服男子就不会出现。 颜浣月见四下无人,直接抬手将窗户推起,待看清窗内人时,不禁眉尾一跳。 摆满书籍的桌边,裴暄之正抬眸眉目疏淡地看着她,一阵熟悉的冷香气若有似无地飘荡到她身边。 颜浣月从窗边跃入房中。 室内之人仍旧跪坐在桌边,拿起剪刀低头修减着花枝。 房间各到处都摆着花瓶,插着她曾经送来的花枝。 颜浣月夺下他手中的剪刀,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他推倒在地上锦垫之上,抬起剪刀抵着他的眼睛,垂眸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地上的人静静地看着她,紧紧握住手中的茉莉花枝,不言不语。 他既不反抗,也不痛斥,杀了他,似乎很简单…… 但对着裴暄之的脸,颜浣月终究有些犹豫。 这幻境太过真实,连他细微的神情和身上的冷香都拟了出来。 “你解开幻境,我不伤你。” 地上的人眨着清澈的双眼,纤长的眼睫一下一下划过剪刀锐利的尖。 他轻声说道:“只有死,才可以。” 颜浣月掐住他的脖颈,感受到他颈上脉搏的跳动,一时有些迷惘,轻声唤道:“暄之?” 雪衣公子侧首看着茉莉花枝,“我没有名字,檐外的海棠开了,明日能否帮我折一枝来?” 颜浣月轻轻捂住他的眼睛,温声说道:“好,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手中剪刀抵在他心口,他不曾挣扎一瞬。 忽然双手握住她持剪刀的手腕,一把捅进自己心口,缓缓说道:“你……要记得,不要骗我……” 眼前一切骤然消散,一道凉风绕着她盘旋片刻,彻底消散了。 她拿下揉着眼睛的手,五色净琉璃上依旧浮着一层微光。 那幻境实在古怪,颜浣月却莫名有些心慌。 虽然都是假的,但她此时还是有些想要见到裴暄之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林笑枫最先跑进地下室。 陆慎初随之而来,见到红漆大案上的尸体,立即“嚯”了一声,惊叹道:“好我的天,这什么做法?” 说着就要上前。 颜浣月挡了一下,说道:“这净琉璃可织幻境,先毁了再说。” 林笑枫一箭射过去,净琉璃乍然爆开,里面竟包着一颗完整的头骨。 她笑道:“哦?相思生死境,幸好道友执念不深,否则你都已经助它编织幻境沉迷其中,将寿数都喂给这骷髅了。” 颜浣月问道:“这怎么说?” 林笑枫说道:“思情、思权、思财,自然是享受多久的快乐,就要喂给它多久的寿数,公平极了。” 颜浣月有些咋舌,幻境虽是眨眼之间,可她在幻境中被困了将近五个月,幸好不曾有一刻沉迷。 其实幻境好像也没怎么诱惑她,她倒没什么可沉迷的。 正在此时,供桌上尸体腹中涌动,片刻间,人皮从尸体口中钻出来,大声斥骂道:“混账!竟然只是魂体……你们竟敢毁了我的供奉!” 陆慎初一道铜钱索甩出去,笑道:“不要脸到这等程度,把皮咽肚子里,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人皮在空中不停地扇动着,室内刮起狂风。 “你们毁了我的婚礼,让宾客们饿肚子,又来偷看我的身躯,让我丢了清白,真是不礼貌啊。” 陆慎初急忙说道:“皮剥得确实干净,但这种事,别胡说啊。” 林笑枫抬手几箭将人皮射穿,她厉声骂道:“死女人,嫉妒我,便要毁伤我这肌肤!” 话音刚落,便有黑雾从四下爬来,欲将此处遮掩起来,林笑枫和陆慎初皆跳入上空黑雾里去捉那意图遁入雾中的人皮。 颜浣月却看向供桌上那具尸首,飞扑过去,一刀剖开尸首,挖出了一枚洁白的小玉印。 漫卷而来的黑雾越来越浓,供桌上如同新剥的新鲜尸首迅速枯败,半空中的人皮越来越枯黄。 绝望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这时,天地动荡,宅院摇晃,三人迅速跑了出去。 宅院瞬间化为平地,无数魔物从地上钻出来,自相残杀。 混乱的魔潮将谭归荑与魏青佩卷了进去,谭归荑和魏青佩只得先与魔物厮杀。 可这些魔物自相残杀,并不是为了伤她们,只是魔物越来越多,难免会被误伤,只能与之乱杀一通。 颜浣月握着那方玉印,在魔潮中穿梭自如。 这方玉印并非谭归荑前世拿到的碧月盏,不过这玉印在此界倒是颇为好用。 她原本想趁出秘境的时候彻底废了虞照,没想到机会来得这般快。 只是不能趁此机会杀了他。 若是有人死在秘境中,无论如何,明德宗必然会对同行之人搜魂彻查。 若是重伤,还是众目睽睽之下,且本人也知晓缘故下的重伤,那便没有搜魂彻查的必要了,毕竟,搜魂也会损伤搜魂者的神识。 但也不好说虞氏会不会要求搜魂…… 颜浣月趁着混乱将虞照拖走,杀了一魔物,用魔物的骨头撕烂了他的后背,剖出了他的灵根,甩入魔群之中。 而后跑到离虞照最远的地方,吃了一颗丹药,生生受了魔物一击,又被魔爪在锁骨处挖了一把。 她也重伤的话,就算搜魂,也没道理搜她的,她不得不多考虑一些。 她蓦然吐了一口血,一把捏碎了玉印。 霎时间,魔物烟消云散,天地间风烟俱净,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耀着明光的缝隙。 “虞师兄!虞师兄……” 颜浣月脸上血泪交织,一边呕血,一边往远处虞照满是血迹的破碎身躯边爬去。 爬着爬着,忽然顿住,整个人抽搐着呕起了血,片刻间,彻底昏死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已是在明德宗客舍内。 床边摆着一张小案,燃着灯烛与安魂香,飘渺的轻烟缭绕在一旁净瓶内的茉莉花枝间。 隐隐约约间,她还能从其中分辨出裴暄之身上残存的冷香。 室外堂屋内,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没一会儿,大门处一阵响动之后,有人走过来推开了内室小门。 颜浣月侧首看向门边,少年一身雪衣,衣襟处压着的长命锁流映着昏黄的烛光。 他看起来又苍白了不少,整个人显出一阵精神不济的模样。 见她醒了,他回身关上门,咳嗽了几声,走到床边坐到床沿处。 一边摆弄着床边小桌案上的药瓶,一边低声说道:“方才封长老来,说我们可以再留一段时日。” 颜浣月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她轻声问道:“我睡了几日?” “三日了。” 裴暄之放下手中调配好的药,转身去掀开她身上的锦被,去解她的衣带。 颜浣月握住他的手,满眼疑惑。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若不愿我替你上药,那你记得自己上。” 说罢收回了手,帮她盖好被子,起身到一旁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小案上。 颜浣月轻轻攥住他的衣袍,“我忘了还有伤,劳烦你帮我吧。” 裴暄之倒也并不拒绝,复又坐在床边,撩开锦被,解开她的衣带,半褪下她左肩上的衣衫。 覆在伤处的白纱被取下,痛楚渐次传来。 颜浣月痛得轻轻蹙了一下眉,轻声问道:“暄之,虞师兄如何了?” 冰凉的药膏被银匙慢条斯理地涂在锁骨下的伤处。 裴暄之看着她雪腻的肌肤上堪称惨烈的三道爪痕,面无表情地说道: “虞师兄还未醒,不过,等师姐好了,自己当面去看看,才更放心吧。” 颜浣月咳嗽了一声,哑着声音说道:“倒也是。” 裴暄之收回银匙,握着干净的白纱伏在她身上,轻轻吹着她伤处的药膏。 又痒又痛。 颜浣月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床褥,强行压制着呼吸,可胸口处却更加掩饰不住地起起伏伏着。 裴暄之看着她鼓胀的心衣上翩翩欲飞的蝴蝶,只要他轻轻吹拂,就能送它起舞。 “颜师姐……”他忍不住往蝴蝶上轻轻吹了一口凉气,它果然颤动了一下。 他喉结微微滚动了几番,在她胸口的肌肤上吐着温凉的气息,声音清冷地说道:“虞师兄比你伤得重些,你见了可不要太过伤心。” 说着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给她包扎伤口。 不去管他有意无意碰触到的地方,颜浣月转移着注意,问道:“虞师兄的事,明德宗可有追查?”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说道:“谭道友拿虞师兄挡魔物,明德宗当日便搜了她的魂,魂识外放,所有人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师姐抱着他时有多伤心……” 颜浣月心里愉悦至极,连同神魂中的焦骨也咔哒咔哒地咧着嘴笑。 她却叹息道:“唉,毕竟是同门,虞师兄到底是天妒英才啊。” 裴暄之绑好白纱,俯身将她半抱起来,拿过桌上已晾了许久的温水,将杯沿抵到她唇边。 颜浣月原本就渴了,抿住杯沿便开始饮水。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低声说道:“明日我便要去后山一段时日,原本是托明德宗一女修照顾你,如今你醒了,你想如何安排?” 颜浣月解了渴,说道:“按你说的就好,可你去后山做什么?” 裴暄之暗暗握了一下她的肩,轻声说道:“闭关而已。” 夜里他离去后,颜浣月果真再未见到他,只是不知为何,隐隐约约总觉得心口处有些灼烧感,她以为是伤口的缘故。 此后不出五日,她就可以下床活动了,锁骨处的伤也结痂好转。 第十日,听闻虞照已经有些意识可以回应外界了,她立即过去探望。 虞氏中人早已赶到,个个面色难看。 魏青佩俨然一副虞照夫人的姿态与她说话,不断追悔着当日的情景,寻找一些共同的记忆,顺便话里话外捎上谭归荑。 颜浣月来的时候听说她大姐魏昭佩已经来了,与她大闹了一场,责令她立即回家,不许再留在这里看顾虞照。 还将她强行带走过一回。 可是魏青佩直到今日还是在这里。 魏昭佩每日都来虞照房里逮魏青佩回去,也不管难看不难看,大有魏青佩不放弃,就彻底同虞家把脸面撕尽的意思。 当着虞家人的面,魏青佩惆怅落泪,对颜浣月说道: “我是真心的,无论虞公子是什么模样,我都愿意陪他一生一世,可我大姐总听不明白,还怨虞家留我在此……” 颜浣月看着她,按理来说无论是宗门还是世家,总是有限制人脚步的办法的。 可魏昭佩不赞同魏青佩的行为,却也舍不得真下手收拾,只能逼着她迫于压力回头。 颜浣月自幼行走在宗门中,就算管束不重,却也不比旁人在自家自在。 她不知有家的人是如何与家人相处的,也不明白如薛元年、魏昭佩这样雷厉风行的人,为何惯起弟弟妹妹来都是这般厉害。 她在床边看着眼上覆着白纱的虞照,一双眼睛,一条灵根,半条性命…… 不太够啊。 只是她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他醒后该如何在人世挣扎。 她分明明面上没做什么,甚至在谭归荑被搜魂时外放出来的情景里,是她先扑过去救虞照,并哭得痛彻心扉的。 可虞氏中人却总忍不住揣测她是来看笑话的。 尤其是虞照的母亲,颜浣月才在虞照床边看着高兴了没一会儿,虞母顶着一张冷脸让她走了。 嗐…… 颜浣月强行哭道:“虞师兄虽然废了,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您可别太伤心了。” 气得虞母恨不得挖烂她的脸。 夜里,她颇为愉快地沐浴过后打坐了许久,而后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刚失去意识,心口骤然蹿过一阵剧烈的灼烧感,她陡然清醒过来,攥着衣襟缓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明德宗的地形她并不熟悉,可她有裴暄之的衣物。 她抛出寻踪法诀在他衣裳上拂了几圈。 而后掠到明德宗连绵的群山之上,顺着他衣物上残留的气息,往玄天之下的大山中寻去。《 》 60-70 第61章 渡他 暗夜之下, 明德宗群山连绵。 颜浣月掐着法诀寻到一处山壁之中隐藏的山洞前。 她随风掠至洞中,却被一道阵法挡住,幸而是他自己所设, 以往送给她的阵法图集中也有这个阵法。 只是这小子极端热爱随时改动,颜浣月在不触动阵法的情况下, 探查了好一会儿才将阵法解开。 等进去后,又转身重新布好阵法。 山洞内是一条极为狭窄的小道,越往内走越觉潮湿闷热, 等走到一处温泉旁时, 颜浣月才知晓这里为何是这般气象。 她继续往前走,越往内越觉森寒, 与刚一进来时的热息相差极大。 真正走去山腹间时,只见宽阔的山洞之内, 用红绳结着错综复杂的阵法,红绳之上,穿着无数无风自动的黄符。 空中红绳走向的关键之位下,摆着几个燃烧得明灯。 红绳交接处的下方, 是一方温润明净的白玉台, 玉台之上, 少年雪衣加身, 横卧其间, 似是睡梦正沉。 颜浣月放缓脚步走到玉台前,见他眉舒目展,神态安然, 并不见丝毫苦痛。 她一路寻来提起来的心放缓了不少,看来她猜测的事情还并未到来,他只是来养病的。 她原本正欲抬手轻轻探一下他的脉搏, 撩起他绣着金丝的衣袖时,却见他手中正握着一个小小的玉人。 那小玉人已被刻上了五官,颜浣月对着玉人看了许久,终究错开目光,抬手搭上他的脉搏。 空中黄符微微飘动,颜浣月只觉得他脉象奇怪,正要再探时,玉台上沉睡着的人微微蹙了一下眉心,缓缓掀开眼帘。 少年水洗过一般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按在他温凉肌肤上的指尖微微收了收,轻声说道:“我来看看你。” 裴暄之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上双眸,紧紧握住那玉人,声音清淡地说道:“你不该来的。” 颜浣月帮他把衣袖抚好,言道:“倒不是有心打扰,只是莫名有些担忧,见你无事,我这便走。” “别走……” 裴暄之放下玉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睁开眼睛望着她,“颜师姐,去看望过虞师兄了吗?” 颜浣月不知他为何这般挂心虞照,心中虽厌恶虞照,可还是说道:“看过了,还未醒。” “哦……” 裴暄之从玉台上坐起身来,目光流转过她的眉眼,落到她红唇之上,片刻,倾身吻了过去。 颜浣月后退了半步,只觉得这里越发得冷了,“既然你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你记得多加件衣裳。” 说罢转身就往外走,身后一片寂静。 许久,她顿住脚步回首望去,见他依旧屈膝坐在玉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眼底的委屈还未散尽,却已冲她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声说道:“师姐慢走。” 颜浣月转身就往外走去,裴暄之神色一暗,忽地捂着唇,五指指缝间有血色浸流而出。 他艰难地躺到玉床上,苍白的肌肤之下,才被压制下去不久的粉意又浮了上来。 似熟透的果浆太满太多,欲溢破薄薄的果皮,将他苍白的肌肤淬染折磨得泛着异常的粉。 颜浣月原本已走到温泉处了,却又觉得心口一阵灼烧,她快步跑回去,就见他躺在玉床之上,唇边染血,呼吸急促。 她还未走近,几缕未被压制的金雾就已从他背后爬出来,拼命地在她身上缠绕磨蹭。 颜浣月仰头看着空中的红绳,抬手轻轻抚摸着一缕绕在她腰间的湿漉漉的金雾,低声问道:“这阵法,是你用来压制情潮的吗?” 裴暄之双目紧紧地盯着她抚摸金雾的动作,身上一阵一阵绒羽拂心一般的似有还无的快意漫来。 他忍不住攥紧衣袖,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颜浣月抬手用灵力斩断了一段红绳握在手中,慢条斯理地将上面的黄符皆收整好放入藏宝囊中。 而后踱步到白玉台前,取出一方素帕擦拭着他唇边血迹,轻声问道:“你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裴暄之任她擦拭着血迹。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到玉台之上,翻身压住她,俯身握住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强迫她吮他的舌尖血。 他的呼吸又乱又凉,手上的力度不知轻重,整个人都有种压抑过度而横遭反噬的癫狂倾向。 无数缕金雾亢奋地涌入她的衣襟裙摆,带着微甜的冷香侵入鼻息,颜浣月忍不住搂住他的脖颈,与他的薄唇厮磨得更深许多。 裴暄之眸色迷离,一身涌动着的热意无处可发,只能贪婪地吻着她的唇,甚至开始咬她,十指几欲捏断她的手臂,身体无意识地下死力压她。 颜浣月被压得几近窒息,还被咬得生疼,她实在忍不住,一把推开他,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空气,取出几颗清心丹吞了下去。 口中泛着不正常清甜的血气,他真是意识迷乱时,都不忘让她清醒着…… 一个温凉的怀抱紧紧拥住她,颜浣月握住他的手腕,生生将他的手掰开。 转身将他按在玉台上用法诀将他定住,在用红绳绑住他的手足,给他喂了两颗清心丹。 她轻轻抚了抚裴暄之粉云缭绕的眼尾,轻轻擦拭着他眼尾的泪痕和额上的薄汗,温声说道:“暄之,你这样是不行的……” 裴暄之桃花春水泛滥的眼眸有片刻清醒,他只看着她,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会后悔来找我吗?” 颜浣月半跪在玉台上,从藏宝囊中翻出来时带着的一本图册来翻着着,毫不犹豫地说道:“不会。” 裴暄之眨掉眼尾的泪珠,自嘲一笑,“可你并不喜欢我,我……” 颜浣月将图册放在一旁,起身跨在他腰间,轻轻解开自己的衣带。 裴暄之的话断在了口中,目光忍不住顺着她的脖颈逐渐往下滑,落到她内里鼓胀的心衣上,他的喉结也不禁上下滚动了几番。 颜浣月俯身搂着他的肩,低头轻轻吻着他的喉结,深深嗅着他颈间的冷香气。 裴暄之艰难地仰着脖颈,双手不由得攥紧了红绳,强存理智,压抑着声音说道:“姐姐……你放开我……” 颜浣月在他颈间吐着热息说道:“你若还像方才那样疯起来,我怕会出事,慢慢来,我帮你。” 裴暄之的汗水和眼尾泪水浸湿了鬓发。 他此刻已根本顾不得在意什么喜欢或情意,他只想去撕烂她的衣裳,撕咬她柔腻的肌肤。 可他却连动都动不了,唯有理智不断被倾轧。 他死死盯着她,眸底神色晦暗至极,呼吸凌乱异常,口中无意识地呢喃道:“放开我……” 颜浣月解开他腰间玉带,并没有将他的衣裳全然褪去,只是撩开衣摆,照着画册画的模样坐了下去,瞬间眉心紧蹙。 裴暄之浑身忽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连法诀差点都没压住这一下。 魅妖元阳可以在这种时候护她许多,不至于承受不住一只情潮期的魅妖。 颜浣月双手掐诀炼化着元阳,又帮他炼化元阴。 短暂间的空白过去,裴暄之缓了一会儿,骨血之中对那片刻欢愉的无尽渴求席卷而来。 他终于拼死挣扎起来,可即便他再想动,却连指尖都无法伸展一下。 他只能流着眼泪语无伦次地求道:“浣月……姐姐……放开我,我已经好了……我绝不碰你……” 颜浣月没想到会这么快,原来这也不过就是痛一下的事,画册倒是画了许多浪费笔墨。 她阖着双眸轻声说道:“嗯,我知道,等我炼化结束,就带你回去。” 裴暄之肌肤下的粉意疯狂折磨着他,他贪欲滔天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她起伏平缓的胸口。 直到她睁开双眸时,他才半阖眼睛,看着她艰难地起身,帮他整理衣摆。 “你怎么还这么……” 裴暄之忍着被她关注隐秘之处的异样悸动,沉声说道:“恐怕一会儿就好了。” 颜浣月看着那里,有些心有余悸,绝不想再来一次。 她终是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裙,抬手解了他手足上的红绳,掐诀散开他身上的法诀,翻身下了白玉台。 “我们回去吧……” 她话音还未落,一道黄符就已压到她颈间,身后随之袭来一阵冷香,数缕金雾缠绕住她。 裴暄之拥着她的胸口紧紧贴在她身后,垂首在她耳畔厮磨着,压抑着亢奋的颤意,低声哄道:“姐姐,我恐怕又病了,帮帮我吧……” 斗篷被扔到玉台上铺展开来,颜浣月被放到斗篷上,无力地看着他。 裴暄之解下腰间玉带扔到一边,倾身紧紧拥住她。 冰凉的长命锁一下一下拂在她肌肤上,束发金绳轻轻掠过她汗泪交织的脸颊。 颜浣月鬓发微湿,面色轻粉,靡丽非常。 她恍惚间攥紧斗篷,艰难地仰起脖颈,眉心轻蹙,一声一声唤道:“暄之……” 裴暄之俯身将她从斗篷里抱起来搂在怀中,侧首吻着她滚烫的脸颊,含笑说道:“你今日看起来……很喜欢我……” 他垂首,薄唇蹭着她温热柔腻的肩,一双濡湿的眼眸里满是痴迷。 他嗅着她的馨香,轻声说道:“片刻的喜欢也算喜欢……对吗?” 禁制彻底放开,无数金雾从他背后爬出,疯狂涌向她…… 颜浣月泡在温泉中,眼底水雾荡漾,眉眼间萦绕着一股与往常不同的明艳之色。 乌黑的长发半绾着,只有几缕发丝浮荡在鬓边,越发显得她肤白唇红,气色极佳。 她是没想到魅妖的情潮期这般难对付,虽将他的元阳也炼化了,可也差点没能熬住。 那些金雾…… 她静静地看着腾着热气的水面,裴暄之刚刚离开。 方才被他强行痴缠着激出温泉池的水又倒流回来,滴滴答答落在她肩上,在这熏得人头脑发晕的热气中,带来一段沁人的凉爽。 略微缓了一会儿神,颜浣月略有些艰难地踏着台阶上了岸,掐诀涤净身上的水渍,将石岸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穿好,往回走去。 白玉台上,裴暄之将濡湿的斗篷叠起来收入藏宝囊中,伸手拿过那本画册也收入藏宝囊中。 颜浣月问道:“你感觉如何?” 裴暄之少见得有些精神抖擞,春意未曾褪尽的眼眸望着她,沉吟道:“很好……” 颜浣月说道:“你消耗太多,回去还需吃着丹药休养。” 原是在问这个。 裴暄之挥手抬袖,挂在红绳上的符篆皆飞入他袖中。 他从白玉台前走到她身边,帮她把浮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而后,轻声说道:“我不需要这些。” 颜浣月没有答话,转身往山洞外走去。 等出了山洞,才见午后暖阳高挂天心。 颜浣月更加确信他确实消耗过度,虽这会儿活蹦乱跳的,谁知回去睡一觉后还下不下得了床。 裴暄之回首看了一眼她方才随手解开的阵法,他当日选择布下这个阵法时,就曾幻想过,她会不会来…… 颜浣月总有些担忧若裴暄之病倒了,她该如何给封长老交代。 可直到次日,他也能早早起身去明德宗藏书阁抱回一摞书回来,坐在窗下看书。 颜浣月这才放下心,坐在桌边喝着他带回来的粥,问道:“你闭关的缘由,还有谁知晓?” 裴暄之正提笔抄录着书上的一段天文秘解,闻听此言笔尖一顿,笑意浅淡,“我连你都不愿说,又如何愿意告诉旁人?” 颜浣月垂眸说道:“你原该与我商量的。” 裴暄之捏着笔坐在桌边,侧首看着她,“颜师姐,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 颜浣月默默地喝了一勺粥,隐隐有些头疼。 恰好有人敲门说道:“颜道友,虞道友醒了,这会儿明德宗的几个刑堂的人在那,咱们需同去,若有什么话,还要再问一遍。” 颜浣月立即放下碗,抚平裙摆,起身就要开门出去。 裴暄之放下笔,起身说道:“我与你同去。” 第62章 月下 “颜浣月, 当时你为何会冲去抱住虞照?” 颜浣月看着一身玄衣立在虞照所住小院中的人,目光从他身上移到院中舒展零星的紫藤萝上。 她面上带着几分愁容,语调压抑着某种哀伤的情绪, “您说错了,我是去救虞师兄的, 我们离得很近。” 明德宗刑堂司事季临颂看着这位哀伤的女子。 除了那双泫然欲滴的眼眸之外,她又过份得气血充盈,粉靥桃腮, 容光焕发, 如同一朵被微雨浸润的桃花,风催则颤, 难承露珠。 照常理而言,她若因虞照的伤那般伤心, 不会是这副明艳的容色,更何况,她自己也受了伤。 季颂临眯了眯双眸,冷笑道:“我只是照你的行为在说话, 当日林笑枫为谭归荑挡那一击, 你为何要扯开她?” 颜浣月说道:“我想救她。” “那谭归荑怎么办?” “当时很混乱, 相信您也看到了, 我只看到那魔物突然袭击, 下意识去将即将遭到袭击的人扯开,我根本来不及思虑之后的事该如何做,也根本不曾意识到别来了林道友, 谭道友的安危,幸而虞师兄顾及到了,可他……” 又扯回虞照了。 季临颂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可事实却都如谭归荑神识外放时所见,谭归荑自己也承认拉了虞照抵挡。 刑堂长老的意思,是再挨个问一遍当日情景好确信并无疏漏,也不必再对他人搜魂了。 季临颂略微让了半步,颜浣月便掐诀一礼,从他身旁路过,往正屋行去。 裴暄之始终沉默着跟在她身后,路过季临颂时,微微颔首见礼。 季临颂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或许是他与他父亲裴掌门有些相似的缘故吧。 颜浣月进了正屋,见天衍宗许多弟子,连同天都门的几个人也在此。 虞氏一门的几个人个个面色沉沉,虞照的父亲虞寄松眉目哀沉。 灵修之人驻颜长久,可他那张年轻的脸却明显透着苍老的意味,全然没了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虞照母亲张夫人脸色蜡黄,神情麻木不堪。 只有虞照躺在床上唤娘时,她才能为了儿子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神情,轻声说一句:“十二郎,哪里还疼?” 虞氏几个堂伯及其子弟皆陪伴在侧。 魏青佩正立在床边给张夫人端着茶,虞照刚醒,这个情形,她也不好多说几句表表自己的存在。 颜浣月看着虞照就算成了这样,也还是有一群人如珠似宝地看顾着。 而她,死就死了,炼药就炼药了,死得惨烈而寂静,无人听闻。 她执意穿过人群去内室床边看望卧床不起的虞照。 第一个打破房内不约而同的沉寂,对床上瘦了一大截,目覆白纱的虞照悲哀地说道: “虞师兄,你别怪谭道友,她也是害怕,她肯定不想伤你,更何况还害你被魔物弄瞎了眼睛,剖了灵根,变成了一个废人,她一定不想这样的……” 虞照声音嘶哑地说道:“什么……娘,浣月在说什么?我的灵根被剖了?” 张夫人原本就对其他几个全须全尾从秘境中出来得人暗恨不已,凭什么一起去的人,只有十二郎重伤若此? 就算是鞍前马后伺候虞照的魏青佩,张夫人也是厌恶着的,她宁愿伤的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十二郎。 听得颜浣月这不合时宜的话,她瞬间从床边起身,食指似是能指出万钧之力,恶狠狠地指着颜浣月,怒声说道: “颜浣月,你到这里来幸灾乐祸了是不是!你们一行人,只有十二郎受伤,你们难道不觉得羞愧不安吗!” 全场寂静,都看向了颜浣月。 颜浣月忍不住双手捂着脸,大声哭道:“我有何可幸灾乐祸的?伤得可是虞师兄啊……伯母不愿我关心虞师兄,是嫌我没代替师兄变成废人吗?” 裴暄之立在她身旁,面色沉郁。 张夫人看着颜浣月充盈明媚到快要满溢的气色,关心十二郎关心得如此虚幻,一来就口不择言,胡说八道。 张夫人气得脑内嗡嗡乱鸣,咬牙说道:“不需要你来装模作样,若非你扯开林笑枫,伤的怎会是我的十二郎!” 一旁被晾了许久的林笑枫张了张口,呆呆地说道:“我虽然是想去护小师妹,可情急之下拉开我也并非颜道友的错……” 虞寄松对着立在角落里的一位年轻男子说道:“思鸿仙尊,一个两个的皆是如此,阁下便是如此管教弟子的?” 思鸿悠悠地说道:“虞家主的话重了,在下所教无错,所管无错,若弟子不思不学,闯下祸事,则非在下之过。” “更何况,笑儿所言不过事实罢了,事出之后,在下已来了多次,若虞氏不说想要的解决之法,只一味胡乱撒气发火,我看,不若将此事交由巡天司处置,大家各自等着结果,也公正许多。” 寻常宗门弟子犯错,其师必然自责己过,代为致歉,可他的话却是脱离常人惯性观念的薄情冷漠。 虞寄松额角青筋鼓胀,气得面色铁青,“你的弟子害了我儿,你便甩了手什么都不管吗!” 思鸿一脸严肃地说道:“是弟子害的,不是在下害的,在下代弟子登门道歉多次,次次都被轰出门去,既然虞氏不想解决问题,那交由巡天司处置更好。” 说罢为根本不管虞氏众人是什么反应,带着神都门一干人就出了房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思鸿连表面上的功夫装都不装,此举着实过于嚣张了。 床上的虞照忽然挣扎着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再未说一句话。 颜浣月心里凉凉一笑,他这怕是才感觉到周围有许多人在这里。 世家子弟,挡住不少同辈兄弟姊妹,理直气壮吸取家族最好的资源不断修炼者,从天上跌进深渊后会有何等遭遇,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泪水滴滴答答地滑落,她像是个无怨无悔却不被人接受的可怜人,哀哀戚戚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日日向上苍祈求,保佑虞师兄了……” 说着便转身告辞出了房门。 一出门见那明德宗刑堂的人已不在院中,瞬间松懈了不少。 都已走出院门了,才想起因心里太过愉悦,将裴暄之给忘在里面了。 正要转身回去找他,却见薛景年已走到院门前,正要进去探望虞照。 薛景年一见她,刹那间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她朱唇粉面,泪痕未干的模样,忽然发觉她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虞照的事情太过突然,薛景年从未想过如虞照那样的人会有这一天,他低声说道:“以前我以为,虞师兄会是我们这一辈的魁首……莫哭了,颜浣月,你的伤如何了?” 说着递给她一方素帕。 颜浣月并未接帕,只是抬手用衣袖拭泪,淡淡地说道:“多谢记挂,已大都康复了。” 说罢转身去找裴暄之。 恰好裴暄之从正房出来,见了薛景年,连基本的礼仪也不愿维持,跟着颜浣月就出了院门。 回去的路上,裴暄之问道:“颜师姐因何比天衍宗众师兄师姐还要伤心。” 颜浣月心底冷笑,却叹息道:“到底是自幼长到大的,他以往是何等风采,而今呀……” 哈哈哈哈哈哈…… 裴暄之淡淡地看着她,压制着心底疯狂的躁动,不断告诉自己她只是重情义而已,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如此,她都会伤心的。 就像猛单衣御剑追出千里去寻他,只是因为她本性如此,并不是因为他特殊…… 回去后,颜浣月去了明德宗的演武场修炼,只因身上的伤才好,她并未彻底用尽全力施展。 黄昏时晚霞漫天,她随手收了横刀。 早就靠在一旁树下看她练刀的陆慎初远远地说道:“道友恢复得不错,我要走了,不知何日相逢,给你提个醒。” 颜浣月一边走向他,一边问道:“何事?” 陆慎初不知如何提醒她,小神仙似乎盯上她的事,只是说道:“小心怀不轨的妖物,暂时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接近你的妖物,再可怜的也不行。” 莫名其妙说起妖物,颜浣月意识到他恐怕是在说他的妖仙,点了点头,说道:“多谢提醒,一定牢记。” 夜里她沐浴回到房中,冷香氤氲而来。 裴暄之换了一身簇新的靛蓝衣衫,正坐在窗边的桌案旁,仰头将一瓶清心丹往嘴里倒。 颜浣月立即掐诀将药瓶夺下,见半瓶药都没了。 她立即疾步走到他身边,说道:“你疯了是不是!一瓶吃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裴暄之无力地倒在椅中,一身深重的靛蓝将他衬得格外白净。 纵是眼尾泪滴滑落,满面轻粉,依旧紧紧抿着唇,一双春水荡漾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始终不言不语。 颜浣月见他如此,想起昨夜之事,从身心深处泛出一阵后怕,暗暗退了两步,“你怎么又这样了?不是已经……渡过了吗?” 裴暄之压抑着本性默默垂眸,看起来格外乖顺。 他紧紧攥着衣摆,声音沙哑道:“情潮期不是一天两天,颜师姐……昨夜我吓到你了是不是?实在抱歉,我实非故意,你不必管我……” 说着却略微抬眸,满眼挣扎又渴望地地看着她,又欲言又止地低眉敛目,压抑到极致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忽地侧首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颜浣月寻着空气中的香气,他这副模样,总是有些孱弱可怜的意态,咳嗽一会儿,恐怕又要吐血了。 他是她从山中带出去来的…… 他们是夫妻,颜浣月原本就不觉得与他结合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并不厌恶他的触碰。 可是她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那一半魅血的缘故,欲念的贪婪是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全部倾轧到她身上时,她有些承受不了。 甚至还会觉得他贪欲索取时的样子十分陌生,他和他的那些金雾应付起来并不容易,她打心底里不想再同他做那样的事。 裴暄之摇摇晃晃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屋外走去。 颜浣月扯住他的衣袖,问道:“这个时候,你做什么去?” 裴暄之模模糊糊地说道:“结阵……” 颜浣月将他重新推回椅子上,抬手掐诀灭了灯烛,低声说道:“趁你还未彻底失控,暄之……” 月色透过窗棂洒进来,椅上的少年看着她沐浴在月色下的轮廓,懒懒地回道:“嗯?姐姐……想如何?” “先别放金雾出来,看看疏解一二能否制住它们,但……你也别太勉强。” 月色昏暗中,颜浣月欺到他身前,双腿半跪到椅上,随手解了他腰间玉带攥在手中。 裴暄之彻底仰靠在椅背上,将自己全然交给她。 衣衫悉悉索索,颜浣月双手扶在椅背上,手上握着的玉带垂下去,一下一下和缓地砸着椅背。 她半敞的衣襟时不时划过他的薄唇,裴暄之喉结上下滚动着,在她怀中吐着热息。 他忍不住拥了一下她的腰,压抑着喉间的闷哼,哑声说道:“我也想与姐姐一起长大……为何只有我不是……” 颜浣月额上覆着一层薄汗,下巴枕在他浓密清香的黑发间看着窗纱外的月色,异样的薄红从松松交叠的衣领之间漫到她雪腮边。 她的眸色也浸染上了一层朦胧,攥着他的衣衫和玉带,有些茫然地断断续续唤道:“暄之……暄之……” 颜浣月拢好沐浴过后被随意披在肩上的衣裳,靠坐在床榻上,不去看拂晓微光透进来的窗棂。 之后的许多事都并非她做的,却也被他缠到了这个时候。 一勺温热的浓粥递到她唇边,她抛却杂念,默不作声地启唇吞咽。 裴暄之认认真真地喂她喝粥,神色依旧如往常一般清淡,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师姐受苦了,等过了这几日,我绝再不侵扰你。” 颜浣月的目光顺着他执着白瓷小勺的手,滑过他金丝微耀的衣袖,落在他干净清澈的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画中最疏离清冷的仙人,洁净无尘,不受尘俗浸染。 颜浣月接过他手中的碗将粥喝完,滑入锦被中,说道:“早些歇息吧。” 裴暄之方才趁她去沐浴煮了粥,这会儿伺候她睡下,才出去清洗。 颜浣月很快就睡着了,朦朦胧胧间发觉有人钻进了她的被子,紧接着被拥入了一个温凉的怀抱。 她抬脚将他踢到一边,低声呢喃道:“一会儿又要说抱着抱着就难捱了,不许进来,自己盖一床被子。” 裴暄之今夜装乖卖痴缠着她了许久,这会儿倒乖顺了不少,自己盖了一床锦被紧紧挨在她身边。 第二日正午,颜浣月从明德宗演武场回住处的路上,远远见到昨日明德宗刑堂的那个人带着谭归荑往虞照住处走去。 好像是叫季临颂。 谭归荑苦笑着对季临颂说道:“且看虞氏要我拿什么偿还,虽当日也只是临危之际的无意之举,但我谭归荑为人敢作敢当,绝不是软弱怕事的小女子。” 季临颂说道:“若他们要你照顾虞照一生呢?” 谭归荑说道:“我……确实亏欠他,若他们想要这个,我只得答应。” 只得? 颜浣月立在树后波澜不惊地听着他们的话。 魏青佩鞍前马后为的自然不可能是只见过几面的虞照,谭归荑若真愿意将此生赔给虞照,就不会是“只得”二字了。 谭归荑问道:“你见过颜浣月了吗?她的伤也不轻,如何了?” 季临颂淡淡地回道:“她……不知为何,恢复得有些过分得好,不知重伤是否也有掺假的成分。” 谭归荑沉默了许久,她亲眼见过颜浣月的伤,确实是真的,纯灵之体,自然不一般。 颜浣月听着有些想笑,她恢复得好哪里有掺假,她只是……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顿了一下,转身跟在他们身后。 第63章 心头血 虞照所住的客舍院中, 零零星星绽放的紫藤花散着略显浓重的幽香。 嫩绿的花枝沐浴在春光中,在微微檐下摇曳,显得一切都格外静好。 可房门内外的氛围却天差地别。 阴云笼罩的堂屋中, 虞母出神地坐在椅上,时不时就流起了眼泪。 季临颂带着谭归荑进来时, 虞母忍了许久,可终是忍不住,疯了一般要去杀了谭归荑。 谭归荑生生挨了她两巴掌, 脸色冷了几许。 季临颂掐诀拦开她, 说道:“夫人,此时已将移交巡天司, 到时一切责罚自有终论,还望夫人莫多增加风波。” 虞母一把推开季临颂, 斥责道:“若伤的是你的儿子,你也会这么说话吗!” 立在檐下的颜浣月恍然大悟,原来虞母这样的人,也是会说出这种欲令人感同身受的话的人啊。 可为何前世在云京时, 虞照犯了错, 虞母却会责骂被虞照伤到的人, 恨不得令其消失呢? 大有被我十二郎伤了也是你的福气, 竟敢来寻求公道的意味。 颜浣月含着微笑看着在春风的摇曳的紫藤花枝。 这凄绝的质问与曾经对她的冷言指责交织, 还当真是让人有些分辨不明虞母哪面是真,哪面是假呢。 或者呢,都是真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儿子受苦受伤时, 才会这般真切地恨不得别人也都能对她的难过感同身受, 此时若放在任何时候,虞家杀谭归荑都只是抬手的事。 可是这次的事情却发生在各宗门齐聚见证的明德宗秘境试炼之中, 谭归荑可以因此事付出代价,却不能被光明正大地处死。 这是虞氏一门暗恨的关键。 虞寄松这几日也消瘦了许多,面色总是阴沉阴郁的。 族中几个同辈的弟兄与子侄时常在眼前晃荡,这令往日总是因出身虞氏,且有一个天之骄子的儿子而格外骄傲的他感到了某种深深的厌恶与惶惶然。 原本大半的虞家都会属于他的儿子。 可现今看来,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多半是要拱手让人,而且,他的儿子将来或许还要在这些子侄手底下看眼色、讨生活。 自十二郎出生起,他没少动用家族资源为十二郎养灵养气,也曾提前动用了三堂弟用来给女儿治病的净琉璃为十二郎洗净灵脉。 世家之中,举全家之力养出一个人才这本是寻常,可若是这个人中途摧折,那所要经受的冷眼与嘲讽,是难以想象的。 不算旁人的流言蜚语,他更担忧的是十二郎自己能否接受突然间从天上掉入泥潭。 魏青佩从内室挑帘出来,轻声说道:“阿照听说谭道友来了,想与她说说话。” 谭归荑第一次见虞照时,他从天而降,一剑斩杀了她厮缠许久却不能击杀的妖兽,彼时的他还是一袭锦袍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而今才不过几日,他就已经瘦得薄纸一般,轻飘飘地被压在锦被之中,原本一双俊秀的眼眸也被白纱覆盖。 他轮廓端正,生得好看,如今瘦成这样也还是不减清俊。 当日下意识扯着他阻挡魔物的细节她已经全然模糊了,倒是很久以前,蓉城上元夜,辉煌灯火之中,他抬手为她簪上一支金簪时的模样分外清晰起来。 她很少会对被掠夺者生出同情或怜悯,只因天道本就如此,强者胜,弱者死,人的时间与精力实在有限,所以人只该关注自己,去试着感受旁人的生死苦痛只是毫无意义且浪费时间的事情。 有人想做强者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好过,但父亲说过,那种人只是有些假仁假义的幻想,爱出些冠冕堂皇的风头只为赢得几句客套的恭维,而真正的强者,是永远只仰头向上的。 利益才是一切,才是绝对,才是所有人都该睁开眼看清的真实世界,阻挡她的人都该死,为她死的人都该是这般命运。 同情与怜悯?可笑至极。 可是她看着这样的虞照为何还是有些不敢面对。 或许是因为曾经朝夕相伴的岁月中,芦花飘飞的日暮斜阳里,她躺在悠悠飘荡的小舟中,听着虞照吹着的悠远朗然的笛声…… 床榻上的虞照侧首“望”向她,关切地问道:“归荑……你可曾受伤?” 谭归荑怔了怔,声音不免低了下去,“没有……” 一旁的虞母说道:“我儿这个时候还在关心你这个毒妇!” 虞照自嘲一笑,说道:“娘,我原本也是自愿帮她抵挡的,只不过比林道友慢了半步,归荑她很好,我们都不愿她受伤,这次的事,不要为难她。” 谭归荑有些不敢置信。 虞母更是气得脸色铁青,虞寄松阴沉沉地说道:“十二郎既然这把喜欢她,那爹让她陪你一世可好?” 虞照的神色迟滞了片刻,许久,转过头对着上方的床帷,苦笑道:“我都这样了,何苦再为难她守着我,魏姑娘这几日待我十分用心,以后……” 魏青佩眉尾一跳,呵,感情好的时候看不上我,跳火坑的时候想起带上我了?幸亏我不是个剖出真心任由磋磨的。 要这火坑真是烧金燃银的倒也还好,可是,这几日看下来,虞氏一门中被虞照压着的青年才俊并不少,他废了,难说虞家最后会滑落谁手。 她别到最后落得一场空,平日要在外面维持体面,回家后还要靠着打思念旧情人的夫君撒气,这样过上一年半载,恐怕好人也得磨成疯子了。 只是大姐见她这几日死心塌地到虞照这边,便马不停蹄地写信回魏家让父母务必立即帮寻一门能令她满意的亲事。 她有的时候逼一逼大姐,总会得许多好处。 虞母看着熬得眼圈青黑的魏青佩,冷笑道:“她?她那大姐可厉害着呢,已经来闹过几回了,咱们家中可供不起这尊大佛。” 魏青佩拿着帕子揉着干涩的眼睛,想着大姐昨日给她说起的那户人家,心里颇为愉悦,实在挤不出一点儿可怜兮兮的泪。 又觉得虞母也真是的,她在这里这段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这虞母真是半点看不到他人贡献出来的好处,一句好听话都不愿说。 真是刻薄寡恩、贪得无厌的老东西,还敢说我大姐,活该废了一个好儿子。 魏青佩冷冷地看了虞母一眼,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幸灾乐祸的弧度。 床上的虞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魏姑娘,在下若给你个名分,你可愿意……” 魏青佩颇为惊喜地看了他一眼,又犹豫道:“可是我大姐实在不容易我与一个废人……啊不,若是夫人和老爷能去同我大姐好好商量就好了。” 虞母不满地说道:“你是让我们去求魏昭佩?” 不应该吗? 魏青佩想着,当真是有些人,不觉得你愿意照顾陪伴她那废物儿子是因为你善良,反而还会觉得是因为她那儿子优秀,才能让廉价且配不上她那儿子的你,心甘情愿地付出。 谭归荑看着虞照忽而转头,浑身颤抖着忍受疼痛的样子,心有不忍,不禁说道: “虞照,颜浣月可是跟着你去了小秘境的人,她纯灵之体的体质,你要她,该比要谁都强,恐怕,一滴心头血都能让你暂时免于痛苦……” 虞母忽然一怔,怪不得,裴寒舟那样的人也会求着一个小辈,那时候的话说得模糊,她只以为裴寒舟想为裴暄之找个交换心契的人稍微养一养灵脉…… 檐下的颜浣月伸手接了一朵娇弱的紫藤花,心头血吗? 傅银环有得是。 别说一滴了,一碗都贡献得出来,只是傅银环如今还能活着,全靠被她用毒养着的,不知饮了他的血,善良的虞师兄会发生什么。 一个虞氏子弟从院外进来,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颜浣月握着手心里的那朵花,像做错了事一般低头说道:“担心虞师兄。” 说罢,抬脚就往院外走去。 虞母扑到窗边,说道:“十六郎,拦住她。” 虞十六郎闻言飘到颜浣月身前将她挡住,含笑说道:“看来今日伯母会愿意见你。” 颜浣月被迎进了正房,谭归荑说道:“颜道友,恐怕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到底同虞照自幼一起长大,既然你能救裴暄之,想来应该也是愿意救虞照的。” 魏青佩说道:“这种事,得跟裴掌门和裴小郎说说吧……” 要是说了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虞寄松瞪了她一眼,言辞恳切地说道:“宝盈,好孩子,你到底和你虞师兄曾经是未婚夫妻,若非为了裴小郎,你们本该是一对,而今,他重伤若此,如你帮他,或许会康复得很快,甚至……” 颜浣月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 谭归荑却说道:“只要一点点血就好了,一滴心头血,半碗腕上血,颜道友,你不会吝惜于此的吧?” 季临颂看着面色尚显迷茫的颜浣月,不禁开口说道:“这并不合适,一滴心头血不比夫妻之间交换心契,取一滴心头血损伤不小,莫要如此为难她……” 虞母眼底一寒,正要斥责季临颂。 却听颜浣月窝窝囊囊地说道:“可是,谁也不能保证我的血一定能救虞师兄,若是到时候出了差错,又来怪我,我……” 虞寄松说道:“以你的体质,就算无功,也不会伤到他。” 颜浣月欲言又止。 季临颂站在她身前看着虞寄松,说道:“虞家主,且不论‘纯灵之体’这种话是如何传出来的,但颜浣月是裴掌门所救遗孤,这等事情,你至少该给裴掌门去一封信。” 谭归荑冷笑道:“此事她自己就能决定,又不是三岁的小孩,遇事还要回家找大人,更何况,你只是明德宗刑堂司事,却管到了天衍宗和虞氏,未免也太过多事了吧。” 季临颂淡淡地看向谭归荑,“若我不多管闲事,你已经挨了一顿打了。” 颜浣月昨日见季临颂时,只觉得他敏锐多疑。 甚至在方才听到他与谭归谈话时以为他从前认识谭归荑,可如今看来,这是个只行心中认为正确之事的人。 “浣月……” 虞照轻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忘记我,是我对不起你……” 颜浣月心里冷笑着,却立在季临颂身后,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颇有几分缠绵悱恻地说道: “师兄,我自然放不下你,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你受苦的。” 说着对虞寄松说道:“虞伯父,我并不知晓我的血会有何功效,那血用药之后,会有何后果,我当真承担不起,因而,只望您能请人做个见证……” 虞寄松看向季临颂,后者极为厌恶地看了眼愚蠢至极的颜浣月,果然只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昨日对她的那点怀疑简直是浪费心神。 他冷冷地说道:“我做不了这种见证,少来与我沾边。” 魏青佩挪到边边角角,想出门走到门口却被虞氏子弟挡着。 她感到几分窒息,原来虞家真正的该令她害怕的不是虞照的伤,而是他们那种轻易间就能让人剖出心头血的寻常感。 好像原本如此,就该如此。 怪不得大姐说她见识少还跳得欢,她以前还会与大姐争论,觉得她对世间那点浅薄的认知并不比大姐差。 可实际上这世间之事,并不只像她以往在魏家时见到的那般简单,要是她真去了虞家,那以后若有什么事,会不会就将她献祭出来…… 她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一个身姿劲瘦,着一身落霞暮紫的女子从院外行来,远远唤道:“魏青佩,我看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魏昭佩难对付,门边的虞氏子弟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人跑进房内。 虞寄松给虞母使了个颜色,虞母便出去将魏氏姐妹二人留在院中说话,时不时看一眼魏青佩,让她不要透露太多。 魏昭佩见状冷笑道:“虞家的规矩管到我魏家门中了,不知夫人是以何种身份在给我妹妹眼色看?” 虞母说道:“姑娘误会了。” 魏青佩却也没有为颜浣月争辩的打算,人家明显是心甘情愿为她的虞师兄的,她管人家做什么? 难道要让大姐进去抱打不平,然后还被颜浣月嫌多事吗? 大姐只有她能嫌弃,其他人都不可以。 屋内颜浣月说道:“那就改日吧,等虞伯父寻到见证人……” 等她今日出了这个门,将此事说给封烨,难保会出什么岔子。 虞寄松说道:“不必等改日,就今日,我立一字据。” 说着外间就有人来摆上笔墨,虞寄松随手挥毫写出一份字据来,大致而言便是取血救人之事,虞家承担一切后果,但前提是颜浣月所供必须为真实的心头血和腕上血。 颜浣月说道:“这没有印信……” 虞寄松当即就取出自己的私印盖了上去。 颜浣月拿着字据,看着一屋子人,拿过桌上的杯子,撩起衣袖就以法决割破了手腕,新鲜的血液滚滚而下。 季临颂闭了闭眼睛。 想着在小秘境中那温润着灵脉的纯净的灵气,谭归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等接了半杯血,她掐诀制住血,回首说道:“这心头血,恐怕不太好当着你们的面……” 屋中皆是男子,虞母还要留住魏氏姐妹,谭归荑嘛……并不值得信任。 虞寄松指了指西室,说道:“宝盈,将藏宝囊放在这里,季司事会帮你看着。” 颜浣月也不问为何要放藏宝囊,乖巧地将藏宝囊取出来放在桌上,拿着杯子和刀进了西室。 傅银环许久不曾见她,一见她,便被她取了一滴心头血,划破了手腕接了一杯血,也不说一个字,转身便出去了。 颜浣月进了西室没一会儿,就垂着左臂,面色虚弱地走出房间。 心口处,洇着浅浅的血色,恐怕是被剖开肌肤取心头血时渗出来的血。 虞寄松接过她手中那杯血,见其中有一抹格外浅淡的鲜血痕迹。 这便是修行之人的心头血。 一滴心头血,强过十炉丹。 更何况还是纯灵之体,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裴寒舟当日不为了自己儿子向颜浣月要最能立竿见影的心头血,偏偏只要了结为道侣的心契。 果真是失散了十几年的儿子,并不如何关心吧。 虞寄松解决自杯中凝出一滴血,抛到颜浣月面前,说道:“宝盈,此事万全为好,希望你理解。” 颜浣月颇为宽容地说道:“只要虞师兄能康复就好。” 说着张口将那滴血含入口中咽了下去。 许久,未有变化,虞寄松这才将那杯血喂给虞照。 颜浣月径自在一旁立了许久,看着虞照并不拒绝,也并不发表意见,顺从地饮下那杯血,并握着还沾着血的杯子,说道:“多谢颜师妹。” 颜浣月放下了心,释然一笑,道:“不谢。” 等她拿了藏宝囊走出去虞照的院门时,魏昭佩已经被虞母缠得有些不耐烦了。 见她一脸苍白地从房门处走出来,不禁问道:“这是谁?为何一脸病容?” 说着抬手挥出一诀,颜浣月便足尖踮地,轻飘飘地落到她身边。 魏昭佩搀扶着颜浣月,颜浣月对虞母说道:“伯母,该给虞师兄的,已经给了,你去看看他吧。” 虞母早就心神不宁待不住了,一听这话,恨不得一脚踏到虞照床边,也顾不得半分体面,提起下裙就往房中跑去。 魏昭佩嗅着她身上的血气,看着她心口处的血迹,凝眸问道:“你给了什么?” 魏青佩说道:“心头血。” 魏昭佩诧异地说道:“那你同虞家是何关系?这般重要的东西说给就给?” 魏青佩说道:“她是天衍宗的颜浣月,虞照的前未婚妻,如今天衍宗裴掌门家小郎的那位夫人。” 颜浣月颔首说道:“见过魏姑娘。” 魏昭佩蹙眉说道:“虞照就那般得人喜欢?我见过他,虽却是一表人才,但……” 颜浣月说道:“总算是一点前缘,实不忍见他如此苦痛……” 魏青佩心里暗暗想着,如此看来,一路上每到各处都要为夫人购置些礼物的裴暄之确实值得可怜。 可是,哪会有女人能忍得了一世与一个病弱的无能之人耗着呢? 虞照至少曾经惊才绝艳,人有时确实可以靠着回忆支撑许久。 可裴暄之除了那张脸,其他的,恐怕很难同曾经虞照相比。 临近黄昏时,魏昭佩将颜浣月送到院门前,给了她一颗养灵的丹药。 等她们走远了,颜浣月才取出数个瓶子挨个倒出一粒丹药仰头吃下。 而后跃上对面一片建筑的屋檐上,看着正在房中窗下看书的人影。 等到月上中天时,他依旧还在窗下看书,不几时,就要推窗看看向外望一眼,看她是否回来了。 颜浣月原本是要等他自己去睡觉的,可再等了许久,他甚至已经起身去披上披风了。 恐怕是要出来寻她的。 颜浣月立即跃入院中,抬手掐诀送入窗边,看着窗内的人踉跄了几步,跌回高椅中。 她推开门进屋,给院中落下一道结界。 裴暄之这几日致力于更换以往从未尝试过的衣袍。 此时他趴在木案上昏昏沉沉地半阖着双眼,一身玄色衣袍将他衬得玉白莹莹,黑白相撞,有种极致绚烂的素雅感,当真将他的俊眉清目显得格外分明。 颜浣月倾身将他抱起来,可心口处随手划拉的伤口被牵扯到了。 她脸色一白,当即结印用灵力将他送到床上。 而后坐到床边,轻轻将他搂在怀中抱着坐起身来,带着细微清甜的冷香自他衣襟处氤氲上来,若有似无。 她捏着他的下颌咬破他的舌尖,吮了一丝舌尖血。 迷迷蒙蒙的少年靠在她怀中,狭长的眼眸半阖着,忍不住仰头去吻她的唇。 颜浣月颇为无情地坐直了身子,怀里的人眨着雾水潺潺的眼眸,无力地呢喃道:“姐姐,还要……” 薄薄的粉意从他玉白的肌肤下淡淡地透出来,连眼睑也染上了微粉。 颜浣月面色略微苍白,抱着他,波澜不惊地从小黑匣中取出那碗血,掐着他的下颌将血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裴暄之被血气冲到,朦朦胧胧的神色有一瞬的惊慌,蹙眉往后缩着。 颜浣月搂紧他,制住他,温声哄道:“暄之,乖一些,将这些都喝了……” 听到她的声音,裴暄之便不动了,乖顺地阖着眼眸,任她喂着不知是毒是药的东西。 虽神志不清,却还无意识地伸手去托碗,认认真真地吞咽着。 等他喝完了,颜浣月又往碗中倒了一瓶糖水涮了涮,继续喂给他。 这回他倒是微微眯着眼睛,神情间分明带着点儿藏不住的愉悦,明显不像方才只是在为了完成喝药的任务那样严肃。 喝完这小半碗,他迷迷糊糊地微笑着,还颇为留恋地舔了舔唇。 颜浣月觉得他好像一只偷吃东西的小猫,放下碗,忍不住抱着他蹭了蹭他温热的脸颊。 他饮了她的血,身体恐怕会越来越比以往好一些,眼下的情潮就比以往更异常一些,熟透的魅血催得他越来越烫。 颜浣月制住了嗅着她的气息一心要往她衣襟里钻的家伙,将他放在床上,伏在他身上扯开他的衣衫帮他,低声说道:“你慢些,我有伤。” 意识朦胧的人管不了那么许多,很快便只凭着本性将她按在床褥之间,肆意满足久藏心底的欲念。 比以往更清晰茁壮的金雾缠住她的手腕,轻轻蹭着她腕间的绑着伤口的白纱。 颜浣月一身雪白的肌肤笼着烛火昏黄的光,像痛苦磨砺珍珠的温软蚌肉,格外温柔。 她眉心紧蹙,右手紧紧攥着被褥,耳畔的冰凉的玉珠耳坠不停地砸在她腮边。 少年此时额上覆着薄汗,面色微红,迷离地垂眸俯视着她,唇角含笑,无意识地说道:“又梦到你了……我好喜欢……”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吻朝她袭来…… 颜浣月不知是不是饮了血的缘故,他和他的金雾都越发难以应付了。 她一床被褥彻底用不了了,等他拂晓时沉沉睡去,她重新换了一床,这才清洗了一下,重新睡下。 等她再次醒来时,帷帐依旧如昨夜一般挑在铜钩上。 裴暄之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下画符,桌上点着一支清香,袅袅轻烟缭绕在半空中,缓缓向上空房梁飘去。 昨夜炼化了不少元阳,她身上的伤好了许多。 可昨夜他意识不清之间贪婪又凶狠,荒唐得过分,她竟有些暂时难以起身的感觉。 裴暄之收了最后一笔,习惯性地回眸看了她一眼,见她醒了,不禁一笑,放下手中的笔。 转身将身边早备好的一身衣裳拿给她,“我见师姐的衣裳都撕碎了,可我为何记不起昨夜的事?” 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极致快意的感觉,朦胧得梦境一般,今晨醒来,身体明显舒畅了许多,寒凉的灵脉越发温和了。 这说明昨夜他得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为何偏偏忘记了昨夜…… 颜浣月躺在锦被中摇了摇头,原本略显苍白的面色此时染着明艳的媚色。 “我不清楚,”她犹豫着说道:“我去翻了书,左右不过三四天的情潮,你应该差不多了吧?” 裴暄之垂手立在窗边,抿了抿薄唇,小心翼翼地说道: “若是渡不过,我们……” 可颜浣月觉得这几日下来,欢愉是真的,被迫承受许多根本承受不来的欢愉也是真的。 她实在应付不了他,昨夜之后,一点也不想再与他同房。 她在被中穿好衣裳坐起身来,说道:“不可能渡不过,除非你骗人。” 裴暄之含笑说道:“嗯?这种事,我怎么可能骗你?” 说着倾身帮她穿好鞋袜,说道:“饭菜都在外面桌上了,洗漱过后就能去用。” 颜浣月说道:“多谢。” 洗漱过后,刚刚用过饭菜。 颜浣月正与裴暄之在窗下看着一张他从明德宗书卷中寻到的阵法图,听他一点一点讲着这种阵法如何摆布威力才会更大。 就听宁无恙隔着一道结界,在院中向屋内说道:“封长老一会儿就到,颜宝盈,你最好想想说辞。” 裴暄之抬眸,清清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第64章 养身 颜浣月挥手解开结界, 院中宁无恙面色沉重,疾步走到檐下,推开门进到屋来。 还未走到颜浣月身边, 便开口问道:“颜宝盈,你为何要取心头血给虞照?这损伤多大你不清楚吗?” 原本神色平和清淡的裴暄之脸色瞬间凝滞, 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似要等她一个回答。 颜浣月看向宁无恙,起身说道:“是谭道友和虞伯父提的意思, 不知虞师兄今日可大好了?” “大好?” 宁无恙忍不住几步上前, 对着颜浣月那不知轻重的神情,气势汹汹地说道: “你谁也不商量, 把心头血给他做什么!而今出了差错,他们那种品行的家世, 肯定要怪在你头上!” “啊?” 颜浣月显出几分愧疚与不可思议来,“这……我就说我拿不准我的血有没有那般有用,如今虞师兄果真是又受苦了……” 话音还未落,院外一阵脚步声匆忙行来。 封烨面色沉肃, 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一进门便说道:“宝盈, 这位是明德宗刑堂的司事, 请她帮你看看伤处。” 颜浣月问道:“为何?” 封烨蹙眉说道:“虞寄松说你昨日毒杀虞照, 并未用真的心头血, 反而是下了毒。” 颜浣月张了张嘴,终是有些无力地说道:“昨日我不知我的血是否真如他们所言会帮到虞师兄,因而有些许犹豫, 虞伯父为了让我交出心头血,昨日还立了字据,说是一切后果他们承担, 当时刑堂的季司事也在。” 那女子说道:“季师兄方才说过此事,但他说只见过你毫不犹豫地取腕上血,但也未见你亲手取心头,我需得确证一二。” 颜浣月叹息道:“好吧……” 而后转身带着那女子进了内室,褪下一半衣衫,将胸口处的伤露了出来。 那女子抬手掐诀,一道温和的灵力拂过之后,颜浣月就见她的脸色明显难看了不少。 “司事……” 那女子抬眸看着她,冷笑道:“虞家这倒打一耙的能力真是令人敬佩……不过你这伤照常理而言不该恢复得这般快,你……” 颜浣月有些不太自然地说道:“昨夜,我曾与夫君双修,因而有些助益……” 那女子到并未觉得此类言谈有多令人尴尬,只是惊讶于她将心头血给了别人,却还得回来拿自己夫君的元阳养伤,这到底是何等令人看不懂的情怀。 颜浣月敛着衣襟跟着她走出了内室,很是担惊受怕地问道:“封长老,司事,虞师兄他到底如何了?” 宁无恙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纵是他所见世事颇多,可想起今日所见,心里仍旧一阵一阵发凉。 “虞照今日突然开始浑身溃烂,牙齿脱落,寝衣都快被血脓浸了,我看不出几日就要化成一滩脓水了……谁说得清是被魔物剖肉留下余毒的缘故还是你那杯血的缘故。” 颜浣月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疾言说道:“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虞伯父说我的血就算无功,对虞师兄也不会有什么损伤,这叫我该如何是好?” 封烨看了一眼独自垂首,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的少年,不禁问道:“暄郎,你可知晓此事?” 裴暄之缓缓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侄儿未曾听说过,虞师兄却也实在可惜。” 封烨一双向来颇有威严的眼眸看向颜浣月,“将虞寄松给你写的东西让司事看一看,其余的不必管了,若是虞家人上门闹事,不必理会,明德宗刑堂的人会来管束。” 颜浣月依言将虞寄松昨日所写印信拿出来给那司事看了许久,那司事便立即告辞,转身出了房门,略微踮脚,凌空而去。 封烨立即跟上去刑堂说明此事。 独留宁无恙负手在洒落着阳光的堂屋中转来转去,将一地的阳光搅得忽明忽暗,散碎一片。 转了一会儿,又忽地顿住脚步,问道:“你给过谭归荑你的血吗?” 颜浣月惊讶地问道:“不曾啊,宁师兄为何有此一问?” 宁无恙不禁蹙眉道:“她脸上有和虞照类似的溃烂,只是她还身负灵力,可以运转灵气,因而没有虞照那么严重。” 颜浣月单手撑着桌案缓缓坐下,指尖耀着光芒,被窗外的阳光照得呈现着一种通透细腻的模样。 “哦……” 谭归荑果然对她是有利用之心的,若她猜的不错,恐怕谭归荑伤患不及虞照的缘故,是因为只饮了昨日杯中剩下的一点血。 就像她昨夜用糖水涮着残血喂给裴师弟的那样。 傅银环、虞照、谭归荑,终究还是以这种方式牵扯在一起了,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虞师兄最终竟将杯中血留给她了,不知谭道友是否已身患隐疾才如此呢?可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不知他们如何了,真想去亲眼看看……” 宁无恙撩袍抬腿坐到桌前,推开桌上的书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饮尽,说道: “颜宝盈,既如此,你也是一片好心,虞家这般说你,你竟然不觉得难过?那么关心虞照吗?” 颜浣月平静的面色中带着几分哀愁,叹息着说道:“如今这样的状况,不是我们任何人想看到的,然事已至此,虞家伯父伯母责怪我,也只是为了减轻心中对虞师兄的愧疚,我有证据有证人,清清白白的,我非要同他们计较什么?怪可怜的……” 宁无恙并不赞同,甚至有些疑惑地问道:“同薛师弟等人打架时没少你的,你何时这般大气了?” 忽而想到了她心中还记挂着虞照可能,不禁看了始终沉默不语、面色如雪的裴暄之一眼。 少年纤长细密的眼睫投下了两片阴影,正垂眸看着桌案上画着阵法的薄纸。 灿烂的阳光映在他绣着金丝的雪衣上,却像洒在了一片寂静的薄雪中。 宁无恙忽然发觉裴暄之身边的气氛平静得有些异常。 取心头血这种事他身为一个同门师兄都如此关切,可裴师弟身为她的道侣,竟然能一个字都不问。 似这般靠着父亲余荫得来的道侣,果真是连质问一句都不敢吗? 怕她生气了要收回心契,所以她给的一切也都只能忍受着了? 宁无恙忽然发觉拢在一片朦胧雾粉中的颜浣月竟然有些冷情冷性的根基。 她越发长开了,如今比以往看起来明艳了不少。 可这份越发浓重的容色,却包裹着一颗对裴师弟分外凉薄的心。 可宁无恙又觉得这也实属人之常情。 裴师弟的身体虽比以往好了许多,但分明有风流倜傥的男子,颜师妹与他成婚也只是为了还恩,如今还记挂着虞照也实属正常。 宁无恙颇有深意地看着颜浣月,说道:“你看,你的血虞照都会拿去给谭归荑喝,你若再继续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一起将你吃了。” 颜浣月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宁无恙“啧”了一声,说道:“傻乐什么傻乐?还这么不当回事儿?这次的教训记着,别什么都给别人往出拿,既取了心头血,这几日就别出去练你那横刀了,多休养,用些丹药灵石养着。” 颜浣月点了点头。 宁无恙佯装什么都没看懂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对裴暄之说道: “裴师弟,你颜师姐就是如此,向来心善一些,见不得他人受苦,这次也是好心行了坏事,她有伤在身,你可得看住她,让她这几日莫要挥刀了,你们这几日也暂且不要出门。” 裴暄之仍旧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张画满各种符篆的薄纸,似乎与他们已隔开了两个世界。 宁无恙提高了声音,“裴师弟?” 裴暄之恍然间抬眸,又忽而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我知道的。” 宁无恙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他是个外人,也不好一直插手这些事,就是师父亲自来了,恐怕也不会多管一分。 他适时起身告辞,又叮嘱颜浣月不要再消耗自身。 颜浣月在院外设下结界后又将门关上,转身回到房中时,见裴暄之仍旧低眉敛目地坐在原处。 只是手中的一只狼毫笔杆已经被他捏断了。 深重的墨色洇在他雪衣衣摆上,很快渗了一大片。 他的声音似是浸过雪水,带着几分入骨的凉薄,“我昨夜万事不知,是因为师姐要用我养回一些消耗吧,将心头血和腕间血都给了虞师兄,回来还要用我的元阳养伤……” 事实上若非他半昏半醒间彻底控制情潮发作,她也不可能自行与他同房。 此事的真相颜浣月根本不可能同他说,只能竭尽全力安慰道: “我对虞师兄绝无半分男女之情,你别生气,我虽用了你的元阳,可我也给你养身体了……” 裴暄之玉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却仰头微笑着缓缓说道:“多谢姐姐呢,对我真公平,对虞师兄却始终什么都不求。” 颜浣月诧异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该对他求什么?我也不可能用他的元阳。” 裴暄之只觉得喉间血气熏然,一时竟有些头晕眼花,眼前昏黑一片,扯着他往无尽深渊里坠去。 他艰难地喘着气,顷刻泛红的眼眶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看起来脆弱至极。 颜浣月忙握住他的手腕探查脉搏,害怕是昨夜那碗血的缘故,“暄之,你难受吗?” 裴暄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扯开她的衣襟。 雪腻的肌肤上果然有一道小而深的伤痕,这耀眼的红与白,格外刺眼。 他有些不敢看,慌张地抱住她,埋在她温热的颈间深深嗅了一下,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只是不愿见死不救,是不是?” 颜浣月顺着话答道:“是。” “不是……”他忽地紧紧掐住她的腰,缓缓抬起头来,被泪水洗得清澈的眼底森寒一片, “你喜欢他,才会给他心头血,你忘不了他,是不是!他原本才是你想要的人……不……”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山洞中,他曾有一次用怀抱贴着她的背将她压在斗篷中。 彼时他难以自控,曾因极度失神咬伤了她的肩。 那时欲念交加,他也曾贪婪地舔舐过她的一切,包括肩上那一点点血迹。 可她并不曾有过虞照那样浑身溃烂的状况,连一点不适都没有。 更何况,纯灵之体的好处他清楚,他不觉得她的血会有毒。 虞照的伤到底是因为受魔气与她心头血相克的缘故,还是她确实给血里下了毒? 可她和虞照之间,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过节,以至于她宁愿自伤,也要报复虞照。 况且虞照这般下场,从今之后,谁还敢冒险尝试用纯灵之体的血肉来养护自身? 第65章 巴掌 “姐姐……” 他眼底淬着冰的森寒化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微微仰头看着她平和坦荡的神情。 她只是这么平静地坐在他的腿上看着他,眸中带着几分宽容。 她方才对虞照遭遇的难过与伤心,似乎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消散得干干净净。 颜浣月抬手用衣袖揩着他眼尾的泪水, 轻声问道:“你哭什么?” 裴暄之任由她擦着眼泪,双手攥着她的衣裙。 清冷的神情间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 轻声说道: “你我是道侣,取心头血这样的大事,姐姐就算不在意我, 倒也不必一个字都不与我说吧?我算什么?姐姐若还是喜欢虞师兄, 我自然不会拖累你的。” 他的话虽大度,双手却暗暗收紧,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 她若对虞照显露出分毫留恋,他就算是死, 也绝不会放手。 颜浣月听到他的话,不禁蹙了蹙眉,看着他濡湿的眼眸,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揉揉他脑袋的想法。 可他这会儿看起来甚是严肃的, 青天白日的, 她也不好随便弄乱他头发, 只能忍着手痒, 低声说道: “我不喜欢他, 我与他是同门,也曾经有过婚约,我可以救的话, 总不能看着他死吧,难道你希望你的道侣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才好?” 裴暄之沉默不语,一双还带着泪的眼眸, 似是清晨时笼着薄雾的湖泊,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知晓他不好糊弄,便继续说道:“我若可以看着他死的那种人,将来你我若分道扬镳,你若遇到什么事,我还能帮你吗?” 裴暄之仍旧缄默,许久,才红着眼睛仰视着她,哑声说道:“他如今伤得那么重,你还要给他什么?” 若有似无的冷香萦绕在鼻尖,颜浣月双手扶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微微垂首嗅着他身上的香气。 几息过后,又忍不住低头,温热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他带着凉意的脸颊。 裴暄之侧过脸躲了一下,颜浣月又凑上前去,鼻尖触到他玉白的侧颈,他又往一旁躲了一下。 颜浣月一把攥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只能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她。 她眼底被这冷香逼出了几分即将迷离的泪意,此时看着倔强的少年似乎仍要躲开她的手。 她捏着他下颌的手缓缓向下,攥住他凉凉的脖颈,他颈上的脉搏在她手心跳动,喉结在她手心颤抖。 她垂首,雪腮贴在他鬓边磨蹭着,借着他的温凉和冷香平缓心中的燥热,声音也被他的诡计催得柔腻了许多,可她的手却逐渐收紧。 “你用魅香惑我,还想问什么?” 脖颈上逐渐收紧的力度让裴暄之感到某种极端愉悦的战栗。 关于虞照,她果然有秘密未曾说出来,能在迷离之间还能有制止他问话的潜意识,说明虞照的毒肯定是她下的。 裴暄之仰头靠在椅背上,将魅香全然散开,任由她方才还在帮他擦着眼泪的手越收越紧,令他逐渐感到窒息。 她如今并不清醒,他应该阻止的…… 可是,就像新婚之夜被她踢踹、秘境中被她一刀刺死时那种隐晦又窃喜的感觉一样,他竟有些享受于此。 过一会儿他会推开她的,他不会让她背负杀夫之名的…… 眼尾的泪悄无声息地涌出,体内的金雾越来越亢奋。 他攥着她衣裙的手无意识地压着她的腰往自己怀中按。 也已开始设想若死在她手中,以后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或许每夜辗转反侧时都会为他难过。 她会一辈子想着他,仅仅这一个念头,就让他细兴奋地浑身发抖…… 忽然间,唇上一阵温润,舌尖一痛,在他鬓边磨蹭的温热肌肤也离开了他,颈间收紧的力道逐渐开始放松。 他不受控制地推开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少顷,“啪” 地一声,脸上一痛,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颜浣月面颊上的红潮瞬间褪尽,脸色苍白了几分。 她从他腿上下来,极为后怕地看着他握着脖颈不停地流泪咳嗽着。 她眉心紧蹙,心底泛上一层凉意,只觉得他颈间血脉似乎还在她掌心艰难地跳动。 她后退了几步,疑惑且愤怒地问道:“你方才为何不推开我?”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缓和着呼吸,若无其事地哑声说道:“姐姐想让我死,我活着岂不碍事?” 这般平静地说出此等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语,颜浣月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右手近乎麻木地垂在身侧,她心中发凉,又退后了几步,喃喃道:“你在胡说什么?” 裴暄之靠在高椅中看着她,随手抬袖擦着自己眼泪,低声笑道: “我说得不对吗?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若不想要我,我就帮你除掉这个拖累,不好吗?” 颜浣月看着他越发晦暗炙热的眼神,被那种隐隐带着疯狂的目光纠缠下,却似有寒潭在她心口结冰。 “你生而不易,不该如此自弃。” 裴暄之起身,路过明暗交加的光影,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我若自弃,哪有今日?可情之一字,魂牵梦绕、动心摇魄,何时由得我来自持?” 颜浣月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她只觉浑身发冷,似被毒蛇缠身。 就算他知道她毒杀虞照,她也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 可他的魅香不停地催动着她试图阻止他套取真相的举动,让她在迷离之间将阻止逐渐演化为杀人。 若非她最后一缕残念迸发,去咬他舌尖血,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是疯了吗? 他凝着她,轻声说道:“师姐在意我吗?” 颜浣月压着心中的怒火,反问道:“不在意吗?” 裴暄之无声地笑了笑,他的笑意极淡,像是曾经临风回首,看到她掌心中飘出的那些缥缈的柳絮一般。 她在意他,仅限于他是裴暄之,裴寒舟的儿子,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种在意。 若她稍有几分喜欢他,是不会做出这次这样会令他疑心的事。总有些事情,比他重要更多。 “是啊,在意,我不该这般狭隘自私,我也很关心虞师兄的伤呢……” 他温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长发,手背上白净单薄的肌肤下,青筋分外分明。 他目光落在她半敞的衣襟下那抹血色伤痕,温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想用魅香问你喜不喜欢虞师兄,现下再想想,我心里也不免与十分担心虞师兄,既然他的伤既然那般重,我该将父亲给我的药拿给他,只希望他能康复。” 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颜浣月都来不及再为他那隐而不发的疯狂深想,只能赶忙扯住他的衣袖,沉声说道: “你难道没有听到封长老和宁师兄所言吗?我昨日献了心头血和腕间血给他们,而今出了事便要怪我,谁知他们关心则乱给虞师兄都喂过什么东西,你就莫要出去添乱了。” 裴暄之一脸犹豫与为难,才哭过的眼眶微微泛红,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眸,含笑说道: “只要心是好的,就算有误解也会解开的,姐姐不必担忧。” 颜浣月感到有些头大,太阳穴“突突突”直跳。 他到底是疯,还是年纪小,未经世事,因而总会在某些时候显露出几分单纯来? 觉得与她有了床笫之欢就是喜欢,就要将一切都给她,觉得她这次同虞家的事单单是单单一个误解就能解释的? 是她心有阴暗,是她以毒血杀人,是她欺骗他人,有什么好破除误解的? 裴暄之一本正经地合上她的衣襟,帮她将衣带系好,便要推开她起身出去践行自己所言。 颜浣月一把拽回他几步将他拖到椅中用灵力压着。 裴暄之靠在椅背上,似乎不好直视她,只能侧首对着半阖的纱窗外,金色的春光,垂眸说道: “我虽受不了你将心头血给他,可只要一想到虞师兄在受苦,我心里就……十分担忧。”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方才封长老说了暂时不要出门。” 裴暄之忽而侧首看向她,一脸为她担忧的模样,“可若这是你见虞师兄的最后一面呢?” 颜浣月噎了一下,说道:“那也得等眼下的事解决了,裴师弟,你以往可不像是如此关心” 裴暄之眨掉余泪,淡淡一笑,说道:“师姐是觉得我假仁假义、冷血无情?” 颜浣月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会有太多闲心去在意虞照的人…… 但也说不准,他以前确实曾关注过虞照,在方才之前,他也确实不像是甘愿被她掐着脖颈等死的人。 裴暄之回过头来看着他,低声说道:“师姐是真的不难过了吗?” 颜浣月无波无澜地说道:“多余的难过除了消耗之外,并无意义,世事无常,人要学会接受。” 说罢转身走到桌案对面,低声说道:“别想着去看虞师兄了,好好待着吧,今日之事若再发生一次,以后你我就不必再见了。” 裴暄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窗外的春风吹衣甚寒。 他捋了捋衣摆,神情淡然,看起来清冽洁净,毫无杂念,与夜里的他全然不同。 只抬眸看着她,轻声缓气地说道:“哦。” 颜浣月立在桌边整理着方才被宁无恙推开的书。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拿出两瓶丹药推到她手边。 阳光中,他仰头看着她,镀着微光的指尖一点一点靠近她的手, “这是父亲给我的,师姐暂用此养伤恢复元气,我还有一些上品灵石,还有……” 颜浣月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裴师弟,你用吧,恐怕会恢复得快许多,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裴暄之唇角微微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轻声应道:“好。” 密室之内,错综复杂的符阵之下,一抹白烟静静地停在半空中。 一身披灰袍的男子对着燃烧的蜡烛点着三柱长香,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香炉插上,随口问道: “今日你魂灯将尽,可是遇上强敌?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烟缥缈浮荡,其中有人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事复杂,不便与先生多言。” 那灰袍男子复又拿起三炷香放到烛火边点燃,随手挥灭香上的明火,看着烟雾盘旋而上,淡淡地说道: “你在明德宗,也有遇险的时候?” 白烟说道:“世事无常,未有定法。” “你的魂体不似往日那般单薄了,你得了什么好处?” “此事复杂,不便与先生多言。” 灰袍男子不禁轻轻一笑,“乱魔世代时,我灭了不少你这样沾着人血气息的妖魂,凡此妖物,只杀不渡,那时,你父亲还只是天衍宗的一名小弟子。” 白烟堪堪凝滞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可我从未吃过人……” “血气无怨,不几日便将散去,你自然未曾害过人,况且,哭灵刃在你手中,我如何杀得了你?可是哭灵刃在你手中,你为何会魂灯将尽?” 白烟静静地飘在半空,许久,说道:“先生可还有别的话要说?若是没有,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那灰袍男子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中,“鬼市即将重开,不几日各宗门便会遣弟子处理此事,彼时或有千岁子现世,你最好避开天衍宗之人,亲自去一趟。” 白烟回道:“好。” 裴暄之半靠着窗棂,毫无防备地阖着双眸沉睡。 颜浣月合上手中的书,起身将他挂在屏风上的斗篷拿过来盖在他身上,顺手将窗关上。 此时太阳西斜,窗外木叶间疏疏漏漏的阳光透过窗纱昏昏沉沉地映入房中。 他肌肤单薄,又生得白净,颜浣月正午时掐在他颈间的指印和甩他的那一巴掌此时泛着红印,衬在他玉白的肌肤上,越发清晰。 当时气急打了他,原本一巴掌扇出去后就有些后悔。 这会儿看着他这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她一时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挨了掐、挨了打,差点没了性命,他倒还能若无其事、安安稳稳地睡着,简直恨得人牙痒痒。 颜浣月掐诀令他继续沉睡,结法印送他到床上躺着。 从藏宝囊中取出一瓶药,握在手中用法诀暖了暖,这才将温热的药膏涂在他脸上、颈间。 这要是被人看到,她恐怕根本解释不清楚,别人只会以为她欺负他体弱,肆意对他施暴。 这几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见人。 颜浣月坐在床边轻轻抚着他脸颊上的红痕匀开药膏,忍不住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无奈又认命地说道: “早知心头血有用,就该早早予了你,也免得与你成婚,牵扯到了此等地步,唉……以后只要你别像今日一样不顾死活,我绝不会再动手打你。” 帐内挂着的月魄花枝清香隐隐,裴暄之沉沉睡着,颜浣月仍还是因他感到头疼。 再多看几眼就忍不住将他撕起来看看他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 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起身将帷帐合上,径自坐到窗下,吸了两颗灵石,又拿过他画的阵法图临摹了起来。 窗外春莺在木叶间清鸣,她画了两遍阵法,便听院外有人唤道:“颜浣月,跟我走一趟吧。” 颜浣月要有预料,推开窗,见结界外立着的是季临颂,身后还跟着几个明德宗弟子。 她起身解开结界,季临颂一见她,便说道: “放心,此事从一开始令你取血,便处处凑巧,你也不可能借机下毒,虞家又给虞照用过不少东西,加之魔气侵体,此事赖不到你头上,只需亲自同我去一趟刑堂说清事实便是。” 颜浣月朝窗外说道:“请稍等片刻。” 说罢阖上窗,到床边撩开床帷,为裴暄之的伤上再涂了些药,又给房中落了结界防止他醒后出门。 这才随季临颂等人离去。 第66章 清明鉴 明德宗刑堂建在全宗门最醒目的一处半山飞石之上, 这里也是巡天司最初的诞生之所。 刑堂飞石之下垂挂着的数条铁链似柔曼的柳枝,正在风中轻轻荡漾。 铁链之上,东西两边的石碑上分别刻着“安内”“杀外”两个词。 许多年前, 铁链之下本是万丈悬崖,是用来穿起一串又一串的人族叛徒、魔族尸骸、祸世之妖。 虽天长日久、风雨消磨, 可铁链上仍旧可寻斑斑血迹。 最后一任人世魔主推倒明德宗弘仁峰后,弘仁峰倒在杀伐峰半腰处,彻底改变了明德宗杀伐、弘仁相互孤立的态势, 形成如今明德宗以杀伐承托弘仁的局面。 许多殿阁楼宇搬移至半倾的弘仁横峰间, 宗门可用的平地倒是比以往多了许多。 就连往日震慑三方的寒崖铁链,也镀上的斑斑锈迹。 铁链一旁的藤蔓上, 绑着几个犯了错的弟子,有女有男, 个个蓝衣黑发,衣袂蹁跹、脸上皆遮着一方白色面纱,看着倒是仙风道骨。 奈何脚下都挂着一张长长的风旗,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的过错。 有误用别人灵石的, 有聚众斗殴的, 有嫌师父过分溺爱灵兽, 于是欺师灭祖偷吃灵兽食槽里的丹药的, 也有嫌饭菜不合口味, 自己做饭烧了居所的。 有些简直闻所未闻。 颜浣月看着,明德宗弟子犯的错,也还挺乱七八糟的。 不过天衍宗处罚的地方在深处, 明德宗是将人挂在最最显眼的地方。 因而这些面纱都是他们自己备的,若是一会儿巡守的司事来了,少不得一顿收拾。 可他们就算是知道会挨收拾, 也不好意思白着脸挂在这里打秋千。 颜浣月眼观鼻、鼻观心地行过寒崖铁链时,就听季临颂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沉声吩咐道:“去,把他们的面纱都给扯下来。” 半空便是一阵哀嚎,“季师兄……” 季临颂并未过多理会,但也没有特意站在原地等着他们面纱都被扯下来。 而是大步往前行去,并未有过停留。 颜浣月跟在他身后,也没去注意停下来的那个人有没有去扯面纱。 刑堂之内,人并不多,封烨、思鸿、虞寄松、谭归荑,还有一位明德宗刑堂的长老。 谭归荑亦面覆白纱,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眸今日却带着点儿鲜红的血丝,整个人甚是僵硬地跪在她师父思鸿长老椅前。 颜浣月刚一进去,便受了两道愤恨不已的眼刀。 一道是虞寄松,一道是谭归荑。 颜浣月的脚步犹犹豫豫地顿住,面上显出几分失落与尴尬来,足尖出了又收,一副欲行又止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半步后,谭归荑眸色深沉,凉凉地瞪了她一眼。 思鸿长老猛将然手中的茶盏“嘭”地砸在手旁的方桌上,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俊朗,却是被气得面色铁青,睥着谭归荑说道: “怎么,你未经许可,饮了他人之血,而今出了事倒还要怪罪他人?” 谭归荑垂首说道:“弟子知错。” 一旁封烨吹着茶叶浮沫,冷冷地说道:“是否与我宗门弟子的血有关,我想已是定论,道友开口还请将话说准,省得令人不快。” 思鸿还未开口,一旁虞寄松大笑三声,红着眼眶说道:“想来我儿就不是天衍宗弟子一般,还是说裴掌门家的人,就能躲得过裁决?” 封烨轻轻抿着热茶,凉凉地说道:“方才季司事已说清当日之事,虞家主,你们临时起意要她取血,还收了她的藏宝囊,甚至令她当面抿了一口血,请问她如何知晓你们要她的血,提前准备毒药且还不放在藏宝囊,甚至知晓你们要她试药?” 说着不禁冷笑道:“虞家主,欺负人欺负到这份上,且不说恩将仇报的话了,但凡能照自己的字据所言为此事负责,都不至于会问出你这样的话。” 颜浣月紧紧攥着衣袖,悄悄擦拭着眼泪,始终一言不发。 刑堂长老看向她,一面青玉镜飘到她身前,那长老问道: “天衍宗颜浣月,将手放到清明鉴之上,你可是当日才偶然听闻虞家想用你的血治病?” 颜浣月将手放到清明鉴上,闷闷不乐地说道:“确实如此,我甘愿被搜魂证明。” 若要搜魂,她不加禁制去限制搜魂时间,将一切展现出来。 只是不知前世今生尽皆现于世人眼前时,是谩骂指责她睚眦必报的多一些,还是叹息那些遭遇的多一些。 清明鉴上暖光幽幽,并无变化。 刑堂长老继续问道:“颜浣月,你可是真心实意剖取心头血。” 颜浣月毫不犹豫地说道:“自听到其用途后,我便未曾犹豫半分,取血令他喝下后,亦未曾有片刻后悔。” “因有前情旧事,我只望他一生一世都平安康健、无忧无扰,不受病痛消磨,我自愿给他心头血,并不求他的回报。” 清明鉴依旧平静。 刑堂内的人面色各异,连虞寄松脸上神情都有些松动。 清明鉴前无谎言,这面青玉镜,在某种程度而言,可以说是不会伤及人神魂的搜魂之法了。 原来这颜浣月,竟对十二郎如此真心,那十二郎的肌肤溃烂究竟是何缘故…… 虞寄松忽然看向谭归荑,问道:“谭姑娘,可愿清明鉴前照一照,说说你可曾与十二郎同食或吸食过什么东西?” 谭归荑怔了怔,她和虞照吸食过一些不可为人所知的东西,譬如曾经从韩霜缨阵法下偷取的魔元,为了取那魔元还引起魔气外泄。 甚至破坏了韩霜缨以魔元养山的意图。 那时他们对外说是阵法松动的缘故,原本那枚魔元她是要留在关键时刻独吞的,可是岁寒秘境中的宝物或许价值更高。 师姐修为已经很高了,若是她和虞照都能再进半分,那他们三人寻到至宝碧月盏的可能性就会更高。 可谁知最终竟是如此结局…… 谭归荑迟迟不愿开口,虞寄松的脸色便越发难看。 封烨直接起身说道:“昨日天衍宗裴掌门及几位长老为虞照准备的灵石丹药已到,我会令人送去他院中,虞家主,掌门的意思是,虞照永远都是我天衍宗的弟子,希望能查清此事,莫要令他无辜遭此横祸。” 说罢也不管堂中众人,只对颜浣月说道: “走吧,记住这个教训,往后再渡人之时,莫被拿捏着当枪使,这世上总有人立誓当吹风,既承担不起风险,还想好处皆占,出了事便要反咬一口,你可莫要学了去。” 颜浣月闷闷地点了点头,抬手覆在清明鉴上,“我盼望虞师兄长生不老。” 最好活得更久一些,拖着那已化了一半血脓的身体,享受这比烈火烹熬还要真切的一生。 谭归荑回眸看着她,难道当真是纯灵之体的心头之血催动了他们体内聚集的魔气,令其加速反噬? 也或许纯灵之体的心头血就是会令人生出这种病症。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谭归荑面纱下的溃烂泛着钻心的麻痛。 她不禁万分后悔,当日为何就非要接下虞照留给她的那一些血呢? 怪虞照吗? 其实不该怪虞照,他也只是为了帮她减轻心口的疼痛才会留一些血给她的啊…… 可是不怪虞照,不怪颜浣月,她还能怪谁?难道还要怪她自己吗? 不,她自己不知后果,却承担恶果,最是无辜至极,为何还要怪她? 颜浣月路过寒崖铁链时,落日像一颗璀璨的明珠一般挂在西边天际,泛着金边的彤云漫天铺陈。 不知是何缘故,半空藤蔓上绑着的一位明德宗弟子脚下的风旗被风吹落,恰落在她脚边。 她俯身捡起那被风吹得飘摇的长旗,见其上书“祸水东引、颠倒黑白……” 剩余的字还未看完,上空就飘下一抹人影拿过她手中的风旗,紧紧捂着脸上的白纱,说道:“多谢道友,我受过的时间到了,走了走了。” 颜浣月立在黄昏的凉风中,平静地看着那抹身影衣袍飘扬,自由地奔向金色的落霞,落霞尽头,还有一处山峰。 封烨从她身后走过来,将一个小锦囊给了她,说道:“是些伤药,不要耽误了自己的伤。” 颜浣月接过锦囊,轻声说道:“封长老,弟子有一事想问。” 封烨问道:“何事?” 她望向不远处在风中颤颤的玉兰花树,透过玉兰花枝,可以看见远处孤绝云间的君子峰。 “弟子自幼在心字斋修行,受您所教颇多,奈何悟性不佳弟子想问您,人能登上那样的高峰,最难的是什么?” 封烨面色沉肃,言简意赅地说道:“看到它。” “攀登呢?” 封烨负手立于风中,难得露出一抹笑意,“你以为最难的是攀登吗?人只能登上看到的峰,走见过的路,许多山峰云遮雾绕、半遮半掩、遥远难寻,为诸多世人所不能见,你能清晰地看到它,已是缘法,莫要辜负。” 颜浣月点了点头,“弟子知晓了。” 颜浣月撩开帷帐,日暮光影斜斜地洒进账内,明明暗暗地铺在裴暄之身上的锦被上。 他眨着眼睛枕在软枕上,黑发铺满枕间,被她解下的束发金绳正整整齐齐地压在枕边。 颜浣月披着一身日暮的浅金粉色,五指松松地攥着纱帷立在床边,目光滑过他颈间、脸上的红痕。 片刻,她将纱帷挑到铜钩上,提裙坐在床沿边,用温热的素帕擦了擦他的脸和脖颈。 而后取出小药盒挑了一点药膏一圈一圈涂在他脸颊指印上。 裴暄之看着她染着落日微光的脸庞,沉默不语,任由她涂药,药膏她用灵力温过,一点儿也不凉。 颜浣月问道:“还疼吗?” 他看着她,略微点了点头,“有些。” 她实在忍不住,斥道:“活该。” 她收手起身,少年咳嗽了一声,右手滑出锦被,缓缓地伸向她的裙摆,“你去哪里了?” 雪色绣金衣袖滑落,黑玉镯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青筋分明的玉白小臂上,他的手堪堪抓住她的裙摆,一点一点攥紧。 她不理,他也不收,晾在稍带凉意的空气中,格外偏执。 颜浣月无奈,终是俯身握着他的手腕放回锦被中。 他薄唇紧抿,定定地看着她,锦被之下,反手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颜浣月又泛起了一阵阵头疼,面不改色地说道:“放开,我给你带了吃的。”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拉到怀中拢着,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今日妖元格外充盈,灵脉中冰寒被煨暖了大半,不知是何缘故……可是你帮了我?” 颜浣月垂眸看着他,说道:“是吗?那当真是太好了,可我不清楚是何缘故。” 裴暄之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整个人显出几分观风听月的惬意来。 他只以为她付出巨大,只为了用血毒杀虞照。 若非先生那一句他妖魂带着血气的话提醒了他,想来他也不可能这么快猜到她昨夜将心头血给了他。 他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将一颗圆圆的珠子塞进她掌心。 而后双手直接握着她的手,垂着眼眸轻声念诵着长长的法诀。 这原本是他打算今夜趁她休息后再化给她的,毕竟那时她不会再拒绝她。 可谁能预料到她恰好在此时十分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是要推开他,但还是她主动来碰他的,还将他的手放进被中,这是怕他着凉。 颜浣月只觉得一股带着凉意的风自手心拂掠入体,盘旋在她心口处,像沁人的溪流,消解着她伤口的痛楚。 许久,凉意渐停,裴暄之抬眸看着她,低声说道:“我走不出房门,是你想关住我吗?” 总之心头血喂的是他,既然他非要帮她将伤治好,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收回手,转身说道: “当然不是,不要多想,你的脸和脖颈有指痕,这几日先在房中不要出去。起来用饭。” 裴暄之掀开锦被下床,几步追到她身后攥住她的衣袖。 两抹身影映在一旁的暮色流金的白墙上,窗外木叶在凉风中微微摇晃。 颜浣月侧首看着屋内北墙上晕着金边的木叶清影,冷香拂绕间,他的语气略显低沉。 “我可以永远待在你的禁制之中,但是方才你去哪里了?” “刑堂。” “哦。” 他仍攥着她的衣袖,颜浣月不禁回首问道:“你还想问什么?” 裴暄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说道:“没有了,你已经在我身边了。” 第67章 病 明德宗, 客舍。 月夜风凉,浅浅淡淡的山茶花香隐在风中徐徐而来。 窗下,颜浣月穿着一件宽大的寝衣, 半干的湿发披在身后。 她一手撑在高椅扶手上拖着半边脸颊,看着泣泪白烛, 口中低声背道: “登琼州而访玉京,仰四极而抱寰宇,星辰为带, 日月为佩, 日月为佩……” 隔着一方桌案,一盏烛火, 正在垂首提笔勾描一幅天极星宿图的少年随口提醒道:“俯山河。” 颜浣月忽而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此前背过这一篇, 还是短短时间之内听她记诵,便也记住了。 但他一边在纸上描画,一边以手掐算,不断在星宿旁添补着各类阵法变幻之法, 似乎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边的星宿图上, 并没有发觉到她的注视。 颜浣月收回目光, 闲闲地“嗯”了一声。 口中念道:“俯山河而临尘烟, 入世情而远情怨, 痴妄皆空,欲憎终散,抱元守一, 虽熙熙攘攘,立此间一如万里寒宫阙……” “颜师姐。” 对面的裴暄之侧脸上映着烛光,正眉目低垂, 一边以细细的小毫笔尖勾连着北方七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断道: “天色不早了,你心口的伤损了不少元气,这几日莫再劳心费神,还是早些休息吧。” 颜浣月随口附和了一句,但却并未听从他的意见,理了理半湿的长发,继续背了半个时辰。 待头发差不多快干了,彻底将这篇内经背完,才去起身往床边去。 一阵水汽清香从身旁拂过,裴暄之长睫颤颤,笔尖微顿。 他盯着墨色正浓的笔尖看了许久,明知该往何处下笔,却始终落不下去。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 见她已将一床被子推到床内,解了一半床帐挡光,自己坐在床尾掐诀打坐。 在他身后,烛光未能涉及的角落里,窗外清冷的月光漫到掉漆的旧木椅上,与他一同沉默着。 她背了半个多时辰的《清净经》,他幼年时就已听熟了。 那时随先生待在天堑之畔,虽病饿交织,却还要时常复诵先生口授之书。 几年之间,风雪苦寒、死生朝夕,背诵一类的事于他而言很是轻松,这些经籍他背得极快,却也只被他当成获取先生给的半块冷馍的任务罢了。 这世上许多经籍,在许多时候,又何尝不是人填饱肚子的手段呢? 他原本对此篇并未有什么成见,可今日她不断重复的那短短百余字,却似是一个又一个细细的冰刺,一下一下刺入他心口。 不痛,却带着一股不堪细想的寒凉,令他那点本就松动不堪的希冀悄然瓦解,将无数不安与慌乱混入心血,不受控制地渗入四肢百骸。 幼时先生说他乖戾难训、自私重利,因此罚他罚得极狠。 先生从不会动手打他,无论寒冬腊月还是炎夏酷暑,都只会问他,“这次你自己觉得该去外面跪几个时辰?” 他不是个喜欢硬碰硬让自己挨罚受罪的性子,为避责罚,他也很快就学会了伪装成先生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谦和、克制、守礼。 时间久了,这些伪装像是真的,也像是假的,他或许是做到了一些,也或许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性情。 如今哪些是他,哪些不是他,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痴妄皆空,欲憎终散…… 若他只是她的熙熙攘攘呢? 他望着颜浣月白皙宁静的面庞,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始终都像一抹虚渺的,遥不可及的痴妄。 他如今想要的不多…… 可若扪心自问,却也并不少。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纸张。 天极星宿纵横星盘,似可经这凡俗纸张窥其浩瀚无垠、深邃壮阔,尘世累累,平生所历,皆若毫末,不堪一字。 见广博而知渺弱,奋一世不及蜉蝣。 一十余载,穷心竭力,奔波染尘,仰天时卑如蝼蚁,顾后土贱若残蝇,然…… 此间万事稀疏,生死无常,毫利相争,自顾不暇,孰不为己图谋? 他的手从宽大的白色寝衣衣袖中探出,修长白净的手指按在黑漆书案上。 低眉敛目,面色沉静,全身上下一派安然的模样。 神魂之中,道道金雾狰狞如鬼,自相残杀。 骤然一道三清铃响彻识海,纷闹骤然平息,神魂之内,寂寂无声…… 颜浣月此番失了些许心头血,为了运气调养,打坐的时间便也长了许多。 等到月上中天之时,她才散开指间法诀,缓缓睁开双眼,抬手挑开半遮在她面前的床帷。 抬眼看去,昏黄的烛火似轻纱一般,深深浅浅地铺陈于屋内桌椅杯盏之上。 不远处的黑漆桌案上,蜡烛不停跳跃,燃剩了短短一截。 裴暄之一身白衣,亦披着一袭晃晃悠悠的烛光,正伏案而眠。 一旁的窗还开着,月影与烛色相接,桌上摊开的书页悠悠哉哉地翻过一页。 他衣袖浮荡,手腕下压着的那张星宿图也几欲飞升而去,却始终挣脱不出他那瘦骨突出的手腕。 睡得这么踏实,看来这次的情潮已是平稳渡过了。 颜浣月掐了法诀防他被惊醒,这才下床将窗户关上,屋内的细微的风波才渐渐止住。 用灵力将他挪到床上安置好后,颜浣月径自到桌边端详着他画的那幅图。 很寻常的一幅图,学奇门一系的人总要时时默画增进记忆的,就算是一旁所写的许多小字,也是如此。 他的笔触向来干净利落、规矩整齐,任何一笔都透露着克制与内敛,并不格外追求独特,因此看起来很是简洁明了。 颜浣月大略看了一遍,按着他所写的推演掐指算着方位,推算了几列字,最终却是前后左右进退无定,东西南北一团乱麻。 不知他写在星宿旁的推演之辞到底是为了指向何处的。 或许只是想到哪里,笔墨就添到哪里,这其中梳理的法子也就他自己清楚了。 颜浣月歇了窥探他练笔所指之地的心思,用书将那图压着,吹灭了蜡烛,亦入帐中重新瘫开一床被子就寝了。 梦中她站在高大的仙鼎之下,焦骨坐在云雾缭绕的仙鼎上哼唱着若有似无的歌谣。 焦黑的脚骨一下一下磕着被烧得通红的仙鼎,发出叮叮咚咚的金骨之声与之相合。 颜浣月回首望去,身后无边无际的来路上,血洞遍布的阴沉天空安静了许多。 “愈合不了的,得承认这些。”焦骨说道。 焦骨抬起手,将一只食指伸进黑咚咚的眼窝里,“只能说尽量不要让它卷腥风下血雨,也最好……不要让我将这里撕扯得更加破烂。” 颜浣月抿唇看着她,不言不语。 “很奇怪吧,受伤过重的人多少会有些自毁之意,沉浸于苦痛之中,有时竟格外地令人着迷,自怜自艾,自伤自怨,躲在痛苦中,如此安全……这并不少见,我也并非特殊。” 焦骨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颜浣月,白色烟雾从她空荡荡的口眼之中飘来荡去,衬托得她像是一截年深日久的枯木。 “还有许多要祭我之事,切莫分心他顾,亦莫与己相负。”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远处缭绕而来。 焦骨怔了怔,低声说道:“分明饮了心头血,为何裴师弟还是这动静?” 骤然惊醒,颜浣月缓缓睁开眼,纱帷之内,昏晓混杂,正是拂晓时分。 她睡眼惺忪地将手伸向一边,果然摸到一处烫手的肌肤,不禁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道: “昨夜伏案而眠时也不知阖窗,我就猜你多半会因此招病。” 裴暄之被她打了却也不恼,只捂着被子咳嗽着,咳得天旋地转、泪眼朦胧。 这会儿头痛欲裂,他只得将手从暖意满满的被窝里伸出去按着眉心,带着倦意闷声闷气地说道: “不全是忘关窗的缘故。” 他本是晕了过去,她却以为他是睡着了。 此番多日未曾应灵,方一玄降,还未出纸胚,就突遭一击,被打碎了纸胚,损了神魂之气。 不知陆慎初去西陵的路上是如何得罪了那一帮人……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因此身躯空守,染了风寒。 唇边依过来一粒清香四溢的丹药,裴暄之眨落热泪,昏昏沉沉地将药抿入口中。 转瞬即逝的清甜过后,一阵苦涩充斥齿间,连似灼似痛的呼吸都弥漫着艰涩的苦味,冲得他喉间灼热,连咳嗽都被压住了。 颜浣月躺在床侧,右手往枕下一抹,从藏宝囊中摸出一颗糖来塞到他口中。 近几日消耗甚多,稍过一会儿还要起身修炼,她此时身沉口懒,也没有与他谈天说话的精力,抬手按在他额头上,将灵力散开。 头晕目眩的感觉稍有缓解,裴暄之抿着糖,安安静静地枕在软枕上被她温暖的掌心“镇压”着。 “颜师姐,被子里好热,我一直在出汗。” 颜浣月轻声应道:“嗯,出些汗也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些了。” 颜浣月在明德宗待了几日,再未被牵扯进虞氏的事情之中。 裴暄之这场病竟有些出乎意料的严重。 她不好在他面前多问,但猜测约摸是渡情潮时不管不顾地耗损太过。 虽饮了心头血,但他还未有时间彻底吸收调养过来,又枕着凉风酣眠一场,致使这病来得又急又凶。 这几日他总是昏昏醒醒,一粒丹药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会发热冒冷汗。 整个人病恹恹地,喂饭也喂不了几口就不愿吃了,原本也不大康健,几日里又消瘦了不少。 裴暄之倒是甚少表述自身病痛,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他向来乖觉,看得清分寸,晓得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清楚什么是徐徐图之。 他知道前几日她因何才愿意惯着他,期间许多次她分明只是在强忍着他。 她不是沾染几次就能顺便喜欢上谁的性情,如今他渡了情潮,她也只像是完成任务一般。 若还仗着有过肌肤之亲得寸进尺、求东要西、口不择言,逼得太急,显得太过自私自利、忘恩负义,恐怕反倒会得罪她。 最好在这个时候懂事一些,那几天的事暂且提都不要提,将来…… 因而他无事时并不怎么打扰她,薄薄一个人躺在被子里,很少言语,比窗外的春风还要安静。 除非颜浣月修炼间隙闲下来喂他吃饭时同他说话,他才会应答一二。 封长老来看过,只说他根底有所好转,然不知何故,这次风寒确实侵身不浅,来势汹汹。 不过他如今的身体比之以前已好了许多,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丹药乃草药精华所成,他这身体不太能承受得住,如今暂且先不要给他用了,还是需熬药温养。 因而颜浣月一边修炼,一边还要照看裴暄之,时时有事牵绊着,倒也真是没有空闲去格外打听虞氏那边的事。 不过纵是虞照活了下来,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自然更是折磨。 只是裴暄之从渡过情潮后就有些古怪,先是那夜她背书时,他们对面相坐,他从未抬头看过她一眼,而后就是病中。 他以前看她时,目光总是很淡定坦然,甚至有时还会显得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可如今一旦与她目光相对,他就会状似无意地别开目光。 再随口搪塞几句“我头晕。”“颜师姐,药太苦了。”“师姐,我自己吃吧。”…… 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在黑暗中低声说道:“颜师姐,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知道,多谢……” 知道他在在意什么,颜浣月心里竟有些轻松。 他不曾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粉饰太平,也不曾过度反应。 就算颜浣月认为他身负魅妖之血,对他存有颇多容忍,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如今却也不免感到几许舒心。 魅妖……倒也没有传言中那样不堪。 接连五日,每夜她睡下时,枕上都会放着一颗灵气均匀的五行灵石,这种东西很少见,他却能拿出来五颗来给她,不知是不是掌门私下给的。 她这次也没有特别客气,饱饱吸了两颗,因心头血丢失元气也逐渐被弥补了过来。 近日照顾病患、吸取灵石,又是还要接待前来探病的各宗门中人。 临到天衍宗众人准备离开明德宗时,颜浣月才从前来探病的同门口中听说神都门同虞家就秘境之事商议的结果。 两家私下解决,不经巡天司之手。 或许确定了是虞照同谭归荑此前确实吃过不该吃的东西,因而虞家反而未再大肆声张、寻求公道。 只要求废了谭归荑五成修为,恐怕是担忧谭归荑会起杀心,倒是没大胆到敢在废了她一半修为后还让她照顾虞照后半生。 在此之外,谭归荑的师父思鸿长老还需协助虞氏护住虞照性命,若将来虞氏寻到良法,思鸿长老还需帮他修复身躯。 那毒是颜浣月拿傅银环的血肉为引,又加了许多毒物药物多炼。 那些毒物药物不断溃烂肌肤,侵蚀骨肉,只能暂且消耗他人灵力压制,想要真正彻底止住都不知要耗费几年光景摸清药方。 想修复? 除非他们能摸清药方,并且找到傅银环。 颜浣月坐在床边看着手中平静的黑褐色汤药,她的面容映在其中,分不清是明是暗。 白瓷勺入碗,她的面容也立即破碎开来,她搅着手中滚烫的汤药,一边搅,一边往白瓷碗中吹气。 周蛟同李籍、慕华戈坐在屋内桌案边,对虞照的遭遇皆是唏嘘不已。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听着,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待温了,才递到裴暄之苍白的唇边。 裴暄之启唇抿了一口,苦气冲鼻,他发狠将药咽了,却也忍不住转过头咳嗽了起来。 周蛟不明就里,显出探望病人该有的殷勤与担忧,疾步过去看了看咳得满面通红的人,说道: “颜师姐,瞧把他烫的,这几日我暄之老弟也不知怎么在你手底下过活的。” 说着极为热心妥帖地接过药碗边吹边搅,乐呵呵地递到裴暄之面前,说道: “裴师弟,这药闻着就苦,一勺一勺吃着更苦,我有经验,等凉一些了你一碗闷了,立即噙一颗蜜饯甜嘴,不必这样一勺一勺地受煎熬。” 裴暄之病恹恹地靠在床头上,神色莫辨,只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近似感激的情绪,“真是多谢师兄提醒了。” 周蛟听了,像是得了什么肯定,更加殷勤地搅着汤药散热。 颜浣月看他将药搅凉得差不多了,才说道:“他受不住的,我此前也照你这么说的让他一口气喝了了事,谁知竟全吐出来了,碗也扣到床上弄得满床药味,只得一勺一勺喝了。” 说着接过周蛟手中的药碗,继续喂他,安慰道:“忍一忍,等喝完了再给你蜜饯吃。” 裴暄之“嗯”了一声,继续毫无怨言地“吃苦”。 周蛟双手抱臂立在床边,看着裴暄之忍苦忍得泛红的眼尾,只觉得他为了讨好颜浣月还得眼带笑意。 但也或许是受苦太多也很难真正地笑出来,因而藏匿在他眉眼间的某种情绪,多少显出些令人心酸的意味。 虽丢失十多年,但怎么也是天衍宗掌门之子…… 周蛟深深地认为是身体的局限迫使人无法真正地从内心站立起来,才会得了一丝关怀照顾就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裴暄之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原本是天之骄子的虞师兄…… 周蛟忽然觉得世事当真无常,想起虞师兄的遭遇,仿佛只是梦中恍惚间听闻的一般,他嗅着真实的苦药味,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裴师弟,你这样,突然大病一场,难免耽搁事儿。我看,不如以后我周家专门请个人照顾你,这样对你而言便于专心休养,也省得颜师姐修炼之时还要额外费神看顾你。” 裴暄之看着颜浣月略有思索的目光,立即否决道:“劳烦周师兄费心,封长老说我身体根底恢复得不错,以后恐怕不会再如此。” 周蛟了然,适可而止,又转了话题,乐呵呵地说道: “那桌上那些补品颜师姐记得收好,明日就要走了,我说要不要一起去再同虞师兄道别?若都去,我再去同其他同门说。” 慕华戈和李籍当场便应了,颜浣月神色间滑过几分清晰可见的惋惜,也叹着气应了下来。 等随众人去探望虞照时,她却被挡在门外。 同门们对虞氏此举颇有微词,颜浣月却甚是坦然自如,只说道: “虞师兄如今不好,他们心里难受,我是该迁就一些才是。” 回去的路上,周蛟无不可惜地说道:“隔着纱帘不让人看,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听虞家那位小十七说早前几日人都快成脓水了……唉,真是受苦。” 来晚了的的薛景年独自往虞照所居的客舍来。 抬头望向春风暖阳里的紫藤花瀑,恰见一抹雾粉身影跟在一众人末尾从院门前走出来。 他呼吸轻了许多,顿住脚步,立在原地等着她。 颜浣月见他似乎有些气色不佳,不知他不往院中走,反而等在那里想做什么,等路过他时,却听他说道: “谭道友自去年冬日起,便时常心口不适,当日在长安也是为了疗养心病,她因这病憔悴了不少,每日强颜欢笑……” 颜浣月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所以呢?” 薛景年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玉匣递到她面前, “虞师兄剩出一些心头血留给她,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你莫要因此怪她。这是横山雪顶之下的白玉雪晶,是我……是我好不容易拿到的,你拿去治伤。” 颜浣月抬眸,半笑不笑地说道:“你是说我会因此怪罪她?多虑了,我倒是不嫌她喝了那些血,只是可惜令她也因此生了溃烂,这雪晶,你还是拿去给谭道友吧。” 薛景年往前迈出一步,赤缇衣袍的衣摆轻轻飘向她的方向。 他垂眸看着她的双眼,低声说道:“你心里还记着虞师兄,裴师弟可曾怪你?他若借此与你为难,或趁机为难你,我……” 颜浣月随口说道:“裴师弟知晓我只是在救人而已。” 薛景年莫名一笑,“他?如此大度?他若如你所言,对你剖心头血救虞师兄的事毫无芥蒂,那只能说明你在他心里根本不重要,他如何配做你夫君!” 颜浣月说道:“这倒也无可厚非,我们成婚原本就并非为着什么男女之情,我也不关心我在他心里重不重要。” 薛景年骤然眼前一亮,忍不住反问道:“可是你了解他吗?你我一起长大,我和他,谁才是你真正最了解的?” 颜浣月反而因此一问浅浅地笑了起来。 眸光如水,星星点点,春风拂动她的发丝,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薛景年不禁暗暗倾向她,她身上薄薄的馨香化散于他鼻尖,令他衣袖中的双手无意识握紧。 颜浣月挪开半步,从他身边走过,淡淡地说道: “日久也难见人心,我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人。裴师弟若伤我害我,我收拾起来倒也方便,等闲锁起来关着,他也闹腾不出什么来,掌门同我也都能放心。而你,薛师弟……” 薛景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蹙眉说道:“你不许叫我师弟,我虽比你入门晚,但我比你还年长一月。” 颜浣月想着,她死时二十三岁,而今又多活了一年,怎么也比才十九岁的薛景年寿数高上一些。 何况她入门早,就连年长许多的李籍还要唤她一声师姐,就是薛景年自幼嘴硬,只唤她的名姓。 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薛景年,目光平静地像是看着道旁的一颗普普通通的树木。 “而你,薛景年,虞家不比薛家,谭道友能从虞家脱手,却很难从薛家脱手。同样,你若害我,我要报复时,恐怕很难吧。” 薛景年有些惊讶于她这般死气沉沉的目光,暗暗咽了咽口水,低声说道: “虞师兄并非谭道友所害,你别这么说她……你竟是这么看事情的?平白无故的,我害你做什么?”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转身离去了。 薛景年始终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走在最前方的周蛟回首望了一眼,见万里碧空下,花草木叶间的小径上,远远行来一对衣衫飘扬的男女。 周蛟怔了怔,又随口问道:“对了,薛师兄,怎么今日不见宁师兄?” 薛景年停住脚步,“听说宁师兄旧日问世时解决过的事如今又出了问题,因此被封长老安排去平定此事了,宗门那边也派人前去了。” 李籍惊讶道:“宁师兄行事也有留下遗漏的时候?” 薛景年说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不过此番也并非全因宁师兄的疏漏……” “听闻当年原是一桩尸妖作乱之事,杀了一户人家,吞了八口绝阳之气,那尸妖也未成大气候,师门收到消息倒也算及时,宁师兄处置得也顺当。” “极阳之地,桃木烧尸,后将烧尸之地以三重熟土、三重生土交叠封葬,并亲自为当地百姓煮三日无事汤分发。” 颜浣月静静地听着,宁师兄与苏师兄皆出于掌门座下,行事最是妥善,照此法也很少会有出现问题的可能。 “我那日在时,听封长老说如今又闹起了尸妖之祸。” 颜浣月蹙眉道:“既已了结,又出祸乱,可知是何缘故?” 薛景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转头看向一脸好奇的周蛟等人,扬了扬下巴,负手说道:“这倒不知。” 周蛟有些不满地说道:“原来薛师兄也不知……对了,薛师兄,神都门的人看到我们都不好意思见礼,你这几日为何却没少去明德宗刑堂?三天两头的,是去问罪的,还是去问安的?” 薛景年唇边的笑容逐渐凝固,转身摆了摆手,甚是洒脱地说道: “这世上还能有人不犯错吗?她当时只是慌乱之间想要活命罢了,虞师兄尚且可以体谅她,我也只是去细问当时经过,你们先回去收拾,我去看看虞师兄。” 周蛟皱了皱鼻子,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着颜浣月, “我还说为何你不愿让薛师兄登门探望你与裴师弟,原是怕被气得吐血啊。” 李籍说道:“此事看起来,那谭道友也确实是拉人挡灾时惊慌失措了,虞师兄也运气不好,用了颜师姐的心头血,没想到竟然……” 周蛟烦躁地说道:“这么会体谅人,若当时拉的是你呢?” 李籍摊开双手,无所谓地说道:“那自然是以命抵命,我同她又没有交情,说两句不疼不痒的体面话怎么了?” “谅解她的是虞师兄,人家乐意受活罪,连虞家都没说什么,咱们抱不平个什么劲?就你一天话最多,最能得罪人,不过西陵周氏的子弟,家底厚,在外面胡言乱语到底也有人撑腰呢。” 周蛟一恼又想上手,李籍损完人立即就走,脚步变换之间,周蛟一时竟未能追上,更气了。 颜浣月见他们闹个没完,便借口房内的行李都还没有收拾好,自行离去了。 刚推门进房,就见裴暄之靠坐在床头上数着铜钱。 颜浣月也没打扰他的兴致,收拾了一会儿行李,见他还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一小把钱,不禁问道: “你数了好几遍了,是在愁缺钱花吗?” 裴暄之笑了一下,又立即脸色一变咳嗽了几声,右手指尖捏着最后一枚铜钱,扔到锦被上的小铜钱堆里。 铜币相击,一声清响。 他呵了呵发凉的双手,复又将那点儿铜钱一个叠一个垒起来,随手收进袖中,带着笑意轻声慢气地说道: “数着解闷的,你别担心,我能赚钱。” 颜浣月对此也不甚在意,更没觉得他能有到哪里赚钱的机会,因而说道:“若缺了你尽管开口。” 裴暄之远远地望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北地春日来得晚一些,第二日离开明德宗时,封烨长老言道外门弟子需于十日后先到北地溪川、横宿诸地辅助春耕。 颜浣月原本想请一位内门的师兄将裴暄之送回去,可如今他突然一病,熬药之类的琐碎事倒也不好麻烦别人,便仍得与他同乘灵驹法阵车。 天衍宗众人临行前明德宗掌门温俭前来相送,对晚辈们亦是一番勉励。 等灵驹走出二里地后,裴暄之才揭开一张锦布,锦布下是一张拓木弓,三支寒铁箭。 “颜师姐,这是林道友给的,她说近几日之事拖累了你甚深,暂时不知相见了该说些什么,这弓与箭,望你暂且收下。” 这次林笑枫并未因为谭归荑丢掉眼睛,可却眼睁睁看着虞照替代自己被自己的师妹扯去挡灾,也不知她如今是何种心情。 颜浣月撩裙坐到裴暄之对面,拿起拓木弓,感受着这略有些沉重的力量,试着拉了拉弓弦,却未能将弓拉满。 她那看似细瘦的手指像是坚硬的鹰爪一般,骤然咬牙聚力将弓扯满。 忽地松指一放,弦悲如裂,一股寒风掀开了窗边的纱帷,吹得车顶上方的黄符一阵飘然,正赶路的灵驹俄而仰天长嘶。 她仔细看着拓木弓上的纹路,叹道:“可惜我于弓道一途而言,准头不算太高,这弓箭给了我,多少有些浪费。” 裴暄之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闻言倒了一杯热水握着,很是寻常地说道: “颜师姐刀风凛然,不至于一点准头没有,若怕不能精准杀敌,只需用符篆增加威力就是,旁人一箭正中眉心,师姐一箭炸其上半截身子也是一样的。” 颜浣月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将弓箭收入藏宝囊中,转而问道:“头还疼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却明显还有些精神不振,喝了一杯热水后,捂着披风倒头就睡。 他这几日觉太多了,颜浣月也不去打扰他,转身跳出马车御剑跟在上空,行于道旁枝桠之上,野风盈袖,远眺河山。 出发时他们二人先行,不到一日却也落到同门之后了。 日暮时分,暗蓝天际边洒染彤粉云霞,几只飞燕翩然投入林中。 颜浣月站在车辕边估算着抵达同门约定的小镇的时辰,却见两个人影忽地从前方小山坡上跑下来,鬼撵似地往这边跑来。 二人所踏步法极为相似,一步走巽跑震,一步行坤逐兑,势如风雷急雨,快而轻灵,显然出于一门。 那二人等到了马车附近也不停歇,一溜烟义无反顾地向后方蹿去。 尘风忽地扯起车檐上的铜铃和颜浣月的裙摆,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等他们跑过去许久才稍稍安定下来。 颜浣月返身将车门推开一条小缝,见方才已经吃了药的裴暄之仍还抱着披风酣睡着。 忽而闻听有人远远地喊道“停车!”二字。 她缓缓阖上门,掐诀将四角铜铃封上,扶着车门向后看了一眼。 却见那二人抡着那四条不太熟悉的腿,在大路上生生转了个大弯,齐头并进,带着一串飞尘向马车跑来,远远道: “停下!死丫头,说你呢,还看什么看!停车!” 颜浣月漠然回首,向前扔出一颗丹药,灵驹仰头轻松咽下,路旁新树似电光一般从她余光中闪过。 “停下!死娘们!” 一只手从灌着风的衣袖里伸出来,死死扯住左边车辕,追车的人腿抡得都快要看不清形状了。 又一只手握住右边车辕,颜浣月左看看右看看,还未开口,右边那个人就已掏出一把刀爬上来指着她的脖颈。 那人跑得面色血红,满头大汗,目光在她手上寻摸了一圈,原本想寻找缰绳,却见这马车竟没有御马的缰绳。 颜浣月正要将二人踹下去,灵驹却忽然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她回首看了一眼紧闭的车门,却听里面的人咳嗽道: “姐姐,这劣马挣脱了缰绳带你我至此,多亏了二位英雄才救了你我二人,何不请二位进来饮一盏茶水聊表谢意。” 低头嗅着草香的灵驹不满地打了个鼻响。 它是裴氏一族豢养的灵兽,哪个不夸它是良驹善兽,这个还没它岁数零头够的小崽子竟然敢说它是劣马,就是他故去祖父也不敢这么说! 颜浣月抿着唇看着那雕镂花纹的车门,何尝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左边的人也从车辕翻了上来,亦摸出一把刀指着颜浣月,不耐烦地说道:“废什么话,赶紧滚下去把车腾出来,省得我动手脏了我的刀……” 说着,他打量了颜浣月几眼,继而收了刀去握她的衣袖,眉开眼笑地说道: “原来是个这么水灵的妹妹,不走,不走,留下来与哥哥同乘,让你家弟弟下车,给咱们三个腾腾位置。” 颜浣月躲开他的手,泰然负手道:“二位匆忙赶路,不知有何急事?若当真事急,我们自可送二位一程。” 右边那黑脸汉子扬眉道:“三哥跟她废什么话?仙门那些人要是追来,我们还活不活了?” 左边那个留着三条短须的白面男子说道:“屁!还不是大哥大嫂望着一点儿风就让咱们跑的?那些人只是落在镇子上歇脚,不一定会跑到咱们那里去,咱们今日不如赶着马车往远处逛,也抽空当当新郎……” 那黑脸汉子反应了过来,看了看颜浣月,舔了舔黢黑干裂的嘴唇,声音也软和了大半,用刀尖挑了挑她的耳坠,见那小玉坠摇摇晃晃地甚是可爱,忍不住叹息道: “漂亮得雪团一样,我都怕一用力把她捏碎了……咱们把她藏起来,千万别让大哥大嫂看见,能玩好久呢。” “吱呀”一声,二人皆下意识转眼望向身后望去。 却见缓缓敞开的车门内,一个病恹恹的雪衣少年披着一件靛蓝披风,面色阴冷地坐在车中。 一阵风穿入车门,吹得他上方的红线结成的黄符法阵飘然不止。 二人见此情形顿时心底一沉,还未多做反应,就被一阵罡风搅起,在空中旋得头晕眼花,又重重地砸在一片路边碎石中,摔得头破血流,连呜咽声都哽在喉中,没力气发出。 裴暄之沉着脸从车内走出来,随手卸了颜浣月那只耳坠扔进袖中,“这二人并非你的对手,你为何任他们胡言乱语,连动也不动?” 颜浣月很少见他生气,如今他这气却来得莫名奇妙,她不禁说道:“你不是想骗他们去开门被击吗?我在配合你。” 也想看看以你的修为,能将这阵法用到何种程度。 裴暄之戴上披风上的兜帽,深深看了她一眼,错身跳下马车,一边咳嗽着,一边晃晃悠悠地往那二人身边去。 颜浣月看着他的背影,嘱咐道:“你还病着,小心一些。” 裴暄之听了并未回头,走到那二人身前,眉眼低垂,满脸阴郁,只沉声说道: “交代清楚因何畏惧仙门中人往这边跑,若有一句假话,立即剜膝断手。” 第68章 仁义客栈 碎石堆里两个男子不住地抱头扭着身体缓疼痛, 根本难有余力回答裴暄之的话。 裴暄之撩开披风,从袖中抽出银翘袖里刀,“锃”地拔刀鞘, 凉凉地说道: “不说?此地人迹罕至,又临荒野之境, 正是杀人埋尸的好地方,你们说等你们死了第几日,才有人会寻到你们的尸首?” 说着一脚踩住留着三须的白面男子的腿, 提起短刀就往其咽喉处刺去。 “饶命, 小爷饶命……” 白面男子窝着脑袋护住自己的脖子,头上的伤口疼得发紧, 却被这心狠手辣的小罗刹逼迫,他也只能结结巴巴地回道: “我兄弟二人……原跟着位散修学了点儿傍身的本事, 几年前外出时伤了人,家中……母亲兄嫂总是担忧,怕被人追来讨说法,一见……仙门中人御剑来, 家里……就催着我们快跑……” 说着捂着头上的伤, 泪流满脸道:“小爷真是……破了我的相, 我这以后该如何娶媳妇啊……娘啊, 疼啊……” 裴暄之直起身来, 拢好斗篷,背着风咳嗽了几声,目光在二人浆紫洒红的脸上逡巡着, 俄尔阴着脸微微一笑,轻声道:“撒谎。” 顷刻间两张黄符贴着后脑勺提着二人拔地而起,因着这番突如其来的拖拽, 二人摔伤、扭坏的筋骨被猛地抻开,两道凄厉的尖叫一刹那冲破云霄。 黑脸汉子被痛激得没了理智,只能疯狂发泄恐惧与剧痛,破口大骂道:“畜生崽子,仗着这点能耐敢动你爷爷!爷爷必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裴暄之眼底盛着暮色,眸光与天际逐渐黯淡下去的光彩一样,平静地陷入幽暗之处,看不出多少异常。 真要狠下手问总能问出点东西,原本也该永绝后患的…… 他转过身望着仍立在车辕上的颜浣月,语气清淡地说道:“问不出什么,绑在车底吧,前面定然有问题。” 颜浣月跳下车来,轻轻落地,将二人拖到车底绑在车板上。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裴暄之双手抱膝,默不作声地低头靠坐在车壁上。 颜浣月开口说道:“你……” 他却忽地往下一滑,盖着披风背对她躺在一边。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盘膝而坐,漫不经心地说道:“恐怕亥时才能到,你先休息吧。” 裴暄之看着眼前车壁上勾画的符篆,又轻轻阖上双眼平息着心绪,许久,复又睁开眼,轻声商量道: “闻风就跑,恐怕也没什么根基,循着他们的气息往来处先去看看,好不好?” 颜浣月掐诀的手落在双膝之上,她闻言说道:“好,封长老留了道传音符,我先同他说一声。” 薄如蝉翼的浮云遮挡着皎洁的月光,一阵悠悠铜铃声随着晚风远道而来。 野店掌柜彭有财正踮着脚站在梯子上,欲要吹灭檐下灯笼里的烛火。 他是个样貌老实憨厚的中年人,闻得声响不禁停下呼吸静静听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吹灭了蜡烛,不太轻松地从梯子上退了下来。 他家娘子沈榴花扶着梯子,见他下来了,便帮他一同将梯子往店里抬。 关门时,沈榴花说道:“当家的,娘的腿病又犯了,你一会儿烧些热水去给娘烫烫脚。” 彭有财回道:“行。” 店内窗边的老木小桌旁,坐着一个穿着短衫的年轻精瘦男子,正抱着一碗面连汤带水地吃着。 男子身后的小桌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正满脸慈爱地看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慢腾腾地吃面。 女童脸上的皴痕未褪,却也面色红润,双眼明亮,生得虎头虎脑的。 吃饭时两只用红绳扎着的黑黝黝的小耳朵辫儿一动一动地,活像一只劲生生的小狼崽子。 她吃得努力,因年岁尚小,不免掉下一二根残碎面条。 一只小狗的脑袋突然从她怀里挤到桌案上,拼命地瞪着眼睛,歪着脑袋舔舐走掉到桌上的面条。 老妇人见此去抱狗,女童不愿离了玩伴,扔下筷子夺抱着小狗,瘪着嘴就要哭。 恰在此时,有人叩了叩门,问道:“店家,可还有空屋子?” 老妇人也不想叫孙女哭闹给店家添乱搅扰了人家的生意,只得亲自拿起碗筷给小孙女喂饭。 女童觉得门外那女子的声音好听,因而一边嚼着面条,一边好奇地回首看着客店大门处。 彭有财走到门边,趴在门缝上往外看了一眼,说道:“店小,满客,没房间了,您往别处去吧。” 却听一女子略带歉疚地说道:“还您请行个方便,我夫君染了风寒,又饿了半日,实在难受,让他吃点东西,我们便走。” 又一阵咳嗽声传来,等咳嗽声停歇后,有男子缓若清溪般的声音慢腾腾地说道:“夫人,走吧,我们还是别为难人家了。” 那女子满是心疼关切地说道:“可是你病得这么重,赶了这么久的路,总得歇一歇……” 窗边的男子吃光了面,端起碗将汤闷净,起身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擦着嘴往门边去, “掌柜的,把我的房间让给他们就是了,我睡柴房或者灶下都成。” 说着也不管彭有财的反应,直接开了门,待看清门外二人时,他眼底瞬间滑过一阵异色,正要打出的一个嗝顿时被生生压在喉间,进退两难。 身后正抱着小狗吃面的女童亦眼前一亮,“奶奶,哥哥姐姐真漂亮……” 忽地与门外女子四目相触时,女童害羞地将脑袋钻进祖母怀中。 沈榴花从后厨出来,见门边立着两个虽衣衫朴素,样貌却极为出众男女。 尤其是那个一脸病气的少年,脖颈上挂着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整个人简直有种异样的好看。 开门的男子用衣袖狠狠擦了擦嘴,莫名奇妙地有些紧张,“我那个……我叫……在下赵柴儿,中洲人士,二位请进。” 颜浣月半扶着裴暄之,说道:“多谢。” 彭有财见这女子的夫君果真是个病人,也立即热络地引他们到桌边坐,一边提着热水沏茶,一边解释道: “小店偏僻,住的都是些外地往来的行路人,熄了灯难免谨慎些,实际上还有一间空房,稍候给您二位收拾出来,客官勿怪,勿怪。” 裴暄之接了热茶暖手,环顾四周,打量了一下店里众人,甚是感激地对彭伯有说道:“叨扰了,也请给我们来两碗面吧。” 彭有财转身对站在后厨门边的沈榴花说道:“娘子,两碗汤面,小郎病着,送个甜汤荷包蛋。” 沈榴花回道:“好。” 这便回身进了后厨。 颜浣月忙起身将钱放到临近后厨边的柜子上,“能开门让我们住店已是帮忙,怎好劳烦赠送。” 说着回道桌边,摸了摸裴暄之的额头,温声说道:“烧退了些,晚上好好捂一夜,兴许明日就好了。” 裴暄之点头说道:“嗯。” 那搂着女童的老妇人问道:“小丫头带药没?我包袱里有些治风寒的草药。” 颜浣月说道:“多谢,我们马车里有药,才熬过喝了的,您怎么称呼,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那老妇人笑呵呵地说道:“老妇人姓张,叫我张婆婆就是,我们是旧滕州周边的人,我家女儿嫁到南边,多年未见,老妇这世上一遭眼看也快走完了,这回正是要在临闭眼前去看看我女儿。” 颜浣月说道:“这一路可不远呢,怎么不写信让年轻人去探望您呢?” 张婆婆说道:“我那闺女自来养得好,因着盼她过得好,我才舍了将她嫁去南边。这一路不好走,我可舍不得叫她奔波,也不想给她添麻烦,老婆子想了我闺女半辈子,临闭眼前这才终于要去看她了。” 颜浣月看着张婆婆脸上的夹满期待的皱纹,沉默了片刻,许久,才转而问道:“如今旧滕州边缘可还好?” 张婆婆无所谓地笑道:“天堑北边折腾得越起劲,我们旧滕州的人活得越旺,就是不搬走,生死早就淡了,腿儿一蹬的事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赵柴儿啧啧称奇,“婆婆倒看得开。” 说着拉了条凳子坐在裴暄之桌边,借着摇摇晃晃的烛火打量着他们二人,笑问道:“你们这舟车劳顿的,往哪里去?” 颜浣月轻轻撞了撞裴暄之的胳膊,说道:“这不,去北边探望我夫君的父亲,也就是家翁,谁知路上他倒生了病,两手一甩,只管昏昏睡睡的,倒让我为他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裴暄之讶异地看着她,竟莫名其妙地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来。 他原本就好看,一笑更是有些让人难以招架,颜浣月怔了怔,暗中掐了他一把。 裴暄之这才一边以拳抵唇咳嗽着,一边忍俊不禁地说道:“你昨夜明明睡得挺好的。” 颜浣月作势要掐他,他端着热茶躲了躲,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生病着呢,饶我一回,等好了给你收拾。” 赵柴儿吸了吸鼻子,酸溜溜地说道:“兄弟,有娘子就不错了,还多余犟那一两句嘴干什么呢?在外人面前也敢反驳娘子。” 裴暄之隔着杯中飘上来的薄薄水雾看着他,笑意不明地问道:“赵兄自中洲到此,欲往何处去啊?” 赵柴儿磕磕巴巴地说道:“有高人指点,额……就到处逛逛,有钱有闲的,趁着年轻嘛。” 裴暄之说道:“原来是闲情逸致,游山玩水,真是令人羡慕。” 正说话间,沈榴花端上两碗面,刚放下碗却听楼上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便赶忙喊着彭有财一起到后厨去盛热水。 颜浣月搅着面,说道:“真香……怎么有一股别的的香味。” 专来唠闲嗑的赵柴儿指了指裴暄之,说道:“他身上的,一阵下雪天的冷香,你竟然没有闻到过吗?用的什么香料啊?” 颜浣月说道:“不是,像是有燃香的味道。” 说着循着香气看向往二楼去的台阶,却见楼梯拐角的阴暗处突然探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来,鬼气森森地盯着她。 颜浣月佯装惊惧,捂着心口说道:“谁!” 正在张婆婆怀中逗小狗玩的小女童也“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皆随她的目光看去,那拐角处的人也似是愣了一下,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地下了两个楼梯。 微弱的烛光照出一个满头银发,面相和善的老妇人。 彭有财端着一盆热水从后厨出来,解释道:“那是我娘,年前给邻村一些穷人送饭时摔了一跤,近来犯腿疼的毛病,恐怕疼得紧了,出来招呼我送热水烫脚呢。” 颜浣月看了眼转身蹒跚往楼上走的老妇人,“怪道掌柜的夫妻二人良善至此,原是令慈也这般叫人敬佩。” 赵柴儿说道:“可不是,我原本在临镇落脚,结果没钱了……” “当然,我的一兜子金银和银票只是被贼偷了而已,我听人说这仁义客栈的掌柜一家为人十分仗义,捐钱修路,捐粮救济,对往来的外地过路人也好,来时好好接待,走时远远相送,我这才赶过来的。” 第69章 朝暮之毒 烛光昏暗的老旧小屋内, 陈年家具与屋里的老人都散发着一股闷人的腐旧气息。 彭有财沉着脸端着一盆热水侧身从半开的门缝走进去,向后一靠,用脊背将门关住。 还不等跛着腿往椅子边走的老人说话, 就低声埋怨道: “突然出来做什么?差点吓到人,不是给你说了不要再随便出来了吗?” 汪小桃一向能忍受儿子的数落, 闻言也不多话,只拖着僵硬又发疼的腿,叹了口气。 等坐到椅子上脱鞋时, 又想趁着这个空挡与儿子聊聊天, “我听楼下那老姐姐也是旧滕州来的,问问是不是栖凤镇的人, 咱们老家就在那儿,你爹原来成日惦记着老屋墙根下的那个老鼠洞, 说是哪天回去了,怎么也要把那窝老鼠掏出来挂到门口示众……” 记忆中的男子总是那样幽默而富有生趣,汪小桃总是会不经意想起他来。 他永远都是年轻力壮的样子,可她却已经不是那个戴花巾的小姑娘了。 彭有财总听母亲把这些旧事像烫白菜一样烫来烫去, 他耳朵早就起了茧了, 不耐烦地蹲在地上脱了母亲的鞋袜, 撩着水说道: “娘, 这事儿您说过一百遍了。” 汪小桃住了嘴, 写满岁月的脸上隐隐有些局促与伤感,还有些不好发作的怒气。 当恰到好处的热水漫到她小腿肚子时,她又忍不住说道: “老大, 咱不为难乡亲。” 彭有财说道:“嗯,那老太太也没甚用处,只不过那小女娃是道好材料, 加上那两个没什么提防心的少年夫妻,还有那个躲赌债的傻货,揉几颗新鲜的丹丸也好交差。” 汪小桃合掌念了一声“罪过”,又感叹道: “我跟你爹成亲时,跟他们一样年轻,那时候我还瞧不上他,可你爹天天上赶着给我们家放羊,不是送菜就是帮着挑水……” 彭有财实在不想听这些唠唠叨叨个没完的旧事了,迅速帮母亲擦脚穿鞋,很快就端着水退出房间。 昏暗的房间里,迟暮而孤独的老人守着自己一生的老故事,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颜浣月扶着裴暄之踏上吱吱微响的木梯。 他身量比她高出许多,狭窄的楼梯,他贴着墙蹭过去,谨慎克制着尽量将空间留给她,不要挤压到她。 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但老木难免藏些灰尘,一步踏过去,空气总不是那样清新。 他因此时不时闷闷地咳嗽一两声,越发显得这不如何热闹亮堂的小店凄凉了不少。 前方引路的彭有财边走边叮嘱道:“这边远处有山,夜里风嘶狼嚎的,听到什么响动不必害怕,到天明就好了。” 颜浣月闻着越来越清晰的燃香味,问道:“掌柜,这里可供着什么香?我总能闻到一阵烧香的味道。” 二楼暗沉沉的狭窄走道中,彭有财拿着一个烛台边走边回头。 他的脸一半迎着光,一半陷在昏暗,光影忽大忽小,一时明亮多一些,一时黯淡多一些。 “嗐,是有,供着我爹的牌位,实际是在后院,二楼这边开着窗,所以能闻到。” 颜浣月问道:“我看这店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小镇,想来来往的人也不少,掌柜的同你家夫人二人打理起来忙不忙的过来呀?” 彭有财转头看着前路,停到一扇半掩的门前,“忙总有个忙完的时候,只要我老娘不害病,我们就踏实咯。” 廊上三条身影长长地映在地上。 一路上没开口的裴暄之回首看了一眼漆黑的走廊和那扇掩着朦胧月色的窗,忽然开口问道: “卿家香火何时供?” 彭有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被冒犯到,忠厚老实的人窝火一把推开房门,转身闷炮一般嗡嗡地发泄着不满,重重地嘟嘟囔囔道: “哪来的亲家?我说供着我爹,我四十好几了,连个一子半女都没有,哪里来的亲家!还没亲家呢你就想着我死亲家啊,说的什么晦气话嘛!” 颜浣月也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哪里来得那好奇心打听人家父亲到底是何时殁的。 可略一想,说不定是他发现了什么,是以才有此一问,因而解围道: “掌柜的,别误会,我夫君没怎么出过门,心思单纯,向来没有坏心,他问的是‘卿’是‘您’的意思,是想知道您家是何时燃的香火,您不必答,他纯粹觉得没话聊了怕尴尬才问的。” 裴暄之立在一旁点了点头,完全深刻赞同她对自己的评价,“就是这样,多有冒犯,掌柜的莫要误会。” 彭有财并不好哄,他嘀嘀咕咕地嘟囔了些什么,将他们留在屋前径自执灯走了。 颜浣月先走进房间,裴暄之随后跟进来将门栓插好,被屋子里的老旧味道冲了一下,又扶着门打了个喷嚏。 颜浣月点燃桌上的蜡烛,四下转了转,见这里似乎一切都很寻常,却有一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她望向裴暄之,悄声问道:“你方才问他家父亲何时走的,是何缘故?” 裴暄之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灰,走过去坐到她身边,疲惫倦怠地一手支颐面向她。 他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安安静静地落在她鬓边散落的发丝上,神色清淡地悄声说道: “我是纯粹觉得没话聊了怕尴尬才问的。” 好在颜浣月从来也没有太指望他,因而问道:“原来正如我所言……可是你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裴暄之想了想,收起手正襟危坐道:“既然有后院,腿脚不便的老人却被安排住在二楼,晚辈们端汤送水也不方便。” 颜浣月赞同道:“正是如此,可那老人穿戴干净整齐,白发也梳得光净,不像是被人薄待的样子。” 裴暄之起身去收拾床铺,解衣道:“先躺一会儿,听听这里的风嘶狼嚎有多扰人。” 颜浣月给床边布了个防御的小结界,也解了外衣与他躺在一起。 自他渡情潮之后他们就一直分被而眠,为着那不知何时到来的“风嘶狼嚎”,也只能如此。 此时警惕着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诡异,颜浣月心弦紧绷,掐诀躺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窗外是时起时落的风吹枝桠声,身旁是裴暄之轻微的呼吸。 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无影无形地渗过来,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呼吸尽皆侵占。 颜浣月看着窗边寂静的月光,忽然问道:“你知道有一种叫做‘朝暮’的药吗?听闻是世间极幻极毒之物。” 身侧之人似是没有听清她的话,往她枕边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侧脸上,清清淡淡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勉强支撑清醒的倦意,“什么药?” 颜浣月轻声说道:“说来残忍,只是一提,你莫怪罪,‘朝暮’,是我曾经在藏书阁的医书上看到的一种药,许多年前,有邪修以魅血所炼,可燃,可食,燃之成幻,食之为毒,幻久亦生贪,贪极辄自饮鸩,朝朝暮暮,自困囚笼,甘之如饴。”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说道:“邪修戾妖用魅妖血肉所制之药不少,为何独想起这个。” 颜浣月说道:“书上说‘香微露’‘春帷’之流惑人不过几天,是最浪费魅妖天赋的药,‘情怯’‘逢雨’‘拂雪’‘云风曲’等,已是沾之难有解离之志,‘朝暮’一方,将魅妖天资用到极致。”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不过‘攻心’二字,总有不为其所惑者,恐怕是百毒不侵的宝物,或许可以当解药。” 颜浣月说道:“这个书上倒是没有写,不过这里燃的香,跟你身上的有些像,你没发现吗?” 裴暄之怔了怔,他嗅到的就是很寻常的香烛味道,这种总能令人想起丧葬之事的味道竟然跟他相似? 他的脸色忽然有些古怪,向后退了退,离她远了一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像吗?” 颜浣月嗅着清冷中带着丝丝微甜的气息,说道:“嗯,那其中藏有一缕纤薄的清甜,与你很像,却也不完全一样,那燃香杂驳之气太多,我也分不太清,不知是否如我所料想的那样。” “哦。” 屋子里沉寂了下来。 “我闻到的与方才赵兄所说一样,从来没有闻到过我身上有什么清甜,颜师姐会不会是弄错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凑过来,一股温凉的气息停到颜浣月脸庞上方,月色勾勒出他手腕的轮廓。 昏暗中,他略微侧着身子,绾着衣袖将手腕递到她鼻尖前,语气认真地说道:“师姐再仔细辨认一番。” 屋外一阵响动,颜浣月抬手将他的手臂按倒在一旁,侧耳静听,是掌柜的送张婆婆和孙女,以及赵柴儿进房的声音。 颜浣月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屋外的响动,以防突然生变。 可没一会儿掌柜的就拖着疲惫的脚步下了楼。 赵柴儿在隔壁噼里啪啦地摇骰子,被张婆婆敲开房门训了一通,这才蔫蔫地窝在屋子里,没见再有什么响动。 颜浣月放缓了呼吸,掀开被子跳下床去,出门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闲走了几步。 暗中在赵柴儿和张婆婆房前都划了结界,又到那扇窗前透气一般看了看后院的景象,这才返回房中。 虽床边有结界,也不甚放心,先在暗中摸索到裴暄之的脸,借着月色好生辨认了一番,又捧着他的脸凑近他,问道:“我是谁?” 裴暄之忽然有此待遇,一时竟有些恍惚,看着她在昏暗中格外柔和的轮廓,十指不禁暗暗攥住身下床褥,低声说道:“宝盈,你倒是像假的一样……” 第70章 藏刃魇杀局 等躺在床上休息片刻, 便也逐渐适应了此时屋内的昏暗。 纱窗外的月色透进来,铺陈到屋子正中央一方陈旧无漆的老榆木桌上。 那榆木桌或许是年深日久的缘故,有一道裂痕, 正巧在桌下露出一缕极为微弱的冷清月光。 颜浣月修为在身,视物甚佳, 无意间看着那月光,桌下桌心偏离正中央几寸的位置,那条裂隙下的浅淡月色, 竟有一截短短的阴影。 若不细看, 很难注意到。 或许只是一小截未断裂开来的桌面。 她正要起身去查看究竟,却听寂静的夜里传来几声拐杖点着地板的声音。 隔壁的赵柴儿踢踏着鞋哼着歌儿走动着, 一会传来他倒水的声音,嘀嘀咕咕地嫌茶水太凉, 旋踵迈着懒懒散散的脚步声往门边走去。 “嗐,这背字走的,连口热乎的都没有。” 没一会儿,一阵茶壶落地的慌乱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赵柴儿声音中俱是惊惧, 慌张不安地念叨着:“跟来了……竟然一路跟来了……” 颜浣月心知他这般害怕是因为门被她落了结界, 他去开门却被震了一下的缘故。 为防他叫嚷, 她立即翻身爬过裴暄之, 滚到床内侧隔墙拍过去一个法诀令隔壁之人昏睡过去。 她往床内侧一滚, 将被子全卷了过去。 裴暄之身上忽然一凉,立即打了个喷嚏,爬过去扯出了点儿被角搭在腰上, 隔着被子慢腾腾地往热源处钻去,带着倦意呢喃道: “好冷,师姐如若再突然卷着被子跑, 我恐怕得再生十天半个月的病。” 颜浣月被他挤得贴在了墙上,强自以双臂抵着墙撑开一道缝隙,转身挣扎了几下,将卷起的被子抽开搭在他身上,悄声说道:“到墙边了,你往回挪一挪。” 裴暄之伸手越过她往里探了探,摸到那面墙后,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头顶的发丝,后知后觉地轻声说道:“哦,没有点灯,我看不太清,不曾发觉。” 颜浣月又翻到外侧护着他,嘱咐道:“别睡着了。” “嗯。” 夜色又安静了下来。 颜浣月又看向那张榆木桌,只是月色偏移,已然从桌上的那道缝隙处流淌而过,地下阴暗一片,再无那道月光。 几声小孩儿的哭声从风中传来,其中夹杂着孩童独有的恶意笑声。 颜浣月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掀动眼皮这般轻微的动作竟然十分艰难,眼前一片粘稠,模模糊糊的。 身上像是压着什么极重的东西,连她掐诀的手指都僵硬不堪。 她极力想要睁开眼,拼尽全力却勉强只能睁开一道细缝,片刻间又重重地阖上。 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可身体却无论如何挣扎都动不得一分一毫。 一阵凉风吹过。 她明显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吹气,呼呼的风声一下一下从她脸上拂过。 身上越来越重,双肋上像是盘坐着一个人,她被死死压住,连带每一口呼吸都是无能为力的剧痛。 她甚至能听到身侧裴暄之翻身的声音,想唤他一声,却舌僵口硬,开不得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只能自己继续挣扎着欲唤醒自己的身体,拼命用意识操控左手,想让那个法诀掐起,可肋骨上的重压让她几近窒息。 她又竭力睁眼。 就在那一丝缝隙的目光中片刻一瞥,却见朦胧中,有个身穿黑色大襟衣,目光精亮的老太太正站在床边。 那老太太满脸血迹,带着一脸鬼祟与探究欲往床里探进了半边身子,正大光明地低下头来看她。 阴森诡异的脸压下来。 几声孩童的哭声与笑声交叠从四面八方传来。 颜浣月的双眼又不堪重负地阖上,只感到有人在她脸上吹冷风。 忽然间一股热热软软的气息哼哼唧唧地往她脖颈处钻。 身上沉重的压力骤然间消散,她猛地睁开眼。 见到大白天里,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好奇地从她颈间抬起来,顺势将棉乎乎的脑袋搁在她脸上,呼呼噜噜地歇了一会儿,又喵喵叫了两声。 颜浣月一时有些恍惚,见屋中的摆设正是在天衍宗她自己的房中。 她见此也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浑身轻松,庆幸自己摆脱了一个十分清晰的噩梦。 她将趴在脸上浅眠的小猫拿下来抱着,兀自坐起身来,低头端详着手中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的小猫。 她记得这只小金狸是别人养着的,好像不久前在水榭栏杆旁见过他提着猫晒太阳,不知怎么就跑到她这里来了。 因为是掌门真人的儿子,所以小金狸的主人她好像还是有些熟识的,只不过,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她想去把小猫还给他,可是抱着猫在宗门中走了许久,她也逐渐忘了自己是要做什么去的。 忽然韩师姐从前方迎面走来,远远就拔出长剑厉声问道:“颜师妹,你手里抱着什么!” 颜浣月疑惑低头往怀中看去,看到漂亮柔软的小金狸不见了,自己手里竟抱着一个小孩血糊糊的脑袋。 那脑袋上的眼睛带着怨毒,正张着一张黑咚咚的嘴,不满地说道:“饿了,饿了,他赶不走我的,呵呵呵……” 颜浣月静静地看着那个脑袋,逐渐抬头看着远处韩霜缨身后越聚越多的同门。 她的眼底闪过一阵迷茫与无措,记忆千变万化,断裂而扭曲,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韩霜缨,心底像是找到了某种绝对的依托,轻声唤道: “韩师姐……我还没死,我在洛京呢……你去找找我好不好……” 眼前的宗门像是寡淡的烟雾,看不清原本的山峦殿阁,一身青衫的韩霜缨与一众同门立在风中远远地望着她。 须臾之间,天衍宗一片寂静。 颜浣月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张口去咬她食指的血脑袋,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忽然唇边勾起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吃我?呵……” “噗”地一声,血脑袋被她两手一挤,崩裂开来,血溅了她一身,连脸上都是凉凉的血温。 她没有停手,捧着那脑袋换个方向继续压,骨骼碎裂之声接连不断。 血脑袋捂住地呜咽哭泣着,大声唤道:“娘!娘!” 颜浣月将那脑袋团成了一个血浆淋漓的大丸子,一双被挤掉的眼睛被她不注意的时候踩爆,她拿着那颗血肉模糊的丸子大笑道: “吃我?哈哈哈哈哈……韩师姐,韩师姐,看我做的这颗仙丹像糖葫芦一样,漂不漂亮?可以给裴师弟治病吧……” 对对对,掌门真人的儿子是裴师弟,好像病得挺重,得拿这仙丹给他治病去。 地上还有两片沾着红糖浆的点心,也给他带过去当甜品。 她倾身捡起地上的点心,拿着她刚刚才辛苦制作好的仙丹,满心饱胀着助人为乐的情绪,穿过师门众人向前跑去…… 裴暄之听到身旁之人的呼吸声平稳了许多,甚至带着某种解脱的轻松,他知道是她自己破了威胁。 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一掌劈开榆木桌案,一枚缠满红绳的铜钱瞬间掉落在地,发出一阵闷闷的响声。 他捡起那枚铜钱,单手掐诀,默念法诀。 另外四枚光秃秃的铜钱从房顶四角破木而来,聚在他手中那枚缠着红绳铜钱边,如众星拱月一般缓缓绕着它飞旋。 木中藏金,金木交并,精神孤高独守。 “藏刃魇杀局。” 未有实质来敌,怪不得结界未能阻拦。 裴暄之收起五枚铜钱,听到一阵拐杖猛烈地敲击地板的声音,而后是有人飞快地跑上木制阶梯声音。 他将四枚未缠红绳的铜钱叠成一摞,压在颜浣月枕下,手中攥着那枚缠满红绳铜钱,转身推门而出。 走廊里,彭有财与沈榴花正捧着油灯踏上最后一级木阶。 冷风从走廊上的那个半掩的窗外飘进来,空气里是一股并不讨喜的燃香味。 总是能令人想起死人灵前花花绿绿的贡品与纸人,一片惨白的底色、悲哭的孝子贤孙、祭奠时的酒气与燃烧的黄纸、哔哔啵啵的白烛爆鸣,以及棺木沉闷的味道。 沈榴花并不喜欢这种不吉利的味道。 她望了一眼二楼黑乎乎的几间房间,跟在彭有财身后进了婆母汪小桃的房间。 老太太早已等在门边,抱着一个木盒迫不及待地爬上彭有财的背,说道:“快走!有高人!” 彭有财夫妇并未多问,背着年迈的母亲就要下楼去。 可平日里片刻之间就能走完的楼梯此时却像是个无底洞一般,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彭有财背着汪小桃跑了许久,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他以为是自己背着个人才觉得这楼梯太长。 可在他身旁帮忙扶着汪小桃的沈榴花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当家的,莫不是鬼打墙了?” 三人瞬间脊背发凉,浑身的热汗之下,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沈榴花带着哭腔抱怨道:“我就说仙门附近停歇,才撵走了老三老四,我说了今晚先不要动手……” 性命危机之下,彭有财没了平日的老实憨厚,破口骂道:“丧家玩意儿,哭什么哭!你说不动手就不动手吗?这由得了我们吗!” 沈榴花一时也怒了,骂道:“还不是你们一家拖累的我!” 伏在他背上的汪小桃闭上眼睛,两行老泪滚滚而下,她叹了口气,对着无尽向下的楼梯,满含歉疚地说道: “仙师,这全是老妇一人的错,请您各位现身,老妇任由仙门处置。”《 》 70-80 第71章 怜子之心 沉闷而寂静木梯上方, 有一道缥缈悠远的声音传来。 “三缕轻烟一缕短,绕于四方莫寻他。” 汪小桃原本悲戚的神色间竟逐渐被某种恐惧爬满,若真是那些仙门大宗来此, 倒还可令人释然几分,光明轻松一些, 可而今…… 她伏在彭有财肩上,浑浊的眼睛涌出真正俱于骨血深处的神情来,干瘪的嘴唇嗫喏着:“一朝拜上虚天殿, 愿裁春秋叩仙家……原是玄降中人……” 二楼漆黑的栏杆处飘出一张雪白的纸, 那纸被裁成的半人高的样子,脸上用浓墨画着笑眯眯的眉眼、红唇。 纸人眉心之处, 按着一枚老旧铜钱,铜钱的方孔之中, 燃一簇细微的火光。 因着这一点点毫无温度的火光,使得在栏杆对面的墙门上纸人的影子,无比单薄、巨大而诡异。 这一路被困在木梯之中跑了许久,原本就惊惧交加, 又突然见这纸人。 白生生的纸张、漆黑的眉眼、裂口一般的红唇, 匍一飘出来, 就先将三人惊得一阵寒颤, 稍一会儿, 又开始浑身发虚。 沈榴花到底脆弱一些,虽惧怕那纸人,却也难以抵抗人对恐惧之物最直接的反应。 她紧紧抿着发白的唇, 双眼瞪得极大将那纸人看得仔细,片刻之间,才飞速转过身往下跑去, 凄厉地大喊道:“鬼啊!” 可等到她耗尽了力气,气喘吁吁地跪在楼梯转角处,还是无比绝望地发现她的夫君和婆母仍旧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楼梯上。 二楼栏杆处,那个苍白的纸人双手抱臂,姿态诡异地坐在栏杆上,夜风卷着他白纸裁制的身体,于是他在风中泛起了细细的波澜。 沈榴花已不敢多看,紧紧蜷缩在拐角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冷得发抖。 纸人的语气倒十分寻常,像是走门遛弯时随意与相邻打招呼一般,“竟然也有玄降中人,真是令人惊喜,诸位,夜深人静也无甚趣味,不若我们来玩一个小游戏。” 沈榴花吓得双手抱头,瑟缩在角落里。 恐惧的极点便是愤怒,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疯子,鬼一样吓人,谁还能有睡意? 既然不是那些仙门的修士,到这里来是管闲事还是抢东西? 觉得夜里无趣你自己去睡觉行不行?没人想跟你玩什么游戏! 可她已毫无力气,往日的许多狠心与百无禁忌似乎在这一刻尽皆烟消云散。 连愤怒也只成了无能的泪水与颤抖,就像她以往所鄙夷的那样。 外乡人…… 往往是最不堪一击的一群人,就算死在途中,至少月余不会有人发觉。 就算发觉了,探寻其生前所行踪迹也是一件耗时耗力之事,他们死得隐秘,甚至往往都只是以“失踪”二字论,连尸首也找不到。 那些散修就更不必说了,曾经有个孤身散修,说是家人皆死于邪物之手,她虽修为不高,却要去做些什么除魔卫道的事,临死之前还流着眼泪大笑道: “窝囊啊,数十载寻师求道,一夜间血尽肝枯,枉我一世不欺于天,无愧于人,当真死得窝囊啊!” 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家里人惨,你没道理不惨,命好的人那么多,怎么唯独没有你?天命如此,你叫屈有用吗? 叫屈若有用,怎么有人生下来就是锦衣帛带,有人生下来却被一脚踢进山沟里喂狼? 怎么有人毫不费力高坐宫阁,有人却拉犁拖缰、日晒雨淋? 怎么有人一生平平淡淡、儿女平安、寿终正寝,有人却生于魔族降世时的滕州以北,在北地难得的艳阳天里,眨眼间全家丧命? 所以哪里来得那么多怨念啊,命好时,好生珍惜,命不好,碰着死路了,又还能怎么样呢? 但如今沈榴花没有这样豁达了,因为今日,是她踏上死路了。 栏杆上人模人样端坐的纸人发出风吹纸张的声音。 它好整以暇地俯视着木梯上的三人,在清冷的夜风中抬起剪裁得圆圆的拳头,说道: “不必因担忧不会玩而哭,游戏很简单,第一局,抢盒子,谁先把老太太手上的盒子送过来,谁就是胜者。” 沈榴花:原来我掉眼泪是因为担忧自己不会玩游戏是吗? 彭有财身上的冷汗凉了又凉,他的双腿因背着人奔跑、长久站立而有些颤抖,他哆哆嗦嗦地回首看向母亲, “娘,它跟你是一门子的人吗?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向仙门自首。” 沈榴花软着腿站起身欲要去夺汪小桃手中的木盒,却被彭有财一脚撂倒。 彭有财回首看着那鬼气森森的单薄纸人,紧拧眉心,问道:“你是来夺命的,还是来夺财的?” 昏暗的栏杆上,冷风呼呼地刮,纸人飘飘忽忽,它的影子也忽大忽小,时真时幻。 它的声音悠悠荡荡,时轻时重,时远时近,就像一个噩梦一般,“哦?不能两样都要吗?” 彭有财僵硬地咽了咽口水,他背上的汪小桃要下去,却被他紧紧挽住腿弯背在背上。 “娘,既然如此,不如将你那妖仙也召出来,与它搏个胜负,说不定……” 汪小桃哑然许久,才道:“妖仙方才早已先跑了。” 彭有财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打破了,他转头看着纸人,沉声说道:“我们与仪山姜氏有交情,你要是分不清谁能杀谁不能杀,到头来还是会有人替我们报仇!” 纸人仰天大笑,纸裁的两条腿在风中“扑梭梭”地抖动着, “原来还有仪山姜氏啊,你说我带着你们去仪山,似姜氏那般珍惜羽毛的,会如何处理你们呢?快到时间了,第一局游戏,还没有胜者啊。” 沈榴花瞅准时机几步跑过去夺走汪小桃手中的木盒,一步飞上三级阶梯,满眼皆是求生之志,忐忑不安地将木盒远远地递给纸人。 彭有财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货!从那些人身上扒下来的钱财,有多少填了你的猪嘴,给你买了簪环!” 沈榴花并未搭理他。 她大喘着气,背贴着墙一步一步往下挪了三级阶梯,极力保持着冷静,问道:“我是第一局胜者,我可以走了吗?” 木盒飘到之人手边,纸人扭头看着她,裂到耳根的嘴呼啦啦地往外灌着风,“当然,不过先要领嘉奖之物。” 心擂如鼓,冷汗从额头流到眼尾,蛰得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沈榴花满是怀疑地问道:“什么嘉奖之物?” 纸人向她颔首,温文尔雅地说道:“嘉奖一次走出楼梯,去后院搬尸的机会。” 沈榴花翕然睁大双眼,彭有财和汪小桃瞬息面色大变。 汪小桃拼命从彭有财背上挣扎下来,瘸着发硬的一条腿,伏跪在阶梯上,不住地叩首,叩得头破血流,悲泣道: “仙师!求您不要打扰我男人和我儿子清净,您把老妇这条老命收了,老妇都一句怨言没有。” 风势渐盛,隐隐有雨汽氤氲。 纸人打了个喷嚏,闷声闷气地说道:“真是令人感动,可死在你们手中的人,他们妻子、丈夫、儿女,有没有怨言呢?” 它继续说道:“你这老妪虽有玄降之法,却无玄降修为,何故?” 白发苍苍的汪小桃一边叩首一边顺着台阶往上爬,口中说道: “仙师……当年我与我家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滕州搬到附近,想要孩子将来能有个好环境。我家老二生来体弱多病,一路吃不好、喝不好,孩子一到这里,就生了大病,眼见着要熬不过去……” “当父母的哪有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的……” 汪小桃爬到最后一级阶梯上,泪与汗沾湿了她的白发,沟壑纵横的脸将深埋其中的情绪一点一点展现出来。 她双手撑着阶梯,眼神已经有些麻木, “那天夜里,来了一个老道长,说是会些换命续命的法子……您没见过我家二小子,白白嫩嫩的,又懂事,又听话,从怀他时我就没有受过什么罪。” “那道长说,孩子小,除非血亲,否则他人的性命他是承受不住的……所以,呵……我杀了我男人。”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晚饭吃了什么一般。 “我男人是个好人,对我向来都很好,可是从滕州搬出来的事儿,是他提的,所以我儿子的病,他得承担,杀他我没费多大力气,他在门外劈柴,趁他吃饭的功夫,我就用斧头砸死了他。” 彭有财一脸震惊地看着年迈的母亲,他根本不能想象总是将父亲的往事挂在嘴边的母亲竟为了早死的二弟杀了父亲。 汪小桃回头看着儿子麻木的脸,立即埋首于地,不忍地啜泣道:“可我没想到那老道说的续命,只是我一个人所见的续命,我儿子还是死了,可在我眼里,他还是活着的,就连我男人,也活着。” “我得用人血供着他们的肉身福地,老道捏着这个把柄,教我召唤妖仙的法门,让我如何将死人炼成丹药,再由他卖出去,这其中就有仪山姜氏的人。”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个丧夫之后,带着两个孩子回乡的寡妇,我杀了她,养着她的两个儿子,呵。” “修为不高不低的散修是很好的材料,老道想要修为更高的,可是修为更高的也不会栽在我手里……” 纸人凉凉地笑道:“当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只是你的儿子确实还活着,不过因着这份母亲的爱意,变成了别人手中不人不鬼的仆从,你所见到的,不过是那香中的幻境,否则,你怎会只能在后院的灵堂里才能看到他们呢?” “胡说!你胡说!” 汪小桃寻到机会,突然目眦欲裂,忽地掏出袖中一枚铜钱,狠狠地割开自己榆木皮一般的手腕,将沾血的铜钱猛然丢向纸人。 扭头对彭有财说道:“傻站着做什么?快跑啊,去找仙门的人,说这里有妖怪作祟!” 铜钱上的血“嘭”地将纸人点燃,纸人因火势飘起来,几缕轻烟在空中扭曲了几下,烧过的黑色纸屑下雪一般纷纷而落。 汪小桃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冷静而狠厉地说道: “我谁也不能怪,只能怪命不好,我就是目光短浅,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黑心烂肝,我就是毒蛇臭虫,可你要伤我儿子,我就是豁出命,也跟你拼了!” 第72章 鱼饵 黑色的纸屑似柳絮一般, 在空中飘飘舞舞停停。 纸屑轻轻落到木梯的扶手上,落到藏着灰尘的缝隙处,牢狱一样困着人自由的楼梯立时破开了禁制。 黑灰散落中, 彭有财与沈榴花二人慌不择路地顺着盘旋的楼梯向下,向下…… 直到冲出了客栈, 跑进凉风凛冽的荒野中。 以往灯火通明的小镇消失在深夜中,暗沉沉的四野,唯有一弯弦月散着模糊的微芒高挂天西, 风凉得令人感到冷漠。 他们只能凭借着平日的记忆中的方向一路往东跑去。 独自留在楼梯上的汪小桃不顾被铜钱割伤流血的手腕, 气喘吁吁地抱起落在地上的那个木盒。 她朝方才纸人端坐的栏杆吐了口唾沫,而后踉踉跄跄地扶着楼梯继续向下。 苍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鬓边, 她需要转移后院的东西,伪造出妖孽作乱的场景。 她不知道自己今夜还能不能跑得掉, 可她得留在这里善后,让她的儿子得以脱身。 她以前总以为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事事都要依靠旁人,她的父母姊妹丈夫亦是这般认为。 人实在是很复杂, 她很怕血, 她也能下手杀人。 她杀的很多人就像曾经的她。 她为他们立了往生牌位, 可那些牌位总是在渗血, 原本她还觉得愧疚, 后来时间久了,只剩下讨厌。 不懂体谅人的鬼东西,全都被她一把火烧光了。 汪小桃抱着盒子走下楼梯, 像一朵风中的白绒花一般颠颠簸簸地晃进后院。 推开漆黑的灵堂门,一片灯烛莹莹,年轻的男人背上坐着一个白皙可爱的小男孩。 听闻她进门的声音, 小男孩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可怜兮兮地说道:“娘,你怎么才回来呢?我都数了好多个数了。” 汪小桃紧绷的心在这一刻才全然放松下来。 看啊,天命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什么玄降修士,什么仙门正统,原来也跟那些散修一样,都是纸吹的灯笼,火大一些就先燃了。 她只想过这样没有遗憾的平淡人生,怎么就是有人要来找茬呢? 她颤颤巍巍地跛着腿走到房中的桌前,将盒子打开,从一盒子的线香中取出三支,用白蜡点燃,插入香炉中。 清烟徐徐生生,她的心里越加幸福。 头上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滴落,她抬起头,黑红的血水从房顶的大梁滴下来,落到她的额头上。 滴滴答答……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脚下,一圈溅落的血珠在地上跳着、闹着。 血珠长啊长,长出的四肢和脑袋,全是她杀过的人,围着她嬉戏玩耍。 “老太太您人可真好。” “老太太您家的菜味道不错。” “老太太我会死了找你报仇的。” “哈哈哈哈哈哈,又见面了呢,就说不会饶过你的啊。” 每个人都是洋溢着快乐的,明亮的灵堂里,充满欢笑的声音。 汪小桃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麻木地站着,看着眼前一张又一张欢喜到诡异的笑脸。 影影绰绰之间,儿子和丈夫被快乐的人群围着,一脸呆滞地大笑着,跟着他们一起欢乐地起舞…… 一道清冷的声音飘荡在她耳边,“竟然也有玄降中人,真是令人惊喜,诸位,夜深人静也无甚趣味,不若我们来玩一个小游戏。” 一眨眼,她仍是一身冷汗地伏在大儿子背上。 那红唇裂到耳根的纸人仍意态清疏地坐在栏杆处,身后的身影单薄、恍惚、巨大而诡异。 儿媳沈榴花一脸绝望地缩在楼梯处,疯疯癫癫地念叨着:“明明已经跟着仙门当神仙去了,怎么还没走出去,怎么还没走出去!” 裴暄之立在二楼那扇刮着冷风的窗前把玩着手中的铜钱,暂时丢入藏宝囊中与已收集的一堆铜钱作伴。 他转身正要去看看那几个掉进梦魇中的人,却忽听安静的走廊深处,有人轻声唤道:“暄之……” 他顿住脚步,略思索了一会儿,取出几张符篆催动过后,扔在走廊上。 又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心口处一击,喉间一阵腥甜泛滥开来。 血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衣袖往唇边随手一抹,一道血色在袖间洇开。 很克制的伤,不算轻,但也不怎么重,不至于会让人觉得他无能的程度。 对于她能挣脱出那四枚铜钱的安抚梦这件事,他感到有些好奇。 于是微扯发带,弄乱衣袍跌跌撞撞地推开门一路艰难地到她床前。 却见她浑身紧绷,朱唇微张低低地嘤咛着,紧闭的双眼艰难地掀开一个细微的缝隙,又忽地阖上。 裴暄之顿时失笑,觉得自己方才动手伤己简直有些过分地谨慎了。 他含笑看着她几番挣扎时的模样,不禁用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她的眉眼。 “在梦里清醒过来了?你可真难骗。” 见她纤长的睫毛努力地微微扑闪着,他实在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而后伏在她枕边一下一下蹭着她温热的脸颊,呼吸着她的暖香气。 温馨而满足。 被禁已久的金雾借着他的心神动摇的空挡,从他单薄的脊背钻出来,纷纷小心翼翼地避着他,争先恐后地钻进被子中去。 正一脸满足微笑着的少年被金雾探索的温软饱满的触感催得呼吸渐紧、双目失神,下意识地抿着她的耳垂轻轻地吮咬着。 沉溺不过片刻,眨眼之间,他恍然回过神来,忽地直起身,冷着脸掐诀强行收了想方设法拼命缠在她身上厮磨的金雾。 却因此惹得无数不满的金雾在神魂中肆意穿行,互相抽打厮杀扭曲泄愤,顷刻之间,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取走颜浣月枕下的四枚铜钱抛回房顶原位,只咳嗽了一声,她就忽地睁开双眼。 颜浣月一睁眼,就见月光下,一个清瘦的人影坐在她床边。 “颜师姐,方才怎么也叫不醒你,外面又出了些动静,我只能自己出去看情况,谁知有个纸人……” 颜浣月嘴里有一缕并不真切的血腥味,身上泛着一阵极为细微的麻痒不适。 想来是被魇住后一动不动,血液受迫而引起的麻痹。 她坐起身来,掐起一道法诀,指尖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灵火映衬下,裴暄之的脸色白得有些吓人,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衣袖上甚至还有血迹。 颜浣月心里一沉,问道:“你怎么了?”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却又强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克制着痛楚,冷静地说道: “我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便立即想要叫醒你,可是你睡得很沉,我猜测可能出了问题,因此想出去看看情况,好确定是我可以自行解决的,还是需要给天衍宗众人报信的。” “可一出去却见一个纸人在空中飘着,有些像玄降的做派,但我不能确信,它正要往窗外飘,闻声回转与我一番缠斗,似乎被我伤了,因此顺着走廊里那扇窗户逃遁了。” 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颜浣月立即抬手扣住他的手腕帮他查看脉搏。 裴暄之任由她查脉,继续说道:“它说是与仪山姜氏有仇,才来寻这替姜氏杀人炼丹的玄降罪人,这与我等无关,叫我们莫要多管闲事……我回来在房中寻有无玄降的铜钱,果真有,就在那桌缝中。” 裴暄之顿了顿,又艰难地咳了起来,稍缓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颜师姐,我心口有些疼,我想躺一会儿……” 正说着,整个人一软,坠落的丝绸一般顺着床沿滑落在地,背靠床沿昏死过去。 颜浣月赶忙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抱着他喂了一颗丹药,这才取出一道黄符,掐诀催动。 不消几息功夫,潜在野店四周的天衍宗弟子便从夜色中御剑而出,进了客栈。 灯火忽地亮堂起来,楼梯上三个疯疯癫癫的人紧紧缩在一起。 薛景年带着众同门悄无声息地掠到二楼,客房里,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娃睡得正好,再往过一间,一个精瘦的青年正昏睡在门边。 薛景年踏着长靴继续往前,单手推开一扇半掩的门,却见月光下,颜浣月坐在床边抬眸望向门边众人。 而她怀里,紧紧地抱着昏迷过去的裴暄之。 “薛景年,你们去后院看看,据我嗅到的气味,那里应该是燃着掺杂朝暮的香,不过香里似乎有别的材料,我们并不受惑,此事或许能与仪山姜家扯上关系。” 薛景年抬了抬手,身后几个同门立即翻身从窗户下到后院去探查。 他看着颜浣月,语调低沉地问道:“他怎么了?” 颜浣月缓缓将裴暄之放倒躺好,回道:“他被人重伤。” “哦。” 薛景年嗅了嗅冷涩涩的风,只觉得浑身有些意外的寒凉,因取她不要的那份雪晶,他身上也有伤没有康复,不过好像也无人察觉。 “朝暮”是仙门禁药,因总是与其他香料掺杂在一起也很难辩识。 她不太会有机会接触“朝暮”,她大约也只接触了裴暄之。 用魅妖所炼的药那么多,味道应有不同,她怎么就只猜后院燃的是最难见到的“朝暮”? 不…… 她一定只是见过“朝暮”这种药而已,肯定不是从裴暄之身上嗅到了什么能令她感到舒心甚至是喜欢的味道…… 仪山,姜家。 一片湖光山色之中,姜叙声倚栏看着水中胖嘟嘟的几尾锦鲤。 这种锦鲤生于地火寒潭之中,受极阴之火,极阳之水所炼,鳞片披五色,泣泪如火珠,十分珍贵,整个天下能得此锦鲤者也不过三五之数。 就算是他,也不过是在赢了一次试炼时,从明德宗长老的琉璃鱼缸里捞出来了五尾,特意养在家中湖泊里,由专人养护。 一旁侍从递过来一个白瓷染青碟,碟中放着五颗赤色丹丸。 他今日心情甚好,随手接过染青小碟,捻起一颗赤丸往湖中一拋。 五尾锦鲤身现霞光,争先追着赤丸跃出水面,间以几滴藏着火色的水珠四下迸溅,当真是美不胜收。 姜叙声难得地笑了笑,正欲将染青碟还回去。 身边却凑上来一个侍从,悄声说道:“大公子,不好了,天衍宗的封烨长老上门了。” 姜叙声轻轻蹙了蹙眉,心中虽有不满,却不显山露水, “二公子昨日不是早早就等在曦烛镇替母亲送拜帖了吗?封长老说并不久留,因此不必劳烦母亲登门拜见,怎么今日他们未曾启程,竟跑到姜家来了?” 侍从急得面色煞白,“大公子,封长老说他门中弟子昨夜查了一处帮玄降中人杀人炼丹的黑店,对店家几人搜魂后,又循着其后院的养尸地和炼丹的地窖中的一些东西,找到了一个操纵他们炼丹,正要潜逃的老道。” 姜叙声说道:“哪里的黑店?” “就是那家旧滕州来的人开的,仁义客栈!” 姜叙声隐隐约约记得有次出门时,听许多人说起过,这家掌柜的一家是大善人,因记得本地的收留之恩,平日里施粥扶弱,捐钱修路…… “真是想不到……行了,既然封长老亲自登门,恐怕是想我姜氏出些人力渡化亡者,我这便去看看。” 侍从拼命摆手,“大公子,您赶紧逃吧!那老道非嚷嚷自己跟姜氏有些关系,让封长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毕恭毕敬地请他吃杯酒,将此事轻轻抹过。” 姜叙声登时怒道:“哪来的无耻之徒,竟如此污蔑姜家!” 侍从苦着脸说道:“那老道就是小湖山这边采买鱼饵的道商,您当时吩咐要给锦鲤喂着旁人炼丹的边角料……” “他也不知我们是用来喂鱼的,只说他的赤丸绝佳,只要吃过必定不会再择其他家的货,我们看鱼吃得不错,就按着锦鲤进食的日期一直买……” “公子啊,家主盛怒,叫您去承坤堂回话……” 姜叙声越听脸色越白,他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丹丸。 红泥一般的质地,很劣质的做法,不知掺了什么诱食的甘草,闻起来带着些草木清香,轻轻一捏,就散成一片。 这是他投喂锦鲤的饵料,最不精贵的一种散料,也是从来都不会费心去细问其方的散料,侍从随手递来,他就随手这么喂。 心情好的时候抓一把,一粒一粒丢着喂。 看着锦鲤带着霞光破水而出,在空中溅起点点蕴藏着五光十色的水珠,这对他而言是最简单不过的消遣。 可这点最寻常的消遣里,怎么被那奸滑之人藏着人命呢? 姜叙声满怀疑惑地捻起一粒丸药,抬起来对着太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丸药。 太阳暴烈到近乎让人眼前发白的光芒里,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死于天堑之战的祖父。 实际上他从未见过祖父,只见过那位先人二百岁生辰时的画像。 画像上是个模样清俊非常的年轻人,听说是姜家数百年难得的好苗子。 可按照姜氏族人的功绩,祖父的画像未能上正位,只挂在祠堂左手边第十位。 一旁的侍从见他如此举丹对天半晌没个动静,不禁唤道:“公子?您怎么了公子?” 姜叙声微微一笑,轻声说道:“爷爷,我怕是要来见您老人家了……” 说罢顿时两眼一翻,直直地向后栽倒,“咚”地一声,惊得小湖山满园侍从鸡飞狗跳、尖叫冲云。 第73章 盛怒 颜浣月接过姜家侍从捧来的天青色薄胎茶盏。 掀起描着金竹朔雪的杯盖, 轻轻撇开上好的新茶,略抿了一口,便放在手边的螺钿山水清漆茶案上。 隔案的薛景年亦将茶盏与她相伴而置, 抬手向门廊边屈膝坐在小凳上的人一指,说道: “此玄降老道名唤柳昌, 据其所供,除了将那杀人所炼的赤丸售卖于姜家大公子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卖给了一些邪修, 临近鬼市开张, 也或有去鬼市倒卖者,此事, 若非姜家包庇,何以遗祸至此?” 说罢, 起身掐诀一礼,道:“姜氏清名于世,望家主查清此事后,还枉死者一个公道。” 坐在主位上的姜氏现任家主姜执宜抬眼看着这位长安薛氏的小公子。 赤缇锦衣, 金鲤绦环, 衬着英姿勃发的少年意气, 当真是令人见之忘俗。 可纵是如此, 放在天衍宗也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家中还有一个比他出色不止百倍的哥哥, 薛元年,就连他那位姐姐薛连年,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纵她姜执宜要强一世, 也算得教出了几个堪用之徒。 怎料得到头来自家那长子成日不知进取,游游荡荡,浪费天赋, 到如今更是惹出如此大的事端。 她略抬了抬手,说道:“薛小道友请坐,此事若真是犬子所为,姜家会给出一个交代的。” 说罢又转头对坐在首位的封烨说道:“那杀人炼丹之事,是长老带来的这两位弟子所查吗?” 封烨说道:“不止他们两个,此番试炼归途中所带弟子尽皆参与,先行试探根底者,乃是掌门之子暄之与浣月二人,暄郎受伤,至今未醒。” 姜执宜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又看向颜浣月。 原本只觉得此女周身灵气充盈,虽样貌柔和,眉目间却隐含一股孤韧之气。 像藏于鞘中的刀,只知绝非软性之人,却尚看不出其到底有多利的锋芒。 颜浣月与裴暄之成婚时她并未亲自前去恭贺,心里对此颇有情义之女多有好感。 只是佳话之下,谁知又有几多勉强与不甘? 她与裴寒舟且可算为一代人。 少年之时,裴寒舟之名谁人不知,近些年灵修界的一些少年天才比起当年的裴寒舟,还是逊色不少。 只是人世所修一场,到头来风烟俱寂时。 惊才绝艳的裴寒舟拖着个羸弱的半妖之子,算是他们那一辈还未死之人中,混得家宅最差的,这也真是世事无常…… 可至少,人家那儿子虽是个半妖,也没造出如此大的孽! 一阵迟疑的脚步声在外徘徊。 姜执宜瞬间面沉如铁,手中的茶盏“嘭”地砸出大门。 檐廊下,碎瓷与茶叶、茶水迸溅开来,一股热腾腾的白烟如她的怒意,“蹭”地升腾而起。 她凤眸微眯,沉声说道:“何时竟成了躲躲藏藏的鼠辈?” 门扇处,已脱下锦衣,换上一身素服的姜叙声踩碎瓷、凌白烟悄然滑出。 还未进门,便“咚”地一声屈膝跪在一片碎瓷上,顷刻间血透素衣。 “母亲、封长老,我实不知那些赤丸是杀人所炼,也从未吞服,只当是旁人炼丹的边角料,才敢买来喂鱼的。” 颜浣月心中一震,诧异地看向姜叙声,见其面白眼红,一脸惊惧,不知其所言真假。 喂鱼…… 仁义客栈一家心狠手辣,风声鹤唳,所犯之事罪大恶极,战战兢兢之下,多少人命,却是被人拿来喂鱼。 若当真如此,人世之荒诞更有此乎? 其他人还未说什么,被废了修为坐在小凳上的老道五雷轰顶之后,立即勃然大怒道: “什么?我担惊受怕令人所炼之丹丸,这么多年月月按需掠二三人命,还看在姜家面子上特意少要灵石钱财,竟被你们拿去喂鱼!要是喂鱼,买什么赤丸?你,你……暴殄天物的畜生!” 当年有人找到他说姜家大公子有此需求,这才加大了对汪小桃一家的炼丹任务,靠上了姜家的大树。 这几年间查到他头上的事皆有人暗中替他挡了。 这说明他就是攀上了姜家,事到如今,这姜大公子莫不是要卸磨杀驴? 老道柳昌仰天大笑道:“呵,狡兔死,走狗烹,原来大公子打的是这样的算盘?闻听大公子在家中并不受家主看重,想要强于弟弟妹妹,也是可以想见的。” 姜执宜闻言猛然挥了一道法诀封了老道的嘴,起身踱到姜叙声面前,凉凉地说道: “既你所陈之言与那老道相悖,我为你搜魂为证,可好?” 搜魂大都会损及神魂、修为,休养起来颇为艰难。 姜叙声瘪着满腔横披污名愤怒与委屈,叩首道:“是,母亲。” 姜执宜运灵力遮盖住姜叙声的灵台之处,一道白光洒于中天,铺成一张薄如蝉翼的虚渺画卷。 其中与赤丸相关的记忆在画卷中飞速闪过。 除了方才侍从在小湖山旁告知真相外,确实未曾有过他知晓赤丸是杀人所炼的半点痕迹。 方才封烨所言,搜魂老道时,那与老道来勾连的“姜家仆从”已死。 姜执宜冷冷一笑。 她生的这个蠢货,不知何时中了圈套还毫无察觉,活活给那些鱼为了不知多少人命。 若非天衍宗碰巧所查,不知那背后之人还有什么后手,到时又会有多大的灾殃。 她散去指尖法诀,狠狠扇了姜叙声一巴掌,直将他扇倒在地, “此事已成事实,你虽不知其根细,亦已造下孽障,此番渡亡之事皆由你去办,寻出死者籍贯,着人报丧于其家,将立衣冠冢之类丧事费用补齐,至于将流于鬼市的赤丸,你一颗一颗找回厚葬,以此赎失察之罪。” 姜叙声神魂开裂一般剧痛不已,早已目鼓将裂,面如土色,却也只得强忍剧痛爬起来叩首道:“是,母亲。” 姜执宜敛衽转身道:“封长老,二位小道友,在下所列之事,可有补充?” 事到如今,封烨何尝看不出其中龌龊,只起身掐诀道:“家主若需天衍宗协助彻查此事,随时言明即可。” 姜执宜礼道:“多谢封长老,此事,在下会立即查明,天衍宗此次偶破此案,对我姜家帮助极大,我会修书往天衍宗裴掌门处及各宗各家,将此事陈明。” 封烨依旧不苟言笑道:“既然如此,我等就不耽搁姜家主处置家事了,家主以女子之身承继姜氏已是艰难,重开承坤堂不过十数载,若连家中宵小都压不住,对人族犯出如此重罪,仪山之地的灵脉与安宁,教各宗门如何放心?” “到时轻的不过是将家主之位承于姜氏男子,重的……由巡天司出面,令哪家宗门将仪山灵脉与本门灵脉相连,设‘长袖’于此地接管一方,岂是姜氏一门所愿?” “这老道留给你们,稍候即送彭家五口前来为证,相信姜家主能做出该有的惩罚。” 说罢便起身出门,颜浣月与薛景年立即起身跟在他身后,姜执宜亲自送他们出了门。 待送客后,转身已是满面寒霜,只对跟随的一众亲信道: “去将我那好继母和好弟弟请到承坤堂来,再请诸位族老前来,竟敢用此等有损阴德之法悄无声息地将手伸到我儿子身上,呵……” 回到曦烛小镇后,封烨与薛景年先去了仁义客栈,颜浣月还未回过同门所住的客栈,便为封烨所遣,将彭家五口一同送到了姜家。 被她封在车底的彭家老三老四当年只以为其寡母抛下他们跑了,却不知母亲早年就被他们的养母所害。 他们亦已助纣为虐多年,虽也得钱财几许,却也必然落得受极刑而死,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颜浣月离开姜家时,只见数位长者前来,应是姜氏族中长者。 颜浣月并未多待,传闻姜执宜此人素来雷厉风行。 既然此事与姜叙声并无大的牵连,那幕后之人落到姜执宜手中,恐怕难有什么简单的死法。 这会儿同门皆在仁义客栈地窖挖掘残骨,准备渡化之事。 唯周蛟昨夜自告奋勇照顾着昏迷不醒的裴暄之,她有些不放心周蛟照顾人的本事。 她从姜氏告辞之后就往曦烛镇的客栈赶,等掠过一家点心铺时,迟疑片刻,而后翻身落于街心。 她走到那家店门前,看了看络绎不绝的客人,才提裙进了矮矮的店门。 她一进门,店内立时寂静一片,诸客皆侧目而观。 有一老妇问道:“姑娘是在镇上落脚的仙门中人?” 颜浣月掐兰诀一礼道:“正是宗门中人,叨扰了本地清净,还望海涵。” 立即有人扬声问道:“彭家老太太和彭老大都给我们这儿的乞丐、穷人接济过,他们当真私下杀人?你们仙门会不会是搞错了,冤枉了好人啊?” 立即有人辩驳道:“别胡说,虽说仙门里也不是没有坏人,但这次可是天衍宗的封烨长老亲自来的,人家也不过是偶然之间才撞破这桩事,客栈刘干娘说,人家掌门的儿子都重伤了呢。” 一时议论纷纷,叹息声不止。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二哥绕过人群,从角落里赶到她面前,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问道:“姑娘,要点什么?” 颜浣月的目光穿过其他客人,看着几个货柜上大木托盘中样式精美、种繁多的蜜饯、点心,说道: “可有些好克化,适合病人吃的点心?” 小二哥笑盈盈地说道:“山药紫薯糕,或枣泥方酥,芋泥糯米小糕都算适合。” 颜浣月说道:“就请包一份甜薯点心,再将你方才所说的都各包一份,捡各类蜜饯包两份,那个最好看的……” 小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道:“姑娘,那是荷花酥,酥脆宜人,少有不喜欢的。” “荷花酥装十匣,再装十匣最受欢迎的茶果子,需都是今日最新鲜的,且就这些,辛苦。” 小二应道:“您放心,咱们家的糕点可从来不过夜。” 说罢请她到窗边稍坐,就去忙不迭地依她所言装好。 颜浣月将所买的甜点装入藏宝囊中,付了钱之后,又被店中客人拉着问了些话,这才出了店门。 等回到客栈中时,自昨夜起就未离开仁义客栈的同门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皆在大堂喝茶。 她顺便将十匣荷花酥和茶果子拿出来一同摆在桌上,说道: “我和裴师弟感念大家昨夜因我二人一个猜测,陪着我们守了大半夜,十分辛苦,这些点心听说是这里很受欢迎的,大家分一分尝尝。” 一个外门的师妹言笑晏晏地说道:“伏魔杀邪原也是我天衍弟子义不容辞之事,不只是师姐的责任,颜师姐不必同我等如此客气,不过嘛……这买都买了,我就先不客气啦,多谢颜师姐、裴师弟。” 薛景年陪着封烨一同进来,听得此言,只是冷哼一声,默然不语。 与张婆婆及其孙女一同被安置在此的赵柴儿不知何时混在其中,与天衍宗诸弟子已聊了许久。 他坐在角落里,也不客气地摸了一朵荷花酥。 一口下去,千层薄酥花瓣酥皮簌簌而落,酥得他舌软口香,不由得睁大双眼,叹道:“真好吃。” 李籍打趣道:“这是犒劳我们的,你昨夜有何功绩啊?” 赵柴儿摆了摆手,像是没听懂李籍意有所指一般,十分坦荡地说道: “我哪有什么功绩,胡乱睡了一夜,冻得有些风寒的症状,见周小郎在给裴小郎煎药,药好了裴小郎还没醒,我就先喝了,苦得呀……这个让我刚好回回甘。” 李籍惊讶于此人的理所当然,问道:“周蛟给你煎药?” 赵柴儿摊了摊手,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认我当哥呢。” 骄傲如周蛟,能主动认一个没有修为的人当哥,这倒是引得大堂内一众天衍宗弟子惊叹。 颜浣月朝封烨见礼,道:“长老,仁义客栈那边,可是姜大公子已接手了?” 封烨点了点头。 薛景年接话道:“他是被他二弟和三妹抬过去的,搜魂之后未曾静养,看着都快昏过去了,却还是得来,姜家的家规可真严。” 颜浣月说了些送人去姜家的经过,便先行告辞,去房中看裴暄之的情况。 等到循着他的气息到了后院一处屋檐下,却见炉中药汤未沸,而周蛟却不见了踪迹。 她加快脚步,推门而入。 屋内南窗开着,阳光甚好,只是床边帷帐紧合。 她到床边掀开帷帐,见裴暄之已经醒了,便俯身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而后起身抬手将帷帐挂到铜钩上。 裴暄之薄唇紧抿,一双水雾潺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衣袖。 荡悠悠的粉纱衬着莹白的手,五指纤长,干净的指甲透着气血充足的粉色。 因修习横刀,她掌心有薄薄的茧,寻常人不太看得到,也不会注意到。 象征她力量、勤勉、狠戾一面的薄茧细微而温柔地厮磨着他的肌肤,总是会令他心魂战栗、贪心四起…… 颜浣月挑好帷帐,见他有些出神,不禁问道:“何时醒的?感觉如何?” 裴暄之眸底深处荡着细细的涟漪,然终是微微敛眸,苍白的嘴唇轻启,几道干涸的裂纹藏着血丝,看起来极其虚弱。 “才醒一会儿,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 他枕着软枕,蹙着眉,艰难地向后仰头伸了伸脖子。 喉结越发突出,薄薄的肌肤下漫着微微的粉白。 几缕乌发粘在脖颈上,濡湿的闷意直蔓延进严谨规整的交领之中,隐隐潜香丝丝不尽。 “身上盖的被子太厚了,热,我掀不开。” 这自然是自告奋勇照顾他的周蛟给他盖的。 世家公子大都缺少一些照顾人的经验,许是见他伤得厉害,才特意叫店家拿来隆冬的厚棉被给他捂着。 颜浣月换了一床薄的给他盖上,给他喂了些温水,又将封烨给的丹药喂给他。 拿出给他买的点心和蜜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而后到檐下去看火煎药。 裴暄之侧首看着几盒点心,唇边的笑意直蔓延到眼底深处,一片星河颤颤。 颜浣月才出来看火没多大一会儿,周蛟匆匆跑过来,说道: “你可别怨我啊,我一夜没睡了,半刻也不曾离开,才刚去净手,你就回来了,裴师弟醒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心中虽有不满,却不是对周蛟的,而是对她自己的。 若非需亲自向姜氏说清她当夜所历,又何必把裴师弟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看着炉中火苗说道:“周师弟辛苦了,到前面去吃些茶点吧,这边我顾着就好。” 正说话间,封烨已踏入后院,前来探望。 他帮裴暄之看了一下心口处的伤恢复情况,再输了一些灵力养护。 正要出去,在前堂的薛景年已一路飞掠到檐下,说道:“封长老,掌门真人已到前堂。” 听闻此讯,再想想眼下裴暄之的情况,不仅颜浣月,就连封烨,也都是心底莫名沉了一下,本就极重的愧疚之意在此刻更是攀到了顶峰。 第74章 问问吉凶 甚是简陋的小镇客栈中, 颜浣月放下粗瓷小碟中已切了一半的山药紫薯糕,起身与封烨一同出门。 走出屋檐时,檐下两只新燕正乘着春风飘絮, 从前院屋脊上空飞回。 它们家三只破壳不久的小雏鸟早早地伸出一头乱羽的小脑袋并列在窝边,张着嫩黄的喙, 叽叽喳喳地要食吃。 还有一只最瘦弱的,被雌燕挑出来放在窝沿上,怕它的病症染到其他子女。 它曾几次三番爬回窝中, 次次被母亲挑出来隔在一旁。 不被喂养, 几次哆哆嗦嗦地返窝,已耗尽了它的力气。 它也没了同兄弟姊妹们一样乞食的活力, 蔫蔫地趴在窝沿上,因无力维持平衡, 有些摇摇晃晃。 从破壳就被淘汰,等待它的,只有从窝边掉下来,早早结束这短暂的生命。 颜浣月与封烨刚走到院中时, 小病燕跌了下来。 正立在窗边的薛景年伸手一接, 热乎乎的小病燕落到了他掌心中。 薛景年看着稀奇, 用指尖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以为它是被同窝的兄弟姊妹挤下来的, 怕它错过了喂食, 当下足尖一踮,将它放回窝中,而后也跟上了封烨的脚步。 几人刚踏进前堂, 就见裴寒舟正要踏下往后院来的矮阶,他身后还跟着虞照的师父,玄虚峰许逢秋长老。 许逢秋一见封烨, 便疾行几步,眼含不死心的期待与忐忑,问道:“封师兄,阿照当真……难好了?” 封烨说道:“是。” 好好一个弟子,出门时还活蹦乱跳的,不消几日就传来噩耗。 许逢秋奔袭这一路上多少还是抱着些希望的。 纵是平日里相当可信的封烨肯定了虞照的状况,但他不见虞照,还是不会彻底死心。 裴寒舟见几人前来,第一时间便注意到裴暄之未曾同来,却倒也并未先开口问他的下落。 只是提袍步下矮阶,走到颜浣月身前,单手掐诀轻轻指向她眉心,一道温厚的灵力漫入她筋骨探查伤情。 裴寒舟的语气很平淡,却含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关切, “我听闻了你顾及同门之谊,剖取心头之血救你虞师兄的事,这原是有情有义之举,然你年岁尚轻、修为尚浅,此法损伤甚重,以后还是莫要再行此法,好好修炼,好好成长便是。” 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递给她,“这是天衍灵脉源头中五行之气所凝甘露,对你的伤会有益处。” 颜浣月双手承接,敬道:“多谢掌门真人,还有一事……昨夜偶逢此地有玄降败类杀人炼丹,裴师弟原本与我同去试探虚实,却被前来报复的另一个玄降中人重伤……” 封烨也说道:“原是我同意了他们的计划,让年轻人都去历练一番,是我考虑不周……” 裴寒舟却颇有些意外,说道:“他的性子,不愿去谁也扯不去,想去了怎么也拦不住,他虽身弱却有此心,倒是不负裴氏血性,是他修为不够,你们不必自责。宝盈,引我去看看他。” 说罢便抬脚跟着颜浣月往后院去,封烨等人亦随其后。 等走到檐下时,却见一只蔫哒哒的雏燕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薛景年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窝中和谐的一家五口,说道:“刚刚就掉出来了,我才放回去,怎么又被挤出来了?” 裴寒舟抬手轻轻一招,那雏燕便腾空而起,飘到他掌中。 它耷拉着双眼,滚烫的小心脏在他掌心中鼓动,无力的翅骨撑在他掌中,微弱地朝他张了张暗黄无光的喙。 他的神色向来沉肃,却在此时低眉,输了一缕微弱的灵力给那雏燕。 “它身上带病,不比同窝的手足们强壮,是被父母淘汰的,送回去还是会被择出来等死。” 说罢便将那只小病燕拢入袖中,抬手推开房门。 屋里虽也简陋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案上陶罐里插着一枝雪樱,桌上粗瓷小碟里还放着切了一半的点心。 裴暄之薄薄一个躺在被中,一见他也并未有多么激动,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唤道:“父亲。” 未见他时倒还好,一见他如今的病容,裴寒舟还是不免心尖一揪,几步走到他病床前,俯身问道:“伤到了何处?” 裴暄之耷拉着眉眼说道:“不过是心口被那纸人击了一下,只是疼痛罢了,伤得并不重,不必担忧。” 裴寒舟撩袍坐到他床边,掐诀想要看看他如今的伤情。 可还未开口,裴暄之便说道:“方才封长老已为我查看过恢复情况,又输了不少灵力,您不必再耗费灵力了。您忽然到此,是为何故?” 裴寒舟还是掐诀,将灵力灌入他眉心查看情况,低声说到: “是你虞师兄的事,也听说你颜师姐剖取了心头血,你又染了风寒一直不好。” “哦。” 裴暄之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 若被父亲带回去,一路肯定会严加看管。 恐怕踏上天衍宗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关去闭关,去鬼市的事自然要横生许多变故。 因着这份并不怎么熟悉的关怀扰了他的计划,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没事,您还是尽早动身去明德宗看看虞师兄吧。” 裴寒舟散开指尖法诀,给他喂了一颗通体雪白的丹药, “北地冰雪消融,你颜师姐等一众外门弟子还要去北地辅助春耕,你这般跟着她令她劳心费力总不是办法,先跟我去明德宗,之后我会带你回天衍宗。” 他的语气是不容质辩的。 他担忧儿子如果还是时常生病,时间久了,总是会耽误宝盈修炼,几次三番恐怕也会渐渐消磨掉她的耐性。 他膝下只有这一个,自己又尚有余力,看顾照拂原本也是他为人父者该做的。 裴暄之侧首,目光掠过众人看着站在桌边的颜浣月,见她并无多少不舍,倒是一副浅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裴暄之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怨她此时的放松,她肯定是对他极为挂心,才会在此时有个可靠的人接手后,如此放松。 肯定是这样…… 等到姜氏之人听闻裴寒舟到此,着人来拜见时,只颜浣月留在房中帮裴暄之喂点心。 裴暄之蔫乎乎地靠在床头,砸吧了一口入口即化的糕点,轻声问道:“若是下个月……” 颜浣月瞬间头皮一紧,血脉微凉,将一块切好的糕点塞进他嘴里,说道:“还早着呢,先别提这个。” 裴暄之眨着濡湿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不可以提?” 颜浣月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点心,说道:“吃东西呢,别多话。” 裴暄之偏头躲过她递来的点心,虚弱地说道:“那我先不吃了,我想和你说话。” “若是不饿,那你就先休息吧。” 裴暄之病恹恹地笑了笑,“我想说我回去父亲肯定会让我闭关,听说有山中散修会在四月集梨花酿酒,若是我下个月能出来,我们就去天衍山涧看梨花雨雪好不好?。” 颜浣月原本以为他说的是另一桩事,没想到他压根没意识到他下个月最该担忧的是什么。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除却天衍宗所据之地,天衍群山中散修在山涧中收集梨花酿酒的事她小时候看过许多次,对此倒是兴趣不大,随意应承了一下,说道: “你若是去山涧看梨花也可以,不过,你成年的事,需给掌门说一声,省得他被蒙在鼓里,将你关得太久。” 裴暄之脸色变了变,蹙眉说道:“这种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好,你若能回来,我怎样都好,你若不愿回来,我就是不闭关,还不是生不如死?” 说着,他攥住她的衣袖,双眸漾着水色,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失控之后你受不住,我也不想看你受罪的……姐姐若不回来我也不会怨你。” “只是我若死了,你就将我炼成香料带在身边吧,如果将来遇到你喜欢的人,我还能帮你,不枉你曾帮过我。” 颜浣月被他那清淡又决绝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随手将手中的小碟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强行将他按回床上躺着,斥道: “简直胡言乱语……你病糊涂了,不知自己在口出什么狂言,先休息一会儿,吸收丹药之力好好恢复。” 裴暄之淡淡一笑,他说的确实不是真心话。 不过她记得下个月的事就好,多说无益,因而他倒也不多反驳,安安静静地躺着。 半晌,才蔫蔫地说道:“你们早早就回来了,对姜家的事并未多做讨论,看来那桩事与姜家并非直接牵连?” 颜浣月将此事同他讲了,又看着他苍白的嘴唇,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我想不通。” 裴暄之回望着她,唇边隐着轻浅的笑意, “我也不知昨夜我为何未曾被魇压,但是想来,那阵法是为人族而设,想魇住一个半妖,恐怕少布了一道术法。” 颜浣月说道:“也可能是你身上的长命锁……罢了,幸而那个横插一手的纸人杀意不浓。” 封长老给掌柜的一家搜魂时,她看到那个坐在栏杆上的纸人也只是魇住他们,像猫儿逮到耗子一般玩弄,并未真的下死手,言语之间倒有些驱邪扶正的意味。 玄降中人亦正亦邪,邪亦似正,正亦似邪,那纸人看着鬼气森森、诡异非常,却未必是个真邪物。 可是那个纸人到底在仁义客栈潜伏了多久,又逃往了何处,为何连天衍宗的人都没有找到它?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震得心口丝丝麻麻的痛意再度一层一层蔓延上来,他温声说道:“我下午想吃些清汤面。” 颜浣月替他盖好被子,应道:“我知道了,你休息吧,我陪着你。” “嗯……” 檐下燕子叽叽喳喳地叫了一会儿,又安静了下来。 一只小狗跑到门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又被燕子吸引,摇着尾巴看着檐上的燕子一家。 父母出去觅食,三只雏燕感到了威胁,窝在窝里不敢出声。 没一会儿“哒哒哒”地跑来一个小女童,蹲在小狗身边,一脸好奇地仰头看着窝里的小雏燕。 初次相逢,双方都很沉默。 许久,小女童茫然地说道:“一、二、三……还有一个呢?少一个呢……” 颜浣月也并未打扰他们,可又过了片刻,赵柴儿踢踏着不太合脚的鞋子远远走来, “小珠花,怎么跑到这里了呢?你奶奶寻你呢,走,我带你回去。” 颜浣月见裴暄之还睡着,便掐诀落下一道结界隔在床边。 小珠花一见赵柴儿,立即握住脑袋上两条梳得光顺的小辫子,迈着短腿儿边跑边倔强地喊道:“别想剪我的头发。” 赵柴儿乐道:“瞧你小气的,给哥哥剪三根就行,烧来问问吉凶。” 小珠花边跑边说道:“我只有两根头发,可没有第三个变卦,你早就把命输掉了,不要想剪我的头发。” 赵柴儿闻听此言,瞬间面色从苍白,春日的阳光里,亦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珠花抱起小狗躲在阴暗的角落,像个小兽一样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偷偷拿骰子问了许多遍了,怎么不敢求仙门的人帮你?” 赵柴儿脸色更白,“我分明只在心里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问这些……” 颜浣月闻言推门而出,笑眯眯地看着小珠花,一脸敬佩地说道:“好厉害的娃娃,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小珠花“哒哒哒”地跑到她身后,有些害羞地说道: “赵哥哥上午一直在向前堂的人打听避邪的法子,昨夜你们没到时,他讲过有人赌博输了命,被索命的事,他昨晚一个人摇骰子摇了好久,就是想摇出个满意的数儿,这会儿骰子不能让他满意,就又要薅我头发,这些加在一起,我要是猜不出来,就跟他一样傻了。” 颜浣月感叹于眼前这天地孕育的思维敏捷之人,提裙半蹲在她面前,问道:“那你知道他为何要你的头发吗?” 第75章 打赌 小珠花看看赵柴儿, 他面色发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不过却又恢复了以往吊儿郎当的神情,随口说道:“多冒昧啊, 原来是瞎猜的啊,我还以为见到什么能看清人生平所有事的神仙了呢。” 小珠花有些恼, 瘪着嘴说道:“明明不是瞎猜,我说的都是有根据的,就算是瞎猜, 也是你故意让我瞎猜的。” 赵柴儿瞥了一眼颜浣月, 又随口对小珠花糊弄道:“知道了,我的错, 我的错,再不剪你头发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颜浣月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说说吧,为何非要她的头发?” 赵柴儿自觉不是她的对手,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 解释道: “只不过是方才听你们仙门的人说稚子沾染尘世俗尘尚浅, 或许借助他们比别的手段更容易窥探一些天命……他们说了这只是虚假的传闻罢了, 可我这心里, 猫挠似的, 忍不住就想试试。” 颜浣月轻轻抚了抚小珠花的脑袋,在她肩上落下一道护身法诀,轻声说道:“去吧, 先去找你奶奶,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 小珠花抱着几次三番欲挣扎下地的小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颜浣月这才望向精瘦高挑的赵柴儿, 见其面色略黄,两只眼睛周围都渗着一层淡淡的黑紫色眼圈,看起来一脸疲惫倦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问道:“愁得睡不着觉?” 赵柴儿见她生得雪肤红唇,在阳光之下格外清晰耀眼,比之昨夜在客栈灯下初见时的朦胧意态,更多了真实的冲击。 好看的人谁都喜欢,他也不例外,所以她随口的一句问话,却还是让他禁不住有些脸热。 他仿佛瞬间变得很忙一样,无意识地挠了挠头,扯了扯衣摆,又整理了一下衣襟,说道: “昨夜睡得挺好……我昨夜没听到什么动静,你也没叫我,叫我的话,我会来帮忙的。” 颜浣月问道:“你当真同人赌输了命?” 赵柴儿闻言摆了摆手,笑道:“没有的事儿,不过是假的罢了,命真能输吗?” 说着又往她身边凑了凑,摆着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试探性地笑问道:“我跑了,难道还能杀得了我吗?” 颜浣月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如果是寻常人,倒还罢了,若不是……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只有你自己清楚,以你的债主的能力,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债主杀不杀得了你。” 她的眼睛分明清澈干净,毫无杂意,平静得就像两汪澄澈见底的湖水一般,可赵柴儿还是在某一个瞬间觉得她分明有些瘆人。 这种熟悉的压迫感带着巨大的威胁,像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顷刻间就可以折断他的脖颈,将他拖进不知有多深的深渊。 一点点单独相处时的绮念在倏忽之间无声地碎了一地。 赵柴儿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又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你如果有能力,就可以像小珠花一样看出你想知道的事。” 颜浣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意地将拂到腮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淡淡地说道: “若是不想说便罢了,只是奉劝你别再同天命打赌自欺欺人,将精力都耗费在卜问之事上了。” “你若真的害怕的话,不如先去给自己置办丧仪,省得临死前的时光只顾着害怕,一桩正事儿都没办成。” 赵柴儿张了张嘴,想生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颇为赞同地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个人之命个人握着,颜浣月没想到这种话他竟也不反驳,便也索性不再多问,转身往房门边走去。 身后赵柴儿追出两步,收起了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不决地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我是说是我一个朋友,不是我哦,他娶了个新妇,还没怎么样,总是在生病,你说他那新妇有没有可能有点儿邪乎?” 颜浣月顿了顿脚步,抬眸看了一眼房门,里面正躺着一个时常缠绵病榻的病患。 见她忽然站住也不转过身来,赵柴儿立即反应过来,一个劲儿地摆着手说道: “不是说你们,我是在说我的一个朋友,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其他的乐趣,就爱同人打赌。” 他的眼睛泛上了一层光彩,“你知道打赌的乐趣在哪里吗?就是对天命,或者说是对未知的窥探,得到了验证之后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满足与骄傲。” 颜浣月转过身来。 赵柴儿继续说道:“他也跟人赌骰子之类的东西,只是大多数赌博的人都只为了钱,而不是那种赢得未知的快乐,和对赢家真心实意的拜服。” “其实我朋友喜欢赌,任何赌注都可以,哪怕是一片树上随便折的叶子。直到一年前,他同人打了一个赌,赌的是正在新建的一处宅院会不会塌。” 颜浣月闻听此言有些无言以对,莫名其妙的,赌别人家新建的宅院会不会塌,真是吃饱了撑的。 赵柴儿陷入了回忆,眼神透过她不知看向了何处。 “我朋友虽爱打赌,但向来不爱赌这种事,可是当时聚在一起喝酒的几个人都在起哄,而那家建房子的,又是惯爱以次充好赚人便宜的奸商,大家平日没少被坑骗,也都想看他们家里出事……” “我朋友赌输了,因为他觉得最好的砖,最好的土,又是最好的匠人,很难把房子盖塌,可是打赌的当夜,那房子就塌了……房主一家去看新屋,全捂在里面,再没出来过……” 颜浣月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或许那房子原本就有些疏漏。” 赵柴儿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可是那天跟我朋友打赌的那个人,也就是那场打赌里认为房子会塌的赢家,没过几天就忽然变得没了魂儿一般,有天夜里跑到我朋友家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的带血的绣花鞋,痴痴傻傻地非要再赌一回……” “颜师姐……” 颜浣月回过头,半掩的小窗内传来裴暄之颇为痛苦的咳嗽声。 颜浣月疾步踏回房中,见他已自己爬起来半靠在床头边,床边的结界已被他解开了不知多久。 这种简单的结界她留的原本也是他知道的法诀,因此她但也并不过多惊讶,只是倒了一杯温水拿到他床边,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暄之薄唇轻抿,眉眼低垂,面色苍白如雪,一头黑发未束,披散在整洁的白色中衣上,平日淡漠疏离的容色也因此柔和了几分。 他坐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轻轻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按在心口,抬眸看着她,眼底细碎星辰颤颤巍巍,“这里好像有些疼,跳得太快了,会出问题的吧?” 屋外赵柴儿徘徊了一阵儿,踏上台阶想要进屋。 裴暄之按住颜浣月想要收回的手,有意无意地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甚是好奇地问道: “赵兄,敢问你们当日赌宅院坍塌的赌注是什么?” 院外需要进门的脚步声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颜浣月也安静了下来,侧首看向门外,任由他的心脏在她掌心下越来越剧烈地跳动着。 站在门外阶下赵柴儿沉默良久,他就知道不该说出来,总会有人能迅速抓住他想要轻轻带过的东西…… 第76章 输赢 赌注…… 下午时分渐渐西斜的夕阳下, 赵柴儿略有些失神地踏进房中。 颜浣月在他踏进房门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 裴暄之并未有不满的情绪,却是转过脸去,自顾自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后, 沉默着抬袖擦拭了一下眼尾溢出的泪珠。 颜浣月还未及问他情况,他就又转过头来看着恍恍惚惚踏入房中的赵柴儿, 似是对此事甚有几分热忱,声音沙哑地说道: “赵兄,我知你是个看着大大咧咧, 但内心十分细腻的人, 对世间诸事多有自己的见解,只是不太愿意与人多言罢了。” 赵柴儿惊讶地看着他, 仿佛看到了知己一般,“你……你怎么知道的?” 裴暄之苍白干裂的嘴唇无力地泛出一抹笑意, “当夜我们进店时你欲让房间于我们,想来,你还是个别人口中不学无术,但事实上却很有担当, 又颇有侠义之心的人, 只是无人去认真了解过你罢了。” 赵柴儿忽然感觉自己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做派, 好像在此刻变成了一张披在自己身上的假皮。 仿佛那个曾经在家乡不受重视、浪里浪荡的青年真的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涩内心、深沉思想, 在这个远离家乡的远方, 被一个初次相逢的外乡人一眼看透。 这种内心的震动是前所未有的。 赵柴儿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十指紧攥,就连不合脚的鞋里那十只脚指头, 也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迫切的目光带着发自内心的真切认同,瞪大双眼盯着裴暄之,更深重诚恳地问了一遍, “你……你怎么知道的?” 裴暄之以拳抵唇,艰难地咳了一阵。 赵柴儿已捧着一盏温水立在他病榻边,对颜浣月说道: “姑娘……夫人,你去忙你的事吧,我与裴兄还要说些正事。” 颜浣月见裴暄之两句话把赵柴儿说得对他很是信服,或许会将心里的那桩事说出来,便起身让他二人详谈,自己坐在南窗下理了理陶罐中的那支雪樱,静静地听着他们谈话。 裴暄之的目光随着她去了南窗边,又悄然收回,抬手轻轻推拒了赵柴儿递来的那盏温水,说道: “我知赵兄心如赤子,观赵兄面相,高额方鼻,甚有后福,只不过唇下有伤,破了这好面相,可是犯过口舌之祸……” 赵柴儿紧张地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坐在他床沿边,急切地倾身,只顾着说道:“裴兄!裴兄!” 他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裴暄之苍白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模为难与惋惜,叹息道: “此事本就难解,赵兄又想将此事藏在心中……世人孰无过错?你这样,不过也是在惩罚自己罢了,足见你是个不被人理解的有情有义之人,可是赵兄,你命中尚有大福在后,眼前横生之祸,若不好生解决,可是对往后辜负良多啊。” 赵柴儿从未遇到过这么懂自己的人,竟然能透过他懒散、怂包、好胡说的表面看到他内心的高尚与挣扎,他深以为裴暄之是最能慧眼识英雄的人。 况且他听说裴暄之还是天衍宗掌门之子,这定然像那些术士一样是个看运断命的高手。 后福…… 这个判定让内心不定,甚至一度放弃挣扎的赵柴儿眼中充满希望,对啊,谁不犯错呢?眼前的困难都不是困难,只要跃过去,就有令人期待的一切。 “裴兄,此事,你可要帮我啊。”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可是,天命难窥,你若不细说根由,我再推演,也难观其全貌,如何……” 赵柴儿紧张到喉咙干涩,无意识端起杯盏,将一杯水饮尽,让自己清醒了不少,这才认真地说道: “裴兄,这事我原本心中有愧,打算逃离家乡,到时是死是活,全看天意,所以我只看吉凶,不问解法,可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我……裴兄,一定要帮我!” 裴暄之说道:“我身体抱恙,或许无能为力,可是天衍宗众人在此,你为何要错过上天给你的机会呢?” 长久胆战心惊的赵柴儿心里有了后福的依仗,对生机的向往迅速汹涌而出,更是连那个所谓的“朋友”,都直接换成了自己。 “裴兄,你刚才问我们当时的赌注是什么……这该怎么说呢……” 赵柴儿吐了口气,眸光微微上瞟,当日情景仿佛还在昨天。 那几日,鸣玉城中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每日正午,都会往云来酒家用饭。 混迹在鸣玉城的混子闲汉们很快便注意到了这个貌若天仙的独身女子,跃跃欲试地打赌看谁先去与她搭话。 赵柴儿便是其中之一。 恰有一日这从来不与本地人多做交流的女子,竟主动同奸商方金银家的二公子搭话,问了许多当地的风土人情之事。 这便让一众藏在暗中觊觎已久的混子心生妒忌,往日里被方家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旧怨在众人中迅速燃起。 但没权没势的混子们在学堂时打先生、欺同窗,大都没念进去过几句书,少时好逞几分力气,等长大了也不过是无权无势人人可唾骂的街头老鼠罢了。 他们凑在一起,除了悄悄搞点事儿之外,也就能逞些嘴上的威风。 城尾小酒肆对方家一同乱骂后,忽有人提道: “那方金银家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俩臭钱吗?我娘从他家买的米,都掺着沙子呢,拿去退换,还说是我们自己搀来讹他们家的,狗东西,哥儿养的!骗钱盖新宅,怎么不去死呢!” 几个人中年岁最大的刘大河喝了一碗混酒,大声说道:“对,我赌他那新宅今晚就塌了,谁赌?赌输了就去跟那小姑娘帮对方提亲!” 赵柴儿喝得醉醺醺地,下意识反驳道:“怎么可能塌?那狗东西家里盖宅子可是请的长安的匠人。” “吁……” 周围人都在起哄。 刘大河一下子来了气,“嘭”地一声拍下酒碗,说道:“赌不赌?” 赵柴儿想着那姑娘的模样,心里麻痒不堪,恨不得现在就抱在怀里,于是醉眼惺忪地打了个嗝,说道: “赌就赌,所有人作证,明天天亮前,方家那新房子要是没事儿,你就给老子准备五十两聘礼,去跟那姑娘提亲,等我们成亲之后,要叫我们爷爷奶奶!” 刘大河一时激愤,站起来道:“好!要是你小子输了,你就给你爹我准备五十两聘礼去提亲,以后见了我们夫妻二人,要叫爷爷奶奶!” 两个加起来兜里凑不出五十个铜子儿的人,夸下如此海口,店里看账的账房看得笑得合不拢嘴。 账房原本也瞧不上方家的做派,于是凑热闹写了份文契,让他两按手印对赌。 赵柴儿被一顿起哄激得头脑充血,朱红的指印毫不犹豫地按下。 等被人从路边叫醒时,他正睡在方家的新宅附近,亲眼看到原本已基本盖好的宅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堆废墟。 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方家人都压在下面,死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以为还在梦中,心中那股恶气出了,可又开始后怕起来。 浑浑噩噩地跑回家去,噩梦连天地睡了整整两天,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再次清醒过来时,却听说刘大海要办亲事了,正是与那个姑娘。 他根本难以相信,凭他们这种混子闲汉,哪里能配上那样的姑娘? 可是他又亲眼看着姑娘的红绣鞋从破旧的花轿中伸出来,被风扬起的红盖头下,是姑娘宛若明玉般的脸颊。 在那一瞬,她艳丽的红唇微微勾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笑瞥了他一眼。 刘大河父母凑钱办的简单酒席上,赵柴儿被请到上座,刘大河感激涕零地举杯对他说道: “兄弟,没想你真的凑了五十两去帮我下聘,咱们以后,你拿我当爹,我拿你当兄弟,咱各论各的,这杯,我敬你!” 什么五十两?什么去下聘? 他听得毛骨悚然,这些根本就没做过,更何况他成日游手好闲没个正事儿,哪里来的五十两? 他想反驳,却被一群人灌酒,喜宴热热闹闹,他心里却越来越疑惑。 夜里跌跌撞撞回家时,身旁却伸来一双穿着红嫁衣的手,那手带着凉气,白得发蓝。 家中旧床平日翻身都吱吱乱响,堪称“永不寂寞”,那夜却争气地一声未吭,她冰凉的手抚上他眉心时,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朦胧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恍恍惚惚地问道:“你不是和那老小子成亲了吗?怎么跑到我床上了?” 她笑道:“你掘人坟墓盗了五十两来下聘,我只当是你要与我成婚呢,不过没关系,多了我不嫌弃。” 他口僵舌硬,浑浑噩噩地说道:“可我嫌弃……你们都成亲了,大河多少算我兄弟,我可不是那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可不想碰兄弟的娘子。” 她掐着他的下巴,说道:“可我却很喜欢兄弟相争呢。” 赵柴儿打了个嗝儿,骂道:“偷兄弟娘子的那种猪狗你都要?你可真不挑,那你喜不喜欢你与你姊妹、闺友和我同睡呢!” 她笑道:“睡?你也配?” 赵柴儿反驳道:“你都配,我为什么不配?” 夜越来越深,他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那夜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康复之后,听说刘大河也病了,可是他心中有愧,没敢去见刘大河。 路上遇见过她几次,她都默默地看着他发笑,好像他是她的一块小点心,哪天开心了,一口吃掉,真正的破皮折骨,生吞活剥。 原本很喜欢的人,忽然变得极为渗人,赵柴儿为壮胆,骂过她几句。 可是没过几天,就听说她死了,掉进河里淹死的。 赵柴儿亲自去看过,捞起来时,缠她腿上的水草还没清理干净,脚上还穿着新婚时的红绣鞋。 她初到此地,与人无冤无仇,是不是因为他骂她的话? 他有些后悔,悄悄给她烧了几回纸钱。 直到前不久,刘大河连夜拿着一只带血的绣花鞋闯到他家中,憨憨傻傻地要重新赌一场。 他被那癫子缠得头疼,却因心中藏着的事儿多有宽容,问道:“赌什么?” 刘大河双眼大睁,不知多久没有睡过,眼里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一般勒着眼球,疯疯癫癫地说道: “赌我娘子死了没死,输了的,赔一条命,我赌她没死,哈哈哈哈哈哈。” 这痴心的汉子,竟因这疯傻了。 赵柴儿安慰道:“她死了的,大河哥,我送你回去吧。” 没想到刘大河却拍着手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输了,你输了,她会找你的。” 他原本没把这当回事儿,可是刘大河突然去世,连父母也死了。 有一天夜里,赵柴儿走在街上时,竟又看到她站在街角幽暗的墙角下,看着他发笑。 “所以我就跑了,她肯定死了,我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她坟上也从来没有什么被挖掘的痕迹……她肯定是从哪里爬出来了的,不满我们当日拿她当赌注……” 赵柴儿嘴唇发青,收回目光看着裴暄之,说道:“裴兄,你说她是不是很邪乎?”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你们拿她当赌注。” “是……可实际谁也没想着真能成。” 裴暄之默了默,说道:“倒是个玩心大的,耍着你们玩了这么久。” 赵柴儿说道:“你是说她真的不是鬼?” 颜浣月说道:“不知那方家人的宅院,是如何塌的。” 裴暄之看了她一眼,又对赵柴儿说道: “此事你只管与前堂那些天衍宗弟子说明,总有想去一探究竟的,封长老你见过,他见多识广,会做好安排的,赵兄倒不必太过担忧。” 正说话间,裴寒舟并封烨、许逢秋走进房中,一见赵柴儿坐在裴暄之床边,也不知他们是何事这般熟悉的。 裴暄之将赵柴儿的事陈述了一遍,赵柴儿激动地跪在裴寒舟身前,拱手道:“裴掌门……您务必要帮我啊。” 裴寒舟轻轻抬手,跪在地上的赵柴儿便忽地站了起来。 裴寒舟回首对封烨说道:“封师兄,安排一内门弟子带一外门弟子先去一探,若能解决当下解决,若解决不了,不必硬拼,传信回师门,或寻临近宗门求助。” 封烨回道:“是。” 说罢便领着赵柴儿出去,将事情安排给了内门的薛景年,与外门弟子中最为出色的慕华戈。 着急燎火跟着封烨一同出门的许逢秋瞥见院中角落里逗着一只小狗玩的小丫头,忽然停住了脚步。 房间内,裴暄之问道:“姜家的事……” 裴寒舟说道:“姜氏家主处理得很干净,不必多问了,好好歇息。” 又对颜浣月说道:“宝盈,明日你便去北地,暄郎暂时由我来照看。” 颜浣月起身道:“是。” 许逢秋心里急得冒火,要先去明德宗看虞照,裴寒舟需得裴暄之恢复几分,明日出发。 夜里访客皆散,这里沐浴不方便,颜浣月掐了两道清洁法决后将裴暄之和自己都清洁干净。 而后便盘膝在床尾打坐,将裴寒舟所给五行甘露吸食了大半。 一时房中清风缭绕,草木清香盈盈不绝。 裴暄之靠在床头翻着书,书页被清风翻动。 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裹了裹被子,再没发出声音打扰她。 待到月上中天,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已是神清气爽,灵台比以往透彻通明了许多,体内先天灵气蕴着这最纯正的天地灵地,静静地淌过她的灵脉。 灵海之内可蕴灵气,比以往又多了几息。 内观之时,先天灵气少有混乱,所吸纳五行灵气的多少比以往均衡了许多。 “颜师姐?” 她侧首看向裴暄之,却见他指了指一旁的软枕,说道:“我身后垫的软枕不够,有些硌,帮我再放一只吧。” 颜浣月起身半跪在他身边,一手半搂着他的肩将他扶起,一手将软枕垫在他身后。 半散的长发拂过他的脸颊,在他心底撩起一片涟漪。 裴暄之悄无声息地仰头,偷偷嗅着她乌发间的清香,她耳畔莹润的小珍珠耳坠一下一下擦在他的薄唇上。 他眼底几乎化成了一片水,压抑着呼吸的频率,微微启唇,想要含住那暗中撩人的小珍珠。 可是颜浣月将他安置好后直起身来,眉眼清净地看着他,说道:“今日与赵柴儿说话时,不知你何时通晓观气之术,竟能看出他有后福。” 裴暄之靠在软枕上,直愣愣地看着她。 情潮之后,金雾总以为她是愿意随时与它们交融的。 感受过极致的快意后,骨血里的贪欲不断滋生,神魂深处,得不到满足的金雾时常在亢奋过后,就会开始猛烈地报复着他。 他十指紧攥,克制着神魂深处仍还亢奋地想要爬出来的金雾,淡淡地垂眸说道:“人们大都会相信自己有后福,尤其是当前不顺的。” 颜浣月说道:“哦?看来观气断命之说,虽是骗术,背后却也有许多看人的依据。” 裴暄之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金雾开始不满于他的无所作为,互相扭曲撕打了起来。 颜浣月说道:“早些歇息,这书等康复了再看也来得及。” 裴暄之握着书卷,耷拉着脑袋,轻声说道:“明日……等下次再见时,我定然不再死生只在旦夕之间。” 颜浣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现在也不是。” “我知道……” 裴暄之抬眸深深地看着她。 几百年也不多是旦夕之间,他已得到了哭灵刃,只要再得到千岁子,任她修行到千岁万年,他也能陪着她…… 果然只要不陪着病人乘灵驹马车行路,到北地的时间就快了许多,三四日之间已落在了溪川古城。 时值北地冰雪消融,春华正放。 一望无际的原野间,灵力不算雄厚的外门弟子们,为了不太过消耗灵力,一人御剑拖犁,一人踏在犁上,来回穿梭间,已是将地翻了两遍。 欲抵御天堑以北的魔族,尽量使人族不受饥馁拖累,得以更好地养育出更多身负灵根者,也是重中之重。 是以,比同族吸食了更多天地灵气的灵修之人更需对此做出贡献。 每年耕种时节,各宗门大都会在辖内辅助耕种。 农人耗费多日的事,他们基本两日内就可将一方土地全部种完,平白省了不少人力。 宗门管理灵植者也会配备灵药助粮食生长,翻地时接续御剑撒过就是。 昨日他们到溪川时,往日带队春耕的问世堂慕华辞,也就是慕华戈的兄长,已等在当地。 今日下午,他就带着前来的外门弟子和几个内门自愿前来的内门弟子,将溪川一地的春耕办完了。 当地农人争相款待这些年轻人,慕华戈便带着众人连夜逃往横宿去耕种。 颜浣月出门晚了一些,被当地农人围住,非要她去用饭,她许久才得以脱身。 等她伴着月色御剑飞过横宿半空时,看到一盏青灯在夜色下莹莹如玉。 她压下剑首沉降了一段距离,在青灯光影中,竟然看到本该跟着薛景年和慕华戈的赵柴儿,被两个人抬在滑竿小轿上,正绕着横宿城外的山路往上走。 第77章 围杀 颜浣月掐诀掩住气息。 飞旋至滑竿小轿后不远处的树林间穿梭而过, 初春才过,树林不算繁茂。 她衣袖飘展,像一缕清风一般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三个人。 小轿上的赵柴儿抱着一盏青灯, 像一个泥塑的人像一般僵硬地坐着。 偶尔一个颠簸,倒先将他猛地颠起, 又重重地落下。 颜浣月隐在树影下,逐渐跟进,时而飒飒风声传林而过, 山道难行, 却也未曾听到那抬滑竿小轿的二人呼吸略重几分。 赵柴儿虽是个精瘦之人,可用这两根竹竿抬起来也绝对不是个轻松的事儿, 这二人脚步沉稳,未有一丝浮乱。 颜浣月试着掐起手印变幻感灵诀探查抬轿二人的气息, 感灵诀却像是小小的石子落入深潭之中,看不清全貌,也探不到气息。 那这就更不简单了。 此事突然,看着也蹊跷, 她并不清楚其后的任何信息, 何况还是在北地, 天衍宗辖地最边沿处, 若是无事还好…… 她立即拿出一张传音符, 将此地位置传给慕华辞后,继续不近不远地跟着前面那三个人。 山道越行越偏,遮云蔽月的古木山林下风声皆寂, 连一条小径都没有。 抬轿的二人却踩着厚厚的枯枝败叶稳健地向前行进。 那二人再行了约摸有一盏茶的时间,前方漆黑一片的山坳密林中,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 那二人也同时停下来脚步。 颜浣月立即向后退了一段距离,收了长剑,像一缕薄纱一般轻轻落在一颗枝干繁多的古树之上。 “抬过来。” 黑黢黢的山坳下有人说道:“扔下来,我们接着。” 于是抬轿的二人也不管轿上的赵柴儿,直接抡起竹竿,连人带轿一起扔进黑暗之中。 赵柴儿怀里那盏青灯像一只萤火虫一般,“咻”地一下滑过一道微光,又瞬间被山林吞没,再没了声息。 那两个抬轿人也紧随其后,飞落山坳之中。 颜浣月在夜风中等了片刻,许久,仍是毫无动静。 她正要凑近看看,黑暗之中,一阵破风之声直奔她而来,她猛然向后一坠跌下古木,手中横刀一斩,一道刀风顺着袭击的源头杀去。 “咚”地一声,一支短箭深深地钉入了她方才所在的位置,片刻之后,她又听到有人闷哼一声,想来她那一刀多少出其不意,剐到点儿肉。 颜浣月还未落地便绕到山坳处虚晃了一圈,又迅速调转方向,循着新鲜而细微的血腥气遁入古林。 快接近血腥气时,她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飘在一颗树后,左手掐诀,右手持刀,又将横刀刀身架在左手臂弯处静静等待着。 那血腥气越来越近,待刚刚冲过这棵大树时,却被人从身后用利刃抵住脖颈。 “虞十六郎,好久不见。” 虞意颈上寒刃侵身,他立在原地,紧紧握住一把弓弩,冷笑道:“颜浣月,鬼鬼祟祟地跟着人,就该有被偷袭的准备。” 颜浣月将刀刃向前滑了一下,一道血迹从虞意颈间渗出,“既然偷袭别人,你也该做好身死荒林的准备。” 虞意镇定地说道:“我不记得你有这般修为。” 虞意本是虞照的族弟,其父是虞寄松的同族堂弟,名唤虞寄书。 虞意的亲姐姐虞念出生时略有些头大肢短,生长得比同龄孩子慢许多,渐渐也发现有些软骨之症。 虞寄松曾答应将族中留传的灵修宝药拓脉丹给虞念治病,虞寄书也为了能拿拓脉丹给女儿治病,几次三番差点为虞寄松丧命。 可到头来虞寄松却像是忘了以前的承诺一般,将拓脉丹用在了虞照身上,也正因此耽搁的虞念的病症。 后来虞寄书夫妇再寻什么丹方妙药也无力回天,到如今,虞念还是个长不大的侏儒身样。 这也是她在前世去了云京之后才知道的事。 此前虞家来天衍宗给虞照送东西,大多时候都是虞意带着人送来的。 偏偏虞照还喜欢问他“小虞念如何了?”“小虞念上次说想要一只镶宝金钏,我寻到了,你给她带回去。” 可其实,虞念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虞意听到这种话后往往一声不吭,可颜浣月略长大一些后,却能感受到他那压抑着的恼意。 她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虞照知道虞意的这种恼意,可虞照还是喜欢这样在所有人面前表现他的温和与仁厚。 小时候她不知道这件事,还曾问过虞意,“虞师兄好像很想小虞念,那你何时将小虞念带来天衍宗逛逛呢?” 虞意冷笑一声,趁着虞照不在她身边,一把将她推下长阶。 之前,虞意到天衍宗总是来了又走,很少与人交谈,颜浣月虽然见过他,却也很少与他说话。 不过这会儿,她却没有同他闲谈叙旧的兴致。 认出是她却还是选择放冷箭,她不觉得有必要对此人手下留情。 她双眸微寒,手下力道一沉,猛然持刀向后一滑。 虞意却瞬间向一侧倒下,几步踏叶掠风,翻身与她扯开一段距离。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颈上的伤,触手一片湿热蛰痛,他的脸色不禁阴沉了下来,带着怒意说道: “颜浣月,你当真是越长大,越生一副蛇蝎心肠,真是我十二哥的天生良配,你们不成婚,当真是世间一大憾事啊。” 颜浣月横刀护于身前,冷笑道:“你不敢犯他,却来欺我,暗箭伤人,倒是义正严词,不愧是你十二哥的好弟弟。” 虞意面色微凉,端起手中弓弩,单手结印,对着颜浣月连放几箭,一连轰断数颗古木。 颜浣月凌空一跃,执横刀数道刀风劈空斩下,逼得虞意连连后退。 荒山古林,杀人妙地,二人招招厮缠,下的都是死手。 颜浣月忧心山坳下的那些人,想速战速决。 躲过贴耳飞过的一支短箭后,她将周身里力聚于横刀寒刃上,踏着几支短箭向前冲去,瞬息之间将刀刃刺入虞意眉心。 只是尚未刺深,就被一道强大的威压拂开,震落于枯枝败叶间。 心脉一阵动荡,她反手将横刀插入土地,借势翻飞而起,一息间纵身飞落百步之外的树梢上。 “好凌厉狠绝的刀法!” 山坳之下,飞上来数个持弩之人,其中一人揽住摇摇欲坠的虞意,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低声吩咐道:“围杀。” 颜浣月立即转身御剑而去,绕着一片古木左右扭曲穿行。 身后数道带着灵力的短箭追来,她双手飞快结印,心中默念法诀,返身一击,暗金法印如一面虚无缥缈的轻纱拂上无数箭矢,那些箭矢生生调转方向直向来处杀去。 一阵树木暴裂之声从身后传来。 她不好直上夜空,恐靶子太过明显,只能在乱木中乱绕。 忽地几道风声自她前方杀来,她刚一避让,就被一道灵力砸中,重重摔落在地。 一个年轻女子单手掐青焰法诀静静地飘于半空。 她俯视着颜浣月并未多说一句话,抬手轻轻一点,一阵草木清香在古林中炸开,数根巨藤自地底钻出,绞住颜浣月的四肢和脖颈,猛然向五个方向扯去。 颜浣月双手掐诀,手中横刀飞出,劈开五根巨藤。 她翻身踏着长剑掠空而起,身前巨藤结网,大网遮天向她倒扣而下。 那女子衣摆蹁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十指微微勾连,巨藤生出毒刺,流着浓绿的汁液逐渐勒紧大网之下的人。 颜浣月迅速结起结界,那毒刺却勒在结界之外,越来越近,灵力不断冲击结界,只等她力竭无法维持结界之时。 月下一道流影滑过,颜浣月骤然睁大双眼。 凉风袭来,那女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剑刺穿手臂。 “呦呵,天衍宗的地界儿也有找事儿的,您可当真是给我开了眼了。” 慕华辞飘在空中,一手执剑,一手挠了挠头,很稀罕地看着那女子因负伤而格外愤怒的双眼,“啧啧,我跟你说,至少得赔我师妹,这个数……” 说着将挠头的那只手在空中摆了摆,摆了个“八”的手势,“八百两,并两颗上品灵石,凑个十全十美,你看这事儿能同意不?” 那女子秀眉微拧,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轻轻抬手,指尖法诀缭绕。 慕华辞瞬息间闪到她面前,一剑挑起她那只掐诀的手,她指尖的法诀也被悄然湮灭。 慕华辞疑惑地说道:“我说,你伤人,让你赔钱还不乐意,怎么?非要赔命是不是?” 说着轻轻拈着那女子的衣袖边沿向一旁一甩,那女子猛地飞出去,砸断了一棵矮树。 她灵力一消,颜浣月凝力震碎藤网,说道:“慕师兄,是虞氏的弓弩队。” 慕华辞负手看向不远处幽暗的古林,扬声说道:“既然是虞家的人,何必躲躲藏藏?” “误会!误会啊!”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几盏昏黄的灯笼,几道人影匆匆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瘦小低矮的女子。 她身旁,跟着眉心被颜浣月竖着开了一条天眼的虞意。 那矮矮瘦瘦的女子远远地向慕华辞拱手行礼,又一躬身,道:“原来是天衍宗弟子,在下云京虞念,此事实在是我等误会了,还以为是那祸害人的狐妖,如此,倒是不打不相识啊。” 地上被慕华辞打落的女子悄无声息地退到众人之后。 慕华辞侧首看了一眼立在她身旁的颜浣月,张嘴无声地问道:“那天眼你开的?” 颜浣月点了点头。 慕华辞惊讶道:“你可以啊,他周身灵力明显略高于你,你这天眼给开得,多端正的。” 颜浣月有些无言以对,随口说道:“也就还行吧,不过他方才认出了我,还放冷箭” 颜浣月话音未落,虞念就凉凉地说道:“虞意,去给那位道友道歉!” 虞意才揩干净眉心的血,闻听此言竟也一点不多辩解,直接冲颜浣月一礼,道:“颜道友,是我的错,是我……隐瞒了你是谁。” 颜浣月无声一笑,若非慕师兄前来,她今夜就算是逃开了,也得脱一层皮。 可如今她毫发无伤,虞意却被开了天眼,虞氏想要将此事抹过…… 慕华辞率先伸出之前的那个手势,说道:“道歉什么的,不顶用,你们无礼伤人在先,若是想平事儿,八百两,并两颗上品灵石。” 虞念还没有虞意腿长的身高,却自有一身沉稳谦厚之气,其周身气质,比她身后众多身量正常的人还要威严许多。 她含笑说道:“自然,自然,教习,按这位道友说的,奉上道歉之礼。” 方才那个吩咐众人围杀颜浣月的男子将几张银票与两颗灵石捧到颜浣月面前,说道: “小道友,在下方才只知有人伤了小少主,却不知是天衍宗之人,原不该下令围杀,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颜浣月抬手拢下那些财物,随手分给慕华辞一半,慕华辞毫不推辞,眉开眼笑地收了,拢进他那洗得发白的衣袖中。 颜浣月随口说道:“虽然虞师兄陈病榻上,可虞氏少主……何时成了虞意啊?” 虞意眉心一蹙,却当下眉心一痛,他下意识捂着眉心,面色狰狞地说道: “颜浣月,你对十二哥当真情长,听说你为他剖取心头血,可那又如何?你还不是得守着裴家那个病秧子!久病之人心中必然扭曲,你们……” 说着说着,他猛地住了嘴,看了眼虞念的神情,彻底息了声。 慕华辞挑眉说道:“吵架跑到天衍宗来吵了?力气这么大,明天去把横宿城的地都给种了行不行?你们跑到天衍辖地边沿来做什么?” 虞念小手一拱,道:“二位莫气,我这弟弟向来暴躁一些,今夜之后我会罚他的,我等到此,也是为了来找一个吸食人生气的狐妖。” 颜浣月说道:“你们方才抬上来那青年,原该与我天衍宗弟子薛景年、慕华戈同行,又为何会在你们手上?” 慕华辞一时站直了身子。 虞念了然道:“原来你是为此才追到这里的,他没事,不过是被放在阵眼寻那狐妖的藏身地,至于你说的那两位同门在哪儿,不如我们一同下去问问那男子。” 慕华辞一步踏出一段极远的距离,不消片刻就已跳入山坳。 颜浣月紧随其后。 等到了山坳下了,果然见一方符篆大阵列在山坳正中,银绳在林间盘绕出天宿方位,一枚玉环时走时停,正游移在银绳之间。 法阵正中的位置,赵柴儿抱着盏青灯呆呆地坐着。 虞氏众人落在身后,颜浣月回首问道:“他怎么了?” 虞念解释道:“那狐妖修为不低,玩心很大,喜欢凑热闹,借事杀了不少人,我们闻讯跟了她一段时日,知道她在鸣玉城害过人,可前段日子她又出现在鸣玉城,就是跟着他的。” “我们还未接近,那狐妖就逃了,约摸就在附近,她不敢离天衍宗太近,便躲进了这山坳中。” 她又指了指赵柴儿,“这男子被狐妖吸了两口生气,我们用阵法围住了这山坳,又用他来寻狐妖,不过这男子胆子不大,怕吓丢了他的魂,是以暂时封住了他的五感。” 说着抬手一挥,阵眼中的赵柴儿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想要原地跳起,却被阵法牢牢压住。 一阵尖叫划破夜空。 颜浣月借过虞氏一盏灯,走到法阵边沿,说道:“赵兄,暂时无事,先别害怕,我的两位师弟呢?” 赵柴儿一见她便涕泗横流,念叨了许久自己所受的委屈,才说道: “薛景年和慕华戈,他们说是抓到了魔种,又循着气息去找有没有其他魔种去了,我们都以为她是魔种,哪知道他们走了之后,她又凭空冒出来索我命了啊!还说把我留到这个时候,就是要把我养肥了带到鬼市上去换洗脚粉!要将我贱卖!” 颜浣月回首看向慕华辞,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鬼市…… 她收回目光,寂静的山坳之中,月光疏疏落落。 月色如水,流淌在来人雪色绣金衣袖上,寂静的街巷中,只有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偶尔一阵咳嗽声,孱弱到都激不起狗吠鸡鸣。 他颠颠簸簸地走到一处穷巷尽头,数缕拖在空中的金雾畏畏缩缩地爬进他的衣摆,埋着脑袋卷在他脚腕上,不停颤抖着。 他回身看着跟上来的三个男子,苍白虚弱的脸上带着莫名的清傲孤高,在皎洁的月光下越发明耀夺目。 他一手扶着墙,无望又愤恨地说道:“我孤身到此,无依无靠,亦未曾伤人,你们何以对我穷追不舍?” 其中一男子笑道:“无依无靠,那是最好了,你别反抗,我们不想弄破你那身白白净净的好皮。” 说着抛出一条沾着黄符的绳子,轻易就将他拦腰套住,迅速套上麻袋,三人一同将他扛起。 有一人心满意足地说道:“他真的好香啊……妖族近年颇为重用魅妖一族,这么绝品的魅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今晚竟这么走运碰见了一个,这若是卖到鬼市上,不知能换多少好东西,嘿嘿……” 一阵夜风吹过,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箫鼓琴瑟,不知谁人闲情逸致,赏月听曲。 黑暗的麻袋中,正在被讨论的少年轻轻勾了勾唇角…… 第78章 流沙 幽暗的山坳中, 老木古林被青灯拢在一片莹莹青影中。 银绳上的玉环彻底停了下来,指向西北方位。 身材矮小的虞念略一抬手,虞意带着一众持法弩者自她身后散开, 悄无声息地洒入林中,往西北进发。 颜浣月再看了一眼那银绳盘结的阵法, 往东南方向看了一眼。 慕华辞双手环抱,轻声问道:“我听说过你,虞氏的三才之地是你从薛元年手上夺回来的。” 虞念摆了摆短短的手, 谦逊地说道:“并非我一人之功, 盖因虞氏一族在我身后,此事也是薛氏大度, 体恤我家中长辈挂念此事。” 慕华辞“噗嗤”一笑,侧首对颜浣月说道:“颜师妹, 她说薛家大度。” 颜浣月在长安时,薛元年为了咸阳及咸阳以西之地,不仅阴了苏家一招,还曾找过裴暄之, 试图挑动他以裴氏子弟之名, 要回咸阳大阵, 并交给薛家帮他代管。 其中每年欲奉还裴暄之的宝器钱财, 不知许诺许了多少。 薛家怎么会真的心甘情愿把三才之地还给虞氏。 慕华辞继续说道:“颜师妹, 若非当年薛元年尚有些轻视他人之心,被智计过人的虞道友牵着鼻子遛,也不会拿三才地当了学费, 你以后,也不可以轻视任何人。” 虞念向他掐诀一礼,道:“道友谬赞了, 天下之事不过是天下人轮番代管,失之得之,皆顺天理,本是寻常,只要能用好管好,也不必非说谁过于谁。” 说着看向颜浣月,笑问道:“你识得此阵法?” 颜浣月曾见裴暄之画过此阵,因而说道:“见过,不知两位虞道友为何会亲自赶到此地来抓拿此妖?” 虞念随口说道:“原本只是家臣捉拿她,可她盗走了家主令我等护送去明德宗给十二弟治病的药,我和弟弟心中担忧,是以前来。” 颜浣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原来实际上虞寄书和虞寄松两家那么和谐吗? 没过一会儿,一群人自东南方向锁回了一个橙衣女子,女子右胸处中了一箭。 那女子生得美貌,似乎身上的伤也并不重,一见他们,只是笑吟吟地说道:“声东击西,耍得不错,矮侏儒,不过就是拿了你一瓶益气丹罢了,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 走在她身后的虞意闻言,面色阴沉如铁,飞起一脚踹向她后背,将她踹得扑倒在地。 虞意一脚踩住她的背,薅着她的长发一把扯起她的脑袋,一支冷箭抵住她的唇,冷笑道: “再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说,十瓶益气丹,五箱凝肤散,十瓶安魂丸,五百一十颗上品灵石,五颗定神丹,都被你藏到何处了!” 颜浣月不禁暗暗咋舌,虞寄松真是舍得,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竟不要钱似地往虞照身上砸。 真是暴殄天物。 不过,这虞念虞意两姐弟,倒真是有点意思。 这其中多少亏空,都被他们算到这狐妖头上,怪不得如此兴师动众…… 不知道方才出手那么大方,那两颗上品灵石,是不是原本也是该拿去给虞照治病的。 饱尝家族资源倾斜便利的虞照被她一废,虞家内部果真翻起了不小的风浪。 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也或许一直都是蠢蠢欲动、暗潮汹涌。 以后在这帮兄弟姐妹手底下仰人鼻息,不知虞照那般高傲的性情,会作何感想? 真是令人期待。 那狐妖也是一懵,却迅速反应过来。 她凉凉一笑,轻轻舔了一下虞意的短箭,媚眼如丝,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含笑说道: “小公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乖乖听你的话,需要对账时,你让我说什么,我就乖乖说什么,绝不会忤逆你。” 虞意没见过这种场面,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无助地看向阿姐,手中的短箭从她唇边慌张地撤了几分。 又忽然反应过来都在看着他,被如此当众调戏,不禁强压羞恼,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镇定地说道: “什么叫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那些东西不在你身上,可是也卖给了要去鬼市交易之人?” 狐妖轻轻一笑,“可以是狐妖把你们的东西卖去了鬼市,不过你们最好不要伤我性命,否则妖族衡正院内,你们不好回话。” “原来还是妖族逃犯,难怪嘴里没有实话,”虞念直接对狐妖定了性,干脆利落地吩咐道:“带回去关押起来。” 虞意立即弹出老远,将狐妖交给了众侍从。 虞念向慕华辞和颜浣月一礼,道:“多有得罪,我等失职恐家主责问,或许还要赶往鬼市追回十二弟的救命药,就不在此多留了。” 慕华辞掐诀回礼道:“既然事急,我等就不多挽留了,事关虞师弟,你们若是有需要,尽可传信至天衍宗。” 虞念说道:“多谢。” 而后一众人收了阵法,带着赵柴儿和狐妖先行离去。 冷风渗人,颜浣月问道:“慕师兄,时隔多年,此番鬼市重开,问世堂可有任务?” 慕华辞说道:“掌门真人临走前安排过,鬼市的任务分配由显卿师兄主持,或许会安排一些得力的弟子潜入鬼市捉拿幕后承办者,其中上报到问世堂需要救回的人,或者找回的物品,会分派到其他弟子头上,你若想去,这也是个试炼的机会。” 广阔无垠的沙漠之中,白天还是暖阳照彻,一片晴空。 到了夜晚逐渐转变成孤月高悬,星河浩瀚,寒风呼啸。 小小的帐篷里,横躺着四个人。 一阵悉悉索索声,忽有人点起灯火,悄声说道:“老三,你干什么呢?” 被唤作老三的人攥着身旁人冰凉的衣袖,烦躁地回道:“大哥,走了几天了,我快憋疯了,他身上好香,我真的忍不住了!” 老大爬起来,伸手越过老二,一巴掌拍在老三脑袋上,斥道:“你是不是憋疯了,他可是个男魅妖!” 老三恼然道:“大哥,你是不是太单纯了?你以为之前那些男的买男狐或魅妖回去真是只为炼丹吗?我试试不行吗?” 紧挨在老三身边的老二迅速往一旁一躲,生怕被老三惦记上,一脸厌恶地说道:“滚一边去,恶心!” 老三爬起来嗤笑道:“你以为我不挑吗?你那丑样子谁能瞧得上?” 又急迫地求道:“大哥,你就让我跟他试一试,反正都是要卖的,那些女的咱们能玩,这回就不能先便宜我吗?” 老二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裳,一脸玩味地说道:“你做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老三梗着脖子说道:“当然是上面的。” 老二笑骂道:“去你大爷的,装什么装,男魅妖的能耐可是能玩死你的,想当下面的享受就是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老三解着腰带骂道:“关你屁事,你们出去一会儿。” 老大仍是一脸震惊,被老二半拉半拽地出去了,老二不忘嘱咐道:“他看着有些虚弱,你别把他耗狠了,小心那些买家怕他没力气,卖不出好价钱。” “我知道。” 等二人出去后,老三迅速扒了外衣躺在薄褥上,扯了扯手中的绳结,将躺在帐篷角落里的他拖了过来。 昏暗的灯火中,他爬起来坐在老三身边。 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眸中总是雾气潺潺,清冷苍白的脸上镀着一层朦胧的微光,漂亮得像高不可攀的仙灵。 老三初见他那夜就很是惊艳,这一路早就因他心痒难耐。 忍了这么许久,这会儿恨不得四肢并用死死地绞缠住他,让他发挥魅妖能力,彻底地占有自己,好生共赴极乐。 他太清俊漂亮了,就是在魅妖中也是最上乘的。 老三忍不住抬手想碰一碰他的脸颊,他略一侧首,躲过了那只甲缝里沾着沙子的手。 老三未能得手,不禁冷笑道:“你们这一族原本是贱物,你好好伺候我,我或许能给你找个好下家……” 又实在稀罕他,此时二人共处,老三不由自主地哄道:“若是你愿意跟着我,我肯定不会让人伤你,上来,看看你能对我使出多少能耐,若做得好,一会儿我给你吃点东西,以后你就不用挨饿了。” 他懵懂胆怯的神色渐渐漫上一层讥讽,“原想借着你们避过宗门的人,留你们的狗命到鬼市,可惜……太过不知好歹了。” 拴在他腰间的绳子和符篆悄然脱落,老三猛然睁大双眼,还未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迅速枯竭,又忽地暴涨,“嘭”地一声,血泥溅得到处都是。 他拈着一张符篆挡开血肉,腕间的黑玉镯微微泛着光芒。 血腥气漫出帐篷,帐外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拔出长剑,缓缓靠近。 还未走到帐篷边,就被一阵巨大的力道吸进帐篷中,黑玉镯光芒渐盛,两道魂体挤出身躯钻进了玉镯之中被吞吃干净。 地上留下两副完整的身躯。 他走到二人身前,背后爬出的金雾浮在上空观摩着老大、老二的模样。 又探下两缕金雾吸取了他们的气息,而后悉悉索索地爬回他脸上身上,将他包裹成一个金烟缭绕的雾茧。 不几时,金雾安静了下来,一个兼容了老大老二长相、体态与气息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星空仍旧沉寂如海,沙漠中夜风凛冽。 他披上一件旧斗篷,咳嗽了两声,独自闲庭信步般走进夜色之中。 身后一阵流沙蛹动,悄无声息地将帐篷整个吞噬。 第79章 四象之境 鬼市, 位于人族、妖族交界的四象之境,原本是乱魔时期的产物。 彼时秩序混乱,人族妖族中的寻常者, 或修为低微者,皆有朝不保夕之恐慌。 为求自保, 便出现了可以买卖在魔族肆虐时得以反击或者保命之物的交易之地。 最初原本是由巡天司开启,提供流转符篆、宝器的地方,后来却有暗中势力仿制此道, 宣扬可提供更多保命之法。 此后巡天司、各大宗门、世家、妖族正道, 被魔族牵制,如天地长鞭, 自南往北,横荡中洲, 将魔族驱往北地滕州,又启动天堑大阵,暂以隔绝。 但在此期间,宗门弟子死伤无数, 对交易之地管辖渐松, 致使鬼市横行一时。 魔族北逃之际, 虽无暇大范围屠人, 然百姓人人自危, 到鬼市贩儿卖女者亦算寻常。 一些邪诡妖异也借此收罗人命、侍童以及有天赋的弟子。 人族妖族散修之中的邪道之流,乃至邪之又正,正之似邪的玄降一系, 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暗中繁盛壮大的。 那时他们暗中勾连,多少存着宗门、世家屠魔之后,天下太平, 宗门、世家、妖域正法凋敝,彼可为稳坐棋盘一方执子,蓄力一战,取而代之的想法。 可惜天堑的存在,魔族随时有反攻的可能,令他们不好立即背刺。 而今人、妖两族恢复生息,宗门、世家日益繁盛,巡天司改制,更是少有邪道执棋的机会。 邪道内部纷争巨大,越加心浮气躁,鬼市,也连当初收罗门人的初心都改了,变成各种见不得光交易的场所。 颜浣月其实对去鬼市的兴趣不大,因为怕拖了后腿。 前世也曾听闻鬼市开张之事,只是后来是如何解决的她并不清楚。 可如今看来,邪道暗中交易的事情恐怕没有断过。 可是此次鬼市开张,却以一种并不张扬的方式流传了开来,这到底是因何缘故? 显卿师兄玉台点人,亲自带队,看似对鬼市重开十分重视,可掌门真人却也在这个时候亲赴明德宗。 若说他当真是为了虞照的伤势或者裴师弟的病,那也勉强算是可以说得过去。 或许,鬼市重开,也只是个转移宗门注意力的引子。 她总觉得这桩事其后真正的目的,以及那些为免引起恐慌不可宣之于众,潜藏在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是掌门真人那一辈人去面对了。 一叶简陋轻舟,带着细细的涟漪,淌过水烟缭绕的雨中画桥。 裴寒舟座下首徒苏显卿撑着一把旧雨伞,一路顽固地偏在颜浣月脑袋上。 只是连同伞檐上滚落的雨水也都倾在她身上,湿了半边衣裳,他也没怎么注意到过。 颜浣月暗中掐了一个干燥衣裳的法诀,她半边身子上冒的烟比水面上的雨雾还大。 苏显卿偶尔一回头,对众人说道:“这里雾可真大。” 同乘的李籍面对苏显卿这类备受重视,又手握部分宗门实权的师兄师姐向来有些紧张。 苏显卿沉默一路,忽然挑起一个话题,李籍脑子一木,不知如何应答,只管呵呵一笑,下意识说道:“是啊,刚才还是在沙漠中,一进四象境,就到江南了。” 坐在李籍身边的另一个天衍宗弟子,是在外门清净堂修习的一位师妹,名唤简悠。 他们都是苏显卿从外门里选出来的人。 当日四人共商此行时,李籍头一次与苏显卿说上话,心中更是踌躇满志,十分兴奋地问了一句:“显卿师兄,为什么会选我们三个人啊?” 苏显卿放下路线图,笑道:“此行,暗中的人已经安排进去了,我带的人不必修为太高,你们修为一般但算是肯用心修炼的,人又呆板听话,还有一股子莫名奇妙的倔劲,带着方便管,用起来也没废话可以往上冲,省心省力。” 至此,李籍一次开朗换来了一路的内向。 简悠也很少说话,将伞柄担在肩上,静静地看着水里追着船跑的青鱼,心中默默记诵着法诀、经卷。 颜浣月推开苏显卿的伞柄,还没说话,就小舟后有人悄声说道: “夫君你看,那个女子好美,也好可怜,那男的就是个不会体贴人的呆货,要是你跟那女子成婚,肯定特别会呵护这种美人的吧,我都有些看好你们两个了。” 有人回道:“怎么会,我可看不上那样的,看着虽很有灵气,但你看她眉眼间莫名其妙藏着一股艳色,一看就不是个能守得住的,我只喜欢你这样。” 颜浣月:啊? 舟上四人耳目皆明,那女子虽说得声音很小,可皆被听得真真切切。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又沉默了下来。 颜浣月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她像是什么都没做就被挑拣了一番,作为一个事外之人,短时间内完成了别人体现大度与彰显深情的一整个过程。 窃窃私语声继续传来,“还有那个呢,那个撑伞的姑娘也清丽非常,看着就很娴静清雅,我看着都喜欢,忍不住夸赞,夫君你一定很喜欢吧,嘻嘻,赏你多看几眼!” 简悠依旧垂眸看着青鱼,素手往水中拨了拨,一道暗流向后方涌去,撞上那艘小舟。 舟中人略有些惊讶地问道:“船夫,怎么了!” 那船夫脾气不好,一边稳着船,一边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们来选妃的是不是?有毛病吧,四象镜里人人不显山不露水,看似简单寻常,可随时都可能得罪到修士、妖道,也不看这是你们评头论足的地方嘛!” 舟上的男子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小的船夫当着女人的面挑衅了尊严,立即斥道:“个破撑船的,你说什么呢你,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船夫直接一杆挑起一道水浪悬在他上空,水浪不断向空中升腾,像一条蜿蜒的巨大水龙一般。 那男子见状立即龟缩回去,搂着那胆怯的女子嘀嘀咕咕地安慰着,“等给你卖到驻颜丹,就再不来这种鬼地方了。” 小舟靠近渡口,颜浣月登岸时自然而然走到简悠伞下,简悠也自然而然地半搂住她,轻声说道:“伞有些小,颜师姐,挨我近些。” 方才不过是舟中空间不大,李籍和简悠又都与苏显卿不熟,又多少有些畏他掌门首徒的身份,两人谁也不想跟他一起坐。 为防突然下雨,苏显卿买了两把伞先登船,另外两个人很快并坐在他对面,颜浣月也只能坐在苏显卿身边。 进了四象境,还要去找鬼市的踪迹,四人先到街边一家客栈用饭,顺便安置住处。 一进门颜浣月就明显感觉一道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抬眼在酒家内看了逡巡了一遍。 却见当日在姜家见过的姜大公子穿着一身沾了泥水的布衣,坐在角落里,正欢快地吃着面。 身旁之人伸长了脖子在同他说话,他随意从容地应和着,抬眸看了她一眼,客套地笑了笑。 颜浣月颔首示意,又随苏显卿三人同坐,各自点了一碗面。 等饭的时候,窗外的雨大了一些,能听到有人低声讨论鬼市的事情。 颜浣月一边听,一边看向窗外。 急雨像断了线的珠子,自檐下哗啦啦地坠落,檐下竹灯忽明忽暗,又来一阵带着泥土清香的冷风,吹得人泛寒。 一双干净清瘦的手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一手一碗十分麻利轻快地将面端给几人。 最后双手着捧碗,轻轻放到颜浣月手边,略倾身,低声说了句:“客官,请慢用。” 风一过,湿寒气扑进来,他侧首捂着唇咳嗽了一声。 颜浣月心里莫名一揪,忽而转过头来,看到一个身姿高挑,略微健壮的陌生青年,气息很寻常。 他穿着一身暗蓝短打,腰间勒着一条同色素布腰带,肩上斜斜地搭着一方擦桌子的暗色布巾。 除了那声咳嗽外,眼前之人与她突然想起的人在容貌、身样、气质上完全不同。 苏显卿看了一眼那店小二,见没什么古怪的,便问道:“宝盈,怎么了?” 颜浣月收回目光,随口搪塞道:“没什么,这面很香。” 小二回过头来,笑道:“抱歉,今天下雨,有些着凉了,您几位慢用。” 说着就退了下去。 颜浣月搅了搅碗里的面,方才还有些饿,这会儿却忽然没什么胃口,随意扒拉了几口,就放在一边。 裴师弟的病,不知如何了…… 她留的那些蜜饯糕点,不知吃完了没有。 后厨房的小桌边,一个小二哥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对正在灶边看火的人说道: “喂,新来的,你要是饿了,就让王大娘帮你下碗面,你干嘛非要吃客人的剩饭?一碗别人剩的面而已,看你吃得香的。” “咱们这里是两族交界,来往的人多,生意很好的,用不着给东家省钱,你可不要太突出,太表现了,东家可看不到,你也别叫咱们哥几个难做,听懂没有?” 火光映着灶下人的侧脸,他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碗里的汤,漫不经心地回道:“嗯,知道了。” 第80章 不甘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 风雨厮缠人间,久久未歇。 颜浣月才到客栈后院一楼房间休息了片刻,正准备打坐一会儿, 就听门外有脚步声伴着雨声缓缓踏来。 接着就是一阵叩门声,那人的语气中带着点儿强撑的疲惫, 低声说道:“客官,屋里蜡烛不够,我来给您补上两根。” 颜浣月走过去开了门, 檐外雨丝斜斜地飞舞着。 今日帮他们上饭的那个小二哥就静静地站在门外, 身后是一片不清不白、昏暗深沉的天空。 比起下午时所见,他这会儿气色不算好, 撑着一把伞檐阔大的旧伞,腰里别着一个狭长的小木匣, 脚边还放着一个小水桶,桶里的水正缭绕着轻烟。 “夜色近了,又在下雨,先将热水给您送来。” 颜浣月稍往里让了让, 他收了伞倚在门边, 提着桶进了屋子, 将热水倒进房里的新木盆中。 又取下腰间的匣子, 从其中五根蜡烛里拿出两根放在桌上, 含笑道:“稍候还需去给别的客人送,您若不够,我就多留几根。” 颜浣月说道:“够了, 多谢。” 他咳嗽了几声,像寻常小二一般在房里打量了一圈,看看还有何处准备不到的地方, 又格外有礼节地问道:“您看还需要什么,尽管同我讲,我立即给您送来。” 颜浣月说道:“多有劳烦,暂时没有什么多需,您先去忙吧。” 小二颔首,脸上挂着待客的笑意,提起小水桶走了出去,顺便帮她将门带上。 颜浣月锁了门,就着热水随意擦洗了一番,又掐了个清洁法诀,盘膝坐在床上打坐,牵动先天灵气与天地灵气在体内平衡运转。 她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灵气比以往均匀强盛了一些。 但这次春耕结束后返回宗门匆忙,别说进天碑试炼看看能进位几个,她甚至还没见过韩师姐,就被显卿师兄带到鬼市里来了。 鬼市重开这种事,多少此前会有些准备,想来也不是突然之间一拍脑门决定的事。 傅银环既然也有前世记忆,或许会知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夜深人静之时,颜浣月散去指尖法诀,在床边布下一道结界,拿出了那个小黑匣。 匣子里的小胖老鼠吃饱了肚子,趴在角落里睡得昏天黑地。 一听她进来,略摆了摆尾巴,权当是欢迎这个送吃送喝的“仆人”。 颜浣月在小黑匣里踱了一圈,以前她总觉得小黑匣内的空间会长大,当时差距过小,还并不太确信。 可这会儿时隔许久进来,从落脚的墙壁走到傅银环身边,确实多了很小的半步路。 傅银环的血原本该凝结在雕刻满地的符篆之上,可地上仍旧干干净净。 颜浣月负手而立,俯视着地上被锁链绑缚的人。 他身上搭着一见宽大的旧披风,衬得他极其惨白清瘦,像一把痩骨,支着一张风纸。 一眼望过去,看不出那件披风下的玄衣是如何破碎沾血,那具躯体是怎样一副千沟万壑、伤洞交加的模样。 她进来后,傅银环始终半阖着眼,像个柴禾搭着的假娃娃,并未有什么反应。 颜浣月轻轻踱过去,取出一把短刀撬开他的嘴,也不管割得他嘴里的鲜血是如何淋漓淌过瘦削的下颌,只管扔了一颗吊命的丹丸进去,含笑道: “多日不见,道友近来很是清减。” 她的语气很平和,傅银环缓缓睁开双眼。 看着眼前之人光洁莹润、气血充盈的模样,仿佛又回到那个大雪天里,他借命瓶中掠夺的性命苏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果,借命之法不会让人忘记一日之事,他前世会不会因此饶过她一命? 也许会,可是他那时修为受损,即便不将她当做活壤,不杀她,放着这具纯灵之体怎么会不好好利用? 可他也许会更柔和一些。 那时她还很单纯,会因为他们几个人的无视而心情低落。 将他从山上救下来后,她总是一个人待着。 虞照和谭归荑围在他病床边谈天说地,她徘徊在他房门边,想进来探病,又怕跟他们没什么能说到一起的话更让气氛尴尬。 其实骗那样的小姑娘恐怕并不难,与她双修恢复起来或许会很慢,但他还可以抽取其他人的修为来填补。 就算将来腻了,将她炼药,也好过如今长久寂寞下催生的未曾得手的遗憾。 如果她还和前世一样懵懂,他或许只会想要逗弄兔子一样在掌心中玩耍。 可人都是会改变的,现在的她像一把锋利的刀。 她越是与以往不同,他心底征服的欲望就越疯狂滋生,不甘像细细的藤丝,天长日久地扎进他的血肉中,吸取着他的理智。 可惜以他前世的心性,只在愤恨差点死于玄降妖灵之手。 只想寻到时机立即拿她种植灵药最大程度吸取纯灵之体的先天灵气,根本就没有多余浪费丝毫情绪的意愿…… “浣月……”傅银环轻声说道:“你拿我的心头血,做了什么?” 颜浣月一边擦拭着短刀,一边说道:“喂了道友那么多毒药,想看看你心头血的威力,如今虞师兄和谭道友都饮过你的心头血和腕上血,你们三人,也算是一种缘分交织。” 又垂眸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而今鬼市重开,你以往可曾听说过半分消息?” 傅银环靠在木壁上仰视着她,目光落到她红唇上,声音沙哑地说道:“能先喂我些水吗?你很久没来管过我了。” 颜浣月冷笑道:“渴了就喝你自己的血,不是给你腕上留着伤吗?” 傅银环低低笑着,披风下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新长出来的肉芽泛着丝丝痛楚。 心口最痛,她取他心头血时匆忙而粗暴,与曾经扶着他走下山道时的关怀备至全然不同。 长久处于被刀剐又恢复,又继续被剐的剧痛中,他也已经有些麻木了。 哪怕是再大的痛楚,时间久了人都会麻木,就像她当年在地窖中一样。 他在她身上开孔种药时她倔强得一声不吭,可眼泪几乎给他二人洗了一遍衣裳。 后来她身上长满灵药畸肢,整日安静得像一只小羊,连眼泪都很少见。 那些畸肢怪眼就如同她帮他培养出来的假命,那三年里,他守着这具活壤,收割着她身上的灵药,怎么从来没有想过顺便让她给自己生几个孩子? 他可以把孩子们养大,做他最可靠的爪牙,分散各方,去帮他找回更多的灵药宝器。 可是,这样拖累就更多了,孑然一身,才最无牵无挂。 若非落到今日,他怎么会有什么后悔遗憾,那些不过是弱者才会有的自我逃避…… “说话。” 颜浣月一刀扎到他左肩上,语气微凉,“傅道友,已经不会说人话了吗?” 傅银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从肩上痛到后背,不禁面色狰狞着忍着痛,说道: “我虽来过,但并无所获,听说这次有人掘了鬼市的根基,不过……却让四象之境凭空扩大了不少。” 傅银环说话真假参半,凭他那样的人,说他并无所获,怎么可能? “这次幕后重开鬼市的,是哪些人?” 傅银环暗暗向后躲了躲,又被她扎了一刀,彻底老实不动了,无力地摇了摇头,脸色煞白道:“我不知道……” 颜浣月猛地拔出刀,“不知道?” 傅银环疼得额上冒着冷汗,死死咬着下唇,喉咙中发出一阵颤音,忍了许久,才有力气说道: “我以前只是散修,只管寻利我之道,真的不知。” 颜浣月拔出刀,颇为遗憾地说道:“道友可真是没用啊……这样,我得考虑留你到几时,不如等我修为足够,可用搜魂之术时,第一个用在道友身上,道友不会介意吧?” 傅银环面如薄纸,整个人瘫靠在木壁上,仰头无力地笑着,眼底却爬满快意, “用啊,我心甘情愿,你想对我如何便如何,而今,只有我知道你的遭遇,也没有人知晓你关着一个男人整日折磨。”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执着的癫狂,语调也变得轻盈而病态, “你和我……才是最了解彼此,最没有秘密,最相配的……你选裴暄之,不过是因为裴寒舟罢了,但你也可以暗中选我,没有人会知道,不是吗?今生的机遇,我们都可以捷足先登……” 颜浣月沉着脸,刀身轻轻擦过他的肩,擦拭掉血迹,半含试探地说道:“你?连鬼市根基被掘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你觉得你还有几分价值?” 傅银环动了动,牵动锁链哗啦啦地响,“只是为了两族交界处的地脉罢了,但也仅此而已,不过,擅动地脉者会被冲得连渣都不剩,谁又能真的取走地脉呢?告诉你,又有何意义?” 颜浣月擦干净了刀,拿出一颗毒丸来面无表情地按进他的伤口,低声说道:“那就试试这次的药,还能不能让你撑到下次见面。” 剥皮拔骨的剧痛似雷电一般席卷全身,傅银环痛得卷成一团,不住地以头抢地来以痛制痛。 被按了毒丸的伤口像是小小的喷泉,血肉模糊的液体自刀口撒出来,悄无声息地渗入地上的符篆中。 她转身踏出木匣,掐诀涤净一身血气。 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她将蜡烛检查过一遍,只发觉蜡烛中融了些安神的材料,这才换了一根新的。 就着烛光背了一会儿带来的经卷,这才熄灯就寝。 裴暄之抱膝坐在厨房门口,隔着雨幕看着院中的灯一间一间灭掉,逐渐变成雨夜中昏暗的轮廓。 他的目光渐渐定到其中一间,默默地看了许久。 这里是进入四象之境后必然最先抵达的地方,哪些人来了,哪些人乔装来的,可以尽快有个大致的了解,做好充足准备。 他猜到父亲会让苏显卿前来,只是没想到她也会跟着来。 如此,鬼市之内,他就不能只去做自己的那些事儿了……《 》 80-90 第81章 洞府 细雨缠绵的雨夜, 颜浣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一身雾粉衣衫走在和缓的山道上。 她身旁横飘着一把剑鞘,裴师弟披着一件靛蓝披风静坐其上,披风在他的云履上漫不经心地泛着细微的涟漪。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隐约意识到这次是他说要出来的,不禁侧首问道:“裴师弟, 还有多远?” 少年迎着朦胧却灿烂的朝阳,有些看不清晰,她揉了揉眼睛, 还是看不清晰。 只听他的声音在风中忽远忽近, “前面不远处有处洞府,我昨日去看过, 很适合,我们进去看看。” 她便下意识地往前走, 不知道洞府适合什么,潜意识里有些退缩。 裴师弟便飘到她身后,温凉的双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推着她往前。 他飘忽不定的声音轻声哄道:“洞府里结了许多许多石榴和葡萄, 我都亲自给你摘来尝尝, 不过你不可以真的想要把籽儿咽下去, 会有麻烦的, 我们也不需要那些东西。” 颜浣月被他推着往前走了一阵儿, 看见远处隐在山岚野雾中的一处洞府,她不受控制地停住脚步,说道:“我不跟你去, 我要回去……” 身后人劝道:“可是那些汁水都很甜,还有熟透的浆果,很香很甜, 你想吃的……” 颜浣月犹豫了。 心中挣扎了一番,终是忍不住在他的诱惑下走入昏暗的山雾,踏进了那处洞府。 大门缓缓关上,隔绝天光。 身后的人从剑鞘上飘下来紧紧贴在她身后,缓缓说道:“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和你,我真的好想你……” 她问道:“你说的东西呢?” 他搂着她的腰往怀里狠狠揉了揉,轻吮咬着她的耳垂说道:“嗯……这就给你……” 数道金雾悄悄搭上她的脚腕,在的罗袜上细细磨蹭着,又忍不住悉悉索索地顺着脚腕向上蹭去。 颜浣月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猛地向前一躲,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客栈的房间里,桌上凝结的烛泪倒悬在烛台上,扭曲成一种古怪的形态。 颜浣月揉了揉额角,心口还剧烈地跳动着。 她已经根本不想去思考为何会做这种梦,裴师弟还不至于会将她骗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这难道都是她自己对他的想象? 她又何时瞎想过这些东西了? 她从床上跳下来,用已冷的水洗了洗脸,换了一件半旧的布衣出了房门。 清晨已用过早饭,檐外还飘着细雨。 苏显卿未用早膳,早晨就已出门在周边转悠了一圈,等桌上的早饭撤下后,他也正好撑着一把伞踱到客栈门前。 回来了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外,被风吹得衣袍飘展,冲坐在近门处的三人招了招手,颜浣月便与简悠、李籍一同起身。 昨日帮她添烛的小二追到门边,拿了两把旧伞递给李籍,说道:“看着天色雨势或许还会再大一些,客官们伞不够,姑且先用着。” 昨日来了便没怎么出去过,忘了买伞的事儿,谁知今日还在下雨。 在这里也不好消耗灵力驱雨,显得过于张狂,李籍正在担忧出门后要与苏显卿共伞的事儿。 他磨磨蹭蹭地跟在简悠身后,就是想在简悠撑伞的一瞬间挤进去,这样颜师姐就得去与显卿师兄共伞。 颜师姐小时候在长清殿养过一段时间,显卿师兄多少也亲自带过她,他们本来也熟。 颜师姐在显卿师兄身边时,也不会像他走在师兄身边时表现得被是割了脑子一样,变成一个行走的呆货。 说起曾经养在掌门膝下这事儿,他忽然想到了裴暄之,心里也略微咂摸了起来。 掌门真人事务繁忙,当年又是才从魅妖手中回来不久,又自己给自己判了雷刑,受刑之后本该是好好修炼、梳理宗门事务的时候。 他分明可以将颜师姐寄养在其他长老身边,最终却还是选择将她养在了长清殿。 会不会就是因为那个魅妖骗他说裴师弟已经被母体炼化,他失了一个孩子,见到才出生的颜师姐就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根本见不到人世的孩子呢? 可是照常理来讲,像是掌门真人那样的人,能被魅妖掠走本就是耻辱,还跟魅妖有一个孩子,那更是一生抹不掉的印记。 孩子被她炼化了,免于出生,掌门应该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才是啊,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李籍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矛盾重重,但这事儿都快过去八百年了,裴师弟也已经回来了,想到这些能有什么用呢? 颜浣月见李籍有些失神,便接过了小二手中的两把伞,说道:“多谢,我们会还回来的。” 说着摸出几个铜钱轻轻放在他手心上,“但我们可能回来得晚,这伞也有还不回来的可能,这些钱你拿着,再去买两把新伞,免得我们还不上时你为难,若是我们回来了,就拿旧伞同你换新的,好吗?” 小二轻轻攥住那些钱,一股酥麻自掌心的冰凉的铜钱蔓延出一道接往心口的暖流。 又“嘭”地一声,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地炸开,激得他全身战栗,腔中涨满了难以言表的舒爽与缠绵之意。 除了她之外,他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无意识地抿着唇,低下头点了点懵乎乎的脑袋,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颜浣月用伞柄戳了戳李籍,把伞递给他。 刚撑开伞走出客栈门,才与三人走出不远,还未出这条街,身后客栈里猛地冲出来一个身影直接钻进她伞下。 来人沾着天雨薄薄的湿意,笑意盈盈地悄声说道:“来得匆忙,外来的人太多,渡口的伞也卖空了,昨夜淋了许久的雨,嫂嫂请带上我吧。” 颜浣月直接抬脚踹出去,少年一身紫锦单衣散如莲花,从伞下飞快地绕了一圈,绕到她另一边。 颜浣月一掌击过去,冷声道:“虞十六郎,你找死是不是?” 虞意躲了一下,踮足落到李籍伞下,笑道:“不过共伞罢了,颜道友好生吝啬,上次见你还是在横宿城外,知道我十二哥的药被狐妖盗卖鬼市,你也着急吗?” “是吗?虞师弟的药丢了?方便说说情况吗?” 走在最前面的苏显卿转过身来,一阵无影无形的威压随之而来。 虞意被威压震得喉间冒出一股腥甜,差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那道威压忽地消失不见。 他方才没注意到苏显卿,以为能与外门弟子出来的不过是也是外门的而已。 一见苏显卿在此,他便立即收了那些虚张声势,咳嗽了一阵,吐了一口血,被细雨冲散。 他连丝毫愠怒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掐诀一礼,道:“见过苏道友。” 李籍在身后推了他一下,说道:“虞十六郎你好大个人,凭空污人清白是怎么回事儿?颜师姐何时是为了虞师兄来的?” 一旁的缄默简悠只冷笑了一声,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咋呼小子,她见过许多。 虞意眉心的“天眼”因是被颜浣月本命横刀所伤,带着她的先天灵气,痊愈得有些缓慢。 这几日下雨,眉心的伤还有些痛痒,为此,他念了她许多日夜。 谁知一出客栈就见她走在不远处,本想拿虞照气一气她出出气,谁知这一脚竟踢到了苏显卿眼前。 苏显卿他是见过的,不比横宿城外的慕华辞温和好说话,他是真的会亲自动手。 虞意低声说道:“我胡说的,就是想引起你们注意罢了。” 颜浣月冷笑道:“你哥哥有恙在身你不痛心却还能对他如此胡言乱语,若再拿虞师兄同我胡说八道,我能给你开天眼,也能给你开瓢。” 虞意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低头说道:“知道了,颜道友,我错了。” 恰好转过街角,虞意正要独自走进雨中,苏显卿问道:“你方才说虞师弟的药?” 虞意止住脚步,吞了一颗丹药压住腔中泛上来的血气,回道: “原本是要带去明德宗给十二哥治病的药,路上被狐妖盗走转卖给鬼市的商贩了,我阿姐命我带人前来寻回,带来的人已经先去了,我去找他们,告辞。” 说着向四人行了一礼,彻底跑了开来,溅起一串水珠。 檐上坠落的水珠断断续续,立在门边的小二攥紧了手中的铜钱,阴沉着脸望着长街尽头已无人迹的方向。 有一女子一身鹅黄衣裙拂过他身边,面上的素白薄纱在风中泛着微澜。 她回身对跟过来的男子说道:“姜兄,走吧。” 一身农人装扮的姜叙声拿着伞慢悠悠地踱出来,说道:“谭姑娘,等等,伞。” 谭归荑笑道:“不过是斜风细雨罢了,淋着倒还快哉,我可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 说着也从未注意到身边的客店小二,提裙走进细雨中。 姜叙声刚走到门边,身后就有人同样农人打扮的人在他头顶撑了把伞,叮嘱道: “大……小声,你母亲叮嘱过,你的伤还没好全,鬼市又隔绝灵气,要仔细一些。” 姜叙声接过伞,说道:“小城,你同我共伞。” 小城诚惶诚恐,连连推辞。 姜叙声直接撑开伞将他扯进来,低声说道:“省得某些人一会儿后悔。” 谭归荑站在门前,说道:“姜兄,多大的人了,出远门还要受母亲辖制,此生能得几分自由?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唯唯诺诺了。” 姜叙声没有接这个话,只笑着说道:“谭姑娘,走吧,你不是还想追回虞兄的药赎罪吗?” 又是几个人走进雨幕中,消失在长街尽头。 未曾被注意的小二将手中的铜钱放入衣襟之中,从门内拿出一把旧伞,远远地跟了上去。 第82章 不沾因果 自渡口西行小半个时辰, 便可闻得风雷隐隐,再行半个时辰,便可望见一处波澜壮阔的大河。 大河之水自数道弯曲狭口奔腾决下, 河水激流,声势浩大, 如天地之间擂起的雄浑战鼓,瞬间便能令人敞开胸襟,忘却世俗。 飞溅的大河之水像喷薄而发的大雾, 遮掩着轰隆隆的河水冲击之声, 将河边岩石洗得洁净而锋利。 这便条河便是四象之景内真正的两族交界之处。 漫天雨丝伴着激荡的水流,沁人心脾的水汽扑面而来, 深吸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 灵台清明。 大河之上,伫立着一座古朴雄厚的八十一孔古石桥,横绝于波涛翻覆的河水之上,望之宽广而磅礴。 或许是因为天雨, 此时桥上行人稀少, 河岸边也没有几个人。 河畔湿草地上, 越加猛烈的天风中, 颜浣月手中的伞纹丝不动。 她立在苏显卿身后, 压了压鬓边乱舞的发丝,一派自然地说道: “显卿师兄,我昨夜出去过一趟, 似乎听人说到了地脉的事,听着,隐约是有人意图掘开鬼市根基……” 苏显卿侧首看着她, 隔着朦胧水烟,弯了弯眸子, “鬼市落在交界之内,水土天影之中,又没有灵脉径流,灵气匮乏,自当年驱逐魔族之后便甚少传出消息,而今重开,不就是等着我们去搅散的吗?” 颜浣月说道:“是开掘根基。” 苏显卿说道:“那同我们没有关系,本就是四象之景中的一片神隐之地,要是真掘开了,咱们去开开眼界。” 一旁的李籍恍然大悟道:“神隐之地没有灵脉,所以显卿师兄看中的是我们三人平日的剑术、刀法?” 苏显卿见他仍还不信之前的实话,只好笑了笑,拿出四张面具分给几人,说道: “是是是,到时候可没有灵气,藏好你们的兵刃……算了,可能也会被收走,走吧。” 李籍心里一喜,朝沉默着的简悠看了一眼,简悠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 颜浣月戴上面具跟着苏显卿等人踏入河水,只觉得河水像最彻底的洁净法诀,将她身上的灵气洗得干干净净。 第一步河水沾衣,第二步踏入交界。 原本还是白天,却瞬间陷入一片凄凉萧索的黄昏之中,茫茫无际的荒野之中,雨势也越来越盛。 这里是灵气稀少之地,又在两族交界,修士和普通人无事都很少涉足,因此也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颜浣月第一次到此,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极目之处似有灯火隐隐,便抬手一指,道:“师兄,那里。” 苏显卿说道:“先过去看看,先不要声张了,稍候,等我若是摸清底细将人往外赶,你们便去搜剿藏匿在别的地方的,不必死战,只需赶出来,与我汇合,我讲清楚了吗?” 三人齐齐点头。 鬼市远远看去便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城,城门上的石雕上龙飞凤舞地刻着“无灵城”三个字,两排身着劲装的蒙面人列队而立,四人身上带着的兵刃便先被卸了下来。 及入城中,大道横直,主街两旁的商铺楼宇开敞的窗内,竹帘迎风鼓动,其上有玉璧压帘。 街上行人皆行色匆匆,城楼四角的铜铃与各家的玉璧之声在风雨中遥遥应和,倒是一派清盛平和的景象。 只是行人皆蒙面或带着面具,倒令这处繁盛的城阙,略显诡异阴奇。 四人清一色的粗布衣裳边行边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戴上面具之后的简悠倒像是无端放开了往日的拘谨,到这儿问问,到那儿问问,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苏显卿耐心地跟在她身边同她解释着,顺便带着三人驻足观察。 像他们这样的人属实不少,只不过走走停停的,即便是在鬼市,除了售卖一些简单的丹药灵器之外,也很少能直接看到店中到底是做何交易的。 夜幕降临时,雨势渐渐小了不少,几人大约将主街走遍,也未寻出一家光明正大做不良交易的地方。 刚绕过主街走进一条东西向的街道,就见槐树下,同一个伞下面,一戴着牡丹面具的女子拽着一戴青花面具的男子问道:“说实话,你到底碰过没碰过?” 那男子像是被叩了一个天大的冤屈在头上,悲如泣血地说道: “你为何要怀疑我呢?我只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罢了,他们都要了,我嫌脏,在外面喝酒,你怎的这般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是那种人吗?她们都比不上你,我怎么会看上她们?” 颜浣月听这声有些熟悉,似乎是昨天来时跟在他们小舟后不远处的那条船上的人。 当时还莫名其妙将她和简师妹评价了一通。 那女子显然被男子这番言论安慰到了,破涕而笑道:“嗯,我当然相信你,我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罢了,可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同那些公子老爷来往了,他们……” 那男子疲惫地说道:“我也不想的,可他们对我都颇有助力,我不能单单因为这个就隔绝一切关系往来,不然怎么让你过好日子呢?驻颜丹怎么说买就买呢?我只希望你能体谅我。” 那女子低下头,“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干扰你办大事了。” 男子欣慰地笑了笑。 颜浣月路过他们时,有些疑惑他们说的那是什么地方。 等路过那颗槐树后,恰逢道旁楼宇有人登梯点灯,她抬头一望,见上书“香风温雨楼”五个字。 五层楼宇逐渐亮起灯火,耀目的五字招牌被照得隐隐流光,其中笙箫琴鼓之声流溢在风雨中。 楼上大开的窗棂边,打扮极为华贵的男男女女皆未带面具,个个雪肤花貌,簪环琳琅,彩衣飘带,乌发如云,宛若行雨神灵,正就着窗外风雨轻笑谈天。 而大门处,便是进进出出的面具客,亦是有男有女。 颜浣月换了个称呼,问道:“苏兄,这是什么地方?” 苏显卿含含糊糊地说道:“有人族,有妖族,说是谈情说爱的,实际也是买卖人的一种地方,这种地方以前外界也有,但很早被巡天司根绝了,你们没见过也不为过。” 谈情说爱中夹杂着买卖,简悠瞪大了眼睛,与颜浣月对视了一眼,大约都从苏显卿的话中猜到了一些东西。 李籍摸着脸上描画栾叶的面具,略显深沉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种地方实际在外界暗中也还存在,甚至鬼市中,这里的灯火也不曾真的熄灭过,而当今鬼市里来的这么多人,很多也都是为着这个地方的?” 三人瞬间沉默了。 李籍见他们不吱声,便继续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再丑的人花点钱都有这般美貌的同你谈情说爱,谁能抵得住?不过,这些人可被人买卖,同被放血溶脂,练成丹药来供人吸食的那些人还有区别吗?” 各色面具来来往往,有人听到了他的话,随口带了一句:“人自愿的,关你什么事儿?管得可真宽。” 李籍回首看了一眼,描绘各种图案的面具挂在模糊不清的人影中,他也不知是谁回的这么一句话。 他只说了句:“我把你卖进去,也说你自愿的,可行?” 夜雨潇潇,除了几声讥讽的哄笑,再无人开口。 “老大,前面就是香风温雨楼。” 颜浣月转过身去,远远看到挑着两列昏黄灯笼的街上,一群戴着相同面具的人撑着伞声势浩大地往前走着,虞氏的族旗被挑得高高的,湿淋淋地缠在旗杖上。 虞意并未换下那身招摇的紫锦衣袍,脸上覆着一个描龙面具,一派严肃地负手走在最前方,有人提灯撑伞稳稳地跟在他身后。 这么大的阵势,戴着面具都还要打着虞家的旗号,不知虞意是想将家中多大的亏空都甩到鬼市头上。 苏显卿随手一指,颜浣月等人便随他退到了道旁昏暗的房檐之下。 虞氏众人拨开行人走到香风温雨楼,虞意的脚步停在楼前,冷笑一声,扬声说道: “此等秽乱之地,本不该存,进出之人格外驳杂,谁知我虞氏丢失之物会不会散失在此地,进去,搜查,若是外来的有违抗者,就是和云京虞氏作对,少不得摘了面具挂到这门匾之下,让所有人都认认脸。”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女子的声音说道:“不知云京虞氏守位森严,这般兴师动众,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颜浣月缓缓抬眸,往人群中看去,一眼就看到一身鹅黄云纱衣裙的女子,戴着一张笑脸面具站在风雨之中。 谭归荑竟也到了。 虞意闻言回首说道:“说来着实令人愤恨,虞家为十二公子准备的丹药皆被一狐妖盗走倒卖给欲来鬼市的客商,因家主遣多人护送丹药,导致幽都库房少人把守,又丢了一批灵器……” 听着这一唱一和,颜浣月了然,虞意和谭归荑大概是同来的。 而且,虞意恐怕也就只会拿这错在明处的香风温雨楼开刀,足够彰显他此行寻回失物的目的便是,别的地方他大概率是不会真的插手的。 街上行人立即分散两旁开始看戏,有人笑语道:“十二公子就是虞照吗?听说为了治伤,喝了什么纯灵之体的心头血,直接开始身体溃烂,人都快化了。” “真的?” “真有什么纯灵之体吗?我以为都是传说呢。” “当然有,那些宗门世家里肯定还有遗存,我说怪不得不让拿什么纯灵之体炼药,原来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嘿,也不一定呢,纯灵之体难得,谁知道虞氏找的那个是不是呢,或许只是觉得这名头厉害,宗门拿出来给弟子贴金的罢了,到用时一用,假的。” “倒也是。” 苏显卿悄声说道:“走,跟在虞氏之后进去看看。” 原本歌舞升平、浓情蜜意的五层高阁,因虞意的缘故,瞬间乱了起来。 虞意一进大门,便立在一楼大堂之中,略抬了抬手,仰头说道: “虞氏来寻被窃之物,无意与诸位同道、妖友相争,然凡被缚于此被迫行卖笑之事者,不论人族、妖族,尽皆可投我虞氏,虞氏不辞以死,保诸位平安离此,若有与鸨母龟公同仇敌恺者,杀无赦。” 五层高阁中,皆有面具客揽衣系带者冲出房间,一窝蜂朝门外涌去,也有好事者从房里出来,边系着衣裳边走到楼下继续看戏。 不消片刻时间,楼里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美貌的男女倚在栏上看着楼下堂中之人。 香风温雨楼中的管事带着一群戴着百花面具的人从后院冲了出来,冷笑道:“这里是鬼市,可不是云京,你虞氏再长的手,未免也伸得太远了吧,不怕人报复吗?” 虞意抬了抬手,身后众人立即掏出弓弩对着管事等人, “天下之事,没有说谁可管谁不可管的道理,不让管,夺过来便可管了,既然你等行买卖人身这等不义之事,今后这香风温雨楼,就姓虞了。” 管事等人见状一惊,问道:“你们怎么把兵刃带进来的!” 虞意笑道:“这里是鬼市,什么材料没有?若是时间还够,弄辆炮车来砸踏这楼宇,也不是不可能。” 栏杆旁看着形式的楼中男女们见状,有一批奔逃到虞氏众人身旁,另有几个暗暗从门边溜了出去。 虞意吩咐道:“搜,搜出的东西他们说不出来路的,皆保存起来,带回幽都库房。” 管事隔着面具,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是虞家的谁?哪一房的!” 虞意说道:“不过是虞氏家臣罢了。” 虞意带来的人搜出的东西,千奇百怪,甚至还有将人头倒扣在琉璃瓶中只将脖颈切口露在瓶口的怪东西。 侍从将那对琉璃瓶捧过来,虞意看着琉璃瓶中倒着的人脸,问那管事,“这是做什么的?” 被虞氏压着的管事们多的一个字也不说,只说是一对邪修,被人杀了泄愤,他们捡到做些功德渡化而已。 倒有依附虞氏的美少年哽咽着说道:“那是一对夫妻……听说是狐妖,狐族一生一世一夫一妻,他们被废了妖元卖过来,宁死不从,便被管事打死,割了头颅,挖了脑仁,制成……美人瓶,供人赏玩……他们害了不少人了,不听话的话,惩治的法子多的是。” 虞意问道:“人头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还是倒置。” 那人说道:“平于瓶口的脖颈切口……留了喉咙……” 虞意朝着大张的喉管看了一眼,并未领会意思,还要再问,紧跟在他身旁的随侍之人对捧瓶者说道: “将这对夫妻的头颅先拿下去,等出了鬼市用玉净灵露濯洗干净,渡过九十一孔桥送到妖族衡正院,寻其家人以安葬。” 颜浣月认得这个声音,虞念、虞意姐弟二人的教习,当夜在横宿山外,正是他下令围杀她的。 而今,却是愿渡瓶中首。 可事已至此,不管是虞意还是那个教习,都没有真的与楼中管事动手的意思。 简悠看了一眼那对琉璃瓶,眸中寒芒隐隐,刚刚退到一旁,却被苏显卿一把攥住。 她正要甩开他,却只觉身旁一阵清风拂过,地上的管事,和其身后的十来个人的面具皆被割断系带,掉落在地。 颜浣月带着一张素面面具,握着一直极长的长钗,一脚将管事踹到虞意脚下, “既然虞氏兴师动众要搜这里东西搬到幽都去,不帮无主之物以血洗怨,不怕消了虞氏福泽?” 只想不惊动鬼市幕后之人将此事轻轻带过,平了贪污的帐,又搜走楼里的东西,再得一份好名声,不费一兵一卒占尽好事,也不怕睡不着觉。 虞意听声音知道是她,只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人都有改过的机会,更何况,就算要杀,也该交给巡天司。” 颜浣月说道:“你虞家办事竟这么守规矩了?” 说着也不等他应答,直接握着长钗扯过目露凶光的管事,一钗刺进眉心之中一顿乱搅。 因她拿住分寸,并未直接将人杀死,倒是令管事鼻孔流出两管脑浆,整个人蜷曲如死虾,活鱼一般打着激烈的摆子。 她拿起那支沾着血浆的长钗指着虞意,说道:“只想好事占尽,又不愿沾染因果,不怕天可予你,亦可夺你?” 虞意登时站直了身子,说道:“鬼市自有宗门处置,旁人不好无意乱了宗门安排,我等是来寻物,不是来惹事的……” 跟着虞氏之人在楼里翻找东西往怀里藏的谭归荑忽然心中一沉,冲到栏杆边看着楼下那个布衣身影。 她认得她的声音。 角落里的姜叙声在这里没有找到赤丸,可却也翻到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东西。 原本他以为虞氏在此会料理好后事,都打算带人走了,听到那女子与虞意的话,也不禁停住脚步。 侧首问了身边人两句话了解情况,听完便吩咐道: “将那些人杀了,脑袋摆在门匾上,虞氏的人若不同意,就说我姜叙声背这个名,若鬼市中将来有人敢寻仇,就去仪山找我寻仇。” 说着留了两人在此,也未等谭归荑,自己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出了香风温雨楼。 还未走出几步,却听几声爆裂之声。 他回首望去,见颜浣月身后的数个楼中之人皆眉心中了短箭,扑倒在地。 又有几个靠近后院的,后脑中箭,一个个脑袋“嘭”地炸开。 鲜血溅上了五层楼的穹顶,腾空而去的头盖骨飞了一阵后又噼里啪啦地砸回地上。 虞氏弓弩,一前一后,两个人…… 后院放箭的那个人,是怎么做到在没有灵气的情况下,用弩箭炸开人脑袋的? 颜浣月听到声音时便迅速踩踏卦位避让一旁,险些被溅了一身血。 虞意在大堂扫了一眼,看到三个与颜浣月同色布衣的人,却只问道:“谁在后院?” 半掩的后门处,夜风习习,悄然无声,几个虞氏之人跨过地上的尸首往后门寻去。 大堂内,苏显卿将弓弩放回角落的桌子上,又走到人群外说道: “小妹,走吧,既然虞家有义,处置了此事,我们就不要多在此打扰他们找东西了。” 第83章 小歇 颜浣月俯身从管事的身上撕下了一片布帛, 随手擦拭长钗上的血迹。 就用刚刚刺入人脑的长钗将垂落一半的长发绾了起来,跟着苏显卿出了香风温雨楼。 楼里看热闹的人一见真的在鬼市动手杀人都跑了开来,就怕下一刻虞氏一时兴起查到他们头上。 原本酒色盈盈, 热闹非凡的楼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 楼中决定暂时依附虞氏逃出去的男女皆被带到偏厅中更换衣饰,佩戴面具。 大厅之内只剩虞意与教习先生, 还有虞氏众人在各层楼中翻找物品的声响。 虞意负手而立,回首看着门外雨夜中逐渐消失的身影,双眸凉了几分, “她小时候很弱, 也很好欺负,我一把就能将她推得从长阶上滚下去, 而今她却像是个蛮不讲理的屠妇,原本可以手不沾血的事, 非被她搅和得腥风血雨。” 教习先生垂手说道:“她家那位兄长此举也是把虞家立在鬼市上当靶子,既然事已至此,我们的目的也已达到,这里先交给我, 你就先带几个人出了鬼市, 在河边等我。” 雨意湿寒, 虞意眉心的刀伤一阵阵发疼, 闷在面具里, 又痒得难受。 他暗怪颜浣月蛇蝎心肠,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太过表露自己的痛意。 只能咬了咬牙, 姿态随意地说道:“先生还当我是个孩子吗?区区鬼市而已,无非就是帮他们挡挡目光罢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我们暂避此地不出,不消耗我等力量,我就不信鬼市的事他们就不解决了,等到鬼市大乱,倒可趁机缴一批物件。” 那教习毫不犹豫地说道:“万万不可,姑娘若是知道了,你得被吊在祠堂外挨十天大的鞭子!” 谭归荑从楼上下来,将一些藏匿在房中不算稀奇的丹药匣子放到虞氏众人搜剿的东西里,闻言说道: “而今在外,难道不是该听公子的吗?在下见识短浅,只是虽则虞姑娘善事善断,可她既然将这里的事交给公子……” “况且,将来这一房,乃至虞家,都可能是公子的,难道到了那天,偌大的家业,还要公子当个没有决断权利的孩子,做事全要听他姐姐吗?” “唉,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原本也与我无关,只是我身为一个外人不太理解先生这话的目地罢了……说句不好听的,将来公子若与姑娘争起来,您帮谁呢?” 教习正欲分辨几句,虞意却说道:“先生,我知你是好意,不必多心,我永远也不会跟阿姐争夺什么,若是先生不同意,那我就与先生一同出去。” 教习怔了怔,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长成了一个将安危利害一点一点切分得仔仔细细的“大人”。 谭归荑说道:“守时以待非是不义,保存实力或可扶于危时。这里寻到的丹药都太过粗劣,恐怕也不是虞家的东西,我再去外面找一找。” 说着也不等虞意反应,直接义无反顾地出了大门,追寻姜叙声去了。 比起虞意这种手里基本不往外流东西的,他所谋不在此地,愿意安安宁宁地待在香风温雨楼里,轻易不多结仇,也是给别人机会。 她也得趁乱之前到处看看,摸清情况。 在虞意看来却都是一个两个的都尽心竭力为了虞照。 虞意不能理解自己那个十二哥到底有什么值得看重的,不禁看着身旁的教习,问道:“先生,十二公子就那么讨人喜欢吗?” 教习说道:“你怎么看不懂呢?” 虞意问道:“什么?” 教习说道:“第一位若在意他,就不会领着任务游荡到这里来,第二位若在意他,就不会拉他挡死。话又说回来,云京城中喜欢你的人也不少,何必非要在意这个?” 虞意说道:“云京城的小姑娘都很讨厌,可颜……她不一样,她差点十二公子的夫人……” 教习着重强调了一下,“最终都不可能是,你更别想做一些有违常俗之事。” 虞意疑惑地说道:“想什么?我是觉得她最讨厌!” “哦……”教习默了默,“可我怎么觉得你讨厌她是因为你下黑手,结果人家差点给你开了瓢……那谁,方才后门是谁在放冷箭?” “回先生,并未找到人。” 虞意攥了攥拳头,“都是不安好心,非要拉我下水,先生还偏要出去如了他的意!” 戴着面具的人零零散散地走在各个街巷上。 颜浣月撑着伞跟着苏显卿等人转了个街角,便见不远处小巷中,一抹孤寂的灯火将雨丝映得宛如银豪。 一家挂着“小歇”牌匾的食肆外,沾雨的酒旗慵懒地倚在风中,温暖的灯火从低矮的门窗中透出来,格外温馨。 苏显卿停住脚步,回首说道:“大约是到地方了。” 李籍问道:“怎么回事儿?” 简悠回首看了看他,说道:“需要戴面具遮掩面目的地方开了一家食肆,怎么想也都很奇怪吧?” 李籍反驳道:“戴面具吃不了饭,那若是我戴帷帽,阁下该如何应对?” 简悠像是看到傻子一般,说道:“哦,在这个没有灵气的地方,你可以透过纱帷看到别人,别人也一样看得到你,你猜怎么都戴面具呢?” 李籍说道:“那我给面具开个嘴。” 简悠无言以对,“就是说,这些人就必须得在鬼市吃顿饭吗?” 苏显卿摆了摆手,闲闲地说道:“那这顿我请,不过需得自己吃自己的,吃得干净利落一些,半个时辰之内吃完这顿饭,吃完饭出来,恐怕就要受累了。” 李籍摩拳擦掌,简悠平静的眸底隐隐闪烁着几许期待的光芒。 颜浣月始终一言不发,握紧了手中的伞柄。 雨水滴滴答答,她的伞始终纹丝不动。 低矮狭窄的小店里挤进来四个身材高挑修长的人,立即显得逼仄了起来。 在这个时节,空气中竟弥漫着一股清冽的佛手、青橙的香气。 一个戴着娃娃面具的男子倚在柜台上,十分热络地问道:“四位客官,要点什么?” 苏显卿说道:“有什么来什么。” 男子合掌道:“应有尽有。” 苏显卿说道:“那多少钱一桌?” 男子笑道:“鬼市之中,自此往后,皆不问价,只看能付出什么,付出的,卖家看不看得上。” 苏显卿拍了拍一旁的李籍,向男子展示了一下,说道:“这个呢?” 男子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到了颜浣月身上,虽看不到面具下的脸,但那舒展的身躯,雪腻的薄颈与乌黑的发髻,当真令人神往。 他的目光从她脚边伞尖滴落的水渍,绕到她足尖,再往上,掠过长长的遮着腿的衣摆,劲瘦的腰,最终定格到她宽松衣襟下难以估量的胸口处,“啧”了一声,说道: “这个身段很惹人,也是你的‘钱袋子’吗?” 苏显卿抬头在颜浣月背后轻轻拍了拍,将她推到柜台前,含笑说道:“原本是想换大物件的,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罢了,既然您瞧得上……” 那男子一喜,从柜台内走出来,“咚”地一声,离柜台最近的颜浣月只看到柜台内一片阴影里,一只指头被掰得扭曲不已的手落到了光影明暗交界处。 那男子像是看见了垃圾一般,又回过身一脚将柜下的人踹了进去。 这才走到颜浣月身边,抬手就摘去了她的面具,“我看看再定夺……” 颜浣月怯怯地任他打量,又无助地看了眼苏显卿,轻声唤道:“阿兄……” 苏显卿还未开口,那男子就插嘴说道:“舅哥,去吧,仅你这个宝贝,就能让我就比别的兄弟光鲜不少。” 苏显卿问道:“往哪里去呢?” 男子走到一道暗墙边,轻轻叩了叩,内里便有人从墙上推开一道门。 清澈的果木香更甚。 苏显卿带着李籍和简悠走了进去,很快,门被关上。 那男子拿着颜浣月的面具,绕着她一圈又一圈地打量着她。 颜浣月听着门外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想来是又有客人登门。 她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道:“面具还我。” 男子走到门边四下看了几眼,对外面即将回来的同伴说道:“你们再玩儿一会儿去,我有事。” 几个同伴笑道:“怎么?方才我们去香气楼你还嫌留你当值呢,怎么,赚到好东西了?” 那男子说道:“我玩一会儿,你们在门口等客人,要是有人来,就敲门提醒我,你们潇洒了,倒也体谅体谅我。” 同伴说道:“嗨,别说了,虞家的人把香气楼占了,我们才脱了衣衫就火急火燎跑了,才去各处转了转,还没见到其他的宗门世家。” 男子道:“那就等等,我很快。” 门外一阵嗤笑。 男子回身凑近颜浣月,轻轻嗅着她脖颈的香气,笑嘻嘻地说道:“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笑一个,哥哥让你尝尝好东西,你……” 颜浣月笑了笑。 突然扔开伞一把扣住他的脖颈,那人还来不及抽出袖中的长刀,就已被长钗扎穿了两只眼睛,瞬时毙命。 趁血还未流到地上,颜浣月拿着一串眼珠,拖着他疾步走到阴暗的柜台后,见柜台内竟空无一人。 她未做多想,拿过柜台上剪灯花的小剪刀,将他塞进柜台中,安安稳稳的。 她又将他往一旁挪了挪,忽地一片地砖下翻,一条巨大的蜥蜴长舌向上舔了舔,又沉寂了下去。 颜浣月一把抓住那没了气息的男子,将他扔到一旁,将串着鲜活眼珠的长钗往空洞上方扬了扬,一条蓝紫色的长舌甩着红黄交织的粘液舔了上来。 她翻手用长钗猛地一把将那条舌头钉在地上,一声歇斯底里的悲号嗡嗡地传开。 门外听雨的几个人相视而笑。 柜台下面的空间听着不大。 颜浣月没有让它多叫一声,攥着柜台上剪灯花的小剪刀俯身钻了下去,探进一张排满牙齿,又腥臭的大嘴里,前后两剪子剪断了喉管。 又一剪刀剪断的舌头。 颜浣月拿过柜台上的蜡烛往里一照,一只巨大的蜥蜴坠落在一个与它身形相衬的密室之中。 密室底下,有一些腐烂的残肢,还有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女子昏迷着,不知是死是活。 火光并不能清晰地照彻这间密室,颜浣月迅速捡回雨伞,将长钗擦干净放入怀中。 又跪伏在密室口,将手中的烛台略往里探了探,想要看看有没有下去的路。 却陡然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子睁开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血淋淋的一张脸上挂着一抹阴谋得逞的诡异笑容。 颜浣月瞬间反应过来,却被一道长鞭缠住脖颈生生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石砖上。 手中的烛台滚到一旁,明光忽地熄灭,头上的密室小门,也轻轻阖上。 黑暗中,她握紧手中的伞,忍着身上的痛楚,只觉得双腿突然完全没了知觉。 却听到那女子矜持地笑了笑,“我啊,才是真正的守门人,专收拾你这种潜藏其中的名门正宗之人哦。” 颜浣月头皮一痛,被人拖着往一旁走去,“贱人,杀了我的小宠物,让我赔了这么大的本……” 颜浣月吸入的腐臭气越重,颜浣月越是浑身无力,两腿自膝盖以下,越来越沉重。 怪不得有佛手、青橙香气遮掩。 黑暗里,她听到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向她袭来,出于本能,凭空一抓,掌心一阵钻心的痛。 女子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嗯?” 颜浣月咬紧牙关,紧握着刀刃猛地向下一带,在一片昏黑中,凭着往日天碑中厮杀的惯性,握住雨伞伞柄向外一抽,拼尽全力向头顶斜后方刺去。 “噗”地一声,横刀破腹,一个沉重的身躯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砸得她鼻尖和肚子一阵酸痛,差点窒息。 她又抽出腰间的长钗,摸着女子脖颈的位置,沉默着狂刺了几下。 除了真正关心你的人,你的哭喊嘶吼只不过是讨厌的风声罢了,又或者,还可以是愉悦人心的乐曲。 很多时候,哭泣都无济于事,除了发泄,除了想获得关怀。 人是需要发泄的,可是,发泄也可以是另一种方式。 从落进这里开始,她就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沉默着忍受剧痛,沉默着握住刀刃,沉默着刺出那一刀。 就连她左手掌心的血也是静悄悄地流淌着。 寂静的,安宁的,隐忍的,无声的。 于是,杀戮,也在黑暗隔绝中随意而狰狞了起来。 手中的长钗带着血泣之声,温热的血透过衣衫渗到她腹部的肌肤上,又渐渐漫开,将她的身躯泡在一片新鲜的热血中。 几钗之后,她彻底没了力气,缓了许久,才将那个女子从身上翻开。 摸黑在她身上搜寻了一遍,似乎也没找到什么能缓解无力之症的丹药。 她歇了一会儿,不知显卿师兄他们折返回来寻她时,能不能发现柜台之下的机关。 算了,凡事需尽己力,不可只靠他人。 这女子总不至于为了守门就永远待在这里,总有出口所在。 她拖着横刀在这密室中爬了一遍,用刀柄这儿敲敲,那儿碰碰,果然扣到一处空空的石壁。 来来回回数次,在她快被这里的腐臭和血腥气掏空精神的时候,终于推开了一丝缝隙。 一阵果木清香蹿了进来,悠悠的诵经声穿过吵杂的笑闹声一下一下砸进她的脑海之中。 她趴在缝隙处贪婪地嗅着清新的空气,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只是双膝之下仍旧没有知觉。 她爬起来靠坐在缝隙边向外看去,宽广的地宫大厅之内,灯烛如昼。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盘坐与大厅正中央的白玉高台之上默默地念诵着慈悲门的经卷。 白玉台旁,围了一圈明亮的蜡烛。 明光华然,流烟飘散,衬得台中之人宛若圣洁的神明。 以高台为中心,向外摆了数圈小桌。 小桌上摆着各自交易的商品,地宫里满是戴着面具的人,一派真正的街市之上的买卖之景。 “这是人皮鼓,敲着有人哭喊之声。” “有什么用?” “乐器啊,赏玩罢了,跟这里许多无聊的玩意儿一样,听个有趣嘛。” “没意思,那边那个呢?” “这是桃花面,里面有三张魅妖的脸,很是稀罕,若是对自己容貌不满意,换上就行了。” 颜浣月割下一片裙角将左手上的伤绑住,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目光往那处卖脸的小桌前移了移。 几张薄透晶莹的脸皮被压在薄薄的琉璃片中,犹可见其生前动人心魄的美貌。 左手的伤痛得钻心,她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让裴师弟出宗门了。 地宫角落处,裴暄之戴着锦鲤面具,提着一把没有上弦的弓弩四处游荡着。 一点一点走到白玉台前,他放下弓弩,双手合十,虔诚地问道:“尊主既渡此间一切怨意,何不颂《累世白骨篇》?” 白玉台上,诵经声依旧。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随意拿起一根燃烧着的蜡烛丢到白衣男子怀中。 男子缓缓睁开眼,拂开蜡烛,像出世之人看着一个顽劣的孩童,耐心地说道: “《白骨篇》乃是我慈悲门中邪典,主张以杀渡人,为不可学之学,不可读之卷,不可练之法。” 裴暄之虔诚地念了一句“喜闻师言”。 而后仰头看着那白衣男子,一派真诚地说道: “尊者在此渡化亡人,帮着交易者平息怨念,不才是真正的邪中之邪吗?既然尊者不会《白骨篇》,那晚辈亲自来教教你吧。” 第84章 坠落 颜浣月坐在石门缝隙后, 看着有个戴锦鲤面具的男子,穿着一身提着把没有上弦的弓弩走到白玉台处。 虔诚合手,仰着头不知对那白玉台上诵经的白衣男子说了什么。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对方未曾搭理他, 他似乎是有些不忿,突然莫名其妙地拔起一根蜡烛扔到人家怀中, 将那白衣燎得冒起一缕黑烟。 宗门之人很少这么做事,但也不是没有可能,颜浣月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可是白玉台上的男子停下口中所颂经卷, 拂开蜡烛后对戴锦鲤面具的男子说了些什么。 那男子便又合手见礼, 仰头看着白玉台上的人,乖乖顺顺, 一派虔诚,好像被安抚了一样。 或许只是个非要旁人关住他的, 不然就要寻衅滋事的。 果木清香似雪水一般带着沁人的凉气淌进来,颜浣月悄悄将门缝往回拉了拉,以防这里的腐臭起窜出去。 这会儿那些守在食肆门外的人还没有闹出动静,说明显卿师兄他们解决完石门之后的人之后, 已经折返回食肆中解决了门外的那些人。 他们或许发现了柜台后男子的尸体。 但肯定还没有想到, 若是将那尸体再往旁边挪一挪, 地砖就会向下翻开, 露出密室的入口。 颜浣月的目光从白玉台下那个人身上滑过, 四下寻找着苏显卿等人的身影。 这处密室离地略高出三十寸左右,她像是坐在约摸有七八级台阶高低的位置上向外窥视。 虽看不得全貌,但对面边边角角的位置也都可以看得到。 人群中, 她只看到了苏显卿在一圈圈桌案中走走停停,暗中观察着任何一个身边走过的女子。 简悠和李籍并不在此。 这个时候,在这种满是诡道邪修的地方, 她还是得等苏显卿摸清目前的具体情况,正式发难时再出去。 她的目光在苏显卿身上跟了一会儿。 此时这里还算安稳,交易东西的人们大都低声交谈,却也会因争抢同一样东西而大打出手。 因此,正在查验物品的人身边躺着一个面具下流血,动弹不得,甚至是已经死了的人,在这里也算是一件常见的事。 更有看上对对方带来的东西强买强卖者,互相殴打争抢下死手也十分普遍。 白玉台之上明光流蔼,诵经声声。 明光台下,打斗谩骂,血流横飞,随着越来越平和的诵经声,广阔的大厅内,满厅数千烛火也暴戾、狂燥、贪婪了起来。 穹顶雕云画月,白壁勾勒祥云,白玉台上之人的诵经声渡化着这里的一切血色与痴怨,为或杀人夺宝,或以妖、人所炼丹药、灵器消解怨念。 烛火朗朗,让这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圣洁的微茫。 颜浣月觉得密室中的那巨蜥和女子似乎都被渡化了一半。 朦朦胧胧间,她微微回首,好像看到那女子也披着一层月色微茫坐在密室中,同那闪烁着冷白色微光的巨蜥一起,一脸满足地啃食着地上的残肢断臂。 颜浣月眨了眨眼睛,眼前一切又消失不见,一条跳跃的光线劈在密室地上,恰好可以照见女子那双大睁的血色双眼。 颜浣月觉得门外那诵经声很烦,神魂之处有什么涌动着,一阵又一阵痛意从后颈直插到天灵盖上。 她痛得头晕眼花,忍不住用血手捂着嘴无声地干呕了一下。 忽听门外一声巨响,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脸上顿时燃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她以为是有人发现她了,可等了几息,震荡平息下来,却听外面越来越乱,还有一股木料燃烧的味道渐次飘来。 她趴到石门缝隙处向外看去,见那原本洁白无瑕的白玉高台已被炸开,沾血的碎片飞落各处。 白玉台上的人已经像破碎的瓷器一般,沾着血的白纱甚至粘在了犹如天宫一般的穹顶之上。 玉台旁的蜡烛滚了一地,有的已经熄灭,有的却点燃了周边的几圈木桌。 众人不急着灭火,但而是更加暴烈地争抢了起来,互相屠杀,互相抢夺。 诵不诵经的,只是个心理安慰,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可眼前的利益却是最真实的。 她看到一抹鹅黄衣衫趁乱气势磅礴地横扫了数张桌案,任谁也沾不到她的裙角。 谭归荑这样的女子野心勃勃、生机盎然,在哪里都不会过得差。 颜浣月甚至有些欣赏谭归荑那样的野心、气势与机警,谭归荑比傅银环更懂得人情世故,也更能低得下头。 很多人做事大概只停留在想象上,如谭归荑、傅银环一样满腔提升修为之心又极其乐于躬身笃行的人,若不是踩着他人的白骨筑自己的高台,也未尝不会有一番大造化。 谭归荑扯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一把按在碎裂的玉台下,不顾身边燃烧的火舌,疾声问道: “命瓶呢?你不是玄降中人吗?刚才你说的命瓶在何处?” 那男子身形雄壮,却被她掐住腕间命脉,像按着一只待宰的鸡一般,哆哆嗦嗦地说道:“碎了,所有命瓶,全碎了……” 越加炽烈的火光旁,谭归荑恍恍惚惚地捂了一下瞬间空寂的胸口,到了鬼市,竟也拿不回那十年寿数…… 丢了十年,哪怕补回一百年,也还是缺了十年。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谭道友?” 姜叙声双手捧着一匣赤丸,身后跟着的侍从开始动手灭火,又将混乱的人群压制住,一个接一个打断腿绑起来。 可火势越来越大,浓烟逐渐腾起,咳嗽声此起彼伏。 谭归荑一剑结果了地上的人,面具之内,双眼爬满血丝。 她恶狠狠地看着姜叙声,咬牙说道:“这是玄降的叛徒,在此倒卖命瓶,意图换取洗髓丹。” 姜叙声说道:“先走吧,这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各宗门的人守在通道外,正等着这些人出去呢。” 谭归荑起身跟着姜叙声出去,走到通道边时回首看向在烟火中骚乱的人群,若是…… 若是父亲在此,这么多的人,加上这么多灵器灵丹,肯定有办法直接全部炼化吸收,不知能增长多少修为,横添多少寿数…… 大火蔓延,偏偏没有灵气,天道怎么如此薄待于人? 呛人的烟雾漫进密室,颜浣月扯下一把,爬到女子的尸体边蘸湿了粗布,蒙在脸上。 爬到门边观察了了一会儿,一把推开门,将横刀别在身后,双手扒在石沿处向外一滚,双脚砸在了地上。 双手扒在石沿上还未松手,身后一阵脚步传来,她迅速腾出一只手拔下横刀向后横劈过去,一股热血喷溅到她后背上。 她缓缓回过头,是一群知晓通道外守着宗门中人,正在这里到处寻找别的逃生之路的面具客。 那些人见她长发散乱,衣衫染满血迹,又围着一张血面巾,双眸泛寒,冷冽如刃,一看就像个修邪道的。 便立即说道:“我等只不过是求个生路,道友还是莫要挡路。” 颜浣月用粗布缠着伤口的那只手不知疼痛地吊在石沿处,忽地一松手,半瘫在地上,沮丧地说道:“这里出不去,我被他们打断了腿扔回来的。” 一群人中有不信邪的,飞扑上去双手撑着石沿翻了上去,一进去恶臭扑鼻,第一眼就看见一句女尸和蜥蜴的尸首。 高高的石壁密室之内,根本看不到什么额外的出口。 第一个人进去,一群抱有侥幸心的人争前恐后地挤了进去。 颜浣月握着横刀顺着墙壁边沿往通道处爬,眼看就要爬到了,却敏锐地发觉地底一阵阵细微的震动传来。 她想起傅银环所说的开掘鬼市的事儿。 她原本是想不出是怎样的开掘之法,如今却是瞬间领悟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下意识地往外爬去。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地裂了!快跑!” 彻底惊醒了还在劫掠厅内所剩物品的人,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自方才炸裂的白玉台下,蹿出一缕轻烟。 自白玉台碎裂的玉基之下,一道细细的裂缝闪电一般劈过地上的石砖。 地宫一阵震动,地上的石砖开始向下分裂塌陷,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温热的地气泛上来,却令人肝胆俱寒。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内敌在此,众人纷纷涌向通道向外杀去,与守在通道之外的宗门弟子的无灵之战几乎掀翻了一整条街。 却有人发觉那地宫的裂缝,竟直接将整个鬼市贯穿,无边无际,不断扩大。 地面不断震动,大风贯过,一阵阵粗豪的悲鸣从地下冲上来,令人毛骨悚然。 整个鬼市所在之地,都有种即将坍塌破碎的迹象。 苏显卿同此前潜藏在此的各宗门弟子说道:“将这些人赶出鬼市,赶到大河边,已有人手布阵等待。” 简悠说道:“我去找颜师姐!” 苏显卿抬手拦住她,“赶人去大河,霜缨和姮华在那里等着你们,我去找宝盈。” 说罢提剑转身,又冲进巨大裂缝边沿,已经坍塌一半的小食肆。 地宫里往外逃的人太多,颜浣月不得不避在角落里以免还没出去先被踩死。 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地面不断碎裂下坠,她的一只脚已经吊在悬崖半沿,感受着地下吹上来的微风。 等到人跑的差不多时,她立即继续向前爬去。 可等爬到通道附近时,一阵动荡,倒塌的石壁彻底将通道堵死。 她爬到乱石处用横刀向外推凿,等到地裂几乎已到她腰部处时,隐隐可以听到有人在外面搬石块的声音。 外面的人也听到了她的声音,急切地唤道:“宝盈?宝盈!你怎么还在里面!” 颜浣月双手扒在通道处的石阶上,下半身荡在空中,忍着眼底的酸意,大声说道:“显卿师兄,快走吧。” 忽地地面沉陷坍塌,她握着横刀直直向下坠落,却看见上空地面边沿处有人纵身跃下。 是那个戴锦鲤面具的挑事儿之人。 颜浣月手中横刀在一旁断裂不齐的岩壁边带着火花磨了许久,才突然一下卡住。 她半吊在空中,看着那个戴面具的男子裹挟着一阵冷风飞速而沉默地从她身边掉落。 从她身边经过时,他静静地看着她,说不出那具体是个什么眼神,有些无奈,有些叹息。 而后,他就直接坠进脚下更黑暗的深渊之中。 如此绝境之中,颜浣月竟莫名觉得有些想笑。 这锦鲤儿倒也真的是,对那白玉台上诵经的男子就那么推崇吗? 竟到了心甘情愿以死相殉的地步了吗? 她不再看向脚下的深渊,等着上空逐渐不再有碎裂的石块坠落时,便依靠腰腿的力量,一点一点荡到岩壁处。 若非膝盖以下没了知觉,她或许还能少费许多力气。 一手扣住岩壁的凹凸之处,一手抽出横刀试探着上方,然而石壁上用横刀太长,并不好操作。 她缓了缓,将横刀插回腰间,取出长钗咬在口中,另一手也摩挲着向上攀去,双膝代替双足,跪着凹凸不平的岩石支撑着身躯。 没一会儿,上方苏显卿的脑袋探了出来,一见她,立即兴奋地说道:“宝盈,歇一会儿,别浪费体力了,我来接你!” 颜浣月趴在岩石上休息平缓呼吸,一见他,立即眼前一亮、心中一喜,“师兄!” 苏显卿立即将绳索套在自己腰上,正要往下跳。 却见黝黑的深渊之中,数条金色的藤蔓张牙舞爪地飞涨出来,一把卷住颜浣月,猛然向下拖去。 “宝盈!” 苏显卿脑子一白,提着剑直接跃入大裂缝中。 可坠到半空,绳索到了尽头,守在上面的人赶忙拖住绳子,将他拉了上去。 苏显卿眼前一片花白,耳中嗡鸣不绝。 很多年前,师父抱回了一个婴儿,听说是前不久自出宗门的颜师弟和江师妹的孩子。 可惜那夫妻二人天赋不佳,多年修炼,还一直在外门,此番去了云京,却成了悄然谷中的英灵。 他记得外门的江映云师妹是个很活泼闹腾的性格,颜逸师弟稍能沉默腼腆一些,他们的宝盈模样像母亲,性情像父亲。 小时候躺在摇篮里,乖极了,很少哭闹。 长清殿里人来人往,她就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听着。 等他修炼完去看她时,她一定会对他笑,又伸出一双小肉手要他抱。 好不容易长大了,她才几岁啊…… 颜浣月不断下坠,她取下咬在齿间的长钗,拔掉外边的竹鞘,露出小小的刀来。 一通发泄似地剐着那些金雾,许多金雾被斩断,激发更多金雾越加亢奋地攀上来。 她咬着牙,一刀斩断一根好不容易排到队,开开心心地缠到她腕间的金雾,低声咒骂了一句:“狗东西……” “姐姐还是第一次骂我。” 身后之人笑得有些过于开怀,他避开她腰间没有鞘的横刀,轻轻搂住她,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找不到你……怎么身上全是血?伤到哪里了?” 颜浣月忍着一刀捅向身后的强烈意愿,一言不发。 裴暄之摸到她手上绑着的布条,怕扯到伤口,没敢妄动。 先解下她脸上的浸过血的粗布,用衣袖擦了擦她的上的血,金雾微芒中,隐约看到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 “脸怎么也伤了?嗯?怎么又不理我了?骂我也行的。” 第85章 千岁子 粗壮藤蔓一般的缥缈金雾一道道攀在两旁岩壁之上, 像一张大网,紧紧攀咬着一个个凹陷凸出的石块。 颜浣月被抱着悬停在半空中。 脚下暖风鼓动,吹动衣摆, 自地下尚不可见的深处腾来,又带着幽暗深沉的腔调向深渊上空飞去。 颜浣月看着脚下黑暗可怖的渊薮, 带着血腥气的散乱长发飘荡不止。 她握紧了手中的长钗小刀,压下那点劫后余生后的暴虐之心,并未再肆虐这些攀住生机的金雾。 就算其中有一些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缠到她身上来叙旧, 依偎在她鬓边抬起尾端凝视着她, 或是蹭着她脸上、手上的伤,她也放任不管。 裴暄之的衣裳被她染了不少血, 见她也不撒气了,便好声好气地说道:“我能带你上去, 为何还要让你吊在那里受苦?扯你下来是我不对,等出了这里我帮你先治伤。” 颜浣月沉声说道:“你为何会在此地?” 裴暄之将她搂紧了一些,仿佛在笃定某些东西一样,认真地说道: “找你的, 到处找不到你, 最后发现你掉进地缝里, 便来找你, 结果我跳下来了, 你却挂到了半空中,原本我不想拽你的,可是看你太辛苦了……” “我是说你为何会在鬼市, 你东拉西扯地扯这些做什么!” 感觉语气有些硬,但毕竟命捏在他手里,颜浣月立即审时度势地软了几分, “你不是该在掌门真人身边吗?” 裴暄之一派真诚地说道:“父亲将我带回明德宗,又与温掌门等人不知去了何处,听说鬼市是个什么幌子,我以为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来寻你了……姐姐,我只是……幸而我来了,否则以后我该怎么过?” 颜浣月问道:“地宫里的白玉台,是你炸的?” 罪魁祸首裴暄之立即否认道:“并非是我,你没看到吗?分明是我离开后那里才炸开的。” “那你同那诵经的人在说什么?” “我劝他既然修的是慈悲门的法门,就该心怀大仁善,莫要忤逆口中的大法经,强杀怨气,为害人者做庇护。” 颜浣月无声地冷笑了一声,轻声说道:“你倒心善。” 裴暄之谦逊一笑,下巴抵着她头顶的黑发,轻声说道:“也不算多么心善,只是像寻常人一样,看不过去罢了。” 颜浣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上去吧。” “不急,你往天上看看。” 攀在岩壁上的金雾缓缓向前蠕动,带着他们一同向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中行去。 颜浣月抬头看了一眼大地裂缝上的天空。 深夜的天空中,月色分外明亮,落在裂缝之中,如同薄薄的月纱从空中倾泄而下,恢弘壮阔、轻盈飘逸。 除了在地裂之下看去是一番美景之外,与寻常的夜色并无什么不同。 裴暄之将她转了个身,面对面抱在怀中。 金雾莹莹微光中,见他脸上还覆着那个锦鲤面具。 只不过她也不在意,双臂立即攀在他脖颈上,双腿死死夹着他的腰。 以防他体弱抱不动时,手一松,她自己不小心从半空中掉下去。 裴暄之一手拢着她的后腰,一手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 许久不曾这般亲近,他忍不住心如擂鼓,耳尖泛红,粉云从面具下的脸上一路烧到衣襟之下。 可这却持续了不到片刻,他忽然脸色一沉,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两条小腿是吊在他腿边的,在风里晃荡,时不时在他衣摆处撞几下,这并不是正常的姿势。 “你的腿怎么了?” 颜浣月下巴搁在他右肩上,嗅着他身上洇出来的冷香,姿态随意地说道: “摔到了吧,也或许是在那密室中吸了太多的腐毒,毒全沉压到了小腿上。” 忽然天上一暗,颜浣月下意识抬头看去。 见一片黑云似奔腾的浪涛一般从地裂上空滚过,地缝之下的风也越加狂涨了起来。 悠远深沉的地鸣轰隆隆震上去,天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光线了。 金雾仍像水流一般向前蠕动,停停荡荡,他的腰带暗中磨着她的腿。 颜浣月能听到裴暄之心跳的声音,和他面具下略有些深重的呼吸声。 抱着一个人驱使金雾在大地裂缝中前行,他或许并不轻松。 “这是怎么回事?” 裴暄之说道:“这是熔金之阵,有人想将鬼市里的所有人族和妖族炼化,方才地裂之后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寻你的路上看到黑云从西边漫过来。” 颜浣月说道:“可这里连灵脉都没有,如何操纵阵法?” 裴暄之说道:“所以才会有这道地缝,无灵之地不会有灵气倒灌的危险,若是有人私藏小秘境,又将此地地脉之气与小秘境相连,那么只需藏在秘境中,就可以利用地脉炼化这里。” 那以鬼市做幌子引来宗门之人,就不是声东击西欲要掩盖什么行动……而是两边都要占到便宜。 颜浣月说道:“你想去寻地脉缺口处?靠近地脉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我们也没有灵力可用啊,先上去,想别的办法。” 裴暄之说道:“鬼市的人或许出不去了,姐姐说的寻找地脉缺口,也未尝不可一试。” 颜浣月锤了他两下,疾声说道:“我没给你出这个主意!暄之,听话,我们先上去!大河边一定有宗门的人列阵等着,总会有办法的。” 话音刚落,裴暄之忽地停下来,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岩壁上数道金雾骤然卸力,他抱着颜浣月猛地向下坠去。 突然失力坠落,颜浣月下意识死死缠住他。 在死里逃生后刚刚缓过来一点儿的时候,突然间又要被这个做事没轻没重的愣货拖着坠向地脉。 这一世当真要如此草草渡过? 若早知要跟这个不靠谱也靠不住的混账死在这里,她一定先亲手杀了傅银环,也好死了瞑目。 她心里不快,紧紧缠着裴暄之的薄颈,侧过头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只想将他这听不懂人话的耳朵咬掉活吞了。 余光中看见脚下不远处就是一道静谥的暗蓝光河。 朦胧的光晕寂静绵延,不见起点,不见归处,腾起的蓝烟泛着微微的白,笼罩在光河上空。 死到临头,不知下一刻会不会灰飞烟灭,颜浣月心里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松开已有了血腥气的唇齿,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轻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不如方才你就不要给我希望……下辈子一定离你远远的。” 裴暄之沉声说道:“那可不行……” 颜浣月眼前一白,身体忽地飘起。 只觉得意识凭空流散,霎那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裴暄之抱着昏过去的人停在暗蓝地脉的上空,一条金雾解开他面具上的系带抛了出去。 面具刚刚落到他脚下数寸的距离,就化作一道烟雾,再也寻不到了。 他保持着这个距离令金雾继续贴着岩壁向前蠕动,不几时,就见暗蓝流光中一道细微的缺口。 缺口上空,飘着三颗珍珠大小、泛着金光的蓝色小珠子排成三角,缓缓转动,往中心处吸取着暗蓝色的光流。 御内丹于外,饮地脉而餐血肉,以天地为熔炉以炼之,则有无上功。 御内丹于外修行不易,也实在太容易被人抢夺,因此能下定决心修炼御内丹于外者,很少,耗费的时间自然也不短。 且能以这么大的阵仗掘开地脉养炼内丹的事,在有灵脉的地方是做不成的。 一则是宗门和巡天司总有能压制你的办法,二则是若内丹被充裕的灵气倒灌,炸不炸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最好的地方,就是鬼市所在的无灵之地。 借着鬼市重开的噱头,引一批邪修过来,再以邪修为饵,诱些宗门的人来。 几乎可以炼化许多有天赋者。 但是这种吸了地脉的内丹,在传说中也被称为千岁子,吸食其中已炼化的地脉之力,可增长许多寿数。 一道金雾探进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空气来。 在暗蓝光河的映照下,金雾卷着的东西依旧看不出模样,金雾像是卷着一缕细细薄薄的风一般。 她如今在这里,他也不必想办法抢一颗给她带回去了。 金雾卷着那缕风挥向三颗千岁子,顷刻之间,厚重的生机扑面而来。 裴暄之抱着颜浣月迎着剧烈的风波,一同沐浴在后土女神最古老深沉的神威之中。 无相无色的哭灵刃飞旋在空中,又忽地坠入光河,卷着波涛翻涌,又飞回他身边。 嘶吼的狂风忽地噎了一下,带着漫天浓黑的云层尴尬地退散开来。 苏显卿一剑斩去,方才还无法走出的地方,下一刻便抵达了大河岸边。 身后一群人见状匆忙顺着交界处出逃,所有人都被河岸边守着的宗门中人与巡天司的人锁住。 谭归荑回首看了一眼乌云退散的天际,眼底闪过几分不可置信。 她心慌意乱地避开混乱的人群,沿着地上风啸阵阵的大裂缝,往逐渐被月色朗照的旷野跑去。 直到筋疲力竭之际,终于看到一片绵延的群山之上,有一人临风负手而立,仰头静静地看着天上明月。 “父亲……” 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却令谭归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泪夺目而出。 “您知晓我也在这里吗?” 山上风急,那人衣袍猎猎,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在这无灵之地,却几步踏破夜风,从山巅降临到她面前,波澜不惊地说道:“你的三个哥哥暂时废了,我还要去找些东西帮他们重炼内丹。” 谭归荑擦了擦眼泪,直起脊背,“我问,您知晓我也在这里吗?难道也要炼化了我吗?我分明给您传过消息……” 那人闲庭信步地走过她,似是责备又似是毫无情绪地说道: “你的三个哥哥废了,你不担心他们,却在关心这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女儿果真易生外心、自私一些。” 第86章 非我族类 “爹, 你在吃什么?” 皎洁的明月照映在丛林深处的一汪广阔的湖泊之中。 湖面像一面圣洁的银盘,盛放着无边夜色。 鱼小渔看着纹丝不动的渔线,捧着一碗钓友给的鱼羹厚粥吃得热火朝天, 脚边的小火堆在风中摇摇晃晃。 一听两岁的儿子这么问,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屎。” 小儿嗅着香气, 口水滴湿了衣襟,依偎到父亲手臂边。 看着他碗里色香味俱全的东西,天真而渴望地说道:“爹, 我也想吃屎。” 鱼小渔吸溜了一口鱼羹, 不耐烦地抬手将他推开,说道: “你吃好东西的日子在后头呢, 我比你大了这么多岁,死得比你早, 好东西得先给我吃,知不知道?” 小儿掩不住满眼的渴望,流着口水说道:“哦……爹,咱家的老鼠生病了。” 鱼小渔:“啊?老鼠生病了?” “嗯。” 小儿眼巴巴地瞅着那碗鱼羹, 亮晶晶的眼睛比颈间银制长命锁泛着的光还要亮。 “娘说要给买老鼠药。” 鱼小渔知道儿子年纪小, 将老鼠药当成了给老鼠治病的药, 忍不住笑道:“好好好, 等我今夜钓上鱼, 回去看看家里老鼠吃了药病好了没。” 小儿说道:“娘说先买来是给你尝尝,你吃了病治好了,再给老鼠吃。” 鱼小渔心口一凉。 他不就是喜欢钓个鱼嘛, 家里娘子私下里竟然说那么狠的话,还是当着儿子面说,这再把他儿子教坏了该怎么办? 若不是娘子嫌他钓鱼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把孩子扔给他,他也不至于把儿子带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守窝。 这都一天了,一条鱼都没上钩,他不甘心回去,也严重怀疑是因为要看儿子笼起的火堆,才让鱼在晚上不敢上钩。 等他吃完了鱼羹,便从一旁的小鱼篓里取出一小壶羊奶架在火堆上烧热后倒到碗里,又泡了一个今日来时特意去买的松软甜饼进去。 拿个小木勺,一臂将小儿挟到怀里喂羊奶泡饼,一边吹着勺子里的食物,眼睛还得抽空盯着银镜一般平静的湖面。 彼时四野俱寂,虫鸣嘶嘶。 小儿乖乖地吃着微甜的汤食,也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湖面。 忽然瞥见镀着薄银的水面深处,似乎有一缕金色的光一闪而过。 鱼小渔也看见了,瞬间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湖水。 看那鳞光,或许是一条极其罕见的大金鲤鱼。 他扔了不少鱼料下去,吊钩上挂着好几条蚯蚓,到这时候忽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放少了? 要是能钓上这条金鲤,他自然得带着它在镇上炫耀上十好几天的。 想到众人惊叹的目光与神情,鱼小渔顿时热血涌上天灵盖,差点就将天灵盖给掀翻了。 嗯,还得拿去爷爷的坟前给爷爷看看。 自他四岁的时候一竿钓起一条大青鱼后,老爷子每次钓鱼都要带上他,十分骄傲地将他这桩光荣事迹讲了数十年。 他今夜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泰安镇最天赋异禀的钓者是谁!谁才是垂钓圣体! 金光又一闪而过。 鱼小渔表情庄重地将儿子放在一边,双手隔空拢在脚下的鱼竿边,双眼瞪着渔线。 三道金光闪过。 鱼小渔看得激动到心脏都快要炸了。 这鳞片的光泽,在月夜的水下都如此迷人,真不知道这大金鲤会有多漂亮。 鱼竿突然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鱼小渔眼疾手快,猛地捞起鱼竿一缓一拉,极力将水里的大金鲤往岸边扯。 忽地一道金光跃出水面,藤蔓一般粗壮的金色雾气哗啦啦抖擞了一下身上的湖水。 更多的金雾探出水面,密密麻麻地在水面下翻动,又在月下疯狂生长。 鱼小渔见此登时心口一紧,双腿发软。 他钓到过各种各样的东西,鞋子、木勺、衣裳、尸体。 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几乎涨满了半个湖的蛇群! 看着阵仗怕不是蛇妖过境? 皎洁的月色下,围着湖夜钓的其他人皆发出一声惊呼,有人大喊了一声,“快跑!有蛇群!” 回声飘来荡去,鱼小渔瞬间回神,立即撇了钓竿,一把抱起儿子就往山外跑。 可人就是有这天性,遇到危险,边跑还要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情况如何。 鱼小渔飞快地抡着双腿跨过高高的草丛,飞快地回首看了一眼。 见月光之下,那些金蛇从湖底拱出两个人来悬吊在水面上,不知是死是活。 鱼小渔心里一沉,暗中想道:“一群妖孽,竟然胆子大到跑到人族来吃人,要是不找人除妖,山下镇子的人恐怕都要被吃光了。” 裴暄之看着四下奔逃的钓者,却因吸食千岁子,一时收不回神魂金雾。 便抱着颜浣月踏上湖案,拖着张牙舞爪的金雾隐入与众人逃跑方向相反的山中。 颜浣月没想到自己魂飞魄散后还能再生出五感来。 灵气在体内运转,风拂过林间的声音伴着草虫的嘶鸣、禽鸟微微扇动翅膀的声音从遥远之地传来,朦朦胧胧,越来越清晰。 一声乌鸦的嘶哑的啼鸣穿过细微的水波,荡入窗牖的缝隙钻进她耳中,她忽地睁开眼。 轮回之鸟,悲死泣生。 她怔怔地看着穿过窗牖的一道道月光,颓败的房屋中散发着旧土坯特有的闷气。 她身上的衣裳似乎不是在鬼市的那身,却也一时想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警惕地眯着眼睛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见裴暄之正背着月色跪坐在她脚下,将她的双脚拢在怀中,握着她的脚腕揉着她的小腿,几道金雾学着他殷勤地帮着忙。 颜浣月缓缓转头躺回原位,有些恍惚。 他能从地脉中逃出来?就算她找到地脉与秘境连接的缺口,又如何能解决得了? “浣月,你的脚有感觉了吗?” 他察觉她醒了过来,便跪直身子往前倾了倾。 一道阴影潮水一般漫了过来,淹在她胸口处。 颜浣月的脸浸在月光中,身体被他掩在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声说道:“鬼市之内熔金之阵解了?” 裴暄之握着她的脚袖在袖中,轻轻揉捏着,寻常闲谈一般说道:“嗯,解了,没人因阵法死在那里。” 颜浣月问道:“我们如今在何处?”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说道:“从鬼市另一个出口出来,应该在西陵附近。” 鬼市竟还有另一个出口? 颜浣月看着他藏在阴影里的脸颊轮廓,声音微凉,“看来,你果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裴暄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许久,低声说道:“我……耗费一些金雾罢了,它们能触及的范围比我更广。” 被夸赞的金雾立即摇头晃脑地沉倚到她肩上邀功。 颜浣月用脚指头想都不会信他这话,不禁凉凉地笑了一声, “那你可真是金刚不坏之身……不过,不管你是什么目的,至少鬼市没有因那阵法死人……是掌门真人让你来的吗?”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浅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颜浣月尽量平息心绪,轻声问道:“那你愿意回天衍宗,有何目的?” 裴暄之俯身看着她,淡淡地说道:“到头来,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颜浣月看着他清瘦的轮廓,低声呢喃道:“不是……” 铺天盖地的吻伴着他越来越凌乱的呼吸声不由分说地压下来,他腰间的玉带一下一下硌得她小腹生疼。 颜浣月一把扯住他后颈的衣领将他甩了出去,数道金雾却极为依恋地缠住她的手脚腰身。 裴暄之从地上爬起来又爬回她身上,低头恶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颜浣月掐着他的脖颈,双膝一转,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抽下腰带将他双手绑在头顶,并落下一道法诀。 而后直起身子坐在他的玉带上,动手将自己身上缠着金雾全部撕开。 裴暄之十指紧紧地攥着她的腰带,平静地看着她沉着脸撕扯金雾。 眼底挣扎不歇的欲念死死缠在她身上。 藏在那些虚张声势之下的,是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神情,无声地蔓延着。 颜浣月清退一切纷扰,挥手召出长剑,俯身趴了上去。 她的小腿还是没有知觉,不过可以先御剑回宗门。 可她还没动身,几道金雾就将她缠下来捆在裴暄之身上。 裴暄之低头,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头顶的发丝,痒意瞬间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低声哄道:“等你康复了再走吧……路上若是碰见什么人,跑都跑不及。” 颜浣月被缠得与他无比贴合,隔着薄薄的衣衫,一切都能极其清晰地感觉到。 她体内似乎被他点燃了数道炙热的火焰,烧得她的呼吸也凌乱了几分。 颜浣月动了动腿想避让,惹得他呜咽了一声。 她听着脸热,忍不住拿脑袋照他胸口撞了几下。 裴暄之忍着,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难道姐姐真的从未想过我吗?” 颜浣月想起关于他的几个梦,自觉有些惭愧、不可言说,逐渐安静下来,伏在他怀中,一言不发。 她平日根本没有多么想过那样的事,甚至因为承受不住那么多摇心动魄的灭顶之感而并不期待,可自然而然梦到的东西大概也是骗不了人的。 她并不讨厌他亲近,只是忽然发觉他并不只有以往的那一面,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了戒备。 月华如水,两道交织纠缠的呼吸声中,潜藏着潮湿温热又压抑的悸动。 二人沉默了许久。 裴暄之先打破沉默,高挺的鼻尖蹭着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说道:“姐姐,我手腕有些疼。” 第87章 雨夜 颜浣月低声说道:“你不是有的是能耐吗?怎么连一条绳子都解不开了?” 裴暄之双手挣了挣, 要说斩断腕上的腰带,哭灵刃自然可以做到,但是…… “我怕弄断你的腰带。” 颜浣月趴在他胸口, 嗅着他衣襟里散出来的沁人香气,商量道:“这样吧, 既然都很难受,不如公平一些,你放开我, 我就放开你。” 裴暄之十指缓缓收紧, 一下一下攥住掌心中多余的腰带,温声说道:“既然如此, 那最好都别解了……只是,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难受呢?” 颜浣月仰头看着他, 如今是他的脖颈以下陷进她的阴影中,月辉洒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冷白色的微芒。 她很早就感觉到他的压抑与迫切,对一个已成年的魅妖而言, 这么抱在一起, 什么也做不了, 不难受吗?不难受那呜咽什么? 简直就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她又暗中动了动腿。 裴暄之的呼吸窒了一瞬, 忍不住扬起脖颈感受着一瞬神魂飘飞的余韵, 两道泪痕自眼尾斜斜淌下,流入鬓角之中。 缠在她身上的金雾突然锁紧,勒得她浑身发疼。 裴暄之平缓着自己紧绷的身躯, 轻声求饶道:“姐姐别折磨我……” 颜浣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双眉紧蹙,似痛非痛的模样,竟然不像此前见他散香时那般坦然。 她分明觉察到内心深处升起一阵欺凌弱小之感, 但却不觉得难以接受,竟然还有些……有些罪恶地欣赏。 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他这种隐忍的时候与他清冷疏离的气质交融在一起,竟有些莫名地夺目。 颜浣月为自己冲动的行为和内心的想法深感惭愧。 她闭上双眼,隔着薄薄的衣衫,几乎与他凝成一体。 紧紧相贴,气息相缠,裴暄之十指几乎攥出了血。 见她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眼尾的热泪忍不住越淌越多,逐渐泪湿了鬓角。 身体走在崩溃的边缘却得不到纾解,像拉满的弓弦,几乎压抑到了极致,承受这般折磨,于是心底也不由他控制地地跟着酸涩委屈起来。 颜浣月静静地伏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在她耳畔狂擂战鼓,他自己又在夜色中逐渐悄声啜泣起来。 一声一声,慢慢清晰。 他不掉眼泪还好,颜浣月想起上一次他情潮时的事,瞬间心如止水。 他是真的可以做小伏低哭着求她可怜的,但他哭的时候自然是怕她受不了跑掉的时候。 往往这个时候他行事反而会更狠,与平时清清淡淡的模样相比,完全成了一只泪眼潺潺的恶狗,示弱行凶,丝毫也不像他为达目的佯装出来的可怜样子。 什么也不比身体康健好,事已至此,夜色已深,颜浣月也不想再陪他这么熬下去,便默诵着清净心经,就着他的哭声入眠。 颜浣月如今对他并不放心,在他身边也没未真正踏踏实实地睡着,她朦朦胧胧间感觉他似乎啜泣了很久。 后半夜雨疏风急,她隐隐约约听他又咳嗽起来,胸腔震震,震得她清醒了一阵,怕他又生病,便随手解了他腕上的法诀。 身上勒得紧紧的金雾缓了缓,她又阖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放到了他的身侧。 他从身后贴上来,吮咬着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扫在她脸上。 片刻之后,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伴着他凌乱的呼吸声在她耳畔交织,时重时缓,久久不歇。 颜浣月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黑暗,以为他在她身后贴符篆。 于是她突然打破了潜藏在风雨夜色中的鬼祟,低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裴暄之怔了一下,彻底抵到她身后,双手紧紧搂住她,埋首于她颈间疯狂地吻着,压抑着呼吸带着哭腔说道: “姐姐抱一下我好不好?我真的快要疯了……” 后腰异样突出,灼热得厉害,颜浣月懵懵懂懂地联想了一会儿,突然猜测到了些什么,她不敢置信地说道:“既然你自己可以,为何……” 她睁大双眼,心里因知晓了某种禁忌的事而狂跳了起来,原来竟然还可以这样吗? 他就在她背后做这种事,这…… 她震惊了许久,怔怔地看着夜色,鼻尖缭绕着他身上的越发清晰的香气。 见她沉默着,裴暄之用力吸着她颈间的气息,竟有些亢奋地说道:“对……是我的错,我的错……姐姐不允许的话……我是不该碰你的东西啊……” 颜浣月瞬间浑身一麻,心口一颤,直接扯开他的手从他身边爬开,不知羞恼还是恼怒地说道: “分明是你自己的,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你又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如今又不到情潮期,风雨这么大,瞎折腾什么?早些歇着吧。” 说罢又往远处滚了滚,等手碰到一片冰凉的土地时,她又往回滚了滚,将自己团成一团窝在薄褥上。 他方才那句话不断在她脑海回荡,一下一下凿进了她脑海中。 她忍不住又爬过去结结实实地锤了他两拳,警告道:“裴暄之,你以后少同我讲那种鬼话。” “哦……” 裴暄之侧躺在薄褥上咳嗽着,她醒了,什么也不能做,他也只好弓着腰艰难地系着腰间玉带。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她叫自己全名,他多少是有些畏惧的,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激动到把那种最见不得光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风吹树枝折断的声音传来,风声越来越大。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件斗篷盖在她身上。 颜浣月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将斗篷盖在他身上,也不管游曳在她身边的金雾,只将斗篷边角都压到他身下,将风帽盖到他下巴出,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道: “你盖着吧,小心风寒,我不需要这个。” 裴暄之淡淡地笑了一声,“你什么都不需要,即便是我。” 颜浣月有些惊讶于他突然的转变,低声说道:“不是……无论如何,这次是你救了我一条命,我……”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身体压抑到极致,导致她不接受他的斗篷这一件原本并不算什么的事却突然令他心乱如麻,他一把挥开斗篷起身走到半掩的旧门边吹着冷风。 想出门去淋雨冷静一下,转念一想又觉得此等行为实在太蠢。 颜浣月见他气势汹汹地跨到漏风的门边,不知是不是想撒气跑出去。 她坐起身来说道:“裴师弟,门边冷,别站在那里。” 裴暄之又走到对面墙角的角落里站着。 颜浣月语气沉了一些,“你今晚就是非要再染一次风寒折腾人是不是?” 裴暄之冷哼了一声表达不满,却又听话地耷拉着眉眼回到她身边躺下,许久一言不发。 颜浣月刚把斗篷捡起来盖到他身上,他直接一把将她拉到怀中用金雾缠住,捧着她的脸颊认真地说道:“我不胡言乱语了,姐姐抱着我睡觉好不好?” 颜浣月困得两眼冒星,阖上双眸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裴师弟,别折腾了,睡吧。” 夜里风声渐渐止歇,小雨在门外茅檐下滴到天明,又忽然转盛。 颜浣月从裴暄之右肩处醒过来,一睁眼,就见他仍还沉沉地睡着,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纹丝不动,呼吸均匀绵长,听起来是累极了昏睡过去的样子。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侧脸,打量着所处的房间。 破损的窗纸外是一片碧油油的林木,雨打叶片的声音从远及近,伴随着微风拂过林叶的声音,似乎实在山林中。 这间屋子破败,也没有床和家具,他们是睡在地上的。 一枝结着桃核大小杏子的杏枝在窗外晃荡,西陵春早,四季多雨,看来这里大抵就是他昨夜说的西陵了。 她阖眸缓缓运转着灵气,试图将灵气引向双腿,可灵气一到小腿处,就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不得通行。 几个周天之后,再次睁开眼,已约摸到了正午时分,窗外还是飘雨的样子。 裴暄之眨巴着眼睛看着她,见她醒了,便抱着她坐起身来就着天光看着她脸上和手上的伤。 昨夜已经上过药了,他先捏着她的左手给她掌心里触目惊心的伤口重新上药,“这是怎么伤的?” 颜浣月说道:“有人要斩我的首,我接住了她的剑。” 裴暄之将她的手包好,问道:“是谁?这笔账自然要算的。” “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重新拿出一瓶药来。 用灵液洗了洗她脸上细细长长的伤口,一手捧着她的下巴,一手轻轻往伤口上涂着药。 凉丝丝的药膏渗入血肉,镇定心神。 他微凉的指尖在她脸上一下一下抚过,又一点一点腻到她鬓边摩挲着,呼吸渐渐深重了起来。 颜浣月略微抬眸,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眸底神色隐忍晦暗,隐隐似有野火挣扎于黑云之下。 颜浣月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不禁垂下眼眸,侧首避了一下他的手,“你手上有药膏,别拿我头发擦手。” 裴暄之低头试探着用脸颊蹭了蹭她头顶柔顺的黑发,凉凉滑滑的柔软触感令人沉溺。 但怕她嫌烦,他只好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脸颊,轻声商量道:“好像是有一点药味,我帮你洗就好了……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儿?”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就是那座被炸了的白玉台,玉屑溅到我脸上,划了一道伤痕。” 裴暄之闻言瞬间心生愧疚,他当时分明特意将白玉台残渣甩到人最少的方向去了,哪知竟无意伤到了她。 他拿起药膏又仔仔细细地给她涂了一遍,低声骂道:“真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第88章 白玉扣儿 山中风雨穿林打叶, 除此之外,倒显得格外空寂。 裴暄之帮她涂好脸上的药后,颜浣月爬到一边。 撩开裙摆隔着白色中裤捏了捏失去感觉的小腿, 见双足苍白一片,暗蓝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格外清晰。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脚, 冰凉得有些渗人,显然就是腐毒沉于小腿之症。 于是她立即从藏宝囊拿出一颗拔除腐毒丹药吃了下去。 裴暄之十分自然地伸过手来将她双脚拢到怀中,淡定自若地取出一瓶药膏来倒在她脚背上, 自荐劳力道: “我再帮你涂些药膏活络筋骨。” 他跪在她脚下, 她的双脚踩在他怀里,被他揉捏着, 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样的场景看着有些奇怪,颜浣月摆了摆手, 不太自然地往后退了退,放下裙摆遮住双脚, “不必了,不过一些腐毒而已, 吃些丹药就好了。” 裴暄之的手被盖在纱衣裙摆下, 他垂眸看着盖到腕间的薄纱, 不禁怔了怔。 回过神来说道:“昨夜给你喂过丹药了, 不要吃太多。” 颜浣月点了点头, 脸上的伤涂过药后有些蛰痛,她顺便转移话题,抬手碰了碰伤口, “确实有些倒霉,原本待在墙后的密室中,什么都没做, 莫名其妙被划伤了脸。” 裴暄之抿了抿唇,勉强笑了笑,说道:“伤口虽长,但是不深,想来不会留疤的。” 颜浣月从藏宝囊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那伤就在她左脸上,长长一道,看着确实不深。 她也并不在意,随意看了一眼,便收了镜子。 裴暄之起身披上一件靛蓝披风,走到门边。 顺着门板上的缝隙看向微雨濛濛中的翠微苍碧,沁人的凉风透过门缝渐次铺洒到他脸颊上。 颜浣月问道:“你在看什么?” 裴暄之细细听了一下林间的声音,说道:“昨夜来时未能控制住金雾,惊扰了山中的垂钓客,他们以为有蛇群或蛇妖侵扰,不知会不会找人来捉妖。”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西陵是周家的管辖之地,就算是有人来了,解释清楚便是,若不是周家的人来,也不必太过担忧。” 裴暄之回首说道:“我不是担忧会不会有人来,只是觉得这并不是一个稳妥的地方……” 说罢踱步走回她身边,并肩坐在她身侧,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些吃的和水放在她手边。 雨声淅淅沥沥,颜浣月喝着水就了一些点心,试探着问道:“知道这里是鬼市出口的,除了你,还有谁吗?” 裴暄之凑过来用食指轻轻帮她揩掉唇边的点心碎屑,轻声慢语道:“不知道。” 颜浣月问道:“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暄之一脸坦然地说道:“听旁人说的,就去走了一趟,没想到是真的。” 颜浣月坐直身子侧首看着他。 裴暄之认真地说道:“真的,一个出口而已,这种事,我骗你能得什么好处?”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继续沉默吃东西。 裴暄之一点一点悄悄挨近她,双手撑在地上的薄褥上。 向后半倚在身后的木柱上,侧目定定地看着她,心中软成一片,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扬起。 他笑眯眯地说道:“姐姐别怀疑我,我不是坏人,否则未免被熔金法阵炼化,早就跑了,何必还要往地脉里跳?” 颜浣月淡淡地说道:“此事等回宗门,交给掌门定夺吧。” 裴暄之叹了口气,拿过她放在地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她剩下的水,全然倚在木柱上,意态散漫地说道:“你想如何都好,我自问心无愧。” 颜浣月有些犯困,她摇了摇脑袋,眨了眨眼睛清醒了一些,说道:“如此更好,你这十几年自然会有自己的秘密或不想说的事,只要不曾伤及无辜……” 裴暄之看着她犯困的模样无声地轻笑了一下,将手中的水杯递到她唇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下唇,温声关切道:“困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拿过他手上的水杯喝完。 室内一片沉寂,只剩二人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或许是因为昨夜睡得并不踏实的缘故,颜浣月分明已经睡了一觉,可吃点东西坐了一会儿之后,困意越来越浓,两眼眼皮竟又开始打架。 她打坐运转灵气,如此过了一个时辰,睁开眼更是有些消耗过度的乏累。 在鬼市时确实没少消耗体力,掉进地缝之后独自撑了很久。 昨夜又不敢完全睡着,此时放松了一些,吃了点东西,不觉两眼迷蒙,昏昏欲睡。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将自己的腿挪开,靠着身后的木柱只想着微微合上双眼缓解一会儿,却瞬间陷入沉眠。 裴暄之见她忽然睡了过去,猜测大约是她不知千岁子存在,并未能与他一样立即将其炼化。 如今周转了灵气,牵动千岁子中的地脉之力自行溶于她体内,才会导致她如此沉睡。 他捏住她的手腕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并无任何异常。 他伸手将她抱到怀里为她做枕,让颜浣月靠在他身上休息,又将斗篷扯过来盖在二人身上。 金雾不受控制地破开他的禁制从他身后爬出,潜在斗篷之下攀爬到她身上,钻进衣袖衣襟中,与她相拥同眠。 裴暄之侧首吻着她温热的雪腮,如今未到情潮期,他倒还是可以勉强扼制金雾不做出更过分的事。 只是一道道金雾传来的她的身躯的温软柔滑,就已令他心口狂擂,眼前一阵一阵发白。 金雾这种只知满足自己的蠢物哪里知道,浅尝辄止,最易积蓄滔天欲念,无疑是饮鸩止渴,最后为此痛苦疯狂的还是他自己。 裴暄之紧紧搂着她,竭力克制着金雾送来的快慰,却也不愿意放开她。 他靠在木柱上,仰头眉心轻蹙,喉结在玉白的肌肤之下缓缓上下滚动,顷刻间他已眼尾飞红,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他迫切地摸到她的右手与她十指交握,暗暗适应着无数金雾缠在她肌肤上磨蹭传来的诸多欢欣快意,不断往他体内积蓄…… 他忽然一把搂住她的腰,仰头呜咽了几声,眼尾两道泪痕悄然滑落,全身飘然,紧绷的身体和动荡的神魂也稍微轻松了几分。 他没碰自己身上一切属于她的东西,只是单纯地想抱着她,只怪贪婪的金雾不受控制非要爬出来缠她罢了…… 一张清洁符篆自他袖中飞出,绕着他四下飞舞了一圈,便自燃于窗边。 裴暄之一身干爽,搂着颜浣月蹭着她的额头,忍不住腻着她热乎乎的脸颊上亲了好几下。 又紧紧搂住她,闭着双眼蹭着她的头发,忍不住沉吟道:“我真的好喜欢你……” 屋外雨越来越盛,林间远远传来一阵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过路的寻常路人。 裴暄之收敛神色侧耳听了一阵,将颜浣月抱起来,稍往下放了放,令她的脑袋枕在他胸口,用斗篷将她遮盖了起来。 山中之人走了许久,好像是突然看见这处小屋,于是沉重疲惫的脚步变得欢快了起来,加快脚步往这边跑来。 破败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暄之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去,一个发髻凌乱潮湿的女子探头望了进来。 女子约摸三十五六,目光在屋中扫了一圈,猛地落到他身上,先是被吓了一下,瞬息之间又因他的模样怔愣了起来。 她回过神来,缓解着尴尬自言自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平常这里没什么人的,今天下雨,嗯,下雨躲雨来着。” 说着转身对门外的人说道:“里面有人。” 门外人议论了几句,有个中年男子推门走了进来,猛然见到是一个十分年轻清俊的小郎独自坐在此处,也怔了一下。 见他衣料贵重,身上披着的斗篷像是冬天用的,一人再次还能搬床薄褥铺在地上,他本人面上又熏着一层薄薄的粉意,那中年男子便问道: “这位小郎可是病了?” 裴暄之颔首,虽表情清淡,语气却十分客气,“多谢关心,在下是有些重病在身。” 那男子说道:“我们从东起镇来,过了山去对面,原本常走的路陷了一个大深坑,我们换了条路,哪知并不好走,雨也越来越大,想起这里有处废弃的茅舍,小郎介不介意让我们也进来避避雨?” 裴暄之的指尖在斗篷之下轻轻摩挲着颜浣月的手腕内侧薄薄软软的肌肤,感受着她每一次的脉动。 闻言颔首说道:“晚辈也不过是个路过落脚的人,诸位请便。” 那中年男子回身招呼了一阵子,几个提着大刀的壮汉阴沉着脸走进来,将手中旧伞收了靠墙放着,有人不满地嘀咕道: “一个破屋子而已,又不是归了谁了还非要谁恩准了才能进来,害人平白在外吹了一阵子风。” 进来一见裴暄之一介病身,不禁嗤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弱不禁风的小白脸,避雨搞这么大排场。” 裴暄之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先前探头进来那女子从外面进来,拧了一下那壮汉的胳膊,说道:“就你嘴长,你少说两句。” 谁知那壮汉愤愤不平地说道:“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心疼那些装可怜的东西,别帮他们说话,一个个的都是白眼狼!当初就给你说不济咱们族里兄弟几个无论哪个过继给你一个孩子,也不至于你收养那种贱货,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那女子有些恼羞成怒,反驳道:“当初她还是个弃婴,我一时心软收养了,那时我怎么知道她长大后会勾搭她养父!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 那壮汉走到墙角直接坐下,将大刀往地上一扔,冷笑着说道: “行了,我不跟你吵了,几年前她诬陷我的事,我可记着呢,小贱胚子……听说这次刘老五娶那小皮子,听说请的是风味楼的厨子呢,你当年跟他的时候,两尺布就把你骗了。” 那女子闻言不禁愤怒地忍着眼里的泪,骂道:“绝户种,我生不出来孩子,他以为换一个可以吗?天杀的狗杂种,不就是喜欢年轻的吗?” 带头的中年男子缓和了一下气氛,“行了,都别说了,这次去是要说法的,自己家姊妹被赶出夫家,咱们还是别闹矛盾了,这次,我看直接去把那小贱皮子撵走,阿霞你跟刘老五再抱一个男娃,以后就这么顺了,谁过日子没个磕磕绊绊。” 有人附和道:“对,刘老五的家产得有你一半,从咱家抱个男娃养,也好给你撑腰,我看把那不知感恩的小皮子直接卖去配阴婚算了!” “嘘!” 那中年男子回首看了裴暄之一眼。 裴暄之咳嗽了一声,仰头合着双眼靠在木柱上,仿若置身事外。 中年男子警告道:“在外面把住你的那张破嘴,别一天天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往外说。” 被唤作阿霞的女子倒像是有人帮她出了口恶气,恶狠狠地说道:“我跟刘老五过也成,但刘老五为了那贱人打了我,这次必须把那贱人收拾了!” 裴暄之睁开眼睛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有些不理解人分明是刘老五打的,打人这笔帐怎么就拐到他们口中那个养女身上了? 不过听起来也是一桩牵扯不清的家事,他没什么兴趣打听,只等他们走了,他再带着颜浣月重新在山中找一处地方落脚。 情潮将至,还是山中无人之地最适合。 几人在那激愤地骂了一大圈,全是在发泄着对那名恩将仇报的养女的不满,之前那壮汉说激动了,突然说道: “五年前胜子叔家小子成婚时,姐你带她回来,她污蔑我,说见过我跟新媳妇抱在一起过,还记得不?小小年纪,怎么能想出那么个损人的招儿的?” 阿霞也愤愤说道:“记得,我不是把她打了一顿教训过了嘛!那时候才八九岁,谁知道她怎么是那么妖的女娃娃!” 裴暄之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八九岁的孩子不是不可能用这种理由诬陷旁人,但是……肯定不是大多数。 虽然他猜测的并不一定对,但最好还是走一趟…… 中年男子看了眼窗外的大雨,说道:“雨小一些了。” 正要提议出发,却听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的小郎问道:“诸位,请问有谁能借我几个铜板吗?” “嘁……” 最开始进门就嘀咕的那个壮汉说道:“看着像是有钱人,原来是个臭要饭的。” 裴暄之最会伪装,闻言惭愧一笑,道:“在下在此几日了,前几天过去了一辆拉菜蔬的牛车,赶车的老者说要三个铜板才愿意拉我下山,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拿别的东西给他他也忍不出来,只是不愿允我乘车……” 说着,他拿出一个白玉扣儿,谦恭道:“如若不嫌弃,在下愿意拿这枚白玉扣儿换三枚铜板。” “那感情好。” 为首的中年男子爽快地拿出三枚铜板,走到他身边放到他手中,顺利接过一枚通透无暇的白玉扣儿,乐呵呵地说道:“小郎早些下山治病才好。” 裴暄之略微颔首,说道:“多谢。” 众人见他很是随意地就看他都有些眼热,荒山野岭,孤身一人,财物加身…… 若不是安顺之民,真的很难压下心里那一瞬间掠夺财物的贪念。 几人走进越来越小的雨丝之中,比来时沉默了许多。 等他们一走,裴暄之将房中的东西收拾好,御出一道避水符,立时抱起颜浣月出了小屋往更深处的山林走去。 路上湿滑,他也走不快,便放出金雾来,依托金雾飞速往深山处行去。 山中有几个自然形成的山洞,他选了一个进去,此山洞进去十步左右,又突然向下延伸,像是地上开了一口巨大的深井一般。 他驱使金雾下到山洞最深处,驱使符篆扫清灰尘。 又取出两张薄褥铺在地上,将颜浣月安放了上去,给一旁放了一叠之前给她买的衣衫钗环,又放了吃的和水。 自腰间一摸,便凭空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捆红绳,结绳布阵将她护在阵下,张贴符篆,又掐诀挨个一一驱动。 他收拾得十分仔细,等千岁子的地脉之力自主溶于她全身后,到她醒来时恐怕也就是明日了,若是她愿意,便可以在此帮他渡情潮。 这里地方很宽敞,又隐蔽,容得下金雾肆意纠缠,也不必担忧有人忽然登门拜访。 收拾好一切,他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驱使金雾攀出山洞,在洞口附近又布了一道法阵,这才出了山洞。 走出没几步,觉得怀里空落落的凉得渗人,心口因不舍而揪得生疼。 他忍不住又忽然折返,跳入山洞收了所有东西,将她抱起来用披风护着。 抛出三枚铜板浮在空中引路,抱着她一同往山林外去。 金雾在林间像藤蔓一般一步一步攀住枝桠带着他们前行。 “陆道友,找到了吗?” 陆慎初站在湖边,挠了挠头,随手一抬,一枚铜钱从湖底飞回他手中。 他回首说道:“你确定来报祸的钓者见到的是蛇群,怎么连一点蛇爬过的痕迹都没有?” 随他一同来到周潜说道:“这不是下过雨了嘛?” 陆慎初无奈地跟着周家人继续往山里寻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以为跟着周屏意到西陵来得些钱财能安稳许多,谁知这等需要每日点卯、与他人协同出任务的事情实在折磨人,根本就没有自由。 就像是今日,分明没有发现过一点蛇妖的气息,还要顺着蛇妖这条线往下找,非要磕到头了再换一种思路,商量好了之后就不易改变既定方向,这简直就是团体作战最磨人的地方。 他当年一人来去自如,有甚处理不了,请小神仙玄降协助,一人一妖一商量,随时就能变换方向。 甚至大多数时候,小神仙冲在前方,他只跟着捡漏就足够吃饱喝足了。 哪像现在,虽然安稳一些,但囚在西陵一地,每天都面对着一模一样的人,简直无聊透了,真是的…… 有人从深林中跑出来,远远喊道:“这边有一个废弃的茅屋。” 陆慎初跟着过去,见茅屋里根本就没人,只不过总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藏在屋中的一个角落里。 陆慎初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忽有人说道: “有些像魅妖身上的香气,我们曾经缴获过一箱用魅血制成的香牌。” “哦,怪不得,要是男魅的话,看起来是会有些像蛇群,他们神魂可外显,是用来擒住伴侣的。” 陆慎初忽然想起来,在明德宗的时候,他见颜浣月时,她身上好像就沾着这种香。 现在想想,跟她同一个被窝的不就是一个有一半魅血男魅嘛,呵呵呵…… 也不知小神仙那个在人家面前丢人现眼老光棍有没有再去骚扰过她。 试问一个连真实妖身都不敢现出的光棍怎么跟一个魅妖去比,唉…… 说不定小神仙真身还是个极丑的物种,真是难为他眼光高,看上那么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女修。 别看小神仙平时厉害清冷,但他遇上颜道友时那不值钱的贱嗖劲儿,那硬往上凑想让人要他的破烂儿劲儿,简直历历在目,令人印象深刻。 想想都不好意思说他。 其实这也说明小神仙也跟他陆慎初这种寻常散修一样,都是会在某些方面落魄不得志的失意之人啊…… 第89章 山洞 养母收养女儿, 到头来却被养女刨墙根的事儿实在少见,就算有,也很少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以至于传了一天一夜的蛇妖之说, 都没有刘家这场有违人伦道德的婚礼来得更惹人注目。 就算是并未广开宴席,只不过是请了几个亲朋好友的喜事, 也引来了诸多邻里一路侧目,有男有女,窃窃私语。 稍微离得远些的, 为表明自己对此事的知情度, 皆急头白脸地高声争辩着此中细节。 什么那养女自小就不是个安分的,看着妖里妖娇的, 能做出这种事实在是七岁看老就能料到的事儿。 什么养母如何含辛茹苦照顾她长大,她却是如何在某一日的饭桌上用眼神勾搭养父的。 个个说起来言之凿凿, 眼神极其笃定,吐字斩钉截铁。 仿佛自己本人当日就在当场,只不过是为了不破坏他们一家的和谐,受尽良心煎熬憋到今日, 才终于使心中的秘密见于青天之下。 道旁邻里正聊得热火朝天时, 突见刚刚下过雨的灰白天际下, 刘老五家媳妇带着几个壮汉提刀从苔痕斑驳的老街街口转了过, 气势汹汹地朝这边碾来。 “嚯!” 有人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地惊呼了一声, 众人立即由内而外地燃起了一股澎湃高涨的畅快之意。 看看看,丧天良的养女要被收拾了。 果不其然,一群人冲进刘家一通争闹, 将在院中吃席饮酒的刘家亲友骂得一声都不敢吭,原本这事儿他们就不看好,若不是刘老五非硬请着来, 根本就没有人想来。 就连刘老五,被妻弟将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一个劲儿好声好气地攀旧情,一个硬字儿也不敢吐。 阿霞带了几个娘家弟兄冲到新房中,准备将今日的新娘拖出来扒了衣裳扔大街上去。 可一进了原本属于自己夫妇的房间,看着喜床边女子刺绣繁复华丽的嫁衣、绣鞋。 又看着妆台上用红纸压着的,往日刘老五根本舍不得给她买的金簪玉弁,再看着满屋簇新的罗帐、鲜花。 阿霞双眼“唰”地血红一片,妒恨像年节里放的炮仗一般瞬间在她心口、脑海里剥骨糟肉一般炸开。 她几步冲到喜床边,一把将那女子从床上扯下来,正要好生打上一顿。 可那女子刚一落地,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就卷着盖头里的脑袋,“咕噜噜”绕着阿霞的脚转了半圈。 “啊!!!” 地上原本饱满的嫁衣忽地坍塌了下去,散开的衣襟口露出一抹白森森的脊骨来。 “啊!” 房中几人软着腿逃了出去,到院中哆哆嗦嗦地说道:“死人了……” 刘老五被刀压着,只愣了一下神儿。 院中的刘家亲友闻言皆是震惊不已,却也可以理解阿霞冲动之下失手打死了那养女的心情。 其中一个跟进房间的壮汉战战兢兢地说道:“她……她原本好好地坐着,一眨眼,就化做白骨了……” “啊?胡说什么!” 一直在院外的人们哪里能相信这么离谱的事儿,皆起身前往新房查看。 果真看到一具遮盖在宽大嫁衣下的骨架,将众人又惊了一场。 好大个活人,就这么一会儿变成了白骨,这说出去,如何使人信服? 刘家中有长辈站出来,道:“这也太过诡异,方才行礼时我们大家都看到了,如今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恐怕有妖异作祟,不如派人去天倾城里给周家递一个情状,请人来……” 刘老五却阻拦道:“叔公……此事万万不可过多张扬,闹到周家那里,该如何说呢?既然人已死了,不如就说她是自尽的,抓紧埋了就是。” 刘叔公有些气愤地说道:“既然你知道不可张扬,何必还要把事做得这么绝?近来镇上可是传言有蛇妖的,你小心被瞧上了还不知道!” 刘老五赔笑道:“叔公,有甚是皆由我来担着就是,说来,这人突然变白骨,也说不得是不是那死丫头为逃婚编的把戏,真是晦气……” 刘叔公想起早年间听说有人假死逃债,过了许多年又回到家乡的事儿,也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跟着阿霞进过新房的几个壮汉还要说话,可他们当时离得远,一时也分不清那女子是突然变成了白骨,还是一开始就是一具白骨。 于是有人问惊慌不定的阿霞,“阿姐,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阿霞听了刘老五的话,一时也有些记忆混淆。 她眨着眼睛回忆道:“好像是……她突然变成了白骨,也好像,一开始就是有些瘦……” 娘家一行人中那个带头的中年男子见此,便开口说道: “行了,既然老五都这么说了,说出去那就当她是逃跑了,今晚就埋了吧,往后你们夫妻二人抱个儿子好好养着,千万可别再弄些不要脸不要皮的白眼狼养在家中了。” 两边的带头人一点头,便开始指挥着人收拾局面。 对待这种不要脸面,忘恩负义的东西,也用不少什么正经的棺椁。 白骨分在几个食盒里装着,正大光明地从大门口走出去。 两家人只说是那小贱人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听说她娘回来便自己从后门逃了。 邻里都在前面附近听热闹,原想着能有一出正房教训不正经养女的好戏。 照以往的惯例,多少都会打到门边来请街坊四邻评理作证,大家也都准备好生评评理,多辱骂那养女几句,可谁知到头来竟给她逃了。 大家顿时觉得无趣。 一出好戏,竟就这么没了,像是被水淋过的炮仗,原本期待着能炸一炸,结果却一下蔫得令人想要发怒。 剩下的亲友们皆嫌晦气,可人凭空变成白骨也明显就是有人安排的,那养女肯定也是心中自愧,没脸见人,提前跑了罢了。 他们皆寻着由头要走,临走前还要劝刘老五与阿霞摒弃前嫌,好好把日子过好。 刘老五似乎是被舅哥的大刀一下,立即明白事理了起来,连连应承,又安排阿霞娘家人在镇上住下。 入夜时分,又下起了雨。 刘家后院的小偏房内,刘老五对着一方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漆大案叩首纳拜。 大案上摆着一具似鬼似魔的塑像,塑像模样诡异,面相凶残,脚下踏着一个被开膛破腹的男子,手中握着一颗朱砂染就的心脏,正作势要往口中送去。 阿霞跪在丈夫身边,一脸喜色。 恭恭敬敬地念诵祝祷之文,奉上三碗猪血行了最后的祭祀之礼,刘老五拽起阿霞一同出了房间。 “当家的,成了,是不是?” 细雨飞进檐廊,刘老五擦了擦脸上的雨丝,点了点头。 阿霞兴高采烈地像个充满期待的少女一般,“这么说,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刘老五说道:“是这么说的,献祭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会和后面的妻子得到孩子,所以得先跟你合离,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阿霞说道:“应该可以的……” 但是看着丈夫有些忧虑的神色,她又安慰道:“怕什么?尽早把那神像请走,试了一次,就算不成,反正废了她一个,也没花什么钱。” 忽地想起喜房中那些金银饰品,不满之意又涨满胸怀。 可转念一想一切都将是自己的了,便油然而起一股志得意满之气压过了那几分不舒服。 刘老五倒是很无所谓,他对女人的兴趣不太大,自己也被大夫诊出生不了孩子。 但是因着生来模样好,发妻是他未发迹时就跟了他的糟糠之妻,也算对他死心塌地,若是能借此有个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那个捡来的养女也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为了不过继族亲家的孩子才养的。 吃了他们这么多年干饭,被拿来换个自己的孩子,很合情合理的吧。 如今刚拜过堂那神像都享用了祭品,想来此事大半能成。 婚事上又合情合理地闹了一番,轻飘飘就能抹过去,事儿也办成了,也没有人真的发现藏在其中的核心。 二人嫌正房晦气,摸黑转到了偏房去就寝。 刚一进门,房中灯烛突然亮起。 他们的养女一身红色嫁衣,悬空吊在房梁之上,惨白着脸,吐着长长的舌头,那双鼓暴欲出的眼睛正面对面直勾勾地着他们。 二人被吓得呆在当场,连惊呼都噎进了嗓中,四眼一翻,直接倒在门外。 刘招儿翻着眼睛往上看去,一片雪色衣摆上覆着一抹雾粉色纱衣的边角,正垂落在房梁尽头的位置,一同在夜风中追逐纠缠,泛着一层层涟漪。 刘招儿凭空蹬了蹬腿儿,脖子套在绳环之中,一脸急切地说道:“公子,我爹娘吓晕了,他们知道错就够了,你快把我放下来。” 绳子缓缓垂落,刘招儿也不顾脖子上的绳环,奔往养父母身边探了探鼻息。 幸好还有气儿,没吓死过去。 在她身后,裴暄之踏着一张黄符,怀抱沉睡的颜浣月,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昏黄烛光中,二人衣袖飘展,似一朵白中飞粉的重瓣莲花。 他静静地立在刘招儿身后的阴暗处,看着她着急忙地将养父养母拖进房中来以避免檐外夜雨侵身。 他淡淡地问道:“你不跑吗?不恨吗?” 刘招儿用衣袖擦着养母脸上的雨水,又抬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 “我本来就没有家,还能去哪儿呢?更何况……我变成白骨的事儿总会传出去,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连累了我爹娘?” 裴暄之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料到与他幼时类似的境遇中,竟有人真的可以忍下来,甚至还不曾剜去心底那点儿希冀与渴望。 不过他很少违逆他人之心,旁人愿意选择哪条路,他也没有扭转的闲心,只不过是听那些人谈话之间有颇多矛盾之处,才过来一看究竟。 他只能助愿意被助之人,执迷不悟的,只有等她自己醒来了,否则,助也是白助。 “你若要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寻条出路。” 刘招儿抹了抹眼泪,咬牙说道:“这里是我的家,我爹娘永远都是我爹娘。” 裴暄之一时有些缄默,或许除了这一桩事儿之外,这夫妇二人对这女子也还算好。 极坏的话,大概总能让人生出逃离的决心,可若是曾经得到过一些关怀,那就容易挣扎其中,难以脱身。 夜雨带着风顺着大敞的房门吹了进来,他一时有些受不住,咳嗽了好一会儿。 顺手取出藏宝囊中被封存依旧的木制轮椅,俯身将颜浣月放了上去,自己摸出一颗丹药吃了,又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捂唇咳了起来。 这具身体虽还有些不好,但比以前是好了不少,放在以前,这会儿已经开始头痛欲裂了。 刘招儿闻声回首看去,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全貌。 灯影昏暗处,他玉白的脸上镀着微芒,正蹙眉咳嗽着,她只觉得他虽看着病恹恹的,但却莫名有种夺人心魄的能力,一时竟让她有些失神。 她看了一眼轮椅中双眸轻阖的女子,错愕了一瞬,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的期许,低声问道: “你突然到这里来帮我,也要这样带我走来报答你吗?” 裴暄之将披风盖在颜浣月身上,推着轮椅往门外走去,迎着凉风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必担忧,我不会带谁走的,是跑是留,全凭姑娘自己决定。” 说着走出房门,往后院偏房中去,一道符篆遮在头顶上空,挡着一片雨雾。 站在那具雕像前,裴暄之取出一张红纸,沾着蜡油封住了雕像的脸,又往雕像上贴了几张黄符。 两指拈着一枚铜钱按在雕像头上,单手掐诀,忽地一阵火色透过铜钱内的方孔冲上房梁,给上空高高的木椽上沾满了黑色的黏腻烟渍。 他拈着铜钱仰头看了片刻,见那烟渍又瞬息干涸,扑梭梭地向下方飘来。 他略一抬手,袖中飞出八张黄符占据八方浮于空中,将那些烟屑尽皆收拢,包在一处。 裴暄之收了烟屑,又将雕像收入藏宝囊中,转身推着轮椅出了门。 雨水淅淅沥沥,他推着颜浣月在凉气沁人的雨中漫步,夜色深沉,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到临近镇外时,他将封了脸的雕像挂到一颗槐树上,留下一条布帛在风雨中飘摇。 上书“魔族之物,拜之者亡。若有私藏,呈予周氏。” 可还未踏出镇子的范围,身后就照来一片灯影,传来一阵利刃刺破雨帘的声响。 裴暄之推着轮椅继续向前走去,身后有人唤道:“道友,留步!” 裴暄之停住脚步,单手握着轮椅的椅背,兀自转身,细雨不停溅落在他身侧三寸之外的地方。 陆慎初抬起掌心漂浮的灯盏,一见他,有些惊讶,“裴……裴道友?” 裴暄之的目光掠过他和周氏众人,落到了方才才见过面的刘招儿身上。 他的眉眼间始终漫着一抹不好接近的清冷疏离,语气却客气非常,“陆道友,好久不见。” 陆慎初对周氏众人解释道:“那不是旁人,是裴掌门的儿子,杀人之事应该不是他做的。” 刘招儿愤愤不平地说道:“可是我娘死了!就是被他吓死的,你竟然要包庇他吗!” 裴暄之不紧不慢地说道:“姑娘,法子都是你想的,我不过是帮你罢了,想以死激起旁人的怜悯之心,这不是你的想法吗?” 刘招儿大哭道:“可是我没想过要害死我娘!” 裴暄之说道:“死有余辜罢了,你爹需要献祭一人妻子才可以得到自己的孩子,他们以为献祭之事那么简单就能替换得了吗?” 刘招儿怒道:“不可能……是你,你才是伪装好人的妖孽!是你害死了我娘!” 裴暄之觉得在这儿攀扯这些实在无聊,抬手一指,道: “刚来的路上,有一颗槐树,挂了一个从她家拿出来的邪像,其中有魔族的痕迹,诸位去一看便知。” 周氏中的周潜令人御剑回去找邪像,又问道:“如此说来,道友明知邪像受祭,却并未阻止吸食人命之事发生?” 裴暄之闻言浅笑道:“不是不曾阻止,实在是在下修为浅薄,不知如何处置,让诸位见笑了。” 周潜问道:“那你为何不将那像送到周家?” 裴暄之简简单单地回道:“没空。” “你!” 陆慎初缓和道:“周潜,你家堂弟不也是在天衍宗吗?行了行了,都是自己人。” 周潜冷笑道:“怎么?陆慎初,你的意思是裴掌门和裴道友这种人,是会因私怨给旁人穿小鞋的人吗?” 裴暄之还未有反应,陆慎初敛了笑意,板着脸对周潜说道: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跟着你本来就烦,脾气比谁都大,一副少爷脾气,听不懂我在圆场是不是?回去告诉周屏意,老子不干了!” 说着谁也不管转身就往回走,走到一半,却听前去寻邪像的人披着细雨御剑回来,远远喊道: “六公子,快拿住他,那槐树上并未看到什么邪像!” 周氏众人立即拔出长剑严阵以待,陆慎初也不禁停住脚步。 裴暄之抬眸望向远处昏暗一片的城郭,神色波澜不惊。 周氏剑阵璇出数道剑气向他杀去。 他袖中符纸迅速翻动,翻到所需之符,正要御出,已杀到他眼前的剑气却被一道凌厉迅疾的刀风卷开。 周潜抬首,见裴暄之身后突然飞起一人悬于他身后上空,手握横刀,单手掐诀,像一个不期而至的守护者一般,静静地俯视着众人。 她的长发、衣衫被周身流转的灵气拂动,在风雨中猎猎作响,飘浮不歇。 颜浣月足尖轻踮于风中,尚且睡眼惺忪,带着梦中初醒的腔调,闷声闷气地说道:“诸位欲伤我夫,所为何事?” 裴暄之忍不唇角勾起,怎么也平息也平息不下去,他不着痕迹地抬袖掩着唇轻轻咳嗽了好一阵儿。 周潜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见她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便问道:“你就是颜浣月?” 颜浣月掐诀见礼。 周潜亦掐诀回礼,与方才对待裴暄之这个有一半妖血之人的态度全然不同。 “道友既然与他在一处,为何对此事全然不知?可是被迷晕了好让他对人下手?” 颜浣月闻言蹙眉道:“对什么人下什么手?” 周潜说道:“有人指认裴暄之害死了一个无辜之人。” 颜浣月飘然落在裴暄之身前,看着他问道:“怎么回事?” 裴暄之毫无被怀疑的自觉,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 “多管了一场闲事罢了,哪知被反过来指摘,听闻养父娶养女,养母带人去闹的事,就去凑了个热闹,但是那养父母却是要献祭养母换个亲生孩子,我取了他们的邪像挂在槐树上,这会儿也不知是被谁拿去了,这事儿就按在我身上了。” 颜浣月回首看着周潜,说道:“若是如此,是不是只要寻回那邪像即可?” 周潜还未说话,裴暄之却说道:“不急,这里,是从邪像中所取魔物碎屑,新取炼化的,诸位应当辨别得出来,用这个寻踪,去找被拿走的邪像。” 说着取出一包被黄符纸包裹着的东西,轻轻一抛,被周氏众人接住。 周潜说道:“颜道友,纵是有邪像,他既然能炼化其中所藏魔物,说明他就是放任邪像夺命之人。” 裴暄之一脸无可奈何地说道:“我说过了,此事我无能为力,能炼化其中魔物也只是得了我父亲给的法器的缘故,道友为何紧咬不放,凭空猜测于我?” “你一个妖族……” 周潜明显感觉脱口而出的话并不可说得如此分明,如今人族妖族算是共同御魔的盟友,可他父亲死于妖物之手,这总让他对异族感到不安。 裴暄之说道:“原来如此,道友,你在意的也是在下无法选择的。” 周潜也并不边辩解,将碎屑递给同行之人。 陆慎初直接抢过,捏起一枚铜钱绕着碎屑转了一圈,直接将铜钱向上空一抛,铜钱在空中翻了几个翻,一径往镇子飞去。 没一会儿,陆慎初提着一个被封死了的邪像回来,气喘吁吁地斥责道:“分明就在那棵大槐树上挂着呢,眼睛呢?长在脚底下了是不是?” 刘招儿见着那邪像的轮廓,忽地一怔,她隐约记得好像在后院偏房里见过这个像。 那时她并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裴暄之在凉风中打了个喷嚏,他向前走到颜浣月身后,对周氏众人说道: “诸位,跟着这个邪像的气息,在她家中后院的偏房里,可以寻到供奉的痕迹,不是方才你们说了,死的只是她养母,那个养父,可是又躲过了一次灾殃呢。” 周潜脸色不好看,却也知晓不能再为难他了,否则被扣上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帽子,倒也并不好听。 “既然如此,我等先回去找寻其养父审问,若是其中有诈,道友也别介意我等传信至天衍宗寻事。” 裴暄之颔首道:“请便。” 说罢收走身后的轮椅,带着颜浣月转身便走。 见他要走,刘招儿踏出一步,疾声问道:“我娘真不是我和你一起害死的吗?” 裴暄之拽着颜浣月的手,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是你害死的,不必愧疚。” 颜浣月并不知道他要往何处去,只是刚醒过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懵怔,便被他拉着走了。 身后周潜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礼仪,远远说道:“二位,此地离天倾城不远,不若往周家暂住……” 裴暄之回道:“不必,我们还有要事去办。” 夜雨稀疏,山林间格外潮湿闷热,颜浣月甩开他的手,说道:“既然出去了,为何还要往这山上跑?” 裴暄之回身神色晦暗地看着她,“那姐姐为何还会跟我来?” 颜浣月转身往林外走,“我不知道,一睁眼就在别处,我还有些不清醒,我为何会昏睡过去的事儿还没有问你。” 裴暄之跟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将她按住,低声说道:“别走……” 这个姿势与某日梦中他诱她往一处洞府中去的情景陡然相合。 颜浣月浑身一麻,鼻尖潮湿闷热的水汽中潜藏着丝丝缕缕带着甜意的冷香气。 “你……” 裴暄之从身后搂住她,将她抵在一颗粗壮的树干上,伏在她耳畔叹息沉吟道:“从姐姐护我又为我仗义执言开始,就忍不住了……” 颜浣月不受控制地嗅着这丝丝缕缕的香气,小腹和心口流过一层又一层热意。 她看着眼前四野透风的山林,微微喘息道:“不行,这里荒山野岭的,若是有人经过我一定杀了你……你忍一忍好不好?” 裴暄之浑身似有野火焚烧,意志濒临分崩离析,不停地往她身上挤占,身后的金雾被完全释放,亢奋不已地贴着衣裳缝隙钻进去,死死缠着她亲昵。 颜浣月被他的魅香弄得浑身发软,脸颊被情意熏蒸得泛起红意,眼神也逐渐有些迷离。 忍不住回首吻着他的下颌,拼命去嗅他衣襟下漫上来的甜香,肌肤之下饱胀着莫名的冲动与渴望,折磨得她煎熬不已,只想去得到解脱。 裴暄之一把抱起她,操控着此时已不甚服从管束的金雾往山洞前奔去。 夜雨之中,颜浣月夹着他的腰,搂着他的脑袋,鼻尖不停地蹭着他的脸颊,喃喃道:“暄之,你真的好香啊……” 裴暄之几乎是生生摔进那处山洞之中的,深而黑暗的竖式山洞,根本来不及燃起灯火,他便被她彻底点燃了。 舌尖还未咬出血,就已被她夺去又吮又咬地赏玩了一番,彻底磨尽了他仅存的理智。 裴暄之躁动不安地被她压在身下,胸口一凉,衣襟被她扯开。 她的鼻尖洒着热息,从他颈间逐渐滑过他的胸口,逐渐在他心口盘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你的心跳得好快。” 她客观地陈述着,金雾不知探到了何处,她忽然浑身一颤,倒在他心口,艰难地呼吸着。 裴暄之一把抱住她,在黑暗中握着她的脖颈,拦住她的腰,急不可耐地吻向她的脸颊,满是渴求地问道:“你此时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除了不成语调的低吟声和灼热的怀抱外,没有什么回答他。 一阵寒风卷过山林,山洞外缠绵许久的雨丝,终于酣畅淋漓地倾泻而下…… “夫人,您认识方才那人?” 三个身着黑纱,面覆黑纱的女子立在那棵老槐树下。 为首的女子露在黑色面纱之外的眉眼异常明艳,像是黑纱遮掩下的一颗莹润的明珠一般光彩照人。 她听着身后侍女的询问,并未回答。 母亲认识儿子的气息,这在魅妖一族中十分寻常,只是她多年避着北地与长安,没想到如今竟毫无预兆地与他相逢。 另一个侍女见她不说话,便说道:“夫人不过是见与自己同族,一时思乡,拿走那丑陋的雕像同他玩耍罢了,夫人,不早了,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若是回去晚了,横玉殿下怕是会责怪您奔丧太晚……” 转念一想,又道:“不不不……是怪我等太晚接您回去。” 被唤作夫人的女子明眸暗转,轻声一笑,柔柔细细的温声软语中却带着几分薄情寡义的味道, “横玉他娘死了,又不是我娘死了,我去的晚,不发丧了不成?” 侍女震惊道:“照人族的说法,大王妃可是您的婆母!大王妃于妖族为尊,您不过是伤心过度,以后还是不要说这么吓人的话!” 夫人不屑地笑了笑,柔腻的语调中皆是刺骨的寒意, “什么婆母?横玉和她也配吗?对了,今日我伤心过度,若是这话传扬出去,你们二妖先想想愿如何受死。” 第90章 签文 明烛忽闪忽闪缓缓照亮黑暗的洞穴。 石地之上的暗蓝锦褥上, 女子乌发披散,面染春彤、汗湿鬓发,正身覆一层轻粉薄纱掐着法诀盘膝而坐。 烛火漫过薄纱, 映出纱下若隐若现的雪肩玉臂。 无数藤蔓一般粗壮的金雾缠绕在她身边缓缓蠕动着,有些挤占不下, 直攀到洞口上方。 像是昏暗之中,一朵盛开在她周身的巨大金色夜昙。 纤长十指掐着法诀来回变幻,自眉心处起一层微光流过薄纱下的肌肤, 凝聚于丹田灵海之处, 缓缓盘旋。 明光愈积愈盛,忽地散入怀中, 流于肌肤之下,将肌肤映得剔透非常。 随着她指尖法诀变化, 体内微茫逐渐消散,发丝与薄纱无风而动。 洞中一切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许久,她双眸也未曾睁开,也未理那些金雾。 却散开法诀, 敛好衣襟, 随意倾身躺下, 微微吐呐呼吸。 金雾倒垂好奇地观察着她, 见她彻底没了方才的热情, 难免委屈地纠缠了起来。 五行灵根甚是均匀地吸纳天地灵气,与她体内的天生灵气交织,缓缓在周身运行, 平息着一场炼化之余的灵力波动。 躺在她脚下的裴暄之从靛蓝色的斗篷中伸出一只夹着黄符的修长指尖。 随之伸出斗篷的是挂着黑玉镯的手腕,接着,一截玉白的手臂不紧不慢地探了出来。 他的皮肤很薄, 像最细腻的薄瓷,青筋清晰凸起的小臂上,有五道血淋淋的抓痕。 随着他的手臂不断探出,上臂几个红紫交加的吮痕与齿痕也漏了出来。 白生生一条手臂,却显得有些破碎可怜。 他探出斗篷外的手因外面空气的阴冷而血气褪散,越发苍白。 手指勉强触到烛台附近,黄符脱手而出,随着烛火摇晃片刻,忽地燃起,将烛火点亮了几分。 空气中清甜的香气随之变得若有似无,多了一缕清香在周边缭绕。 他长指掐诀,将点火的符纸往空中一拋,火色带着洞中荒唐过后的一切痕迹消散于空中。 爬满山洞的金雾也像倾倒的蜡液一般倒流,直淌入那件靛蓝色的斗篷之中。 裴暄之这才从锦褥上爬起来,取下松松垮垮地绑在左腕上的束发金绳,将散乱的黑发高高绑起。 披在背上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拂落,露出背上和后腰处几道血丝清晰可见的抓痕来。 他挑了一件玉色内袍披在身上,慢条斯理地系好系带。 将衣襟敛得规规整整,遮住玉白瘦销的锁骨处那些斑斑点点的吻痕。 这才转身去看颜浣月,却见她粉面含春,双眸轻阖,长睫纹丝不动,像是睡熟了一半。 他转身跪在锦褥上,悄悄往她身边爬去,却被她抬脚抵住胸口。 颜浣月倦意浓重地半睁开眼睛,眼底水色潺潺、春意朦胧,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 “以后别再给我喂你的舌尖血,听到没有?” 分明就是意识不清时就能抗过去的事儿,他非要执着于让她清醒着,在最后一次将她唤醒。 舌尖血何时喂她的,她也记不起来了。 只知意识清醒的一瞬间,只看到他雾蒙蒙的双眼正淌着泪,粉白的面颊覆着一层汗意,唇角有血滴滴答答地落到她脖颈。 那血莫名地烫,烫得她浑身濒临崩溃。 她控制不住地死死搂住他,就在那一霎那间几近魂飞魄散,呜咽不成语调。 裴暄之被她用脚抵住却也神色清清淡淡。 长睫微微扇动,映在脸上的阴影忽长忽短,一时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伸手一把攥着她的脚,握在掌心中捏了捏,垂首吻向她的脚背,语调懒散地说道: “姐姐自己咬破的,忘了吗?嫌弃我不许你再咬我的嘴唇……若非如此,我身上的伤好要再添许多。” 颜浣月脚背一阵湿热,这触感有些不对劲,她猛然睁大双眼惊讶地回望着他。 灯火光影中,他下唇带着伤,还渗着些血色,脖颈处也明显有几处泛着青紫的咬痕。 他却似乎并不为那些伤所累,身上披着件松松散散的玉色内袍,还带着血丝的双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薄唇却已微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在她脚背上细细慢慢地撕咬着。 做着如此令人难以启齿之事,他却是一副毫不动容的疏离神色。 薄薄的玉白肌肤下透着春意朦胧的微粉,眉眼之间萦绕着异样的清冽妖冶之色。 颜浣月见此,心中颇为震撼。 刹那之间,一股带着熔化骨肉气势的热流席卷全身。 她浑身忍不住一冷,又蓦地灼热起来,连指尖都泛起不可压制的痒意。 她暗暗攥紧双手,呆呆地看着他一路吻到她脚踝处。 她被那些藏在骨血中的欲念支配,愣怔了许久,等反应过来时,立即收了脚蜷缩进薄纱中。 又随手从一旁堆叠在一起的衣裳中扯了一件披在身上,等盖上了才发觉是他的那件雪色外袍。 意料之中的掌心一空,裴暄之低低叹了一口气。 百无聊赖地攥了攥修长的五指,又下意识摩挲着指尖,延续方才温热的触感。 虽已与她厮缠了几日,但此时见她闭着眼睛装睡,裴暄之心里总有些不尽意。 不该只是这样的…… 他理了理衣襟,咳嗽了几声,爬到颜浣月面前躺着。 过了一会儿,又咳嗽了一阵,闷声闷气地说道:“姐姐觉得冷吗?” 颜浣月连眼睛都不睁,转身背着他躺着,掐诀将斗篷召来,向后扔在他身上。 裴暄之自行将斗篷盖在二人身上,又借此挤到她身后。 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着她头顶的发丝,悄悄地嗅着她发丝的清香。 颜浣月睁开眼看着面前石壁上烛火照出的大片阴影,身后是小心翼翼的触碰。 等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时,颜浣月终于说道:“你身上那些伤……该上药的,你起来吧,我帮你。” 裴暄之微微一笑,牵扯到唇角的伤,却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语调清淡地说道: “姐姐赏我的,不想恢复得太快,不上药,慢一些,伤总能恢复,最好留些痕迹……” 他记得她在自己身上留下每一处伤口时的神情,炙热、渴望、被欲念支配,眼里只有他。 她的一切都可以宣泄给他,无比希望能从他身上的到最大的解脱。 以后的每个日夜,他都可以借此回忆。 就算是被最名贵整洁的衣衫遮掩着,可旁人所不可见的衣料之下,全是她因极端渴望他而留下的痕迹。 他的血肉为她所镌刻,谁也不可观,不可见,不可感,不可否认,不可夺去。 神魂之内才被她安抚过几日的金雾因此一念所起而挣扎缠斗起来,欢欣、愉悦、阴暗、扭曲…… 耳畔的呼吸明显又潮湿沉重了起来,后腰处明显的异样难以忽视。 颜浣月简直不能理解,虽然她也不能摸着良心说不清醒时对他下过什么手。 或许连她都想不到自己都对他做到了什么程度。 以至于清醒后见他满身的伤,连手腕处都是淤青的,腕上的束发金绳明显也是才挣开的样子。 但是这会儿她已然彻底稳定了,而今诸事平息,该是能心平气和地待一会儿的时候。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还能在这个时候,轻而易举地对一个才折磨过他的人起这么大的欲念。 胸口处一阵冰凉,颜浣月按住他伸进她衣襟中的手,低声说道:“你身上很冷……” 身后之人继续探索,轻声承诺道:“姐姐帮我暖暖,我什么都不做。” 颜浣月将他的手拽出来,环握在手中,探了探他的脉搏,发觉脉象有些乱,好一会儿,才摸清。 她说道:“起来吧,我看看你的伤。” 裴暄之搂着她的腰,暗中一下一下往怀里揉。 许久,深深吐了一口气,将心里那一阵的波动强行压了下去,说道:“我困了,明日再说。” 颜浣月转身去扯他的衣裳。 他拼命地护着衣襟往后退,一副维护清白的模样,颇为贞烈地说道:“我会处理的,你别动手。” 颜浣月看着他唇角的血迹,虽也是被他魅香所迷,但把他弄成这样,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愧疚的,声音不禁也软了一些, “你过来,我轻一些,这伤没法出去见人,明日还要尽快回师门去。” 裴暄之从斗篷下扯出自己那件雪色外袍穿好,一脸正色地说道: “不可……你碰我一下,能生出多大的波澜来,我也不好说,还是你先歇着,我自己处置,好不好?” 颜浣月想了想,“那你背后……” 裴暄之指尖把玩着她的耳坠,闲闲地说道:“我处置得了,你别担心。” 颜浣月依言说道:“也好,若有需要帮忙的,你唤我便是。” 说着重新躺下,阖上双眼。 身后一阵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之后,是一缕清凉的药香,他隐忍着痛意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中格外清晰。 颜浣月听了好一会儿,越听越精神,忽然隐隐约约间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弄得他满身的伤。 他流泪痛苦时,她或许除了心软之外,却也还会在此基础上生出一种很难控制住的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他敛衣收拾药瓶的声音。 等他再次钻进斗篷中,从身后拥上来时,颜浣月说道:“下次还是尽早将舌尖血喂给我吧。”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将脸埋进她长发中,自由散漫地说道:“无妨,那样很好,姐姐什么都很好,你为何会觉得我不喜欢那样?” 提问过于刁钻,颜浣月无法回答。 她想说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可是她忽然意识到,正常人的私下的样子,她根本就不曾有过多少了解。 她连自己在被欲念控制室能做出什么事都不清楚,到底为何会认为自己可以评判正常人会怎么做? 想着他脖颈上那个最重的齿痕,她抿了抿唇,终是问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咬你的脖子?” 裴暄之抬手轻轻掐了个法诀,灯烛忽地被他熄灭,严严实实的黑暗瞬间倾轧下来。 黑暗之中,他深深嗅着她的发香。 颜浣月只听他带着眷恋的语调,吐着微凉的气息,轻声慢气地说道:“你说我太香了,像颗熟透的果子一样,你想吸干我的血解渴……” 颜浣月脑海中重重砸下了几个大字:“色字头上一把刀。” 她不禁问道:“你就这么让我咬吗?若再狠一些,你还有命吗?” 裴暄之颇为无可奈何地说道:“可姐姐绑着我呢,只许我做你吩咐的事。” 颜浣月脸一红,转身轻轻回抱着他,抚着他的后背安慰了一会儿。 就在裴暄之以为她多少有些情意暗生时,却听她悄声叮嘱道: “暄之,我同你讲,此事回去可不能同掌门真人说,也不能同任何人说,脖子上的伤到时若消不了,就说是路上遇到了吸血的妖孽,已被诛杀了,听懂了没有?” 裴暄之笑吟吟地说道:“嗯,我知道了。” 等出了山洞,暖阳已照彻深林,不知已过了几日,林子里连下过雨后湿腻腻的潮气都有些不好察觉。 裴暄之理了理规规整整的衣襟,跟在颜浣月身后步下参差不齐的小石路。 路上野桃枝上结着青涩的桃子,道旁草丛里被狂风骤雨蹂躏的花瓣孱弱而无力地瘫在地上,几只新燕时而在林中飞过。 路不好走,颜浣月转身扶了他一把,裴暄之咳嗽了几声,说道: “我们要回去的话,会路过天倾城,此前已与周家人打过照面,此番要不要绕道……” 颜浣月说道:“还是行大道尽快路过便是,周家不是在长安附近的苏、薛两家,与你的渊源不深,他们也不会特意前来寒暄。” 裴暄之颔首道:“好。” 颜浣月清醒后便借传音符篆传了一道信回去,但着传音符篆是当日在进入仁义客栈前,封烨长老给的。 当日客栈外埋伏了一众弟子,握着另一张传音符篆的是谁,她并不清楚。 但至少对方可以尽快将她的消息传到师门。 因此她倒也是想尽快赶回去,以免所有人真当她死在了鬼市。 不过想想…… 也不知就算她死了,这世上又会泛起几分微不可查波澜呢? 一阵熟悉的草木清香从鼻尖滑过,她敏锐地捕捉到。 不禁停下脚步,略侧首看去,一缕阳光透过疏疏落落的枝叶洒在裴暄之侧脸上。 他从一旁走过来,指尖拈着一枝白花绿叶,抬手专注而认真地别在她发髻间。 是茉莉特有的味道。 她忽然记起此前在明德宗秘境中所中的幻境里,有他的幻影。 她被困在其中,每日都要为他的幻影攀折一枝花,其中就有茉莉。 裴暄之见她有些愣神,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碧森森的林叶,解释道: “那边开的,刚看到便过去折了一枝,这种花的香气很清新,你不喜欢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放任那枝茉莉在鬓边绽放。 她看着阳光下他微微泛着金色微芒的脸颊和清澈见底的双眸,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心安,不禁含笑说道:“多谢,我很喜欢。” 裴暄之很少听她说喜欢。 就算这几日她被魅香所惑并不清醒时,他再怎么问,她也只是说:“你好香啊……让我咬一口……” 这会儿她清醒着,又这么认真地看着他。 他自认脸皮不薄,却也一时竟控制不住地拘谨了起来,心里跳得很快,有好一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 远岚晴碧,空山风吟,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 颜浣月掐诀召出长剑,朗然笑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说着带着他踏上长剑,御剑乘风,滑出茂盛的山林,借着一处高坡,忽地腾上长空,往天倾城方向掠去。 风口浪尖时冒险前来,窝在山中大湖周边垂钓的鱼小渔只看到湖面上飞过一道潇洒恣意的倒影。 这位精神极端敏锐的垂钓者抬首看向高空。 正午的日头正盛,一抬眼便被阳光刺得眼前一白,只隐约看到有人御剑飞行的影子。 鱼小渔揉了揉眼睛,适应着眼前一白之后泛上来的黑红色,喃喃道:“周家的人不是说没妖物吗?怎么突然又来这里探查了?” “咚”地一声水波声响,他心中觉得大事不妙。 揉了揉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隐约看到自己方才观日后看不见的时候,不知为何将鱼竿给碰到了湖里。 他赶忙伸手去捞,恰好拂过一阵风,湖面上泛起涟漪,将鱼竿荡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去了。 鱼小渔大感晦气,有些怨天上飞过的人,也怨自己何必好奇去看,事不顺心时,简直见谁都不顺眼。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趁着娘子带儿子去天倾城的清和月令集赶会,他能安安心心钓个三四日的鱼好过过瘾,谁知倒把鱼竿给掉水里了。 鱼小渔望竿兴叹了一会儿,终于接受现实唉声叹气地起身。 拎着空空荡荡的渔桶和一大盒蚯蚓、虫子,挎起椅子的椅背,意兴阑珊地下山去。 许久,风拂过湖面,飘在湖面上的鱼竿忽地断成两截。 水面划开一道巨大的波纹,波纹中央,一个身着烟青素袍的男子浮出水面,稳稳地立在水面之上。 第一时间散开灵识探查周边是否有人,他从这里出来的事,绝不可有活口知晓。 灵识直笼罩了湖心外三里地,连一滴露水从枝叶见滴落都觉察到了,却未发觉有人在这个范围内。 他眨眼之间收回覆盖满山的灵识,又浸回水中,一力扯出三个意识昏聩、面色土黄的男子,踏着水面缓步走到岸边。 若非宗门中人如今还死守着大河入口,而鬼市境内失了地脉之力,逐渐坍塌崩溃溶于四象之境中。 他也不至于带个儿子们涉险,在逐渐溃败的鬼市中寻了好几处方位试图离开都未能成功。 只是他偶然间灵光一闪,想起鬼市是倒在大河水面之内的。 研究许久,才排布出鬼市天地二盘涉水倒转局,竟真的借此局推演到了一处出口指向。 天不亡人而人自亡,他这一生道途坎坷,将无数绝路走成了坦途,又何尝不是与天争时,与地争利,与人争命? 这次宗门之中,绝对不止来了一些小弟子,能勘破熔金绝命阵的,定然不是小辈,能毫发无损、悄无声息地拿走千岁子中地脉之力的,绝非庸常之辈。 不知是哪家在世的老祖不顾东洲危局,不为其牵绊,跑到鬼市来游玩了一番。 在他看来,只有这种可能,能胜过他的,只有那些老东西了。 他举目四望,不知此地是何处,但是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方向和植物种类、朝向,土地颜色和气候之后,大约猜测是在西陵附近。 周家…… 周氏中是女子把持大权,执掌灵脉。 在他看来,西陵灵脉充裕,水土富饶,又远离危机四伏的北地,此地生息繁盛,长久太平是天时地利的缘故,任谁都可稳妥治理,与周家那些裙钗的关系不大。 周家那些人凡事爱认死理,当年一周女为报母仇,追杀魔族太子一路追到东洲之畔。 后,斩杀太子,于东洲明净海洗刷骨剥皮,凭此功绩,执掌当时为魔族侵扰甚重的西陵大阵。 西陵周氏最早的姓氏旗帜,是写在魔族太子那张被剥下的皮上的。 想想当年魔主听闻儿子的皮被制成大旗挂在天倾城城墙之上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也忍不住有些畅快开怀。 都言魔为神之水中影,可人族将突然到来,对世间一番血洗,意图灭尽天地人牲,彻底占领世间的“神之倒影”称为“魔”,又将他们囚在北地。 人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神魔之辈,人可胜于其否? 他垂眸看了一眼三个昏迷不醒的儿子,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以免遭周氏疯咬,暂且绕开此地吧。 天倾城经过多年沉淀,各处楼宇建筑皆大气又雅致,这是难得的无忧之地。 颜浣月远远见城中热闹非凡,城墙之上,有人远远地冲她摇了摇旗子,她便按底剑身,掠到城墙上,将天衍弟子的令牌递上。 查验的女子看了眼裴暄之,问道:“他呢?” 颜浣月说道:“是我夫君,妖族的,我们只从天倾城上空经过。” 那女子看着她的令牌,说道:“稍等。” 又转身朝着城下唤道:“道友,你寻的人可是这位?” 颜浣月跟着她一道往城下看,却见墙下门洞之中走出一个赤缇锦袍的男子来。 俄尔四目相对,薛景年青黑的眼眶着实有些刺目。 “颜浣月,我就知道你没事……你一逃出来就传信给我,我一刻不停地来找你……我当时就与同门在鬼市外列阵,你……” 立在颜浣月身后的裴暄之原本还甚是明快的神色瞬时暗了下来。 他知道她传信回去了,却不知对面是薛景年。 颜浣月的目光掠过薛景年,看向角落里鹅黄衣衫的边角,远远道:“谭道友,也从鬼市过来吗?” 谭归荑从城门下走出来,絮风撩动她面上的薄纱,那双明亮的眼睛遥遥望向她。 姜叙声也随着谭归荑走出来,远远招了招手,笑道:“幸会,幸会,我回家,路过,既然道友大难不死,不如一起在清和月令集上转一转。” 颜浣月说道:“不必,薛景年,我传的信,可曾告知苏师兄?” 薛景年说道:“说了,鬼市那边没抓到地裂的罪魁祸首,师兄师姐他们还得守在那里。” 颜浣月问道:“韩师姐也在吗?” “在。” 她又问道:“韩师姐可好?” “未曾受伤,听说你没事,她也松了一口气。” 颜浣月说道:“劳烦传了消息,好生休息吧,等回了宗门送你灵石,我先回去了。” 说着拉着裴暄之跃上长剑,扬长而去。 等掠过天倾城,又急速落地,从另一侧城门进城,找了一间十分偏僻的客栈暂且住下。 这时候从天倾城往北走,很大可能会在野外过夜,既然师门已知晓她活着的消息,那么事情就不必赶得太急,她也是实在不想在野外过夜了。 她收拾了一番,与裴暄之吃了些饭菜,便拉下床帷盘坐于床上打坐。 裴暄之在房中看了一会儿书,无意间透过窗户见对面街角处有一座小小的城中道观,一道人影忽地从道观门前闪过。 他放下手中的书,在房中布下结界,起身出了门。 那道观是个求签问命的所在,往日门前稀稀落落,近日借着清和月令集好一番宣扬求问姻缘的能耐,也招揽了不少踏门前来的。 裴暄之在观中若无其事地游荡了一圈,从大殿前的朱漆木栏上取了一张蒙着红纸的签文。 掀开红纸,捏着签文看了一遍,随手放入袖中,转身拾阶而下。 阶下的庙祝惯会从神情揣测人所求是否得意,见他衣饰容貌皆为不凡,便开口道: “小公子,卦有变卦,世上变数亦是常见,人卜而窥于未有,行而变其所归,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尚可遁其一也,莫要消沉,什么都是有办法解决的,更不要说区区姻缘二字。” 裴暄之披着一身阳光走到阶下,听着他那似是而非,可套到任何时候的话。 这种与人深入交谈的话术他学过不少,如今听到有人用到自己身上,也不禁笑道:“哦?如此说来,先生有方子?” 庙祝瘦指拈须,高深莫测地说道:“签文为何?” 本就是不想要的签,裴暄之只怪自己心血来潮,手气不好,却不认为这是他与颜浣月的真签。 可在这种时候,听几句假话胡话,也不算什么。 是而说道:“纵是春风逢秋叶,亦是雪急暑盛时。” “哦?” 庙祝琢磨道:“春风逢秋叶,雪急暑盛时,这是本不该有所牵连啊……可还是相逢了,只是于雪急暑盛,不就是到头来终归一场空嘛……” 庙祝暗恼,那不想眼的蠢徒弟,平日偷懒也就罢了,今日却在这等日子疏忽大意,放了下下签进去。 裴暄之从藏宝囊中摸出一把折扇随手打开挡在头顶上空,遮挡着越发明耀炙热的阳光,看着庙祝为难的神情,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若是签文卜算真能明事,赌坊里便都是辛劳刻苦者了,先生也不必在此风吹日晒,赚那一二银钱。” 庙祝还想端出玄之又玄的模样,只是眼前这小郎在折扇阴影下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而笃定。 庙祝看着那双眼睛,似乎能映出他自己的一切。 庙祝张了张嘴,别过眼睛,尴尬地笑了笑,“我等玄门弟子,哪在意小郎说的这些话,又不是玄降的那些重利贪财之人。” 裴暄之无奈地笑了笑。 这都是什么声名啊。《 》 90-100 第91章 赴宴 有落樱飘落扇面, 裴暄之挥了挥扇,将花瓣拂落。 走到庙祝所在的大树树荫下,十分随意地用折扇扇了扇围树石台上的灰尘, 又撩袍坐在石台上。 庙祝早观他衣饰、气质非富即贵,又见他隐约间似乎有些体力不济的迹象, 赶忙倒了盏温茶水奉给他,笑道: “小郎请吃一盏茶,看来今日家中没什么事忙?” 裴暄之一手闲闲地打着扇, 一手接了茶盏, 懒洋洋地说道:“没甚事,初到此地, 四处逛一逛,有些累了, 借道长的地界儿歇一会儿,太阳再西斜一点儿,我便走。” 庙祝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 目光往他绣着金丝绣线的雪衣袖边看了一眼, 好奇地问道:“小郎是从哪儿来?” 裴暄之说道:“晚辈是从长安那边过来的。” 庙祝了然道:“长安呢, 怪不得。” 正是快到下午的时候, 游人们大都还在别地用饭, 加之几条大街上开始挑起花灯, 引得许多人前去扎堆围观。 这会儿道观里出的人多,进的人少,庙祝便与这偶到此地的小郎攀谈。 几句话之间, 才惊觉此人年纪不大,却见识甚广,虽生得一副冰骨疏离态, 却极是善于与人言谈,所言也简,所意也远。 庙祝不禁端着凳子,捧着茶水坐在裴暄之身旁,被裴暄之引着连自己出生时只笑不哭的稀罕事儿都对他和盘托出了。 激动时弃了茶水,将怀中翻得烂了边角的奇门经卷拿了出来,激动地翻了好几页,指着其中一处,问道:“这一处,小郎觉得该如何看?” 裴暄之大略扫了一眼,是一局山水变,见这庙祝对奇门一道极有兴趣,书上写满了从别的书上誊抄下的要诀。 他往袖中一探,拿出两本泛黄的古卷来递给那庙祝,淡淡地说道: “前辈要的变局,这书上是有点的,前辈的书上该有的要诀还是太少了,这册书,请留用翻阅,万勿辜负。” 庙祝满眼写着急切,可想拿又不好意思拿,三四十岁的年纪,却也有些扭扭捏捏起来,“这……这怎么好……小郎果真是宗门世家之人,这等经卷,恐怕是不好外传的吧?” 裴暄之将书放在他虚虚伸出的手中,“纵是藏书百万,无人观之有何用处?譬如繁多典籍、绝世妙要,藏书阁中数不胜数,都知是宝,又有几个沉心笃学?前辈既然喜欢,这书在你手中才是不枉著书者愿。” 庙祝闻听此言,颇有几分被欣赏的赞同,不禁欢欣鼓舞,“既然如此,多谢小郎赠书。” 他拿着书看了一眼,虽保存极好,却依旧因时常翻阅而泛旧的书页上,著书人的名姓是“穷水枯山者也”。 庙祝的指尖落在著书者名姓处,犹疑道:“这位是……” 裴暄之淡然一笑,拿着曾经被父亲问及的说辞,说道:“不知,在下得此书亦是机缘罢了。” 裴暄之如此坐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谈天,目光在满道观扫了几遍。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才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从道观大殿后的转角处一闪而过。 他微微眯了眯双眸,垂在膝前的五指逐渐捏紧了扇柄,“而今客舍中还有空房吗?” 庙祝笑道:“仅三间客舍,还无人借住,小郎若是看得起,不妨暂住几日,好好在清和月令集逛一逛,若是幸运,或许还能见到周氏中人参与大夜游。” 裴暄之问道:“后院可有什么人?我想去看看,怕打搅到。” 庙祝翻着刚得的书,答道:“除了来求签的,并无什么人,小郎想去便去,这里就我师徒二人,因着月令集,我那徒儿的寡母前来探望,今早才带着他出门去,还未归呢。” 裴暄之看着方才那人影消失的方向。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很久以前,他曾在天堑古林深处的绝壁尸坑中见过这个人。 彼时天堑云低雪嚎、罡风似刃,他被人推落天堑,坠到一处突出的断岩上,滚进绝壁尸坑中。 奄奄一息间,看到无数死于人魔之战的干尸白骨中,仅一男子白发紫冠,阖眸掐诀,若处于云间天上的仙君一般,兀自盘膝而坐于尸海之中。 当日此人分明没有呼吸,却竟然没死…… 自他幼年到如今,此人非但容貌未改,反而长发复黑,更年轻了许多。 不是其后人,便是其本人。 那道人影闪过不多时,他便三言两语辞别那庙祝,循着其人踪迹绕到庙后跟了上去。 跟出天倾城不远处后,便在人来车往的官道上丢失了其踪迹。 就算用黄符寻踪,飘出的黄符也只是在半空中便坠落。 看来是隐藏了自身气息,不知是发觉有人跟着,还是忌惮西陵周氏,本就不打算被人发现踪迹? 他负手在暖风熏人的官道旁游荡了一会儿,走到更远处的时候,也没再找到有什么值得追寻的迹象。 四野皆是平原沃野,连个隐藏身影的地界都没有,丢了稀薄的气息,很难查询。 他临风回首望了一眼远处被夕阳镀上一层彤金色的天倾城,袖中还放着今日抽的那张签文。 清风拂过,闲闲地撩动着他的衣摆。 一声黄牛闷鼻声厚实地响起,车轮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牛车上一老翁拽了拽缰绳,看着道旁的颇为清瘦的年轻人,问道:“一个人?走不走?五个铜子,天倾城内随处可送。” 老翁将板车上收拾得还算整洁,几筐竹扎的小灯笼、小玩意儿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恰留了可供一人坐着的空地。 这种赶集的商贩在他身旁过去了好几个,车上皆是满满当当的。 停下来招呼他,想赚一笔车马费的,过路的老翁还是第一个。 裴暄之笑道:“好,请将我送到离周氏最近的纸笔铺前。” 颜浣月平息下在灵脉中运行的灵气,散开指尖法诀,睁开双眼,是夕阳洒染下空空荡荡的房间。 本该坐在桌边看书的人消失不见,桌上的细颈瓶下压着一张纸,房里贴着几张黄符结成结界。 她招了招手,桌上的纸飘到床边,清锋俊骨的笔迹所书:“出门闲逛,黄昏即归,非是出逃,万勿忧心。” 落款处留着“夫君字”三个小字。 颜浣月看过一眼后,略一拂手,那张纸便又飞回了桌上。 裴师弟既然知晓她会将他的事告知宗门,却又没有在鬼市时趁机溜走,还将她从大地裂缝中带了出来…… 想逃怎么也会逃,她也不好平白将他锁住,就算是逃了,也恰好证明他心里有鬼,无非是需要耗费时间将他抓回宗门问罪而已。 可若是他不想逃的话,那赶也赶不走,纵是走到天边也还是会自己跑回来。 颜浣月决定稍等一等,下床踏上云履,解了他留下的结界,推开窗想要透口气,顺便看看天色。 她所在的房间是临街的三楼,虽客栈所处之地偏了一些,但或许是因着清和月令集这种盛会的缘故,街上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 她的目光越过街边一处廊桥,便见一处矮矮窄窄的道观,再往前,越过一条街巷,正是一处不可忽视的高耸楼阁。 颜浣月打量着那座楼阁精巧的飞檐,有一串铜铃挂在飞檐下,在风中微摆。 听到铜铃声的第一时间,她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循着那道目光看去,却见姜叙声正倚在对面阁楼二楼廊檐下的栏杆上看着她。 正午时分才说是回宗门了,而今却又出现在天倾城中的颜浣月毫无被发现的局促,只是对姜叙声颔首见礼。 姜叙声随手拈住一片旋落的叶片,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指尖轻轻一推,那片叶子便飞过街巷、道观、廊桥,晃晃悠悠地飘落到她窗前。 一道声音透过叶片回荡在她识海之中,“望海楼酒菜尚可,望道友赏脸,可令在下敬上一杯以表谢意。谭道友与薛道友有事不在,道友与裴道友自可放心前来,不必介怀。” 在颜浣月的记忆中,除了当日到姜家陈明仁义客栈之事,她与姜叙声并未如何交流过。 可这人果真有些眼力,见她说走又未走,便料到她是不愿与那二人共处。 颜浣月拿起叶片研究探看了一番,叶片又从她手中飘出,悬在她面前,随风浮动。 随着一阵草木清香荡开,几个交叠的法诀幻影坠入她意念之中,各自拆开,又重新排列演示了一次,最终又合为一体。 颜浣月回过神来,眼前薄薄的叶片被夕阳光影照得十分通透,叶片上纤细的脉络清晰可见。 她依着方才所见,依次掐诀之后,低声说道:“承蒙邀请,待我夫游赏归来,稍后便至。” 说罢指尖轻轻一推,娇嫩的叶片被推出老远,在游人如织的街巷上空翻了几个身,飘到姜叙声手边安安静静地待着。 姜叙声侧耳倾听,片刻,回身对侍从吩咐道: “立即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席,对了,多一些好克化的清淡雅致的菜,有一两道长安口味的最好……再备些香饮子,就摆在那边云台露天处,再去周家请周屏意来。” 歪在阁内躺椅上的虞意百无聊赖地说道:“姜道友,这是要请我呢,还是请薛三呢?请我的话就不必用长安的菜肴了,云京离长安不远,出了远门谁还吃家门口的东西?” 一旁虞家侍从笑道:“也或许是招待周家人,或者谭姑娘呢?” 虞意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周家是东道主,哪里会让他做东?只有帮他做陪才肯吃他的饭吧,至于谭道友嘛…等闲凑一起喝两杯,或者正席上添副碗筷的事儿。” 姜叙声说道:“是颜道友夫妇。” 虞意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又转而笑道:“我听薛三说她没死了,躲到这么偏的地方都能遇到,你是好奇想见见裴暄之吧?你方才只说薛谭二人不在,那给我添副碗筷,我为你做副陪。” 姜叙声并不知他与颜浣月的私怨,只是根据颜浣月与虞照曾经的婚约,下意识拒绝道:“怕是要寒你的心了,改日再为你摆一桌。” 虞意说道:“姜道友在担忧什么?裴暄之半路夺妻,不避我虞家人就算了,还要我们避他吗?左右他又不识得我是谁,只说我是你的旧识不就是了?” 姜叙声笑道:“他要真是个实心眼子,倒也罢了,可我听说他并不好糊弄,所以,等明日再为你接风。” 虞意对身边的侍从说道:“算了,在云台边的朗阁摆一桌,咱们坐里边吃,这又不是姜家的地界,总不能赶我们走。” 侍从笑道:“是。” 颜浣月在房中等了一会儿,听到门边轻微的响动,她便立即掐诀开了门。 大门一开,却见门外立着两个正要敲门的男子,一见她,便恭敬地说道:“夫人安,我二人是姜大公子派来请您去望海楼一叙的。” 此时门外的小二恰好提着一壶热茶给别的房间送去,正路过他们身后,闻言往房内看了一眼,又很快走开了。 是去望海楼啊,可不便宜呢,能被邀请去望海楼的人,怎么会住在他们这个小客栈里呢? 颜浣月说道:“可是我夫君还未归。” 姜叙声的侍从说道:“周家的周屏意姑娘已至,公子便着我二人来请您二位,既然裴公子还未归,那我们在楼下等一会儿。” 颜浣月闻言说道:“不必了,他不一定何时回来,既然周道友也到了,我给他留个信笺,等他回来看了便会寻来。” 说着将裴暄之留下的那张纸翻了个面儿,留了几句话,便跟着两个侍从去了望海楼。 给别的房间送茶水的小二刚退出客房,就见她跟着两个人走出了走廊,目光不禁也远远地望向了一旁的望海楼。 颜浣月登上望海楼顶楼阁楼时,就见虞意坐在阁中摆满珍馐的桌前笑呵呵地说道:“呦,大难不死,脸怎么伤了?被人惩恶扬善了?” 颜浣月看到他第一眼,原本尚且良好的心情不免沉了沉,望向立在门后相迎的姜叙声说道:“我不与此人同列。” 虞意“嘁”了一声,说道:“好像谁想与你同列似的。” 颜浣月说道:“你我所见略同,那是最好了。” 姜叙声心里松了一口气,果真不让虞意上桌是个明智的抉择。 “今日虞道友并不入席,我们在云台上,颜道友,请。” 颜浣月踏出楼阁,走到门外绕着最高层的楼阁围着的一圈三步见宽的四方云台。 当日在明德宗见过的周屏意起身相迎道:“许久不见,听说道友大难不死,真是令人捏了一把汗。”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不过是侥幸爬上了。” 姜叙声适时问道:“裴道友呢?” 颜浣月一边就坐一边说道:“天倾城繁盛难得,他一时流连忘返,不知逛到了何处,而今还未归呢。我正担忧夜里人多热闹,他寻不到回来的路,听说你也请了周道友,我便赶忙前来,想着天黑前裴师弟若还未归来,正好从周道友这里借一些人,帮我将他寻回来呢。” 周屏意不知他夫妻二人之间的事,而今只当是颜浣月借机夸赞天倾城的托词,心里多少有几分妥帖,不禁撩起裙摆坐回原位,笑道: “自然,若道友请托,在下一定全力以赴帮你寻回裴道友。只是他姿容非凡,我倒怕今夜灯下观郎君,动了我西陵一大片女子凡心啊。” 虞意听着她们互相恭维着,兀自举杯与身旁的侍从碰了一杯,打趣道:“我十二哥当年在上元灯会,确实是迷倒了一大片女子,还记得吗?” 侍从说道:“记得,十二公子那年从宗门回来,在灯会上收了许多花灯,他还吩咐给每位游灯会的人都送了花灯呢。” 虞意咳嗽了一声,挺了挺胸膛,与有荣焉地说道:“正是呢。” 哦,既然那么骄傲,为何私吞为你十二哥治病的灵药宝器? 颜浣月看都懒得看他,双手接过姜叙声递来的酒杯。 姜叙声举着酒杯,深深一躬,而后敛袖笑道:“当日之事,还亏了颜道友与天衍弟子,否则,在下虽死不足谢罪,却会造成更大杀孽,也会拖累我姜家,那时诸事匆忙,未能当面道谢,而今敬道友一杯。” 说罢甚是潇洒地将酒饮尽。 颜浣月亦回了一礼,干脆利落地将杯中酒饮尽,“本是我等该做的事,姜道友客气了,不知寻回赤丸一事如何了?” 姜叙声叹了一息,“尽力找回了能找到的,已着人先送回姜家敬奉,待出了天倾城,在下还要寻迹挨家挨户登门报丧。” 被压制到阁内里的虞意转身倚着窗棂漫无目的地随意打量着街上繁盛之景。 远远瞥见薛景年抱着一堆东西与谭归荑一道在街上闲逛,像是要往另一条街上去。 谭归荑气定神闲、四处观望,薛景年却还是一副神魂出游的模样。 虞意好事地对身边侍者悄声吩咐道:“去,挡住薛道友和谭道友,请他们来喝酒,就说颜浣月也在。” 颜浣月对于薛景年和谭归荑突然出现在望海后顶层阁楼的事还没有说半句话。 姜叙声先打破了局面,说道:“原是薛道友要去帮谭道友赢一块寒玉,我以为他们会去很久,顺便四处逛逛……” 颜浣月说道:“无妨,姜道友的心意我已领,这会儿裴师弟还未回来,我心里有些不放心,还要去寻他。” 小二捧了两壶酒上来,颜浣月对小二说道:“请装一份素淡些的鸡汤面,再装一份清炒鲜笋,一份煎鲈鱼,我在那边问仙楼住,入夜前将食盒送回。” 小二笑道:“不必劳烦,您放在客栈柜上,我们自去取呢。” 颜浣月说道:“多谢,而今便做,等菜齐了就请送来。” 小二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地笑道:“鲈鱼才用完,后厨刚刚遣人去拿货,或许会稍晚一些。” 颜浣月说道:“无妨,等回来了尽快便是,您去忙吧。” 小二这才回身步回阁中。 谭归荑走到虞意在阁内的桌边正襟危坐,取下脸上的面纱,露出精致的面颊来。 她瘦了许多,又为心事所扰,精力勃勃的眉眼间有时也会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忧愁。 她的溃烂应该在左脸,她描了一串鹅黄银叶的小花在伤患处,看着却是更加清丽脱俗。 虞意挑事儿不怕焰高,举起一个酒碗对颜浣月说道:“今日是在天倾城,时逢盛会,听说是已离开天倾城的颜道友又留了下来,真是令人感慨。” “不如我挨个敬一圈,颜道友,你我也差点是一家人,你又是姜公子的客人,我便先敬你一碗,还请看得起我一眼。” 颜浣月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她并不觉得虞意的话有几分友善,也更不想跟他喝酒,便淡淡地说道:“我不善饮酒。” 她刚喝过,此事又拒绝,这使得局面立即冷凝了下来,尤其是在虞家的侍从看来,她多少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薛景年坐在谭归荑身边看着门外云台上神色波澜不惊的颜浣月,心里已经快要气炸了。 同他说要回宗门,而今怎么还在天倾城? 别人都知道她在哪里,就只有他不知道,他伤心难过了那么久,再见她之后,根本还什么都没有做,为何一定非要避着他呢? 场面的氛围并不太好,谁也没有说话,不乐意就是不乐意,颜浣月也不怕挑起这种场面。 谭归荑见此,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酒碗,豪饮一碗,翻转酒碗展示着喝得干干净净的碗,笑道: “看你,都要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一碗酒而已,我替颜道友喝了,我再敬颜道友一碗,权当是为当日长安之事赔罪,道友若是不善饮酒,以茶代酒也是可以的。” 长安那件事旁人不知,薛景年却记得清清楚楚,在酒楼里,颜浣月将他打了一顿,又与谭归荑斗在一起。 在他看来,他都已经不太记得当日是为着什么事了,所以那事应该不怎么重要,但是那顿打却印象深刻。 谭道友性情阔朗,又知错能改,为了找虞家丢失的药一路奔波,若是她们二人能和好,也是一桩好事。 薛景年也跟了一碗酒,紧紧盯着门外宴席上的颜浣月,问道:“颜浣月,方才你让小二带饭是为了什么?我一来你便要走吗?” 颜浣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喝不了酒,喝茶睡不着,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薛景年心底本就害怕她厌恶自己,看见他就想走,因此反而更想要证明事实并非如此。 听到她的解释便有些杠上了,极想将她留下来,语气也有些硬,“你明明可以喝,为何今日不行?” 颜浣月随意一笑,心口胡诌道:“打算要个孩子。” 薛景年整个人像是被冰川灌顶了一般,彻骨地冷,不禁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说道:“你胡说……你胡说……”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希望他永远别再攀扯她了。 这无声的沉默像是将他一切希冀当成了一场笑话,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他说这种令人心寒的话…… 大哥曾戳破过他的幻想,“你当夫妻是过家家吗?裴暄之是个男人,还有一半魅血,不会白白放着一个美貌的夫人碰都不碰一下,他就算真的因病是个废人,也有得是办法,你为什么总认为夫妻可以清清白白的?你自己可以吗?” “我当然可以!” “蠢货,那是你根本没有资格去碰,等你有了名义,有了资格,若还能一直如此,再来同我说这些没意义的废话!滚蛋,别烦我!” 薛景年脑中嗡嗡地响,整个世界都成了虚影,他只看得到颜浣月。 为什么只有她不能如他的意? 薛景年几步走到云台上,指着颜浣月想要质问些什么,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连日来以为她已死在鬼市的伤痛与此时突然的刺激积压在一处,他感觉忽然之间喉间一甜,直接俯身吐了一口血水。 姜叙声立即将他扶到一旁喂了颗丹药。 虞意看了看薛景年,又看了看颜浣月,忽然睁大双眼,惊讶地捂了捂自己的嘴。 姜叙声猜到了什么,却直接定性道:“想是你在鬼市负伤未察,连日奔波,到这会儿一碗酒全激出来了,我们之间就不必劝酒了,颜道友不喝也不是不给你面子,别生气。” 谭归荑叹息道:“我知道他,无非是……颜道友,你多少念一念这情意,也别太折磨人了。” 颜浣月说道:“他的事,与我何干?我什么都没做,怎么错处还甩到我头上了?酒是他要喝的,激出了旧伤,以后长些记性才好。” 弄成这个场面,颜浣月实在不想待下去了。 执起酒杯起身朝周屏意与姜叙声二人敬道:“今日多谢款待,我还得回去看看裴师弟回来了不曾,若是还未回来,怕是要劳烦周家了。” 周屏意回敬了一杯,笑道:“尽管寻我便是。” “颜浣月,你原是骗人的……” 颜浣月转身看去,薛景年眼下青黑未散,唇边一片朱红,难得的有些憔悴委屈,不见往日那股盛气凌人之态。 颜浣月说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好好歇息吧。” “你也知我不好,也知心疼我吗?” 颜浣月有些烦他蹬鼻子上脸,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话,于是头也不会地往另一边阁门走去。 等下了两层之后,她隐约嗅到风里若有似无地浮着几缕冷香。 颜浣月循着那缕冷香抬眸望去,只见西侧阁楼门外,一抹雪衣衣摆随风飘荡。 更西处是沉寂的威威钟楼,时有鼓声伴着凉风从更远处送来。 那抹无所依凭的单薄衣角,在漫天盛大的彤金色夕阳光影下,显得十分寂寥萧瑟。 颜浣月顿住脚步,轻声唤道:“暄之?又无声无息站在风口做什么?” 转角的衣摆一荡,裴暄之从门外走进来,神色清冷地说道:“方才看到你在这里,便上来寻你。” 颜浣月问道:“那你为何不上去?姜大公子今日恐怕是想见你。” 裴暄之凉凉地说道:“我也是刚到,若是我上去了,今日此事必然要挑明,闹到天下皆知,他无事,听着风言风语的人,指摘的只会是你。” 颜浣月立即撇清道:“此事与我无关,想必你也听到了。” 裴暄之立在门内,背对着夕阳,陷入一片晦暗的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然。” 可你为何到最后还心疼薛景年? 为什么? 颜浣月招了招手,裴暄之便走到她身边,跟着她一同下楼。 颜浣月问道:“你今日跑哪里去了?” “四处转了转。” “饿不饿?” “有些。” “我给你要了些饭菜,我们到一楼时等一等。” 裴暄之忍不住侧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嗯,好。” 到一楼时,那小二正要提着食盒上去,见她下来了,便将食盒交给了她。 颜浣月结了账,便拉着裴暄之从后门出来,绕到客栈中。 客栈的小二意见他们回来,立即躲到一旁看着。 方才这小郎回来,还没进房门,他只说这女子被什么公子着人邀请去望海楼叙旧,小郎推门看了一眼,便立即追了出去。 这会儿看着,脸色不怎么好…… 等回了房间,颜浣月将食盒里的方才摆出来。 裴暄之挨着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纸张是在反面写的字。 只不过…… 他舀了一勺碗里的汤递到颜浣月唇边,“你也吃些。” 颜浣月嗅了嗅身上的酒气,说道:“不必了,我已然用过饭了,明日要尽早动身,我先去洗漱了。” 裴暄之又几乎将温热的汤匙抵进她口中。 颜浣月往一旁躲了一下,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边的汤渍,说道:“不用了,你吃吧。” 他竟好像听不到一般,近乎偏执地将那勺汤抵到她唇边,淡淡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声不吭。 颜浣月一把挡开他的手,起身往放着热水的侧屋走去,随口说道: “你自己吃吧。” 裴暄之坐在原位,仍旧执着汤匙,径自将那勺汤饮尽。 他沉默着看着她的背影,脸庞陷进灯影的阴影中,直到她走进侧屋,他也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沐浴的水波微漾声回荡在房中,水汽与暖香散溢开来。 裴暄之低眉敛目静静地坐着,喉结却上下滚动了一番,呼吸开始有些艰难。 他抬手扯了扯衣襟,露出肃整的衣襟下被她啃咬的伤痕来…… 她最该心疼的,难道不该是被她亲自种了一身伤的他吗? 第92章 记吃不记打 颜浣月沐浴过后, 披着一件柔蓝云纱寝衣,仅用腰间一条赤红裙带勒着一身宽宽松松的云纱。 随手掐了个法诀,湿淋淋的头发立即脱去水汽, 蓬松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她一边绾着长发一边看了一眼正坐在桌边的裴暄之。 他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吃一口, 歇一歇,抿一抿恐怕都凉得差不多的汤,翻一翻一旁摊开的书, 慢慢腾腾地看着艰难。 她就没见过用饭比他还艰难的人, 磨磨蹭蹭地与他平日行事风格完全不符,看着莫名有些气人。 她以前说过了, 不顶用,他那么多年养成的习惯, 属实也没必要按着她的心意强迫着让他改。 她索性收回目光,从他身后走过,正要路过桌边去床上打坐。 裴暄之回首看着她,无比寻常地问道:“姐姐才沐浴过, 口渴吗?我给你晾着水。” 说着, 从桌边取过一杯温水来递到她衣袖边, 任柔软的衣袖温柔地抚着他的指尖。 颜浣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微微敞着一点儿的衣襟吸引。 看到他玉白的脖颈及锁骨处, 一个个半遮半掩的青紫齿痕,极端隐秘,却又格外狰狞。 哪里会有好人这般糟蹋这一身冰肌玉骨…… 他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他只需如此无所知觉的坐在她身边, 再细致入微地在此时准备一杯温水,罪魁祸首颜浣月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她生硬地别开目光,纤细的五指不怎么坦荡地微微探出纱衣宽袖, 拈着杯盏坐在他身边。 她尴尬得嗓子有些干,抿了一口水,也不再看他,只问道:“你很热吗?” 裴暄之蓄着清冷雪水一般的澄澈眼眸暼过她水色潋滟的唇,又收回目光阖上书收进袖中藏宝囊里,“嗯,热极了。” 说罢修长的十指落到腰间,起身将玉带扣解了随手往桌边一拋。 玉带砸到一个干净的空碟子边沿,叮铃当啷地,又跌到桌上,长长的玉带尾端顺着桌沿滑落,坠到她两腿之上,隔着云纱蓦地压上一片清凉。 颜浣月神色一凛,问道:“你做什么?” 裴暄之解了外袍挂到椅背上,转身往侧房去,漫不经心地说道:“热,沐浴。” 颜浣月握着玉带,亦站起身来,说道:“水还没换,等等……” 裴暄之解着衣带,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必了。” 颜浣月将手中凉凉的玉带挂到椅背上,又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放到食盒中。 穿了件外衣送到客栈柜台前,叮嘱稍候望海楼的人会过来拿。 天已经暗了下来,客栈外的街道上点起了灯笼,街上大都提着灯,行人成群结队地嬉戏谈天,慢悠悠地往正街那边去。 颜浣月没有闲逛的兴致,送了食盒后转身便上楼了。 房间内窗户大开着,侧房格外沉静,几乎没什么声音,偶尔才能听到一两声被人拨动的水声。 她点了桌上的蜡烛,也倒了一杯水给他晾着,又怕他出来吹风,转身将窗户关上,而后到床上运起灵气在体内周转了一个周天。 等睁开眼,房内还是空空荡荡地,他沐浴那么久,竟然还没出来。 她掐起法诀仔细听了听,能听到侧房里细微的呼吸声。 桌边椅子下落着一张纸,像是从他衣袍里掉出来的。 颜浣月起身下床走到桌边,招了招手,那张纸飘飘悠悠地飞到她手中,是一张签文版印繁复的崭新签文。 缠绕的并蒂莲与合欢花枝圈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空白处,上书: “纵是春风逢秋叶,亦是雪急暑盛时。” 她心中一冷,捏着那张签文又看了前一句话,春风、秋叶……本不该相逢共处,可天道冥冥,凋零的秋叶又度入春风…… 她看得有些出神,捏在指尖的签文被人拿走,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裴暄之,才忽觉恍如隔世,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裴暄之洁净修长的指尖夹着那张签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语调一贯地清清冷冷,“这都是用来骗人的,忘记烧了。” 说罢就要将签文递到烛火上点燃。 颜浣月一把夺回那张签文,又看了一眼确认了一番,这才问道:“这签文是你抽的?从何处抽来的?” 裴暄之眸色深沉,薄唇紧抿,生生忍了一会儿,语气有些不好,“我说了,是骗人的,你抢这个做什么?” 颜浣月捏着那张签文,仰头想要看天,却只能看到乌沉沉的梁木。 她的目光渐渐滑落到手中的签文上,不由自主地呢喃道:“你抽到的……春风秋叶不同归,雪急暑盛一场空……一场空……什么一场空?我吗……” 裴暄之暗暗咬了咬牙,欺身而上将她压在桌沿处,握着她的手将签文送进了烛火中。 颜浣月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他的手,签文从她指尖飘出,带着火苗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化作一片黑灰掉落在地上。 裴暄之袖中飞出两道黄符附在她背后,她一时挣脱不开,被他抱起来压在桌案上。 她上半身躺在坚硬的木制桌案上,双腿地虚虚坠在空中,没有任何依凭。 原本趿着的一双鞋子在方才被他抱起时就离了脚掉落在地,只一只鞋子摇摇晃晃地挂在她的右脚脚尖上。 裴暄之双手撑在她身侧,俯身眨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处,长长的睫毛染着昏黄的烛光,在脸颊上打着长长阴影。 颜浣月此时仿若置于案上,任人鱼肉一般。 受制于人的危机感伴着某种不安的情绪一并袭来,心口剧烈的心跳让她有些分不清是因为不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这般俯身看着她,他高束的黑发伴着束发金绳皆垂落在她脸颊旁。 他的发质有些偏硬,毫不客气地落在她脸旁,细细的疼里带着微痒,极其折磨人。 颜浣月不禁蹙眉,看着他晦暗不清的眼神,低声骂道:“裴暄之,狗东西……你才落了一身伤,记吃不记打吗?” 裴暄之似乎是被提醒了什么,扯了扯衣襟,露出脖颈处的齿痕和吮痕来, 将她抱起来倚在他的衣襟旁,抚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怎么会忘记呢?还疼着呢,那姐姐帮我。” 颜浣月说道:“你放了我,我帮你上药。” 裴暄之握着她的后颈细细摩挲着,垂眸看着她水雾氤氲的眼眸,淡淡地说道:“姐姐若是也心疼我,在伤处亲一下,就是帮我上药啊。” 颜浣月不禁睁大双眼,有些拼凑不出他这句话的意思。 裴暄之抬手摩挲着她光滑柔软的脸颊,温凉的手指又滑到她唇边磨蹭着。 他叹息了一声,双眸凝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愿意吗?那咬我一口吧,你不是想要孩子吗……” 冰凉的指尖滑进唇角,激得她连心口都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咬了一口。 她分明听到裴暄之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他像是才发觉什么罕见的东西一般,呆呆地看着她,一片粉意迅速从他衣襟之下蔓延到他的眼尾、耳尖。 颜浣月侧过脸去避着他,气息有些不稳,“我信口胡说的,你当什么真?” 裴暄之拂开她背后的黄符,低头蹭开她的衣襟轻轻咬着她的肩,低声说道:“你看了那签文,为何一脸赞同?” 颜浣月沉默片刻,说道:“没有……” “分明就有……既然有了我,为何还要对薛师兄好言相劝?你以为这会让他放弃吗?若是我……若是我……” 腰带悄然滑落,他倾轧下来。 颜浣月浑身一颤,攥紧他的衣衫,无意识地低吟了一声。 没想到他不在情潮期时,竟也有如此粗暴的一面。 “你到如今都没有想过与我能长久,是不是?颜浣月……姐姐……你是我的……” 桌上的蜡烛珠泪飞溅,忽地支应不住,倒在桌上,咕噜噜滚到桌边掉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他拼命地吻着她的唇,像是掉进海里的人抓到了浮木一般,拼尽全力地绞紧一切可救赎自己的东西。 她被迫吞咽着他的气息,许久,他才放过她的唇。 颜浣月听着黑暗中交叠纠缠的呼吸。 她也一时被抽尽了力气,呼吸凌乱地瘫在桌上。 暗香缭绕,一股饱胀的渴望在黑暗中越来越深重,她甚至可以听到他们二人躁动不安的心跳声。 “暄之……” 裴暄之重新拿出一根蜡烛点亮插到烛台上。 借着不停跳跃烛光看着她此时粉面桃腮、目色迷离的模样。 一手落在她腰间层层叠叠的裙摆上轻轻摩挲着,哑声沉吟道:“嗯,是我,永远都只会是我……” 窗外一阵烟花绚烂地照彻夜空。 颜浣月睁开眼来,一时不知而今是刚刚入夜,还是已过子时。 身上有些重,呼吸都有些艰难。 她推了推身上的人,裴暄之趴在她胸口懒洋洋地阖着双眼,舒适地蹭了蹭,又一动不动地趴在原位,慢腾腾地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末了,扯过一旁的被子将二人一起裹起来,将她圈进怀里。 颜浣月疲惫地抬手擦了擦额上黏腻的薄汗,从藏宝囊中取出一颗药正要吞下去。 裴暄之拿过她手中的药扔到一边,语气柔和了许多,“别吃这种伤身的东西。” 颜浣月咬牙道:“你少多事,这次根本没有来得及炼化……” 裴暄之低头蹭着她的头发,笑吟吟地说道:“别生气,我早吃过药了,你不必吃,你想要孩子吗?” “不想。” 裴暄之虽然也没想过这等事,可听她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心中难免有些波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就不会有,放心。” 睡前分明是他搂着她,可等到颜浣月早晨醒来时,却发觉他正倚在她怀中睡得正香。 她看了看天色,只得将他唤起来,洗漱之后先与他置办了些许礼品去望海楼拜访了昨日宴请他们二人的姜叙声。 姜叙声对裴暄之此人十分好奇,拉着他说了半天,裴暄之看着天色恰到好处地提出了辞别。 姜叙声也不好强留二人,只得先将他们送出大门。 等裴暄之走了之后,姜叙声才舒了一口气,幸亏裴暄之昨日没赴宴,否则他可没办法平息事端。 辞别姜叙声时,恰好碰到谭归荑一人往外走,双方互相打了个照面。 谭归荑想说些什么,颜浣月略一颔首见礼,就带着裴暄之除了门。 不知是何缘故,分明还是清和月令集的期限中,天倾城的街道却一夜之间换了副模样。 街上行人甚少,却不是可以看到周家派出的人在街上巡查。 颜浣月看了看身旁的裴暄之。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笑意盈盈地说道:“我昨夜一直与姐姐在一起,你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我自然也不知晓,不如我去问问。” 可也不必他去问,颜浣月就看到出城的城墙边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上画着一个十分年轻英俊的男子。 告示上的意思,大概是有人说见过画像中这个男子伤人,经周家族老确认,下令搜捕此人,若是有人看到,请尽快远离,并立即报与周家。 颜浣月停驻在画像前认了认脸,想着若是路上遇见,倒也好擒来。 而后便御剑带着裴暄之离开了天倾城。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面色虚黄的男子停在了城墙附近,远远看着城墙下的画像,又转身往城中去。 谭归荑原本正要去天倾城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收集的沧海遗珠。 走到一处街巷时,却突然被一个人扯到了一旁的背阴处。 她下意识地给出一击,却被对方一力化解,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父亲的画像为何会到处都是!周家人怎么会知道父亲还活着,是不是你为了攀周家的高枝透露出去的!” 谭归荑挨了一掌,眼前犯晕,这个声音她认识,但已经不算熟悉了。 她的三哥,云若良。 之所以不是同姓,是因为她不能跟在父亲身边,不能给人猜测她出身的机会,所以只好借了一个出身。 她显然对云若良的突然出现感到震惊, 渐渐地,心底积蓄起几分压制不住的厌烦,“你跑来找我作什么?若是被人看到了……” 云若良大病未愈,又得出来看看天倾城的情况,谁知一出来就看到父亲的画像挂得到处都是。 父亲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做,又很快隐匿起来,根本不可能被人发觉,而今却连最近的画像都被周家那帮人拿到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谭归荑说道:“既然都能猜到是我,那可能是我吗?我为何要将父亲的画像交出去?此事被查出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云若良硬说是她,多少有些发泄情绪横加指责的意味,听她这么说,便道:“你身上有多少东西?交给我,还要给两个哥哥治伤。” 谭归荑退了一步,说道:“休想,父亲都没要我的东西。” 云若良冷笑道:“妹妹,我们多久不见,你竟如此不念手足之情,若不是我而今丹元勉强修复,有伤在身,又何必要你的东西?” 谭归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三哥的丹元这么快就修复了?” 云若良言语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崇敬与骄傲,“父亲耗费了许多精力与宝器,才先将我的丹元修复。” 谭归荑莫名想起自己深陷困境时,多少次是靠着自己,或是借助他人才险险脱离。 受伤时自己挺着,就连脸上明晃晃的伤,父亲那天都根本没有注意到过。 她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自己和三哥在一处,便悄声说道:“我的东西算什么?哥哥有本事就去劫了周家去,我不信周家的府库养不好你。” 云若良不屑地看着她,说道:“少将我的军,我方才看到虞照的那个未婚妻了,就是她的心头血让虞照溃烂不勘,又毁了你的脸?” 谭归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薄纱,声音微冷,“是又如何?” “她身边跟着的那个,就是那个羸弱的魅妖?” 谭归荑说道:“是。” 云若良说道:“那就好。” 谭归荑疑惑地问道:“好什么?她的心头血用不得……” 云若良看着妹妹,俄尔笑道:“纯灵之体你用不得,我却可以,你看她那夫君,虽则病瘦,却怎么不比传闻中那般孱弱了?” 谭归荑反应了一会儿,讶异地说道:“哥哥原来如此不知羞耻。” 云若良搜走她藏在袖中的藏宝囊,取了一些东西,又将藏宝囊扔给她,“那你呢?” 第93章 知情识趣(二更) 云若良将一些利于丹元修复的东西尽数搜刮了一遍, 谭归荑却并未感到十分愤怒。 她有些魂不在焉地看着云若良,想起颜浣月在明德宗岁寒秘境中抵挡魔潮时的模样,不禁低声说道:“哥哥想做那种事, 不怕被杀了吗?” 云若良并不将她的话看在眼里,只是阴着脸说道: “你的话太密了, 别讨晦气,她若有用,大哥二哥也都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你帮我给父亲传个信, 骗到虞照的未婚妻,我很快会去找他。” 说罢瞥了她一眼, 径自顺着无人的小路在天倾城中绕了一圈,又想混在寻常人中出城门, 却被城墙上的验灵石查出来身负灵气。 守门的周家修士见他一脸陈病之态,便问道:“道友身上有伤,欲往何处去?” 云若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是早年旧病, 听闻天倾城清和月令集十分繁盛, 便来凑了凑热闹, 不过看到城中张贴寻人告示, 便想也出一份力, 到城外搜罗搜罗。” 那修士笑道:“道友尽量先顾全自身才是,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回来招呼。” 云若良一脸游方的老实散修被世家大族中人眷顾的神情, 满脸写着受宠若惊,局促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口中语无伦次地连连道谢道: “是是是, 我没什么事儿……不是,若是有事儿我就回来,真是多谢道友了,哎呀,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是天倾城让我有种回家的感觉。” 那守门的周家修士乐呵呵地说道:“道友没事儿常来逛逛。” 云若良边走边鞠躬。 甚至被地上翘起的青石砖绊得踉跄了一跤,却还是一副备受鼓舞的兴奋姿态。 毕恭毕敬又稍显自卑地与每一个守门的修士见礼,身上半旧的衣衫衬着他的姿态,越发显得有些卑微的可怜。 如此,走过城门之后,背对着众人,不屑与清傲的神情随着他一步一步离开天倾城,又重新爬回他脸上。 不过是一帮守门的狗腿罢了。 至于颜浣月,一介外门弟子,纵是他才修复丹元,收拾起一个宗门的外门弟子来也是手拿把掐。 还有那个魅妖,根本都不必他出手,仅吓都能吓死那个身弱之人吧。 颜浣月修为并不算高,带着一个人御剑出行不多久便需要停下来打坐调息。 云若良掐指算了算时间,约摸估计了颜浣月可能会停歇的地点,顿时脚下腾起一片烟尘,眨眼他便遁行至数里开外。 颜浣月一手掐诀,一手握着裴暄之的手臂御剑飞行在一片原野之上。 天倾城外本有是一大片无人之地接着一处甚少有人经过的丘陵,她昨日未在正午时分启程,便是不想落到半道上在野外过夜。 只是今日启程之后发现好像也有些错估了距离,若是她一个人,肯定可以在天黑前飞出这片无人之地。 但是带着裴师弟就不好说了。 她抬眸看了眼前方无穷碧色、万里河山,不知能不能赶在天黑前抵达前面最近的城镇。 只是这会儿她有些支应不住,便变幻指尖法诀,带着裴暄之落到了一片毗邻深林的草地之上。 因着人迹罕至,这里的草长得极高,在风中柔柔招摇的草叶甚至埋到了颜浣月膝盖附近的位置。 她召出横刀一刀挥扫,刀风在草丛中飞旋了一圈,斩出一片空旷的地界,草木汁液的清香霎那间萦绕鼻尖。 裴暄之拢着披风立在她身后,见草地空出来,便取出一张锦席铺好,摆出些盛着点心水果的素盘。 又将临行前装满水的长颈执壶取出来,御符纸温热执壶中的水,倒了两杯水放在一旁。 颜浣月盘膝坐在锦席上运灵调息,四周依依野草如微弱的波涛一般在风中摇曳舒展。 初阳暖照,四野清新一片,身处深深草丛间,像是在原野宴飨一般,恰有些怡然自得的意味。 裴暄之撩袍坐在她身边,趁她打坐调息,兀自侧首打量着她身染阳光的模样。 心中被一股无形的欣喜与满足涨满,许久都移不开眼。 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住了唇角无意识勾起的笑意,取出一本奇门书籍来翻看。 不时揪几片细细长长的草叶,捏在手中做算筹,一点一点推演着书中的天地二盘。 手中充当算筹的草叶被他排了几遍,最后一遍时,却与此前不同。 裴暄之眸色微变,将草叶按如今的方位排布了一遍,算出所在变卦之位,忽地抬眸望向来路,不知是凶是吉。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草叶的沙沙声从远处渐渐传来,来人重重地呼吸着,听着已是极度疲惫。 可似乎是发现了同在荒野中的同类,来人停顿了几步,应该是在观望,没一会儿,就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行来。 裴暄之拈着袖中的黄符,虽提高了警觉,却是一脸含笑地看着从丘陵下爬上来的男子。 对方望着他,满眼放光,还未走近,就开言说道:“远远看看道友掐诀打坐的轮廓,便知有救了。” 裴暄之按下几张黄符布阵将颜浣月挡在结界中,兀自重新拿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水,起身笑吟吟地寒暄着: “道友怎么看起来病得比我还重,却能到这无人之地?” 云若良见裴暄之除了怕打扰颜浣月运灵而结起结界外,从一开始就对他并无防备,他猜测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这一脸病容才让裴暄之觉得没有威胁。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颜浣月,方才未有结界时,空气中散溢的纯正先天灵气简直令他欣喜若狂。 这是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治伤之物,只要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双修,用先天灵气帮他温养,最好能将心契夺回来给他…… 裴暄之单手执杯,肃肃而立,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本能一般在一瞬间觉察到此人对颜浣月的觊觎之心。 云若良气喘吁吁地走上来,趁颜浣月微微睁开眼的瞬间,极不小心地被地上一块平整的土地绊倒,飞扑在她膝前。 若非有结界挡着,恐怕能直接一头扎进她怀里去。 颜浣月对这个在荒山野岭里突然跌扑在自己膝前的男子感到有些莫名,难免起了提防之心。 可对方却一脸不好意思地仰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她的模样,唇角带着因尴尬而生的浅浅笑意。 “抱歉,好几天没吃东西,让道友见笑了……” 在云若良看来,女子若是可怜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对他心软,那就很好哄了。 除了他妹妹那样的异类,这个年岁的小姑娘,真的很好哄骗。 就算是个又丑又没教养的鲁男子,有时候也能哄到个涉世未深的傻丫头。 更何况,他自己的模样并不差,若是愿意,也十分地知情识趣…… 颜浣月看了看膝前的人,又默默地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裴暄之。 裴暄之一言不发,单手执杯立于风中,眸中闪着细碎的金色阳光倒影,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他虽笑着,颜浣月却能察觉到他的不满。 她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伏在她膝前的人,她怎么觉得…… 眼前这个人的行为与神色,在某些时刻竟然与裴师弟有几分相似? 只是裴师弟再怎么笑,再怎么讨好,因着他原本的气质,看起来也更清冷疏离些,此人却莫名柔和了许多。 第94章 占卜 裴暄之俯身将手中的那盏温水递到云若良面前, 含笑说道:“这位道友,地上脏,还是快起来吧。” 云若良接过水暗暗嗅了嗅, 这才仰头饮尽,不好意思地说道:“不是在下不想起来, 实在是饿久了,一摔倒就没力气了,这会儿头晕眼花的……” 说着将杯盏放在地上, 兀自在颜浣月脚边趴着休息, 吁吁地喘着气,说道: “此前我用尽一身法器与一只恶妖缠斗, 将之击杀后,我也受了伤, 原本欲往天倾城去治伤,谁知半路上支撑不住,坠落此地,在这荒草中昏睡了许久, 那时这荒原的野草还没有这么高, 如今都已长到人的膝盖了。” “方才我冥冥中似被什么声音唤醒, 饿得寻不着吃食, 没想到竟远远看到似有人端坐于此, 想来……在下与道友还是有几分缘分的。” 颜浣月抬眸看了一眼裴暄之,后者立即散开她身边的黄符结界。 颜浣月起身走到一旁,回身端详了一会儿地上那个确实一眼可以看出是大病初愈之人, 便说道: “道友请到锦席一坐,我们还有一些吃的,还请不要嫌弃。” 说罢从藏宝囊中取出在天倾城带出来的点心, 用素盘盛着,又躬身将之放置在锦席上,转身将执壶取过来放在素盘边了,说道: “道友且慢用。” 云若良手中握着那只杯子,爬到锦席上缓了一会儿,略略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侧首仰望着她。 在初夏和煦的暖风原野中,他笑得格外干净明快,“多谢……我叫云琅,你呢?” 颜浣月说道:“我姓颜,这位是我夫君,姓裴。道友若是有需要,我们可以将你送回天倾城。” 云若良一副没有想到他们竟是这等关系的讶异模样,若有所思地锦席上爬起来。 拿过一块点心吃得飞快,很快连吃了三五块之后才抽出点儿时间来饮下一口水,颇有些落寞地说道: “倒也不必麻烦你们了,想来这么久了,我要去天倾城寻的那个人,恐怕已经等不住我,离开了。” 裴暄之负手而立,似乎对此事很感兴趣,一脸好奇地问道:“云道友不是欲往天倾城治伤吗?怎么又变成寻人了?” 云若良对于裴暄之的联想能力提出质疑,怎么这魅妖不仅身体差,竟连脑子也如此不转弯? 云若良装模作样地又吃了几口点心,才很是耐心地说道:“我去寻着治伤的人恐怕已不在天倾城了,更何况……道友……” 他实在有些忍不住,便继续说道:“再就是说,就算我只是去治伤,难道治了伤之后就不能找人了吗?” 裴暄之笑吟吟地说道:“哦,对哦,道友是要去找谁呢?” 云若良见好不容易进入了正题,神色不禁深沉了起来,双眼眺望着天倾城的方向,目光穿过眼前的原野,变得给外悠远。 “一个人……一个我以为是世间唯一一个在乎我,最终却是视我于无物的人。” 身边一阵清冷的香气拂过。 云若良侧首,见裴暄之走到他身边也望向天倾城方向,十分随和地说道:“道友如此朗月之姿,逍遥之态,应该不是做了什么辜负旁人的事了吧?” 云若良一哽。 正常人都会觉得这句话里是对方辜负了他,他是身世悲惨到在世间没有收到过任何关怀的人,别人给他一点关怀他就愿意托付全部。 到底是心思多么阴暗的人才能跳出正常人的考量,解读出是他对不起别人这种离谱的答案啊? 可是裴暄之此言又将他冠以“朗月之姿”,连提出的问题都是斟酌着词句,看起来只是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就算是想借机压他一句,好像都有些不太大度的样子。 于是只能顺着他的话先解释道:“并非如此,或许只是人生总是无常吧,我以为的关切,不过是旁人并不特殊的一点善意吧,原本想在受伤时去见的人,如今大梦初觉,只悟往日轻执。” 呵,如此似是而非,宛若一个深沉痴情又清醒之人,怎能不吸引年轻单纯的女子? 等到将来颜浣月对他有意,心中肯定会日日夜夜回想起横亘在二人相逢之初的那个始终若有似无的虚影。 若她为此寝食难安,纠结许多日后终于鼓起勇气问起来时,他只需无知无觉地说道:“啊?那是我的一位结拜弟兄啊,怎么了?” 女子破涕而笑的生动神情似乎在他眼前展现,与一旁孤立风中、面无表情的女子那略显坚韧倔强的眼眸重合。 颜浣月捋开飞拂到腮边的鬓丝别到而后,见他望过来,便出于礼貌淡淡地笑了笑,只说道: “道友,看起来伤还未好,可需要什么丹药治伤?” 云若良怔了怔,名门正道的相互扶助与他所受教导并不相同,向来是他最嗤之以鼻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大大方方地说道:“我……若是有些温养灵脉的丹药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颜浣月取出几粒养灵丹放在一个杯子中,说道:“那这些东西就都留给道友休息,我二人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 “颜道友!” 云若良从地上站起来,犹豫了几分,这才问道:“你们要去何处?” 裴暄之闻言望向他,笑道:“道友要同我们一起?” 云若良吃了点心和丹药,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一双狐儿眼黑黝黝、亮晶晶地,试探性地说道: “我孤家寡人了这么多年,而今大难不死,醒来遇上二位,只觉得冥冥之中二位会与我有很深的羁绊,我也想与二位这般坦荡友善之人结交。” 裴暄之并未多言,依旧立在风中,只是将眸光瞥向了颜浣月。 颜浣月只觉得荒野里冒出来的一个人要跟着他们多少都有些不太寻常,只是也不能确信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若是好的还好说,若是心怀敌意,那这里只有她和裴师弟在此,若是还有其他人隐藏气息埋伏在暗处,那就不好办了。 她尽量给了些吃食丹药稳住此人,原本已经感觉他没什么威胁敌意了,可突然要跟着他们…… 颜浣月笑道:“真是抱歉,道友看起来身上的伤还未康复,建议道友可以先去天倾城养伤,我与夫君二人同乘一剑,恐怕也带不了道友分毫。” 云若良提出一个极为异常的请求先吊起二人的防备心,而后便悻悻地说道: “好吧,我睡了这么久,原本是想与二位同行,可以多说说话……如此,倒有些唐突了。” 这般让人防备又安心几次后,人就会彻底对他安心,他再说些什么,他们都不会觉得不对劲了,甚至还会因为曾经怀疑过他而心生惭愧。 就像是在一个恶妖横行之地找到了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他带他们出逃,肯定会有人怀疑他这个外来者的企图。 可他先引来追兵,又为救人负伤,如此一二次后,所有人都会将他视为同伴,甚至是精神支柱。 就算是被他诓进炼丹炉里,也还担心着他的安危,还有的会因为掩护了他而感到死而无憾。 人啊,奉献与自私、无畏与胆怯可以同时出现,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又真的会简单到离谱的程度。 颜浣月以为他多少会再坚持几句,可是他就如此简简单单地揭过了此事,不免让她暗中释放感灵诀再次搜查这片荒野。 可直到他们离开后,一路顺风,没有什么异样。 她一手掐诀御剑,一手握着裴暄之的手。 他腕上冰凉的黑玉镯耷拉在她手背上,一路上都未曾温热,始终渗着丝丝凉意。 裴暄之拢了拢身上遮风的披风,淡淡地问道:“姐姐觉得我们还会遇上方才那位道友吗?” 颜浣月回首看着他那双清澈明净的双眼,问道:“你觉得呢?” 裴暄之说道:“打个赌吗?” 颜浣月攥了一下他的手腕,重新转过头去,说道:“你既然这么问了,说明你不觉得他只会是个今日的过客,我们既是一起问世的同伴,你的猜测我也需要考虑,在此事上我并不与你对立,又何需与你打赌?” 裴暄之闻言暗暗敛眸,面色平静,任她的长发拂在自己襟前。 那发丝好像拂进了衣袍,落到肌肤上,钻进血肉中,死死地、毫无间隙地缠紧了他的心,钻进心里,疯狂生长。 那颗心躁动不安,被她的发丝缠得几乎窒息,也根本不想呼吸,就如此满足地死去吧…… “裴师弟?” 黄昏时的彤金晚霞铺陈天际,颜浣月回首看去,他雪白的侧脸映着彤金色的天光,连长长的睫毛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于是长睫看起来竟有些毛茸茸的柔和感。 裴暄之笑了笑,见她仍看着他,便偏着脑袋回道:“嗯?” 颜浣月说道:“我方才说或许入夜前才能到前面的小城,你若是饿了,先自己先垫一些吃的。” 裴暄之颔首道:“嗯,好。” 颜浣月问道:“你方才在出什么神?” 裴暄之摇了摇头,目光偏向西边灿烂的锦绣晚霞,说道:“没什么。” 终是在入夜之时赶到了下个小城。 在城中行走时,颜浣月就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周边的行人。 直到夜里洗漱后睡在客栈房间里之前,他们都不曾见到方才那位名唤“云琅”的道友。 裴暄之双眸轻阖,规规矩矩地躺在她身边,声音中带着些许疲倦,压低了声音说道:“姐姐心里还记挂着云琅吗?” 颜浣月缓缓牵动体内灵气流转,许久,才道:“我其实更好奇你为何觉得他会再次出现。” 裴暄之想起那个人看着她时的眼神,漫不经心地说道: “直觉罢了,不过若是我,也不会这么快出现,你会害怕,不过也不能太晚,免得你回了家再不出来,三日后,等你快要忘了我的时候,我就会与你相逢于半途,你不会过多警惕,只会觉得是个巧合。” 颜浣月沉默了下去,许久,平息灵气,睁开双眸,说道:“还有呢?” 裴暄之有些困,意志逐渐减弱,金雾借机出逃滑进她的被子里挨着她休息。 颜浣月踢了两脚,被缠住了脚腕,蹭啊蹭地像是在寻求她的可怜,她便也懒得与它们纠缠。 裴暄之伸手攥住她的被角,倦意浓重地呢喃道:“还有什么?” 颜浣月问道:“若是你,还会做什么?” 少年在黑暗中懒懒地笑了笑,应声道:“什么都做不了,你夫君会杀了我。” 说着转身隔着被子搂住她,鼻尖抵在她腮边洒着温热的气息,语调清清淡淡地唤道:“姐姐……将来会不信你可怜的夫君却来信我吗?” 如此旖旎的腔调,却是莫名地怪异。 好像此时名正言顺与她睡在一起的夫君变成了一个偷偷摸摸睡在一起的男子。 颜浣月将他推到一旁,说道:“你以往见过这样的事,还是做过这样的事?” 裴暄之缓缓睁开眼,“我只是在说我的推测。”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说着又一次搂住她,少见地有些慌张地说道: “别这么想我,我怎有能耐利用人心?只不过在长安时听闻过有人如此结交好友,坑骗得旁人倾家荡产……” 颜浣月抬手按住他的后颈,慢腾腾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知道了,热,你自己睡。” 裴暄之转回自己的位置躺着,睁着双眼看着眼前的黑暗,等她呼吸平稳了,又堂而皇之地靠了过去。 云若良第三日出现在他们落脚的池阳城时,颜浣月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正与饭菜艰难斗争着的裴暄之。 一碗汤面吃了许久,却也只是吃出了点儿皮外伤。 他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甚是兴奋地说着话的云若良,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道:“道友,好巧,此番欲往何处去?” 云若良说道:“一辈子在南边打转,准备去北边游历一番。” 颜浣月闻言抬了抬眸,亦笑道:“多日不见,此地重逢,好巧。” 云若良说道:“我请二位用些饭菜吧。” 颜浣月说道:“多谢,但不必了,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云若良指了指裴暄之的碗,笑道:“裴道友不是还没怎么动筷吗?” 颜浣月说道:“他就是那样,一碗面已吃了许久了,道友不必挂怀,我们就不多做打扰了,先回房了。” 云若良仰头看着她,应道:“好,明日再见。” 回房洗漱过后,颜浣月坐在桌边梳头。 裴暄之穿着宽松的寝衣,拿着六枚铜钱排在桌上,摆弄来摆弄去,像是在占卜,也像是在推演,如此闲闲地说道: “世事无常,也或许只是巧合呢。” 夜里窗外下起了雨,颜浣月被檐下雨滴声吵醒,裴暄之平缓绵长的呼吸声在她枕畔缠绵。 她听到雨声中有极为轻悄的脚步声,盘桓了一会儿,又很快地离开了。 次日清晨,外面还下着雨,颜浣月便决定暂留一日。 刚用过早饭后,裴暄之披着披风坐在南窗下的小案边,剪了些符纸,又摆出各种瓶瓶罐罐调配着朱砂。 颜浣月出去练了一会刀,回来后见他手边落了些不用的符纸,便拿过来坐在房中的方桌边剪着小花样玩。 接近正午时分,雨渐渐下了,云若良提着一壶酒自檐下走来,趴在南窗边,笑意盈盈地说道: “原来你们也没走啊,昨夜来寻你们喝酒,可似乎你们都睡下了。” 说着无意间瞥见裴暄之略略卷起的衣袖隐约间露出一双手臂上几道清晰可见的血痕旧伤。 他一时有些疑惑,可裴暄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立即放下药匙扯下衣袖,又回首看了一眼认真剪纸的颜浣月。 云若良一时有些想不通,可能抓出那样伤痕的,恐怕不能杀了他,也是可以重伤他的。 那伤那么新鲜,裴暄之怎么还好好的? 一时想不出缘故,他收起了疑惑,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裴暄之手执银药匙,舀了一勺白芨粉,波澜不惊地说道:“道友好兴致,只是我们要午歇了。” 云若良自顾自地走进房中,笑道:“我不是来打扰你们的,我是来与你们结交闲谈的,如此清凉天气,往后入了夏恐怕就不多了,萍水相逢既是缘,何不把酒言欢一场,也不负天命一番安排?”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问道:“道友病好了?” 云若良很是无所谓地笑道:“也未痊愈,可是在下也不是那等拘于小节,需要事事小心的病秧子,谁能受得了……” 像是意识到说错话一般,立即弥补道:“我胡说的……裴道友看着似乎也不算康健,还是要小心养着才是。” 边说边走到方桌前坐到颜浣月对面,又对裴暄之说道:“想来裴道友也不能饮酒,应该不介意我与颜道友喝一杯吧?” 裴暄之低头舀了一勺朱砂粉,说道:“请便。” 颜浣月却说道:“抱歉,我也喝不了酒,醉了会打人,到时闹得不好看,也怕损毁了店家的桌椅。” 云若良便自斟自饮了起来,见到桌边扔着几个铜钱。 便拿了三枚铜钱过来拢在手中哗啦哗啦地摇了摇,笑眼弯弯地说道:“颜道友,我帮你算一卦。” 颜浣月剪着手中的符纸,说道:“收钱吗?” 云若良开朗一笑,一副干净纯然的神态,道:“准了再收,将你头上那根木簪给我抵了便是。” 颜浣月说道:“那算了。” 云若良又道:“不与你说笑,我不收钱就是了,帮你测算测算,我很准的。” 说着将手中铜钱抛在桌上,来回六次,记下阴阳,划出六爻,对着卦象琢磨了一阵,说道: “六亲缘浅,独木支世,似有大成,无伤无后,看来,道友甚是坎坷,你们……也不打算要孩子的啊。” 颜浣月剪废了一张纸,又重新叠了一张,“道友在占卜一途,果然有几分能耐啊。” 连她的身世都知道了。 云若良似乎很单纯,被她夸了一句立即面颊泛起欣喜的红意,又饮了一口酒,看向裴暄之,“裴道友,我也给你算算。” 裴暄之搅拌着配好材料的朱砂,说道:“多谢,不必了。” 云若良笑呵呵地说道:“无妨,不过是消磨消磨时间罢了。” 说着又拿起三枚铜钱摇了六次,看着最终的卦象不断掐着五指推算着。 许久,忽然脸色一变,极为震惊地看着桌上的卦象,又抬眸看了看裴暄之,紧紧抿住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他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夸张,却也足以引起旁人好奇心。 裴暄之却只闲闲地扫了他一眼,未曾搭理他一个字,兀自坐在窗下调着朱砂。 云若良咬着唇看怯怯地了颜浣月一眼,她纤长的五指执着一把银剪刀,正拿废了的黄纸剪着不知是牛还是羊的东西玩。 她的眸子格外明亮清澈,阳光洒在她血气充盈的脸颊上,粉粉白白的肌肤下是呼之欲出的蓬勃生机。 她的剪纸手艺并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是稀碎。 奈何她自己恐怕比较满意,那样的全神贯注,仿佛是此中高手。 云若良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睫毛,目光又流转到她秀气白净的鼻梁上,她耳畔忽忽悠悠的小耳坠又很快吸引了他的视线。 “颜道友?” 颜浣月手中动作一停,抬眸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写着“有事?”二字。 云若良挑了挑眉,摆出一副既震撼却又有些同情的神态,“道友不关心裴道友的测算结果吗?” 颜浣月低下头继续剪纸,“嗯。” 云若良哽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可是结果与你不同啊。” 颜浣月剪了个缺胳膊少腿的四不像不出来,自己却还挺满意,铺在桌上观摩着,“我们又不是一个人,怎么会完全一样?” “可是……可是……” 云若良有些为难,却也似乎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不得不说出天机,始终欲言又止,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可是裴道友一生有两个孩子,颜道友你却无儿无女。” 颜浣月将桌上的剪纸捋平,用剪刀尖修修剪剪着,随意应付道:“哦。” 云若良讶异地说道:“哦?” 这与他预料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她至少该有一点点不满的吧,或者也该说一声他所言之物不过是在信口胡诌罢了,亦或者反应激烈些许,开口骂他都行。 可她那样浑不在意,像是有风从耳畔吹过一般。 这样的反应让云若良连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口中,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力感。 云若良忍不住端着凳子坐到她身边,侧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颜道友,你没什么要说的?” 颜浣月修着她的四不像,说道:“请道友往旁边一点,挡着光了。” “当”地一声,一道冷光闪过,银药匙被半扔半放丢在瓷盘中。 一片朱砂粉末散开,在雪白的瓷盘中开出一抹血色花朵来。 裴暄之侧首看着颜浣月,口中却清清冷冷地说道:“道友,好好的留你在房中闲谈,为何如此试图毁伤我夫妻二人情谊?” 云若良可怜兮兮地看了眼颜浣月,又有些落寞且心痛地对裴暄之说道: “裴道友,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我……我只是说了些我看到的罢了,颜道友都不生气,你命中父母双全,来运又那么好,分明不止她一个,为何还生气啊?我……我是真的有些想不通……” 说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还是说嫌被说中了心事……啊……我,我只是胡说八道,你们可别因此生了嫌隙才好,我这人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太不会拐弯了,从小也没有人好生教导我与人交谈,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裴道友别生气了。” 说着甚是同情地看了一眼颜浣月,留下了那壶酒,抛下一个引他而起的烂摊子自己出了房门。 出门后又回首看了一眼颜浣月,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对裴暄之不甚有礼的冷言冷语仍旧感到迷惑不解。 他转身走入廊下,绝不信颜浣月能丝毫都不在意这件事。 可转念一想,颜浣月若是真的丝毫都不在意,那于他而言,岂不是更好? 如此想来,怪不得她毫无反应…… 呵,想来是那只魅妖空有一副好皮囊,病怏怏又冷冷清清的。 恐怕既不能拉下脸来哄她照顾她的心绪,亦没有什么能耐可以伺候好女子,谁有病才乐意供着这么个冰瓷雪玉。 可是…… 他突然想起裴暄之手臂上的伤,还有些齿痕,不是亲近之人怎么可能种下那些伤…… 难道她已经对此不满到在无人的时候靠着虐待家里那个病怏怏的夫君出气了? 怪不得,怪不得……但这岂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哄到手的女子了? 想想堂堂天衍宗掌门裴寒舟的儿子在家挨夫人虐待,还真是……令人咋舌。 窗外雨淅淅沥沥,元若良一出门,裴暄之便将桌子挪到西墙下,径自去沐浴更衣,回来后烧香点烛,在桌前祭祷过后,执笔画符。 颜浣月也不好打扰他,将自己剪的小东西压在桌上的杯子下,纵身从窗边跃出,去用了午饭。 回来后他还在西墙下立着画符,她将带回来的饭菜放在桌上,洗漱之后,便去东边床上打坐。 等到入夜时才睁开眼。 却一眼看到对面西墙下,烛火森森。 裴暄之拿着笔低头面墙而立,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他头上的束发金绳也泛着微微的烛光。 数张勾画朱砂的黄符散落在他脚下。 符纸显然都是废了的,符上血色朱砂符篆笔锋凶相毕露,又被人涂抹了一团团赤红掩盖,看起来更加诡异。 他忽然转过身来,背着烛光,脸上身上一片阴影。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扔下笔到一旁洗了洗手,回到床上背着她躺下。 颜浣月问道:“你黄昏时用饭了吗?” 裴暄之一声不吭。 颜浣月压低了声音,问道:“裴师弟?你睡着了?” 他仍旧纹丝不动、不发一言。 颜浣月以为他画了半日的符,耗费心神,已然熟睡过去。 便掐诀熄了灯,侧身躺下,继续运转灵气,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中有奄奄一息的猫叫声,她循声找过去,在岸边一片枯败的荷叶下寻到了猫叫声的来源。 她缓缓掀起枯荷,看到那原本活泼凶狠的小金狸浑身湿淋淋地躺在泥水中。 它皮毛毫无光彩,眼底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委委屈屈地看着她,一道血水从它心脏的位置奔涌而出。 颜浣月猛然睁开双眼,下床跑到桌边拿起那个剪纸点燃烛光看了一眼。 发现没有将它只是沾了些桌上的水渍,心口处却没有被她多剪一刀。 梦是反的。 她转过身时,见裴暄之正躺在床上看着她,眼底一片血丝。 她走到床边,问道:“裴师弟,你怎么了?” 裴暄之看着她手中失了模样的剪纸,声音沉闷地问道:“这是什么?” 颜浣月掐诀烘干了剪纸,递到他眼前,说道:“你的那只猫啊,还记得吗?给你剪来玩的,像不像?” 裴暄之看了看那只猫,又看着她此时长发散落,衣衫宽松的模样,低声说道:“记得,你剪得很像。” 颜浣月翻身爬到床内侧坐着,将剪纸压在他枕头下,笑道:“你是怎么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的?” 裴暄之转过身跪坐在她面前,问道:“云道友胡言乱语,姐姐为何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颜浣月笑道:“你有两个孩子的事儿?说得挺好啊。” 裴暄之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似乎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冷得他控制不住地发抖,“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吗?你不该让我跪下立誓以防万一吗?” 颜浣月反问道:“裴师弟,我为何要让你下跪?况且人心如何防得住?你不是不希望我信他的话吗?他连我的身世都知道,这般明显的胡诌,我为何要多说什么?”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恍恍惚惚地俯身枕在她腿上,低声呢喃道:“姐姐,我会尽早解决此事的……” 第95章 春风再逢 夜深人静, 灯火微明,冷香氤氲。 颜浣月揉了揉裴暄之的头发,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颜浣月低头向外看去, 见他双眸轻阖,呼吸和缓。 他一手压在她腿上将侧脸搁在手背上, 一手松松地攥着她的衣摆,睡得倒是香甜。 平日里的那点儿朦朦胧胧的疏离之气被昏沉沉的烛光化成了安宁沉静的神态。 颜浣月继续低头凑近了一些观察他,冰雪消融一般的山泉水的清冷微薄的香气洇散开来。 他的肌肤干净剔透, 虽那抹病气的苍白总也不见彻底消除, 可也实在少见这样白皙而单薄的肌肤。 他的眉眼并不柔和,甚至有些清冷凌厉。 睫毛又长又密, 也并不卷翘,与他的发质一般, 偏硬偏直,看起来冷漠疏清,装饰在薄薄的眼睑上,难免会显得凉薄无情。 可这清冷疏离的眉眼, 在他醒着的时候, 却总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态隐隐浮动…… 颜浣月伸手用食指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 他没什么动静。 她又用指尖缓缓划过他的睫毛, 软软的, 没有看起来那么冷硬。 在某一个瞬间,她忽然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手欠。 可他在睡梦中皱眉的样子却又让她莫名地感到几分快意。 她伸手抚平他因被搅扰清梦而不满蹙起的眉心,心里又生出几分逗弄得逞的窃喜, 悄声说道: “叫你大半夜不睡觉,熬得满眼血丝,这会儿皱眉耷眼地要给谁看?” 裴暄之越发有些不满, 长睫轻颤,明显有些要醒的迹象。 颜浣月忙扯过被子捂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安抚着,不禁含笑悄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睡吧,睡吧。” 许是她的温和柔缓的声音和安抚起了作用,裴暄之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不一会儿,又沉静下来,安心地睡了过去。 均匀平稳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洒入她腿上的肌肤处,真实得容不得她忽视。 颜浣月将他头上的束发金绳解开,一头乌发尽皆散开,顺滑如锻地铺洒在她的晴蓝裙摆上。 少年睡得香甜,在大片的晴蓝轻纱与乌黑长发之间,显得越发洁白如玉。 世上再好的工笔也描绘不出他此时的意态。 颜浣月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目光沿着他的眉眼流转过他流畅高挺的鼻梁,辗转于他微微泛着粉白的薄唇。 在这一个瞬间,颜浣月忽然对他身上魅妖的血统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 飞鸟虫鱼,世间诸相,皆不为人而生,唯有悦目者一二,见之欢喜,见之怡然,见之似忘前尘,贪见之,心荡神摇,倒倒癫癫…… 就像有些人由心底惧怕鳞蛇而十分喜欢毛绒绒的小猫一样。 魅妖的原身金雾诡异、狰狞、疯狂,很难为人所喜,可其所生之貌,又极合人的审美。 颜浣月将被子盖到他脖颈处,自己坐在原位,掐诀运转体内灵气。 五行灵脉分解着天地间的五行灵气,逐一与先天灵气交融。 五行之相不断在她神魂中迭代更生。 不算雄厚的灵识初次随着运灵之法外散,像柔嫩的触角一般,拂掠过炉中火、檐外雨、叶上风。 待到灵气运转几个周天后,窗外的天光渐次苏醒,檐外淅淅沥沥的微雨声衬得室内格外安静。 灵气沉于灵海,才察觉双腿被压得几乎没了知觉,她轻手轻脚地将裴暄之挪到他的软枕上放好。 颜浣月刚收了腿下床,床上的裴暄之就咳嗽了几声,睁开双眼,睡眼惺忪地四下打量了几眼。 见自己独自躺在床上,便又阖上双目,犹带着几分睡意淡淡地问道:“姐姐,几时了?” 颜浣月将床边的帷帐遮严实,到一旁去换衣裳,说道: “你再睡会儿吧,拂晓时下了小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今日或许还得等一等,对了,你昨晚没吃东西吧?” 裴暄之啊安安静静地抱着被子躺在昏暗的帷帐中。 闻言打了个哈欠,眨掉眼尾的泪珠,百无聊赖地回道:“嗯。” 帐外女子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可怎么办?怎么总是没什么胃口?” 不几时,帐子被掀开一条缝隙,她拿着一颗通体洁白的丹丸递到他唇边,说道:“吃了再睡。” 裴暄之将丹丸含入口中,许是雨天懒怠,他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并不直接咽了丹丸,却抿在唇舌之间慢慢咂摸了起来。 这药不知是用多少补气的灵药练就的,起初泛着甜,慢慢就掺了酸涩。 到了最后,全是盈满口鼻的苦味,咳嗽是苦的,吸一口气也是苦的,他像是泡在了苦水里,从骨血里透着苦。 可他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安然到了极点。 苦到深处,他伸手从枕下摸出那个剪纸小猫来。 正着看看,反着看看,拿远了打量,拿近了端详,用那过于圆润的小猫剪纸跟自己玩了一会儿。 许久,才朝帐外说道:“我把药丸咬破了,苦。” 颜浣月刚将头发梳好,正对镜揉了揉略有些泛青的眼圈,闻言说道: “这么久了,你当猫逮耗子玩吗?喂到嘴的丹药不吞自然要吃苦,蜜饯没了吗?” 裴暄之目光有些飘远,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猫剪纸,它便轻盈地盘旋在他指尖上,缓缓往空中飞去。 不吞就要吃苦…… 可总也舍不得,抿来抿去,觉得苦也甘愿,至少还有些滋味让他咂摸。 不至于连一点资格都不给他,让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上次你给我买蜜饯,还是在我病重受伤的时候,早就没有了,就算放到今天,也早坏了。” 颜浣月并不算喜欢吃甜食,若不是此前裴暄之因为喝药太苦太冲吐了几回,她也想不到去买蜜饯之类的东西。 这会儿翻遍了藏宝囊才找出了一颗糖,好像是在天倾城姜大公子的宴席上随手装到藏宝囊里的。 她倒了一杯水,拿着糖掀开帷帐。 在空中毫无目的打着转转的小猫剪纸似是被惊吓到了一般,忽悠悠地落到裴暄之左眼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长睫又将小猫掀开,滑落到他鬓边。 裴暄之一双水洗过一般清澈明净的眼眸看过来,颜浣月说道: “苦了喝些水,我还有一颗糖给你,原本是姜大公子宴席上的,用松子和绵糖制的,或许不是很甜,但大约能让你好受些。” 裴暄之依言爬起来接过水,伸出手,手心里便被放了一颗糖。 颜浣月转身绑着腰间细细的赤色飘带,言道:“我一会儿去街上再那一些蜜饯和点心备着就是了,不过总吃那些也不好,你怎么才愿意多吃点东西呢?” 裴暄之透过帷帐的缝隙,看着她用赤色飘带勒住的腰身,眸光颤了颤,忍不住随着她的身影四处流转。 等她负手转过身来时,他又径自收回目光,藏在帷帐中。 低头抿了一口杯中温水,语调淡淡地说道:“我知晓了,往后会改的。” 颜浣月说道:“裴师弟,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早呢。” 裴暄之将糖含在口中。 他其实并不怕苦,只是身体承受不住。 幼年病重时陆夫人难给他抓几副药,他都很努力地喝得干干净净,可喝完总是会吐。 陆夫人说他天生贱骨头,死不下,活不旺,看着就晦气, 家里新生的狗崽子都比他像模像样。 可颜师姐说苦了要拿甜的压一压,于是他上次风寒时,几乎把前十几年的蜜饯都补了回来,她喂的药,他也从没吐过。 裴暄之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扪心自问道:“她待你分明已经很好了,可你还想要多少?还想要多少……” “颜道友!好巧,你们用饭了吗?” 颜浣月刚一推开窗,云若良就提着食盒从窗边经过。 一见她,云若良便立即停住脚步,扬了扬手中的食盒,一脸热切开朗地说道: “颜道友,这是云丝软糕、小菜和热粥,权当当日道友舍我丹药锦席的报偿,当然,这点自然不够,余的暂且歉着,等有机会了,都报偿道友。” 颜浣月说道:“多谢,不必了。” 云若良躬身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南窗窗沿上,转而退出几步,站到檐外的细雨中,身背长剑,潇洒恣意地挥了挥手,说道: “春风已末,在下还要赶春北去,若有缘分,希望还能与道友重逢于寻道途中,天道恒常,愿道友长安。” 说罢也不管颜浣月作何反应,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门中,往客栈前堂中走去。 床边一阵响动。 颜浣月侧首看去。 见裴暄之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阴沉着脸攥着杯子下床来,几步到南窗边,一把提起沿上的食盒就要往外走。 颜浣月搂着他的腰将他拦下,夺了他手中的食盒放到桌上,说道:“别追了,下雨呢,若是不喜欢,稍后给店家收了便是。” 裴暄之也不反抗她,冷冷清清地立在桌边,问道:“那你喜欢吗?” 颜浣月说道:“谈不上吧,窗边还吹着风,你不穿外衣跑下来做什么?” 裴暄之垂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噙着凉风说道:“他会留在半路,理由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或者是帮了别人什么忙,他还会想方设法欠你东西,甚至让你欠他的,他欠你,你欠他,来来回回,谁也算不清的帐……” 颜浣月招来外衣披在他身上,踮脚扯了扯他的衣襟帮忙整理了一下,仰头笑意盈盈地说道: “裴师弟,你比他还会算,若真能次次如你所言,我便拜你为师吧。” 裴暄之被她的笑意击得神魂一荡,骤然噤了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由她摆弄着他,帮他穿外袍。 方才发生了什么,又因为什么憋了一夜的气,他一下子全忘了。 茫然地配合着她的动作伸手穿好了衣袖,方才在说什么,他也忘了。 只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纤白的十指不算熟练地绑着他腰侧的系带。 颜浣月松松地系好了他的衣带,随手拍了拍他的衣袖,说道:“去床上看会儿书吧,一会儿我去拿吃的回来,等雨停了就出发吧。” 裴暄之没听,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磨蹭了一会儿。 颜浣月见他闲得没事儿干,扫了一眼西墙下满地的废符纸,他做的孽自然得他亲自收拾,于是她打发道: “若你不想休息,就去把那些符纸收拾了。” 裴暄之应了一声,转身去西边收拾废了的黄符。 他只觉得从昨日到今日晨起后蔓延开来的落寞无力和方才压抑的恼怒,就这般简单地被她给消解了。 几张画成的血煞符篆潜藏在地上的废弃之中。 他拣出来,一张一张收起,看着其中一笔一划,犹可回忆起自己画符时对“云琅”滔天的杀意。 他半跪于地,捏着一张血煞黄符,回首看向颜浣月,唇角荡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颜师姐,他想骗的人是你,这次我若还说对了,你就欠我一次人情,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颜浣月拉开房门,一阵沁人心脾的风吹进来,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好吧,按你说的来。” 第96章 鬼蛾拦路 雨还未停, 檐外淅淅沥沥地,室内却越发安静。 裴暄之慢悠悠地捡着地上的黄符,能用的分门别类地收了, 用不了的扔在一边。 颜浣月看着那满地的黄纸,原本想直接出门去的。 可裴暄之未系玉带也未束长发, 拢着方才穿上的宽松外袍,屈膝半蹲在地上。 一边捡,一边咳嗽, 一边还要掐诀试试捡起的符能否引入灵气。 若是昨夜不乱扔乱放的话哪有今日重捡的事儿, 何必再受这份儿罪。 颜浣月掐诀,说道:“少些耗费, 我帮你……” 裴暄之含笑望着她,扬了扬指尖夹着的一张黄符, 道:“法诀太过繁复,一句一句教给师姐念诵太废时间,不必管我……” 话音还未落,已开始懊恼。 若是能一句一句授她符法, 一同分拣黄符, 就算在此消磨多久的光阴也不会觉得可惜。 一时连他指尖飘扬的黄符也因风耷拉在指尖, 显得垂头丧气。 颜浣月见他拒绝得毫不犹豫, 便也不想多勉强, 散开指间法诀,走到门边,说道: “既然如此, 那我去拿些吃的来,你慢慢收拾……你以往画符都是如此吗?画完随手扔了,过后再重新捡?” 裴暄之垂眸看了一眼地上乱糟糟的一片, 说道:“不是。” 颜浣月笑了笑,“风吹的?你该用茶盏压一压的,一会儿我出去帮你买两块镇纸。” 裴暄之看着她,捏着指间的符,漫不经心地说道:“符是我扔的。” 像一只桀骜不驯的猫,一脚踢翻了砚台,还一副悠哉悠哉、不知悔改、耀武扬威的姿态。 颜浣月眉心微蹙,说道:“扔东西做什么?” 他又低着头,一言不发,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有他长指间的黄符忽地闪过一道红光。 颜浣月走过去,提裙屈膝半蹲在他身前,伸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问道: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昨日心情不好?因为云道友?” 裴暄之与她目光一触,复又低头拣着黄符,平静无澜地说道: “画不好,堪用的十之无三,越画越画不好,神魂动荡,烦闷不已。”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是隐去了她昨日对“云琅”胡诌之言无动于衷的事。 她至今仍不觉得自己昨日的反应有什么问题,他的情绪也暂时压下了,再把话挑到别人身上,他也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这还是颜浣月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在这方面的苦恼。 除了不受控制的情潮之外,他以往总是从容不迫的。 虽然大概只能靠着借用符篆之力防身,但他时常握卷翻书,记忆很好,于奇门、法阵、推演等法,似乎很擅长。 虽说他生而体弱,身上所纳灵气也甚是稀薄,可他从来都没有因为修为之事展露过一星半点的自卑,或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落寞。 她以为他已全盘接受,并不在意,没想到原来也是会因所画符篆不堪用而焦躁。 颜浣月抬手掐诀,地上的黄符忽地飞雪一般飘起,围着二人舞舞停停。 符纸终蹁跹而过,落到西墙桌案上,堆叠整齐。 她伸手攥着裴暄之的衣袖将他拉起来,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含笑道: “裴师弟,坐到桌边去分符吧。画不好就再多参悟,不必立在桌边整整一日非要与自己为难。慢慢来,一切状态都好了,才能渐渐所成甚多,苛求一时之长短,只会毁伤心性,折损精神。” 窗外清风携着水汽忽悠悠穿堂过户。 裴暄之立在她面前,心口似被纤弱缠绵的柳絮似有还无地拂过一般,激起一阵由内而外的战栗,势不可挡的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他眼眸低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颜浣月转身往门边去,云若良留下的食盒也飞起来飘在她身后,将他隔了开来。 颜浣月边走边说道:“你收拾,我去带饭来,若是还困,就去床上歇歇。” 她刚走出门,门与窗尽皆阖上,将世间风雨隔绝。 裴暄之衣袍宽松,长发披散,孤立原地,眸色凉薄地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那些黄符。 骨节分明的十指只结了一个法印,数张画成的黄符立即像飞叶一般从符纸堆中飞出,冲进他无风而动的两只衣袖之中。 符纸飞掠,拂过他绑在左臂内侧的银鞘袖里刀,那是颜浣月给他的定亲之礼。 他曾用与他结怨的邪修野道的血给这把刀开了刃,将一切会报复到他头上的前因彻底终结。 后来,在西陵山洞中,她意识不清撕扯他的衣裳时,摸到了这把刀。 她非说他窃夺了她的袖里刀,不由分说就要物归原主。 他自然不肯,与她抢夺,被她压着照肩膀上咬了几口以示警告。 她忍不住占有他,又会恶狠狠地骂他:“混账,窃我之刃,无耻贼人……” 她在那种时候训斥他、蔑视他,总是会令他心中升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四肢百骸淌过蚀骨的暖流一般,无比舒畅。 他身上的一切几乎都与她关系密切,所思所想散若蛛丝,非要让他在什么时候不联想起她,实在是有些为难。 他得承认,有时候他确实混账、无耻,到了自己都从未想象过的程度…… 可有人偏偏不长眼,明目张胆地觊觎不该肖想的之人。 裴暄之伸手探入袖中,将袖里刀拔了出来,薄窄冷峻的刀身闪着寒芒,映出他愈加清冷的眉眼。 他用刀划破了指尖,几道黄符立即飞过来接住那滴落的鲜血,在空中旋了一个小小的波澜,立即缩进了他的衣袖中。 颜浣月先请客栈伙计装早饭,期间出去买了些蜜饯糕点备着。 出了点心铺子,却见早该离去的云若良背着一把长剑,正抱着双膝坐在对面矮檐下的小马扎上出神。 俄尔四目相对。 一见她,云若良立即喜笑颜开,忽地站起身来,隔着雨幕问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早饭可还合口味?” 那盒早饭她早已给客栈伙计了。 颜浣月想起裴暄之的话,不禁笑了笑,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云若良叹了一口气,几步跨过街巷跑到她身边,拍了拍布衣上沾染的水珠,说道:“被事情绊住脚了。” 颜浣月颔首道:“哦,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云若良几步跑到她身前挡住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无奈地说道:“好歹也算萍水相逢,多少有些交情,你怎么对道友一点儿也不关心?” 颜浣月绕过他往回走,“我还有事。” 云若良跟在她身后,说道:“原来你喜欢吃蜜饯和点心。” 颜浣月没有搭腔。 云若良又跨出一步几乎要堵到她身前半寸的位置。 颜浣月蓦地向后退了一步,见街巷两旁的飞檐下,有诸多好事者从窗内探看而来,心中早已有了几分不耐。 云若良叹息道:“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拦你的,前日遇上几个讨饭的小孩,几个年岁大一些的,我花了些钱将他们安置到客栈、茶肆做工。” “其中有个小的,很聪颖,原本被我安排在一家书院念书,谁知今日刚出门,就看见他走在雨中,是来寻我的,怎么劝也不走,这会儿刚哄去吃东西,想给他买些点心将他送回书院的……” 云若良见她沉默了下来,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他染了风寒,也还要吃药,备些蜜饯会好一些,我这人不怎么吃这类东西,见你从里面出来,是想问问哪些种类的好吃一些,多有冒犯,道友别介意。” 颜浣月回望向他方才坐着出神的屋檐。 隔着稀疏的雨幕,见一家小小的食肆。 一个瘦骨嶙峋的幼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约摸六七岁的样子,正躲在食肆半旧的门扇后好奇地看着她。 她说不清是何缘故,这个孩子…… 看起来是个小男孩,却与她有几分相似。 但他们二人在容貌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颜浣月就是莫名有种隔着微朦细雨,与幼年的自己遥遥相望之感。 她有些愣怔,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孩子,那孩子也看着她。 忽地,幼童冲进雨里向这边奔来,幼鸟投林一般冲进了云若良怀中,撞得他倒退了几步。 “我不吃甜果子了,你别再将我扔了。” 云若良忍痛,语气中颇为包容,道:“阿琰!祖宗!我的小命差点被你撞没了。” 阿琰仰起头还要说什么,身边递过来一个裹得满满当当的油纸包裹。 他望过去,见那女子眼神有些出离,一脸温和地说道:“吃吧,都给你,你叫阿琰?” 云若良说道:“是送到书院时录名人给取的,跟我姓,云琰。” 阿琰闻着油纸里的香气,黑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颜浣月,没有伸手。 颜浣月将包裹塞进他怀中,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客栈走去。 待她走后,云若良再未追赶纠缠,只是垂手摸着幼童的脑袋,望着她的背影。 人啊,你可以不爱任何人,不喜欢任何人,但你能不爱你自己,不喜欢你自己吗? 颜浣月一路思忖着那个与自己莫名相似的孩子。 等走回客栈附近,才忽地想起自己怎么没有返回去再买一份蜜饯和点心。 路过客栈外窗时,见裴暄之正坐在客栈窗内的桌边。 他的黑发用一条束发金绳高束着,身上穿着三重衣,衣襟皆整理得十分规整,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桌丰盛的早餐。 见她停到窗边看着他,他搭在桌上的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隔着窗对颜浣月说道:“店里伙计说这是你让装起来的。” 颜浣月瞥了一眼,见饭菜似乎没有动过筷,便点了点头,说道:“你昨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多吃一点。” 说罢走到门边进了大堂。 裴暄之起身帮她拉开了一张椅子,问道:“你去哪里了?” 颜浣月坐下说道:“出去随便转转,原想备些点心,再给你买些蜜饯。” 裴暄之端着一碗热粥放到她面前,“买到了吗?” 颜浣月顿了顿,怕是一提“云琅”,裴师弟又得生气,眼下这顿饭恐怕也要省了,便说道: “买到了,可是碰到了一个孩子,见着喜欢,都给他了,一会儿我再去买。” 裴暄之往窗外瞥了一眼,街上行人和雨点一样稀稀落落,他随口问道:“什么孩子?” 颜浣月给他碟子里夹了三个薄皮小包子,又将一碟清炒香笋推到他面前, “就是路边的小孩而已,我不为难你,这顿你把这三个包子,一碟菜,一碗粥吃完,不算艰难吧?” 裴暄之像是真的被她转移了注意力一般,看着面前的饭菜,表情有些凝重,“我尽力。” 颜浣月夹起一个小包子递到他唇边,眼神示意他张口。 裴暄之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吃了,而后两个,也是如此。 颜浣月笑道:“看看,不是能吃得下嘛,用饭时总是那么一脸苦大仇深,心里也容易抗拒,用饭吧。” 裴暄之回道:“好。” 快到正午时,太阳已经出来,有些暖洋洋的迹象,雨也停了。 临走之前,颜浣月带着裴暄之去那家点心铺子买了东西才出发。 路上御剑而行时,裴暄之咳嗽了一阵,又拢着披风看着脚下的山河,对照着往日所见书里的话,立在她身后轻声同她说着: “云海拂散,浓墨倾天,这就是墨龙岭,对应南寰天池九宿,潜龙于此,若起盘,宜雨盛之夏,需借巽风,若连枯十日,需借坎水,积阴积阳……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墨龙岭。” 听起来他这会儿心情还好,颜浣月这才抵着扑面而来的风,说道:“同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裴暄之立即噤了声,风嘶过耳,许久,他才说道:“什么事?” 颜浣月说道:“我今日是碰见云道友了。” 她连头都没回,便觉得身后的空气比当面袭来的风还要冷些。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问道:“姐姐将原本给我买的东西都给他了,是不是?” 颜浣月摇了摇头,想起今日见到云若良和那个孩子时古怪的感觉, “他带着一个孩子,说是流离失所的,东西都给那个孩子了,我原也不打算瞒你,谁叫你一遇上他就不愿吃东西了。” 裴暄之唇角噙着风,淡然一笑,道:“他?我没那么在乎他,不过,我此前所言,姐姐还记得吗?” 颜浣月毫不犹豫地说道:“忘了。” 裴暄之笑得格外明朗,不小心呛了口凉风,又咳又笑,眼泪顺着眼尾淌到下颌处。 他平复着呼吸,笑眯眯地问道:“是吗?这么快就忘记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我的记性一般。” 裴暄之抬袖拭泪,说道:“那看来鬼市的事也忘了,见了裴掌门,恐怕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吧?” 颜浣月专注地掐诀御剑,“那倒没忘,毕竟你能出现在那里,需要禀告掌门真人。” 裴暄之轻轻攥住她飞舞的裙带拢进披风中,低声说道: “颜师姐,不管你记不记得,答应我的事,可不能反悔,你说过我若料到了云道友还会如何与你相遇,就可以满足我十个要求。” 颜浣月记得当时不是这么个说法,他明明只要她答应一件事,便问道:“当时是这么说的吗?” 裴暄之说道:“你忘了,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颜浣月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好像想起来了。” 裴暄之毫不犹豫地回道:“姐姐记错了。” 颜浣月低声说道:“裴暄之,你少得寸进尺,这是在云间,不是在梦里,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裴暄之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问道:“说来……姐姐梦到过我吗?” 长剑在空中抖了一下,颜浣月下意识攥紧了裴暄之的手腕,他腕间墨色深不见底的黑玉镯泛着寒凉。 她面不改色地说道:“从来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裴暄之沉默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说道: “是吗?可是……我时常会梦到浣月姐姐,这多不公平……” 天际有飞鸿掠过霭霭层云,颜浣月抬眸望向远方,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是近来见得太多了,等掌门命你闭关后,自然没有这个顾虑了。” 裴暄之笑道:“我们是道侣,是夫妻,难道不该日夜相守,永生不弃?” 颜浣月岔开话题,道:“也得掌门真人由得你带着病如此到处乱跑,这次如何处置,且还未定。” 裴暄之不以为意,看着下方浓云密雾下蜿蜒的墨龙岭,慢悠悠地说道: “我知道姐姐敬重他,但若他要剐了我呢?你也赞成吗?” 颜浣月说道:“莫要胡言。” 裴暄之眼眸湛明,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知道是胡言,那还提他做什么?真指望用他来治我吗?他就是将我千刀万剐,能挡住我缠你吗?我就是成了鬼,也要与姐姐长相厮守。” 他贴得太近,话说得诡异,颜浣月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裴暄之低头隔空嗅着她的发香,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衣料, “我第一次见你就记住你了,那日你同薛师兄打架,挠破了他的脸,我在远处楼台上,看得出他修为比你高,你的气势却比他凶狠,他在让着你……” “裴掌门说你或许可以救我,他愿意帮我问一问你的想法……我当时听到了你是为了未婚夫才与薛师兄打架,我以为你会回绝裴掌门。” 颜浣月瞬间想起那年中秋夜,不坠湖边的木亭下,那个轮椅上模糊朦胧的身影。 那时离得太远,又是月下,加之也只是见过一两次,她根本都没认出亭下之人是谁,可他却认出了她。 原本她还觉得奇怪,到了今日,疑惑解开。 “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眸色清寒,看着前方隐隐约约、越来越近的细微异动,却淡淡地说道: “世事无常,前路幽茫,不说,若永远都说不出口了呢?” 颜浣月回眸看了他一眼,一道罡风突然袭来。 颜浣月猝不及防,只能握着他的手腕,骤然翻身跃下飞剑。 二人衣衫盈满初夏的清风,飞舞张扬似两片纠缠不休的凛冽飞花。 裴暄之被颜浣月拖着下坠,温凉的五指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三道黄符自他袖中飞出,在空中围绕着二人回旋往复。 长剑亦随颜浣月翻飞而下,在即将坠落到地上时,稳稳接住二人。 颜浣月跃下长剑,一把将裴暄之拖下来甩到一旁的树边,右手抬起飞快地掐了几个法诀,长剑化作一道飞光隐入她袖中。 右手五指微屈,虚空握住自袖中飞出的横刀,足踮清风,一刀斩向急袭而来的风刃。 风中忽地旋出一片血雨来,风势渐缓,半空中掉落一个拍打着翅膀的灰蛾来,在地上扑腾着,垂死挣扎着。 灰蛾一掌大小,灰色翅膀上长着两个骷颅纹路,颜浣月低头看着,蛾翅上细细的粉末随着它来回扑腾,散入空中。 颜浣月下意识捂住口鼻,退后了一步,耳旁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裴暄之被甩到树上后似乎撞得不轻,加之方才那股罡风卷着飞尘迷了眼睛,他倚在树上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眼泪朦胧。 颜浣月觉得她甩的这一下好像比他此前重病时还要严重,他这会儿的动静,简直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纵是如此,他还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以袖掩鼻,一边咳,一边说道:“这里怎会有飞蛾拦路?” 袖中一张符纸飘落,盖在地上的鬼蛾身上,蛾子挣扎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他俯身要捡,颜浣月将他扯开,说道:“别碰,是鬼蛾,生来便为吞噬人身,夺命飞升,也有人会吃这种蛾子,痴迷于它带来的飞升的迷幻景象,它身上的粉末也会致幻。” 裴暄之声音咳得有些嘶哑,看着地上平静的黄符,低声说道:“我听说过……有人会用人肉喂养这些东西,或者带到尸横遍野处放养一段时日。 “听说,当年北地滕州天堑之战后,就曾有人趁机赶着鬼蛾过去餐食已死修士,是以,许多修士入土时尸身有损……” 颜浣月心头一凛,举目四望,神识随风四散开来。 奈何神识所至有限,并未发觉神识所探之地有什么不对。 有可疑之处的,是远处层层笔直高耸的玉杉之间,隐隐可见的一座红墙绿瓦的宅院。 颜浣月掐诀,一道焰火流过,想将地上覆着鬼蛾的符纸点燃。 可黄符隔绝焰火,裴暄之抽回那张符,鬼蛾才被点燃。 符纸在火苗上飞舞,终究亦坠入其中,燃烧殆尽。 第97章 对不起 颜浣月抬手一指, 说道:“附近没什么古怪的,只是那边有一处宅院,或许那边就有村庄小镇之类的地方。” 裴暄之的目光从焚烧的灰烬上转过来, 望向她所指的方向,“不过这只鬼蛾也或许是失群了意外出现在此恰巧撞上我们, 若是附近有可供餐食者,也不会孤身前来袭击我们,也或许……” 颜浣月面色沉静了下来, 说道:“也或许, 只是引我们往那边去的幌子,那宅子里不仅有更多饥肠辘辘的鬼蛾, 甚至还有正待人自投罗网的牧蛾者。” 说着看了裴暄之一眼,掐诀召出长剑, 道:“我先将你送到附近的城镇,再过来看看情况。”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语气清淡地说道:“裴掌门没能将我按在明德宗,姐姐确定你能将我按到他地?” 颜浣月蹙眉道:“我修为不够, 不一定能保你。” 裴暄之说道:“我不随你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 颜浣月不太赞同, “外面也不一定安全。” 裴暄之回道:“这里有鬼蛾, 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 姐姐觉得到附近哪个城镇上才算安全?” 颜浣月四下打量了一圈,说道:“将你一人留在外面更不放心,走吧。” 二人踏着林间舒展的青草往那处宅院走, 等再近了许多后,颜浣月放出灵识查探。 那宅院内看起来一个人影也没有,十分寂静平和。 院中栽着一棵冠叶茂盛的梅树,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稀稀落落的光影。 只是…… 看起来是一处宅院,怎么这其中却有一片灵识探查不到的空白之处。 颜浣月侧首对身旁的裴暄之说道:“我们只去暗中看看情况,一会儿紧紧跟在我身后,若有变故,我好先将你送出去。” 裴暄之以袖掩口,边走边咳嗽,双眸正盯着那座宅院打量着,闻言点了点头,回应道:“嗯。” 颜浣月踮足踏上跟在身后的长剑,轻轻一拽,裴暄之就被她拉到剑上来立在她身后。 颜浣月左手掐诀,右手持横刀,掩住气息,驱使长剑往宅院上空飞去。 一圈巡视,未有所获。 除了方才神识触摸不到了那片空白。 是一座建在院子西北方向的小矮庙。 颜浣月自己小院的内室里,供着父母及她自己的牌位,但她这种寻一处房间专司供奉的很寻常。 在家中修建庙宇这等事虽然不是没有,但也称得上罕见。 那小庙周边围着一圈流淌着的活水,庙门处,半人高的小石台上用粗石雕刻着一座面对面跪坐着的石像。 对坐像其中一人背对着的庙门,即便是上香叩拜,也不知该站在那个方向才好,这个东西看起来既不像守门像,也不像受奉像。 颜浣月绕着宅院再转了几圈,这里安静得就像任何一处家中无人的院落。 正当她以为那只鬼蛾只是个巧合而已,想要离开时,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有人似即将力竭一般说道:“救命……” 颜浣月骤然握紧手中横刀,径自跳到院墙上,一挥手将长剑连同还立在剑上的裴暄之挥出老远,令他暂避院外。 紧闭的厢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幼童从房里冲了出来,惊慌失措地飞奔到院中。 或许是年纪太小,他像是被吓得丢了魂一般慌不择路地在院中到处乱撞,试图寻找一条求生之路。 他惊慌间跑错了方向,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满满一屋子的鬼蛾霎那间涌出,飞蝗一般遮天蔽日。 飞蛾双翅激起的罡风瞬间撕裂的颜浣月外衫的衣袖,雾粉轻纱卷入乌沉沉的罡风中。 她迅速掐诀抵挡着肆虐的风,毫不犹豫地跳进风中去方才房门的方向找那个孩子,可一无所获。 她一回首,已是漫天黄风,半步之位,皆不可见,听着声音似乎并不局限于此院中。 难道这牧蛾人根本不惧为院外人所知?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惊,迅速往外飞出印象中的一段距离。 却见空中只剩一把孤零零的剑兀自在浑浊的风里摇摇晃晃、艰难支撑着。 颜浣月只觉得心口空了一下,也顾不上细品自己的情绪,持刀一边在风中厮杀,一边镇定下来寻找裴暄之的踪迹。 她指尖法诀飞快变幻,心中一字一句默诵真言。 罡风滚荡,她忽而持刀自风海深处破空而上,鬓发散落,飞舞若狂丝,衣衫浮沉,猎猎似天衣。 数刀凝力挥出,刀风在剧烈的风中生生旋出一片空缺处来,她的衣衫也被剧烈的风撕开数条细缝。 在这一片空缺中,她自上而下俯视到方才那个开门的幼童正趴在院中。 颜浣月挥出一道刀风,那幼童被翻了过来。 一窝鬼蛾做疯蝇状飞散,给那孩子留下一个仅剩背后一层皮肉的躯壳,内里其余血肉皆已被鬼蛾掏空。 眨眼之间,又有一群鬼蛾涌进那一层皮肉之中。 刀风杀出的空缺瞬间被填满,一批又一批鬼蛾藏在罡风中,飞蛾扑火一般向她涌来。 颜浣月脑中麻木非常,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几近震彻耳膜,她根本不敢想裴暄之,只能运灵挥刀,与风搏杀。 忽而一阵动荡,数道符篆光影飘上长空,似天地囚笼一般带着厚重的天地之力向下倾轧。 那满天肆意飞旋的罡风像无数巨石一般猛投于地面。 颜浣月也一同被符篆光影倾轧,她并未与之抗争,只是顺势而为砸向地面。 风声消弭,无数鬼蛾自半空簌簌而下,如瓢泼大雨。 颜浣月落地时才掐诀稳稳站到地面上,而那些符篆光影毫不留情地压着鬼蛾覆于地面,血浆迸发,又急速被符影吞噬殆尽。 “裴师弟?暄之?裴暄之?” 颜浣月神色木然,提着刀在干净如新的院中四下张望,却听有人有气无力地笑道:“姐姐如此,像是提刀找我寻仇的。” 颜浣月迅速循声望去,只见院落西北处的那个低矮小庙中,正探出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抓住黑色的门框。 一只黑玉镯顺着清瘦苍白的手臂滑下,摇摇晃晃地停在他的手腕处。 接下来,一只穿着素丝云履的脚伸出来,破裂的雪衣衣摆垂到石阶上。 他似乎想要站起来,却未能成功。 片刻,他收回那只脚,从门框边探出脸来,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望着她。 庙宇的门和墙都是漆黑一片,仅他一人坐在门角处,探出半张脸来。 漆目粉唇,面色却森白可怖的,像一个刚从深渊中爬出来的纸人。 颜浣月见他脸色很差,以为他受伤了,立即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喂了一颗守元丹。 他倚门而立,刚刚咽下那颗守元丹,颜浣月猛然一把紧紧抱住他。 心底那阵后怕这才因她精神放松席卷而来,她贴在他温凉的衣襟处,低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任她抱着,抬手将她散乱的鬓发捋到耳后,神色疏淡地笑着,“不怕,就算变成鬼,我也会爬到你身边的。” 颜浣月闻言蹙眉道:“不许胡说。” 说着顷刻间收拾好情绪,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裴暄之被她这举动惊了一下,拼命抢夺衣襟试图遮掩,过分苍白的脸上隐隐有几分粉意,“别这样,这里不合适,你要看什么回去再看行不行……” 颜浣月看着他身上她留下的旧伤,确定他胸膛里并未被鬼蛾掏空寄居,这才松开他的衣襟。 裴暄之迅速合拢衣襟整理好,捂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露。 颜浣月越过他走进那座小庙,见里面的神位上也供着外面的对坐像。 只不过,作为神位之上的像而言,太过诡异了。 其中一个背对着大门,在它对面跪坐着的那个,自然也被它完全遮掩住了。 这又让人如何叩拜?若是对着神位叩拜,那相当于哪个都没有拜上。 颜浣月欲多看几眼,往前走了几步,却被裴暄之拦住。 他一手挡在她身前一寸处,语调清冷,“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到院中看看。” 颜浣月一言不发,只瞥了他一眼,他便收回了手。 颜浣月走到神位前转了一圈,除了这诡异的对坐像之外,供案上还有一小把供香,却不见香炉。 除了这些之外,这小庙里确实什么也没有。 这些鬼蛾没有袭击这里,不知是个缘故。 她转身说道:“走吧。” 院中房屋门窗尽开,站在前院就能看遍室内布置,这里空荡荡的,就连方才那个孩子跑出来的房间也是,除了一片凌乱之外,不见任何人。 绕到后院,几块围起来的青石台上建着一座朱漆斑驳的小风亭。 亭外养着一片竹林,一直蔓延到后院院墙处。 颜浣月小心谨慎地散开灵识查看,还是一无所获。 裴暄之立在小亭石栏边,随手折了一枝竹叶拿在手中把玩。 竹叶离枝很快就会缺水卷曲。 裴暄之面无表情地抛掉指尖拈着的竹叶,懒洋洋地靠在小亭石栏上,一脚踢开了栏下的一只小小的五面石雕。 石雕沿着窄窄的石路咕噜噜地往前滚,掉进没有盖盖子的深井中,许久,才传来“咚”的一声。 颜浣月立在竹影外的午后阳光中,说道:“裴师弟,过来。” 裴暄之立在竹影中,纹丝不动,斜斜地看着她,语调微凉,“颜师姐,你过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很重要。” 颜浣月停住脚步,望着他的方向。 阴森潮湿的竹林中,红漆斑驳的栏杆边,裴暄之面色苍白,瞳仁漆黑,身上的雪衣挂在他身上,伴着幽暗竹风毫无生气地扑梭梭,扑梭梭…… 颜浣月心里忽地漫上一阵寒凉,只唤道:“裴师弟,过来,到我身边来。” 裴暄之冲她笑了一下,突然看向她身后。 无数缕金雾从他背后爬出来,游蛇一般悉悉索索地缠上竹林中的竹竿,顺杆而上,在林中盘旋交错,游曳蠕动。 那片竹林很大,一眼望过去像是竹枝间爬满了金色的蛇,幽暗竹林中,莫名有些瘆人。 颜浣月原本并不惧怕这些只会对她卖痴的金雾。 可如今它们看着妖异非常,带着凶煞之相,与以往极为不同。 像是结了一张庞大深邃又看不见尽头的巨网,只等猎物掉入那无尽纠缠之中。 云若良带着一身血从院门处跑出来,一脸急切地说道:“颜道友,他不是裴道友,裴道友受伤了,危在旦夕,快跟我走!” 颜浣月立即回首看向坐在栏杆上的人。 栏杆上的人看着云若良漫不经心地一笑,悠哉游哉地说道:“云琅,你生辰在几时?” 云若良以为对方被戳穿后会大发雷霆。 再不济,也该极力辩解,可没想到对方竟在这种情况下从容不迫地问他的生辰。 竟然蠢到以为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可随便说出来的吗? 云若良指着他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伪装成裴道友,竟不知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做出正常反应吗?颜道友,你看,他真的不是裴道友!” 裴暄之忽地翩然而起,雪衣泛着波澜,轻轻地坐在一枝弯倒的竹竿上,笑眯眯地说道: “问你生辰,自然是为了帮你将碑文写得全面一些,我挑了处宝地,掐算了时辰,道友若不按时入土,多少有些冒昧。” 第98章 浮尸 云若良闻言不怒反笑, 瞥了一眼金雾缠绕的竹林和闲坐竹枝上的裴暄之。 继而甩了甩自己衣袖上的血珠,将目光转向颜浣月, “颜道友, 裴道友虽平日里看着不好亲近,但绝对是个心地淳厚、谦逊温和的人, 岂会如此无缘无故诅咒他人?更遑论莫名其妙要一个未有过错之人去死!他真的不是裴道友!” 颜浣月看了看云若良身上的血迹,又回首望向竹林间那一抹飘然的雪色。 对方横坐于竹,面色苍白, 对云若良的辩驳置若罔闻。 反是慢条斯理地拂开落到肩上的束发金绳绳尾, 指尖一抹微金阳光光束一晃而过,方才对云若良的笑意已收, 正一脸沉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又转而看向云若良,对方一副痛陈其辞, 等待她这位明主辩识忠奸的刚烈模样。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我夫君的性情,或许未必如阁下所言一般温和淳厚。” 云若良哽了一下。 不是…… 不是,她怎么这样啊? 她难道不该感叹他的善良而对比出如今竹林里那个妖孽的阴毒吗? 竹林里那个妖孽的真身扭曲可怖成那个模样, 她竟然还能如此波澜不惊, 她难道真的不觉得…… 这爬满一整个竹林的妖雾有多可怕吗? “颜道友……” 颜浣月却目色沉静地看着云若良, 这过于繁多的巧合早已让她心生警惕。 她却丝毫不显, 只是问道:“道友何以在此?” 云若良自然知道来来回回的偶遇只会让她加强防备。 所以, 这一次,他原本并不打算太快出现。 这宅院困不住她几天,但她的夫君会死在这里, 她会精神溃散,但她最终还是会爬出这里,濒死道旁。 到那时, 他会带着那个幼年的她路过这里,踏着初夏的清风远道而来,欢声笑语,无忧无虑,救苦救难。 他们会捡起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笨拙而真诚地抚慰她丧夫重伤的心,三个可怜人像一家人一样。 如果有人拿裴暄之死于此地的事怪罪她,那么他会竭力维护她,为她据理力争,于是一切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可是…… 裴暄之不但没死,还带着一身伤误打误撞逃到了他在附近的藏身地,说她危在旦夕,甚至宅子里混乱进去了一个伪装成裴暄之的妖物。 要是她死了或者是被妖物吃了,那他耗费的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算什么? 所以,他不得不来,这也是个机会。 可是,可是她也太过识人不清且护短了吧,她怎么就这么盲目呢? 云若良挥手往身后一指,额角青筋隐隐,由内而外地赤诚道: “颜道友,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裴道友被鬼蛾击落,坠下剑来,而今满身是伤。裴道友看着身体羸弱,你难道不觉得你身后那个裴道友从鬼蛾群中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很是异常吗?” 颜浣月握紧横刀刀柄,鬓边乱发一下一下抚在她脸颊上,破裂的衣衫缝隙透进一股凉气来,有些渗人。 云若良见她似有迟疑,真心实意急得双眼泛红,脖颈青筋暴涨,几近撑破薄薄的肌肤,“裴道友都快不行了,颜道友你难道连他是谁都分不清吗!” 颜浣月衣衫褴褛,犹立风中,岿然不动,只是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这处被竹林遮去日影的院落。 身后凉风习习,浮动她的衣摆、鬓丝,竹叶簌簌之声衬得这个午后颇为闲适惬意。 就在她收回目光正要掐诀之时,却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隔墙传来。 “小爹爹,他快没气了!” 是那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孩子,颜浣月犹豫了一下。 颜浣月还未有动作,一道金雾已飞出竹林探出院墙,刹那之间,卷来一具沾满血迹的清瘦身躯丢在院中的草地上。 金雾迅速隐去,裴暄之依旧坐在那枝偏竹上,沉声说道:“不必去哪里看了,姐姐自己认认,想要的是哪一个。” 地上之人面无血色,呼吸孱弱,只瘫软于地,侧过首来,远远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无尽烟雨。 颜浣月握着横刀缓缓后退了几步,脸上挂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地上之人微微动了动唇,一道鲜血涌出。 他不住地咳嗽,或许是血倒灌口鼻,他不由自主地翻过身来,艰难地唤道:“姐姐……” 颜浣月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坐在翠竹上的裴暄之眉目低垂,看着自己的绣金云履在衣摆涟漪间时隐时现。 他缓缓阖上双眼,又顷刻间睁开双眼,略一抬袖,六道黄符自袖中飞出。 三道扑向云若良,三道直往地上的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杀去。 云若良单手结印,拔出身后长剑翻身躲过黄符,又一剑劈退袭向地上将死之人的那三道黄符。 他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那六道黄符却已重新排布,一齐向他们二人杀来。 颜浣月亦掐诀飞向二人,云若良以为她是来助他们的,谁知她竟越过黄符,一刀向地上血色淋漓的人劈去。 云若良大为震惊,在抵抗黄符之余,也不禁大喊一声:“你疯了!” 更令云若良震惊的是,就在颜浣月刀尖几乎要劈开地上之人的头颅时,地上之人却大笑一声,瞬息之间退至身后的院墙处。 那人顶着裴暄之的脸,用他的声音笑道:“我几乎与他一模一样,你倒也舍得下手。” 颜浣月眸色凌厉,一道刀风斩出,又踏上刀风瞬息压至“裴暄之”面前。 对方飘然而去,轻轻拂了拂带血的衣袖,刀风刺破衣袖,六道黄符被强行转向,直往竹林袭去。 颜浣月见状迅速掐诀护住竹林,趁着对方挥袖之力趁势借力被挥入竹林之间。 像是坠入蛛网的蝴蝶,几道金雾结网稳稳将她接住。 裴暄之起身踮在风中,十指结印,六道黄符顷刻变幻排布,六道风雷凝聚,化作数道巨蟒一般的闪电向另一个自己杀去。 云若良早早反应过来被人阴了一手,立即调转方向,手持长剑亦向墙边之人杀去。 眨眼之间形势变幻,颜浣月提着横刀,几个踏步立到裴暄之方才坐着的那枝偏竹上,看着云若良的身影暗暗蹙眉。 不知云若良是在骗人被识破后又转头杀同伴以断嫌疑,还是从一开始就是真的认错了人。 “裴暄之”轻而易举躲过符电与云若良的杀招,举步踏上半空,将数道符电绕于指尖。 轻轻弹指,一片气势磅礴的闪电携着喷薄的焰火直冲竹林。 裴暄之指尖法印变幻,六道黄符重新排布,那一众声势浩大的电光焰火似火龙一般怒吼着冲进了六道黄符之中。 刹那之间,衣衫猎猎,他被余力冲击直冲往竹林深处。 竹叶纷飞,他飞过颜浣月时,颜浣月转身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在林间翻转几圈卸了几分力道,又拉下一枝竹枝,将他安置好。 而后提刀冲到竹林边沿,见到刀风飞旋而出。 “裴暄之”化解刀风,捻指立于空中,鬓发飘摇,似画中仙君,低眉淡笑道:“这般护着你那小夫君吗?出竹林来,我们好生试试身手。” 颜浣月眸色清冷,并不搭话,踩着竹枝飘在竹林边沿,只单手掐诀,横刀脱手而出,破风碎叶,直杀向对方。 “裴暄之”既要应对她凌厉的刀风,又要应对云若良阴奇的剑法,一时显得有些忙乱。 正在此时,十二道黄符飞出竹林,一时风沙迷眼,空气越来越压抑,不知憋着何等杀招。 “裴暄之”一抬袖,似笑非笑道:“云公子,在下以命相托,阁下如此兔死狗烹,教人如何不心寒?” 云若良原本正废力拼杀以图消解嫌疑,闻言不禁心中一沉。 这人对裴暄之和颜浣月处处下死手,对他却时时留有余地,果然是冲他来的。 平日只有他冤枉别人的份,哪里有别人冤屈他的份? 关键是…… 他在鬼市炼制千岁子时被人吸干了内丹,而今的修为并不比平常,他根本敌不过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 愤怒,却又打不过,只能处在被逗着玩的位置上,还要被诬陷,当真令他怒到抓狂。 “胡言乱语,冤枉好人,我何时识得你!” “裴暄之”只意味不明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若良一时怒从心起,一道剑气挥出,似有排山之力,却被对方轻易化解。 像是宽恕一个顽劣的孩童一般,对方并未将剑气反击向他,而是消解殆尽后,拂了拂衣袖,说道: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在此地久留了,阁下的一切盘算,在下也不会交托出去,祝阁下遂心如意。” 说着似脱线的风筝一般,眨眼之间向后飘出数丈,隐入林间。 云若良本欲追杀,却又听身后一阵风拂竹林声,原本口口声声要为他立碑做传的裴暄之已卷着颜浣月深入竹林,不见踪影。 他立在原地眨了眨眼,渐渐心底越来越沉,心脏处凉透的血一遍一遍向全身冲去,冷得他手中的剑也有些抓不稳了。 不是…… 裴暄之竟看出来了…… 那个扮做裴暄之的人也不是为了冤屈他而来,而是…… “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他又立即捡起剑,神色肃冷,越过院墙,原本该在墙外等着他的孩童也已不见踪迹。 闯祸了,该如何同父亲交代…… 他也顾不及此事,直接凌空一跃,却似是一步遁入空中,消失不见。 裴暄之一步踏上有大片裸地的青草地,几缕金雾轻轻将颜浣月放在他身边。 一缕金雾向前一甩,一个被一路狂风吹得发丝散乱的孩童晕乎乎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那个孩童晕得满眼含泪,虽瘦骨嶙峋,却甚是不屈,趴在地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裴暄之不禁也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颜浣月,张牙舞爪的金雾霎那间爬回他背后。 “娘,我小爹爹呢?” 裴暄之抑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问道:“你叫谁娘?” 云琰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着颜浣月,眸中似有委屈,执拗的说道:“小爹爹说去救你了,你怎能扔下他?” 颜浣月看着这个与自己肖似的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家在哪里?” “我叫云琰,小爹爹说,将来你们的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裴暄之似笑非笑地说道:“云,颜,他真是对你寄予厚望,可惜了,认谁不好,偏偏认他,我算是留不得你了。” 云琰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却又小心翼翼地瞥了几眼颜浣月。 黄符袭来,一阵烈焰炸开。 待火焰纷飞散去后,倔强的云琰双手撩起短短的衣摆,一脸沉肃,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一叩首,庄严宁静地说道: “父亲大人在上,孩儿已迷途知返。” 裴暄之浅笑道:“跪得真快。” 云琰道:“知错便改,此为人之道也。” 裴暄之指尖拈着一张符,一边打量着指尖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敢当,我这年岁生不出你,你也不必委屈自己给别人当儿子。” 云琰言辞恳切道:“儿不委屈。” 颜浣月见他这么上赶着,便凉凉一笑道:“既然你这么想给他做儿子,那我帮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说着五指隔空一抓,云琰直接飞到她手中,被她紧扣着脖颈。 任何威胁的归宿都该是灭亡。 她对顶着裴暄之的脸的人未曾留情,也对这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毫无怜悯之心。 她五指逐渐用力,手背青筋渐起,森冷的眸子似冷刃一般,“他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找到这么像我的人,你到底是什么?” 云琰被掐得面色泛紫,舌头也逐渐伸出唇齿。 他发觉颜浣月根本就不给他说话辩解的机会,她是要他主动现出原形。 云琰吊在空中,无力地瞥向裴暄之,对方眼底竟闪过了几分挣扎。 在这二人面对与对方相似容颜的不同态度之间,他似乎顿悟到了些什么。 一个看似心软,实则狠到了骨子里,一个看着阴狠,却会对颜浣月相似的容颜不可抑制地心软。 许多事是难以自控的,即便人自以为理智到了极点。 他开始拼命握住颜浣月的手,竭力冲着她身旁的人唤了一声,“爹,疼……” 一只手搭在颜浣月手腕上。 云琰心中顿时擂起了活命的战鼓。 却听裴暄之低声说道:“姐姐,剥了他的皮再说。” 云琰骤然浑身一凉,阴毒之物的所思所想果真还是不能以常人思维来猜测。 眼看裴暄之的手就要落在他头顶,云琰在空中奋力蹬了一下腿。 倏忽之间化作一只一人多高,臃肿肥胖的大青虫。 它挣扎扭曲着绿乎乎的身体,身体两侧的大眼花纹涌来涌去,两排小小的肉足似波浪一般抖动着。 破茧之前,有无数可能,因此,鬼蛾幼体虽没有什么攻击力,却可以变幻成许多模样。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将它扔到地上,一刀刺中它的一只肉足,低眉说道: “鬼蛾幼期食人也最多长到半人多高,你长得这般肥硕富态,看来他将你养得很好,他预备让你在谁身上作茧,吸食血肉呢?” 青虫抖了抖,像是一片腻乎乎的绿浪,“就非要我说?说了你又不高兴……” 颜浣月横刀拔起,又插进一个肉足中,“你们预备让暄之死在这小世界中,顺便以妖养妖,是不是?” 青虫疼得扭曲,还得闷声闷气地辩解道:“不是……是他想的,我一个乖乖软软的小宠物,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小世界的?” 颜浣月抬眸望了一眼,就凭院中那阵鬼蛾罡风,那般遮天蔽日,照常理,这处院落早就该被罡风掀得化作烟尘,四散纷飞。 可竟然依旧岿然而立,就连院后的竹林石亭,也是那般雅致模样。 最开始林间遇到的那一只鬼蛾是让他们分散注意力,忽视了小世界边沿的异常,无意之间坠入其中。 颜浣月并未答它的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裴暄之,“你儿子。”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沉吟道:“它非要叫我父亲的,我又不曾要认它。” “竟然嫌弃我!”青虫疼得扭来扭曲,“你晓得我将来化蝶之日会是哪般绚烂?” 颜浣月掐了个法诀,地上青虫窝窝囊囊地抽搐了几下,化作一个与云若良模样相似的小男孩。 像一团随意捏造模样的泥一般,怪不得云若良会养着它玩。 颜浣月轻轻弹了弹刀身,横刀上血色尽褪,只余寒芒隐隐。 云琰啜泣着爬起来,却又不敢大声,生怕他二人发怒。 化蝶? 化个鬼的蝶! 虽然颜浣月没有搭理它方才暗戳戳的话,可它吃过人,又预备借裴暄之的尸首作茧。 而今落到这二位手中,多喘一口气都是赚的,它怎么还敢指望化蝶? 他捂着身上细细的刀口,问道:“那你留我一命,是为了什么?” 颜浣月问道:“云琅,是什么背景?” 云琰嗫喏道:“不知道,我们都被养在这里,他们兄弟姊妹小时候都会被父亲带到这里来洗髓,若清、若梵、若良、是老大老二老三,阿小是妹妹,他们母亲好像也叫阿小……瑶璎、璎璎。” 颜浣月问道:“还有呢?他们姓什么?” 云琰讷讷道:“姓云,再就不知道了,父母名姓,他们几个小辈也不会挂在嘴上。” 云姓? 颜浣月侧首看向裴暄之。 裴暄之神色淡淡地说道:“云姓出离之人不多,我在藏书阁里看到过,乱魔时期,明德宗叛徒魏昭曾有一个同行左右的爪牙,姓云,名玄臣,后来,死在了北地滕州。” 颜浣月有些印象,魏昭论辈分,比之当今明德宗掌门高出一辈,比天衍宗掌门高出两辈。 她记得魏昭当年是死在裴掌门手中的。 至于云玄臣,她似乎没怎么听说过,而且云玄臣也已经死了。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洗髓之地在何处,带路。” 云琰哼哼哧哧地嘟囔道:“怎么不去界灵所在之地?” 而今云若良恐怕也猜到了他们已知晓这里是一方小世界,自然已是先守在界灵附近防备他们偷拿界灵,那就让他多等一会儿好了。 但她却并未对云琰多言,只掐诀御出长剑,带着裴暄之立于剑上,对云琰说道:“带路就是。” 一路长风依鬓,沉默许久的裴暄之问道:“方才在竹林外,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 颜浣月信口搪塞道:“感觉吧。” 裴暄之唇角噙着清风,笑道:“只凭感觉?若感觉错了呢?” 颜浣月说道:“那一刀我不会真的杀下去,是他着急了。” 裴暄之问道:“那为何不来杀我试探?” “你方才太过妖异,看着不是很好杀,就先试试他了。” 裴暄之却问道:“真的吗?” “真的。” 裴暄之默了默,“为什么?” 颜浣月回首瞥了他一眼,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衣襟之下没有伤,模仿的冷香也并不完全一样……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不过,这世上能幻出魅香的……” 裴暄之眉目低垂,“她确实是魅妖,是个女子。” 颜浣月说道:“而今魅妖并不多见,她也不好对付。” “是。” 颜浣月忽然问道:“你也能变作他人模样吗?” 裴暄之说道:“没试过,也不知其法。” “当真?” “嗯。” “哦。” 洗髓之地是一片被冰花玉树围绕起来的寒潭,颜浣月凌于空中长剑之上,可见寒雾森森的寒潭之下,钉着八根玄铁长柱。 每个长柱上伸出一条铁锁,直汇聚到中央一方玉棺旁,将玉棺悬于寒潭水心之处。 云琰趴在剑柄上看着寒潭,轻声说道:“这可是洗髓之地,若是在此泡上七天七夜,辅以灵药,自然修为大增,你们不想吗?”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空中风雷隐隐,轰隆隆自西席卷而来,狂风顺势席卷。 一道闪电自凝黑如墨的云海中劈下,直往洗髓地而来,劈得潭水炸开数丈高的巨浪。 潭中三道锁链断裂,玉棺倾倒,棺盖缓缓下沉。 颜浣月单手掐诀稳住剑身,云琰双眸蓄火,趁机一跃坠下寒潭,似游鱼一般钻到棺身处,化作原身正欲一口吞吃棺中尸首。 颜浣月一刀斩出,潭中青虫瞬间断作两截,血色蔓延开来。 幽深不可见地的潭低突然卷上一汪漩涡,将青虫与血水一同卷了下去。 潭水清澈,亦复如常。 丢失棺盖的玉棺中,缓缓飘出一具穿着白衣的尸首,悠悠荡荡,飘到水面上,在潭水中央漂浮。 电光照耀间,依稀那是一具异样俊美的男尸,神色安详,像是在水中小憩一般。 黑云风雷犹未止,独他阖眼对玄天。 “天地震荡,界灵移位了。” 裴暄之说道:“那个魅妖或许真不是他的同伙,而是为了借机抢夺此地的。” 或许云若良设置了阵法,只允许她和暄之进出,而那魅妖变作暄之的样子,应该是为了能被云若良亲自带进小世界之中。 云若良倒还好对付,若是那个魅妖夺了界灵……这下,要出去恐怕不容易了。 颜浣月抛出数个白瓷瓶,装了许多潭中水,收入藏宝囊中。 长剑飞过寒潭,颜浣月亲眼看着潭水中央的那具浮尸随着水面波纹微微晃动着。 两条由数枚玉璜、玉壁、玉环和许多玉珠串成的长佩玉自他腰带两旁垂入水中,像是两条飘带一般。 寒烟中,那浮尸的眉眼颜浣月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裴暄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说道:“姐姐别看,此地诡异,或许有什么幻象。” 他回首望去,潭中浮尸的眉目越发清晰,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对面相看,不顾尘间。阴阳相视,此消彼长。吾生汝灭,吾死汝生…… 数道金雾悄无声息地爬回潭中,直接将那具尸首吸收殆尽。 他在那供着对面像的小观中折了数十年寿数,原来都被吸到了这副玉棺之中,怪不得这里可以是洗髓之地呢。 第99章 邪物 颜浣月双目覆着裴暄之温凉的手。 她只凭着听取寒潭边沿玉树冰花在风中喑喑簌簌之声分辨方向。 一手提刀, 一手掐诀,似一柄淬冰之刃直直杀过一片广袤的玉树冰花林。 她未曾看到的身后,拖着无数在寒烟中张牙舞爪金雾, 像一簇划过清冷霜天的金色尾焰。 散乱的长发不复平日温软柔和,此时像是也克制不住地露出锋芒, 如同纤细凝长的砂丝,携着冷风翻飞而上,飞抽在裴暄之的下颌。 细细麻麻的疼, 若她御剑再快一些, 恐怕这些发丝顷刻便可令人皮开肉绽。 渡过寒潭后,双眼上的手挪开, 颜浣月直冲向一开始那座小院的方向。 他们与那魅妖并无深怨,那魅妖道行高深, 不好对付,若是能赶在界灵别彻底移位之前冲出这里,那是最好的。 身后之人一直在咳嗽,她也顾不得许多, 指尖法诀调动浑身灵力, 不断提高速度。 天上风雷逐渐平息, 她的心也提得越来越高。 眼见那处小院就在眼前, 眨眼之间, 却消失殆尽,成了一片翻卷着白色巨浪的漆黑深渊。 浓重的水汽随风飞扑而来,充斥着鼻腔, 令人几近窒息。 那魅妖拿到界灵后立即改换出入口的阵法,似乎并无轻易放人出去的想法。 裴暄之倚在她背上,被扑面而来的水汽扼得呼吸深重, 咳得更加厉害,却震得她渐渐沉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暂时空闲下来关心自己的道侣了。 她御剑向后撤出一段距离,取了一颗丹丸抬手向后递去,裴暄之揉了揉沾上水雾的长睫,薄唇微启,将她指间的丹丸衔入口中。 被狂遛了一路的金雾们带着惊掠长风的兴奋快意在空中张牙舞爪,攀着微弱的风丝,试图再像方才一般玩耍一遍。 方才那处寒潭很适合它们游乐,那底下似乎有更吸引它们的东西。 可是裴暄之只是安安静静地吃药,一点儿跟从它们意愿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其中几道金雾钻进颜浣月的衣袖中,盘在她腕上讨好似地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微微向后拽了拽她,又有一众金雾围上来争先恐后地指着寒潭的方向。 金雾弄得长剑微微震荡,颜浣月以为他心里害怕,便握住袖中凉丝丝的雾气,说道:“别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裴暄之唇角噙着凉风,动了极大的克制之心,那些金雾才悉悉索索、恋恋不舍地爬回他背后。 它们只有本能,只有欲念,为了想要的可以不顾一切,所以,克制,是他时时刻刻都在做的事。 “这种东西被修士称为神魂雾气,在我魅妖一族中,被唤作生身迷障,迷障万千姿态,惑人亦困己,欲念越深,它长得越快,没想到,你一个半血魅妖,看起来冷冷清清,病气未褪,竟比寻常魅妖的迷障更加深重可怖。” “一身病骨生出这般强盛的迷障,是人血的缘故,还是妖血的缘故?这样还能控制得住它们,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裴暄之低声说道:“喜欢点评他人的外貌,可不是个好习惯。” “是吗?怪我多嘴说了真话,你这般知礼,看来你自小的家教应当不错。” 一片黑纱缓缓垂落,凌于深渊之上。 穿着一身黑色衣裙,以黑纱遮面的女子平视着他们二人。 她露在黑纱外的肌肤似珍珠一般莹白润泽,一双眼眸无情却多情,似荡漾春水,似寒山冰溪。 她的眼睛极其出彩,眼尾微微上挑,泛着浅浅的粉白,似乎只要她愿意,只需一眼,便可令人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这双眼睛在某些瞬间有些熟悉。 颜浣月怀疑魅妖是不是都会有这么一双类似的眼睛,才好让人放下戒备,才好诱人心乱神迷。 那女子并不理会在风中飞荡的衣袖,只是望着颜浣月,含笑说道:“跑得好快,是在躲我吗?” 她的声音很温软,带着点儿慢腔细调的从容柔腻,轻轻柔柔,像夏夜依偎在鬓边的微风。 颜浣月御剑退出老远,问道:“云琅……界灵被你所取,你杀了云若良?” 女子笑道:“那小子啊,跑得够快,在看到我在界灵旁就趁我还未拿走界灵时跑了,你看看,人若是识时务,能多活许多年啊。” 颜浣月紧紧挡在裴暄之身前,扬声说道:“阁下所言极是,我与我夫君也只是被他设计到此,我们与阁下无冤无仇,也没有争夺界灵之心,望阁下行个方便,放我们离去,我们不盛感激。” 那女子负手看着她,声音柔软,笑得却甚是张扬,“若说放了你们也可以,只是你的小夫君很不乖,随手拿了这里的东西,你让他交出来,我就放你们走。” 颜浣月一边盯着那女子,一边微微侧首,问道:“你拿了什么?” 裴暄之沉默了片刻,坦诚地说道:“那具浮尸。” 他拿走一具尸体的事让颜浣月有些心惊,可是想到方才寒烟之中浮尸的脸,不禁说道: “我就说那具浮尸看着奇怪,你带走他,一定有什么缘故,是吗?” 裴暄之轻轻“嗯”了一声,隐去了数十年这个数,只道: “我被鬼蛾席卷跌在那座道观前,为避鬼蛾进了道观,观里的对面像吸走了我几年寿数,我怕你担心,就没有告诉你,我的寿数通过阵法聚到玉棺之中,我只是拿回了我的寿数。” 那具浮尸果然有问题,若不是遇到此妖拦路,他恐怕会一直瞒着她,怪不得他从那座小道观出来时那般面如薄纸。 他拢共那一条纤薄的小命,她置换了心契,耗费了心头血,才有些指望。 倒扣他几天寿数都算是在她用心血浇灌的田地里偷粮,竟然莫名其妙被吸走了几年寿数。 云若良…… 谁料那女子却笑道:“哎呀呀,好会哄人的小郎啊,假话真说和真话假说可都不是个好习惯。水围石观,水围石棺,对面之像,你看不出吗?你自己为探寻对面之物献祭寿数,怎么还要冤枉那些鬼蛾呢?” 裴暄之衣衫飘荡,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是非黑白自在人心,我何必与你争执。” 那女子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可真洁白无瑕,这里拢共也就一个人族,是说只要她向着你就行了吗?那么,这世间最正直的小郎,既然你拿回了自己的寿数,那玉石棺中的七枚敛气玉币总该放下吧。” 裴暄之摊了摊手,“抱歉,没见过。” 颜浣月闻言立即掐着他的手腕探测脉搏,许久,才放下心来,却道:“阁下若放我们离开,我们自当再寻修炼之宝以报。” 那女子笑得明媚,轻柔的声音却泛着寒意,“我若信你,就活不到这个岁数,不该碰的东西,吐也要给我吐出来,既然不愿双手奉还,那就不要怪我了。” 说罢闪至裴暄之身后,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顷刻间之间就已飞出老远。 颜浣月立即御剑追去,大声唤道:“你别伤他!我有许多炼化之宝,全部给你,与你换他!” 说着,神识却探进藏宝囊中,将那只雕刻着繁复符篆的小黑匣子取了出来。 那女子却并未停留,眨眼之间就已消失在空中。 颜浣月神色凌厉,将周身灵气提至顶峰,身上衣衫更加破烂。 她的速度飞速提升,在凛冽的风中直接祭出横刀,左手握住横刀狠狠一抹,以血饲刃。 而后轻轻弹出一个法诀,横刀立即脱手而出,杀向前方。 灵气聚集太多,她的灵海承受不住,冲撞得双目血丝密布。 眨眼之际,似乎看到前方一具焦黑的骸骨坐在烟雾缭绕的仙鼎之上,一下一下晃着脚。 骨头脚跟撞在仙鼎上,发出又闷又沉的声音。 脑中蹿过一阵死气缠身时熟悉的剧痛,可在最大程度上运转全身灵气时,这种剧痛却让她感到某种飘然。 她在御剑途中痛得呕了一口血,指间不肯散开的法诀却带着长剑飞得更快。 双眸染血,衣衫破碎,黑发散乱,血迹横流。 她像是被人镇于某地的恶鬼一般,从镇压之地爬出来,凶性尽显,迫不及待地要索命屠戮。 寒潭之上,一柄染血横刀飞来,黑纱女子拖着裴暄之往一旁闪了一下。 横刀调转方向,在她避闪之际划破了她手臂上的衣料。 这刀势大有斩断她一臂的煞气,使得她不得不先放开裴暄之,一脚踢在裴暄之胸口,欲将他踢进寒潭之中。 两道黄符自雪色绣金袖中飞出,拖着他的腰将他带至空中。 横刀自二人之间斩过,而后护至裴暄之身前,推着他向后。 黑纱女子立于空中,说道:“玉币给我,否则……” 裴暄之看着身前笔直细窄的刀刃上的血迹,凉凉地说道:“就算给你,你也要有命来拿。” 说着,一缕清风拂过他垂在肩上的束发金绳,那女子正要击落横刀,突然双目圆睁,极速闪身直潭心。 一道血迹从她脖颈处缓缓淌下,渗进她衣衫之中。 她不敢置信地抬手抚向白净的颈子,触手是一片温热,“邪物……你竟然养着这等邪物……” 裴暄之双手结印,身后黄符带着他越过横刀。 哭灵刃损耗寿数,他一般很少用。 今日用在她身上,只能怪她自己贪得无厌,得了一方小世界不知满足,还非要讨回那几个玉币。 一缕温和的风吹来,那女子反应过来,慌忙避闪,手臂却被看不见的东西直接割刀了骨头上,若非避得及时,今日非要断一臂在此。 血迹像小溪一样跌进寒潭之中,又被潭水稀释,潭面已久太平如镜,倒映着冰花玉树,青天白云。 她见裴暄之的神色,迅速卸去灵力坠入潭中,果真见什么东西随她坠进寒潭里,像是一片薄薄的无色之刃,身形柔软,破水而下。 在空中时根本看不到它,可在水中,它的踪迹被水勾勒出来,便不具备什么偷袭的能耐了。 可是,这也意味着她暂时不可出水面。 他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才出手,不就是怕被他夫人发现这个东西吗?那等一会儿他夫人来了呢? 她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将她眼前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身后的潭水传来异样的波动,她一边避开蛇一般死咬不放的刃,一边屏住呼吸后首看了一眼。 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滚滚而来,水势不断旋转,越来越大。 她不禁睁大双眼,却瞬间被漩涡吞噬。 水中的刃划着水花盘旋了几圈,顺着漩涡冲进去,剐出了更多的血迹,却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只好飞出水面。 裴暄之鬓边束发金绳微微一荡,他撤去身后黄符,握着护在他身前的横刀纵身跃入水中。 寒潭之中水乱如刀剑,巨大的漩涡卷荡不止。 那副原本沉下的玉棺和掉落的棺盖竟也在水下被卷得浮浮沉沉。 那个黑纱女子周身全是浅红的水流,却还能从浩大的漩涡之中挣脱出来。 裴暄之薄唇紧抿,身后金雾推着他不断向前。 几缕金雾缠住在水中翻滚的玉棺与棺盖,直接将那女子扣进棺中。 金雾盘曲缠绕,一缕金雾钻进去,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石碑,他迅速用符将玉棺封死,拖至潭心。 本该是他可借此潭中棺阵得益,并耗死这魅妖拿到界灵,带着颜浣月脱身之时。 可他却忽然感到浑身血脉空了一瞬,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不知是何缘故,只能拼命往水面上浮去,可还未平息的漩涡却卷得他越发不得脱身。 浅红色的血雾在眼前飘来散去,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脱离他往那潭心玉棺中去。 这自然算不上洗髓,倒像是他在为她贡献着什么。 他飘在水中忽然有些恍惚,身后金雾散去,一切都模糊起来,眼皮沉重地几乎快要睁不开了。 却在此时某一瞬睁眼之际,看到一抹破碎如焰的雾粉身影。 那不是水中的血水,那是一个人,气势汹汹,直冲他而来。 “哗啦”一声,颜浣月将裴暄之从寒潭中扯了出来。 见他面色惨白,几近昏厥,一手握着一个小石碑,一手握着她的横刀。 她立即掐了个法诀先将他身上的寒潭之水散去,而后取出一件斗篷裹住他。 裴暄之无力地靠在她肩上,鼻息微弱,狭长的眼眸艰难地微微睁开,看着她血丝密布的眼中深重的担忧之色。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彻底昏厥了过去。 客栈的灯烛旁,颜浣月沐浴回来,披上寝衣,散着长发坐在床边。 窗外小药炉上的汤药咕嘟嘟地响。 她翻转了一下手中的小石碑,看着上面古朴的纹饰。 这石碑原本应该本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小世界中,一半被云若良拿在手中。 而今石碑浑然一体,界灵相容,不见断裂痕迹,肯定是云若良为了活命将另一半交给了那个魅妖。 那魅妖的话不可尽信,不知云若良如今到底是死是活,若是还活着,自然得杀了。 可是,暄之是如何将这东西拿到手的呢? 床上昏睡的人咳嗽了几声,她瞬间回神,转身一手抚着他的胸口帮着顺气,一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些烫,但没有上次严重,她记得上次封长老怕他身体虚弱时克化不了灵气太重的丹药,所以用汤药的事。 他咳嗽了一阵又昏睡过去,她起身到窗外檐下将汤药倒进碗中端进来,晾了一会儿,就端到床边的小凳子上放着,又坐到床边将他半抱起来拢到怀中。 单手掐着下颌,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去。 没一会儿,怀里的人或许是被药苦到了,砸吧了一下嘴,哼哼唧唧地呢喃着:“什么毒……这么苦……不吃……” 她怕他像上次一样把药吐出来,便顺手喂了一勺刚准备好的蜂蜜水,抚着他的胸口顺着药,说道:“你的防备意识倒是不低,这不是毒,是药,治病的,不准不吃。” 说罢又掐着他的下颌喂了起来,他又哼唧了一声似有不愿,颜浣月只管喂药,他再没什么动静。 喂完药她盘坐床上打了一会儿坐,灵气运行两个周天后,她才睡下。 翌日去前院取早饭时,半路上客栈厨房的大娘问道:“丫头,都这么多天了,你家男人醒了吗?” 颜浣月说道:“劳您记挂,他还没醒,不过身体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那大娘取下大窗上的小篮子,说道:“这粥饭我都做好了,知道你回去还要再煮一会儿,今日我特意分出一份熬得久了一些,你要给他喂也不必再多过一道手。” 颜浣月过去接过那个篮子,说到:“实在是多谢您了。” 大娘不好意思地掸了掸身上沾到的面粉,笑道:“客气什么,你也是掏了饭钱的,我就是多加一把火的事儿,你说你给家里人递了消息,他们怎么还不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同大娘说。” 颜浣月笑道:“多谢您。” 等到日暮时分,颜浣月正在房中帮裴暄之擦身,却听那厨房的大娘说道: “就是这间,那丫头一个人照顾一个大男人,三四天了,看着怪可怜的,可得好好安慰她啊。” 她赶忙帮裴暄之把衣裳穿好,跑过去打开房门。 院中一身青衫的女子也停住脚步望向她,沉静的眼眸中闪过几分波澜,低声唤了句:“颜师妹,你还好吗?” 颜浣月迎出房门,掐兰诀见礼道:“韩师姐,多谢你能过来,还来得这么快。” 韩霜缨疾步走过来,说道:“我听说你死里逃生,到了西陵,我在鬼市那里暂不可脱身,未能立即去见你。” 颜浣月说道:“我如今很好,只是暄之病了,四天了,还没醒过来。” 韩霜缨走进房中,看了一下裴暄之的情况,说道:“无碍,这几日或许就能醒过来,掌门那边,你说了吗?” “嗯。” 裴暄之是在三日后裴寒舟抵达时恰好醒转过来,彼时门中弟子也陆续有几人经过,听闻掌门在此,便寻到此地。 姜叙声先去渡化赤丸,虞意和谭归荑跟着薛景年晃到这里。 一听裴暄之风寒病了好几天,虞意便懒洋洋地说道:“一点儿风寒就能撂倒,真是娇贵,看着就不是个适合待在世间的云上仙君。” 谭归荑说道:“天上也有风,照你这么说,埋到地底下最为安全。不过人家只是体弱一些,你这么说却也有些不合适。” 虞意笑道:“看来裴掌门也没空受我拜见,懒得同你们晃,我明日要回云京销账,今晚请你们喝酒。” 谭归荑笑道:“好啊,虞公子豪爽。” 薛景年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和在檐下煎药的颜浣月,说道:“虞十六,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谭归荑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笑道:“都是兄弟,懂你。那我们去了,你好好去安慰安慰,小姑娘心量窄,想得多,也不怎么大气容人,都是同门,却一直对你怨气难消,好难理解啊。” 第100章 戒心 颜浣月放下小蒲扇, 将左手上的白纱布紧了紧,而后提起药炉上的小瓦罐,将熬得滚烫的汤药倒进一旁的白瓷碗中。 褐色汤汁咕嘟着白烟撞进一片冷清的瓷白中, 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呛得鼻腔一苦,连口中也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苦味。 她往日只顾着熬好药去喂给病人, 这苦味她以往并未发觉。 可今日这艰涩之气却犹为明显,压抑得难以忽视。 客栈单薄的窗纱内隐约可以看得见屋内的几个人影,却一派寂静, 除了几声咳嗽, 便没有什么额外的声响。 颜浣月端着客栈里老旧的木托盘走到门前,轻轻推开门走进房中, 又转身将门关上。 韩霜缨与苏显卿立在门边的小方桌旁,齐齐望向她, 下一刻,又转头看向床边。 床边的暗蓝帷帐用铜钩挑着,裴寒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一身素衣,未戴冠佩, 神色沉静, 眉目之间却沾染着几分少见的疲惫。 颜浣月说道:“掌门真人, 药熬好了。” 裴寒舟略微颔首, 对床上的人低声说道:“起来喝药。” 裴暄之躺在软枕上, 侧首看着端药而来的人,又收回目光,看着床上方的暗蓝帐子, 咳嗽了好一会儿。 既不起身喝药,也不开口说话。 他薄薄一个人躺在那里,除了偶尔长睫颤动, 连呼吸都不明显,一副清冷疏淡,不与尘世相染的神态。 裴寒舟回首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颜浣月,又转头垂眸看向床上一声不吭的逆子,沉声说道:“先起来喝药。” 裴暄之躺在床上看着裴寒舟身后的颜浣月,目光落在她绑着纱布的左手上,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苦……” 颜浣月低眉敛目,将药放到床边的小几上,轻声说道:“我去拿蜜饯。” 说罢转身往桌边走,身后裴暄之清清淡淡地说道: “父亲,您问的话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不清楚我是如何从明德宗离开又出现在鬼市的,至于这次又是如何从旁人手中脱身拿到界灵的,我也不记得了。” “我连随您去天衍宗的事都记忆模糊,若我当真有什么令人怀疑的地方,不如将我送回长安吧,也免得为害他人,惹您生气。” 裴寒舟波澜不惊地说道:“你长安的养父母都已过世。” 裴暄之忽地睁大双眼,茫然地像个孩子,震惊与不敢置信划过他的眼眸。 许久,他缓缓阖上双眼,长睫颤颤,两行清泪自眼尾淌入鬓间。 情虽悲切,他却极为克制安宁,声音沙哑之间尽是寒凉清冷,“如此说来,这茫茫世间,我当真是个无所依凭,任人欺凌的孤儿了……” 裴寒舟抬眸静静地看着他闭目淌泪的模样,心口像是被细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暄郎,你当真忘了吗?” 裴暄之抬袖抹了抹眼睛,又将手腕压在双眼上抵着泪痕,带着鼻音,凉凉地说道:“若裴掌门不信,自我到天衍宗之日起,搜魂便是。” “好,如此,日后倒也可免他人口舌,只是你要吃些苦头,不过为父会补齐你因搜魂所致的神魂缺失,若你当真都忘了,以后只好生待在宗门便是。” 裴寒舟思虑片刻,并未过多犹豫,单手掐了个法诀。 颜浣月退至韩霜缨身侧,紧紧盯着裴寒舟的指尖法诀变幻。 一缕微光似轻羽一般落在裴暄之眉心,他骤然神色扭曲狰狞了一瞬。 一道光影自他眉心散开,栩栩清影似轻纱一般铺展于空中。 画卷中,昏暗的灯烛旁,几列描金牌位在墙上投下高高低低的影子,疏疏淡淡,像一片无枝无叶的树林。 裴暄之拈着点燃的香,跟在裴寒舟身后。 “不孝子孙裴寒舟,携吾子暄之敬拜诸先人。” 他身后的少年比此时还要单薄苍白许多,默不作声地挨个牌位叩首,上香。 走出宗祠时,嫩黄的迎春花自荒疏的园圃中依风摇晃。 少年拢了拢厚厚的斗篷,在初春的寒风中吐着白雾问道:“父亲,可还有其他裴氏长辈需拜见?” “没有了……” 裴寒舟仰头看着宗祠前象征着家族繁荣昌盛的大榕树,原本三人连臂合围尚不足以抱全的大树,不知何时早已枯死。 风一吹,就有断枝干叶在万物复苏的春风中飘零而下。 “他们大都死在了北地。” “那……我母亲呢?” 裴寒舟回身帮他戴上斗篷上的风帽,眉眼温和,“你来咸阳后,大约向苏家人打听过的,是不是?” 少年垂眸道:“是听说了一些事,不知……” 裴寒舟并未过多解释,只是问道:“若你自幼羸弱确是因她,你怪她吗?” 少年却抬眸,双眸明若寒星,语调清疏,“您希望我怪她吗?” 裴寒舟隔着风帽抚了抚他的脑袋,没有回答。 少年说道:“孩儿未出生时,一切意愿自然以母亲为主,她不想要腹中胎儿,则可以不要,这本就是她的权利。” “只是我似乎天生偏执了一些,非要忤逆于她……想来,我的出生或许也曾让她头疼过,不过,我出生后她没有杀了我,留着这副羸弱之躯将我寄养别家,却也……让我头疼了很多年。” “我恨过天命,自然也恨她,只要她日后不再出现在我眼前……” 春风带寒,从咸阳往天衍宗的路越走越冷,不过好在山上已渐渐冰雪渐消。 裴暄之跟在裴寒舟身后,慢悠悠地走过楼宇高阁。 不时几个长老前来相迎,寒暄过后暂与裴寒舟走在前方暗暗交谈着什么。 裴暄之走得慢了一些,刻意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一路上他都格外沉默,这种大宗门的风光他从未见识过。 当他停在一树早开的桃花树前等着前方的长辈再走远些时,却瞥见一抹雾粉身影气势汹汹地从不远处的学舍冲了出来,在人群中扯住一个穿赤缇衣袍的少年厮打了起来。 她明显不是那个少年的对手,却红着眼眶,忍着眼泪与人拼杀,活生生抓了一把人家的脸颊,一下就见了血。 他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争闹的众人。 人群中,她擦了一把眼泪,沉着脸看过来,耳畔坠着的小玉珠摇摇晃晃,晃啊晃,渐渐一片空白…… 直到一片雾粉身影冲进水中,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在怀中,布满血丝的双眼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裴暄之面色狰狞,抱着脑袋,蜷缩着身体在床上挣扎了起来,口中还哑声唤着:“颜师姐,我头好痛,救我,救我……” 颜浣月忍不住跑到床边,却被裴寒舟抬手挡住。 韩霜缨走到她身后,悄声说道:“我知你担忧,但既然开始了,以免裴师弟再受苦,就暂莫打断,搜魂亦有障目之法,待三剥神魂时方可明辨,掌门会补齐裴师弟的损伤。” 床上人的声音逐渐凄厉起来,“颜师姐……我乖乖喝药,好疼啊,救我……” 颜浣月瞬间攥紧双手,指甲刺得掌心淌出几缕血丝。 苏显卿始终立在桌边,沉着脸看着床上挣扎的人,掐了一道法诀扔过去,将求救声挡在床内。 魅妖…… 最会骗人了。 他怎么失忆得那么凑巧?就在该快回宗门交代为何会现身鬼市,从深渊带走宝盈时失忆。 他怎么前不记,后不记,偏偏就记得初见宝盈,和最后见宝盈的时候? 他怎么不叫张,不唤王,偏偏盯准了宝盈求救? 他醒过来才没一会儿,就立即摸清了可以利用养父母之死的愧疚之心拿捏他的父亲,可以以苦痛不堪影响宝盈。 他怎么失忆得就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凑巧?他怎么句句都能戳在人心坎上,他怎么不把“巧”字刻在脑门上? 苏显卿虽然庆幸颜浣月死里逃生,但对裴暄之他向来有所提防。 他与同为裴寒舟弟子,却什么都不清楚的宁无恙不同。 他见过裴暄之的母亲。 那是一个……貌美心狠,嘴甜心毒,喜好玩弄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魅妖。 足以让人永远对魅妖留有戒心。 裴暄之与师父模样相似,却有一双与她很像的眼睛。 那双跃动着贪婪、癫狂、偏执的眼睛逐渐与眼前裴暄之清冷疏离却又野心勃勃的双眼重合。 床边的人忽地转身吐出一口血来。 苏显卿瞬间回过神来,几步冲上前去,唤道:“师父!您为修补裴师弟神魂损伤怎么多用了这么多修为?” 裴寒舟摆了摆手,接过颜浣月端来的温水,看着几人担忧的目光,又摆了摆手,只道:“我无事。宝盈,你先照看一下暄郎,让他把药喝了。” “是。” 裴寒舟抬袖擦了擦唇边血迹,伸手抹去裴暄之额上冷汗和脸上的泪痕,拍了拍他的脑袋,温声说道:“听你颜师姐的话。你若怪我,也由你。” 裴暄之黯淡的双眸中噙着未尽的眼泪。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平静的语气中藏着几分愧疚,“是儿子让您担忧劳神了。” 苏显卿立在裴寒舟身后,只觉得裴暄之从某种程度而言,又赢了。 不知他的障眼法是如何能撑得住剥魂三重? 还是他为应对此事,趁此次遇险,刻意借机为之……《 》 100-110 第101章 熟人 颜浣月将裴寒舟等人送到客房门外, 她比较担心裴寒舟此时的身体。 但裴寒舟却恢复的很快,修补搜魂之损伤于他而言并非大事,因而他自床边走到门边上时, 面色已复如寻常。 房门打开,他挥开方才对裴暄之搜魂时所设的结界。 一只稚嫩的玄燕自檐上探出脑袋来, 见他出来,欢快地张开翅膀滑翔而下,又扑闪了一下翅膀, 往院中带路去。 颜浣月看着这只玄燕的毛色, 猜测着应该是此前那只被母亲叼出巢穴的病燕。 “这是佑之。” 苏显卿跟在裴寒舟身后,又特意落后一步, 对颜浣月悄声说道: “师父说是曾在裴师弟病时所居的客舍外捡的,而今养得很是神气, 不过担心裴师弟不喜,所以这几天叫它云官儿。” 颜浣月说道:“哦,果然是它。” 韩霜缨并非裴寒舟之徒,往日里也甚少往长清殿走动, 因此在裴寒舟面前甚少开言。 此时正垂手缓行, 仰头看着青天之下自在飞翔的玄燕, 略有些出神。 裴寒舟回首说道:“宝盈, 不必送了, 等暄郎吃了药,让他稍歇一会儿就到我房中来。” “是。” 裴寒舟一挥手,一个小青瓷瓶飞到颜浣月身前, “你手上的伤,用这个吧,恢复极快, 并不留疤。” 颜浣月收了药,目送他们离去。 刚要转身,就见东侧一处客舍的窗半开着,薛景年站在窗棂阴影处看着她。 在他身后的桌子旁,虞意拿着一个小锦囊,往黑漆木案上狠狠倒了一下,一寸金光微闪,没什么声响。 谭归荑讶异道:“这么大个锦囊,就装这一粒小金粟?这能吃什么好酒?” 虞意认真地收好小锦囊,一本正经地说:“说来,狐妖从半路上劫了给十二哥的丹药,这次去鬼市也没寻到什么,我没什么家私,自然不比姜大公子出手阔绰。” 谭归荑心中冷笑,虞意此次带人去鬼市搜刮的东西,不知多少,如今倒装上可怜了。 不过有些世家子就是如此,虽家资丰厚,却反倒十分吝啬,尤其是与人结交不深时,更不会轻易付出。 谭归荑面上不显,只摆了摆手,笑道:“算了,知道你为难,还是我请你吧,毕竟此番为虞照寻药,也正是你同意我同往,我才能为他略尽心力。” 虞意唇角挂着笑意,向后倒在椅背上,略一侧首,瞥见颜浣月正从院中走过,这一瞬她正巧侧首瞥过来。 虞意远远扬声道:“而今裴道友病倒几日,听说颜道友衣不解带地照顾,怎么不见消减,还是如此光彩照人?莫不是与颜道友有关的男子,都过不了陈病于榻这种劫难?我十二哥如此,裴道友如此,我看,我们薛三公子神色憔悴,怕是也快病了啊……”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我看你口脏舌浊、心烂肺穿,倒是早死之相。” 虞意不怒反笑,仰头彻底靠在椅背上,双手盖在脸上压住笑意,含笑说道:“我好好同你说话,骂我做什么?” 趁他看不见,谭归荑暗暗瞪了他一眼。 有病吧,挨了骂还笑。 不仅心胸狭隘、斤斤计较,还脑子有病,赶紧早点死了就踏实了。 谭归荑起身走到窗边,客客气气地说道:“颜道友,裴道友如今如何?我们可否去探望?” 颜浣月看着谭归荑脸上的白色轻纱,淡淡地说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说罢转身回房。 虞意揉了揉脸,对自己当众被骂发笑的行为有些着恼。 左手无名指触到眉心处早已不明显的刀痕,他闷声说道:“真无礼……怪不得十二哥烦她,真无礼……” 说着起身拈起桌上的那粒金粟,走出房门去。 颜浣月回身关上门,看了一眼已经被铺得平整的床和躺在被子中薄薄的人。 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床边坐到椅子上,倾身拿过小几上的药碗,问道:“能起身吗?” 裴暄之闻言眨了一下眼睛。 而后单手撑着床坐起身,慢腾腾地靠在床头,咳嗽了两声,缓缓伸手接过她手中碗,仰头喝了一口。 刚咽下去,忽而眉心微蹙,转头凑到床边,手中的碗摇摇晃晃。 颜浣月迅速接过他手中的碗放到小几上,塞了颗松糖到他口中,低声说道:“喝那么急做什么?你喝药若太急容易吐出来。” 裴暄之只觉得唇上擦过一段温热,她用指尖抵进口中的糖陌生而突兀,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神魂之内的金雾却意外地兴奋扭曲,他趴在床沿上平缓着呼吸,久久没有动静。 颜浣月也没有搭话,取出裴寒舟给的药膏来抹在掌心伤处。 裴暄之终究还是抿了抿口中的糖。 丝丝缕缕的甜渐渐盖过苦涩淌入喉间,却一点儿也安慰不到逐渐燥动不安的金雾。 他从醒来看见她开始,金雾就不分时候、不分场合,叫嚣着要接近她。 因而他不难明白,在那些丢失的记忆中,他肯定对她心思不净。 这让他对自己感到意外,但也并不那么意外。 就像这次失忆,他不知为何父亲会问他那些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但是,若是他自己顺势而为、刻意如此,他也毫不意外。 那方小世界吗? 那些记忆若是他刻意藏了起来,对他而言应该并不难寻。 他寻记忆的事,他肯定也料到过,他醒来后会如何与颜师姐相处,他之前也肯定料到过。 否则,为何偏偏还记着第一次见她的事呢? 他侧首看向颜浣月,认真端详着她低敛的眉眼,慢悠悠地说道:“颜师姐,既然来了这么多同门,父亲为何还单留你照顾我?” 颜浣月收好药膏,淡淡地说道:“你若是不想我在这里,我去请……” “不要。” 他抿着糖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伤,径自拿起一旁的药双手捧着,靠在床头慢慢抿了起来。 褐色的汤药映着他的脸,苦涩和着微不可查的甜意氤氲开来,室内安静极了。 许久,他听到颜浣月低声说了句:“只要你醒来就好……”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不知是在与他说话,还是在与她自己说话。 颜浣月收起小瓷瓶,掌心泛着微微的清凉与细细的痛意,都不轻不重的,不去注意,就不怎么疼。 “你这会儿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还好。” “那一会儿喝了药就去客栈前院三楼找掌门真人。” 裴暄之颔首道:“好。不过我躺了几天,沐浴过后才可出门。” 颜浣月点了点头,起身道:“我去请小二送水来。” 她这一去很久没有再回来,裴暄之沐浴时,刚脱下衣裳,就注意到身上几处淡淡的咬痕和指甲抓过的痕迹。 他心中陡然一凉,眉心紧蹙,一把拿过一旁的镜子,仔仔细细检查起来。 锁骨上、胸口处、手臂上、腰腹上…… 这些伤痕已淡,但仍旧带着极重的暧昧欲气,他紧紧捏着镜子,死死盯着锁骨处的齿痕。 会是她吗? 可父亲说她是他“颜师姐”,而且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会对他做出这种事的人,这些伤…… 那他到底还遭遇过什么? 若他原本是想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呢?否则为什么要留着她来救他出水时的记忆? 那她这几天照看他的时候看见过这些东西吗? “嘭”地一声。 他将手中的镜子猛地抛掷在地上,铜镜砸在地上剧烈跌撞了几下,声音刺耳,亦瞬间震出数道裂痕。 水雾氤氲间,颠簸不稳的铜镜映出一具裂痕纵横的玉白身躯。 一张裂痕遍布的黄符忽忽悠悠飘然飞落,遮住了镜中的破碎风华,将铜镜震成一片齑粉…… 飞尘寥寥,暮色将近。 郊外开着星星点点紫色小花的草地上,颜浣月抬手掐诀拂去横刀上的尘屑,拂开为练刀暂时布开的结界。 韩霜缨负手立在傍晚的风中,不偏不倚地评价道:“未曾荒疏修炼,还算有些长进。” 颜浣月收了横刀,掐诀礼道:“韩师姐。” 韩霜缨一转身,青纱衣摆拂过草叶,颜浣月便上前跟上她的步伐。 “裴师弟是伤了记忆,不过,月有圆缺,事无万全,世间坎坷似连卷絮云,时隐时现,绵绵不尽,至少他还活着……你也活着,尚可执刃,切莫迷困自陷于往昔,不知而今之贵,来日之远。” 颜浣月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未曾想到她特意跟来,会说到这些。 颜浣月颔首道:“多谢师姐,你说的我清楚,事到眼前,自伤无益,踏浪步雪,月明天清。” 韩霜缨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她,许久,悠悠说道:“你如今很像你的母亲,她是一个心思很开阔的人。” 颜浣月心口骤然一紧,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她说起她的母亲。 照理来说,那个时候韩师姐正是显名于世的少年天才,还未成为知经堂讲读。 她母亲一个微末不显的外门弟子,她几乎都不曾听人说起过母亲,韩师姐竟还记得。 “宗门弟子甚众,我原本并不认识她,当年有一次师父吩咐我带几个外门弟子问世历练,我们短暂相识过。” “江师姐比我年长一些,性情很是活泼,也很爱笑,就连深受重伤时也能乐呵呵地调侃一下自己的修为,这一点,你原先与她有些像,如今却不像了。” “你有想过她临死前会说些什么吗?” 颜浣月愣了一下,那时她被妖物剖出母腹,她从来都不敢想母亲支撑到掌门前来时经历过的苦痛。 透过时光,韩霜缨眼前的少女容貌稍变。 血色浸满女子的衣衫,她冷汗淋漓、面如薄纸,口中不断溢出红得发黑的鲜血,却还笑呵呵地说道: “韩师妹,不必担心……不过是断了几根……肋骨,修为太低,呵呵,惭愧惭愧……” “韩师妹,瞎说什么呢?不是自不量力帮你挡的,是我看那玩意儿不顺眼罢了,我死了……也不关你的事,都怪那死魔物,也太过……难打了,看,我都被打哭了,呵呵……” “若我能活下来,必然……赚许多钱和灵石,找出许多被埋没的,像你一样的……有能之辈,碾平那些烂七八糟的鬼玩意儿……” 风拂鬓发,韩霜缨转过身,往夕阳将息处去。 颜浣月跟在她身后,逆着风费力地加快脚步走了许久,才走到她身边。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走到韩霜缨前方,不顾额前在风中肆意张扬的发丝,回首问道:“韩师姐,我想知道一些……” 韩霜缨说道:“很抱歉,我对你母亲其他的事所知甚少。” 颜浣月眼底的光彩淡了下去,轻声说道:“哦……” 天刚擦黑时,二人回到客栈门前。 颜浣月想起裴暄之的药快没了,便辞别韩霜缨独自回到街上去买药,顺便找找有没有薯泥点心给他带回去。 药很快就买到了,薯泥点心倒是寻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处偏僻的街巷尾寻到。 等着最后一炉点心出炉,买了一份放到藏宝囊中,才走出那门头低矮的小店没一会儿,天就下起了雨。 这雨看着急,应该下不了了一会儿。 她立到一处门檐下躲雨,街巷僻静,黑漆漆的,只有几户人家窗透出点儿光来。 她正默颂经卷,突然“啪”地一声,一个人从天而降摔在街上,一动不动。 她借着微弱的光打眼一瞧,原来是云京的虞十六郎啊。 果然是该死的命了。 她立在檐下静静地看着,偶一抬头,却见云若良身上插着两支弩箭,踏着夜雨御空而来,手执长剑直向虞意杀去。 颜浣月眯了眯眼。 怕是自己太高兴了,隔着雨幕瞧错了熟人。 第102章 冷箭 风雨敲窗, 遥寄琵琶一二声,闲者对烛听。 裴暄之披着一见靛蓝绣银披风,独自立在临街小楼的走廊边, 一旁暗烛摇曳,耳畔风雨过境。 细密的老竹压帘掩不住扑进来的水汽, 隐隐可以听取不知何处远道而来的微弱琵琶声。 这是他第二次站在这里。 第一次来时,是在下午,他父亲让他在房中坐了许久, 考虑考虑是否能把小世界的界灵石碑拿过来。 若是他肯让父亲进小世界帮他找寻记忆痕迹, 还则罢了。 如若不肯,咸阳故里, 还有一处禁地足以令他度此生年。 他原以为那小石碑在颜师姐手中,客栈寻了她一圈, 未见到她的房间。 待回到自己房中,却在自己枕下找到了那块石碑。 他不觉得自己会将记忆藏在那方小世界中,必然会被查到的东西,都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也不觉得父亲会认为他若是作假, 会在小世界中藏什么东西。 不过是, 一点试探而已。 若他回天衍宗之前本就心中有鬼, 便不会痛痛快快地交出这个旁人看来以为可能会藏匿记忆的东西。 他找到这个巴掌大的小石碑其实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只是今日有雨, 天黑得早了一些,显得夜色深沉。 一声尖利的弦断之声传来,琵琶声彻底堙灭在雨夜中。 裴暄之袖中握着小石碑, 苍白如玉的手搭在半旧房门上,轻轻推开。 云若良凌空踏雨,俯冲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长剑闪烁着民宅中透出的细微的烛光。 他丢了那方小世界,不敢回去见父亲。 可虞十六身上带着从鬼市搜刮来的好东西,若是能抢回去作为弥补,想来父亲应该不会太过生气。 他原本没打算杀虞意,虽然云京虞氏不足为惧。 但虞氏有些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家传,有时虞氏族内兄弟阋墙,争斗时尚且暗地腥风血雨。 若是他们凭借些什么踪迹查到父亲那里,总是有些麻烦的。 可谁叫虞意太过小气,他不过是趁其醉意顺走藏宝囊,就被连放两道冷箭。 他近来接连不顺,弄丢了小世界不说,颜浣月也没有到手,豢养许久的小宠物们也都一朝之间死于人手。 而今又身中两箭,不杀虞意,他实在痛意难消。 剑尖即将捅穿虞意那雨水淋漓的咽喉之时,蓦地被笔直清瘦的横刀劈开。 横刀顺势划过长剑剑刃,像情人玉指一般划过他的手腕、手臂,直上脖颈,冰凉冷冽地抚上他最脆弱处的肌肤。 云若良几个步法闪开,脖子上细细的刀口后知后觉地淌出炙热的血流。 回首看去,颜浣月正握刀站在他方才身后的位置,一双眼睛亮得发寒。 他抬手抚了抚颈侧的伤,轻轻弹开指尖血珠,朗声笑道:“我正想你,你就来了,若说你我之间没点缘法,我可不信。” 颜浣月直接执刀踮风冲向他,云若良原想与她刀剑相见,谁知她逼近时突然一转身,腰身一拧,一脚将他肩前的短箭踹了进去。 云若良原本就失了内丹之气,未曾彻底好转,又中了箭。 若在以前,八个颜浣月都不足与他相敌。 可而今他伤重,闪避不及,直接一口血呕出来,直洒到她的裙摆上,给雾粉纱衣妆点上一大片闹意红梅。 他左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腕猛拧了几圈。 颜浣月未免断足,在他手中原地转了一圈。 裙摆张扬间又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肩上的箭伤上,顺势往他脸上踢了一脚,借力挣开他的手。 她像半空突然转弯的箭一般,陡然返身执刀刺向他的咽喉。 云若良腰身向后倾倒,迅速闪身到一旁房檐上,唇色雪白,捂着肩上透体而过的箭伤,双唇颤颤,仍含笑道: “不疼……不疼……你的衣裳是什么衣料,真好看……” 颜浣月收起横刀。 云若良有些讶异,“你……舍不得杀我?” 下一刻,她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长弓,一支长箭,转瞬间搭箭弯弓,瞄准他的眉心。 “好狠心……” 云若良知道此时她杀心大起,也不得不先行脱身,转身就凌空而去。 颜浣月自见他起,未与他说一个字,却招招毙命。 而今弯弓取其性命之际,身后幽暗处,倏忽之间却有一阵剑气杀来,刺伤了她的肩。 她射出去的箭亦偏了方向,但那支箭却追着云若良直刺入他后肩。 她眸色一凛,往剑气来处挥出一道法诀,先避到墙边。 雨势渐渐停了下来。 颜浣月掐着周身结界从一旁绕到方才剑气来的方向,人已经不在了。 她回到街上,路过虞意后,又转身回来,以法诀拖着他的一条腿,扯着他去找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 箭是在一个小巷中找到的。 它被人擦去了该有的血迹和气息,立在一处门檐下的镇宅小石兽背上,连箭羽上的雨水都擦得干干净净。 敌人兵刃会被如此礼遇是极少见的。 颜浣月不知是云若良做的,还是那个背后出手之人做的。 她抬手召回那支箭,转身拖着泥水里淌了一路的虞意,往客栈去。 人多的时候,她不想引人注意,便握着虞意的腰带将他提在手中,但这样比起拖着一个走,似乎更引人注目。 算了。 待回了客栈,她先请正凑在一堆闲聊的小二烧水送到房间去,又提着虞意走到薛景年门前。 薛景年一打开门,见她眉目微寒,长睫湿润,心口立即颤了一下。 他只以为裴暄之死了她才这幅模样来找他报丧。 他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表示同情,并未第一时间看到她手中的人,只问道:“怎么了?” 颜浣月并未开口,只将虞意丢进他房中,转身就走。 薛景年怔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谭道友呢?你如何了?你怎么没有把她带回来?” 颜浣月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景年以为虞意是喝多了,谁知等将他翻过来,才发现他身上还有剑伤。 他抬头看向颜浣月的背影,忽见她肩后也流着血。 他正要追出去,她却直接回房关了门。 颜浣月直接去几扇屏风隔出的小室沐浴了一番。 想要拿镜子给自己肩后上药时,却发现她才买回来才用了没几天的铜镜已不翼而飞。 怎么也没找到,只能依着痛意处理了一下,再抹了些药。 听见门边有些响动,裴暄之身上的冷香气洇了进来,她问了句:“暄之,你把镜子呢?” 外面的人没有答话。 待挽了长发,换了身柔黄寝衣出来,却见裴暄之还站在开敞的门边,一脸惊诧,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她一阵寒凉。 他的神色也让她忽然反应过来,打了一场架之后似乎有一件被她忽视了的事,那就是他失忆了。 “别立在风口,小心又着凉。” 裴暄之薄唇轻抿,神色疏淡,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雪肤乌鬓,衣襟饱胀,浴后慵然之态,遍体绯靡之色,赤色细带系在薄薄的柔黄纱袍外,勒出一把柔韧的腰肢。 他细密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暗自收回目光,转身将门阖上,看着门上的纹路,神魂之内,扭曲狰狞。 在背对着她的灯火昏暗处,他的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了一瞬,眸中却有薄怒,结了一层冰,声色清凉若寒溪之水, “颜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颜浣月踱到桌边,从藏宝囊拿出那包点心放在桌上,“抱歉,我真忘了……这几日照顾你时待惯了就来这洗了……这点心是给你的,但晚上不可多吃。你把门打开,我立即出去。” 她想到门边去,可裴暄之一直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既不开口,也不让路。 “暄之?” 裴暄之缓缓转过身来,眉眼低垂,长睫在他苍白的脸上打下两片阴影,看起来阴冷非常。 他方才瞥见她带着一个男子回来。 他看见之后虽然心中似有不快,但这是她自己的事,原本也不是他能置喙的,他也没资格询问。 可他一回来就见她在房中沐浴。 这又算什么? “师姐带着别人回来,却到我房中沐浴。既然来了,这会儿又要往何处去?” 颜浣月说道:“自然是再要一间房。” 裴暄之抬眸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太晚了,小二都歇下了,何必再去打扰?若是没了空房,你又想往哪里去?” 颜浣月蹙眉,嫌他说话难听,可心里却觉得怪异。 按理来说依他的记忆,他只在去宗门那天见过她,他们如今基本算是初识。 那时候,他似乎永远都很好说话,一直没什么过多的情绪。 不过,那时候她也没到他房里沐浴更衣过,谁知他会有什么反应。 颜浣月不想再多想,走到门边推开他,道:“这房钱是我付的,我不赶你出去就好,少在那里阴阳怪气,你自管好你便是。” 裴暄之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扯住拖到桌边,又立即放开她的手,凉声说道: “我本也不打算多管你的事,可这是你自己来的……” 颜浣月正要发怒,却莫名想到了什么,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眉目低垂、神色阴寒的少年,轻笑了一声,问道: “我来了,你不肯,我要走,你拦着不许走,我倒要问问,裴师弟,你想如何?” 不出意料的,她听到他的呼吸乱了一瞬,眼尾洇散的薄粉眨眼间漫到耳尖上。 她突然想起前世那个中秋夜的不坠湖边,怪不得,三年中分明只见过一面,他却会在夜色里认出她来…… “师姐不要误会。” 裴暄之抬眸看着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既然原本就是你的房间,不妨你就歇在这里,我去再要一间房就是。” “若没有房间了呢?” “我去父亲房中睡地板。” 颜浣月无奈地笑了笑,对于他的坚贞不屈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也只好顺着他了。 她转身将桌上的点心塞到他怀中,毫不客气地推着他往门边去,“很好,那你就赶紧去吧,省得掌门真人已歇下了,你只能睡街上了。” 裴暄之任她推着,唇角无意识地噙着一丝笑意,心中涌动的恼意霎那间烟消云散。 到门边,他只抬手抵着门,说道:“师姐不必再送了,院中若有人,你的衣裳不方便……” 颜浣月低头看了看整整齐齐的寝衣,说道:“我的衣裳又如何?这还不是你买来给我的吗?” 裴暄之瞬间脑中一白,“我?我何会送你衣裳,还是如此……” “谁知道你为何,问你自己去。” 下一刻,他就被推出去关在门外。 凉风悠悠,檐下的水珠滴在他眉心,他清醒了一瞬。 雨后夜色疏冷,房中无端缠绕在心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没来由恼恨怒意,都像是一场不受控制的绮丽幻梦。 父亲说过,他曾给颜师姐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鬼市,是为了去找她。 他对自己曾经的解释感到合理。 他不是很清楚她的态度,但敢肯定,以前,他绝对心思不纯,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或多或少,他都会借机靠近她的。 追去鬼市,算什么不可思议的难事吗? 他咳嗽了几声,抬袖拭去眉心水渍,举步走到前院。 薛景年刚去将喝得烂醉的谭归荑背回来,喂了颗解酒丹才在客栈大厅里等着她醒酒。 谭归荑一见内院走进来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便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欲扯他的衣袖,口齿不清地说道: “小魅妖……你竟也来,嗝……喝酒了,你身体受得了吗?陪我喝一杯……” 大厅内还闲坐着用夜宵的人皆瞬间看向暗处的那个雪衣少年。 裴暄之打量了一下她的脸,有几处溃烂,却被描了一串金丝花藤遮盖。 这般眉目,有些熟悉…… 他的目光掠过她,转身上了楼梯。 “哈哈哈,被你夫人赶出来了,颜道友真可怜……她本就不怎么喜欢你,谁叫你有个好爹,若非……若非……她同虞照置气……咦,酒呢?” 裴暄之脚步生生顿了一下,想要当场问些什么。 可低头看了一眼厅里的人和那个醉酒之人,他又止住了已到嘴边的话,撩袍登上楼梯,寻到裴寒舟门前。 还没敲门,裴寒舟却已开了门,将他方才留下的小石碑递给他,低声说道:“拿走吧。” 裴暄之收了石碑,想了想,说道:“方才回去见颜师姐还在我房中剪灯花,想来是这几日照顾我在那房间待惯了,我不好打扰师姐,便来找您借住。” 裴寒舟以为颜浣月这个时候还能在他房中,定然是告诉过他,他们已然结为道侣的事,只是他自己当下接受不了。 可颜浣月却以为裴暄之醒后那日,裴寒舟已然同他说过这桩事,不然他那日也不会喊她救他的命。 裴寒舟思量片刻后,道:“你与她成婚之后怎么不来长清殿借住?你如今若是忘记前事,心有不愿,倒也不必如此让她难看,只要与你颜师姐说清楚,我必然同意你们立即合离。” 裴暄之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中的小石碑,低声说道:“哦,我知道了。” 说罢转身下了楼,径直回了后院。 裴寒舟阖上门,回到床边隔着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床帷站了许久,终于抬手挑开一条缝隙,看到一只遍布伤痕的手。 床帷再拉开一些,可见床上之人沉沉睡着,原本莹白饱满的脸颊如今消瘦苍白,脸颊上,亦有几道凌乱的刀痕。 裴寒舟面色沉静地看着她,原本他是为了找寻儿子失忆的缘由才进的那片小世界。 没想到在寒潭中一个被封印的玉棺中找到了黑衣破碎,几近被乱刃凌迟的她。 所以这一切似乎都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释。 失忆的事不是暄郎有所隐瞒,是她不肯放过他的儿子…… 谭归荑昏昏沉沉地靠在薛景年肩上,顺着裴暄之离去的身影望向后院。 她没想到,她师姐林笑枫会将弓箭送给颜浣月。 呵…… 若非她出手,她父亲就得给三哥举行丧仪了。 可就凭颜浣月,也配得上师姐的弓箭? 第103章 惩戒 裴暄之回到刚刚才离开不久的门前, 门檐下咕嘟着一炉药。 一柄小蒲扇飘在炉前自顾自地努力扇着火。 他一进檐下,那蒲扇就换了个离他远一些的方向,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火。 看起来有些不是很像搭理他的样子。 他垂手立在檐下, 一袭雪衣流淌着炉火的光辉,他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看着那柄扇子干活。 扇子胡乱扇了两下,置气一般,瞬间失力, 悠悠从空中荡下, 掉在炉边。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捡起小蒲扇, 撩袍坐在小木凳上扇火熬药。 这个苦味他印象深刻,醒来的那一瞬就是被着药给浸了好几日的感觉, 这是给他熬的药。 她原本还打算一会儿给他送药去吗? 是要借此看看他夜里到底如何安置的,是不是真的睡到街上去了吗? 他紧抿着唇,眸色清澈,落雪薄瓷一般的脸颊上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他没做过别人的夫君, 但起码的责任是知道一些的。 幼时与先生四下奔波时, 他也见过一些夫妻, 有的丈夫不事生产, 却对劳作的妻子吆五喝六、要吃要喝, 但也有男耕女织一类的大多数。 人一旦做选择,都是要为一切后果负责的。 先生说他身体不好,将来长大了最好不要成婚耽搁别人。 彼时年幼, 他对此深以为然。 如今想来,他擅自忘了许多事,连成婚的事都忘了, 说起来确实很对不起她,方才还不知好歹地对她发火,是会伤人心的吧? 炉上的药咕嘟咕嘟,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药差不多了,他正要从藏宝囊中取一只碗,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门边试着推了一下。 门边有结界,他推不开。 他看了一眼药炉,又走到离床近的窗边,像是没有方才被推出门的事一般,语调很是平常地说道: “颜师姐,药好了,没有碗盛,我进去把药碗拿了就好。” 门“吱呀”一声打开,明亮的烛光顷刻泻了出来。 他见她仍旧穿着那身寝衣,柔黄纱衣衬得她格外温柔雪腻,乌黑亮泽的长发半绾着,被平淡的烛光染成瑰丽的赤金色…… 她就坦坦荡荡地立在桌边,手中正慢悠悠地卷着一张纸卷,神情散漫地瞥了他一眼。 这样将他视若无物的眼神,竟然让他的嗓子有些干涸。 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震惊。 他并不是个心胸宽容到这种程度的人,以往若是遇到这种眼神他只会漠视,或感到耻辱,但是今天…… 他忽然对自己异乎寻常的反应生出了厌恶之心。 裴暄之想起她的寝衣,转过身看了看院中有没有人,又立即将门关上,干咳了两声,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着,“我来拿药碗。” 颜浣月将手中的那卷纸放到窗边,说道:“你自己拿。” 说罢又收拾起桌上的笔墨纸砚顺手也放到窗边。 裴暄之拿了白瓷碗后关门出去。 颜浣月听窗外一阵轻微的叮叮当当声。 没一会儿,他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进来。 大门一关,他将药放在桌上,理所当然地坐在一旁等着药凉一些。 颜浣月坐到床边,闲闲说道:“炉中火灭了吗?” “嗯,师姐不用担心。” 她提了提裙摆,盘腿坐在床尾处,忽然想起来了一般,叮嘱道:“吃些东西再喝药,省得一会儿又要吐。” 裴暄之应了一声是,便拿出那包点心吃了起来。 微甜软糯,是他喜欢的那种薯泥点心,若非亲近之人,恐怕少有知晓他喜好的。 他吃第三个的时候,听她幽幽说道:“点心不好克化,晚上也不能吃得太多,你若饿了,去要一碗素汤面。”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点心,转头看向床尾处正阖眸准备打坐的人,轻声问道:“师姐饿吗?我去帮你要些饭菜。” 颜浣月蓦地睁开眼,神色有些复杂,他都失忆了,怎么还是这样,总是会在意她的需求。 “我不饿,不是去掌门房中睡地板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暄之收回目光,无意间拿过桌上她用过的杯子在手中把玩,仰头靠在椅背上,凉凉地说道:“我若敢在他房中借住,他就敢同意我与你合离。” 颜浣月将长发散开披在身后,低低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你竟不肯吗?我以为你如今巴不得与我合离呢。” 裴暄之才从寒潭出来没多久,夜里又出去吸了冷风,这会儿有些不适,径自窝在椅中咳嗽了一阵,声音略有些哑, “我不会在失忆时随便做这种决定,更何况我现如今并不想合离……只是没人告诉过我成婚的事,否则,我也不会因你在这里沐浴而生气,对不起……” 颜浣月这才知道原委,原来没人同他说起过这事。 他一进门莫名巧妙看见一个女子在自己房中沐浴,恐怕还以为是辱没他来的,怪不得他能发那么大的脾气。 她望着他,含笑低声说道:“没关系,我还要打坐调息,你喝了药早些休息。” 说罢便掐起法诀,双手置于膝上,阖眸运转灵气。 房内安静了下来,许久才有一声蜡烛爆花声。 裴暄之靠在椅背上,等了许久,才缓缓转过头去看向隐在半片帷帐阴影中的女子。 莹润雪白,肌肤透粉,朱唇微红,气色饱满,简直像是雪乳酥包着桃花汁团成的人,光看着就认定她身上肯定会一段暖呼呼的馨香气。 若再那样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 这不该是正派人的想法。 即便他并不认为自己道德边界有多么绵延漫长,但是,这至少也不该是个正常人的想法。 他心底对自己的厌恶又立即泛了上来。 索性起身将药喝了,又去洗漱了一番,直接将隔在沐浴之地的屏风搬过来,隔在桌子和床之间。 他坐在桌前,将藏宝囊拿出来细细盘点。 多了一些东西,也少了一些东西。 前半辈子攒的钱财不见了大半,不知是给她了,还是自己私藏了,这会儿倒有些不好问。 若是给她了,再问难免让人觉得他是想要回来。 若是他自己私藏了,这一句问出去,那点本就正在经历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的夫妻之情,恐怕当场就得再被他折断一根大梁。 必要时,最该先学会的就是适当的沉默,足以避免许多纷争。 比起那些钱财的踪迹,他更不想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戳散了他们二人。 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可以一点一点培养,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最好半丝危及他们婚姻的额外之事都不要出现。 他继续翻查,藏宝囊中多出了一个用冰晶保存的月魄草花环。 还有一支男子用的玉簪、一把银鞘袖里刀、一个小小的白玉人,还有许多女子的衣裳首饰。 以前他的藏宝囊里根本没有女子的东西,此时多出来这么多,他探进藏宝囊中的神识竟然有些局促陌生得不知该如何下手。 偶一失神,掌心中便多出了一个小玉人。 玉人手中执一柄横刀,单衣盈风,英姿飒爽。 她手中那柄小玉横刀背后,刻着几个极小的字,若不是烛火透过来光影不均匀,他也未能发觉。 “无灾无难,长命长安。” 他翻出方才那枚玉簪,刻的是一样的吉祥话。 他对着掌心的玉人静默了许久,又抬眸看向那面屏风。 客栈的屏风并不精致,用的不是琉璃或薄纱,是用竹丝密密缠好的,他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初次见她时,是有些与旁人不同的感觉,但是,他也不理解自己竟然也会喜欢一个人到了这种程度的。 雕刻出她的玉像收着,这在现在的他看来,也是有些不太能想象的。 他将小玉人放在桌边,调整方向,让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中的横刀也指向他。 而后当着她的面继续在藏宝囊中探寻。 不多时,便心中一震,摸出了七枚样式古朴的玉币来。 玉币看着平平无奇,可却有一缕难以忽视的灵气蕴藏其中。 这种敛气玉币他只听先生讲过,从来都没有见过真容。 纵是失了记忆,他也清楚自己若是看到这种东西,必定是要想方设法夺到手中的。 他把七枚玉币堆叠起来放在小玉人身边,恰好与她一般高低。 他又将她放在一摞玉币之上,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又一并收进藏宝囊中。 他将桌上的茶壶茶盏都收拾到一方椅子上放好,将烛台放在屏风内侧。 又从藏宝囊中取了一件厚斗篷盖在身上,自己躺到桌上,两条腿太长桌子放不下,只能耷拉在半空中。 一条雪锦横遮在双目上,双手枕在脑后,他整个人意态舒展,衣袍流曳,像一片薄薄的暮雪,安安静静地铺在桌上。 陆慎初刚吃完一场血雨腥风的晚饭,回到房中彻底与平日里不得不见的周氏同修隔绝,有自己放松的时刻,他自在了不少。 手中剪的纸人还没剪几刀,就听腰间的三清铃一阵清响。 他忽地双眼一亮,到供桌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给香炉前又添上了三柱清香,悄声说道:“小神仙,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的黑漆供桌上摆着几个果盘,两只插着新荷的净瓶,最中间的位置供着一个纸扎人。 或许是扎纸手艺不怎么样,所以那个纸人看起来格外地煞白可怖。 随着清香冉冉飞升,纸扎人的眉心处也飞出一缕飘飘袅袅的白烟。 白烟借着清香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怎么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陆慎初端起一个果盘,说道:“这是西陵这边最贵的吃食,若说玄降之徒的贵气,不止在自己身上,弟子着华服,仙家享奢物,这才是咱爷俩儿的体面。” 它手段老辣、极善揣摩人心,让陆慎初总以为自己的玄降妖仙是个妖族狐狸一类的老妖怪。 尤其是它见到颜浣月时的那些不值钱的表现,更让他加深了对这个老光棍的刻板印象。 狠毒、阴险、机敏、圆滑,但恐怕是因为沉迷修炼太久,多年没得到过情爱滋养,初见个喜欢的,立即老房子着大火,以为死缠烂打、死命纠缠就能获得青睐的不值钱的老东西。 就这,还嫌他花里胡哨,嗐…… 个老光棍,懂什么东西,看好自己那点半辈子的家当,别哪天黑血上头全送到天衍宗去讨人欢心就好。 虽然它是颜浣月不会多看一眼的妖物,却是他陆慎初行走世间的底气。 给它供些好东西他可毫不吝啬,只望它别老了老了就认不清现实,盲目自信地喜欢有夫之妇。 他不知妖仙真身与身世,却很怕它真的已经以某种形式去纠缠颜浣月了。 如此,若是被裴暄之知晓,告到裴掌门那里,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他很想确认一下,“您近来还有遇到过天衍宗的那位姓颜的女修吗?” 白烟在空中聚了又散,不觉得自己会把这些事透露出去,应该只是在这种形态下纠缠过颜浣月,被陆慎初看到过。 因而它淡淡地说道:“莫论私事。” 陆慎初:呵,那就是有喽,我是不是该考虑如何给您老把丧事风光大办了? 一阵威压压下来,陆慎初忽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心中有一股寒气越来越沉。 “小神仙……弟子不该妄议您的事,咳……小神仙,饶命……” 意图猜测、探寻妖仙身份和私事,皆属玄降大忌,轻则金针刺脑、废尽修为,重则处死以示失信之惩戒。 或许是因为往日它甚少言语,让陆慎初觉得它会是个例外。 白烟在半空中悠悠浮荡,“廖雨奴近来如何?” “师姑从长安藏身之地出来后,先去给妹妹祭祀,而后又往北边去了,具体在做什么,您也知道,弟子现在西陵,不甚清楚。” 白烟飘了一会儿,说道:“念你供奉有功,列一份近一二年的问世录,列得清楚些,虽然以往事事分予财物,但这次我会再依此录多给你发两份丹药钱财,何日写完,何日兑现。” 陆慎初瞬间大喜过望,连口称是,连方才的惩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惩戒?严肃地说,这叫鞭策。 若是不在小神仙这里吃苦,将来若换了玄降妖仙,似这种坏了规矩的事,那是要送命的。 第104章 金镯 颜浣月运灵两个周天以后, 已经是月上中天之时。 她刚一睁开眼,就见床前两三步的地上放着烛台,其上蜡烛已燃烧了大半。 原本放置在房间西南角的屏风被搬到烛台附近, 将床与房内其他位置隔开。 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屏风南侧流泻出来的雪色袍角, 和一双穿着云履,随意低垂的脚。 他既没有合离的意思,也没有真去找个同门借住的想法, 待着这里, 好好的床也不肯睡。 更难得的是他贞洁不屈,一晚上挪这挪那, 折腾得倒没少折腾,那么硬的桌子, 连腿都放不下,亏他也能睡得下去。 不是,他到底在怕什么?在怕谁啊?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刚刚伸开盘了许久的腿。 许是这细微的动静惊到了屏风外的人, 他静在空中的小腿动了动, 而后缓缓坐起来, 带着方才睡醒后的朦胧语调问道:“颜师姐, 怎么了?” 明明就是在警惕她的吧。 颜浣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难道她在这里沐浴的事就让她吓人成这样了吗? 她揉了揉额角,随口说道:“口渴,想喝点水, 你睡你的。” 他咳嗽了几声,忽地从桌上跳下来,颇为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你别下床了, 我帮你拿过去。” 蜡烛放在她那边,隔着屏风,他这边有些昏暗。 裴暄之收起遮眼的雪锦,随手将斗篷叠了几下搭在椅背上,趁着黯淡的烛光踱到窗下去到了一杯水,恰巧注意到她放在这里的那卷白纸。 颜浣月将床上的被子拉开,没一会儿,就见一道阴影伴着一袭冷香气漫了过来。 整个房间内氤氲着他们二人交织在一起的气息。 裴暄之立在床边看着白日里衣衫整齐的女子一脸倦意地坐在幽微烛火中。 被子只在她腿上盖了半角,一身柔黄寝衣纤薄贴身,乌黑柔亮的长发直铺到身后,两只白生生的脚十分随意地舒展在石青色的被褥上。 她或许因为此时才打坐完需要放松,着实有些无聊,时不时晃一晃那对脚丫子,一副慵懒散漫又悠闲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恍惚,有个夫人便是这种感觉吗? 旁人不可见之态,就如此随性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跟随先生历世时,曾遇到过一个被妖物卷走的中年男子。 被救下后,他负责给那男子上药,男子许是大难不死,又惊又怕,直念叨着:“小郎君,可别给我娘子说,我很怕她,若她知道了,又要冷言冷语地嫌我乱跑乱窜,恐怕大哭一场后要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了。” 他想起男子那个瘦小的娘子,不禁问道:“你娘子还不比妖物厉害,你既不怕妖物,为何要怕她?” 那男子竟然大笑起来,只说道:“你年纪小不懂啊,我娘子瞪我一眼,我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如果冷着脸不搭理我,或者一天不见,我心里就不能舒坦。”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懂,或许他以前懂过,但现在忘了。 但颜师姐自然比当时的妖物厉害些,他若怕她,也是应该的。 他没敢彻底忘了她,不知是舍不得,还是跟当年那个中年男子一样,怕到没胆量忘。 裴暄之收回暗自流连的目光,右腿屈膝跪到床沿上,等着颜浣月自己往他这边靠过来,才将手中的水杯递过去。 颜浣月靠在床头栏杆上,默默地喝着水,裴暄之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等着帮她放杯子。 颜浣月瞥了一眼他的侧影,说道:“怎么睡到桌子上去了?” 他坐在床边看着微微浮动的帷帐,语调清冷,“怕打扰师姐。” 颜浣月问道:“睡得着吗?” “勉强可以。” 颜浣月将杯子递过去,他接了杯子后,依旧坐在那里,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颜浣月问道:“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略有些郑重地说道:“我有事想问颜师姐你。” 颜浣月拭了拭唇边的水渍,抬眸疑惑地问道:“什么?” 他语气清冷地说道:“首先,我不会同意合离。” 颜浣月有些摸不着头脑,“哦,然后呢?” 裴暄之起身将杯子放到一边,转为立在床边,目光放在挑着半片帷帐的铜钩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我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些伤……” 颜浣月心底微微一震,她检查他身体时并没有发现额外的伤,她忽然想到了逃走的云若良,云若良会不会回来报复到暄之身上? 她禁直起上半身,讶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伤的?你方才出去时是不是遇见谁了?你怎么不早说!” 裴暄之脸上的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尽,方才得知已与她成婚后,才寻到不久的心理支撑顷刻间轰然倒塌。 有了希望又在转眼间破灭,心里倒塌的废墟铺天盖地地袭向他,窒息感死死将他裹紧。 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摇摇欲坠,勉强站在她面前,从骨血里透出一股冰冷浓重的耻辱感。 为什么会问?因为觉得是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就算是她曾经对他口齿相向,只要她承认,他也不会合离。 现在呢? 他只想杀了那个弄了他一身伤痕的人。 最好尽快养好那些伤痕,一点也不要让她看到…… 可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颜浣月起身下床正要扯他的衣裳,他似是被电击了一般一把推开她的手,转身往屏风外走去,声音颤颤巍巍,“别碰我!别碰我……” 颜浣月见他脸色煞白,不禁追在他身后,劝道:“暄之,都受伤了还遮遮掩掩什么?你到底哪里伤到了?给我看看。” 他缓缓停住脚步,背对着她,低声问道:“颜师姐,你说,人失忆之后,最真实的喜好会变吗?” 颜浣月说道:“我没失过忆……你是想说,你不喜欢我碰你?”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忽然朗声笑了笑,咬牙说道:“你说的,真是没有一句是我想听的。” 颜浣月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到底伤到哪里了?”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眉目之间冷若冰霜,神色疏冷淡漠至极,依旧不肯多说一个字。 颜浣月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 她纤长的指尖染着烛光,轻轻搭在他衣襟上,仰头看着他阴冷深邃的眼眸,轻声说道: “哦,看你这幅模样,你说道是那些旧伤吧?我一时着急,还以为你方才出去又被人伤到了。” 裴暄之浑身瞬间僵硬如木,怔怔地看着她,想从她指尖逃开,但根本未曾移动分毫。 他想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颜浣月的指尖拨开他的衣襟,他衣襟下玉白的肌肤瞬间粉意蔓延,一阵香气拂人微醉。 她轻轻摩挲着他锁骨处的齿痕,“你问的,可是这些?” 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抚弄,似是安慰,更是折磨。 裴暄之控制不住地面色浮粉,眼底春水荡漾,心跳混乱,几近窒息。 他忽地侧过脸去重重地呼吸着,锁骨处却传开一抹温润柔暖的触感。 她踮着脚伏在他怀中,吻着他的伤痕,又启唇轻轻啃咬了一下,低声呢喃道:“就是这样来的……” 裴暄之骤然浑身一紧,闷哼了一声,忽地握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按到在一旁的长桌上。 他的呼吸凌乱不整,双眼死死盯着她,十指发了狠地死攥着她的腰。 颜浣月腰间一阵痛意袭来,那点意乱情迷瞬间清醒,不禁眉心轻蹙,斥道:“放开!” 裴暄之眼尾泛红,迷茫的眼眸中蓄着泪意,正垂眸看着她,怔怔地唤道:“浣月……别这样咬我……我很难受……” 他似乎有些无法自控,手中的力道越来越重。 他哭着时反倒是最凶狠的时候,颜浣月以前还被他骗到过,而今早知他装乖卖痴的路数,因此并未很心软。 他如今不知该如何从欲海解脱,只有这般在她身上使劲,拼命地感受着她的存在,才能稍有缓解的假象。 她被掐得厉害,终是一把将他甩到一旁,哆哆嗦嗦地坐起身来,撩开衣裳一看,两边腰侧尽是一片已经逐渐开始瘀血的指痕。 裴暄之气喘吁吁地跌进一张空椅中,瞥见她腰间雪白的肌肤上印着惨红的指痕,身上燃烧的野火反而炽烈了几分。 他垂眸平复着呼吸,湿漉漉的眼睛里尽是迷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颜浣月合上衣裳,滑下长桌,一边抚着腰上的痛楚,一边往床边走,“你若要问的是那些伤,尽是你渡情潮时,我无意识时做下的,是我的错,我做的我承认,你若要怪,尽管怪我好了。” 说罢踢掉脚上的鞋,整个人跌进床上,将脸埋进床褥中,过了许久,依旧一动不动。 裴暄之立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将自己的衣襟收敛得整整齐齐,走到床边看着趴得直挺挺的人,低声说道:“我有化瘀的药,一两天应该就好了。” 她还是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裴暄之多少有些慌,他想起方才在藏宝囊中找到的那些首饰,随意取出来两只坠着一圈小金月亮金镯,屈膝跪上床,解释道: “我不是不喜欢你碰我,我只是……你看,这个喜欢吗?想来是我之前为你准备的。” 说着拉过她的手,往手腕上一戴,明显大了一些,他有些懵,彻底沉默了下去。 颜浣月似有所觉,收了一下手,轻轻松松从金镯中脱了手。 她略抬起头来,看向床上的金镯,做工精致,成色很新,那一圈小月亮有弯有圆。 颜浣月想来,没听他说过何时买了这种饰品。 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裴师弟,想必你误会了,这恐怕不是给我的,你且留着吧,省得将来想起来说我拿了要给旁人的礼物。” 裴暄之疑惑更甚,低声解释道:“别生气,没有这种可能,应该是弄错了尺寸。” 颜浣月转身躺在他面前,伸了伸双臂,“这身寝衣是你买来的,你看着合适吗?” 裴暄之看着她那身柔黄寝衣仅被一条赤色腰带束着,衣长、衣袖、衣襟,无一处不恰到好处。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而后轻轻拿起那对金镯,找到暗扣解开,跪到她脚边,将金镯扣在她脚腕上。 两只莹白温润的脚腕各戴着一只金镯,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他看着她的脚腕,双手暗暗攥紧。 这绝对是用来戴在她脚腕上的,他为她量身定做的足镯,却从来都没敢拿出来…… 清晨,虞意在虞氏亲随的帮助下换了伤药,这才将前来探望的薛景年和谭归荑请了进来。 薛景年放下了带来的丹药,问道:“昨夜可看清了来人?” 虞意恨恨地咬了咬牙,“没看清。” 说着,看了看两眼通红的谭归荑,又转向薛景年,问道:“是谁救了我?” 谭归荑抬袖擦了擦眼泪,安慰道:“伤不重,休养几日便可。” 虞意见此,不禁问道:“是你带我回来的?你昨夜不是醉得很厉害吗?” 一旁薛景年瞥了一眼谭归荑,说道:“是浣月将你带回来的。” 谭归荑一脸讶异地问道:“啊?颜道友?” 虞意察觉出她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目色一厉,问道:“你想说什么?” 谭归荑摆了摆手,看了一眼薛景年,糊弄道:“没什么,没什么。” 薛景年看她对自己欲言又止,有些疑惑,说道:“既然一途而行,何必遮遮掩掩,道友直言便是。” 谭归荑看起来很是为难,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原本不想说的,我说了可别嫌我猜测旁人,想来颜道友不至于为了昨日的口角特意趁虞道友醉酒出手伤人吧?” 她眼睛微微向左上瞥着,陷入回忆状态,“我记得颜道友出行并不驭使本命横刀,用的是一柄长剑,想来都是身上的兵刃,应该没有荒疏修炼的,她的剑法应该也能看得过去。” “况且……裴掌门的家人,心中不忿出手伤人,想来也是不怕人讨说法的。当然,都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是我想偏了,颜道友虽小女儿心性,也不至于真的会趁人之危。” 薛景年回想起昨日开门后,见颜浣月裙摆沾着血,单手攥着虞意的腰带,拎着泥水里搅腾过不知多少遍的虞意。 而后一声不吭,冷冰冰地把人扔进了房中。 就连他问谭道友的情况,她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想说她不会做这种事,但她在长安是也确实趁机打过他两顿。 可他对于旁人的指摘还是忍不住沉了脸,冷冷地说道:“没有证据,以后还是不要随意猜测人,莫寒人心。” 谭归荑嗤笑了一声,打趣道:“我说了不说,你非让说的,我岂不知你会是何种反应?必然是被掏了心肝的活猫一般。没人想随意指摘旁人,可难道虞十六的伤是凭空来的吗?昨日颜道友还说虞十六是早死之相呢。” 虞意暗恨自己多饮了酒,被人趁虚而入。 但他也不会轻易就将此事按在颜浣月头上。 他一直想当面问她,没想到她正午前就亲自到他房中,将一卷白纸扔到他床上,淡漠地说道: “这就是昨夜意图杀你夺物的人,名唤云若良,也是我与暄之被绊在这里的始作俑者,昨夜我与他交手时,有人在背后袭击过我,若是谁意图将水搅浑,谁就有与他同谋的嫌疑。” 说着,忽然含笑道:“想来,你们家这旁支一门既然想当云京虞氏的家,若连一个人也掘不出来,我劝你们早些歇了心思,省得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说罢,转身离去。 虞意拿过那张纸,摊开看了看。 她想借刀杀人,算计到他头上了,很好。 至于她说的是真是假,等帮她抓到这个人,不就清楚了? 第105章 玉币残魂 宗门问世的几位同门来到此地, 大都是因为听闻裴暄之陈病多日,以及裴寒舟到此的缘故。 虽则昨日大都已经听说过或者见过裴暄之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但既是在宗门之外特地从各方赶来的, 便不能像门内一般简单了之。 从虞意房中出来后,天色还早, 颜浣月先去要了几份饭菜请小二送到各个同门房中。 又带着裴暄之一一登门告知裴暄之而今的状况,感激诸同门远道而来。 第一位拜访的韩霜缨招待他们进屋喝茶时,面色沉静地说道:“天还未亮时, 显卿师兄就已来过了, 说是裴师弟已然康复,掌门真人付了房钱, 令诸弟子早行各自问世之事,不必过多逗留。” 说着又看向裴暄之, 说道:“我原听说失忆的人,移情他人,遗妻换婿都算是寻常,裴师弟呢?” 裴暄之原本静静地立在颜浣月身后, 闻言微微一笑, 客客气气地回道:“许是本性难改, 好恶难更, 我如今倒还好。” 不知他是不愿将夫妻私事拿到人前极力表白, 还是只是在论说自己的病症,他说得十分笼统,却能简简单单将疑问全部堵回去。 可他的本性是什么, 好恶是什么,什么才是他认为的“好”,除了他自己之外, 还有谁真的知道呢? 韩霜缨印象中,掌门曾去长安接他时,尚在咸阳家中的清虚峰苏姮华曾赶到长安,亦曾与他下过几局棋。 “棋路很能看一个人最深处的性情,我胜了一局,他胜了一局。” “第三局时,他摸清了我的路数,已经可以用我的棋路来杀我的棋了,他完全不复前两局的路数,一切布局、预判,我都像是真的在与自己博弈,恐怕连前两局,都不是他真正的路数。” “他很虚弱,心思缜密却不露声色,听说掌门真人当年于朝天壁修习剑法时,观前人之影,一遍即可剑通山海,很显然,那位师弟继承了这一点,不过……” 彼时苏姮华止住了到嘴边的话,只是说道:“他那么羸弱,又总是很少言语,我见他长安养家中的人似乎都有些怕他,不知是因为得知了他的妖身,还是畏敬掌门真人,亦或是,别的什么。” “不过我是苏家人,裴家人的事,我是绝不可过多置喙的。” 苏姮华智多近妖,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悠然模样,却极为聪敏。 韩霜缨虽不及她敏锐,但每次遇见裴暄之,都能明显地感觉到苏姮华当时欲言又止时的想法。 他不算是个绝对的善类,可他也未曾犯下什么大错。 天下万物负阴抱阳,是非轮转,善恶交织,没有谁是绝对的善,绝对的正确,正因如此,才需要修炼,否则,便早该是圣人满地走了。 韩霜缨一边往茶壶中添水,一边说道:“如此,好好休养,望师弟尽早拭尽前尘。” 裴暄之含笑点了点头。 颜浣月说道:“韩师姐不必忙了,既然极为师兄师姐要走了,我们尽早去拜望辞别才是。” 说着就拉着裴暄之除了门,刚出门,又回身问道:“韩师姐还领了其他的问世任务吗?” “没有。” 颜浣月心中一喜,笑道:“那我们正好一起回去,我积攒了一些问题,正好请教师姐。” 韩霜缨说道:“嗯,那就照例尽快先写出一份问世录吧。” 韩师姐一句话,颜浣月忙了两日。 同门离开的当日,裴寒舟便带着苏显卿、韩霜缨,还有颜浣月与裴暄之踏上归途。 颜浣月白日御剑构思,晚上在客栈中还要挑灯写问世录。 从去明德宗开始,一直写到小世界,只写遇险时具体的事,分析自己吃亏、不足、亦或是幸运取胜的地方。 裴暄之说自己睡不着,也跟着她一起熬,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帮她磨墨,看着她一笔一划写出以往的经历。 “……出明德宗,暄之风寒未愈,携其乘车落于同门之后,遇二人踏乾坤步法,言语相戏,以一字诀缚之,逼问来路,乃一杀人炼丹之野店,至小镇,与封长老相商,我与暄之先探其究竟……” “……借往日根底,横刀刺于壁,正欲攀而上,为暄之扯落,以魅妖魂雾行于裂渊之下,几近地脉……” “……鬼蛾铺天盖地,失暄之踪迹……” 裴暄之连着在她身边磨了两日的墨,已大概了解了许多往事,加上陆慎初的问世录,他在短短三日时间里已经约摸掌握了自己以往的经历。 将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结合起来推测,他在失去的记忆中,他应该拿到了许多东西,成婚的心契、鬼市的千岁子,也或许,还有其他什么。 颜师姐提起过,他们一起回过长安,离开之后,陆家养父母就死了。 他根本都不用多想,必然是他自己动的手…… 第三日路过明德宗附近,落地时恰巧遇上明德宗几个弟子,于是第二日,便有几个长老前来拜访,询问温掌门踪迹。 颜浣月这才知晓,原本裴寒舟此前下山,便是发现了有魔族抛出了鬼市重开的迷雾,意图引得各宗门世家将目光转向鬼市,借机强冲东海之渊。 几大宗门与巡天司便一边派弟子前往鬼市。 各宗门诸位长老与掌门亲自携少数弟子往东海之渊,略松结界,布阵等待,那些冲过海渊的魔族,尽数绞杀得灰飞烟灭。 又借着魔族打开另一边结界的机会,冲进去将罗列在海渊内外的魔军杀得干干净净。 逼得魔族不得不将结界彻底移出东海,立于沿岸数十里之地以外。 裴寒舟渡进魔界时便得知裴暄之从明德宗离开的事,虽然担心,但当时战况正紧,他也顾不得许多。 等在东海西岸布好新的结界后,却得知裴暄之现身西陵。 回来半路上,听闻他又病重不醒,等找到他,才从颜浣月口中的知他从明德宗出来后便孤身去了鬼市…… 裴寒舟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虽说身体不怎么好,但是也一点都不省心啊。 今后天长日久,恐怕他将来哪日得个心疾,都得算是这位活祖宗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 裴寒舟与明德宗几位长老进屋谈话,颜浣月等人便先回去等待。 路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巴掌大小的小花猫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颜浣月二人回了房。 虽有披风和避风法诀,但裴暄之吹了两日的风,咳嗽得有些厉害,吃了药便搬了椅子去客栈后院看书晒太阳。 颜浣月早在后院用草叶逗着小花猫玩儿,他一进来,小花猫便“喵喵”地往他身上蹦。 裴暄之提着椅子一脸淡定地退了两步,小花猫一下扑了个空,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便转头去跟颜浣月玩。 他穿着一身绣金雪衣坐在一把交椅上,单手支颐闲闲地看着颜浣月,不时咳嗽一两声,吓得小花猫玩闹之间还不住地瞥向他。 小花猫又一次被他的低咳吓得蹦到颜浣月裙边去时,颜浣月不禁说道:“你吭哧吭哧的它害怕,你去屋里歇着吧。” 裴暄之幽幽道:“它习惯了就好了,我也需要晒晒太阳,有的猫很会装的,没你想得那么单纯。” 颜浣月抱着猫放到他脚边,折了一枝草叶给他,说道:“那你跟它玩一会儿,熟悉一些它就不怕你了。” 裴暄之看着她明亮的双眼,又低头看了一眼乖乖蹲在他云履边眨巴着水雾眼睛的小花猫,心中莫名不喜,只低声说道:“姐姐跟它玩吧。” 颜浣月一怔,问道:“为何这么叫我?” 裴暄之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苏师兄说起过,你不喜欢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没有,我以为你记起什么事了。” 说着提裙半蹲在一旁,摸了摸小花猫毛茸茸的脑袋,说道:“怎么了?不喜欢吗?你之前不是也有一只猫吗?对了,你怎么一点儿没问过它的踪迹?” 裴暄之眸光暗自流转,淡淡地说道:“姐姐说它啊,它性子很怪的,又不服我,经常自己就消失不见了,我已然习惯了。” 颜浣月笑道:“可它在我那里很乖,我给它洗澡梳毛它都很享受,咕咕咕的呼噜,像只鸽子一样,我原想把它留在身边来了,不过它还是跑了。” 裴暄之心口像是被狠狠抚了一下,一副雪霁天青、含风带笑的模样。 颜浣月一边逗猫,一边说道:“听韩师姐说掌门真人杀了此次趁乱袭击的魔族将领,那魔族将领似乎是魔宫中的勋贵,掌门真人从他身上取到了其随身携带的几册魔族宝卷,闻听此卷名为《真仙宝卷》,在魔族内贵为至宝,少有人能阅览、修习。” 裴暄之眼神动了动,而后懒洋洋地沐浴在阳光中,翻开一页书,不紧不慢地说道:“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颜浣月拿了些吃的喂猫,可是这猫显然很挑,对她给的食物并不热情,她边等着猫吃东西,边说道:“你知晓他如何处置这些魔族宝册的吗?” 裴暄之从书页上移开目光,问道:“如何?” 颜浣月笑了笑,“与几位掌门、长老一同矫正其中不适宜人族修炼的术法后,刊印数万册于各洲各地分发,听说温掌门正在东海之畔主持刊印分发之事,若非你不听他安排,私自离开明德宗,掌门也不会这么着急赶回来。” 裴暄之面上平静如常,心中早已波澜卷荡。 《真仙宝卷》…… 魔族正是手握三大宝卷,又是天人弃民,有神仙血脉,才称自己为“神之倒影”。 先生曾立志要拿到《真仙》《乾坤》《寰宇》三大宝卷,誓要认真修炼后杀尽魔族。 没想到父亲竟取回了《真仙宝卷》,不仅不立即私藏修炼,还在完善修订之后,像发大白菜一样如此大肆刊印分发。 这叫魔族的人怎么想? 一份宝卷,交给一个人,只能修炼出一种模样,一种境界来,可要是全天人皆取修习,那便有无数模样,无数重境界,无数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他早该在天衍宗藏书阁的璇玑榜中了解到天衍宗对待书册的态度。 璇玑榜每年从弟子们翻阅书籍后所写的文章中远出最有价值刊订为册录,供所有弟子参考、探讨,以求有更新颖、更适宜逐渐的观念出现。 裴暄之看着她,说道:“到时候我们也领一卷吧。” “好。” 二人正说着话,小花猫突然“蹭”地一下爬到树上,又跳上房梁,记下就不见了身影。 裴寒舟从院门出走出来,说道:“等用过正午饭,继续赶路。” 云官儿大名佑之,是一只玄燕,因为年轻,是以精力过于旺盛,天生是个好战的主儿。 此时正吧唧着一对鸟爪,威风凛凛地在窗沿上巡视来巡视去。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它都要过度反应一阵,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对着空气示威,总是不知疲倦。 却不知自己已被悄然钻进房中的猫盯上。 小花猫趁其不备,从门边一跃而上,一口咬住云官儿的脑袋。 忽有人捏住猫的嘴救出云官儿,云官儿惊魂未定,直接冲到门外去,脑袋湿漉漉的,扑棱得羽毛乱飞。 裴寒舟沉着脸关上门,丢下一个结界,又将猫放进一个铁笼中,毫无情绪地说道:“她死生不定,你倒还有心思出去玩耍。” 小花猫在铁笼中挠来挠去,找不到能钻出去的地方,急得嗷呜乱叫。 叫着叫着,许是实在恼得不行,忽地幻作一只强壮的雌狮,瞬间撑破铁笼,气势汹汹地冲着他怒吼了一声,一口将他吞如腹中。 转眼之间,裴寒舟独自立在房中,指间轻轻捏着一缕若无似无的赤色妖雾,慢条斯理地收入袖中…… 问世录一成,裴暄之便被安排去跟着裴寒舟,颜浣月与韩霜缨并行,御剑于空,行山过水,拂云破雾,探讨修炼之法。 等回到天衍宗,颜浣月安顿了裴暄之,未多停留,便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天碑之中。 待出来时,已是血衣乱发、筋疲力竭。 可喜可贺的是名次升了十名。 “再入轮回”四个字藏在内门弟子的行列中,虽仍旧不是那么明显,但她已经十分满意了。 而今已经有了拜入内门的试炼资格,只待初秋内门试炼时,便可参试拜师。 裴暄之独自留在房中休息,他自从一进门就看到北墙下的横桌前放着一个十分眼熟的小箱子。 等她走后,他到桌边打开桌上的小箱子,见小箱子里装了几个匣子。 他随手拿起一个打开,装着一摞银票,入眼的第一张就是一张新安肆的银票,一百两银。 这是以前玄降除妖后,事主家给的,共一百六十两,按照商定好的分法,由陆慎初到供奉地供上一百两给他。 他翻了一下那匣银票,确实都是他的,连他取银票时留下的小小的折痕都一样。 放下银票又拿起另一个匣子,打开见装的是几块玉佩。 都是他自己曾经戴过的,还有几沓方形白玉,是从他曾经的旧腰带上拆下的。 他连玉带都拆来送她了? 打开另一个匣子,是一整匣灵石,用两个格挡分出上中下三品。 再打开一个匣子,是满满一匣散碎金银,也是用格挡分开。 这几乎是他记忆中自己赚来的大部分钱财,竟就如此大大方方地摆在她房中。 箱子底部,有一份单子,是他自己的字迹,罗列了箱子里的所有东西,又附了一句“以上俗物聊做家用,请姐姐随意处置。” 俗物…… 他累死累活几年赚的,真觉得俗的话也不会费心费神地去赚。 神魂玄降哪是简单的事,甚至这里面有几样事他还动用了哭灵刃,哭灵刃损伤寿数,那是真的拿命赚的钱和灵石。 他对着单子大致一眼看过去,发现她什么都没用,心里又有些莫名的空寂。 他将箱子收整好放归原位,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书,因着方才的一匣玉佩,想到自己藏宝囊中还有七枚玉币。 便拿了一枚玉币出来,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玉币中的灵气似乎拥有意识,正在努力地与他沟通。 他不慌不忙地坐直了身子,将玉币合于掌中,探出一抹神识,果真钻进了玉币之中。 玉币中盘旋着一缕黑气,久久不绝。 裴暄之的神识在其中待了许久,正要出去时,那黑气中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 “汝可知当世修行之捷径?” 裴暄之漠然。 那黑气绕着他的神识继续说道:“你千方百计找到我,不就是想要得知如何最快修成强者吗?” 裴暄之所做的,不过是在被引入小世界后捡到它,在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藏宝囊中有七枚玉币,今日想起来随意拿出了其中一枚而已。 但是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嗯,晚辈是颇废了一番功夫。” “世人寻我不知凡己,呵……只要你将我放出去,我就将最上乘的修炼之法传授于你。” 裴暄之问道:“是什么修炼之法?” 那黑雾绕着他盘旋了一圈,裴暄之眼前忽地闪现他踏上层云,乘龙驭凤遨游玉霄,一剑鬼神皆惊的情景。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可以达到的未来,只要你放了我,我便教授于你。”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我如何知晓你说的是真是假?” 黑雾盘绕着他,循循善诱,“那你可以试一试最不重要,却也算是最重要的一环。” “什么?” “杀妻证道。我知道你有一位夫人。真正的强者,舍爱脱凡,一剑斩凡尘,杀了你最爱的人,锻造心性,方能无坚不摧,必可于修炼之法上日进千里。” 裴暄之问道:“这般便好了吗?既然要杀的是心中所爱,为何杀妻时不顺道杀父杀母?若父母已死,剖坟鞭尸、挫骨扬灰,照你的说法难道不算锻造心性吗?” 那黑烟顿了顿,“你这么说倒也可以……不过……” “不过是妻子不算真正的血亲,表演爱时却可为世人观赏认可,既是杀心中最爱便可证道,那请问,证道,又是为了谁?” 黑烟道:“自是为了你成为天上地下,绝世至尊!” 裴暄之为它的逻辑颇为无言以对,甚至无奈到笑了出来, “那说明能杀妻证道者最爱的还是自己,不过是自私自利者用那无辜之人的血来遮掩自己的鄙陋丑态,人杀了,还要宣称因爱而杀。照你的逻辑,你应该劝我杀了我自己啊,老前辈。” “胡说!胡说!断情绝爱者,心智坚如磐石,杀妻证道者,可通天彻地!你可知,有几人已修习我法,得证真道……” 裴暄之的神识在玉币中飘转了一圈,他幼时随先生历世时也曾见过杀妻之人。 不外是一些无能鼠辈,大都是赌博成性、嗜酒成瘾,或本就生而暴戾凶恶之徒,在外不如猪狗,在家欺妻打子、称王称霸、作威作福。 何时这等牢狱里的鼠辈竟成了这黑烟口中可通天彻地之辈了? 这通天彻地之辈的准绳,未免太过低等了吧? 竟还有人信? 不知是这黑烟吹嘘自己,还是真的有人举起屠刀,照映自己低劣的丑态。 裴暄之的神识漂浮在半空中,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尊重你提出看法的权力,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你说的很中肯。我可以放你出去,不过,我该如何放你出去?” 人性贪婪自私,用他人性命换自己登高的事,屡见不鲜,若能再覆上一重绮丽的幻影作为道德的盾牌,便很能为人接受。 黑烟少有教化不了的人,他对裴暄之与之前那些人类似的回应十分满意。 总有人装得道貌岸然,嘴上这舍不得,那舍不得,这种人惺惺作态,为前途利益杀妻时往往比旁人更狠。 偏偏它吃这些被术法供上的女人魂魄时,真有蠢女人觉得自己被杀,是因为被爱,太爱了,所以才杀她,哈哈哈哈哈…… 有这种想法,说明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指望另一个人去爱吗,哈哈哈…… “我被人封在玉币之中已有百年之久,你只需以血开此封印,待我出去之后,必助你择日飞升。” “好,稍候我便放您出来,还望您助我……择日飞升。” 神识退了出去,裴暄之睁开双眼,正是日暮时分。 他给门窗贴了几张符篆,布开一个结界,取出藏宝囊中的银翘袖里刀,甚是吝啬地割破了指尖。 一滴血珠缓缓渗出来,一会儿的功夫,小小的伤口都快结痂了。 他用刀尖将血珠抹在玉币上,转瞬之间,一缕黑烟从玉币中呼啸而出,卷得房中书飞衣乱。 裴暄之有些头疼,房间弄得这么乱,收拾起来要花费许多时间,可若不收拾,等颜师姐回来了必定要生气。 黑烟注意不到裴暄之越来越阴沉的脸,犹还在房中肆意卷荡、发疯发癫、大呼小叫,吵得他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疼。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出来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困住我,我……啊……什么东西……” 裴暄之单手掐诀,左腕上的黑玉镯暗光流动,将扭曲欲逃的黑烟活活吞噬了进去。 风烟俱净,裴暄之慢条斯理地捋平绣金衣袖,低声说道:“自然是做渡魂镯的养料,我才好渡化善者亡魂,令汝之邪魂,助我……早日飞升。” 他百无聊赖地将玉币收起来,看着满屋乱糟糟的模样。 这样的玉币,还有六枚,不知里面都装着什么。 裴暄之总觉得,按自己的路数,自己的记忆或许就藏在其中一枚中。 但现在,重要的不是探查那些玉币,而是起来收拾屋子。 第106章 抑止符 裴暄之坐在桌前, 勾画着阵法图。 烛光莹莹间,满雾金雾规规矩矩地把一样一样被黑烟搅乱的东西收拾打扫得整整齐齐。 等到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金雾皆爬进他后背之中。 裴暄之放下笔, 烧了一张黄符令烛火更亮了一些,照出干净整洁的房间。 已经天色擦黑了, 她还没有回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和他自己的影子,他想把那些玉币拿出来挨个探其究竟,又担心再弄乱了房间。 他用一张符烧了些水, 沐浴之后又烧了些水, 等她回来取用。 而后回房继续对着书不断更改着自己的阵法图。 云腕上的黑镯逐渐冒出点点黑尘,挣扎着哭嚎骷髅的模样。 忽地乱影扇动, 他背后钻出半条金色大蛇,一口将黑尘吞掉咽下。 而后嘶嘶地吐着粉色的蛇信, 俯身低头凑到桌上,眨着一对狡诈的血粉色蛇目看着他认真推演出来的东西。 烛火微明,夜里身形单薄的雪衣少年独自专心致志地伏案行书,原本是极为沉静安宁的场景。 可他背后却长出了半条粉瞳金身的大蛇, 毫不掩饰尖利的獠牙与冰冷的蛇信, 嘶嘶嘶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裴暄之一边推演一边说道:“你不必威胁我, 天衍宗内何来邪物?她不会有事的。” 金蛇嘶嘶地似有不满, 露出利齿冲他哈了一口气。 裴暄之换了一张纸, 继续落笔,波澜不惊地说道:“你去找她?你很烦,你可知晓?她有她的事, 你总想缠着她做什么?这世上不只有你们两个,宗门内这么多同门,世上这么多人, 你总不能只让她看你,她也不会甘愿只跟你待在一起,你的想法为何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金蛇似乎受不了真相的刺激,彻底从他背后游出来,甩着尾巴阴沉沉地在房中游来游去,拿出一切不满的言论攻击他。 不知说到了哪里,裴暄之突然顿住笔,神色阴冷地看着墨色在纸上晕染出的墨点,低声说道:“你懂什么?欲壑难平的东西,亲近一次还是永生陪伴,你可分得清轻重?” 金蛇顺着幽暗的桌底攀爬而上,伸长蛇身立在他对面,吐着粉色的蛇信冷冷地看着他。 烛火拉扯出裴暄之的影子,他的半边脸照在明处,浮动的光影勾勒出他脸上虚虚实实的明暗交汇, “那些玉币如今也不能动,需要一个隐秘之地再做探查,我不可能放任你,你由我而生,若不随我心意,我自然可以削弱你。” 金蛇血粉色的眼睛像粉晶宝石一般映着微微跃动的烛火,与他一般明暗交加。 夜来风声里传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它突然像是凭空被什么钳制住了一般,有些僵硬,不复方才可自由舒展。 在他清冷的神色中,只能极为不甘地游向他,钻进了他的眉心之中。 裴暄之放下笔,起身四下环顾了一圈,确认房中各处确已收拾整洁,便走到房门前将门打开。 门刚一开,顷刻间一股血腥气混合着尘土闷重的气息涨了进来。 门外之人雪白的脸颊上沾着血迹,眉间韧气横浮,目色凌厉未褪,衣衫撕裂了几处。 她立在夜风中,像一柄笔直挺拔的横刀。 裴暄之一把将她扯进来,绕着她转了一圈。 在左肩的衣衫破裂处看到了几道由内而外渗出来的血迹,他蹙眉说道:“你伤到了。” 颜浣月说道:“嗯,是受了点儿伤,今日我多次进入天碑,若是毫发无伤时就回来,哪知我如今的极限能到哪一步?” 说着从藏宝囊中拿出一个食盒递给他,含笑说道:“忘了同你说膳堂在哪里了,我猜你肯定不会自己去找东西吃,方才回来帮你带的。” 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书和笔墨,说道:“吃完就休息吧,我去沐浴。” 裴暄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说道:“可你身上的伤……” 颜浣月笑道:“皮外伤而已,不是大事,等我先去沐浴换了衣裳再说。” 裴暄之说道:“有干净的热水,已经温了许久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说道:“好,多谢。” 说罢便去沐浴,其实她在天碑中厮杀了许久,如今浑身力竭,极度需要精神放松,什么也不想多干,连掐起一个清洁法诀的精神都没有了。 从天碑出来后,也没精神耗费灵力御剑,索性就像一个游魂一样一路游荡了回来。 这会儿一进西侧室便解了身上有些破烂不整的衣裳,给浴桶里倒了些促进伤口愈合的灵药,直接钻进了热水之中,只觉得浑身筋骨都彻底酸软了下来。 灵海之中灵气不断累积,冲刷着灵脉,她像是成了一滴水,在一片烈火中徜徉。 忽有一片清新的藤叶从土中长出,裹住火与水,缠绕在森寒的横刀之上。 她渐渐沉入浴桶之中,将自己淹没在水中,她身边的水忽而沸腾冒泡,忽而泛起寒烟。 配合的运灵调息,她伤口处的血色浅了又深,深了又浅,不一会儿了,几处狰狞的伤处就愈合的几分。 她再泡了一会儿,稍微恢复了些精神,彻底清洗后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出去,一边挽着长发,一边侧身抵开了门,见裴暄之坐在桌边慢腾腾地喝着一碗粥。 到跟前一看,又是给那些菜吃了个皮外伤。 她将长钗固定好,一路路过他往床边走去,笑叹道:“总是这点儿胃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裴暄之搅着碗里的粥,暗暗呼吸着她留下的一阵沁人的馨香,就着这份香甜又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满满三勺粥。 他的胃口从来都不小,可他的神魂方才才吞下了一个完整的魂体,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需要进食。 可他还是感到了某种饥饿,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该如何满足的饥饿。 颜浣月盘膝坐在床上,摆出几瓶灵药来,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说道:“能帮我上药吗?” 裴暄之应了一声“好。”,又起身去净了手才回到床边坐着,低头打开几个药瓶嗅了嗅,大约摸清是些什么药。 颜浣月纤长的手指在瓶身上挨个点了点,低声说道:“先用这个青瓶的,洗两遍伤,再用这个白瓶的,最后用这个蓝瓶的,记住了?” 裴暄之颔首道:“嗯。” 颜浣月将长发拨至身前,抬手解了衣带,把衣裳褪至臂弯处,露出背后的伤患之处,倾身趴在软枕上。 见他许久没有动静,颜浣月便轻声催促道:“暄之,快些,我很困,今晚还要早些休息。”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清清凉凉的药液倾倒在伤口处,传开一阵隐隐的刺痛。 他拿着纱布擦拭着的伤处,时轻时重,其实还是有些痛。 他一边垂眸认认真真地处理伤口,一边淡淡地问道:“姐姐去了哪里试炼?是天碑吗?” 颜浣月回道:“嗯,想来你以前回来时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天衍宗。” 裴暄之收下带血的纱布,又换了一块干净的,波澜不惊地说道: “我身体不好,平日看书的时间比较多,名门大宗,各大世家,乃至巡天司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不过都是书上所记,有些或许不太切实。” 他的眼睛像月下的溪水,澄澈、明亮、干净,她肩后纵横的伤也在他眼底划出了一条条狰狞的伤痕。 “你的伤并不轻,以若还如此拼命,恐怕要耗损不少元气,长此以往,没什么好处。” 颜浣月将脸闷在软枕里,闷声闷气地说道:“我知道过度损耗反而事倍功半,但此番不过是因为我太久未入天碑,我需竭力试一试根本,并不常如此。” 裴暄之将白色瓷瓶中的药倒在她伤口上,她低低“嘶”了一声。 裴暄之问道:“很疼吗?” 颜浣月咬了咬牙,说道:“疼也不过是这一阵罢了,继续倒。” 裴暄之默然,仔仔细细地给伤口将所有药上好后,她已然趴在床上睡着了。 他将她的手拿过来,将两个掌心里已经淡了的旧伤再处理了一番,将被子盖到她伤口之下的位置,坐在床边静默了许久。 夜风吹得满山木叶呼呼作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往她随意铺洒在床褥上的黑发。 可最终,他伸出的手还是将捡起了药瓶,皆收整在床头外的小几上。 他又缓缓收回目光,起身去收拾好桌上的饭菜,而后径自坐在桌前继续推演阵法图。 颜浣月一觉睡到了拂晓时分,一夜趴着睡弄得有些脖僵手麻、腰腿不适,还未睁开眼就被一阵麻劲弄得有些心跳加速,不免闷哼了一声。 她运起灵气冲了一会儿才得以起身,刚一转过头就见裴暄之正从桌边起身往这边走,一副睡眼惺忪,刚刚睡醒的朦胧模样。 这一路上感觉他是决心不睡床,又不肯自己到别处睡,总跟她窝在一个屋子里,又好似处处提防她会将他拢到床上睡一般,离得远远的。 他刚醒来,嗓子有些哑,先看了一眼她背上的伤,又去床头正对着的小几上去取药,说道: “恢复得不错,好了许多,用了那些药应该不会留疤,我再给你换些药。” 颜浣月复又趴到床上,随口嘱咐道:“还需洗一下伤口才是。” “好。” 或许是伤口已经逐渐愈合了,这次并不怎么痛,颜浣月趴在软枕上,又渐渐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之时,她觉得精神恢复得很好,起身动了动手脚,肩后伤口牵动的感觉已不太明显。 裴暄之已经把饭菜拿了回来,正好在摆筷子。 她到西侧室一边洗漱,一边隔着纱帘问道:“去过长清殿了吗?” 裴暄之轻描淡写地回道:“去过了,他让我明日起闭关。” 颜浣月早猜到会有这事,他每次下山回来之后掌门都会令他闭关调养,更不必说这次下山生了好几场病,更是要再好好修养的。 颜浣月落座时,裴暄之将筷子递给她,闲聊一般问道:“你想让我闭关吗?” “这对你是好的,我自然同意。” 裴暄之原本听闻闭关时心中也微微一动,如此,他便有了可随时探寻剩下的那六枚玉币的机会,也随时玄降几次。 可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 颜浣月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看着他清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说道: “可是,你已历情潮的事要不要同掌门说?也好多做考量,大家都以为你身体不好,还是……” 裴暄之忽地看向她,有些想把这种话塞回她嘴里的冲动。 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捏着筷子较了许久的劲,手背上青筋突兀,好一会儿,才又低头吃起她夹到他碗中的菜,不疾不徐地说道:“这种事,就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解决。” 颜浣月想起有一次在西陵的漏屋中,抱着她在她背后做的事,虽有些羞耻,却还是问道:“你那样做可以吗?” 看着她强压着羞耻,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裴暄之忍不住问道:“我做了什么?姐姐为何这幅神情?” “你……” 颜浣月忽然脸上一热,立即往他碗里又携了几筷子菜,也不看他的脸,只管低声说道: “虽有些难以启齿,但我希望你明白,但你自己一个人做那种事肯定不算双修,是不能渡过情潮的,到时闭关时恐怕你更难受,谁若闻声进去找你,场面肯定也不好看。” 裴暄之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他自己一个人做那种事…… 看着她少见的遮遮掩掩的神态,他朦朦胧胧间似乎略有所悟,总之绝不是什么在她面前做过的什么光鲜亮丽的事。 这个揣测让他瞬间极其想要暴毙在这里,最好让她看着他死时的惨状,以忘记那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事。 他并没有以前一步一步相处的记忆,如今对她的喜欢还是朦胧干净的。 像是沾染阳光的茉莉花,青涩中藏着些许难以宣之于口的微甜,会担心自己的各个方面在她眼中是否算得上还可以。 可她和过去的他有过很多经历,但那也是过去的他,不是现如今的他。 他不能不感到掏空肺腑一般的虚无与羞耻,他开始有些恨以前的自己擅自藏起了记忆,让他这样像是被扒干净了一般待在她身边。 他做决定时肯定料想到了,但他毫不在乎自己的感受,也或许他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值得多加思考的事,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便好。 裴暄之强忍着离开这里的冲动,清清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姐姐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抑止符,单用符纸用处有限,若是画在身上应该能抑制许多。” 正低头夹菜的颜浣月忽然顿了顿,她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这种东西?最初那夜他身上什么符篆的痕迹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有试过所谓的抑止符。 她仰头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着此前那个一副无力痛苦模样的人。 她以前就是没有摸清他的路数,那时他只要看起来可怜一些,她就是会甘心选择帮他。 颜浣月蓦地微微一笑,将添满饭菜的碗推到裴暄之手边。 一手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肩,一手舀了一勺饭递到他唇边,微笑着轻声细语道: “暄之,这碗饭,你半个时辰内若吃不完,我会帮你灌下去。” 裴暄之垂眸看着到嘴的饭,忽然意识到他为了去闭关查看玉币里是否有他的记忆,而忽视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既然他有抑止符,那他以前为何还需要她帮着渡情潮?他总觉得是夫妻,那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看她此时的反应,他也不必再深想了,答案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启唇将那勺饭含入口中,拿过桌上的竹筷,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 颜浣月从没见过他那么喜欢饭菜的样子,看他吃得难受,她又压下他的碗,递了一小碗汤给他,说道:“算了,吃不下别吃了,喝点汤吧。”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喝了一口汤,低声问道:“是我强迫你的吗?” “不是。” 颜浣月摇了摇头,“你当时在明德宗后山布了一个阵法,是我去找的你,或许当时那个阵法真的有用,是我去打扰了你,可是,在那之后,你根本没有提过抑止符的事。” 裴暄之暗暗舒了一口气,却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我们不是成过婚了吗?难道……你其实本不愿意,也不喜欢我?” 颜浣月看着他清冷的目光,含笑说道:“没有没有,吃饭吧,一会儿我还要去天碑,你收拾东西,明天我要去知经堂听讲,顺便送你去长清殿。” 裴暄之敏锐地察觉到了敷衍,他放下碗,微笑着说道:“以前你说没说过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请你亲口告诉我。” 颜浣月看着他的模样,他总是这样想要确定些什么,她无奈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你怎么总不相信,我当然喜欢你。” “那以前呢?” 颜浣月问道:“什么以前?” 裴暄之轻声问道:“以前的我呢?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呢?与我成婚的时候呢?” 颜浣月没有想到他会问到那么远的事,“我……可那时候我们才刚认识……” 裴暄之幽幽说道:“可我现在就是以前的我,你喜欢的不是我,你要我,还是要他?”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个是不是?我管你现在是什么时候的你,你现在就是裴暄之,就是我的夫君。” 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以后要是再说这种话,你就最好闭关别出来了,我不必选现在的你,或是以前的你,我重新选一个人不就好了?也好解了你心里的困境。” 眼看着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颜浣月继续说道:“你也不必过多感谢我帮你解困,到时解心契的时候,你痛快一些就是回报我了。” 裴暄之听得阴云密布,微微发抖,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怒道:“够了!” 颜浣月冷笑一声,“这日子你若还要过,就少跟我拍桌子摔碗的,把筷子捡起来吃饭。” 裴暄之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旁,浑身散着冷气,拿起筷子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垂下眼眸神色淡淡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颜浣月看着他虽面色阴冷,两只眼眶却霎那间一片通红,倔强的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淌下,划过单薄的下颌,默默地滴在他的衣摆上。 颜浣月见他又哭了,心里一时也软了下来,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他的眼泪,轻声哄道: “好了,你别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好了,我不能把你割裂开来,你自己也不必割裂自己,你看,还是一样爱哭嘛,只是一年多的记忆,以后我慢慢帮你记起来好不好?” 裴暄之薄唇紧抿,泪珠滚滚而下,却依着她帮他拭泪的手凑过去靠在她肩上。 他缓缓闭上眼,暗暗嗅着她的气息,神色沉静非常,声音沙哑道:“我的夫人,那今天夜里,就请你帮我将抑止符画在身上,好不好?” 第107章 折磨 颜浣月对于裴暄之的提议并未过多考虑, 帮他画符的事与昨夜让他帮忙上药的事,在她看来并没有过多差别。 况且,这于她而言也是松开了某种束缚, 以后若要出远门,也不必因为这件事要过多挂心。 但有一点她觉得有些不甚明白, 因而问道:“帮你画符也并非不可,但是为什么非要是今晚呢?这会儿不行吗?” 裴暄之略微坐直了身子,含笑解释道:“还需调配特质的朱砂, 应该要花费一些时间。” 颜浣月点点头, 问道:“那需要我帮你找所需的材料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你已经给过了。” 颜浣月刚刚拿起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疑惑道:“我给过的什么?” 裴暄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窗边的横桌旁将窗户打开, 让携着满山枝叶清新气的夏风透进来。 又着手将藏宝囊中的各类材料摆在桌上,一边闲闲地检查着朱砂与其余材料,一边低声说道:“原本头发就可以,但昨夜里受伤后, 我留了你的血。” 颜浣月刚吃进嘴里一口饭, 一下就被噎住了, 她讶异地看着他, 问道:“你这符是什么正派东西吗?怎么还有这种材料?” 裴暄之原本低眉敛目检查着手中的东西, 闻言却忍不住看向她,问道:“以血拭刀增强损害,这种术法算是正派的东西吗?” 颜浣月有些哑然, 以血拭刃加强兵器杀伤之力的这种事很是寻常,但这种东西用在人身上…… 裴暄之拿着一支刚刚放进笔洗里浸润的旧紫毫,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她面前, 倾身俯就,平视着她明净璀璨的双眼。 他抬手用湿润干净的紫毫在她眉心出那枚针尖大小的红点上轻轻点了一下,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轻声说道: “那这一点为你们外门弟子加持保护的护灵诀,不就是宗门长老们一同滴指尖血入朱砂中所制的吗?” 颜浣月眉心冰冰凉凉的,侧首避开他手中的紫毫,“但我的修为还不足以用护灵决……” 裴暄之一手搭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并未直视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耳畔忽忽悠悠的玉坠上,一本正经解释道: “姐姐,你的气息在我身上,我的魂雾便可平息,我就是你的剑,要封印我,自然要你亲自动手才可以,普通的抑止符,怎么比得上你?” 他的语调十分克制,但颜浣月还是有些怀疑他是在说些意有所指的话。 可他说完后就之后,就直起身子,立在穿门而过的暖风中。 一手捻着一杆紫毫,一手垂在身侧,任风拂衣袍,单薄挺拔的身姿和清冷疏淡的气质,看不出半分旖旎缱绻。 颜浣月说道:“那你尽快调配吧,短缺什么材料,我可以帮你去找。” 裴暄之说道:“好。” 说罢到桌边去继续调配朱砂。 颜浣月用完饭就顶着大太阳又去了天碑。 正是宗门内用午膳的时候,为了避免遇上太多人还需要停下来打招呼的事,她特意挑选了一条比较僻静一点的路。 这条路本就在山林之间,两旁茂密繁盛的树冠接连如云,只从树叶疏疏落落的缝隙间洒下一点点金色的碎光。 她仰头看了一眼泛着波澜的细碎阳光,偶然瞥见一只小金狸正趴在头顶的树冠上,眨巴着琉璃一般干净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她朝它招了招手,笑道:“你怎么还是没有长大?还记得我吗?” 小金狸甩了甩尾巴,喵了几声,纵身一跃而下。 颜浣月忙伸手接住它,它一到她怀中就呼呼噜噜地一个劲儿蹭着她的脸颊。 颜浣月狠狠抚了它几下,笑道:“没良心的家伙,之前让你待在我院子里,你倒跑了,今时今日又想起我了吗?” 小金狸仰头舔了舔她的下巴,用拿毛茸茸的脑袋顶着她的下巴蹭了几下,柔柔地“喵喵喵”以做安慰讨好,颜浣月只觉得心都要化开了。 她抱着猫蹭了蹭脸颊,一边走,一边问道:“那你这次跟我回去吗?” 小金狸又挣扎着蹿到她肩上,一溜烟跳到一旁的树枝上,拖着毛茸茸的尾巴,跟着她的脚步在树冠间游刃有余地行走着。 真是无情的小猫,自己吸人吸够了,就撒手不管了。 等到了天碑附近,它就停了下来,收起四肢趴在树枝间,懒洋洋的甩着尾巴,喵呜了几声,又将下巴枕在爪子上,眯起了眼睛。 颜浣月在树下给它留了些吃的,便进了天碑,等出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她以为它肯定早走了,没想到走到小路口,看到它就蹲在小路边的树桩上。 她一过来,它就勾着她的衣袖立起来,伸出两只绒嘟嘟的前肢要她抱。 对于这种投怀送抱,颜浣月很难拒绝,她故作深沉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小猫,你是在等我吗?” 小金狸伸着爪子,满眼渴望地看着她,喵呜喵呜地唤醒了她的人性。 等她一路抱着它快要走出小路时,它又坚决不肯再让她抱着了,挣脱她的怀抱,一路往山林深处跑去。 颜浣月无奈地叹息,真是自由自在的小家伙,若强行将它锁起来,肯定不敌在天衍群山中玩耍来得自由畅快。 她去膳堂吃了些东西,又给裴暄之带了些饭菜。 回到小院中时,天色刚刚暗下来,一轮弦月在灰蓝色的夜空中隐隐浮现。 裴暄之换了一身绣着暗纹的黑衣坐在桌边,连腰带也化成了黑玉玉带。 颜浣月记得他在明德宗时也穿过黑衣,他穿黑色时,比穿雪衣更衬出一种令人惊心耀眼的玉白明澈。 他的皮肤很薄,在黑衣的衬托下,他脖颈上青色的血管格外显眼,连他的容颜都似乎沾染上一种寂静雪海中莫名的妖异感,也比以往更加夺人目光。 颜浣月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怔了一下,而后迅速回过神来,将带回来的饭摆在桌上,说道:“吃点东西吧。” 裴暄之摇了摇头,“多谢,只是我吃过了,这些留着我们明早吃。” 颜浣月点头,“也好。” 说罢先去沐浴,洗去一身浮尘,从西侧室出来后,照旧环顾四周一圈,十分随意地说道;“不是要帮你画符吗?朱砂调配好了吗?” 裴暄之蓦地抬眸看着她,深沉的双眼中淬着一片星河,“好了,烦请姐姐帮我了。” 说罢起身关上门窗,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说道:“姐姐要我躺着,还是要我坐在床边?” 颜浣月跟在他身后,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张黄符,一边看,一边问道:“往哪里画?” 裴暄之立在床边,背对着她,声音放得很轻,模模糊糊地说一句:“下腹。” 颜浣月捏着符纸的手僵了一下,他没了记忆之后根本不怎么靠近她,这一路这么不愿与她一榻而眠,如今提出这么个要求来,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 她干咳一声,说道:“要不我帮你请……”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要让旁人帮忙的话,我可以立刻死。” 说罢问道:“要我躺着,还是坐着。” 颜浣月想了想若他坐在床边的那种场面,低声说道:“躺着吧,好落笔。” 裴暄之从善如流,将一小盒调配好的朱砂和紫毫给了她,双手解了腰间玉带挂在床尾,径自躺在床上,阖上双眼。 时光一点一点从他身上倾轧过去,许久,他才感到她轻轻的靠过来,缓缓地解着他的衣带。 一阵凉意过后,一下若有似无的触碰落在他的肌肤上,瞬间,他全身都似是被投进了一片无穷无尽的野火之中,烧得他神魂动荡,心海干涸。 颜浣月剥开他的衣裳,一片黑衣衬出一段玉白剔透的身躯,有淡淡的粉意从他腰下漫上来,一路洇到他轻阖的眼尾处、 她用笔的另一端拨下他的中衣腰缘,轻轻慢慢的,尽量不拨到不该露出的地方。 许是这杆紫毫太凉,他微微颤抖一下,呼吸再也克制不住,乱成一片。 颜浣月沾了沾赤色朱砂,凝灵力聚于笔端,心中默念法诀,一笔落在他下腹处。 她亲眼看着他浑身粉白粉白的肌肤瞬间莹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一缕香气蔓延开来。 她持心倾力,继续落笔。 裴暄之忽地睁开水雾潺潺的双眼,十指紧紧攥住身下的床褥,两行热泪缓缓淌下,沾湿了他的鬓发。 他难熬到了极点,无意识地撞了一下她手中的笔,颜浣月根本不给他撞上机会,迅速提起笔,一把压住他腰,继续描画。 “浣月……姐姐……画得重一些……” 他眉心紧蹙,艰难地仰起脖颈,喉结在沾染汗水的颈间来回滚动。 他只想在闭关之前有机会亲近她,甚至甘愿在她面前袒露,可他没想过会是这么折磨而无望。 他的反应很大,颜浣月就算再不刻意去注意,也很难忽略。 幸好她没去请别人。 冰凉柔软的笔尖轻轻向下画下最后一笔,裴暄之只求她能怜悯他,向下,再向下…… 可她的笔尖堪堪停在清白的最后几毫厘处,而后,无情地离开。 颜浣月伸手隔空抚过他玉白的下腹处那道血色的符篆,用灵力将符篆封住,以免沾染到衣裳上。 她放下手中画符笔,眉清目淡,神态清清静静如世外人。 裴暄之额头却覆着薄薄的汗意,眼尾的泪水缓缓淌入鬓发之中,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看起来单薄而脆弱。 颜浣月抬袖帮他拭去眼泪,捏着他的中衣腰缘正要帮他整理衣裳。 他却忽地坐起身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颜浣月挣了一下,却被他另一只手搂进怀中,紧紧抱住。 铺天盖地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急切而贪婪。 裴暄之握住她的手,忍不住咬着她的脸颊,鼻尖深深嗅着她的气息,哑声说道:“姐姐……帮我……” 香意缭绕,颜浣月被他缠得有些失神,野火似乎也燎上了她的衣摆。 她倾身枕在他肩上,怔怔地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任由他握住她的手…… 窗外月色清冷非常,裴暄之又低头侧首吻着她柔软的后颈。 她看着月光,听着他凌乱的呼吸声,低声说道:“明天还要早起,一会儿好了早些休息,不能再胡闹了,好不好?” 第108章 野狗 裴暄之一身黑色衣袍随意合着, 半跪在床边,默不作声地帮她洗第三遍手。 颜浣月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着挂在铜钩上的烟青帷帐。 一缕风丝从窗缝里透进来, 拂得帷帐微微动荡,她慢悠悠地说道:“窗没关紧, 风丝飘进来了,山中夜凉,小心你又生病。” 裴暄之低低“嗯”了一声, 将她的手从干净的水中捞出来擦拭干净, 妥善地放在被褥上,这才起身去将水倒了, 顺手将窗关上。 回来时,帷帐已经放下了。 他孤零零独自地站在桌边, 看了一眼桌上已燃烧了大半的蜡烛,又侧首看向烛影摇曳的帷帐。 在他记忆里的第一次,就那么不在计划之内地发生了。 发生了之后,那些欢愉抵不上对她看法的在意, 他尚且还神魂飘乎九天未曾彻底缓过神, 但怕她嫌脏, 赶忙下床清理自己作下的烂摊子。 才处理好, 一转身, 就被弃之帐外。 在颜浣月看来,他这一路对她避让不及,方才画符时又对她这个不算熟识的人起了欲念, 稍微解决后又立即收拾好衣裳跳下床去。 他一直不怎么吭声,沉默得有些消沉,不知是不是在惋惜消失的贞洁。 颜浣月莫名不想对着他那副消沉的模样, 便早早将帷帐放下,也是为了避免他一直尴尬下去。 况且,他不是一直都宁愿在桌上睡也不想到床上来吗? 烛火跃动,帐外人语气清冷,“姐姐,衣裳也脏了,换了吧。” 颜浣月说道:“方才换了。” 帐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一下,灯灭了。 颜浣月侧身去扯一旁的被子,帷帐却被人挑开,一缕冷香凭空跌了进来。 她还没开口问些什么,裴暄之就趁着黑暗爬到床上躺在她身边,将她扯过来的被子盖了一边在身上,依旧什么也不说。 颜浣月轻声说道:“小郎一路对我避让不及,怎么又肯与我同榻了?” 裴暄之看着眼前的黑暗,低声说道:“对不起……” 颜浣月双眼轻阖,“为什么说对不起?” 裴暄之声音清清淡淡地说道:“我也没想到会拉着你帮我做那种事,我以为我会厌恶自己,但是……我似乎顾不上厌恶自己……” 我忙着在羞耻中窃喜、回味,我渴望你注视我、审视我。 你若怜悯,就赐我几分快意,若狠心,就视若无睹地看着我在你手中苦苦挣扎,无限哀求,却终是得不到一丝好处、半分解脱…… 他平静地吐了一口气,轻描淡写道:“因为很舒服,于是我还在怀念方才的事,我还想有很多次,所以对不起。” 颜浣月猛地转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威胁道:“再说这种话就把你扔出去。” 裴暄之任她温热的掌心覆在他唇上,许久,他忽然翻身压在她身上,声音低沉道: “也许,我原本就动机不纯,我让你帮我画符,或许就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见过这么剖析自己的,颜浣月问道:“那么,这位坏东西,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暄之伏在她身上,鼻尖缓缓在她颈间游走,薄唇轻轻吻着她跃动的血管,声音沙哑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如今也算是你真正的夫君了,是不是?” 颜浣月稍微反应一下,就知道他在跟谁较劲。 来来回回不都是他自己,较这个劲有意思吗? 若真要较这个劲,他们方才做的才哪到哪? 想想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挺好糊弄的,颜浣月根本懒得跟他多做解释,她今晚也没有那种心思,便随意敷衍道:“嗯,你说的对。”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那我们今晚可以睡在一起了,你可以抱着我睡吗?” 湿漉漉的舔舐滑过松散的衣襟。 颜浣月被迫仰起脖颈,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松松地搂着他的肩,一侧身将他放倒在身旁,单手搭在他身上拍了拍,温声说道: “那就好好休息吧,你规矩一点,你看,你以前不太喜欢这么亲近人,也从不会这样腻着我的,我们以前那样就很好。” 裴暄之与她枕在一个软枕上,空间略显局促,他比她还高的一个人,正暗中一个劲地往她怀里蹭。 闻言怔了一下,咳嗽了几声,略微撤出一点空间,带着一点怀疑,低声问道:“是吗?” 颜浣月阖上眼,在黑暗中轻声说道:“我这么老实巴交的人,我会骗你吗?” 裴暄之说道:“不一定。” 他骗人的时候,是最诚恳的时候,所谋目标越大的人,看起来越发仁义、恳切。 颜浣月呵呵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骗你有什么好处?” 裴暄之暗暗地嗅着她的气息,低声说道:“拿以前的我,要求现在的我,这其中,我忘记了前事,只有你才有裁决权,你想怎么说,都只能由你,我只能乖乖听你的话。” 颜浣月说道:“如你所言,我是在欺骗无知少年?” 裴暄之沉默了下去,似乎是在默认,片刻,说道:“你可能还想让我滚得再远一点。” 颜浣月搂着他拍了拍他的背,笑道:“那倒没有,不过,你有时候,真的还挺好玩的。你可不可以留下那块界碑?我找找你记忆遗失的缘故。你昏迷时我进去找过,我下去过一次,但寒潭太大,我没有扩大寻找范围,因还要照顾你,未曾多逗留,什么也没找到。” 裴暄之如愿以偿躺进她怀中,享受着被欺骗者合该得到的补偿与安抚。 此时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因而只低声说道:“好。我会尽早出关,以往父亲他都关我几天?” “一二月,两三月都是有的,你这次生了几场病,一年半载应是适宜的。” 裴暄之忽地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来。 他是需要地方探寻玉币,也确实打算闭关,但不至于花费这么长的时间。 一月已算是他预计的最长的时间了,怎么还要这么久! 他一起来,把被子张得灌了风,颜浣月紧了紧被子,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你做什么?” 裴暄之说道:“我不去了,时间太长了,我并不修心法,能闭出个什么门道来?你白天出门,夜里回来,我在家里闭门不出,也是一样的,还可以在家洒扫庭院。” 颜浣月懒洋洋地笑道:“闭关准备的灵药、灵石都是耗费颇多的,怎会由你说不去就不去?静修更宜你恢复身体,你怎么不知利害?” 裴暄之沉默了许久,才低声沉吟道:“可姐姐难道不会舍不得我吗?” 颜浣月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闭关而已,修士闭关百年尚且有之,其师长、好友、同门、道侣定然少有横加干涉者。 他们自成婚起便很少分离,她去鬼市时也想起过他,分离太久,念及斯人是难免的。 但还不至于为此阻他之路,何况是对他有宜的,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反应倒不小。 颜浣月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腰,他瘦,因而他的腰也是单薄劲瘦的。 比起男魅妖本就生得如此拥有腰腹优势的传言,颜浣月更怀疑他是从小到大咳嗽多了,因此腰腹也得到了格外的锻炼。 她阖着双眼,语气格外真诚地说道:“要说舍不得你,那我肯定是舍不得你的,可是没有办法,你自己先答应了,如今突然反悔自然不好,这样吧,这次你先去,等你出关那日,我去接你,好不好?先休息吧。” 裴暄之这次自然而然地没有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轻轻握住她落在他腰间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在黑暗中沉思片刻,淡淡地说道: “我总觉得,我似乎漏掉了些什么事……” 颜浣月都快睡着了,忽然听他说了一句话,没怎么听全,只问道:“什么?” 裴暄之躺到她身边,将她搂进怀中,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低声说道: “说起那处小世界,我忽然想到,你说寒潭中有吸人的漩涡,为何那天那个女子消失了,而我却浮上来了呢?” 颜浣月枕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困意安然袭来,她断断续续地呢喃道:“你拿着横刀,刀上有我的血诀,无论如何都会把你带上来的。” 裴暄之抱着暖呼呼的人,听了她的话,又忍不住又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几下。 颜浣月顶着他的衣襟蹭了蹭,困倦中有些烦躁,迷迷糊糊地埋怨道:“不准亲我,你的嘴唇凉丝丝的,一会儿把我的好觉都亲没了。” 听她这么嫌弃他,裴暄之的心却瞬间软成一片。 像是赤红明黄的灼热岩浆,乱糟糟地冒泡咕嘟、沸腾满溢,从热气腾腾的地裂之下不断涌出,烫化一切阻碍,带着滋滋作响的白烟水汽,欢欣愉悦地肆意淌开。 他抑制不住地搂紧怀里令人心软至极的源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下巴枕在她光滑柔顺的发顶,温声哄道: “那我不亲你了,浣月姐姐……睡吧,梦到我就好……” 她这会儿就算是嫌弃他心跳吵到她了,他觉得自己都可以先想办法先死一会儿,或者把心掏出来先挂到屋里的屏风上去冷静一会儿。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从不觉得自己可以如此贪婪地渴求、沉迷于这种曾经最令他厌恶的亲密与慰藉。 他还小的时候,一年初秋雨夜,他被陆大公子带着出游,夜宿野刹。 虽是初秋,但他幼年时四季皆是衣衫破旧单薄,寒凉深重,纵是在夏日他也很难感到丝丝暖意。 如今想来,凭他这生而羸弱的身体,能活着长大已算是消耗不少妖力维持了。 那夜他一如既往地咳嗽了一阵儿,陆大公子破天荒地怜他体弱,屈尊降贵地要抱着他睡,帮他暖和身体。 还忽然关切道:“阿暄,你怎么越长越好看了?今日见的神仙画像都不及你,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站在床尾,不肯接近,却坚定地回道:“我是男孩。” 陆大公子笑嘻嘻地说道:“可是你怎么确定呢?你过来,我给你看看男孩有什么,你再脱了衣裳给我看看你的,我们对一对,若都一样,那才是呢。” 他不知事,却知道羞耻,他敏锐地察觉到某种细微的危险,也不知如何回绝,只能迅速找了个借口回道:“公子,我冷,脱不得,病了又费药钱。” 陆大公子好心好意地说道:“那你还不快到床上来,这被子捂得我热得出了汗,我搂着你,帮你暖,你若敢病了,我娘回去不得扒了你的皮。” 平日里欺压打骂的人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所图所谋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他借口去搬柴禾转身就跑出了门,却被陆大公子追到后院中。 那野寺的后院是一片山地,山地后一片山沟,因为寺院并没有盖后院围墙。 他挨了几脚,吐了血,陆大公子又将他搡到一堆柴禾上,一边扯他的衣裤,一边骂道: “小贱种,一个贱仆、病鬼,就算做妖物也是被人玩的东西,看得上你算是你的福气,我就算折腾死你,有谁会管你?你还敢跑!” 他平日本就对陆大公子积怨已久,彼时恨意横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挖进了陆大公子的眼眶,近乎生而知之地扣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球。 那一瞬间,他就知道,长安回不去了。 可是五指碾碎眼球的感觉很微妙,滑腻腻的血浆从他手中流走,像是攥着潮湿的泥沙。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人痛得捂着眼睛跌倒在他脚下,撕心裂肺地凄厉喊叫着。 别人的血流到他脚尖前,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起一个词,是陆大公子亲手将一条野狗的眼睛缝起来时说过的词,叫虐杀…… “野狗,无家无户、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阿暄,你看,它就跟你一样。你们这种东西,苟活世间还不知感恩,还总想摇尾乞怜,得几分怜悯。” “可谁知会不会突然做农夫之蛇咬伤别人呢?所以,对付你们这种东西,提前虐杀都算是轻的了,我缝上它的眼睛和嘴,看它能活几天。” 心口似乎瞬间融化了一角,有某种亢奋的快意顺着血脉钻了出来。 刹那之间,狂乱的金雾吞食着他的晦暗之心,第一次从他背后钻出来。 在秋夜山野之畔,像不灭的焰火一般升腾扭曲,彰显着他难以遏制的杀欲。 后院的小禅房传来低沉的诵经声,木鱼声从漏夜中飘来。 那里住着一个枯瘦的老和尚,也是这寺里唯一一个和尚,刚来时,老和尚说自己住在这里是为了看管后院柴禾的。 他可顾不上这些,地上有个好东西更吸引他。 他以瘦长无力的手颇有技巧地挖走了另一只眼珠,塞进陆大公子嘴里,掐着脖子让其咽了下去。 那时他年岁还很小,他并未感到丝毫不忍,这像是某种天赋。 就像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割断一个昏睡者的脖颈,因为刀刃压在别人脖子上那一刻,执刀者自己都有可能感觉到脖子疼。 他想拿斧头,可是不太拿得动,所以选择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他敲一下脑袋,老和尚敲一下木鱼。 起初陆大公子还会惨叫求饶,后来脑袋想水一样流散开来,彻底瘫软不叫了,渐渐也没了意思。 山夜寒凉,他一边咳嗽一边把尸首拖到山沟边,掏了所有钱财,一脚踢了下去。 山上豺狼虎豹或许也需要布施。 而今陆大公子也不知尸骨散在何方,而他,抱着自己的夫人躺在暖帐中。 将人脑袋砸成烂泥的手可以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夜语低喃、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那夜他站在秋风凛冽的山沟上,也曾合掌念了一句佛号。 老和尚不曾出门查看、制止,或许也曾敲着木鱼,说到一段:“见六道众生,贫穷无福慧,入生死险道,相续苦不断,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不求大势佛,及与断苦法,深入诸邪见,以苦欲舍苦。为是众生故,而起大悲心……”① 不过,那不是他的道……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 第109章 小气鬼 颜浣月朦朦胧胧间不知到了何处, 一片温热的水潭中,有月光伴着涟漪起伏。 她光裸的脚面被温水覆盖,她抬脚往潭水中走, 忽然踩到了一束月光。 湿滑冰凉,猛地一下从她脚下蹿走。 她忽然意识到, 那是一条蛇。 眨眼之间,满潭的徜徉的月光皆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蛇群,从潭水中涌上来, 疯狂地钻进她的衣裳里, 死死缠住她,将她拖进水里。 冰冷的鳞片狂热地摩擦着她的肌肤, 无数蛇信舔舐着,有无数小小细细的牙齿在她全身上下到处磨啃着。 她想召唤横刀, 却什么也得不到,连灵力都离她而去,那些蛇既不真的咬她,也不曾离去, 反而一重又一重, 来势汹汹。 恐惧与窒息霎那间席卷而来。 她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裴暄之用四肢绞紧, 死死困在怀里, 她身上正因长久维持这种姿势而泛着麻意。 怪不得会做噩梦。 她赶忙挣出身来大口地喘息着,运灵驱散着身上的麻劲,顺便掐诀挑开帷帐, 见窗外天色还没有亮的意思,以为才回来,所以没有把更漏搭好,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裴暄之睡眼惺忪,见她跑了,下意识地搂着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拽。 颜浣月一把拂开他的手,说道:“行了,你抱了我一晚上,我这会儿身上还麻着呢,你自睡你的吧。”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不由分说地将她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双手在她身上这儿捏捏,那儿按按,朦朦胧胧地说道:“姐姐,我帮你按一按就好了。” 按着按着,许是实在困极了,随手将她往怀里一带,盖好被子,一边摩挲着她的背安抚着,一边又渐渐沉睡了过去。 颜浣月窝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睛,缓缓伸出双手回抱住他,双腿想方设法地绞住他压在她腿上的腿。 她的四肢逐渐收紧。 裴暄之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似有些抗拒,没一会儿就彻底沉寂了下去。 任她抱得再紧,他都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反而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不冷了……” 有些太好欺负了。 颜浣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掐了个法诀将他暂时按进梦中,而后起身下床,穿衣洗漱之后就去了天碑。 今日开始要去知经堂,因而她并未多待,大约半个多时辰后便从天碑出来,恰好是天刚亮不久时的青白交混样子。 演武场附近人依旧不少,顾玉霄一身青衫,原在碎玉瀑上,一见她出来,便掐诀追过来,落在她身边。 颜浣月掐兰诀道:“顾师兄。” 顾玉霄笑眯眯地说道:“昨日见你进了天碑,原想等你出来打个招呼,谁知你刚出来又进去了,如何?听说这次出去遇了许多事。” 颜浣月说道:“嗯,也遇到不少人,有一个意图借小世界袭困我们的人,听说他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他们姓云,姓云的少有,能拿到小世界并布下法阵的,灵修界里……” 顾玉霄说道:“哦,你想说那个明德宗叛徒的左右?都是早年间的事了,恐怕比掌门真人还长一辈的人,听说早年死在了北地。” 颜浣月说道:“正是,因而我请虞十六先去找那个人了,找到了,他背后的一切也都能揭开。” 顾玉霄说道:“虞十六?虞师弟的从弟?你们不是不对付吗?我记得他,将你从石阶推下去,被我师妹收拾了一顿。” 颜浣月讶异道:“韩师姐?” 顾玉霄说道:“是啊,我那日在山中访道回来,恰好见师妹一脚把他踹深坑里去了,才下过雨的天气,他摔得满身是泥,啃了满嘴的泥,还掉了一颗牙,不过也才是换牙的年岁,我记得还是我把他从深坑里提溜出来的。” 颜浣月微微一笑,怪不得虞意之后来天衍宗都避着她,这么多年未过,虞意一见面就趁着他自己带了一帮人,想要暗中对她下死手。 真是个没能耐没修养还睚眦必报的东西。 顾玉霄漫步草地,看着雾蒙蒙的天际,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事,低声说道:“说起这个,怪不得掌门真人最近发了追查令,连着巡天司和各宗门也在帮着找一个人。” 颜浣月点了点头,“那人出现得突然,暄之又在他的小世界里损了记忆……若是找到了还算好,若是找不到,那他就真的不简单了。” 顾玉霄抬袖收了剑,笑道:“万事不急,且先用膳。对了,之前听说无恙师弟去别地处置尸妖之事,这点儿事对他而言并不难,去了这么长时间,按理来说也该回来了。” 颜浣月许久没有回来,以为宁无恙已经回来过,又接了别的任务走了。 但听顾玉霄这话的意思,宁无恙从明德宗离开后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颜浣月暗暗算着日子,确实,对于宁无恙而言,尸妖的事恐怕并不算难事,但鬼市和东海的事都已经解决了很久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顾玉霄见她有些沉寂了下去,便笑道:“那小子鬼精得很,若是有事儿,恐怕早就传信给掌门了,而今他还未回来,长清殿里也未见什么动静,不知是被安排去了哪里。” 颜浣月准备一会儿送裴暄之去长清殿时顺便问一问。 二人去膳堂的路上,恰好碰见裴暄之正从藏书阁出来。 他今日换回了一身绣金雪衣,余光瞥见他们,便垂手立在阶下的竹林边等着。 颜浣月远远地招了招手,带着清晨独有的凉爽之风,朗然笑道:“暄之,怎么起得这么早?” 裴暄之抬眸看了一眼她来的方向,稀稀落落的天衍弟子正从演武场那边回来用膳。 他像一竿修竹一般立在风中,眼底带着笑意,淡淡地说道:“拿了些书,以防闭关无聊。” 顾玉霄青衫带风,边走边从袖中的藏宝囊里取出几册书来,到裴暄之身边后双手递给他,说道: “昨日碰见显卿时,他说你要寻这套书,他去藏书阁里没有看到,让我帮忙留意,恰知经堂先前去收了一些,正好留出几套。” 颜浣月打眼一看,正是之前听说的,被掌门夺得后大肆刊印发放的魔族典籍,《真仙宝卷》。 显卿师兄向来不怎么喜欢暄之,能帮他找书应该是受掌门所托。 裴暄之不怎么记得顾玉霄其人,双手接过书册,说道:“多谢师兄。” 顾玉霄打趣道:“听说你失忆了?此前借我的百两金不会赖掉吧?” 裴暄之说道:“等我想起来钱财放在哪里就好,而今两手空空,不但难偿旧债,还全靠颜师姐赏饭吃。” 顾玉霄笑道:“靠你颜师姐?你夫妻两个一道面朝西北喝风吧,她还未出外门,也没时间接什么任务,没什么进项,要我说,该到凌虚峰找苏姮华要账去,她家那么多人,可都是躺在你的祖产上吃饭的。” 裴暄之将书收好,毫不在意地笑道:“都是前事了,裴家的东西,还有裴苏两家的旧事,都与我关系不大,咸阳于我而言,与任何地方没有差别。” 顾玉霄打量了他几眼,说道:“裴师弟倒是个通透的。” 几人去膳堂随意用了点饭菜,顾玉霄先去心字斋盯早课,颜浣月承诺等送了裴暄之,就立即回去上课。 颜浣月原本想给裴暄之六道传音符,但一想,他是去闭关,不是出去游玩,拿那么多传音符跟在家有什么区别? 便只给了他一道,大约够用五六次。 又叮嘱道:“有什么急事,或紧缺什么东西,用这个告诉我,我尽快给你送过来。” 裴暄之妥善收好,等到了长清殿,原本颜浣月准备直接带他进正殿上东阁,可被苏显卿从门口叫住。 “而今师父有事要忙,近来不让人踏足东西两阁,你们在偏殿等一会儿,师父一会儿就过来。” 颜浣月见了苏显卿,便问道:“显卿师兄,宁师兄呢?” 苏显卿引着他们往偏殿去,闻言说道:“没什么,等过了这段日子他就回来了,听你韩师姐的意思,你已经有了进内门试炼的资格了?” 颜浣月说道:“只是天碑排名进了内门行列,不知到时入门试炼能不能通过。” 苏显卿回眸,狐儿一般精明的眼睛瞥了她一下,“内门选题已经出来了,今年应该会提前,若是你抽到了,或许就能见到无恙了,他那边,近来有些焦头烂额。” 听这意思,宁无恙应该确实已经解决了尸妖那边的事,被派去了别的地方。 事关内门选题,颜浣月也不能多问,便就此作罢,只道:“方才顾师兄把《真仙宝卷》给了暄之,说是师兄你请托的。” 苏显卿看了裴暄之一眼,道:“师父从魔界带回来的原卷在我这里收着,裴师弟昨日来时说想要借阅《真仙宝卷》,我不知他想看原卷,还是修改过的新卷,去问师父,师父说真卷里面有些邪法不便示人,所以我才找玉霄帮他借了新卷。” “想来,裴师弟对真卷里的邪法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裴暄之无声笑了笑,望了一眼在正殿飞檐上耀武扬威来回巡逻的玄燕云官儿。 新卷的话,他自己早就在路上买了一套,父亲也知道此事,他至于再借吗? 昨天借卷之后,今日一套新卷送来时,他什么想不到? 让他闭关,又答应将《真仙宝卷》借给他参阅,只怪他自己没有点清楚原卷还是新卷。 小时候邻居家母亲骗孩子吃饭,说是若能吃一碗饭,就给买根糖葫芦吃。 结果等孩子高高兴兴将饭吃完了,那根糖葫芦却始终没着落,若是孩子再问,定然得来一顿数落。 他小时候倒是很羡慕那个孩子,既有饭吃,又有母亲,买不买糖葫芦又有什么关系? 而今他站在那个孩子的位置上,只感到了无聊,人果真不会永远留在原地。 什么饭菜,什么父母,而今于他而言早已都不重要,有没有糖葫芦才重要。 裴寒舟很快便至,安排了闭关事宜,一应灵药、丹药皆已备好,以一年为期。 裴暄之死活不肯,非要一个月就出关。 裴寒舟原先还好,倒好生劝诫几句,后来被他气得直冷笑,末了,道:“那你就不必闭关了,回去继续到处乱跑吧,再折腾出什么事来,这里的药也够你下半辈子吃的。” 裴暄之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药不药的就不劳裴掌门费心了,亲眼看着我死难道不是更好吗?毕竟我死了您才好解脱。” 颜浣月跟苏显卿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两父子吵架,不管撂话撂得多狠,旁人最好少掺和。 其实从顾玉霄送《真仙宝卷》时颜浣月还没发发觉什么,可在苏显卿说起原卷与新卷时,她就发觉裴暄之似乎一直沉默得有些不太对劲。 昨夜他只是惊讶于闭关时间,并未说过绝不肯闭关一年半载的话。 今日到这儿却软硬不吃,咬死了只待一个月,多一个时辰都不肯待,显然是故意在惹掌门生气。 裴寒舟被气得面色铁青,但也实在拿这个祖宗没有什么办法。 再狠的话裴寒舟面对儿子说不出来,作为父亲也不忍心下手打他,便直接掐了个法诀将他定住,搬进了后山禁地。 颜浣月一路跟进闭关的地方,坐在石床边,对被安置在石床中的裴暄之悄声说道:“你是生气掌门没有给你真卷吗?” 裴暄之缓缓敛下眼眸。 颜浣月忍不住抬手触了触他的长睫,说道:“别生气,等我将来进魔族去,把剩余两卷都拿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裴暄之忽地睁开眼,寒溪一般的眼底倒并无半分欣慰,而是满眼的不赞同。 颜浣月看着裴寒舟和苏显卿出去了,便抚了抚他的脑袋,低头说道: “好好待着,别乱折腾,不管别人如何,你把自己看重一些,养出个好身体,你要真如你所言把自己折腾没了,我反正可以再找很多人,你父亲可就只有你一个,你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可劲儿气他?” 裴暄之冷哼了一声,神色逐渐阴冷了下去,双眼死死盯着她,但因术法压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颜浣月俯身偷偷吻了他一下,垂首着他清澈明净的双眼,低声说道:“小气鬼,又生气,只准你气别人?你自己好好待着吧。” 说罢便跑出了山阁。 山门轰隆隆关上,许久,裴暄之指尖动了动,不过他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唇,唇角缓缓漾出了一丝笑意。 陆慎初摆好纸人,半跪于地,一手掐诀,一手摇动三清铃。 沉闷的青铜三清铃声在夜色中格外突兀怪异,白烛火舌不断舔舐着黑夜,看起来格外鬼祟。 忽地一阵凉风拂过,绕着烛火飞旋了两圈。 陆慎初点燃三柱清香供上,仰头说道:“小神仙,汀南有桩事,是巡天司安排给各家的秘密任务,说是与尸妖有关,原是协助之事,周家给五颗上品灵石。” 飘在空中白烟忽聚忽散,一道清冷的声音似乎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尸妖而已,怎么有这么大的报酬?” 陆慎初说道:“弟子也不清楚,而且此事先是被天衍宗封锁,而后又被巡天司接手处理,如今似乎有些人手不够,因离西陵较近,便借人借到了周家。” 那白烟腾绕片刻,说道:“这么看来,宗门可能谨慎一些,但巡天司接手时,也不至于继续封锁此事,或许是件一传开就能流毒千里的事儿,他们放心让我等玄降妖物参与?” 陆慎初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瞒您老所言,这次巡天司还就是要请一位妖仙坐镇,我呢,不像个什么坏人,小神仙您呢,也不需什么人脑人心上供,不夺命,不压善,正邪两道咱们走中间,他们也没什么放不放心的。” 第110章 还阳珠 颜浣月此番鬼市死里逃生, 在知经堂都快传遍了,她往知经堂走的一路上都有人同她打招呼问候。 等她进心字斋的第一时间,就有一位同斋的师妹说道:“颜师姐, 颜师姐,一去这么久, 能见到你可真是太好了,听说你险中取生,真可谓化难呈祥, 此番必定后福远大。” 颜浣月掐兰诀见礼, 笑道:“多谢师妹吉言。” 周蛟端坐在原位,抬头看过来, 扬声道:“呦,就说怎么忽然祥光普照, 照得我两眼发花,原来是我们那大富大贵的颜师姐回来了。” 李籍也才从鬼市回来不久,闻言说道:“你不是天天问吗?前日都知道了,过了两天还震惊着呢?” 周蛟淡淡一笑, 仿若看透一切的世外高人, “我是听说我暄之老弟失忆了, 我关心这个事儿呢, 失忆好哇, 失忆的人不伤心,失忆的人不彷徨。” 颜浣月简直懒得理他,回到自己位置上。 桌上的书卷整整齐齐, 也没有落什么尘土,案上也摆着一套新的《真仙宝卷》。 看来诸位掌门真的是意图将魔族至宝在此发扬光大,寻出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 还未翻开书卷, 就听李籍说道:“简师妹,又来了?” 颜浣月抬眸看去,见当日同去鬼市的简悠正立在门边。 目光一与她对上,简悠便直直地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等到她面前,简悠只说道:“颜师姐,我听说你回来了,昨日来寻过你,你不在这里。” 颜浣月颔首道:“我昨日都耗在天碑里,许久不曾入天碑,需要多花点儿时间适应。” 简悠低眸,抬手拂开她书上的飘絮,说道:“别人说的话我都不信,亲眼看着你完好无损,我心里才放心。” 一道流光从她袖中淌下,一片光彩流溢的叶片落在颜浣月书页上。 “这是处决邪修时鬼市的灯影,我留了一束,而今没人再能看到那个地方了,也算是个稀奇小物,我觉得最适合送给你了。” 周蛟揣着手走过来,啧了一声,说道:“我说简师姐,你要想看灯,等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西陵看我们家那边的长街彩灯和火树银花,你这东西也太晦气了,干嘛留这种东西?” 简悠转过脸,面无表情地说道:“跟你说话了?滚。” 周蛟翻了个白眼,又不敢再多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揣着手路过,一路走出去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树下欣赏玉兰花了。 颜浣月乐呵呵地收了那束灯影,夹在书中,只道:“没待到处决那些邪修外道是我修为不够,多谢师妹的灯影,算是全了此行。” 简悠说道:“那时又没有灵气,任谁都会掉下去,不是你的原因。我听说“再入轮回”就是你,昨夜天碑里,我看你又进了几名,这次内门试炼,你会参加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我原本就预备回来参加内门试炼。” 简悠问道:“师姐要选哪位师长?” 颜浣月说道:“灵微长老。” 简悠说道:“我也是。” 多灵根者少有不慕宋灵微事迹的。 简悠是四灵根者,这么多年能在天碑里杀进内门行列已是不易,选择宋灵微也是对她自己极负责任的选择。 颜浣月笑道:“希望这次你我皆可如愿。” 简悠说道:“也有可能多人争一个名额,但我也祝你我万事如愿。” “多谢。” 简悠转身离开后不久,韩霜缨就进了心字斋。 上午课毕,颜浣月又去了天碑。 等到下午课上,顾玉霄便来传达了一个消息。 “时值多事之秋,今年内门选试提前了两个月,你们愿意报名的,晚课下课之前可将天碑内的名字、真名、欲选之师的名姓交上来。” 周蛟一听,一副痛苦模样,无不悲痛地说道:“唉,怎么今年变得这么快?我都快打进内门了,给我两个月时间定然进得了内门,真是的,又要多等一年了。” 李籍质疑道:“你去过天碑吗?我怎么没听说有人碰见过你?” 周蛟说道:“你知道什么?我不悄悄努力,难道我要敲锣打鼓去吗?岂不是惹你这种人眼红嫉妒?” 李籍讥笑道:“笑话,你知道努力两个字怎么写吗?” “你!” 顾玉霄手抬在空中略略压了压手,说道:“行了,就是这桩事儿,你们知道就行,好,把《真仙宝卷》拿出来,一会儿我师父来讲书。” 真仙宝卷作为魔族至宝,其中的内容果真有大部分与人族所修之法不同。 尤其是经过当世几位在世高人修改过后,其所刊内容简直非同凡响。 颜浣月翻阅之时,体内灵气渐渐通过灵脉关窍回流灵海,内外灵气汇于灵海一处。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灵气饱满却不动荡的感觉,像是浸润进一片温凉的水中。 她越翻看越意识到可以借此卷解决此前许多解不开的修行困惑,原来不过是所修角度的不同,就可以有全然不同的境界。 仅凭她都可以借此增长许多认识,悟到一些以往看不到的东西,更遑论那些本就天赋绝佳者。 掌门真人未曾选择将此书私藏私练只求独步此间,而是将其广为刊发,以提升整个人族对魔族所修之法的认识和对天地之法的另一种参考,当真是难能可贵。 到晚课时,颜浣月将已准备好的东西交上去。 晚课过后,她借着今日新学的宝卷中的东西又去了一趟天碑,果真进益颇多,排名又进了一位。 她一身湿淋淋地从天碑中出来,夜风吹得人遍体生凉。 她掐了个清洁法诀,一路往回走时不觉加快了脚步,还想着裴暄之还在家里等她。 她下意识计划着一会儿要路过膳堂给裴暄之带些吃的。 可等走到藏书阁前时,忽地想起来今日在这里碰到他的事,恍然意识到他今日开始闭关了。 她渐渐停住脚步,暗夜茫茫,忽然觉得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四处转转。 没一会儿就转到了裴暄之闭关的山门附近。 她凌空跃到山门对面的山石上,一弯弦月挂在中天,正有流云飘过。 她像一柄笔直的横刀插在山石上,长风吹拂着她的衣袂。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到夜风越来越冷时,又悄无声息地驭风而去。 闭关之地没有月色,裴暄之盘膝坐在一方白玉台之上,头顶上空是一片黄符红绳布下的符阵。 他正单手掐诀,双眸轻阖,白净的掌心中躺着一枚玉币,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座雕琢精美的玉像。 不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神色清淡疏冷,似一双天人之眼,不将一切凡尘俗物看在眼中。 但他心中却并非如此无欲无求。 他能抛家舍业地坐在这里,为的可不是听玉币里的残魂给他大吹特吹,说些毫无意义的话的。 这枚玉币里的残魂说自己有什么灭世之能,只要放他出去,裴暄之将来可以成为他麾下之臣,跟着他杀神屠鬼、呼风唤雨,皆不在话下。 裴暄之只问了句:“那请问阁下为何被关此处?” 对方立即怒发冲冠,“黄口小儿,你懂什么?不过是被在此闭关,待我出关之后,重整乾坤,夺回柔音仙子……” 裴暄之忽然有几分兴致,问道:“阁下所言,可是姿容动‘魔界’的崇仙宫兰柔音?” 那残魂飘荡,沉声说道:“怎么?知柔音貌美,你也敢觊觎她?” 裴暄之的神识飘荡了一会儿,说道:“原来阁下是魔族降世之初就被关在这里了啊,阁下不知道吗?” “崇仙宫兰柔音与初代魔主相恋,为其改动崇仙宫护山大阵,整个崇仙宫的人都被魔族吸干屠尽,听说那位仙子而今在魔族享尽荣华,至于是真是假,晚辈就不清楚了。” 那残魂有些迟滞,恍然道:“对啊,时间太久了,我怎么忘了……我率众屠了崇仙宫后,兄长将她赐给我,她又跑回去,被兄长杀了与魔众分食,我还借此机会谋反诛杀了兄长来着……” 裴暄之微微一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威名赫赫的第二位魔主。” 那残魂闻言大笑道:“如今知晓我的身份,你怕不怕?” 裴暄之说道:“有些吧,不知是谁将阁下关在这里的?” 残魂或许是碍于面子不想说出是谁,只以睥睨天下的态度对他说道:“你也配知道?只要你对我俯首,我倒可收你做马前卒,这或许是你这一生中最光耀门楣的时刻。” 裴暄之缓缓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若是落在宗门手中,你的下场或许不会如此简单,但是很可惜,对于此事,我的求知欲并不高。” 说罢,神识便退出了玉币。 很快,残魂被他放出来收入渡魂镯中,大概到第二日正午,渡魂镯才将其碎片放出来,他背后的金蛇又一次从昏暗中爬出来,将碎片吞吃干净…… 自交了内门试炼的报名之后,一日后,核对过天碑排名内的切实资格发出的试炼榜上,颜浣月正在其中。 自此颜浣月每日晚课后,还要与心字斋同样申请了内门试炼的李籍和慕华戈一道,跟着韩霜缨与顾玉霄去演武场上再多加修习。 她每天都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去休息。 每天忙着内门试炼的事,翻着别人的问世录积攒经验,还要记诵新的法诀、经卷,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试炼之外的事。 裴暄之在时被她锁上的小内室也被她打开,她每天回去除了给父母上香,还要拜拜自己。 午夜梦回时,神魂内的焦骨依旧坐在鼎上观赏破破烂烂的天空。 但她还是几乎每夜都会路过一下那道山门,稍微停驻片刻。 某夜心脉一沉,她便知道他在经历着什么。 她踱到山门前,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 想来,应是有结界挡着,但是他没有用传音符,所以他那道抑止符应该是有些用的,他应该没有什么痛苦。 到她那晚有所记挂,半梦半醒地睡了一觉后,准备起身去天碑时,她放在枕边的传音符才突然亮了一下。 裴暄之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浓重的倦意说了句:“昨晚睡不着,吃了一颗你买的糖,不知道是不是放坏了,好像是苦的。” 颜浣月忽地一怔,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回问道:“你是不是把舌头咬破了?还是咬伤了胳膊?” 他沉默了一会儿,咳嗽了几声,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有,若真的有事,想来也熬不过昨夜,我如今很好……” 然后颜浣月再问了一次,他也不回话。 颜浣月怕把这张传音符用尽,便不敢再用,也有些后悔没有按原本的想法多给他留一些传音符。 她当下起床梳洗后没有立即去天碑,而是直接去了长清殿,原是想去问问裴寒舟有没有给裴暄之留传音符。 谁知到了殿外,苏显卿正在石台上练剑,听了她的来意后,笑道: “师父倒是怕他需要什么帮助,便留个几张传音符,不过第一天就全被裴师弟给毁了,师父想跟他说话时,这边的传音符连法诀都承不住,直接化为灰烬,师父根本跟他说不上话,但是闭关之地的持命阵法未有变动传出,他定然无碍。” 颜浣月亲自跟着苏显卿去后殿看到了接引到这里的持命灯,细细的灯芯,平静地燃烧着,说明阵中之人确实暂时无事。 若说于他而言的闭关之劫大概就是昨晚这种情况了,是以颜浣月连着三天夜里都来看一眼持命灯。 有一天夜里,她刚到后殿看了一眼平静无波的灯火,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猫的影子。 她心里想的是那只小金狸,忽地转过身去,却见裴寒舟披着一身月色正独自一人立在门外。 夜色深重,他不复平日清冷,将手里的一盏灯挂在门上,不疾不徐地走进后殿,说道: “暄郎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太过担忧,不是还要准备内门试炼吗?早些回去休息吧。” 颜浣月往他身后看了看,除了拂动的枝叶再无他物。 她低声问道:“掌门真人方才有看到一只猫吗?” 裴寒舟温声说道:“看见了,它跑得很快,或许是山里跑出来的。” 颜浣月说道:“哦,那我先回去了。” 她出门时四下望了几眼,没有找到猫的身影。 过了几日,颜浣月和几个外门弟子被叫到知经堂的正殿内,宋灵微正坐在殿内等着他们。 她面前摆着一个青瓷盘,盘中盛这几个卷起来的纸卷。 等人都来齐了,宋灵微起身行了一礼,众弟子连忙还礼。 宋灵微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神色平静地说道:“有幸得诸位青睐,欲选我今后指点诸位,而今我选了几桩难易相当,且都有诸宗门之人正在处置的新事,设了试题,两月为期,这便是本次入我座下的试炼。” 几人轮流上前抽题,又到随侍在宋灵微身边的弟子那里去做记录。 颜浣月打开自己抽到了纸卷,上书:“汀南尸妖之患,取还阳珠。” 颜浣月瞬间联想到宁无恙离开明德宗去做的事,以及那天苏显卿的话。 尸妖之事已经这么久了竟然还这么棘手吗?还是以考题形式出现。 天衍宗长老们的选题很多都是当时发生的同一件事,只是可能给弟子最终的试题不同。 还阳珠是个什么东西?世上存在这种东西吗? 颜浣月拿着纸卷去录名时,执笔的师姐笑道:“不愧是你,这些题虽难易相当,但多少难以等量齐观,恭喜你,挑了个最难的。” 颜浣月一时头脑麻了一下。 然而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抽到什么,先做就是了,管他难易轻重,如今选到了就已经没了纠结这个的必要了。 执笔的女子名唤赵流锦,是宋灵微的弟子,天衍宗出了名的不羁之人。 她见颜浣月神色丝毫不变,不禁笑道:“我说,你怎么一点儿不紧张。” 颜浣月说道:“紧张已然没意义了,我在想如何做好这次试炼。” 赵流锦用笔杆挠了挠乱糟糟的脑袋,哈哈一笑,道:“这样,既然有可能是我亲师妹,那我就帮你一小把,等你到了汀南,找到正在那边处理尸妖之事的巡天司姜宪,他跟我好过,提我,他肯定立刻把查到的线索都告诉你。” 赵流锦说话嗓门不小,一高兴更是掩不住,一时整个正殿都悄无声息,个个支棱着耳朵听她说的这震耳欲聋的往事。 宋灵微一记不冷不热的眼神瞥过来,凉凉地说了句:“莫要喧哗。” 赵流锦起身,双手将笔捧到头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又直起身,给颜浣月眨了眨眼,无声说道:“跟你说,听我的,提我的名字,准没错。” 看颜浣月毫无动容之色,她又加重了声音,“我说,你要是用了我的人可不能不承认啊,回来要请我喝酒的。” 宋灵微面无表情地咳嗽了一声。 赵流锦连忙端了一杯茶过去,关切道:“师母,您喝茶。” 宋灵微又极喜欢这个赵流锦,这几年越发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接茶时不免低声说道: “我恐怕真是越来越没本事了,总也教不好你,真是愧对你双亲。” 赵流锦一脸理解,见师母如此剖析自身,不免有些动容,不禁宽慰道: “师母,您看,您实在不必自责,我都不怪您,您又何苦执着于您的不足之处。” 宋灵微捏着一杯茶水,气得发笑,随手一指,道:“去,闭嘴一个时辰。” 赵流锦点了点头,“是是是,我这都好说,求您老别再伤心。” 说罢就回了原位,认真严肃地说道:“请大家都别跟我说话。” 而后便伏案录名,再也不说一句话。 颜浣月回想了一下她方才说的那个名字,便等着几个同门都录完了名,这才一齐拜别宋灵微。 虽说是两月之期,但是其中来回路程都要消耗小半个月,实际上的试炼时间,只有一个半月左右。 颜浣月拿到试题便直奔韩霜缨处,可韩霜缨也说不出来所谓的还阳珠是什么东西。 不过她还是照旧给了颜浣月几道符篆防身,又道:“既然是尸妖之乱中的东西,照着名字看来,不知会不会是用来起尸的东西。” 颜浣月觉得她的猜测有些道理。 韩霜缨叮嘱道:“这些事都有各宗门比你修为更高的人在处置,你若是实在找不到,不必太过勉强,明年也是一样的。”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回到房中带上自己的牌位,也不知裴暄之何时会被放出来,她给他留了一封信,收拾好东西后,便先去了裴暄之的闭关之地。 她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那只小金狸从树上蹿了下来,不停地摇着毛乎乎的尾巴,兴高采烈地扯着她的裙摆玩。 颜浣月一俯身,它就伸长两只前爪,挺着毛茸茸的小肚子让她抱。 颜浣月将它抱起来,却看到他圆乎乎的后脑处有一道细细的伤口。 她将它转过来,果然见一道抓痕,也像是猫的爪子抓的,抓秃了细细一道猫毛,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痕迹。 它被她拎在半空,只顾着晃着尾巴呼噜呼噜,惬意舒适地压根感觉不到疼的样子。 颜浣月问道:“跟山里的猫打架了,是不是?” 说着坐在山石上,帮它上了些药,低声说道:“你若是肯跟我回家……” 小金狸仰头舔了舔她的下巴,又毫不留情地蹿了出去。 颜浣月这次是真的想要把它抓回去,可她找了好一会儿,竟什么也没找到,不知它跑到哪里去了。《 》 110-120 第111章 阴宅 暑中时节, 不宜停尸。 宜早悬灵入棺,起灵入土。 汀南赵家属当地名望之家。 家主赵秉诚老爷子是个有福之人,幼时成孤, 早年困顿,年轻时走南闯北吃苦打下一份家业, 不大不小,足以令子孙八代不愁吃喝。 时人闲来总有两句闲言碎语,关于赵老爷子早年困顿, 却半生顺遂的事这等少见的幸运事, 自然少不了两三句闲言。 有人说他少时救过一只狐仙,得了恩泽, 佑一世钱财丰厚,顺遂平安。 还在狐仙指引下得了一块可做阴宅的宝地, 葬入此宝地,后世福泽财运绵延不尽。 有人说他是养了什么妖鬼邪物,或是献祭了什么东西,才得此运财之法。 有人说他本人就是天人历劫下凡, 更有人说他是天人不想司职, 偷懒下凡歇息。 难以解释的事贯之以神秘之名, 便极易取得旁人深信。 何况原本是一样在受世间磋磨, 对所得多与少的困惑总要以某种方式加以解释, 才好宽慰自身。 因而每种说法的讲述者都像是亲眼见过一般,说得字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其中前因后果、细节纹理一件比一件细致入微。 每每有人问到赵老爷子面前, 他的回答也总是一句:“一命二运三风水,时也,命也, 苦没少吃,但我老头子承认运气有时候是很重要。” 事实上,赵老爷子的传言中,认可度最高的,也确实是“运”这一回事儿。 传闻多年以前,他曾助过一位落魄高人,因而得了改运之法,是以才常常广济流离贫苦之人以求积善积福,所惠者甚众。 而今赵老爷子仙逝已有七日,却总为巡天司与各宗门的人所阻,不得入土为安。 此事一经传扬,立即激起汀南之怨。 而今汀南多地为宗、司接管,最基本的丧葬之事也必须由其主持,原先选定的诸多阴宅也必须由其勘过后才可下葬。 他们的勘墓之法动辄耗时数日,也没有什么保证后代福泽之言。 甚至有些人家选定的阴宅不被允许葬人,有的人家甚至连祖坟都被用阵法圈住,上香烧纸都不可踏入,当地原本已对此积怨颇深。 直到赵秉承悬灵七日不得入土,赵家抬棺逼至宗、司临时聚集设立的巡天寮。 一路麻衣白服、白幡纸钱,像汹涌却死寂的雪水一般,满载着高亢的唢呐吹鼓声和怨念涌了满满一条街。 寮内如今司事的是明德宗季临颂,早知今日门外出了什么事儿,等到众人到了大门外,便带着几人出门相迎。 见此阵仗,并未先与众人论口舌诉讼。 而是撩袍下阶梯,整肃衣衫,疾步走到棺前,敛衽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口中念道:“季某失仪,少迎赵公,望公见谅。” 礼毕,才转身对棺前哭得涕泗横流的中年男子说道:“赵大公子这是何意?” 赵大哭得双眼浮肿,看着季临颂,却忽地泪水溃堤,凄凄切切,悲不能言。 几个弟兄姊妹哭得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身旁的弟弟赵二双眼通红,指着季临颂骂道:“季临颂,你说这是何意!你们不准我爹入土,这时候倒装起没事儿人了!” 季临颂说道:“我记得六日前寮里已遣善堪舆者为令尊重选了一处阴宅,府中可有别的考量?为何到如今还未下葬?” 赵二猛地甩了一把手上白森森的孝棍,气极道:“我爹葬哪儿我们弟兄做不了主,还要你们这帮人决断?谁知你们占了那片地是为的什么,怕不是看上我家的风水宝地,要与你们做道场!” 季临颂看了一眼正在赵秉承棺前沉肃拜见的陆慎初等人,又对赵二说道: “我等并未有侵占墓地之心,我等在此实有大事,以往不过是怕大家心生恐慌未敢如实相告,既然今日如此大的阵仗,在下只能将真相和盘托出,以解诸位之惑。” “今有邪道歪门,借还阳续寿之说欺骗逝者家众,借悲亲之思,以邪法玷毁阴宅,私养尸鬼,以乱天下。” “此等妖物一旦苏醒,必先食血亲骨肉,到时不必说什么还阳续寿,全家都得陪葬。” “我人族内大乱若起,天堑之外所阻魔族必然趁势而来,到时别说是汀南的祖坟阴宅,魔族的腹肠,就是我人族的乱葬场!” “而今我等奉巡天司司正之命,携诸宗门梳剔汀南邪道,若谁再聚众阻事,莫怪我等不讲情面。” 季临颂向来端肃,一席话说罢,叽里呱啦的吹鼓手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纸钱飘飘洒洒,巡天寮前满满一条街的人,却如郊外坟场一般死寂。 赵二突地一声大喝道:“谁信你的鬼话!我知道你是明德宗的人,我告诉你,今天不让我爹下葬,我就把棺材抬到你们宗门前去!” 季临颂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你悲切之心,然令尊阴宅水土为邪术所污极重,若非要下葬,不出两日,赵家必有亲眷死于非命。” 一直哭得悲切的赵大却擦着眼泪,哽咽道:“那也是我们家的事。” 季临颂蹙眉道:“可是之后便会害人无数,你们能损得起这个命,我却担不起这个责!” 说罢仅一抬手,那副黑棺便腾空而起,直往赵家飞去。 赵家亲眷见此瞬间乌泱泱乱做一团,皆慌里慌张地去追棺材。 街上原本气势汹汹前来讨说法的人也都哄散开来,有的去帮赵家人追棺材,有的面色泛白地议论着方才所闻之事。 小事上有纠纷十分正常,但在此等大事之上,巡天司不可能乱开玩笑。 有人担忧,想举家奔逃,可巡天寮在此这几个月早已将汀南封印,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 有人倒是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若巡天司真治不住这次的事儿,跑哪儿能有用?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这一点上很公平。 也有人心思重重,开始观望起赵家的情况。 当天夜里有,有人见赵家人拉着两辆比寻常马车更大的马车去了赵老爷子的旧阴宅的方向。 传言说赵家那处阴宅是个保佑子孙福寿延绵,财源不断的宝地,还是传言中那个被救的狐仙帮赵秉承所选,赵家兄弟自然轻易不会放弃这块阴宅。 人们私下议论着,赵家兄弟肯定请了高人避开巡天司的法阵,将赵秉承埋进了福寿宝地里。 当夜去阴宅方向的两辆那车里,肯定一辆装着棺材,一辆装着献品。 这是传来传去,信与不信的都有些不敢确定,毕竟没人会拿自己在世亲人的命去冒险,但也少有人能抵抗那等福佑后世的诱惑。 毕竟,有的人为了得祖宗福地庇佑,在寻到宝地后,甚至会将还活着的祖父母或者父亲母亲埋入其中。 亲兄弟姊妹尚有为一半亩田地大打出手、老死不相往来的,何况是这等巨大的后福。 若是死上一两个,不死到自己身上,巡天司总会出手。 但若是没事儿,那就是赌对了,全家受益,岂容巡天司阻挠? 第二日,赵家人私下里搬到了巡天寮附近的宅院。 此时私下里乱传,巡天寮皆是外人,无人告知他们此事。 而且巡天寮为赵秉承所选的阴宅也立起了一座新坟。 是以,这招瞒天过海似乎让巡天寮当真以为赵家将赵秉承埋在了新坟那边,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只忙着到别处巡查他事。 多数人听闻之后担忧祸事发生,有几人暗中向巡天寮举报赵家之事,希望巡天寮能派人去查一查。 然巡天寮事忙,闻听此言甚有惊诧,只说赵家阴宅封印轻易无人能碰,先不必担忧,应该确实只是将赵老爷子葬在了新地。 不过巡天寮也答应过后很快便会谴人前去探查。 也有人观望着,想看看赵家会不会如季临颂所言,横遭大祸。 赵秉承老爷子下葬当夜,便有几人比赵家守墓的子侄还要热切,早早便揣着桃枝,爬到阴宅封印之外的槐树上观望。 暑夏夜中,弦月如弓。 冰凄凄、瘦棱棱的一枝孤月偏悬夜空,冷风绞丝一般绞过浑身皮肉,莫名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他们也不知是想看着赵老爷子破土而出,还是看着阴宅一直寂静下去。 几人这般提心吊胆地挂在树上,林中兀地炸开几声乌鸦扑棱双翅声,吓得他们瞬间脊背发凉。 一个中年男子死死盯着不远处那片平平之地,突然睁大双眼闷喊了一声,顷刻间不管不顾地溜下树去,抡圆了双腿,头也不回地拼命逃走。 与他同在一颗树上蹲着的女子被这响动吓了一跳,回首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矮胖男人,因心惊,罕见地低声咒骂了句: “窝囊废!什么事儿都指望不上的废物!死的怎么不是你这个废物!” 说罢只听一阵冷风穿林过叶,簌簌飒飒,阴阴诡诡。 一阵古怪的声音从赵秉承阴宅的方向传来。 她不由得提心吊胆,呼吸也紧张了起来,悄悄捏紧了袖中的东西,抱着某种侥幸,胆战心惊地望向已经观察了一晚上的阴宅方向。 或许是赵家不敢立起坟头的缘故,那里仍是一片平地,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是那里却断断续续地传来什么鬼祟的响动。 她紧紧攥住袖中的东西,料想着旁边树上蹲着的人大约如她一般紧张。 大师说巡天司只是为了得到“生死道”的修炼之法才生出如此大的阵仗的。 就算是赵秉承埋进了旧阴宅中,也不会有什么几日内杀亲之事,那纯粹是巡天司的人为了逼出手握“生死道”修习之法的人所编的谎言。 他所教的是生死道,不是什么炼尸之法,大家所有人,现在不都是好好的,没有莫名横死吗? 她不知大师与巡天司之间到底孰真孰假,她只想相信她愿意相信的。 为此,她甚至可以怀疑巡天司,同时去信任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如果,大师是对的呢?是被巡天司恶意构陷的好人呢? 可是,那赵家的坟地里,此时是什么在响动呢? 她紧张到抚着树的指甲几乎挖进了树皮之中,鲜甜的草木清香伴着夜风漫开,有种奇异的萧瑟感。 平坦的坟地上的土忽地拱了起来,苍凉的月色中,一只惨白的手猛然从土里伸了出来。 她只听到有人惊声尖叫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屁滚尿流的逃跑声。 她吓得有些腿软,手也没了力气,若不是死死攀着粗壮的树枝恐怕已经掉下树去了。 越惧怕,越忍不住去看清恐惧的源头。 她不由得睁大双眼,看着那只手扒拉了几下土,撑住一旁的地面,整个身躯兀地从土下坐了起来。 风越来越凉,刮骨的篦子一般,篦得冷汗像密密的虱子,瞬间从血肉神魂最究极处渗了出来。 那个“人”太白了,穿着黑色的衣裳,越发衬得他白得恐怖。 她眯着眼睛看去,才惊恐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用来陪葬的纸人。 赵家果真将人埋在了这里,怕被人发现,甚至将惯常安置在坟头的纸人也埋了进去。 那纸人坐在风中,照着月光,久久没有动静。 阴地鬼鸦时而动翅惊嗓,风呼呼地刮,纸人的纸衣裳簌簌地响。 “那是个纸人,可能是埋得太浅,压不住内部的竹骨,所以才挑开土坐了起来。” 有人为壮胆,大声向仍还在守着的“同伴”们解释着。 她也借此逐渐安慰着自己狂跳的心,可一眨眼间,不远处那个本该坐在那里的纸人竟然不见了。 她脑中瞬间一白,耳畔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往头上蹿的声音。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夹杂着重重摔落的声音,以及四肢凌乱奔爬的声音。 她知道人都跑了,但不知是因为什么,肯定发生了什么…… 她若有所觉地低下头去,一眼看到纸人那对黑洞洞的眼窟窿。 纸人就站在她所在的槐树下,仰着纸扎的惨白脑袋,静静地与她对视…… 约还有半日的路程就可抵达汀南。 奈何天色已晚,颜浣月御剑两天两夜,急需打坐修整,便在夜幕降临时压下飞剑,落在一处村落旁。 这处村落算是紧邻城镇的边郊,颜浣月单手掐诀,踩着巽步缓缓徐行于青草之上。 等到城门边,才沉下脚步,走了进去。 这里原本只是离汀南百里有余的小城镇,没想到仅有的五家客栈皆是客满。 问到最后一家时,被告知还有柴房旁的暗屋空着,颜浣月这会儿倒也不讲究什么,付了暗屋的房钱,出门吃了些东西。 再回来时,顺着小二指的地方去了暗房,才知道那小小的暗屋竟打了足足占了大半房间的通铺。 她进去时,昏暗的油灯映照下,一对约摸四五十岁的夫妻带着两个七八岁孩子,正在叮咛着孩子早些睡觉,不要乱跑乱叫。 那家人旁边,一个瘦瘦的老者正和衣睡着,他头前的地上还放着一个扁担和两筐用旧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老者旁,是一个大肚子的四五十岁的女子,正跟另外两个女子说话,讨论着三人今夜休息和值守的顺序如何分配。 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绾着头,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是已怀有身孕。 另一个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梳着一对瘦弱的丫髻。 那几个女子见她进来,便指了指最边上的位置,压低声音说道:“姑娘,这儿有位置。” 颜浣月说道:“多谢。” 便走过狭窄的通道,到最边角处的位置爬了上去。 她刚坐好,旁边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子便靠过来嗅了嗅,好奇地看着她, “姑娘用的什么香粉?真好闻,我很喜欢,可不可以告诉我在哪里买的?等我娘和嫂嫂生了孩子就给我买。” 这女子虽粗布旧衣,却生得一团娇憨可人,看起来十分天真可爱。 另外两个与她一起的女子含笑看向颜浣月,为自家孩子叨扰别人而表示歉意。 颜浣月无意看了一眼那两个女子,她们都怀有身孕,原本以为只是同行之人,没想到竟是婆母与儿媳的关系。 颜浣月并不用什么香粉,见小姑娘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瞧,便取了一个小锦囊给她,说道:“送给你,挂在身上,蚊虫不扰,睡得也安宁,只是不知这味道你喜不喜欢。” 锦囊里是月魄花和安魂草,清幽的香气漫散开来。 小姑娘的母亲连忙劝阻。 可那小姑娘一脸惊喜地双手接过锦囊,埋在手中深深嗅了一口,高兴地连连道谢,在身上到处比着,不知往哪里戴才好。 颜浣月接过那锦囊,取出一根血藤草丝编成的细绳,挂着锦囊戴在她脖子上。 小姑娘的母亲连连道谢,从紧拢在身旁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将里面的点心推给颜浣月,笑道:“丫头,这点心很不错,你也尝尝。” 颜浣月说道:“多谢您了,我才出去吃了东西,吃不下了。” 正坐在进门处的床铺上玩的两个孩子见了,也嚷嚷地想要那女孩脖子上漂亮的“小花包”。 他们的母亲一把压住闹腾的孩子,低声骂了句:“妖颜好衣伏垢地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赶紧睡,什么贱东西的脏玩意儿都要,也不嫌恶心!也不怕被下作东西掏了肠腹,来世连猪狗都做不得!” 第112章 女儿 听闻此言, 颜浣月身边三个女子脸色一白,互相看了一眼,又齐齐打量了一下颜浣月。 得了锦囊的小姑娘回首看着门边铺上的妇人, 骂道:“说谁呢?你才是贱东西、脏玩意儿!” 那被骂了的妇人作势要下床铺冲过来厮打,口中骂骂咧咧地说道:“不要脸, 一家不要脸,连孩子都赔得出去的东西,你们也配作人!” 她的丈夫忙说道:“你话怎么那么多!快睡吧, 别说了。” 谁知那妇人竟忽然攥紧拳头, 照着她丈夫的脸狠狠砸了两下,尖声骂道:“你话不多, 就你话不多!你竟然帮着那种人说话!我看你是被人下了魔气了!” 那男子当众人的面被打得也火了,狠狠推了她一把, 将她推到一旁摞起的被子上,斥道:“别嚷嚷了,你睡吧,我看着你们。” 那妇人撞到被子上的力道应该不大, 她却似乎痛到极点, 疼得五官皱起,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一时也没什么声响。 两个孩子见状张嘴要哭, 那男子瞪了一眼过去,两个孩子便都瘪着嘴不敢吭声。 颜浣月以为那女子或许因有隐疾致使举止异常,并因此才会莫名其妙骂人打人, 便也没有做声。 暗房不关门,油灯燃尽,忽地灭了。 星夜月色穿牖临户, 有的人渐渐睡下,有的人虽躺下,但却睁着眼睛守着同伴和行李。 颜浣月原本想掐个结界在此打坐,可那个被推到墙上的女子就靠着墙坐着,与她遥遥相对,呆呆地看着她的方向,时不时还啜泣一声,要不就突然吃吃一笑,看着越发不正常。 颜浣月记得她刚刚进来时,那妇人原本还好好的,方才忽然骂人,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此时月色湛明,她若突然凭空消失肯定会被那女子注意到。 颜浣月只好悄悄下了床,走出门去,准备出城捡一处偏僻处打坐。 等她从客栈墙头跃下,在已经没什么人迹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后,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正跟着她。 来人脚步沉重,有些虚浮,不是身负灵力的样子。 她走到一处拐角停了下来,等着身后跟着的人靠近。 颜浣月根据气息已经知晓是谁跟着自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跨出拐角,沉声问道:“为何跟着我!” 来人却突然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道:“阿宝,你跑什么?不要娘了吗?” 是方才骂过她的妇人,此时有些疯疯癫癫,意识不清醒的样子。 那妇人的怀抱暖呼呼的,颜浣月心中有些异样,任她抱了片刻,才将她扯开,低声问道:“您怎么了?” 那妇人也不说话一直在哭,只是双臂挂在她手上,似乎只有依托着她才能勉强站立。 颜浣月将她拖到墙边靠着,那妇人慌忙去拽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妇人哭地抽搐,望着她泣涕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娘找你都要找疯了!”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过悲凉,又有几许时逢亲眷的热切,颜浣月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您认错了。” 那妇人竟瞬间由悲转喜,破涕而笑,嗔怒道:“胡说!你难道不是娘的阿宝吗?” 颜浣月想起了自己的乳名,那是她母亲在札记里为她所取的。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神志不清的妇人,妇人脸上泪水涟涟,在月下看着她时,竟是满眼深爱,憔悴的面孔有些容光焕发的感觉。 颜浣月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御空准备将她送回客栈。 谁知那妇人竟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疯疯癫癫地高兴地拍手道:“原来我阿宝是去修炼悟道了,娘就知道你没有乱跑,你是最厉害的,我女儿翅膀长结实了,可以带着娘飞了。” 颜浣月单手掐诀,带着妇人拂过月华光照的夜空,闻言鬼使神差地说道:“这不算什么,我不厉害。” 妇人哈哈大笑道:“在娘眼里,你就是最惹人喜欢,最聪明,最厉害的小丫头。” 颜浣月默默地带着妇人在空中多周旋了半刻,将她放在客栈前的街道上,低声说道: “阿婶,不必装了,你跟着我,是想让我帮你找女儿?” 那妇人看着她,有些懵懵然,怔怔地说道:“是……我原本以为你跟她们一样做的勾当,可我看到你从墙边飞了出去……你心善,第一次见人也肯分享锦囊,所以我想赌一把。” “我女儿丢了数月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听说……离我们最近的汀南有一帮修士在谋什么事,所以我们才想去碰碰运气,我怕你也是要去汀南有大事要做,不肯管我的小事,才想让你能更心软一些……” 说着又神情恍惚地说道:“神仙也防不住人作恶,天上也生造孽的魔,我女儿与你一般大小,我这一路见了那些阴司勾当,我……我……” 她又狂扇了自己两巴掌大喊大叫骂天骂地。 妇人目光涣散,这会儿确实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颜浣月赶忙掐诀制住她,给她为了一颗凝神的丹药。 客栈里有人提着灯冲了出来,是这妇人的丈夫,身后还跟着两个憋着哭声的孩子。 孩子一见妇人,立即冲上去抱着妇人的腿哭。 颜浣月看向惊慌的男人,问道:“你们的女儿丢了?” 那男子原想去问那妇人的话,可见她双眼轻阖呆呆地站在原地,便挡在她和孩子身前,警惕地看着颜浣月道:“你是什么人?” 颜浣月说道:“先别害怕,我是要往汀南去的宗门之人,是阿婶跟踪我出来了,你们女儿的事,也是阿婶说的。” 那中年男子闻言顿时红了眼,只叹道:“都是命……傲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落草时就有些痴症,今年上巳节偷跑出家去郊外看风筝,再没个踪影,她娘受了刺激,这就也时醒时疯起来。” 颜浣月看向围在妇人身边拉着哭声的两个孩子,问道:“那这两个?” 男人道:“都是没爹没娘的可怜娃,流浪到我们那儿,跟着我们傲儿玩儿,我们夫妻膝下单薄,便收养了这两娃娃。” 颜浣月问道:“你们家在何处?” “就在离此地五十里外的地方,她娘的病情才稳定下来,我们本想去汀南找那里的修士碰碰运气。 又不甚好意思地说道:“姑娘若是……若是方便……修行艰苦,都不容易,若姑娘肯接此一事,我们准备了报酬,十两银,一两金,不多……” 颜浣月想了想试炼的期限,又看了看对面那个浑浑噩噩的妇人,思索片刻,道: “我往汀南尚有他事,然可结阵帮二位寻女儿所在,若近,我去寻,若远,我会赶往汀南请人去寻。” 又道:“可有她丢失前一二日穿过的衣物,或者什么保留气息最近的东西?” 男子道:“有有有,上巳那日早上,傲儿到厨房灶下烧火时燎着了点儿头发,我给她把烧焦的那些头发剪了下来,原本已经扫走了,可她那天跑丢了,我便将那些头发都捡出来洗了,先是拿给附近的先生看,只是个看事儿的半仙儿,没什么大能耐……” 颜浣月说道:“若不洗倒还好找一些……如此,将她的头发拿来,再将生辰八字与您二位指尖血予我,并同入阵中,我暂且一试。” 男子一脸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连连称是。 这种寻人之法颜浣月曾在书上见过,在背法诀集与阵法集时背过数遍,却也还是第一次用。 拿到所需之物后,她带着那一家四口越过城门,到了空旷的郊野。 花了一阵时间布阵后,将还未清醒的妇人和男子请入阵中。 她撩衣盘坐阵中,左手掌心处平放着一个写着生辰八字的符纸包成的小纸包,里面放着八字主人“吕傲兰”的头发。 颜浣月右手轻轻一弹,一刀刀风在阵中飞过,两滴血从妇人和男子指尖飞出,飞快在她身旁旋绕。 颜浣月双眼轻阖,右手指尖法诀变幻,驱动着每一处小阵,以使她才触及不久的感灵之法在短时间内急速扩张。 灵海之内的灵气如倾天之浪翻涌不止,汹涌的灵气波动骤然卷得阵中狂风凛冽,吹得她黑发乱舞。 两滴血越转越快,最终直飞上空,一道血光骤然照彻夜色。 她掌心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包忽地发出一道微黄色光晕,在一片血光中,直直指向东南方。 是汀南的方向。 黄色光晕不算太弱,说明其所在地离此不算太远,甚至比汀南离这里还要近一些。 而今汀南有尸妖之祸,如果吕傲兰还活着,不在汀南,应该还好一些。 颜浣月收了法诀,两滴血与落入她掌心之中,被她收入袖中。 阵中风势逐渐弱了下去。 “令嫒还活着,她的去向就是方才黄色微光的方向,你们先回去休息,待我调息一夜,明日清晨我会即刻前去。” 妇人吃了凝神丹,又在阵中吹了风,这会儿有些回过神来。 一听此言,连忙爬起来说道:“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突然反应过来,就算自己往光的方向去,也不一定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女儿。 思及此处,忽地转过身跪了下去,膝行到颜浣月身前,伸长双手递向她,淌着泪哀求道: “姑娘,你不知晓女子流离失所会遭遇什么,我一刻也等不了了,只要你能立刻恢复体力去帮我找孩子,我甘愿请你吸我的魂,喝我的血,只要能留一口气让我再看她一眼就好……” 颜浣月心底莫名有些隐隐的震动。 那中年男子以及两个孩子也都跪在她面前,纷纷伸出双手,只要她肯吸取其血肉神魂,对于他们而言,甚至是一种得到承诺的安慰。 颜浣月一人独坐,面对着一家人的祈求。 她提裙起身,道:“诸位起身,我天衍门人,并非邪道,不为此等邪法。然,萍水相逢,承蒙信任,亦是以性命请托,我自去寻回令嫒,望不负所托。” 说罢也不管一家如何叩拜,掐诀召出长剑,凌空跃上剑身,霎那间刺入夜色,往东南方向飞去。 路上吃了几颗丹药维持精力,直到翌日拂晓时分,袖中两滴鲜血飞出,盘旋在一处荒凉之地。 零星些许荒村野舍,还有一处建在野地里的青石善堂。 颜浣月取出那只包着吕傲兰头发的符纸包,直接抛向空中。 符纸带着两滴血珠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直直砸向了那座静静伫立在晨烟雾霭中的善堂。 第113章 善堂 烟青晨雾尚未褪去, 倒已有几声婴啼伴随着鸟雀喳喳声传来。 一派清澈安逸的拂晓之景。 若是吕傲兰走失,被人送到了善堂,那真是好事一桩, 也省得许多心力。 颜浣月眨了眨熬了三天三夜,满是血丝的眼睛, 掐诀召回那两滴血和符纸。 吃了一颗丹药,抬袖收剑,踮脚从半空中跃到善堂门前。 隔门听着有人行走开门的声音, 颜浣月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 几声颤颤巍巍的脚步声渐次行来,木门响了一会儿, 终于“吱呀”一声打开来。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探出头来,打量着门外这个风尘仆仆, 一脸疲惫之色的女子,见她身旁无人,便不禁问道:“丫头,怎的?” 颜浣月原想说找人。 可对方却抢先说道:“可怜见的, 先进来吧。” 说着将把门再打开了一些, 让出了几个身位来, 道:“进来喝口热水。” 颜浣月道了声谢, 随之走了进去。 过了雕刻着团圆状百子图的影壁, 只见这善堂内只一处南向的三间大屋,挑着东西两边各三间的小厢房,和一处临近大门的门房, 院中四角挂着一条长长的青铜雨。 院中一颗高大老壮的皂荚树遮天蔽日,将断断续续的婴啼声也掩压在这小小一隅中。 几根长绳一头绑在树上,一头绑在厢房檐下, 昏暗潮湿的树荫下晾晒着许多昨日还未收的小儿衣裳。 正房旁有夹道,或许后面还有一进院子。 颜浣月猜想这处善堂应该是收养一些父母无力抚养,或是无父无母的婴孩的。 那么吕傲兰这段时日是在这里帮忙吗? 颜浣月走了几步路,跟在老妇人身后进了门房,还没开口,那老妇一边推着她往小凳子上坐,一边亲亲热热地说道:“丫头,坐一会儿,是谁介绍你来的?” 颜浣月有些疑惑,道:“我不是来寻工的……” 老妇拉着一个小凳子做到她身边,又伸手从炉上提壶,倒了杯热水给她,和蔼道:“哈哈哈,除了我们这些老瓤子,谁会到这里来寻工?这么可人的丫头,也不知道是谁介绍的,恐怕赚得不少呢。” 既不是寻工,那来这里做什么需要介绍?介绍还能赚钱? 颜浣月忽然嗅到了老妇身上缕缕不尽腐气,连杯中浓重的新茶清气都盖不住。 她敏锐地扫了一眼院中树荫下明显带着水汽的那些小衣裳,试探性地轻轻摸了摸肚子,只叹道:“唉……不瞒您说,我是自己来的。” 老妇瞬间笑得脸上褶皱都荡开了愉悦的波纹,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安慰道:“好姑娘,这么说,成婚了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 “他不肯要,还是他家里不肯要?” 颜浣月叹了口气,“这个跟他没关系。” “咦!” 一听这个,老妇浑浊的双眼都立时明亮了几分,老态龙钟的精神状态瞬间来劲不少。 她拉着凳子向颜浣月靠近了几分,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窥探欲,“照这么说,你是偷人弄出了孩子,被赶出来的?” 颜浣月只抬眼看了看身旁的老妇,又低下头,没说一句话。 自进门到现在,颜浣月并未说过一句假话,至于对方怎么理解,那就得看对方意识里是想让她来做什么了。 “嗐……苦命人。”老妇捋了捋鬓发,“谁年轻时不爱几个俊小子呢?你那夫君也是个不清醒的,若是能好好哄着你过日子,你赚这份钱,不也是养着他们一大家子人吗?” “算了算了,既来投奔,索性我就帮你当个中人,去同堂主说说,也好留你有个房檐遮风挡雨,把孩子生下来,你也好另做打算,给自己攒点本钱。” 她年老眼浅,家中大孙孙还要等钱结亲,往日那些中人可不少赚,她便只能捡些上门来的散户。 颜浣月想了想,问道:“我来时听说有个犯痴症的年轻姑娘,人家劝我离她远点,别被她没轻没重地伤到,那她是做什么的?” 老妇说道:“你说那蠢丫头啊,快别提了,原本这种人是可用的,但是以前有个傻货把傻劲传给孩子,定好货的人家不肯接手,撂了十来个傻娃娃在堂里,堂主便不用这种捡来的傻子了,那蠢丫头来了就被安排到堂主身边伺候了。” 颜浣月这下彻底明白这里打着善堂的名号干的是什么勾当了。 她笑道:“既然是有痴症的,能照顾人吗?” 老妇却也是一脸难以理解,“就是说呢,堂主也总把她带在身边。” 颜浣月问道:“她叫什么啊?” “你说这人傻吧,名字也怪,好像是叫嗷嗷还是啥的。” 正说着,外间一声磬响。 老妇人起身,摆了摆手,示意颜浣月出门,“走走走,我带你去见见堂主,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要是不应,我就不保证你能留下来了。” 颜浣月一脸感激地点了点头。 主屋正厅菩萨挂画下的高椅上坐着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妇人,这便是善堂堂主。 她身旁还立着个白白壮壮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呆呆憨憨的。 堂主端着彩瓷茶杯扫了一眼立在厅里的二人,没有说话。 老妇也显得十分拘束,暂时不敢张口。 末了,堂主一杯茶喝尽,才正眼看向老妇,不轻不淡地说道:“六表婶,您老又在门沿子上乱搭腔了。我说过多少回,要是有人来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老妇赔笑道:“我肯定不做那种事,这也实在是远房亲戚投奔,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她肚子里也揣着,照说生孩子这种事,人人都会,怎的自己家亲戚不帮,倒叫外人都把钱赚去了。” 堂主这才冲颜浣月招了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将她看了又看,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满意。 “衣裳不错,模样也好,怎么到这儿来呢?” 颜浣月低头不语。 老妇上前打着笑脸道:“原是成了婚的,日子也不错,没成想被个闲散哥儿勾骗,眼见腰都要壮了,被打发回家,自己个儿也没趣儿,就来投奔我这儿了。” 堂主的手若无其事地搭到颜浣月手腕上,颜浣月引了一缕灵气乱了脉搏。 堂主笑了笑,抬手摸她的肚子。 颜浣月聚了一缕灵气在腹中盘桓。 堂主道:“裙子宽大,竟看不出来有这么大的月份,有五个月吗?” 颜浣月只是羞愧地点头,又顺便打量着那个痴痴的侍女,见她眉眼之间确实与昨夜所见的那对夫妻有几分相似。 颜浣月多看了她几眼,她就开开心心地要来扯着颜浣月出去玩。 堂主似乎拿她没办法,只能亲自将她扯开,说道:“自己去外边玩吧。” 吕傲兰便快快乐乐地蹦出门外去揪树叶了。 堂主对颜浣月说道:“肚子里这个,你往身边留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 堂主道:“暂时先生下来,到时堂里会帮他找人家,只是你……” 颜浣月说道:“我听您的。” “既然初来乍到,稍候堂里帮你在外面村子里赁个住处,不过你过后还是要还钱的。” “但是你放心,只要你表现好,到时若是有些能出高价的,我会给你机会,你不必担心那些玷污清白的事,咱们有仙法,只要把籽粘在你肚皮上,它自己就会长大。” 颜浣月倒还不曾见识过这种事。 说着,堂主又取了个印章直接在她手心里盖了一个血红的童男童女抱鲤印,笑道:“若是出去往哪里去告状,还没开口,保证你先爆体而亡。” 颜浣月摊开手看着,掌心的童子血红色的眼睛似乎动了动。 颜浣月心中一惊,只觉得一缕微弱的气息顺着手心的印章爬进掌中,一路往她腹中漫去。 她立即运起灵气将其挡住,直接将其顺着另一只手推了出来。 等她跟着看门的老妇出了善堂,暗暗摊开手一看,竟是一只微如尘灰的灰色小虫子。 它正焦急地团团转,拼命想钻进她的掌心,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颜浣月回首看了一眼青石建成的善堂。 那枚印章一盖到手上便有虫子直往腹中去,加之方才那堂主所说的话,所以这个善堂里啼哭的婴孩,到底又都是些什么存在呢? 老妇将她带到一旁看起来很荒疏的村落,将她交给一个叫葛叔的男子,带去安排房子。 有些早起的人的已经开始到处散步了。 村道里有许多挺着肚子的女子在闲聊,有的屋子门窗都封着,里面静悄悄的,但颜浣月路过时能听到里面的呼吸声。 她听到这些女子之间,有以母女相称的,讨论的是家中父兄丈夫喝酒赌钱,近来又催钱花。 说着说着又说是哪个没福气的生出了个残废,下定的客人不愿接手,善堂也不养,她舍不得,带回了家,被夫家厮打。 颜浣月忽然想起了昨夜在客栈里,吕母突然莫名其妙开始辱骂她和另外三个女子的场景。 颜浣月问葛叔:“那些封了门窗的,里面是……” 葛叔轻蔑一笑,道:“都是没有你这么想得开的,你说说能靠自己赚钱这事儿,怎么还有人不肯呢?非要我们动粗,以前还闹呢,现在不也老实了?” 街道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笼罩上来,颜浣月胃里有什么在不停翻滚,她淡淡地问道:“那你肯这样靠自己赚钱吗?” 葛叔神色一肃,有种被极其无礼荒谬之人冒犯到的震怒,“你个卖肚子的你这是在侮辱谁?你要不是老六家的带来的,我绝对也把你关进去!” 颜浣月问道:“您别生气,我年纪轻,不会说话,我只是脸皮薄,怕被人知道,应该不会有仙门的人来查吧?这事儿要是传回老家去,我就做不成人了。” 葛叔瞪了她一眼,在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前颇有些老来轻狂的意态,说道: “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有人来查就换个地方继续,照样财源滚滚,这天下之大,土坷拉缝子里生点儿虼蚤,看得见吗?抓得完吗?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汀南那边事情闹得那么大,谁知道他们犯事的那些人以前也是从我们这里取……” 说着,又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爱炫耀说教的老毛病,立时闭了嘴。 颜浣月冷笑了一声,将手中握着的虫子弹到葛叔脖颈上,看着那虫子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的脖颈中。 这里的几只,她看见了。 第114章 天痴 颜浣月被安排到一个三间房的小院中, 院子里的另外两间房也住着人。 见葛叔带着个陌生面孔的女子进来,另外两个房间住着的几个女子也出门来打招呼。 其中一个还带着一个瘸腿歪嘴,身形曲折的三岁孩童。 孩童牵着怀孕母亲的手, 拐着腿走过来,哼哼哧哧地对颜浣月笑了笑以示友好, 一串口水从他歪斜的嘴角流了下来。 葛叔指着那个孩子对颜浣月说道:“看看,你要是不争气,也生个这样的, 下定的人家不肯要, 善堂也不是医馆能救治人,到头来就只能你自己养着了。” 那孩童的生身母亲唯唯诺诺地对葛叔讨好地笑着, 焦虑尴尬地不停抚着自己稍微有些轮廓的肚子。 定家不要,她丈夫也不准她养这孩子浪费钱, 来打闹过两回。 虽不是她只是借她肚皮托生来的,都说算不得是她真正的孩子,可孩子分明又是从她肚子上长出来的。 等孩子生出来,所谓下了定的真正的“父母”一旦对孩子不满意就可以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接收。 但她不能, 她真真实实地孕育了孩子十个月, 她心疼, 所以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该如何界定这件事情。 她只知道自己心底终归是舍不得把这孩子丢了任其自生自灭的。 所以只能背着夫家偷偷地养, 在夫家的人来取钱时将他藏起来。 颜浣月听着葛叔的话随意应了声是。 葛叔指了指那间屋子, 说道:“屋子里挂了观音送子图,记得每日叩拜,求得保佑。” 颜浣月只是沉默点头, 十分像个没什么见识和主见,一遇事就只知道窝窝囊囊随波逐流的寻常女人,人家往哪儿踢, 她往哪边滚。 白长一副好面孔。 葛叔摇了摇头,这样的人,被人榨成人干都还分不清是什么在吸食她,却还总有种莫名其妙的自洽感,总觉得自己吃亏是福、息事宁人是多么有远见的智慧。 脖子有些养。 葛叔挠了挠脖子,黝黑的脖颈上挠出四道黑红黑红的印子。 他对颜浣月说道:“每月三百钱,不贵,也不急着给钱,等你肚子里那个落草了,我会来收房费,去收拾收拾吧。” 说罢,就挠着越来越痒的脖子转身出门,想着是不是被毒蚊子给叮了,准备回家去抹点大蒜治治。 颜浣月目送他出了院门,等葛叔一走,院子里的女子们就上前与颜浣月搭话,询问她的背景。 她们问什么,颜浣月只是低头苦笑或者点头不语。 大家七嘴八舌之下,也同那看门的老妇人一般得出了她婚后珠胎暗结,被赶出家门,不得不到这里来做这种营生活命的结论。 颜浣月听她们聊着,没一会儿,将她们请到自己房间里去暖房。 房间里确实如葛叔所言挂着观音送子图,另外还有一张财神像,其他简单的家具一应皆有。 颜浣月擦了擦小凳子和床榻,将众人招呼地坐下,笑道:“初来乍到,没什么可招待的。” 知道她如今被赶出家门没什么家底,几人倒也不稀得吃喝她什么,只是在这里除了养胎,什么也不干,平日的话题也就翻来覆去那几样。 难得来了新鲜人,便引得大家来了兴致,在一处东拉西扯,将旧事将给新人,也是长久寂寞中的一种新鲜感来源。 听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有人恰好说到昨晚做了胎梦,被孩子踢肚子踢醒了,颜浣月借此笑问道: “听说这些孩子很不同,我只听说是粘在肚子上,实在不知该具体是什么样的,粘在肚皮上,能成活吗” 其中一个女子听她这么说,顺势撩起衣裳,说道:“就这么着,只是贴在这里,都不用我什么,就能自己长大了。” 颜浣月定睛一看,一层薄薄的透明胎衣里裹着一汪浑浊的水,水里是一个已成形的肉胎,双眼黑豆一般。 其浑身血管依稀可见,连接到一个肉红色的胎盘上。 那胎衣像是一面圆形的纸盖吸附在女子平坦的肚子上,与寻常的腹内怀孕截然相反。 颜浣月忍不住问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身体近来可有变差?” 女子笑道:“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要每日吃吃喝喝的让它吸吸活人气就好,只是不能乱跑乱跳,都怕这层薄皮经不住折腾,若是没照顾好,哪天一下不注意破了,可是要赔钱的。” 其他人很快便借此撩开衣裳,互相查看起胎衣浊水中的孩子有没有少指头,有没有一动不动的。 像得了痘疫一般,每个人肚皮上起了一个个巨大的黄脓水包,皮薄得全然透明,胀得锃光瓦亮,似乎轻轻一戳就能顷刻间爆炸喷溅开来。 颜浣月轻轻将手放到其中一个薄膜胎衣上,感灵诀缓缓散开,却觉察到里面的孩子生出千丝万缕细细密密的血丝直直扎进了女子的肌肤,吸收着她的血肉。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虫子,就藏在她的腹中,钻来钻去。 照目前这种情况,这个女子已被掏空了大半气血,恐怕活都不过五年。 可她竟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其实是在用高于正常孩童近百倍的血气需求在孕育着这个孩子。 甚至连他们之间有真实的血丝连接都没有感觉到,以为这胎衣是完完全全独立于她之外的。 颜浣月收回手,扯着衣角轻轻拉下她的衣裳遮盖住那个看似祥和平静,却处处都透露着古怪的胎衣。 她转身看向那个身有疾病的孩子,笑道:“可以同你握握手吗?” 那孩子淌着口水乐呵呵地将手递过来,含含糊糊地说道:“握手……握手……” 颜浣月右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左手在他头顶抚了抚。 这个孩子,似乎与寻常孩子有所不同,但是……差异在何处,颜浣月却很难准确描述出来。 她又抚了抚孩子的头,口中说道:“好孩子。” 感灵诀却又盘旋之一圈。 这种差异因为身体有疾吗? 但似乎与这个原因也不大。 颜浣月只觉得他的血脉比寻常成人都要壮一些,骨骼也壮得像个成人,可在其他很多方面又确确实实是个三岁的孩子,看着却也瘦瘦蔫蔫的。 可也可以解释为有些人天生体壮。 但想来这种孩子吸取超过寻常孩子百倍的母体血气,骨骼血脉长成这个样子也无可厚非。 总之,异常之上更加异常。 颜浣月自裴暄之此前吃药苦得吐出来后,身上多多少少会带一两颗糖。 她取了一颗给这个孩子,转向他母亲,试探性地说道:“这孩子看着瘦,平日得多吃一些。” 孩子母亲道:“就这看着瘦瘦的罢了,总也吃不饱呢,饿了就跟我撒泼,有一次饿了饭没端及时,扑上来啃我胳膊,咬了一个大血印,我这痴儿子,当真是傻透透的。” 小孩满心满意地吃着糖,抿得糖汁挂在不算干净的衣襟上。 一旁另外的女子拿着手帕帮他擦着衣襟,笑道:“小孩子嘛,着急了很正常,我阿弟小时候小手也没轻没重的,抓人很疼的。” 颜浣月垂手立在一旁,想着同样看着清瘦单薄的裴暄之,吃个饭艰难得像是在吃毒药一样,令人生气。 暄之生来身体不好,所以骨架也薄,说明就算是妖女孕育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像这样的孩子一般虽身弱,骨上有病,却生得骨、血非同一般的壮实。 那还能是什么? 颜浣月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里瞬间寒了一下。 她借口想看刚出生的孩子,几个女子说是才有两个落草的孩子,还没被下定的客人收走,几人正闲,便带着她出去串门。 颜浣月在不远处的两家村舍内看过两个孩子,这两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长得很大,比方才那个患病的三岁孩童的骨骼和血脉还要更壮几分。 这里的女子没有知道善堂给她们肚子上贴的胎衣里装着的是如何被精心“匠造”出来的孩子,她们已经快被这些异样的孩子吸干了却还犹无所觉。 颜浣月问道:“善堂里管你们的餐饭吗?” 正在一旁洗衣裳的新产妇拧了一把衣裳,说道:“不管,但是这个你不用担心,善堂的饭还不错,等生了孩子有了钱,再把饭钱补上就行。” 怎么这善堂什么钱都赚?靠她们赚钱,还要再赚她们的衣食住行。 “粘这种孩子,需要吃额外的什么东西吗?” 别的女子解释道:“会吃些善堂给的药丸,主要是强骨护腰的,孩子越来越大,腰会疼的。” 颜浣月好奇地说道:“有吗?我看看,我应该可以吃吧。” 有人凑热闹给了她一颗,说道:“你的孩子恐怕没这么累人。” 颜浣月嗅了嗅,将丹药吞入腹中。 这是一种劣质的补气益血丹丸,用的材料应该大都是边角料,对于颜浣月而言用处不算很大,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用这种药却已经有些补得太过了。 怪不得她们一个个多多少少都已经被掏干了大半,却看不出半点油尽灯枯的样子。 颜浣月借口还要收拾东西便告辞回去,一路上走走停停,暗中四处观望。 她感觉不出这个地方有妖或者魔族的气息,连邪修的气息也觉察不到。 她到此地只是意外,这样都没有察觉异类的气息,难道对方能时时刻刻耗费灵力遮掩自己的气息吗? 她布了个阵法,是街上村舍之人都睡了过去。 又顺着来路转悠到了善堂附近,一跃跳进善堂中,掐诀将善堂里的成人挨个推入沉睡之中。 到几个厢房挨个看了摇篮里的孩子们,与方才那两个孩子一样,都是格外天生骨血状。 这里的孩子不吃母乳,喂的都是一些加了药的米糊,颜浣月子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几个孩子没人喂饭,饿得哇哇大哭。 她端着炉上温着的米糊到摇篮前,又静静地看着摇篮里格外大的婴孩,才出月的孩子,闻着饭香竟然直接爬起来站着冲她哭叫。 颜浣月给所有孩子喂了一回饭,也将他们推入沉睡之中。 这里离汀南很近,她必须要立即将此事告知汀南留驻之人,得多一些人来才能处置。 她在善堂里到处找吕傲兰,却没看到踪影,等出了善堂,才看见她采了一大把花,正高高兴兴地往善堂跑。 颜浣月立即唤道:“傲兰!跟我找风筝回家去。” 吕傲兰瞬间大喜过望,结结实实的姑娘颠儿颠儿地跑到颜浣月身边,“你在叫我吗?” 颜浣月问道:“不想你爹娘吗?他们一直在找你,等你回去吃好吃的呢。” 吕傲兰大大的眼睛一下便湿润得一塌糊涂,豆大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红着眼睛哽咽道:“他们说爹娘嫌我傻,不要我了。” “怎么会?”颜浣月温然一笑,道:“你爹娘绝对舍不得不要你。” 吕傲兰被她哄得破了个鼻涕泡儿,又喜笑颜开地拽着她就要回家。 吕傲兰自小养得好,难得的身壮,颜浣月被拉动了几分,便反手拦住她,笑道:“稍等一会儿,我带你像风筝一样飞一圈再回去,好不好?” 吕傲兰震惊又好奇,等被颜浣月带在飞剑上之后,却又吓得哇哇大叫,直嚷嚷着马上要摔死掉了。 颜浣月拉着她的手,笑道:“没事,不怕……” “为什么不怕?是没有长胆子吗?” 颜浣月身上一痛,立即翻身躲开刺向她腹部的银簪,吕傲兰却一跃而起,直接向她打出一掌。 颜浣月掐诀唤回长剑,一跃离开极长一段距离,左腹有血零落而下,她右手五指凭空一抓,一把寒光凛凛的横刀已握在手中。 她看着负手凌空的女子,低声说道:“借舍穿衣?怪不得那善堂堂主会把她留在身边,原来是因为你。” 那个吕傲兰仰天笑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宗门毒瘤逼得太紧,我们不得不隐去所有踪迹,连彻彻底底地夺舍都不敢做啊。” 说着她张开双手感受着夏日正午过于热烈的阳光与层层热浪,含笑道: “这种天痴生来就是最好的‘衣裳’,最早的时候,玄降中人请妖用的可不是纸人,而是这种天痴。奈何天痴数量太少,体质有不一定经得起妖灵长存,所以只好改用纸人将就。” “这具身体,虽然痴傻,但先天底子好,爹娘又养得不错,简直天生就是做‘衣裳’的好材料啊。” 颜浣月一手执横刀,一手捂着左腹的伤,她只觉得腹部皮肉一阵一阵地发疼,也没有涂药,血倒是很快就止住了。 她也不再废话,直接提刀径直冲向吕傲兰,对方顺势又凝力向她攻来,颜浣月并未接招。 而是拖着吕傲兰虚虚实实地绕了几个大圈后,找准漏洞,趁其不备直接祭出一张黄符贴在对方眉心。 如此,先将吕傲兰体内的这个不知来由的东西死死困锁住,省得其脱身后回去告密。 她给自己的伤口上些药,单手掐诀,御起飞剑,带着身体僵直、双眼紧闭、呼吸轻微的吕傲兰径直往汀南方向去。 半途中,只觉得左腹被刺的地方微微发痒,毕竟上过药,她没有很在意。 直到御剑跃入汀南,天色将晚,夕阳已逝时,待她偶然一次瞥过,才猛然惊觉她的小腹竟在两三个时辰间胖到下裙微微炸褶…… 第115章 重逢 夜色降临, 弦月如弓,四野俱寂。 颜浣月正要找处地方落脚打坐,查看自己的情况。 还未落地, 就听见不远处的一处密林间传来一阵阵惊呼。 她略过去浮在密林上空透过稀疏不定的林叶往里一看,有几个人不知经历了什么事情, 似乎十分恐惧。 一个个正争先恐后、慌不择路地在林间四散奔逃。 有人惊慌失措到双腿发软,瘫软在地上,已经恐惧到毫无站起来的力气。 只是一味匆匆忙忙扯出袖里的什么东西, 哆哆嗦嗦地念念叨叨着。 颜浣月以为是林中有虎豹柴狼追赶才致使这些人如此反应。 可没想到天上雾蒙蒙的弦月映照之下, 一个穿着黑衣的惨白纸人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身后。 纸人腰上还用红绳系着一枚铜钱。 这是……玄降的手法。 “啊啊啊啊啊!” 此起彼伏的惨叫与惊慌失措的奔逃声衬得那个闲庭信步的纸人越发瘆人。 纸人走着走着,忽然抬头向上望来。 颜浣月的目光穿过疏疏落落的树叶缝隙, 毫无防备地与它黑咚咚的双眼对视。 它的惨白的脸上扑着惨红的红腮,还画着一个血红的微笑。 许是陪葬用的纸人, 所以冠上还戴着一朵沾红的白纸花。 她屏息回望着纸人,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但是从其追着众人跑的表面情况看来,对方似乎不是个善茬。 因为仰头映月,纸人黑咚咚的双眼微微流溢过一段寒光。 颜浣月才发觉它的眼睛应该是用琉璃片之类的东西粘成的。 等看到她, 它也不去追那些快被它吓得半死的人了, 只是定定立在林中看着她。 汀南如今时值多事之秋, 颜浣月方才才被刺了一簪, 而今暂时难分敌友, 自己身上还有伤和怪异的地方,便并未跃到林中。 玄降之中,善者零星, 也不算难记。 于是颜浣月只是对着林中的纸人问道:“阁下是哪位贤士请来的妖仙?” 纸人一声不吭,凉风穿林而过,拂得它的纸衣裳簌簌作响。 颜浣月蹙眉道:“阁下……” 林下纸人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在下是巡天司请来的, 阁下是哪个宗门的?在下到此已有两三日,怎么不曾见过?” 颜浣月听出这是陆慎初拜的那位妖仙的声音。 但是让她不太明白的一点是,他们此前分明见过面,而且曾经在明德宗岁寒秘境试炼时,那妖仙还化做小蛇爬到她肩上过。 可为何如今却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呢? 要说不认识,但又为何那么仰头看了她许久? 颜浣月一手扶着僵直的吕傲兰,一手掐诀道:“在下天衍宗弟子,初来乍到,不知仙家为何追逐那些人?” 纸人的声音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因此有些虚虚恍恍的朦胧感。 它一点儿都没有与她相识的感觉,只是清清淡淡地说道: “是巡天司的安排,在下暂时不可随意言说,还请……还请道友恕罪,若你到巡天寮,自然有人告诉你。” 颜浣月眉心微蹙,不太明白在此时尸妖祸乱时还请妖仙来吓人的这种举措到底是因何原因,这难道不会越搅越乱吗? 但是,宁师兄也在这里,巡天司也拨人来此,他们选择这样做肯定有其根源。 她深深看了它一眼,便掐诀准备立即赶往此地宗门中人聚集之地。 纸人见她要走,倒是莫名地有些温吞地说道:“此地临时设立的巡天寮在城西。道友……道友这是身怀有孕吗?” 颜浣月不知该怎么说,腹内翻滚不绝。 她已渐渐感到丝丝缕缕的疼痛,需得立即找个安全的地方查看情况,并将那边荒村的事告知巡天寮,请巡天寮即刻派人去处理。 思及此,她也没有再做停留,只是说道:“多谢。” 说罢带着吕傲兰,掐诀御剑直奔汀南城西而去。 那纸人留在原地,呆呆地立在风中,身上的纸衣裳哗啦啦地响。 这…… 可是…… 难道…… 他此生第一次懵到不知应该想着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某种难以名状的震撼在他心中狂涌。 难道他们已经有孩子了?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会轻易就选择要孩子,但是事到如今,他过去已经做过很多他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情。 他渐渐找回这个认知后,一股狂喜到不知所措的感觉冲天而起,冲得他隐隐有些发晕,一切都朦朦胧胧得拢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雾气。 身上的纸衣裳凛凛带风,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太过阴诡。 方才自己突然出现,或许多多少少都惊了她一下,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 他…… 已经尽量压制分离已久,突然异地重逢的欢喜了,算得上的冷漠疏离,她应该根本没有察觉到他认识她吧? 又想到她方才小腹微鼓的样子,耻觉他根本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自私地选择闭关,否则或多或少都会告诉他的。 肯定是因为他此前的表现让她觉得心寒过,又因为闭关才没有机会开口。 他原本忙着帮汀南之事想法子,已经撂下那几枚玉币许多日了。 今日重逢突如当头棒喝,他不负责任地忘记这么重要的事,确实有些不可原谅。 需得尽快将那几枚玉币查得清清楚楚,找到自己藏起来的那些记忆。 但是,另一件相对而言也算比较紧急的任务也随之涌上心头,那就是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呢? 一刹那脑海里飘过数个意思不错的字,但都觉得不算合适。 颜浣月赶到巡天寮时,宁无恙恰好外出,并不在寮中。 陆慎初也不在寮内,所以与她相识的就仅有曾经在明德宗见过的季临颂。 当初颜浣月曾以为季临颂也是与谭归荑交好,是谭归荑的“兄弟”,也是无条件地信任谭归荑。 但是后来才发觉此人只是对她颜浣月在秘境中的经历有所怀疑,总体而言,季临颂是个十分敏锐机警的人。 只不过这次她拖着个僵直的大活人过来,自己又大着肚子,匍一到此,不但使得寮内留守的人们纷纷侧目,也弄得季临颂有些惊讶。 见她第一面就问道:“怎么你身怀六甲,天衍宗竟也将你派到这里来吗?” 颜浣月将吕傲兰靠在墙边,解释道:“道友莫要误会,我是来做入内门的考题的,我这腹中的并不是孩子,而是今日被人偷袭所致。” 又道:“还请道友立即通报寮内主事之人,就说离此地五十余里之外,有一处荒村,那里有人借天痴之人行‘穿衣’之事,引诱、关押女子供异常幼胎吸取血气,落草之后卖予世人,必然是借此将异常的婴儿混入世间,所谋之事,不可谓不大……” “我已将那里的所有人推入沉眠,需请巡天寮诸道友即刻前去……” 她腹中的涟漪越来越大,她的脸色也瞬间惨白了下来,汗珠像大雨一般,顺着额头直往下淌,却还忍痛说道: “这个女子体内封着与此事祸首有关的神魂,道友……切勿伤了这女子,必定先请人将那缕为祸作乱的神魂抽出来封住才好继续盘问。” 季临颂不知为何她在眨眼之间就变得如此虚弱,但也意识到她腹中的东西与她此次经历有关,而且她所带来的消息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他先将颜浣月扶到巡天寮的一间客房中,又召集了几个修为好的修士,派他们即刻前往颜浣月所说的地方查看情况。 他留在此地,帮颜浣月把了一下脉,不禁讶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颜浣月忍着痛掐起法诀,神识顺着灵脉滑入腹部,一只裹着胎衣的大虫正在她腹部撑开的肌肤下打着滚儿。 隔着层胎衣,她竟然真的觉察不到被它吸了血气。 几个时辰长到这种程度…… 颜浣月收回神识,季临颂根本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她手起刀落,在自己肚子左侧割开了一条血口子,将那个还在不停长大的胎衣给扯出来一把甩在了地上。 她全程咬着牙没吭一声,冷汗淋漓地沐浴一般,神色却异常决绝凌厉。 季临颂见此都不禁心头一惊,迅速给她喂了几颗药,用灵力护住伤口。 颜浣月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多谢道友。” 说着,还能面无血色地给自己上药包扎。 季临颂帮了她收拾好后,地上的胎衣滚动了起来,里面的大虫子滑动着数只带着刺毛的细足,因饥饿喝干了胎衣里的水。 颜浣月艰难地盘膝掐诀道:“交给道友了。” 说罢运起浑身灵气温养自身灵脉。 颜浣月迷迷蒙蒙地从床上醒来,外面有很大的雨声。 这是在天衍宗她的房间里。 裴暄之还在她身旁睡着,呼吸轻浅,偶尔在梦中咳嗽一声,衬在雨声里几乎有些听不太清。 他身上的被子没盖好,颜浣月随手帮他掩好被子,忽听门边一阵响,房门被人打开了。 她在天衍宗的那处院子的正房是一间小型三开间的房子,正门对着的是中间门厅,她和暄之住在东侧室,西侧室是平日洗漱的地方。 照理来说,她在卧室的床上,只能隔着屏风和珠帘才能看到正门。 但是正门此时就开在她卧室边,她坐在床上,看见门外有个散着头发的光屁股小孩正嘟着个肉脸蛋看她。 那孩子像是淋过雨,浑身都滴着水珠,头发也湿哒哒地扣在脑袋上。 颜浣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而满眼慈爱地看着他,含笑唤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般可爱?这么大的雨,为何不进来避雨?” 那小儿的声音嫩生生地说道:“我跟妹妹在云上玩,风雨大了,看到您这里有处避雨的屋檐,便从云上一路跑过来,可我妹妹挂在云上下不来。” 颜浣月转头看了一眼睡得正沉的裴暄之,在锦被下掐了他一下,他没醒。 于是颜浣月对那小儿微笑道:“外面太冷了,风雨又大,你没穿衣裳,先过来吧,我随后接你妹妹来。” 小儿圆鼓鼓的脸上有些迟疑,一阵惊雷过后,瓢泼大雨袭来。 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进房中,一脑袋扎进她怀中闷声闷气地说道:“害怕……” 颜浣月将他抱起来塞进被子里,眼皮越来越沉。 那小儿缩在被子里问道:“妹妹呢?” 颜浣月困倦得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你先来,一会儿我和暄之去接妹妹……” 宁无恙带队巡查刚一回来就听说天衍宗来人了,听人说季临颂似乎称呼她为颜道友。 在这个时候孤身来汀南,宁无恙猜测应是与内门试炼有关,除了想见见颜浣月之外倒并无他想。 可路上遇到的人却告诉他,他们宗门里来的这个女子似乎情况有些不太好,一个人带着个大消息回来,还因被偷袭腹中不知长了什么东西。 她刚来没多久就面色惨白,几乎快要晕倒了,当时被季临颂叫去安排事情的人都看到了。 宁无恙一听这话当即就有些心口发凉。 天衍宗的内门试炼出了名的时间紧,照常理她若是来试炼,从宗门出来,日夜兼程,最少昨日夜里或今日正午之前就应该抵达汀南。 可她这会儿才到,还被偷袭…… 宁无恙拨开众人立即飞至颜浣月落脚的客房,一进门,就见她盘膝掐诀坐在小榻上,腹部裹着一层浸着血的白纱。 她脑袋耷拉着,根本不是正常打坐的样子。 地上一个巨大的多足虫子裹在不知是什么的皮里,不停地在地上翻滚着。 宁无恙见她打坐时耷拉低垂的脑袋,以为她已经命丧黄泉。 瞬时之间,他脸上的血色尽褪,悲声唤道:“颜宝盈!你别狠心地丢下师兄自己走了啊!想想家里的裴师弟啊!我苦命的师妹,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颜浣月被这凄绝的一嗓子喊醒,睡眼惺忪地说道:“谁?到哪?暄之怎么了?” 季临颂想笑,但这时候并不合适,便撩袍屈膝去看地上的大虫子,板着脸说道:“她受了些伤,但是不算严重。” “宁师兄。” 颜浣月揉了揉脸,三天三夜没睡,没想到受伤后运灵脱力,竟然坐在这里睡着了。 她的目光错过眼前的宁无恙看向地上的那个被已经干了的胎衣包裹的东西。 即便已经被剖离她的身体,但仅仅只是一个怪异的胎衣和虫子就能令产生一些东西让她做这种跟孩子有关的梦。 怪不得那些女子看着肚皮上那样恐怖的外置胎衣和堪称巨大的胎儿还能觉得寻常无比,笑得那样慈爱。 宁无恙见她还好好地活着,提起的心也重重地落了地,劫后余生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拖着略有些余重的步子到她身边帮她把脉,问道:“肚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颜浣月忍痛,面色如常,说道:“方才我自己割的,将那个东西扯了出来。” 宁无恙咋舌道:“到底怎么回事?” 颜浣月没什么气力说话,季临颂便将有关胎衣借腹的事情说予宁无恙听。 宁无恙越听脸色越沉重,看着地上的虫子,说道:“此事甚大,而今不知已送出去了多少那样的孩子,现下看着与常人相差不大,就怕其所谋长远……” 季临颂将地上的虫子从胎衣里拨出来装进一个大匣子中封好,放到颜浣月手边,说道: “我已经派人前去收拾摊子了……它吸了你不少血气,那你趁热把它吃了吧。” 颜浣月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宁无恙哽了哽,说道:“要不,给你磨成粉泡水喝?” 颜浣月一手压在匣子盖子上,道:“行了,别说了!先留着吧,韩师姐院外养了几只鹤,到时便宜它们就是了。” 季临颂说道:“你太讲究了,若是我,必定掐诀将它吸干。” 可不论怎么想,颜浣月记起那挥动着的毛刺细爪在脓水中翻涌的虫子都觉得有点儿恶心。 季临颂对宁无恙说道:“阿初他们在中事情上法子很多,他同你一道回来了吗?叫他过来问问他。” 宁无恙一想,也是,玄降门中阴诡邪术甚众,对吸取利于自己的东西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用一种较为讲究的方式吸干一只虫子应该不是难事。 宁无恙立即起身出门去找陆慎初。 刚出大门,就见夜幕之下,陆慎初一身紫衣,一手提着一盏画着铜钱的冷白色纸灯笼,一手握着一个青铜三清铃,身上背着一个纸人正往回走。 隔得远远就听见他腰间铜钱腰带叮当到稀里哗啦的声音。 陆慎初远远瞧见宁无恙,就扬声说道:“怎么?天衍宗掌门座下弟子亲自迎接我?” 宁无恙疾步迎上去,想接他手里的灯笼套个近乎,却被陆慎初躲了一下。 陆慎初提着灯笼解释道:“小神仙今晚吓人玩得有些开心,神魂不太稳定,需要用灯引着,不然立时就会飘回原身去。” “再者,点着这灯,没有灵力的人也看不见我背上的纸人,省得坏了计划。” 宁无恙笑道:“好本事。” 陆慎初闻言眼睛转了转,问道:“怎么?有事儿求我?” 宁无恙说道:“要不说陆道友聪慧呢,怪不得周家会将你请去西陵。” 陆慎初笑道:“都是小神仙的本事,没了它,我陆某人能有几分能耐?你们标记好那些人的家了吗?” 宁无恙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是有桩事请你帮忙。” 陆慎初乐呵呵地说道:“好说好说,咱们玄降中人负担比较重,背靠仙家自然得好好供养,我自己什么都不要都没一点儿问题,就是这……” 说着耸了耸肩,背上的纸人动了动。 宁无恙说道:“就向你讨教个法子。” 陆慎初大度地说道:“行吧,你说说,我看看情况,丑话说前头,要是费事的话,钱财灵石可是不能少的,我是看在与你这几日合作还算愉快的份上才不收定钱的。” “自然。”宁无恙请着他往门内走,边走边说道:“我有个师妹才到,剖了腹中一样东西,想问如何能吸回她被那东西吸走的血气……” 陆慎初正边走边听着,突然,肩上拉绳猛地一沉,肩上的纸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他看了看绑在自己肩上的麻绳,竟然被拽断了。 小神仙神魂想来都很轻,怎么突然一下变得这么重? 看来今夜去吓人真是戳到这祖宗喜欢的点子上了,神魂忽轻忽重的,这般不稳定。 陆慎初放下纸灯,重新背起纸人,一边提灯,一边对宁无恙说道:“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啊?” 宁无恙说道:“当然不是。” 说着又将方才季临颂告知他的事简单地说予陆慎初,末了,道: “她是准备带走那个天痴丫头时,被“穿衣人”偷袭了,估摸是空心簪自里放着虫卵,半日间长大,吸了她不少血气。” 陆慎初莫名觉得背后发冷,不禁抚着薄颈温手,咋舌道:“怎么用这种脏招儿啊。” 这般说着,一路到了颜浣月所在的客房。 一进门就看到颜浣月一手撑在一个木匣子沉思着,神色略显凝重。 季临颂正打量在一旁靠墙而立的女子,女子眉心处贴着一张黄符,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陆慎初刚一进去,就说道:“听说是只虫子,我提个想法,油炸,撒点椒盐,脆脆的,味道应该不错。” 从她腹下剖出来再吃回去,颜浣月想想都要呕了,隔空吸取她都不想做,更别提吃进肚子里。 因而只是懒懒地瞥了他一眼,说道:“真是谢谢陆道友的方法了。” 说着,目光又越过陆慎初落到他背后的纸人身上。 果真是今夜见过的那个黑色纸衣琉璃眼的纸人。 那它为何竟像是全然不认识她一般? 陆慎初说道:“要不然给你加点儿果子榨成汁儿?或者熬汤喝?其实闭着眼睛咕嘟到肚子里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见颜浣月未有所动,他叹息道:“啧,还是你们比较讲究,我们玄降,蛇虫鼠蚁,只要有利,没什么不吃的,小神仙连恶妖邪魔都吞,胃口可大了……对了,它或许有法子,你请他帮忙不就好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 背后一路无话的纸人终于开口,只淡淡地说了声:“好,我想办法。” 季临颂和宁无恙不禁也有些侧目。 陆慎初请的这位妖仙除了一些关键事情,平日里玄降之后几乎很少开口。 它有妖仙特有的高傲,来来去去从来不会跟任何人打招呼,更不必说主动提出帮谁的事了。 陆慎初心里不禁嗤笑了一下,这平日冷淡疏离的老妖,怎么还是这么不值钱的劲儿。 同妖仙是要谈报酬的。 颜浣月正要说给几颗灵石,谁知那纸人却少见地温和地说道:“你心里不喜欢就不必考虑从虫子身上吸取它夺走的血气这种事了,我们换别的可行之法。” 说着,一缕白烟从纸人眉心飘出来,到吕傲兰身边转了一圈。 又带着水汽轻轻拢住颜浣月的身躯,声音平淡地说道:“是这妖物穿衣暗算了你,而今取了这妖物一半神魂,也算补偿,留下一般神魂,足以审问。” 旁人不觉得有什么,陆慎初却瞬间头皮有些发紧。 小神仙从不会这么接触旁人,只会凌空卷着人摔,那里会这般温柔地笼罩着谁。 传受神魂需要如此吗?它方才怎么不这么拢着靠墙罚站的那丫头呢? 这简直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抱着颜浣月。 颜浣月对于它的做法很是惊讶,但神情坦然,似乎也没有觉察到这种轻薄,于是陆慎初脸上的表情更加僵硬。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时而清淡,时而厚重的白烟之中,温凉的水汽渗进腰间带血的白纱,拂在她的伤口处,时轻时淡,像是在她肌肤上呼吸。 她没觉得古怪,只觉得丢失的血气逐渐得到了补偿,伤口出的伤也痒痒地,开始愈合。 宁无恙礼道:“多谢仙家。” 陆慎初无力地看向宁无恙,谢什么谢啊?它完全可以提议让你们自己去做啊,比它亲自做可清白太多了吧! 可是他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下去。 看着烟雾中颜浣月逐渐覆上血色红晕的脸颊,陆慎初终是一咬牙,正要抬手摇响三清铃,白烟却像一条蛇一般盘旋而上,离开了颜浣月。 烟中妖灵的声音远道而来,虚渺不清,“季司事。” 季临颂抬手掐诀行了个礼,说道:“仙家有何指点?” 白烟在空中缓缓盘旋着,“对于颜姑娘带回来的消息,司事有何看法?” 季临颂说道:“自然是彻查,再找出是否还有别的据点。” 白烟闻言说道:“若我在妖族这边来看,将这些孩子混进人群中,一是可谋长久,将来的动乱必是不会少的。” “但也有一点,人族查找、寻人必然消耗不小,若婴孩身上的那种异常是可以想些办法化解后成为正常人,你们还会除掉那些孩子吗?” 颜浣月说道:“仙家的意思,是他们是想用这种花费最小的法子制造出最多的异常之人,借助寻找、化解异常的消耗,让大多数修士参与到处理异常之人的事情中,拖垮人族内部的修士力量?” 白烟逆着方才的方向盘旋,算是认可颜浣月的话。 季临颂苦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宁无恙说道:“敢问妖仙可有什么法子?” 白烟说道:“在下既然能毫不费力地吃掉那恶妖的一半妖魂,也可以吃掉魔种,玄降一系最是重利,有现成的吃喝不会强自节制饮食。” 他只是点到为止,弦外之音自然得季临颂和宁无恙自己去意会。 季临颂不止听到了它的弦外之音,更是连它敢提出这种建议的最根源的问题都听出来了, “仙家听说几大宗门的长老和掌门请到了几位避世隐修的大妖出山?” 白烟缓缓盘旋着,似流烟瀑布一般垂落到颜浣月膝边的小榻上, “我也听说有几位是玄降一系最早成法时期的前辈,那时玄降的声名并非今日这般,我想,老前辈们恐怕不会乐意玄降行事时,首先被当成恶妖去质疑。” 季临颂说道:“自然,我们也想着积极恢复玄降声名,这次就是个机会。” 白烟说道:“功成大葬之日,抬棺扶灵之人必须要有陆慎初的位置。” 季临颂谦恭地说道:“这个也是我们的考量的结果,但是那些玄降邪修……” 白烟淡漠平静地说道:“我们自会尽快清理门户。” 陆慎初清楚地知道自己得了什么好处,背着什么任务,不禁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 “小神仙,以后,咱爷俩可就是正儿八经的正派人了。” 颜浣月垂眸看着膝边榻檐上盘旋的白烟,白白一团,看着很绵软,她莫名能感觉到它是伏在那里看着她的。 颜浣月知道这位妖仙的意思是各宗门和巡天司需要支持玄降一系壮大,扭转声名,他们完全愿意与正道合作,处理大量细碎复杂的后方问题。 他们玄降一系内部还会开始在短时间内大量捕杀玄降邪修,以及借玄降祸世的恶妖。 但他所说的事后大葬、抬棺扶灵之类的事,她全然摸不清楚。 当她的目光看向宁无恙时,宁无恙含笑说道:“颜师妹,进了汀南你就是到了考场,事关汀南就是你的考卷,需要你自己边听边看寻找答暗,这么看着我,是要我透题给你吗?” 第116章 豢尸 颜浣月真正的试题是拿到还阳珠。 她并未请宁无恙帮她去拿还阳珠, 她只是想知道汀南而今的情况,这与试题并没有关系。 但既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来考试的了,就算她将考题说出来, 或许也会有人觉得她说的是临时编的,目的是隐藏真正的考题。 颜浣月索性也不再追问, 抬手指了指仍还立在墙边的吕傲兰,说道: “吕姑娘的父母还在找她,宁师兄, 需得将那藏在她皮囊之下的妖灵取出, 我将她父母的两滴血交予你,还是请人尽早送她回去才是。” 宁无恙说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 我自会处理的,早些休息吧。” 说着就招了招手, 吕傲兰缓缓飘到他身边,他想周边几人示意了一下,几人便都同颜浣月告辞,离开了房间。 颜浣月独自盘膝坐在榻上, 思索着所见所闻。 汀南尸妖之乱是切切实实报到宗门的事情, 这是毋庸置疑的。 到此之后, 巡天寮的人竟不怕民众惊恐, 还在其中搅局, 安排玄降妖仙在月黑风高时去吓人。 这是为什么? 但反推回来,若是吓人这一步对于汀南来说很关键,那其目的必然是警示、恐吓, 让人不要接近哪里,或者是不要做什么事。 颜浣月回忆了一下遇见纸人时的那个地方,除了树林茂盛之外,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是什么禁地吗?还是说尸妖就在那里,这里的民众不知是何目的想接近尸妖,因而巡天寮不得不出此下策? 但尸妖如此危险,普通民众为何想接近尸妖呢? 纯粹是好事者看热闹的心态吗? 感觉也不太可能。 颜浣月的目光缓缓落地手边的木匣上,她记得在那处荒村时,那个葛叔曾经也说过一句话,“汀南也是从我们这里取……” 取什么? 婴儿吗? 还是这种虫子呢? 若是汀南也出现了这种虫子,宁师兄他们不会也是一副从未见过此物的神情。 不过,也有可能是还没有查到。 可若照字面而言,还阳珠便是能还阳复生之物,婴儿是最阳之物,而这虫子可以吸取别人的血气,或许也可以在邪术之下活死人、肉白骨。 但目前看来那些背后之人想将尽可能多的婴儿混入人世,不太可能随随便便消耗掉这些孩子。 至于这虫子是什么…… 她抱着那个木匣进了她囚禁着傅银环的黑匣子。 吃米的胖老鼠平日里总是优哉游哉的模样。 今日她刚一进来,胖老鼠就猛地从傅银环脚边蹿过来,围着她满地吱吱地转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颜浣月一见便心中了然,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头俯视着他,含笑道:“你竟然想夺这只老鼠的命,傅银环,你叫人怎么说你才好呢?嗯?” 傅银环瘦得皮包骨,衣衫和披风陈旧不堪,身上的许多伤口包着衣裳破碎的布料重新愈合。 那些破碎的玄色布料弄得伤口红肿流脓,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般。 他仰头定定地看着颜浣月腰间还带着血的纱布,他深深嗅了嗅,咧着龟裂的嘴唇笑道:“可你毁了我的修为,让我连做鼠辈的能力都没有了,否则你会放一只老鼠在此吗?” 颜浣月笑道:“自然是怕你寂寞。” 傅银环眼底震颤了一下,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颜浣月打开木匣,拿到他眼前,笑问道:“认识吗?让它来陪你。” 傅银环双手撑地向后倒行了一段距离,凝眸死死盯着匣中扒拉着毛刺黑足的虫子,沉声说道:“黑血坛……竟然养得这么大,我敢要,你倒是舍得给吗?” 这种邪异丧德之物,他果然知道。 “吧嗒”一声,颜浣月阖上盖子,悠悠哉哉地说道:“自然是不会给你的,让你开开眼罢了,这种东西,我是要拿回去喂师姐的鹤。” “喂鸟?你对你师姐可真大方……” 傅银环打量了一下她腹上裹着的白纱,忽然挑了挑眉,说道:“这是拿你养的?” 说着有无声地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目湛着掩饰不住的贪婪,“能将黑血坛养这么大,你却还活着,你说,你这副先天纯灵之体,天生是要被投进鼎中炼丹的,怎么能不叫人垂涎欲滴呢?” 颜浣月直接掐诀以灵力在他颈上戳了两个小小的血洞,又给他喂了一瓶子丹药,咬牙笑道:“羡慕吗?那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寂静无声,只能听着你的血潺潺流淌的声音,却有无能为力呢?” 脖颈上初被扎开两个血口时傅银环还没有什么感觉,渐渐地,疼痛与血流一同蔓延开来,血从唇边涌出来,他呼吸艰难,胸腔里呼嗤嗤地响。 他跪在地上捂着脖子仰头看着她,满眼森寒。 她报复心太强,这有什么好?受过点儿苦,就要以牙还牙。 她重活一世难道不该因惧怕再被他虐待而远离他,或者因为他修为高而哄着他来,让他稍微喜欢上她一点,日后好对她心软吗? 她一个外门弟子,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这么恶毒,咬死他不放,可以千方百计设计他,让他落到这等地步…… 颜浣月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禁嗤笑道:“你这么看着我,若非已感觉有些无趣,我是可以再将你剐一遍的。” 说着转身带着那只老鼠出了黑木匣。 如今看来,那虫子也并非什么还阳丹。 她刚回到房中没一会儿,忽听门外有人敲门。 她过去刚挪将门打开,手里就被塞了个食盒。 陆慎初笑道:“颜道友一路过来应该还没吃饭吧?小……小宁道友叫我送的,趁热吃,我先回去了。” 颜浣月原本还有些讶异陆慎初竟然会来给她送吃的,但听到是宁无恙的请托,便说道:“多谢陆道友辛苦跑一趟。” 食盒里都是她喜欢的东西,颜浣月确实有些饿,但因为受了伤也没什么胃口所以没吃多少。 她如今气血两亏,幸而那妖仙帮她补回来了许多。 不过熬了三天三夜,她如今既困倦,又被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痛意弄得有种困极之下的强制清醒,十分痛苦。 她吃了一颗丹药缓解痛意,在榻上躺下的一瞬间就昏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她醒来后又给伤口上了一遍药,便出门去找宁无恙,想要看看吕傲兰的情况。 谁知见到宁无恙时,他正给新买的风筝穿线。 一旁吕傲兰急得围着他团团转,时不时就想亲自上手,被宁无恙挡来挡去,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宁无恙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颜浣月,蹙眉道:“你这会儿不好好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颜浣月说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边说边走到吕傲兰身边帮她把了脉,幸而没什么事。 见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颜浣月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个叠成三角的符挂在她脖子上,塞进她衣襟里,叮嘱道: “戴好了,不能丢哦。” 宁无恙将绑好线的风筝递给望眼欲穿的吕傲兰,又转头对颜浣月说道: “季司事安排了他们明德宗的一名弟子送她回去,一会儿就动身,我原本准备在他们动身前带她去找你要东西。” 吕傲兰对他们都没兴趣,也不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匍一拿到风筝就拽着风筝线蹿了出去,小鹰风筝跟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扑腾着。 颜浣月静静地看着她玩耍,不知她母亲见到她会有多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袖中飘出两滴血,浮到宁无恙面前,“跟着这个就可以找到她父母所在,请师兄交给送她回去的弟子,再有,多谢师兄昨晚送的饭。” 宁无恙脸色变了变,道:“我昨夜在跟季司事在审她皮囊下的那个‘穿衣人’,没有去给你送饭啊。” 颜浣月道:“是陆道友拿来的。” 宁无恙松了一口气,“他啊,他这人虽然重利,但为人还行,应该是他见昨晚没人顾得上你,就自己给你送的。” 颜浣月了然,问道:“昨晚审出什么结果?” 宁无恙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与我们昨晚的猜测相差不大,那些孩子送到各家各户,将来成年之日,必会压制不住杀戮之性,但需要废许多功夫才可以消除他们身上的戾气。” 说着又道:“若交给玄降一系,确实会简单许多,他们一系对自身灵根天赋没有过高的要求,妖仙的神魂又可以吞噬那些邪物,我们也可以集中精力查到幕后之人。” 而今汀南内外两桩大事,确实让人有些压抑。 颜浣月说道:“当日我在那荒村时,听到管村落的一个人说过,汀南这里也会从他们那里取什么东西。” 宁无恙恍了一下神,说道:“应该是胎发和紫河车……我就说他们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紫河车来做养尸之地,等去那荒村收拾的人回来,自然也就清楚了。” 颜浣月还想再说什么,就听门外一阵哭嚎。 是赵家的人,在巡天寮门外哭哭喊喊,嘴里嚷嚷着“救命”之类的话。 宁无恙看了颜浣月一眼,道:“季司事会去管,我把这傻丫头送到明德宗那位弟子那边去。” 颜浣月跟着宁无恙把吕傲兰交给了明德宗的一位女弟子,看着她们从后门走了。 等回到前院时,门外还未消停下来,反而有些愈演愈烈的意思。 颜浣月透过关着的大门缝隙之间,就可以见到门外围了不少人。 有人吵吵嚷嚷地说道:“昨晚,有人看见赵老爷子从那个旧坟里破土而出,看看!看看!人家季司事说的不错,赵家那坟被邪法污染深重,人埋进去不出一二日就要回家里造孽,赵老二的病,肯定是赵老爷给魇的,没几天就要丧命!” “难道真有污坟养尸妖的事啊!那这……尸妖要是出来,大家不就都得遭殃!还是听听人家巡天寮的建议,该不埋人的地方,就别埋了,省得害人害己。” “我怎么听说有人看见纸人追着人跑?是赵老爷子吗?” “都成尸妖了,赵老爷子就不能藏在纸人的纸皮之下吗?” “非是不听人话,现在后悔了,要是尸妖害光了亲族,来收拾我们呢!天杀的,我还没活够呢!” “那我提一句,既然尸妖祸世,要死最好大家都死,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别最后只我死了,大家都还活着,那我简直死不瞑目!” …… 颜浣月缓缓走向门边,略一侧首,就能看到季临颂正在自己房间的窗下喝茶,巡天寮里没有外出的几个人也都各自在忙自己的事,没有开门的意思。 外面哭叫、争嚷之声几乎要把巡天寮掀翻了,他们还像没事儿人一样。 颜浣月便从后墙跃了出去,跑到前门挤进人群之中到处打听。 这才知道巡天寮来此后封了多个阴宅不许埋人,赵家人闹到门前后才说出尸妖的事。 结果赵家人不听,不知请了哪里的人破除了封印,将赵老爷子埋进旧阴宅里,他们还搬到了巡天寮附近的宅子住。 昨夜赵家那个在巡天寮门前骂得最凶的赵家二爷便失踪了。 今日找见时,赵家二爷就在赵家老宅里赵老爷子生前的房间中,整个人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疯狂抽搐,中了邪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颜浣月心里疑惑,又像众人询问了一下赵家阴宅的所在。 听旁人描述,这不就是昨晚陆慎初的妖仙追着人吓的地方吗? 传说中赵老爷子附身的纸人,不就是妖仙本人吗?难道这妖仙它本人姓赵啊? 自然不可能。 颜浣月渐渐能察觉到,赵家或许是在配合巡天寮,巡天寮想借势将水搅浑,彻底将藏在暗处的尸妖之事揪出来,使其臭名远扬,让众人未见其声,先警惕其害。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有何必要性? 正想着,“吱呀”一声,巡天寮的门开了。 季临颂带着几个人走到门檐下,看着悲痛失声,悔恨不已的赵家众人,说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们家的事,巡天寮会处理好的。” 说着又看向街上越聚越多的人,说道:“这种事,错全在背后欺骗诸位的图谋不轨之人,与他人无关,若诸位家中阴宅不慎被污,有了什么不好的预兆,只要报到这里,我们会立即谴人去处理。” 颜浣月忽然浑身冷了一下。 结合赵家阴宅上是妖仙在吓人,加之巡天寮如此态度,那不就说明真正在明知故犯豢养尸妖的,其实就是这些藏在街上众人之中的一部分普通人。 什么阴宅不慎被污……哪有那么容易。 豢养尸妖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季临颂话里的意思,不就是你们早已大祸临头却不自知,只要前来坦白埋尸之地,养尸这一桩错暂且可既往不咎吗? 第117章 夫人留步 颜浣月不禁四下环顾, 门前众人对季临颂所言或面面而觑,或大惊失色与身旁之人讨论,青天白日下皆可直面天日, 不似手中有阴私者。 泣涕续续,人语沸然, 颜浣月立在人群中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在世人中?在邪域里? 季临颂远远望向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悠悠一道耳语自巡天寮门下传到她耳边, “道友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将耳目限于一隅, 以偏概全,自困无栏之笼。” 似有隆冬冷雪坠入眉心, 颜浣月顿觉灵台一阵清明,此时才隐隐觉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腐朽之气缭绕鼻尖,在一众人中,竟找不到源头所在。 她神魂之内的焦骨坐在烟雾缭绕的仙鼎之上, 迷迷糊糊地横卧鼎口, 晃荡着黢黑的脚骨, 对此气息明显有几分喜爱。 颜浣月却被鼻尖时轻时重的朽气冲得再也忍不住, 脚踏巽步直接跑到一处无人的穷巷之内干呕了起来。 脑袋嗡嗡地响, 此前被死气缠身时的痛意像岸旁垂柳一般一下一下扫过,她只觉得自己的脑浆似乎也被柔弱无骨的柳枝扫刷得荡漾起了痛苦的涟漪。 “这不能怪我。” 焦骨懒懒地伸展了一下四肢,鼎口之下的浓烟从她全身的骨头间穿过, “我死我生,我生我死,生有所欲, 死有所喜,欲有其孽,喜有其害,嗔我怪我,抑我伤我。” 颜浣月痛得瘫坐在地上双目大睁,十指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捏碎,这痛又牵扯起她腹上的伤,缓了许久,那股痛意才渐渐退却。 她匆忙吃了几颗丹药,感情焦骨的喜,需要她来承担后果。 其实算来,她所做的,都是焦骨所喜,到如今所历的许多事,不都是如此吗?那焦骨到底是她的死相不灭,还是她的欲壑难平? 一阵铜铁丁零当啷的声音从巷子白墙上空拂过,又很快停在风中。 “颜道友,你怎么了?” 颜浣月抬首望去,见陆慎初一身洗旧了的紫色衣袍,双手抱臂,轻踮足尖立墙头。 颜浣月收敛神色摇了摇头,扯出一方素帕擦拭空无一物的唇角,扶着墙站起来,遮掩道:“昨夜的伤方才复发,吃了些丹药才压制下去。” 陆慎初若有所觉,点了点头,说道:“小神仙说很快会完全愈合,最好不要到处乱跑,但你若有事要忙,用这个就是。” 说着抛下一个白玉瓶来,笑嘻嘻地说道:“这是小神仙所赐,为千年雪晶所化,是补元愈伤的上品灵药,原该早上连同早饭一起给你,但我不知你是来试炼的,没舍得真给你,不知它的东西,你要不要?” 颜浣月接住那白玉瓶,又反手抛上去,说道:“多谢,不必了。” 陆慎初好生接住玉瓶,妥善收好,笑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哪日它若问起,你可不要翻供啊。” 颜浣月收好素帕,理了理鬓发,抬步往巷外走,“道友放心。” 陆慎初守住了上品灵药,乐滋滋地拍了拍装着藏宝囊的衣袖,负手踏着院墙跟在颜浣月身后。 待到巷口,又丁零当啷一跃跳到她身边,颇为好奇地问道:“颜道友,你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颜浣月说道:“找还阳珠,你听说过这种东西吗?” 陆慎初摇了摇头,“听着像是可起死回生的东西,若有这种东西,早抢得天下皆知了。” 颜浣月思索着事情,一边说道:“我也奇怪……道友在此多日,可知这边养炼尸妖用的是什么?” 陆慎初笑道:“我来得也不算久,大约知道一些,无外乎就是太初太元阵,用的就是初啼秽、百岁泪、常阴土、不老木,再以活人血时时饲养。” 颜浣月问道:“别的都知道,只是初啼秽是何物?” 陆慎初解释道:“就是婴儿初生时口中的秽物,吐出它就是吐出了人到世间的第一口阴气,既是极阴,又是极阳。” 颜浣月掐诀道:“受教了。” 陆慎初扬了扬下巴,“道友客气,这没什么,有不懂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街上飘浮这那种朽气,颜浣月吞了几颗丹药,顺着气息跟上一个黑瘦黑瘦的妇人。 那妇人一路魂不在焉,挎着个旧竹篮在街上东游西晃,一直到下午时分才晃悠出城,踏着田间小道走到一处村庄。 一个八九岁的女童从村子里的村道旁扑出来,惊喜地唤道:“娘!你终于回来了!” 妇人却被吓得回了神,又惊又怕无处发泄,陡然怒从心头起,抬手狠狠扇了那女童一巴掌,骂道:“你哥哥死了,你高兴什么!” 女童被扇得眼冒金星,捂着脸憋着已经到咽喉处的哭声不敢出声,省得又被骂是哭丧鬼托生的,要哭走全家人。 妇人见她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头雕的小玩意儿塞到她手中,绷着脸加急脚步回了家。 女童拿着木雕碰到眼前,模糊泪眼大概能辨认出那是一只想要许久的老鹰。 可如今挨了打,悲大于喜,目光锐利、展翅翱翔的老鹰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喜人。 陆慎初躲在墙后,对身旁的颜浣月说道:“这……你是怎么察觉出出来的?” 颜浣月没有回话,看着不远处的女童一手紧紧攥着老鹰的大翅膀,一手擦着眼泪默默地往家中走去,便轻移巽步跟了上去。 “我不信他们说的话。” 妇人神色惶惶,一把放下竹篮,就着檐下的水盆洗了手,就去厨房拿出碗,对着门外唤道:“娇娇,回来。” 女童听见呼唤立即加快脚步跑回家,一径跑到昏暗的厨房中。 妇人直接将厨房门锁上,抱起女童坐在灶下,解开衣襟照自己胸口划了一刀,女童立即丢了鹰扑上去吮着她的血。 妇人低头抵着女童的发顶,轻声唱着古老的童谣。 女童砸吧着嘴,看着母亲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满眼疼惜地抚了上去,喃喃道:“娘,你疼不疼?” 妇人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这有什么,娘生你们时比这还疼……” 女童崇拜道:“娘,你真厉害。” 妇人笑道:“其实一点都不厉害,但你比娘厉害,你从小就比别人都聪明,比所有人性情都要好,你将来肯定跟娘不一样。” 女童点了点头,自信道:“我会给娘买丝绸衣裳,金银首饰,给娘买大房子住,顿顿吃鸡鸭鱼肉。” 妇人温和地笑道:“不,娘不要这些,娘要你像这鹰一样……” 她捡起地上沾了灰尘的鹰在空中比划着,“强壮、凶狠,无人敢欺,平平安安。” “不过娘以前是不是告诉过你,你爹和你哥哥才死了不久,在外面是不是不可以笑得那么开心?” 女童懵懂地点了点头,透过阳光折射出的飞尘看着母亲手上自由翻飞的鹰,“嗯,可娘不也开心吗?” 妇人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大笑道:“是,娘开心,娘亲手宰了他们,开心得不得了!” 窗旁陆慎初低声传音道:“好凶残狠毒的妇人,杀了夫君和儿子还能笑得这么癫狂,尸妖惑人之力恐怕都不至于让她如此。” 说罢就要飞身过去破窗而入。 颜浣月一把拽住他,直接拖出农舍,跃到少人经过的田间,“莫要打草惊蛇,若惹急了,那尸妖大开杀戒提升妖力,第一个要吃的就是那妇人。” “那我叫人过来看着。”陆慎初边说边打量着她,新奇道:“可以啊,你是怎么察觉她在养尸妖的?那些人放血的伤都在不可见人之处,若不是害了他人之命放血养尸妖,还真不好无凭无据扒了衣服去查。” “她身上有一种接近死气的东西。” 陆慎初疑惑道:“就算是体内有死气,不仔仔细细把脉探灵也查不出来,更不要说这种只是沾染一点的,你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颜浣月摊了摊手,“说不上来,可能我五感惊人吧。” 陆慎初不置可否,转头看了一眼那处农舍,说道:“这女人还真胆大,敢让尸妖在外面晃。”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她很聪明,只怕是教她养尸妖的人,若不曾回来看过,恐怕都不知道她最终养的到底是谁。” 陆慎初疑惑地看着她。 颜浣月说道:“若到时有一同养尸妖的人后悔,将她供了出去,她若是带着活蹦乱跳的女儿提前逃跑,你猜你们巡天寮的人最终被告密者带去掘的,是谁的坟?” 陆慎初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她儿子?有些庸常世人爱重儿子超过女儿,自然不会怀疑……真是有点脑子。” “只要按要求布置坟地,不以血养便是了,巡天寮的人看来,只会当她没来得及放血养尸,既未曾伤人,巡天寮收了尸首,大概率也不会再去寻她……只要季临颂不犯固执的毛病,这女人真有脑子,还敢赌……” 颜浣月冷笑道:“灵修天赋按灵根分,脑子却不是。这世上虽无灵根却有脑子的人多了去了,有些聪明的,把灵修者耍着玩儿也只是看她心情好坏乐不乐意玩。” 陆慎初笑道:“那倒是,没脑子的修士也不是一个两个,听得懂人话的还得再撇出去一半。” 颜浣月正色道:“既然如此,陆道友你比我历事多,也比我敏锐机警,那道友在这里守着,我先回去叫人,那小尸妖还未成气候,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打草惊蛇,千万千万……” 陆慎初笑道:“放心,还用你反复叮咛?我是听得懂人话的那部分。” 等望着她掐诀御剑衣袂翩翩地消失在辽阔的彤粉色天空之下时,陆慎初只道她跑得可真快,鬼赶一样。 不过倒还是个遇事靠谱,能分清轻重缓急的。 风吹着鬓发拂到下颌,陆慎初微笑着拂开发丝,志得意满地说道:“有我在这里,还需要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吗?竟不放心我的能力。” 才笑了没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僵,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不是不想在此消磨时间,打算把她撂在这里自己回去找人吗? 怎么被她一顿忽悠就自觉聪明,心甘情愿杵在这里当看守了呢? 颜浣月一路飞回巡天寮,将村舍的事告知季临颂,季临颂便派人去接替陆慎初,还道:“他晚上还要出去巡守,我立即叫人将他换回来。” 所谓巡守,必然是像昨夜一般带着妖仙到处吓人,但也或许不止如此。 颜浣月暗中找到宁无恙又讨了一些丹药,宁无恙问道,她只管说因伤备用。 等拿到可抑制死气干扰的丹药,便趁着日暮出了门,分辨着朽气。 一边吃着药,一边忍着脑袋里时痛时不痛的感觉找出了三家私养尸妖的门户,前两家一一通告巡天寮去看守。 最后一户人家用下人之血养着过世老父等着老者复生重新分配财产的,有赵家的前车之鉴,亲眷必定遭殃。 金尊玉贵的儿女们一合计,眼下燃眉之急是怎么让老爹先彻底死了,至于在财产问题上兄弟姊妹之间该怎么争,怎么打,都先往后推一推。 有说找一开始的先生悄悄来破了邪法的,有说干脆直接去找巡天寮的人的。 颜浣月伏在屋檐上听着他们争来吵去,最终少数服从多数,不再去找蓄意害人的先生,连夜去巡天寮坦白求援。 颜浣月看着他们乘着马车出了中门。 她见了四家,有三家是养着故去儿女之尸,没一个打算放弃的,仅这一个养着家中父母的,立即就要去寻巡天寮破法杀尸。 颜浣月起身立在房脊之上,被朽气冲得晕乎乎地,隐隐见月下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若良? 他怎么敢跑到这里来? 颜浣月顿时神色一凛,像一支骤然破空而去的长箭,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飞去。 追了一路,竟连人影都未见,对方隐藏了气息,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看走了眼。 可若说起来,她所画的云若良的画像已被掌门真人传到各门派,加之虞意也依着画像在找那夜伤他之人。 这种局势之下,云若良若真藏在如今的汀南,也不失为一招灯下黑的好办法。 颜浣月在城里转了一圈,又去城外查找,恨不得立即将他找出来杀了。 躲进暗宅里的云若良看着她出了城,不由冷笑道:“怕是喜欢我,这样都认得出我的身形,追得这么紧。” 院中侍奉的仆从们站了两排,皆昂首看着他,其中有人笑道:“公子说谁?” 云若良从前后两个拱脊之间的凹处飞出,一跃到院中,伸开双手,便有人拿着拂尘上前轻轻扫开他衣上的浮灰。 “不过是个对我有意的女子,我们二人收着放着耍着玩儿罢了,你们日后若是碰上巡天寮里那个最好看的女子,记得莫伤她,活捉回来交给我,我自会处置她。” 一位年长一些的仆从笑道:“巡天寮里的女修士模样都十分难得,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个?” 云若良冷哼了一声,“哪个最好看我分不清吗?姓颜的,讳浣月,常穿一身粉衣,体态挺拔,身姿婀娜,容色明艳娇美,性情温和可人,说话冷,爱瞪人,也向来不怎么正眼看人的。” 性情温和可人,但说话冷,爱瞪人,不正眼看人? 众仆从互相递着眼色,公子说这话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那老仆乐呵呵地应了声是,千哄万哄推着云若良去洗漱休息。 这才叫了四个心腹到自己房中,商量道:“如此说来,这汀南地界里,有认识公子的人,就连换了长脸的身形也能认得出来。” 一人道:“公子的修为如今不足以维持身形变幻,他也不肯给衣裳里裹棉包增胖。” 老仆道:“很简单,将那女子活捉回来陪公子。” “公子肯吗?” “那你说给狗扔个肉包子狗肯不肯吃呢?” “啊,这……” 老仆道:“只是打个比方。” “那,倘若是难以活捉,却打草惊蛇了呢?” 老仆笑道:“杀了焚毁便是,她在汀南自然来去自由,公子如今也不方便去找,就当她回师门便是。” 众人齐道:“还是绘老高明!” 云若良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桶中,仰头靠在木沿上看着眼前变化万千的水雾。 他们用的是人心所欲导人养尸,季临颂却利用人心所惧,施邪之计以制邪,不好对付。 眼看着父亲的谋划被人破坏,他今夜原本是要去看看那所谓的“鬼”到底是什么,没想到竟碰见了颜浣月。 他以前跟在父亲身边很少见人,这里就她一个人见过他,能认出他的身形,那就不好办了。 他不好出面,但他方才的意思,绘老自然已经领会了。 这么个他放在心头上的美人,要么活捉回来,要么悄无声息地杀了,不用再到他面前再禀告一遍让他伤心。 总之,不能让他担心记挂着这件事。 他阖上双眼,轻轻抚上肩上已经痊愈得看不见伤痕的箭伤处。 颜浣月,你最好活着到我身边来,否则,若你就这么死了,也太无趣了。 我这么在乎你这么个有夫之妇,你就偷着乐吧,努力活着,让我看看你跪到我脚下时,涟涟泪水是否如雨欺海棠一般让人不得不开恩垂怜…… 他缓缓睁开眼,冲窗外说道:“去给我折一支海棠花来。” 窗下的侍人回道:“公子,这大夏时节不巧,有些迟了,不逢海棠花。” 云若良顿时隐怒横生,冷声说道:“什么迟了?我这命中从来都没有迟的时候,去给我折一支开得最盛、最华美明艳的重瓣粉荷来。” 侍人赶忙应了声“是”,心里却不知他突然要花作什么。 花瓣浴? 侍人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咯咯一笑,公子一个大男人要洗花瓣浴,还蛮奇怪的。 笑着笑着便就着月色去寻池塘攀折荷花。 颜浣月跃过月色粼粼的小溪,踏过一片芦苇,用横刀挑劈开一丛攀在老树上的凌霄花,未曾见有人躲藏在此。 她眸色清寒,云若良,你最好真没在汀南,否则,不杀了你,真是浪费你挑的这群贤毕至的好地方! “既然身上有伤,大半夜还跑到郊野来对花撒气做什么?” 颜浣月猛地转过身去,昨日所见的纸人竟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颜浣月掩下心中惊异,收刀掐诀一礼道:“不知仙家在此,多有打扰,还望恕罪。” 纸人的一双琉璃片眼珠映着今夜皎洁的月光,散着幽幽的黑。 “你多虑了,我今夜事毕,见你经过,以为有事,便从溪对岸跟过来,你……心情不好吗?” 颜浣月垂眸看了一眼地上,月夜朦胧中可见二人之间的空地上零零散散地落着一片凌霄花。 她摇了摇头,事情不确定,云若良也有可能会易容改变身形,就算是说道季临颂面前,也不好为她平白分散浪费巡天寮如今的人力。 云若良若在此,必会对她出手,到时板上钉钉的事儿,可就不用顾虑请巡天寮的人凭空抓鱼的事儿了。 因而便对纸人说道:“没什么,找东西。” “试炼任务吗?” “嗯。” 颜浣月说着便告辞道:“仙家在此,我先回去了。” “夫人留步……” 纵是颜浣月心大也被这声称呼弄得别扭了一下,在长安时薛家人倒是会这么唤她,不过也很少。 她很久没听人这么叫过她,连暄之都很少唤她“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确实让她有些不适应。 不过她是已经成婚,旁人真习惯这么称呼倒没什么不合适的。 颜浣月顿住脚步回首望去,枯黑的天色下是惨白的纸人脸。 它面无表情,语气也淡淡的,“在下这身份唤你道友有些不合适,你已成婚了,在下唤声夫人,你应该不介意吧?” 颜浣月笑道:“常不闻此称呼,我夫君若是如此唤我,我且不知他在唤谁,仙家不如就唤我名讳吧。” “这……” 纸人沉吟了片刻,他莫名不敢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名讳嚼在唇齿之间。 这太亲密了,他又许久不曾见她,若唤她的名字,就算挡着千里之外的一层纸,他都怕她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轻描淡写地换了个话题,“我让陆慎初给你的药,可用了?” 颜浣月回道:“多谢仙家,陆道友有给我,只是我的药多,想着不必浪费,便强行还给了陆道友。” 纸人有些不喜,却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言重了,专程就近取来给你的,怎么能是浪费?” 颜浣月瞬间有些头大。 这妖仙对她不太正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以前在岁寒秘境里化作小蛇往她身上爬不说,昨日不知为何装作没见过她,却还是帮她治伤、送药。 明显陆慎初不把那么贵重的药给她,也是不太想帮着他让她欠他太多的情。 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但是此妖言行就是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颜浣月再次告辞道:“仙家留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浣月!” 清清冷冷的一声,颜浣月却莫名觉得他音尾带着一丝温柔的轻叹。 她不由得想起裴暄之阴沉着脸的模样。 他若知道她孤身跟着一个对她不太一样的妖仙在郊外凭月夜话,肯定且必然的会不高兴。 他有时候本就有些偏执难缠,那口气不知会给她憋到哪天才肯借机发作,若是气过头,惹出病来,到时候端汤侍药折腾的还是她。 他在闭关,看不到这里,甚至他们如今连话都说不上,但颜浣月还是立即脚不沾地,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却还因昨日之恩不忘回道: “仙家莫怪,我还有事,日后若有需要,直接唤我帮忙即可。” 纸人看着她的身影,不冷不热地自嘲一笑。 原来没了裴寒舟之子的那层身份,她对他这样存在,他的魂魄,如此避之不及。 连与这毫无干系的妖物多说句话都不肯…… 但这不算什么,他可以不在乎。 幸好他是裴寒舟的儿子,幸好她可以为此多看他一眼…… 可他为什么还是如此不肯满足…… 他幽冷的琉璃眸子逐渐黑得连月光也照映不出来,他望着远处的枯夜,漠然道:“姐姐跑什么?跑得了吗?” 第118章 检举 颜浣月趁夜刚要往巡天寮所在的街道里转, 却见街前高大繁复的牌楼下停着好几辆车马,有人正从车上卸了东西往街内抬。 她与搬东西的人们擦身而过,见整条街横七竖八地摆着铺盖, 许多人家竟直接在睡到了街上,围在一起闲磕牙。 此时已是深夜, 整条街却依旧明灯高照,笑语欢声。 若非知晓这些人是今日见了真章心中惧怕的缘故,恐怕还会以为是有什么盛典即将举行, 引得人人翘首以盼。 颜浣月只往街里走了几步, 接收到数道陌生的目光后,立即退了出去, 从后街跳进了巡天寮中。 巡天寮内的人又少了一半,连季临颂和宁无恙都不在了。 还在寮内的道友说是今夜前来自首及告密的人以十数计, 先前派往村庄探查怪婴之事的人还没回来,因此处理尸妖的人手不够,季临颂便也亲自出马了。 颜浣月问道:“那送尸长眠的地方选在哪里?” 那道友回道:“原本季司事打算放在巡天寮前行大祭仪,好让民众看着彻底安了心, 陆道友的那位妖仙说寮司本是从汀南借来的临时司所, 若行了大祭仪, 虽一时昭了正行, 长久却惹民众晦气, 以后这地方怕是用不成了,此城也或许就是荒城的宿命” “是以,它寻了一夜, 荐了城外东三里处的一处三阳谷地,并借星夜势化尽残余阴气,季司事带着人亲自去看过, 果真是一片昭昭光化之地,必可尽绝尸妖之阴毒。” 颜浣月问道:“何日行仪?” 那道友道:“并不确切,只听说今夜找到的明日午时便立即行仪,但最后一批才可使人知之。” 颜浣月再详细确认了地方,便先去吃了两东西,给腹上伤口上了些药,随意吃了些抑制死气的丹药,从巡天寮后墙跳了出去。 她打算趁月阴先找上一只尸妖仔仔细细察个究竟。 看看有没有什么类似还阳珠的东西,之后再将其带到三阳谷地比对一下别的尸妖。 炼制这些尸妖所用的东西或许一开始就特意选的更加阴邪之物。 她记得当日在那村庄时听人所说的汀南会用那个村庄的东西,她一开始以为是婴孩,但当时很快被自己否定了。 如今看来,很有可能汀南从那里拿的东西就是初啼秽。 那些借体外胎衣吸取人血气所生养的异婴,其初啼之秽肯定与寻常婴孩所吐全然不同,所炼尸妖自然也比用寻常旧物所炼的更不一样。 季临颂他们昨夜审那个偷袭她的“穿衣人”时肯定撬到了不少东西。 否则,应该先钉散毒钉,大曝三日的尸妖,为何却要在明日午时就要开始行仪? 颜浣月正思索着事情掠过一处屋顶,却听有人在街上大喊道:“司吏大人!大人留步!对,就是您,穿粉衣的大人,我要检举有人阴养尸妖!” 或许是这城中朽气太重,颜浣月眼前晕了一下。 意识到有人在喊自己,便调转剑身,往回飘了一截,问道:“你要检举?” “正是!正是!” 这个街道很偏僻,几乎临近出城的地方,地上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盏灯,一副初逢大事,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慌里慌张地说道:“我要检举邻人杀人养尸,您只管跟着我来。” 颜浣月道:“那就请您带路吧。” 她并未落地,只是御剑凌空缓缓跟着他走,男子时不时回首看她是否跟上了。 等到了一处院子前,他只朝那家门户前指了指,说道:“大人,就是这儿,我先走了,您可千万别说是我检举的。” 说罢提着灯头也不回地跑了。 检举之事确实少有互相碰面的。 颜浣月御剑在这户院落上空飞了一圈,确实有一阵阵的朽气传来。 她到门边落下,轻轻叩了叩院门,院里的人原本还在交谈,听到叩门声立即安静了下去。 颜浣月又敲了敲门,说道:“天衍宗弟子巡查,请开门配合查验。” 院内更安静了,她甚至听到女人的低泣。 她等了一会儿,有叩了叩门,道:“这门挡不住我,还请开门配合。” 没一会儿,门开了。 一对面颊消瘦的夫妻提着烛台依偎在门扇之后。 见门外是个在烛光中看起来粉白娇美的女子,男子立即目露凶光,厉声大骂道;“你大半夜干什么!什么宗门,什么巡天寮,有点本事就不拿我们当人了?你以为我们家你来去自如吗?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种人明知自己做错了事,却为了遮掩,敢当面对着正道之人叫嚣,因为他知道正道之人不会真的将他如何。 可若是碰上邪修诡道,这种人跪得可比谁都快。 颜浣月懒得争辩,只掐诀见礼道:“在下来查尸妖之祸。” 那男子顿时更加嚣张,竟一怒之下跨出门槛推了她一把,骂道:“滚!你这不知哪里来的贱人,少侮辱人!我们家没有那种东西!” 颜浣月轻轻避开他推的那一把,径直拂过二人之间的空隙飞进了内院。 这院子很小,只一间正房,两间厢房。 颜浣月顺着朽气走到西厢房时,身后忽地袭来一阵凛然之风。 她略微偏头躲开,拿着烛台欲砸她脑袋的妇人便一时失力冲到厢房前,将门“哐”地一声撞得吱呀乱响。 颜浣月瞥了甩进门内的妇人一眼,便提裙缓缓走进厢房。 轻抬左手,指尖冒出一束火光,照亮了空无一物的房间。 妇人趴在地上,紧紧攥着尖锐的烛台,一骨碌爬起来,拼死想颜浣月扑杀过去,厉声骂道: “你们这群人,只想毁了别人的生活!你看啊!这里有什么尸妖!你们到了这里,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管东管西,你们才是最该死的,最该死的!” 门外的男子也早已锁了院门,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柄画着血符的木剑,站在门边对着颜浣月的方向使劲劈砍。 拼尽全力,目眦欲裂。 不知他那木剑是哪里得来的,隔空挥砍之下竟真有数道诡谲的剑气冲她杀来。 只不过他明显看不出自己挥出的剑气,那妇人因欲扑来用烛台杀她,差点被他那剑气拦腰斩断。 颜浣月一脚踢开妇人,免于夫妻相残的血腥场面,又掐诀抬手,一道法诀打掉了他手中的木剑直接抬袖装进藏宝囊中。 那妇人见状却忽地跑到院中将大门打开,对着街上大喊大叫道: “有巡天寮的妖道杀人啊!妖道凭空污蔑我们家有尸妖,没见到尸妖,还要烧毁了我们的院子,杀人灭口,有没有人来评评理啊!” 若是邪魔外道,并不怕这个,可正道人士,却可以被这些关于名誉的事淹死。 若妇人喊的是有妖道杀人,那大概率不会有人敢出来看热闹,但她喊的是巡天寮的妖道。 虽然只是一面之词,但势必要看一眼,毕竟除了正道之人,其余身负灵力者,哪个还容得了他们看热闹? 没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平日胆大的邻居,个个扛着厨房剁肉的大刀成群循着火光赶到西厢房前。 见房里除了家中男主人,只站着个穿雾粉衣裙的年轻女子。 众人知晓她是巡天寮的,不敢轻视,有人道:“小姑娘,你所说的那尸妖在何处?” 颜浣月仰头看着房梁,道:“就在这间房子里。” 房间里分明空无一物。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位一看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本事不大脖颈子却硬,弄错了事情,打算死不承认。 这可不是什么好品行。 有人见她年轻不知事,便好心劝道:“小姑娘,冤枉了人就道歉,可别随便那什么糊弄,要是你想在这里耍威风,就算是告到巡天寮,想必你也要受罚的。” 有人插嘴道:“呵,我知道有些女子,有点能耐就目中无人,犯了错只会耍大小姐脾气,呸!你看她有点儿道歉的意思吗?今天这歉,要道,也得她跪着道!” 一个中年男子当起了和事佬,“二二子,行了!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咱可不能得理不饶人,这小姑娘也是来我们汀南给我们帮忙的,不过是弄错了面子挂不住而已。” 又转向颜浣月说道:“小姑娘,听叔给你讲个道理,别太气盛,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要学会低头,你道个歉,我们劝劝,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不会让他们告到巡天寮里了,你……啊!鬼啊!” 颜浣月站在西墙下,眉心轻蹙,看着墙上被她劈开的掌心大的缝隙,循着朽气又往墙上挑了一刀,挑开墙上厚厚的土坯。 一个青黑色的脑袋旋即从墙里耷拉了下来,乱糟糟的黑发和着土灰缠在它脑袋两旁,血红色的眼睛里满含恶意,死死地盯着满地的“食物”。 这是已经快要养成的尸妖了…… 厢房内一阵尖叫直冲云霄,胆大的瞬间跑了,也有差点被吓破了胆的,直接腿软瘫倒在地,只知道瞪着眼睛扯着嗓子直叫唤。 颜浣月怕他们真吓破胆了,直接顺着惊叫叠叠的嘴丢了几颗丹药进去止厄。 方才要给颜浣月讲道理的中年男子却咽了丹药颤颤巍巍地退出厢房,靠在外墙上斥责这家的那对夫妇, “你们竟然真敢养这种东西!你们家儿子都死了两个月了!活爹!活娘!你们把他弄成这鬼样子,要害谁呀!眼看我们这条街的人都不够他吃的啊!” 那妇人立即辩解道:“我儿子才不会吃人,我儿子好好的,等他彻底还阳了,还要娶妻生子呢,张大哥,不是以前说要把你女儿许给他吗?你看,他已经活过来大半了,肯定能做个好女婿。” 张大哥一口气差点哽得没上来,好女婿,好女婿方才那眼神恨不得把他活撕了! “做你的白日梦,我女儿才不会给这鬼陪葬!” 妇人闻言不禁恼恨道:“不愿意?你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就凭你女儿那种货色也配得上拒绝我儿子?我儿子若出事,我迟早拉她配阴婚!” 说着,又看向今夜之乱的源头,不顾一切、凶神恶煞地朝颜浣月扑去。 颜浣月两指拈着她的衣裳将她甩到门外院中,面色平静地说道:“你别再接近他了,他已经快要被养成了,吃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她走到房内西角的位置,俯身探了探地砖。 没找到暗扣,索性直接五指猛刺入砖缝中,以手扣开了地上砖,“噼里啪啦”生生撕开砖层下尺厚的木板,一股腐臭气扑面而来。 颜浣月将指间火光探了进去,照见几具干瘪的尸首,有大量蛆虫在其眼眶、口唇、肌肤蛹动。 除了脑袋,整个身子都还被封在墙上的尸妖嗅到这腐臭,原本凝滞的赤瞳忽地动了一下。 颜浣月瞬间回首,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立即一脚将拾了烛台要来砸她的男子扫进了地窖中,施诀死死扣住盖板。 窖下是绝望的尖叫声中夹杂着不可抑制的剧烈呕吐声。 颜浣月飞身欲一刀刺入尸妖眉心,竟被它陡然躲开。 虽死却继续生长的尖锐长甲瞬间撕开封在身上的墙土,一把抓向她的横刀。 颜浣月凌空跃上房梁。 尸妖却像是看不见她一般,径直冲破土墙,眨眼之间便已飞到院中,一爪向它生母的脑袋抓去。 电光火石之间,颜浣月一挥横刀,一道刀风破空而出,瞬间劈开了它的脑袋。 “啊!儿啊!儿啊!” 妇人满脸都是尸妖脑袋里腐臭的血与脓浆,却仍不管不顾,奋力扑向脑袋中分,头破血流的儿子。 颜浣月隐隐看见撕心裂肺的妇人眉心处一片如珍珠大小的光点瞬间凝聚,又霎那间从头顶飞出,在离体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难道说……这强烈的执念与不舍,才是真正的还阳珠? 父母爱子,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殚精竭虑,为之所向披靡。 人难无欲执,欲执为中庸之剑,进则斩魔,堕则自斩为魔。 人之爱子,有人可为之爱及众人之子,有的人却可为之杀他人以换其命。 妇人的手即将碰到尸妖时,那脑袋两半的尸妖竟一把攥住她的咽喉。 颜浣月迅速收刀,足尖一踮飞出厢房,指尖法诀变幻,一道赤光自她指尖飞出,缠住尸妖猛地拖飞捆住。 妇人脖颈被尸妖利爪抓得血流森森,却还试图抓住尸妖脚上的鞋子。 颜浣月凌空飞到房檐边,一把将尸妖按在瓦片间,以气凝刃,做散毒钉,直照尸妖身上几处大穴钉了下去。 数道腐朽怪气袭来,颜浣月脑袋窜过一阵细碎的痛意。 她立即转身跳下房檐,沉着脸拖着不停咒骂她的妇人进了西厢房,挥开结界,也将妇人塞进了地窖之中。 仅剩的几个人缩在院中呆呆地看着她。 倒是那位张大哥讶然道:“那地窖里有什么?” 颜浣月走出房间向下压了压手,房上的尸妖“嘭”地砸在院中,她沉声说道:“被放干血的死人。” 几个仍留在此的人,像是骤然砸在地上的碎玉,“哗”地散开。 张大哥躲在一旁,勉强咽了咽唾沫,“原先街上有几个要饭的,怪不得不见了……真想不到,他们夫妻二人平日……挺老实的……” 颜浣月拖着尸妖路过他时,掐诀一礼,淡淡地说道:“您诸位留步,地窖里那二位,不必理会,明日会有人来处置。” 几个人皆是因仰她能耐,满眼放光地看着她,连忙此起彼伏地说道:“是是是,是是是……” 颜浣月连夜拖着尸妖先去了城外三里处的三阳谷地。 那是一处约一人高的矮谷,已有几个巡天寮的人在那留守,堆积柴木,顺便看管着阵中几具尸妖。 季临颂等人不在,颜浣月先请人将尸妖送入阵中,又立即御剑飞回城中,寻到那家将阴养老父亲之尸的人家。 一家人一夜未眠,才刚陪着巡天寮的人讲父亲的尸体挖出抬走,刚到家就忽然有来了客人。 这客人并未过多停留,只是问了当日养尸之人可曾在他们这些活人身上动过什么手脚。 于是一家人便七嘴八舌地将当日那位先生曾用一根银针轻轻扎过他们的眉心的事告诉了客人。 仿佛当日积极主动的自己完全是被强迫的一般。 果然如此…… 这幕后之人不仅炮制尸妖,还收集人的执念。 难道这幕后之人收集的执念才是真正的还阳珠? 颜浣月回到巡天司的客房中时,恰是晓星疏落,月淡西墙,天色已然转青。 她回到房间换了伤药,随意洗漱了一番,直接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沉,疲惫尽解,许是忘阖东窗,寒凉缓缓浸了进来。 她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像是被埋在雪中,一缕熟悉的冷香伴着雪香丝丝沁人。 她笑道:“暄之?” 很快,她脸上的雪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挖开,那寒玉一般的指尖轻轻拂开她脸上沾染的雪,跟快规规矩矩地收了回去。 大雪纷飞,四野无人,裴暄之身着单衣跪坐在她身边,袖手看向远方。 他本就畏寒,如今更是若冷夜白瓷一般面无血色。 颜浣月躺在雪里,问道:“你怎么不披件斗篷?” 裴暄之细密纤长的睫毛上落了雪,略一侧首低眸,雪便从他长睫上飘落。 许是朔风孤狂,吹得他的声音也有些渺远,只是看着她淡淡地说道:“衣裳太重了,我撑不起来。” 她想起身,却动弹不得,不免急道:“暄之,你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暄之却含笑问道:“你埋在雪里,怎么知晓是我?” 颜浣月说道:“我就是知道,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能不能不要扯这些……” “不能。” 风卷着雪吹得他墨发浮荡,衣袍张扬。 他却在一片悲风苦雪中全神贯注地看着鹅毛一般的雪花落在她脸上。 他苍白的薄唇噙着笑意,“我喜欢与你扯这些,很喜欢……” 他原本没打算让她有意识,可还是没有忍住。 他可以不让她察觉到他在身边,但还是刻意没有控制魅香。 他想,他们是夫妻,不管是不是什么刻意的缘故,只要她唤他,他一定不能不见她…… 颜浣月一觉醒来,窗外大风大雨,水汽时不时洇进来,屋子里凉飕飕的,怪不得会梦到大雪天。 不过睡了这一觉她只觉得神清气爽,身上的伤也没什么感觉了。 只是她记得方才的梦,天一凉她就梦到他,果真是那几次风寒把她搞怕了…… 此番回程必定要寻一颗辟寒珠作出关礼物送给他。 不过她现下没什么歇息的时间,睡醒后立即收拾好,吃了些东西就出了门,将昨夜那对夫妇的所在报给季临颂,又将那柄木剑交给了他。 季临颂也是一夜未眠,颜浣月又问他:“今日行大祭仪吗?” 季临颂没有明说,也没有邀请她参祭。 颜浣月便没有多问,径自出巡天寮,预备正午前赶过去看看。 路过巡天寮后墙外的街巷时,她还没走几步,就碰见昨夜找她检举的年轻男子,后者正坐在街边的小摊位后给灯笼纸上画画。 颜浣月顿了一步,男子也抬起头来。 霎那间四目相对,男子慌忙放下手上的活计,说道:“是司吏大人。” 颜浣月笑道:“我不是什么司吏,也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路过的宗门弟子,公子昨夜检举有功,可以去巡天寮领东西。” 那男子摆了摆手,“孟某不是为那个。” 颜浣月打声招呼便准备走,那姓孟的男子却又道:“在下姓孟,讳遥,日后若碰到此等不平事,可还能向大人检举?” 颜浣月静静地打量着他,颔首道:“自然。” 孟遥有些喜出望外,等她走远了,他又坐到摊位后,拿起笔,面色肃冷地往灯笼上的《捕鱼图》添了一笔。 钓鱼嘛,得抛饵。 就像绘老所言,不是他们做事不仁义,只怪昨夜那对夫妻倒霉罢了。 谁叫公子喜欢这姓颜的女子呢? 为了能诱到她,怎么都得挑一个给她祭刀。 若短时间内能将她全须全尾送到公子面前,自然比杀了好,要是最后打草惊蛇了,那也只能杀了,只怪她命不好…… 第119章 又精又邪 颜浣月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有些钝痛的脑袋, 吃了一颗丹药。 大雨滂沱,沾衣洇发。 她顺着街上的房檐行走,探查着大雨遮掩中的朽气, 并没有将灵力耗费在烘干裙衫微雨上。 等走到一排房檐的尽头,这才撑开伞顶着风雨前行。 她先是往那些已经被挖出尸妖的人家去。 今日算是苦夏时节的清凉片刻, 却是风雨如晦,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更是不可见天日的阴湿光景。 有的人家是被检举的, 有的是被巡天寮的巡守提前发现确定的, 有的也是自己去自首的,有一些私欲上头涉嫌祸害他人性命养尸的, 也已被捉拿。 自己自首的倒还罢了,那些非自愿被带走尸妖的人家自是悲容一片。 原先若是顺其自然好好地办场葬礼, 也算是全了一世情面。 可如今忙来忙去什么都没落着,连尸首都被带走了,不知会遭到何种毫无尊严的对待。 颜浣月去过的几家,多数对巡天寮的人厌恶至极。 虽能将她让进家中稍坐, 却无一不是个个侧坐垂泪, 红着眼睛一声不吭。 倒真像是巡天寮昨夜无缘无故动手杀了他们的亲人, 而今天颜浣月是来登门道歉的。 养尸是为了让逝者复生, 没想到近日才得知养成了怪物, 这该怪谁?怪当初的那些个先生骗人还是怪自己蠢? 刚好巡天寮来打破了幻想还带走了尸妖,那就暂且怪巡天寮吧。 颜浣月多多少少能理解他们此时的情绪,便并不多做打扰, 只是问了眉心扎针的事,便必能令沉默者回首。 多数人都会说类似的话:“这会有事吗?我们家知道此事的当时都被针刺过眉心,说是这样才会让他知道我们无比想要他活过来。” 颜浣月便会答道:“我看过了, 没什么大碍,那些人想要你们的执念罢了。” “执念能做什么?” “执念能让人凿天梯攀至万丈峰顶,能使人横渡巨浪滔天的广阔瀚海,无所畏惧,不顾一切。” 其中有一个失了孙辈的老者砸了旱烟袋子,恶狠狠地说道: “我听懂这些事的人说过,处理尸妖是有一套范式的,都说他们这些复生之人其实都是好的,只不过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怕人练去了‘生死道’秘法超过你们,才会着急忙慌要烧死他们!” 颜浣月无奈道:“‘生死道’若这么简单就可修得,全天下的宗门还能见到活人吗?” 到了正午时分,颜浣月走到三阳谷地附近,已经有许多民众冒雨在附近等着看了。 “怎么还不烧?” “巡天寮可是帮了咱们大忙了,你说要是人家不来,谁知道咱们这里竟然藏了这么多怪物?亏我以前还骂他们来着。” “烧吧烧吧,本就是早该托生的可怜人,被弄成这种青皮黑脸的怪模样,也就这些名门正宗肯给这些可怜人死后一个体面,真是把人当人呢……” “我听说他们其实都不是尸妖,都活得好好的呢……” “胡说的吧?” “真的,我听说了!这是一种修炼方法,不然巡天寮怎么急着烧尸?” “狗屁,靠血养着就能修炼?我回去喝光你的血看我能不能成仙!都这幅鬼模样了还修炼?谁知道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吃人,巡天寮不急我都急,他们不烧,我一会儿自己过去放一把火!” 颜浣月在人群中等了一会儿。 几十个打了散毒钉的尸妖皆被连夜换好了光洁整齐的丧衣,束了发,收拾了面容,戴上了些冠、玉之类的简单饰物。 连昨夜那个突然暴起行凶被她劈了脑袋的,也缝好了脑袋,换了一身簇新的紫衣,净了面,带着一顶黑帽,帽檐边还缝着一对岫玉雕的仙鹤。 尸妖虽大多数面色青黑,但看起来却比许多活人还要体面。 因大雨晒不到日光,便都被挪到谷地的一处挂着“音容宛在”白幅的草棚中按惯例吹风祛浊,看起来并没有要行大祭仪的架势。 不知道昨夜季临颂放出今日行仪的话是为什么。 颜浣月一琢磨,想到今日那老者的话和方才人群里细碎的议论,她咂摸着咂摸着,竟有些怀疑处置尸妖的范式和‘生死道’这类话也是季临颂放出来的。 所以今日这祭仪怕是不会举行的。 不举行,那些不知是谁放出来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这次轻信谣言冤枉了巡天寮,以后谁还会在处理尸妖的事情上议论巡天寮? 颜浣月觉得季临颂这个人行事是不论手段的,除了散布正反两条谣言外,在光天化日之下收敛死者遗容这一条,简直可谓攻心之至。 这下那些知道所谓的复生之法不过是阴养尸妖,害得亲人变成怪物的人,见巡天寮如此善待死者,除了为亲人复生祸害了他人性命的凶手,大多数都会选择向巡天寮自首。 那些昨夜因挖尸而对巡天寮心生怨怼的,今日之后,恐怕还会自愧于此,感谢巡天寮给了他们家亲人死后体面。 颜浣月预感到汀南之事到最后,必定是巡天司与明德宗得尽声望,就如同许多年前战死几代人的天衍宗,一呼而百应。 她记得以前在明德宗见季临颂时,此人敏锐非常,可以称得上秉正,但似乎不是会用这些手段的人。 他既是明德宗刑堂司事,又因巡天司是明德宗牵头所立,也兼为巡天司司事,问世自不会少。 若他往日是这般行事的,必定会有人传扬,可她从未听说过此类事。 但她其实也与他根本不相熟,有极大概率是因她见识不够才没有听说,他到底是如何行事的,她并不全然清楚。 她吃了一颗抑制死气的丹药,目前的情况是,她对还阳丹的猜测是否为真相,还有待考证。 至于怎么考证,仅解决目前的尸妖是不够的,只能继续揪出幕后之人了。 她顺着原路往回走,方才她探查时,几家人对于教习邪法的先生的外貌表述是一致的。 古怪的是,有两家人是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单独见的先生,难道一个人还能分成两个不成? 除非是一个团伙,用什么法子装扮成同一个模样,也根本不在意会被人记住这幅假样貌。 她本欲再求证,回去的路上又经过了另外几家,原本想问事,但几室皆空,应该是去三阳谷地看祭仪去了。 算了,经过今日,明日她拜访问询时应该能问出更多话来。 等她撑着伞走到巡天寮后街时,又遇见那个叫孟遥的年轻男子。 他坐在小摊后,远远瞧见她,便着急忙慌地取出雨伞撑起来,提着一盏精致的走马灯踏着地上的雨水跑过来。 满眼是抑制不住的崇拜,面色微红,恭恭敬敬地将灯递到她伞下,轻声说道:“送给大人。” 颜浣月垂眸看着描画精致的灯笼,拿灯笼的右臂因为两伞之间的间隔,已经被雨洇湿了大半。 她略微向他倾了倾伞,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姓颜,只是一介小修,你这灯笼很是精致贵重,但我恐怕暂且用不上,不如你留着卖吧。” 孟遥仍不曾收回手,任凭衣袖被大雨淋湿。 他原本设想的是她无论怎样都应该会问一句“为何要送我灯笼?” 他便会说道:“因为我仰慕大人,想变成像大人一样厉害的人。” 这样,只要是个人,见别人如此仰慕自己,心里多少都会熨帖一下,这心上的距离不就拉进了吗? 谁知道她连问都懒得问,直接拒绝了。 拒绝时还夸了一下他做了大半天的灯笼,让人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 但不得不说她还蛮有眼光的,这灯笼嘛,他为了装相,确实费心做了。 “今日做这个就是为了送给姑娘的。” 颜浣月打量了两眼,伸手接了灯笼,说道:“那好吧,多谢了,七夕佳节将至,不知我有没有能耐尽快赶回去送给我夫君。” 说着又趁他疑惑时往他手里放了些钱,便提着灯踏雨走过小巷,翻过后墙进了巡天寮。 什么? 还有夫君? 他们只在昨夜短短时间内根据公子的话锁定了她,谁会去想公子喜欢的人竟然会是个有夫之妇? 要不然,还是……直接杀了焚毁吧? 但是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说的夫君,其实就是公子本人。 公子昨晚不是说了嘛,姓颜的女子喜欢他,他们两个人收收放放的玩呢。 谁知道公子那种心思难测的人谈情说爱时会做出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 这要是听了绘老的话,理会错了公子的意思把人给杀了,那可就不好再把她变成尸妖给公子送去了。 他怕会把公子给气暴毙,到时候他的灵石谁给结算?公子气死在汀南,他们剩下的人在家主手下能好过吗? 不是他愚笨不知如何行事,实在是上面的人意思不明确,平白让底下人胡乱猜测,摸不清上面的真实意图。 就算是给个聪明绝顶的人来,若是想得不周到,也得翻个大跟头。 这事绘老恐怕也不知道,更不能去问公子,若这女子口中的夫君是公子,那还好说,若她口中的夫君不是公子,那岂不是更要惹公子忌讳? 孟遥行事谨慎,察觉到有可能出错,便撑着伞走到巡天寮正街上。 正街上聚集的民众白天便都回去了,也有去看大祭仪的,此时街上除了一些过路人,就是几个步履匆匆的巡天寮中人。 孟遥在门前徘徊了几遍,从往来的人中挑了一个打扮有些像玄降弟子的人。 玄降中人,有利无义,有好处什么都好说。 他将颜浣月方才放到他手里的钱给了对方,对方果然喜眉笑眼地应了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想问一下寮内姓颜的,穿雾粉衣裙的姑娘,她方才跟我说她有夫君,不知……不知她是不是搪塞我的话?” 陆慎初低头数着钱,说道:“你说她啊,她才来几天啊,你怎么也看上她了?人家没搪塞你,确实是成过婚的人了,天衍宗,你听说过没?” 孟遥点了点头。 陆慎初将一把钱装进兜里,拍了拍孟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那位是天衍宗掌门之子的夫人,兄弟,要不是我这人善良,我都不跟你说这话得罪你,听哥一句劝,灵修界的女子你把握不住,灭你的口都能神不知鬼不觉,你还是找个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的才好。” 说着又靠近孟遥,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这儿有保家宅、招桃花的符,我供奉的大仙亲手画的,数量有限,你要不要?算你便宜一些。” 孟遥斜了他一眼。 玄降邪法多,防不胜防,名声不好,而且大都灵根天赋不佳,只是靠道玄术以及借助妖仙之力才显得能耐不浅。 除了骗无知者或玄降弟子互相成婚,高不成,低不就,于是无论男女,大部分都打光棍。 自己一门现实都那种情况了,还敢于兜售招桃花的符,原来世上没脸没皮、重利轻义的也不止公子手下这帮人。 还有那些妖仙手下的那帮人。 没赚钱就是亏钱,加之昨日打算昧下的千年雪晶连味儿都没闻上就被收走,陆慎初不免有些感伤。 看着远处走得极快的人,惆怅叹道:“俗人啊,不识宝啊,宝放我面前我肯定识,可惜不给我。” 说罢抬脚回了巡天寮,刚转进二门就看到院里站着几个前几日被派去探查异婴之事的人。 仅只有那几个人倒没什么,偏巧还站了个大肚子的老汉。 陆慎初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旁的客房边,宁无恙把颜浣月拽出房门,指着那老汉,问道:“你的手笔?” 颜浣月看了一眼四肢枯瘦,肚子宝圆,死气沉沉的葛叔,又看了一眼宁无恙,说道:“我又不知道那虫子怎么回事,我不是特意说过嘛,他那里有个房子关着女子……” 宁无恙蹙了蹙眉,说道:“我听说昨夜你把两个活人跟一窖腐烂生蛆的尸首关在一起关了一晚上,人都吓成傻子了。” 颜浣月冷哼道:“尸首都是他们夫妇二人为养尸所杀,就算是吓死他们,恐怕也是死者生前所愿,我关错了吗?” “我没有说你有错。” 宁无恙看着眼前的同门师妹,小时候软软糯糯的白雪团子,跟谁说话都是弯着月牙眼的小模样,受了委屈只是红着眼睛自己待在角落里掉眼泪。 别人不知道,他最清楚,小时候虞照不高兴,就管着她不准她吃饭,等她长大一点,知道告状了,他曾跟着韩霜缨出面跟虞照交涉过。 虞照的第一反应不是愧疚,而是不想让他们把事再往上报,说以后不会再多搭理她,就不用费心帮她纠正错误了。 这种论调极其自我,所以他一直不喜欢虞照。 宁无恙一直觉得她是个软和没什么大脾气的人,对人也心软,虞照对她算不得太好,可她退了婚却还能在岁寒秘境中救虞照一次。 自上次明德宗试炼分别之后,宁无恙没再见过她,不知不觉间,她怎就突然与以前不一样了…… 颜浣月看着院中的葛叔,沉声说道:“既然师兄不觉得我有错,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活该,若我会那胎衣之法,也要给这老汉腹上缠一个让他体会体会。” “行了。”宁无恙说道:“你的伤如何了?” 颜浣月说道:“药好,痊愈了,伤口都长好了,那个村子里的女子都安置妥当了吗?” “嗯,周家离得近,都送到周家,由周家去送人了,那个善堂的堂主和这老汉被带过来问话。” 有‘穿衣人’背后指挥,他们恐怕只是听命行事,不知背后的人是谁,能知道的恐怕就是那些人家买了孩子。 因而她问到:“找到卖孩子的账本了吗?” “找到了,怕有误,还要搜魂核对,季司事怀疑此事背后与汀南之祸的人是一批人。” 颜浣月点了点头,道:“从那个‘穿衣人’魂里问到的?” 宁无恙说道:“其实‘穿衣人’也是个马前卒,知道的也不多。” 颜浣月说道:“我查到这些养尸妖的人,都曾经被教他们养尸妖的人在眉心刺过一针,背后之人渔利双收,既扩散尸妖数量,又吸取活人执念。” 颜浣月把他拉进房间里,低声说道:“宁师兄,其实从昨晚到方才有几件事很奇怪,我有个猜测,或许能找到幕后之人的踪迹,但我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与他有关,这种没把握的事,不知师兄肯不肯听,不知季司事肯不肯听。” 宁无恙说道:“你想跟师兄说什么话都成,至于季临颂,他近来连玄降妖仙的话都听,怎么会不听你的?” 颜浣月好奇,“那妖仙说的什么话?” 宁无恙眨了眨眼,说道:“多了,这妖仙不知是多少年的老妖物了,简直又精又邪。” “让提前放话说收一批尸妖第二天正午就立即大火烧尽的主意是它出的,让季临颂大出血搞尸妖遗容收整的事也是它此前提的,所以丧衣之类的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颜浣月问道:“那外面那些说‘生死道’什么的的谣言呢?” 宁无恙啧了一声,说道:“原本这里就流传这种话,是以前那些邪修骗人养尸妖时说的,我们只不过是顺便推波助澜了一下罢了,本就是假话,自然经不住时间考验,提前教人看破很正常吧。” 孟遥回到暗宅,面禀绘老,道:“绘老,我打听过,那女子成婚了,她的公父是裴寒舟。” 在孟遥的表述里,她是谁,不重要,她的公父是谁,极端重要,她的夫君是谁,无足轻重到提都没必要提。 绘老神色震了震,“天衍宗裴寒舟?我知道他找回了个儿子……公子真是年轻不知轻重。” 孟遥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绘老想了想,却道:“如今巡天寮还没有寻公子的动静,那里诸事繁忙,人手不足,没有证据季临颂不会安排人受她调遣,尽快将她捉了,捉不了,就杀了。” 孟遥想点头,但这个头就是有些点不下去。 他犹犹豫豫地表示,以前是派他去收拾个小女修,简直手到擒来,如今是派他去收拾裴寒舟的儿妇,这压力简直不是一般的大。 绘老明了心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放心,不会只让你一人出面的,既然如此,灵石宝药自然比此前说的多一倍,解药也多给你一个月的,我自会在家主面前多为你美言。” 要的就是这个,给多少好处办多少事。 孟遥痛快地点了头,打算立即动手。 第120章 请君入瓮 从季临颂处谈话出来, 已是黄昏雨歇时分。 颜浣月吃了颗压制死气的丹药,立在客房檐下吹了一会儿风,而后孤身出门, 去搜寻还未被发现的尸妖。 路过巡天寮后街时,因为雨停了, 摆出的小摊也多了几个,孟遥的小摊边已经点上几盏花灯了。 而今众人大都以为尸妖之祸已解,就算未全解, 巡天寮也有本事收拾彻底尸变的尸妖, 因此多数人都没有那般风声鹤唳了。 又因临近七夕,街上人多了一些, 孟遥摊前有好几位客人,他正给人取灯, 或者包裹配灯笼的细红蜡,忙得不可开交。 颜浣月听着买灯的妇人跟他寒暄,说着邻里之间此前的家常,倒也并未多留, 径自直接路过。 等她走出一段距离后, 却听孟遥远远喊道:“颜姑娘, 等一下!” 她缓缓站定脚步, 转身回看, 孟遥双眸明亮,手里攥着一个纸包逆风向她跑过来,将纸包往她面前一递, 道:“午时忘了给你蜡烛。” 颜浣月垂手道:“哦,暂时不着急,这蜡烛你先卖着, 我若有需要,再去找你要。” 孟遥攥着蜡烛的手紧了紧,垂首说道:“姑娘不想要,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太唐突了?” 颜浣月略微抬眸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终是摇了摇头,“没有。” 孟遥看起来似乎有些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却还要抑制着情绪,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其实……我其实早就想跟巡天寮检举那家人的事情了,早先街上几个乞丐我都有接济过,其中有一个小乞丐还要跟我学做灯笼,也想当自食其力的手艺人……” “当时街上乞丐消失了两三个,毕竟是没人关心的存在,根本没人注意,有一次我撞见那对夫妇带着小乞丐回家,我以为他们是看孩子可怜,所以施舍饭菜给孩子……” “姑娘……是我的大意害了他,是你帮他报了仇,我想代他,还有那些无人关心的可怜人谢谢你,我知道我这是在别人丢掉性命后做自以为是的自我安慰,不知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会让你感到可笑……” 颜浣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色平静地说道:“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话?” 孟遥不知自己犯了她的什么忌讳,疑惑道:“什么?”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问道:“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姑娘?” 颜浣月说道:“君之义举,我没有资格评价,更没有什么所谓可不可笑之言,无非是你对此心有遗憾罢了,若真是你心中的结,无论我回答什么,都不如你自己看清楚,想明白。” “我……” 一般人面对他的提问多数会回答“当然不可笑”,然后安慰他一番。 但她将问题留给了他自己。 孟遥一方面认为她是在用没用的道理来搪塞,其底色就是看似冷静客观,实则不肯多管闲事,更不肯多浪费感情,但另一方面,她说的确实不错。 颜浣月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发胀的脑袋,说道:“你先忙,我还有事,先走了。” 孟遥赶忙说道:“姑娘今晚是否有时间到城东三柳街?有件大事情,牵扯甚广,这会儿不好说,我想要向你检举,巡天寮我只认你一个人,其他人我都不相信,姑娘若肯听我一言,就请姑娘定个时间,若你觉得那地方不好,可以换,我听姑娘你的。” 为了避免她心底生出任何疑窦,时间或地点,必须至少要有一样完全交给她来定。 颜浣月闻言颔首说道:“好吧,戌时末我去那里找你,可以吗?” 不错,答应得这么爽快,可见她也不是个多事的人,心思恐怕更简单一些…… 孟遥攥着衣袖行了个揖礼,道:“嗯,好,那我等着姑娘。” 颜浣月边吃着药,边到处乱转,循着朽气找寻着未被发现的尸妖,直接掘地往三阳谷地运。 其中有三个又是当场尸变的,被她钉了散毒钉拖到三阳谷底。 巡天寮的人用术法找寻,比她要多耗费精力和人力,她一个人一日来来回回运了十来趟,其中还有三个是废了大力气制服的,当真看得守谷的同道暗暗咋舌。 这天衍宗的女修干起活儿来真是不要命。 颜浣月一气儿干到月近中天时,因一日鼻间朽气不尽,虽已经吃了一整瓶丹药,但在最后一次离开三阳谷底后,还是头疼到忍不住扶着路边的树干呕不止。 陆慎初拖着一具尸妖路过时,听林边有动静,过去一见是她,不免笑道:“我说,颜道友,受了伤就别干这体力活了,也别惦记什么入门试炼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见她头疼到说不出话来,陆慎初到谷底放好尸妖,很快又回来,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颜浣月举拳往脑袋上砸了两下,面色苍白道:“没事儿,尸妖的味道有些令我头疼,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吃了一颗丹药缓了一会儿,气色渐渐恢复。 陆慎初正要给她把脉看个究竟,宁无恙却也正巧带着一群人用车推着几具尸妖路过。 陆慎初忙说道:“宁道友,你师妹病了。” 宁无恙站在大道上远远远问道:“宝盈,怎么了?” 颜浣月走出树林,说道:“今日跑来跑去有些头疼,师兄,我去城东三柳街有些事。” 宁无恙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道:“做什么去?” 颜浣月搪塞道:“有些事需要去处理一下。” 宁无恙便没有多问,给了她一瓶丹药,说道:“好,早去早回,我给你买宵夜,回来趁热吃。” 颜浣月便辞别陆慎初,往城东三柳街去了。 陆慎初看着她踏长剑远去的背影,不禁说道:“宁道友,你也不劝劝她?大晚上的到处跑,有点儿小伤都能弄成重伤了,更何况她才受了重伤。” 宁无恙说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陆慎初疑惑道:“你们把那穿衣妖的另一半神魂也渡给她了吗?” 宁无恙说道:“没有,只用了些药,另一半神魂受完搜魂已经堪堪灰飞烟灭了。” 陆慎初便没有再多嘴。 颜浣月不想再受恩的意思已经那样明确了,那日小神仙从他这里收回了雪晶,应该不会没脸没皮地亲自送上去了吧? 颜浣月到了三柳街上空,远远便看见荒僻的街道上仅有两家亮着灯的小铺子。 孟遥正坐在一家没什么热烟气儿的小摊上吃着一碗馄饨,桌上还放着一盏灭了的灯。 颜浣月跃到街上,走到他身边。 孟遥立即起身道:“姑娘,你来了,吃过东西了吗?” 颜浣月示意他坐下,道:“吃过了,你先吃东西吧。” 说着径自拉开凳子坐下,摊主老翁笑眯眯地走过来,问道:“姑娘,吃点儿什么。” 另一家小摊上零星的几个客人也回头望了她一眼,便又继续埋头吃饭了。 颜浣月对摊主客气道:“老人家,不用了,我吃过了。” 摊主便笑着回到炉边包馄饨了。 孟遥迅速吃光了碗里的馄饨,点亮了桌上的灯,说道:“姑娘,跟我走吧。” 颜浣月便起身跟着他往更偏僻处去。 等那两处小摊上的油灯渐渐落在身后,孟遥执灯走在她身边,说道:“姑娘,我发现这里有一个地方,里面的人来来往往,却从来看不到入口出口在何处。” 颜浣月侧眸瞟了他一眼,说道:“或许是精通奇门的避世之人。” 孟遥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玄门道门的事,但是那些人总是夜间出行,我远远看见过几次,差点掉进河里淹死,若非巡天寮驻此,恐怕我已经死了。” 颜浣月疑惑道:“哦?” 说着又从袖中取了颗丹药吃了。 孟遥见状,问道:“姑娘吃的什么药?可是病了?” 颜浣月说道:“嗯,今天寻尸妖耗费精力,这会儿突然有点儿头疼。” 孟遥暗中跟着,知道她今日一直在寻找尸妖,根本没有停歇,去三阳谷底也是立即就离开,也没有功夫回巡天寮去。 但听闻颜浣月的话后,还是如同不知情一般自言自责道:“劳累姑娘忙了一日还要来赴我的约,那今晚姑娘先跟我去那边远远望一眼就好,等明日你再带人来看看。” 颜浣月说道:“辛苦你了。” 孟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给她,说道:“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来此途中买的糖,女子都喜欢,姑娘尝尝。” 说着挑起灯笼帮她照着手上的油纸包。 颜浣月拆开纸包,见里面是三四两应季的菱角糖。 她看向孟遥,孟遥在灯火中冲笑了笑,有些期待她尝尝糖的意思。 颜浣月将纸包重新包好,十分妥善地放进藏宝囊中,笑得温馨至极, “多谢。其实我不怎么吃糖,但看见这个,我就想起我夫君,他身体不好,喝了药就要用糖压一压苦涩,他又自小长在长安,恐怕没怎么尝过这种糖,我想带回去给他吃,就说是一位心怀正义的好心人所赠,他肯定也喜欢。” 孟遥见她说起那什么劳什子夫君那股子少女怀春的劲儿不像是假的,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便没有强行逼她吃糖。 反正,她已经很顺利地跟着他走到城北方向了,吃不吃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颜浣月还在一边跟他说道:“一会儿,你只留在远处给我指一指方向,我亲自去看。” 在孟遥眼里,她简直就像是人都被卖了,还帮着卖家数钱的傻姑娘。 名门正道只培养修为不培养心眼儿,教出着天真的杀器,还妄想与魔族对抗?笑话。 “颜姑娘,就在那儿,那处门前有紫藤的人家。” 颜浣月一眼看过去,见那是很寻常的一处院落,与它临近的宅子的门楣形制也几乎与它一模一样。 此地宅院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只不过是处于城东城北交界之处,是而显得有些萧索。 颜浣月说道:“那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过去瞧瞧。” 孟遥点了点头。 颜浣月走出两步,从袖中取了颗丹药服下,又似乎不甚放心,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道:“旁边便是城墙,我怕若里面真是不善之人,你再被盯上会被报复,不如先将你放到城墙外面等一会儿。” 说着轻轻攥起他的手腕,悄声道:“孟兄,别怕,我只去看一眼,便将你从墙外带进来,安安稳稳送回家中去。” 临门一脚,孟遥没有多想,过城墙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他跟在她身后返回就是了。 便没有多说,坠着身上的力道,任颜浣月将他带出城墙去。 城墙外皎洁的月光下有一颗老槐树,颜浣月似乎是修为一般,心慌意乱地一跃而下,虽突然发觉槐树的所在避让了一下,却避无可避地带着他擦过槐树茂密细小的冠枝。 身上枝叶打过,蓦地,他突然睁大双眼,一掌击开颜浣月,捂着腹上血淋淋的伤口,翻身欲跃上城墙。 颜浣月双手掐诀,一道发诀缠上他的腿,直接将他甩在城外空地上,又御剑拖着他,活生生拖出了近二里地。 明月之下,颜浣月坐在长剑上轻轻晃了晃脚,含笑道:“我第一次见云若良时,他用的是跟你一样的招数,而今看来,你这为人手下的,竟比他还高了一筹,阴损诡计如此得心应手却屈居人下,可惜啊……” 孟遥捂着腹部蜷缩在地上不动,刹那间面色一变,直接腾空跃起一掌袭向她太阳穴的位置。 颜浣月双手一松,向后倒去,腿弯搭着长剑飞速绕了一圈上来,左手握着的横刀已横在他脖颈上。 孟遥右手两指轻轻夹着她的刀尖,两道灵力疯狂抵抗,二人衣衫长发皆荡于空中。 颜浣月凝眸说道:“你若不再抵抗,我等可留你全尸。” 孟遥纹丝不动,目光平视前方旷远的星辰铺落之地,低声说道:“公子喜欢你,是你的荣幸。这会儿你的同伴肯定还未赶到,你若识相,就跟我回去见公子,否则,做了孤魂野鬼也莫来寻我。” 横刀骤然被两指生生甩了出去,颜浣月借被甩出去的力道飞旋过来一脚踹向他。 孟遥绒羽一般飘然而起,单手掐诀,垂眸看着她,淡淡地说道:“知道为何会派我来抓你吗?” 颜浣月右手握横刀,将刀身架在左手臂弯,左手掐诀,整个人凛冽于风中,衣裙黑发狂舞,像月下不停流溢光华的雾粉色烟火。 “因为你的命,最不值钱。” 孟遥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有教无类的耐性,遥遥说道:“因为我的修为,高你,甚矣。” 瞬息之间,一柄冷冽刺骨的剑就刺过了她的鬓发。 颜浣月心中暗惊他的速度,却也立即下意识侧身,看着孟遥未能及时收力从她身前飞过,迅速拔下头上的发簪暗施法诀刺向他的脖颈。 孟遥特意露出破绽给她,见她果然中招,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往身前一拽,手中长剑瞬间缩成一把短剑抵在她脖颈上。 “看吧,云夫人,我说什么?” 二人离得近,孟遥压制住了她执刀的的手。 颜浣月侧首看着他,面染薄怒,朱唇红得有些异样。 他冷笑道:“云夫人,等到了公子身边,您可得好好伺候公子,若惹他不高兴,说不定也得将您练成尸妖,到时候,倒是得让我好好帮您炼化尸身,等杀上天衍时,我令您去,开心吗?” 颜浣月不忿,骂了他几句,突然红唇微启,向他呼了一口薄气,一缕幽香毫无防备地蹿入鼻腔。 “你……你方才吃的是毒丸……蛇蝎女……” 颜浣月一脚将他踹飞跌落在地上,而后半浮在空中俯视着他,面无表情地将口中用丸药包裹的毒丸吐了出来。 她眸色森寒,语调微冷,“在自诩聪明的人眼中,旁人都矮他一头,这种人,往往自作囚牢,你身上的朽气都遮不住了,还到处招摇,生怕人嗅不出来。” 她五指于夜空一握,横刀流握于手中,举起横刀毫不留情地凌空劈下,地上之人瞬间被刀风拦腰斩断,血肉崩裂,铺陈于野。 孟遥七窍流血,上半身还挣扎欲动,颜浣月一道刀风带着发诀刺穿他的头颅。 她看着月下逐渐淌开的一大片阴影,漠然道:“君之修为,高我甚矣,然,目亦狭也。” 她并未再看那气绝了的尸首一眼,转身几步跃上槐树顶端,沉默地看着不远处身着黑衣,趁夜从街巷中潜行而来的巡天寮众人。 从宁无恙给的药瓶中取出一颗丹药来,弹指打向远处那座垂着紫藤萝的院落。 云若良派人来诱她进宅,自然不是真的对她有多爱慕,无非是被她撞见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确认那个身影是他,都得迅速除掉她。 颜浣月看着宁无恙带人追到了宅院前,便滑进城墙内,浮行至门前,用传音之法对宁无恙道:“师兄,三柳街上还有两个小摊。” 宁无恙转身请人去探看,而后祭出法符,与众人悄无声息地在此处的诸多宅院周围布阵。 平日里丁零当啷的陆慎初都卸了腰间铜钱串,一个劲儿地盯着颜浣月瞧,想说话,又不会传音,因而只对颜浣月做着口型,“这次引路人竟然是你?” 这次的行动还是她走后宁无恙和季临颂迅速组织起来的,或许是以前巡查幕后之人时总是会丢掉线索,因此这次根本没有旁人提前知晓。 陆慎初觉得他和颜浣月都该是自身修为不算突出的存在,颜浣月靠宗门,他靠小神仙,实战时他靠着玄术和小神仙,肯定比颜浣月强。 可她方才还在林子里犯恶心,怎么突然间就成了今夜秘密行动的引路人,这叫人如何惊讶得过来? 法阵布好,一些人被分到别的宅院,颜浣月随宁无恙等人跃上紫藤萝宅院,于阴暗处,数片柳叶一般飘落院中。《 》 120-125 第121章 汀南别业 此地宅院从外面看朱门老旧斑驳, 寻常至极,从前门墙处跃进来,前一进的院子也是极为普通的影壁与半旧的东西房。 这里必然会设置法阵, 几人便都落在一处。 宁无恙将一只木令给了颜浣月,冲她使了个眼色, 颜浣月便一手持木令一手执横刀,顺着墙沿下的花藤阴影到了一进的院门。 她腾上院墙去看,只见一处毫无特色的内院, 两只破旧纸灯笼在风中呼呼啦啦, 院内萧疏荒芜,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可腐朽之气越发浓厚。 她纵身跃进内院, 趁着潇潇月色执刀有过每一个房间。 毫无发现,平静得像是每一个没了人气儿的院子。 颜浣月寻便房间, 在内院的桂花树下立了一会儿,静静地仰头看着月光。 没一会儿,便听到二门外宁无恙传信而来,“宝盈, 如何?” 颜浣月回道:“没什么, 或许那人只是想将我骗到这无人的院落, 我大抵是害众道友跑空了。” 片刻见, 等在外院的人从门墙外跃进来, 宁无恙落到她身边,说道:“幕后之人谋略高深,难以探知, 今夜也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跑空,你不必自责,走吧, 回去吧。”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皎洁月光下是宁无恙清晰的面孔,是而她颔首说道:“是。” 几人接连出了宅院,其他几个宅院的人也都一无所获到了街上。 宁无恙发了个手势,众人来时如潜鳞入水,去时如暗潮归渊。 颜浣月在巡天寮待了几日,巡天寮中间组织起了几次探寻幕后之人的行动,皆无功而返。 等到试炼之期已至,她也没有找到还阳珠的一点确切的消息,便也放弃了,留下来帮着汀南挖掘搜寻尸妖。 年末冬至时,尸妖尽绝,汀南之事平定,她便随宁无恙一同回了天衍宗。 她此次虽未能拜入内门,却也算做了些想小事,回到宗门许多人都鼓励她等明年再试。 裴暄之出关那日,风雪盛大,她随掌门真人一同去迎他。 白雪于灰白穹空洋洋洒洒,天地上下入目皆白。 少年拢着斗篷出了闭关之所,在雪里呼着白气,蓦地打了个喷嚏,鼻尖很快被寒气吹得泛着薄薄的寒粉色。 他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去拜见裴寒舟,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等二人独自回小院的路上,颜浣月问他:“好些了吗?” 他呼着轻薄的白气,说道:“我好多了。” 说着就要拉她的手。 颜浣月避了一下,说道:“路上有人。” 他看着她挑眉笑了笑,呼出一口白气来,冰瓷一般纤薄剔透的肌肤下晕开浅浅的寒粉色。 等到了小院子进了房间,他阖上门,倚在门框上笑眼看着她,“这里就只有你我,再没有旁人,姐姐帮我脱解外衣好不好?” 颜浣月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脸,抬手帮他解开斗篷的系带。 他轻轻攥住她的手,一双清冷的眼眸蕴着如水温柔,“姐姐,你对我这么好,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什么?” 他沉吟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闭关太久了,有一位故人,我未曾去探望,明日,我想去看看。” 颜浣月问道:“什么故人?”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微微泛粉的眼睑周围映下一片阴影。 他犹犹豫豫却满含温柔地说道:“是位姑娘,我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事……以前我去看她,不曾告知你,但如今我们成婚已久,我知道姐姐为人,想必也不会介意她吧?” 颜浣月笑道:“我自然不会介意,反正你自己也知道,凭你这身体也没本事跟人家做什么,我丢不了什么人。” 他蓦地抬眸看向她,满眼的不可置信。 想了想又记起魅妖很少会与谁结契,一旦结心契之后,除了对方,但凡在未解心契期间与旁人有什么苟且,必定身死。 他又垂下眼眸,带着几分惆怅,说道:“可是……我与她在成婚前……我想将她接到天衍宗来,当然,你永远都是我的夫人。” 颜浣月含笑看着他的脸,道:“好呀,咱们现在就去接她。” 少年也笑了,笑得灿烂非凡,“是吗?姐姐一点都不生气吗?” 颜浣月颔首道:“嗯,一点儿都不生气,有人陪你,你会开心,等你生病了,有人与我分担,也免得我一直守着你端汤送水的。” “我也不能对不起她,姐姐,我们解了心契,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对外面还做夫妻,好不好?” 颜浣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你这样想吗?那就按你说的来,倒也正好,你若要与她成婚也好呢,毕竟,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们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我自然不会拘着你,你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少年闻言大笑,或许是过于欢喜,忍不住揽着她的肩低头就要啄她的唇。 颜浣月侧了一下脸躲开,余光看到南窗外飘进了一团轻盈的飞絮,在空中起起伏伏,欲散又盈。 她收回目光,笑意盈盈地走到桌边,道:“那你先歇息吧。” 少年几步扑到她身前,抬手将身上斗篷扔到椅背上挂着,一道阴影将她笼罩住。 他伸手想要搂她的腰,轻声说道:“我身上冷,姐姐帮我彻底暖暖,好不好……” 颜浣月含笑看着他的面容,站着没动,袖中短刀刀尖露出衣袖边沿。 等他倾轧过来时,颜浣月一手掐诀,一手握短刀正要动手先卸了脸上的幻象。 她曾经在幻境中杀过一个披着容貌的幻象,如今……从接到他到现在,她已经试了几次,去还是很难对他这幅容貌下手。 可她还未动手,瞬息之间,有一阵微风拂过,炙热的鲜血喷洒在她脸上,烫得吓人。 少年的玉白的薄颈被割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肌肤下的青筋剧烈抽动着,喷薄出更多的血。 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表情中还带着无辜与茫然。 “暄之!” 她满脸是血,看着他的脸和脖颈上的伤,她的心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隐秘的剧痛有一瞬几乎绞死了她的呼吸。 她下意识抱住他,只觉得自己手心冰凉,颤抖着手惊慌徒劳地捂着他脖颈上的伤,声音无意识有些凄厉, 一团白色飞絮飘然而来,其中声音遥远而空旷,语调极为疏冷淡漠道: “一点点热血浇头而已,这点场面,夫人这便害怕了?望夫人您劳心费力睁眼瞧瞧,您心里认为的那个寡廉鲜耻、背信弃义、风流鄙贱的夫君到底在何处!” 颜浣月眼眶泛红,掌心里不断蛹动着热血的滚烫,她仍未放下怀里的人,只是满脸是血地缓缓看向那团白絮,轻声唤道:“仙家……您何时来的?” 白絮飘飘转转,似雪带寒凉,“今夜玄降此宅,听闻你被先遣试探法阵,我为魂体,不受迷障遮眼,是你师兄请托,我才肯来助你罢了,你若还这样抱着个不知所谓的尸首,我倒不知你肯不肯出去了。” 颜浣月垂眸,怀中人面上幻象逐渐散开,成了云若良的模样,没一会儿,整个人干瘪下去,变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草扎小人儿,从她指尖跌落在她裙边。 她抬手擦脸,才觉脸上血色已消失不见。 白絮拂卷过她裙摆,卷着草人儿抛出去老远,细细的絮丝舒展开来,缭绕成一团虚虚渺渺的烟气。 颜浣月似乎还能感受到手中的余温,低声说道:“这是要将人无知无觉中精气耗干,困死在此的法阵,一切幻象做得真精致……” 白烟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若非如此,怎得令夫人沉浸其中,渡过一生?” 颜浣月没想同他解释,只从袖中取出那只木令,咬破指尖按在木令上,木令倏地飞出数道玄影四下杀了出去,周边房间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她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道:“仙家,劳您跑了一趟,我师兄给了我木令,幻阵将破,我们一同出去吧。” 白烟缓缓流溢,丝毫没有动静,根本没有响应她的意图,“夫人自己出去就是了,我这鄙贱之辈就不劳您费心了。” 颜浣月跳起来一把抓住它握在手中,另一手持木令催动法诀,眨眼之间,眼前的房间消失不见,她仍站在二门门前,根本不曾进入内院。 一缕湿寒雾气被她握在手中,从她手中垂落两旁,沉默得一声不吭。 颜浣月立即松了手,低声说道:“得罪了,勿怪。” 白烟不曾言语,从她掌心浮起,缓缓飘上夜空,顺着院墙飞了进去。 颜浣月转身冲着等在墙角的几人打了个手势,宁无恙瞬间飞身过来,一脚踹开院门。 沉肃恢弘的乌木建筑撕开表面的幻境面纱呈现在众人眼前。 五人高的乌色大门紧闭,高大厚重的门楣匾额上用金墨龙飞凤舞地题着“汀南别业”四个大字。 宁无恙眯着眼睛着看月色下的宅邸,冷声说道:“原来,这汀南之地,还有如此一座暗宅,我等数次追出汀南,却不知浮云遮眼,冷箭就在眼前……” 而后跑出了一个法诀唤众人前来。 陆慎初无不艳羡地说道:“我眼拙,宁道友帮忙看看,那门上的门钉,都是用金子打造的吧……这到底是多雄厚的家底?” 颜浣月飞身跃上门楼,见院内云海翻腾,乌云攒动,根本看不到院内的情景。 她五指凭空一攥,横刀映着寒月流现手中,她凌于空中,调动全身灵力,双手持刀,朝着大宅门楼猛地劈下。 电光一闪,门楼上两只檐兽化作巨大的黑影向她扑咬而来。 陆慎初解下腰间用铜钱串成的红绳飞速抛出,绑住了一只兽影,宁无恙凌空与之缠斗,几剑劈杀。 颜浣月单手掐诀,缠斗了许久,竭力数刀之下斩杀了另一只檐兽。 她按了按腹部因竭力调动灵力而隐隐作痛的暗伤,这云家到底是何背景,连看门兽都如此不好对付…… 几人越过门楼,只见门楼之内乌云散尽,楼台殿宇重重叠叠,溪亭水榭耀月浮光,宝树琅华错落有致,当真是一处富贵繁华之所。 陆慎初说道:“此地比之西陵周氏的本家,都还要贵气十分,更别说这里只是一处别业,那这家的本家,莫不就是显赫宗门的配置?” 颜浣月握紧刀柄,远眺向远处的一处高阁。 高阁飞檐上立着一个黑衣男子,正远远地望着他们,手中法诀变幻。 眨眼之间,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只微微抬了抬手,阴暗之处、水域之间,突然爬出无数早已炼化成功不知多少年的尸妖,飞檐走壁、越水爬栏,冲着立在门楼上的几人扑来。 颜浣月再看向高阁,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想要去追他,却被凌空跃起的数十尸妖拦住去路。 这种尸妖不知用了什么东西,接近铜皮铁骨,极难对付。 等今夜同来的其他人从别的空宅处赶来,也将将只是稍微打开了一道窄窄的空隙,只能将多数尸妖困住,并不好杀死。 颜浣月一路先遣打头,忍着脑袋的剧痛与恶心感,不停地吃丹药,又不停地凝聚灵气钉散毒钉,有几次差点跌进尸潮之中,生生将空隙劈进第一进大门。 距离那处高阁,好有两重殿阁,以及殿前两处宽阔的广场。 一只尸妖拽住了她的腿,一把将她拽下长剑。 颜浣月翻身俯凌于空中,看着眼前无数尸妖青黑色的脸庞和血红色的双眼,翻腾的腐朽之气直冲鼻腔。 她只觉得头已经痛得发麻,眼前眩晕不已。 腰间似乎缠上了一道灵气,宁无恙的声音伴着尸妖嘶吼传来,“为了个入门试炼,你不要命了!” 有人将她往后拽去,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双手却控制不住地一把攥住一只尸妖的双肩,被一众尸妖往尸群中拖去。 宁无恙顿时慌乱不已,紧紧掐着指尖法诀,厉声喊道:“颜浣月,你疯了!你给我回来!” 第122章 得还阳珠(二更) 颜浣月被宁无恙和尸妖两方势力扯在半空中, 一时之间,风烟俱寂。 巡天寮众人皆护至宁无恙身侧,另有几人一路杀到颜浣月身边, 意图将她从尸妖手中夺回。 可等制住离她最近的几个尸妖后,她仍死死地攥着尸妖的双肩, 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仅一息之间,被拂开的尸群又涌了过来, 旁人皆跃了开来, 仅她并不反抗,被无数双钢爪一般的手向尸群中拖拽。 宁无恙掐着法诀厉声喊道:“颜浣月!你给我回来!” 谁知她却突然回首看了他一眼, 亲自斩断了他的法诀,纵身跃入尸群之中, 顷刻间,便已被暴虐的尸群淹没。 孤月下,一缕白烟惊慌失措地从宅邸深处飞驰而来,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尸海之中。 空气几近凝滞, 众人御剑凌于高空, 围成三重大圈看向圆心之下的衣袍凛冽, 孤身一人的宁无恙。 今夜风波到此, 死了一个同门师妹, 宁无恙回了宗门,恐怕要好好交代一番…… 陆慎初吞咽了一下口水,打破僵局, “那个……小神仙随她去了,应该……还能带回个全尸……” 空中众人皆看向他,他抿了抿唇, 没再说话。 宁无恙几剑劈开颜浣月掉落的位置,杀出一道缝隙,纵身一跃,立地结阵,仰头对空中众人道: “诸道友莫做停留,今夜擒贼才是正事,宅外阵法已启,传季司事令,若有贼人试图破阵出逃,格杀勿论!” 说着长剑劈开身旁尸妖的脖颈,数道灵气所凝之钉打到尸妖身上,散出尸毒。 众人掠开凌空飞起的尸妖,一道道法诀破空而出,一群群尸妖被打落,又有另一群凌空挡来。 众人艰难前进着,忽见远处尸群中荡开一阵细微的涟漪,紧接着,尸群像巨浪一般炸开。 月下,一个衣衫褴褛,发丝凌乱的女子立在巨浪中心,手上死死地攥着一缕不停挣扎的白烟。 她一只手晃着手上的白烟玩儿,一只手攀着墙,身形扭曲僵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爬上宅邸最深处的高阁,晃着脚坐在高阁上看着一片攒动的尸妖和空中的几个人影。 手上的白烟任她折磨,也不肯再出一声。 她举起翻涌的白烟直直地瞧着,见他整个放弃挣扎耷拉在她半空。 她猛烈地晃了晃它,爬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它,颇为天真地问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心机如此深重,原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蛇吗?还是狐狸、豺狼?或者就是……怎么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能哼唧两声吗?” 她头上最后一支歪斜的小发钗随着她的动作彻底滑落,白烟伸出一尾凭空卷住那支小发钗,发钗别被卷了一圈,便没了踪迹。 她拼命晃着它,像是想从他身上晃出什么宝物似的,眨着血丝越来越深重的双眸,开心地问道:“我的那些东西都被你卷到哪里去了呀?” 远处借立旁人剑上的陆慎初见此厉声喊道:“啊啊啊啊啊!颜浣月,你知道你在糟践谁吗?赶紧放开它!” 让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位平日睚眦必报的主儿如今竟放弃反抗,甘当她手中的玩物,还帮人家接发钗,活不起了是不是!是不是! 颜浣月起身站在飞檐上,将手中的白烟猛地抛向陆慎初,冷声说道:“叫什么叫?还给你!” 说罢抬脚一脚踏在高阁房顶上,“轰隆”一声,踏出一个窟窿。 她头也不回地顺着窟窿钻了进去。 有人向还立在法阵中的宁无恙说道:“宁道友,令师妹这是……” 宁无恙抿了抿唇,挤出了一句:“我这师妹在外门多年,为了能通过入门试炼,有些过于急切了。” 众人了然,简言之,就是想入内门想疯了,其实只要是各宗门经历过入内门试炼的人,都很好理解。 为了过内门试炼,做出什么事儿都不稀奇,名门大宗内门试炼任务更难,每年不疯几个,才算不正常。 颜浣月眨着血丝越来越密的眼睛顺着高阁内部的楼梯一路走了下去,到了地上最后一层,也不多做停留,直接一刀劈开了厚重的地砖。 迎面无数利刃飞来,刺破了她本就褴褛的衣裙,她飞身避过,又是数缕刀风劈空而下,瞬间飞沙走石,地砖皆被劈开,整个高阁都被她从内部掀翻了。 颜浣月吸多了腐朽之气,焦骨与仙鼎快活地融入她的神魂之内。 她觉察不到神魂之内的另一个自己,也顾不上去细究,只感觉身处尸妖之中,腐朽之气倒腾,她竟头不疼了,也不感觉恶心了,只觉得自己此时异常亢奋。 顺着破裂的地砖跳下去,又飞快蹿上空中,很快引出一帮身着绣云纹玄衣的人。 远处巡天寮众人见此,尽皆不管奔涌而来的尸妖,原地树结界挡着尸妖,抛出配剑,齐掐法诀。 霎那间漫天剑气凛然杀来,着云纹玄衣之人被当场斩杀了数个,又很快拉过尸妖抵挡,脱了玄衣遁入尸海之中藏身。 颜浣月只一味往地砖之下跳,第二次跳进去,又引了一帮人出来。 第三次跳进去,那帮人已经不会跟着她出来了,而是很快织补上空阵法,祭起无数利刃剑气将她往地下更深处逼去。 颜浣月躲着剑刃刀风,一路坠向地底深处,无数利刃密密麻麻地射向她,她却总能以极为诡异的身法躲避开来。 这里与外部隔绝,空气森冷湿寒,她逐渐感觉到自己也随着在黑暗中不断降落冷却了下来。 一种被抽干气力的感觉在她体内微微荡了一下,她手臂上立即被利刃划出了一道血痕。 颜浣月迅速运起周身灵气充盈灵脉,如同一个活生生的聚灵阵一般散发着最纯粹的先天灵气。 立在暗处出口的云若良看着她良久,才终于抬了抬手,低声说道:“留活口。” 疯狂射向她的利刃停了下来,她也不必多做躲闪,垂至坠落地阴湿的软土之上,筋疲力竭到有些爬不起来。 有人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拖进一个一人高的暗洞之中,她听到云若良在她耳畔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可真是难缠,我不就是想弄死你那个废物夫君吗?你非要逼我逼到这个份儿上!” 黑暗中,他拼命地掐着她的脖颈,颜浣月下意识调动周身灵力抵抗脖颈上他致命的钳制,云若良便趁此吸取她身上流溢而出的灵气。 这种最适合人体运转的灵气在体内盘旋一圈,他失去内丹后留下的暗伤也得到了最为温和的抚愈。 他掐着颜浣月的脖颈,不禁叹道:“我内丹丢失之后,所有的没有药比你的先天灵气好用,你可当真该全我此生,以前真是便宜了那废物……浣月,只要你乖乖听话跟我走,以后天堑内外,我让你贵极天下。” 颜浣月蓄力,肘弯向后奋力一击,击得身后人低声痛呼。 她迅速转身,刺出数刀,因被掐得太久不免声音嘶哑道:“凭你?打洞的老鼠,也妄想趁两族互耗凌驾天堑内外?可惜,就算魔族侵扰,宗门也完全可以收拾得了你们这帮无名鼠辈!” “鼠辈?呵……” 黑暗中,他退到洞中更远处,冷笑道:“我可姓云。” 颜浣月想起曾经从在他的界碑中听的裴暄之对云姓的猜测,试探着说道: “云?云玄臣不过是明德宗叛徒魏昭身边的走狗,假死偷生,暗中蝇营狗苟,不敢见天日,这在他后人口中,走狗出身的先人倒也是镶了金边了,当年魏昭喂狗扔的怕不是带残肉的骨头,狗儿膘长多了,以为自己抬爪作作揖就能做人了?” 她骂得实在太难听了。 一道冷风扇来,云若良疾声骂道:“贱人!魏昭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捞鱼的渔网罢了!” 当年的云玄臣竟然真的没有死! 颜浣月侧身避让过了那一巴掌,冷笑道:“就算我死了,你便能活吗?你出得去吗?” 云若良又靠近她,一道法诀打断了她的手臂,她手中的横刀掉落在地。 他扯着她往更深处拖拽,“你关心我?不必担忧,只待外面巡天寮的人被用魔血练就的尸妖围死,我等瞬息于八方破阵,他们防得住吗?” 颜浣月手臂钻心得疼,“魔血?” 云若良大笑道:“天堑那边,更是一群只知杀戮的蠢货,什么“神之倒影”?用来做养料倒还不错,颜浣月,你知道我将来是什么身份吗?” 颜浣月察觉到越走越深,这个洞口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想来他这暗宅中的人已经各自从不同的出口离去到巡天寮的阵法前,做好以身殉阵,送他一人出去的牺牲了。 她垂着一条手臂跌跌撞撞地被他拖拽着前疾走,看着眼前的黑暗,她突然开口问道: “你的手下设法从人身上吸取的执念,是不是聚成还阳珠,用来为你重塑内丹的?” 云若良没有吭声,反是将她推到自己前方,从身后攥着她的脖颈推着她向前。 一会儿破阵顺利,便将她带走,若破阵有误,也好拿她抵挡。 颜浣月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你如今丹田之内,应该是用银针融成的死物,修习内丹之法的人却丢了内丹,若照这么说来,你才应该是你自己口中的那个废物。” 觉察到阵法的威压,颜浣月便越加虚弱,倚在洞壁上,气喘吁吁道:“我胳膊疼……” 土洞里湿冷非常,云若良制着她还好着的那只胳膊,掐着她的下颌说道: “若乖乖跟我走,等出去我为你打一只金臂钏赔罪,可若你再抱怨一声,我也不介意打断你另一只胳膊,为你打两只金臂钏。” 颜浣月垂眸说道:“那你答应我,给我的臂钏上安样东西,不过太过贵重,不知你舍不舍得。” 云若良嗤笑道:“这天下我要什么得不到?只要不要我的眼珠子,其他东西,我都为你寻来。” 颜浣月眨了眨眼睛,黑暗中,她眼底的血丝从眼尾处蔓延到黝黑的瞳孔之中,蛛丝一般密密匝匝。 原本被打断的手臂微微荡了一下,五指入铁爪猛然间插进云若良的小腹狠狠搅动了一番。 黑暗中,她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和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声,他似乎对此不可置信。 一个断了胳膊的人,手比剑还要锋利。 颜浣月唇角微扬,含笑说道:“你竟敢亲自操纵草人幻作暄之的模样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呵……是觉得这样挑拨我二人好玩儿吗?是想看我如何为此崩溃吗?你可真是很会冒犯人。” “我前后两世在外门待了许多年,你或许不知道,我曾经是个死过的人,拜入内门是我今世夙愿,是我神魂之内的焦骨极度渴望的事。” “就像你失了内丹不惜一切想要重塑一样,你想拿我做药,正巧,我也要你的新内丹得偿夙愿,这个你应该是最能理解的对吗?你可真是……” 她一把掏出那颗温热的珠子,滚烫的血水从她掌心淌落。 她将他方才说给她的话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你可真是来全我此生的啊,这叫什么来着?可能你以前说过的话,有缘吧。” 没了她的支撑,云若良抽搐着倒在地上,无力地捂着腹部,满口鲜血喷薄。 颜浣月左手染起一簇小火苗,细细打量着右手指尖那颗拇指大小,染着血水,散着莹莹微光的银色珠子。 她擦了擦珠子上的血水,收入藏宝囊中。 右手轻轻一握,本命横刀映着微弱的火光流现,她抵着他的脖颈,不轻不重地划拉了几刀,割得血肉外翻。 血丝遍布的双眸含着森冷的笑意,“云道友,方才掐我掐得不是挺高兴的吗?” “我父亲……会为我报……” 颜浣月轻笑道:“报仇吗?云道友,瞧你,没人会知道你在哪里。” “你想……如何……” 颜浣月笑道:“放出消息说有贼首受轻伤逃跑了不就行了?你父亲这么喜欢你这个儿子,不但给你界碑秘境,又给你这么大的别业,无数尸妖供你驱使,听到这个消息,恐怕会先忙着找你的吧?到时候,今夜之事,他暂时不会顾得上迁怒于巡天寮的人。” “你……阴险小人……”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又在他脖颈上划了几刀,“小人吗?听道友您亲口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是折煞颜某了,哪里比得上您呢,您说是不是?” 云若良已经无力说话了。 颜浣月一刀刺下,忽然想起他在野外时初次出现时扑跌在她足前的情景。 那时候……蓝天白云,绿草依依,他们还没有被骗进界碑秘境,还没有见鬼蛾吃空了那个孩子的场景,暄之也还没有失忆…… 人世本就艰难,偏有人喜欢为他人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横添烦扰,他们自觉有趣,根本不会管旁人如何煎熬…… “破阵之后,他们便把你扔下了?” 季临颂将桌上的灯推向颜浣月身边,颜浣月靠坐在高椅上。 一旁宁无恙帮她正好了骨,闻言看了一眼颜浣月颈上犯着紫黑色淤青的掐痕和身上渗着血的伤口,冷笑道:“一帮见不得天日的鼠辈,只会折磨弱者。” 颜浣月想着黑匣之内那具与傅银环作伴的尸首,垂眸道:“我看过你们收集起来的尸首,我曾经在地下听到过云若良的声音,确实不是我那夜的看错了,他当时好像受了什么轻伤,但是他好像不在那些尸体之中,那些死了的人应该是为了送他出去,以身殉阵。” 季临颂问道:“你是说被裴掌门发了通缉令的云若良?无妨,我会派人去追他。” 颜浣月说道:“其实而今看来,他倒是无关紧要,他父亲云玄臣,才是最为紧要的。” “云玄臣?” 季临颂五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思索道:“我宗门叛徒魏昭一党的?魏昭死时,他不是也死了吗?” 颜浣月说道:“听云若良那意思,似乎魏昭当年也只是云玄臣的棋子而已,让魏昭挑大旗杀人点火,他在后面坐收渔利,世人的关注点和剑锋便会指在魏昭身上。” 季临颂对此似乎颇为震惊,他起身四下走了几步,又数道:“若真如此,当年魏昭疯魔,倒行逆施,只是为他做嫁衣裳……我立即传信给家师。” 陆慎初问道:“哪个魏昭?” 宁无恙一边帮颜浣月上药,一边说道:“是季司事他太师祖的儿子,算是他的前辈,天赋极佳,就算是温掌门,怎么也得称一声师伯,最后于北地滕州,死在家师剑下。” 陆慎初算了算,“原来是温俭掌门师祖魏延的儿子?被裴掌门杀了?那他爹没有不高兴吧?” 季临颂说道:“太师祖自魏昭死后,便发誓永不再用明德宗功法,云游四海再未回过明德宗。家师每年都派人去寻找数次,他老人家自愧于前事,从未现身。” 此次尸妖之乱解决的并不算顺利,好在废尽力气,也算是将此事平了下去。 据颜浣月所言,暗宅里的尸妖是用魔血养的,巡天寮便派人去长安找薛家借压制魔种的魔骨香试试,没想到亦有奇效。 只是处置起来艰难,便招来了更多的宗门弟子与巡天司中弟子,扫净汀南土地时,已是七夕佳节。 颜浣月帮着寻了数日的尸妖,事情已了,她忙着回师门交卷,便打算不参加三阳谷地的大祭仪,在七夕第二日动身。 今年遭逢大事,逢凶化吉,又来了许多修士,汀南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临到七夕,便迫不及待地趁此佳节热闹一番,扫尽往日阴霾。 当夜游人如织,笑语欢声,火树银花,灯盈长街。 尤其是城外河边,聚了将近一里的摊贩,河边行人络绎不绝,河岸边尽是行人投放的各色河灯。 听说河边有焰火表演,颜浣月打坐之后便也出来闲逛,可是河岸边人实在太多,她便跃到河岸不远处芦苇依依的溪案边等着看焰火。 未到焰火的时间,却已有人在河岸边放了几次烟花。 颜浣月仰头看着,不觉身旁一冷。 那种熟悉的感觉…… 颜浣月一侧首,果真是陆慎初供奉的妖仙,披着纸人的外衣,就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芦苇深处。 月凉如水,天星琳琅,潺潺小溪泠泠清响。 纸人立在岸边,轻声说道:“荻花风瑟瑟,明月照溪凉,你找的真是偷凉的好地方。” 颜浣月想起那晚甩着他玩儿的事儿还没有来得及道歉,便说道:“那夜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 “无妨,你那晚……在我看来,极为明耀,我很难不从心底仰慕你。” 颜浣月没有再继续说话,回首看着倒映着璀璨星子的小溪,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 明耀? 开什么玩笑? 她那晚跳进尸海中衣衫褴褛,跟要饭的差不多。 纸人立在她身旁,在风中簌簌地响。 它也不说话,直愣愣地立在溪边草地中,多少有些瘆人可怖。 颜浣月抛出一颗石子随意搅碎一池星河,说道:“仙家在这里吧,我还有事回去了。” 纸人的语气清清淡淡的,“为何我一来你就要走?” 颜浣月停住脚步,站在依依芦苇中回首道:“你帮过我,我感谢你,你若有难处我也会帮,但是你既然装作没见过我,又私下跑来找我做什么?” 纸人瞬间沉默了下去,他……真以为自己玄降后是绝不可能跑到她面前去的…… 但他现在不就是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了吗? 归根到底,陆慎初为何要在问世录中隐瞒见过她的事! 他以前肯定还做过什么事,让她虽然没那么讨厌他,但也不愿单独跟他待在一起。 “我……只是想来观星,怕吓到人,便走进这里,不知你在此地。” 颜浣月掐兰诀告辞道:“那是我误会了,我还有事,仙家留步。” 纸人独自立在夜风中,琉璃片贴成的眼睛里流过一道星火。 远处河边的人们成双结对地追着河灯散步,灯火明耀、欢声笑语从芦苇丛之外不远处传来。 许久,他终于转过身,立在小溪边的软草中,欢悦的溪水跑过溪石,滴滴答答的水珠迸溅,落到他纸糊的衣裳上。 一道道流星划破天际,身后震天的欢呼与喧嚣踏歌声衬得溪边格外冷寂。 就在如此吵杂的声音中,他还是分辨出了来人的脚步,溪中月色在他黑漆漆的琉璃眼底震荡着,他缓缓转过身去。 颜浣月拨开芦苇疾步走来,道:“仙家,有人往这边来了,要不您还是换个地方?” 纸人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回去了,这个纸胚以后不会再用了,请道友帮我把它毁了吧。” 颜浣月掐诀直接将它送到对岸更加繁茂的芦苇荡中。 又径自飞身越过小溪,潇洒抬手指了指对面被灯火煨得半明的天,说道:“这边溪岸人迹罕至,听说那边还会有焰火,仙家可以在这里看看再走。” 纸人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荡漾的芦苇中。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从对岸芦苇中走到溪边,濯洗衣上沾到的蜡油和墨渍。 少女一边洗衣摆的墨迹一边笑道:“你真是笨手笨脚的,打翻了书信先生的砚台,幸亏没染到别人的衣裳去。” 少年使劲搓着衣袖上的墨痕,低声埋怨道:“若非你推我那一把,我也不会撞翻砚台,我这是新做的衣裳,回去母亲又要训斥我。” “我推你是因为你跘了一下,就快要摔到别人身上去了……” 少女扔下手里的裙摆,大大方方地凑到他身旁,伸手道:“那我帮你洗。” “可别。”少年洗着衣袖,百无聊赖地说道:“别一会儿把我给扯到水里去了。” 说着拧干衣袖,起身抖了抖,无意间仰头看了一眼月色,叹道:“以后再不出来瞎逛了。” 少女蹲在岸边仰头看着他望月的模样,低声说道:“别管了,来都来了,看看风景吧,难得这般风景,笔墨难书。” 纸人立在颜浣月身旁,看着对岸的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颜浣月拂压下一枝依靠到她腮边的芦苇,听他慢悠悠地低语道:“当真世事无常,难遂人愿。” 她远远地看着满眼都是少年的那位少女,淡淡地说道:“是以,纵尘世风雪几消磨,老鬓萧条,此夜溪月不堪忘,这便够了。” 纸人静默了许久,才说道:“确实,一生能真正碰见真正喜欢之人的机会不多,我听说你在婚前,还有过一位未婚夫,听说那他虽如今伤重面目全非,曾经却是个惊才绝艳的清俊佳公子,真是可惜……” 颜浣月负手道:“不可惜,我说的不是他。” “哦,是我目光狭窄了,想来夫人见过不少天赋绝佳之人,见之如谪仙者更是数不胜数,难免有人入你的眼……” 颜浣月缓缓说道:“我说的,是那女子自己。” “无忧无虑,欢喜分明,最悠然自在的年岁,曾经拥有过一湖风月,月下还有个漂亮的少年。当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到后来……” “或许应该多跟他说几句话,问问他大晚上的在湖边冷不冷……” 纸人语调清淡地纠正道:“这种流水潺潺的浅水道,普通人一般称之为小溪。”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仙家有所不知,我门中有一处不坠湖,我曾在湖边月夜下见过我夫君,那是早年间的事了,他已经不知道了,唯有我记得。” 纸人彻底不再开口。 颜浣月侧首看着它流溢月光的黑琉璃眼睛,低声说道:“仙家为何会特意绕过我夫君专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纸人罕见地有些语结,“你话中忆故人之意颇深,我……以为你到如今仍意难平,说的是旁人。” 颜浣月说道:“仙家,我夫君身体不好,所以多数时候我也不愿他受委屈,我劳心在他一个身上就已经够了,没多余心思再看旁的。” 纸人除了低低的风拂声,彻底没了声息,许久才掩着某种羞耻之意说道:“你跟我说这些,是觉得我对你……” 颜浣月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我该觉得什么你对我什么?” 它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在蓝白色的月夜下荡漾的芦苇,低声说道:“溪清月明,畏为人知。” 颜浣月笑道:“自以为清清明明,却畏人知,便该断绝此念,永不遐思,省得害人害己,仙家,您说是不是?” 这叫他如何答应?若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应了什么谶言,必是此生追悔,他根本不愿冒险。 月朗风清,纸人沉吟了半天,平时能言善语的小神仙最终只蹦出了一句话。 “我头晕,我先回去了。” 颜浣月万没想到它憋了半天竟真能这样耍着无赖逃避,心里有些恼,问道:“仙家,急什么?我们这话可怎么说?” 纸人声音悠远,低声搪塞道:“我真有些头疼,家里也确有急事……总之,我从未想过拆散你们夫妇,只要你不鄙夷我,不厌恶我,我便知足了。” 说罢再也没了声息。 颜浣月的脾气轻而易举被他挑了起来,对着一副呼啦风的空纸壳子,心底隐怒没个依凭,不知能扑到何方,反倒憋得人胃疼。 幽幽烛火中,裴暄之将剩下所有的玉币都掏了出来。 而今汀南之事除了后续的大祭仪,已差不多接近尾声,他必须要在今夜将所有记忆找回来。 月下不坠湖边的漂亮少年…… 他心潮澎湃之下却生出难以抑制的隐怒。 这到底是何时的事! 忘了这些简直罪无可恕! 他以前知道她偷偷打量过他这件事吗? 第123章 令主 暗室之内, 灯火幽微。 数缕红绳攀连黄符布于雕刻世间万象的玉顶之下,将法阵边沿所置神芝仙草、五色灵石、玉泉金水等上品灵宝皆炼其至精,施于玉顶之下真灵雪玉法坛上的少年之身。 裴暄之盘膝而坐, 双眸轻阖,膝前排列了几枚玉币, 他整个人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极为轻浅,看起来倒也如平原之雪一般出尘超脱、平和安宁。 但是他唇角有血水缓缓滴落浸染了大片雪色衣摆, 无端打破了这份平和安宁, 生生增添了几分鬼魅邪异之感。 一滴血珠从他唇角渗出,沿着先前的血迹, 滑到他玉白的下颌处,无声滑落…… 裴暄之缓缓睁开眼, 神色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置身的暗室,而后面无表情地略一挥袖,将六枚玉币尽皆收入袖中。 袖中飞出一张黄符绕着他飞旋了几圈,携起一缕清风, 涤尽衣上血色。 急于求成, 必受其累。 他一夜之间连吞数个玉币内强魂, 此时神魂之内未能消尽强魂余念, 各方撕扯, 动荡难平。 唇角的血又一股一股漫了出来。 他能觉察到有一缕残念疯狂吞噬着他神魂内的一切。 随着唇角的血越涌越多,残念与其他强魂的厮杀越来越激烈。 一些往昔碎片似流光映雪一般一丝一丝明彻心间。 幽州、陆家、长安、赴北、天堑、哭灵刃、先生、玄降、天下诸地、天衍宗、父亲、千岁子…… 还有……颜浣月…… 记忆是最好的针匠,飞针走线地将前后两个他织补在一起, 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他将记忆藏进玉币之中,就知道自己会猜到这个可能,寻回记忆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 他的神魂合一,吞噬尽那些玉币中的强魂残念之后,尚未顾得上暗自庆祝自己神魂之力大增,便立即追忆起时候在哪一个月夜独自呆在不坠湖边。 他眉目低垂,看着衣上不断晕染开来的血迹,一边用素帕擦拭着唇边血,一边竭力回忆。 他身体不太好,刚刚到天衍宗时,有时行久辄累,还要借轮椅助行,因此甚少在夜间出行。 不坠湖他只在白日里路过过几次,那里水地阴寒,湖下又镇着寒冰灵脉,若非必要,他根本不会在夜间前去。 事实是,他根本从未在夜里去过不坠湖,更不要说什么月夜。 她是在搪塞妖仙…… 裴暄之带着一身血彻底仰躺在玉台之上,心里的那股岩浆般的热切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泚啦”一声,冒出更加灼热的白烟来。 夫人拿夫君当借口搪塞一个无礼轻薄之辈算什么?只能说明她聪慧冷静。 这就够了…… 可为何要这样揣测她是在搪塞呢?也或许,她真的在月夜不坠湖边见到过一个人,以为那是他,是以记了许久。 虽是别人,但她心里以为的是他,想见到的也是他,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重要吗? 他染血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意。 答案就是这样,关于这件往事,只有她知道,是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他自己也不行。 裴暄之静静地躺在玉台上,看着上空的法阵,神魂之内的一切动荡都彻底平息了下来。 于是无尽的寂寥与思念像厚重的阴霾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欲将他淹死其中,让他难以喘息。 他抽出袖中那张灵力衰微的黄符,躺在玉台上仰头看着它犹豫了许久。 听着暗室角落里的更漏声,滴滴答答,估摸着天色将明,他才轻轻将一滴血弹了上去。 黄符霎时间泛起了血色光晕。 拂晓之时,颜浣月才睁开眼没一会儿,正躺着床上计划着今日离开汀南的路线。 因那晚梦见他在雪原里冻得嘴唇发白,她为此生了寻传闻中的辟寒珠的思量。 她此前打听过辟寒珠的消息,此物原为极北苦寒冰海中离火所炼,本就稀少,甚少流通,又因而今极北为大片区域为魔族所占,她也没得到什么有人买卖此物的确切消息。 或许只能乘舟北渡到魔族区域之外寻到冰海离火才可炼化一颗送他,有北地阵法加持,除非阵法松动,否则去极北的人也不算稀少。 如今大夏将尽,若是他在冷秋寒冬出关,也能好过一些,不至于适应不好又染风寒。 那就等交了任务,若照惯例在十月行入门大典,倒或许有时间去一趟。 袖中的藏宝囊微微了一下。 她的神识探进去,取出了那张灵力衰微的符纸,讶异道:“你……” 裴暄之唇角滴血,却只意态闲适地看着黄符声音沙哑道:“浣月姐姐,真是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他在玉币里藏了许久,当真是好久未见过她。 颜浣月起身捧着符纸打趣道:“不巧,记性不好,忘了,阁下哪位?” 符纸那边沉默片刻,听着她细微的忍笑声,裴暄之便从心底充盈起一阵满足,似乎有一只船桨飞快地在心海中搅来搅去胡乱折腾。 与她有关的事,或者想起她这个人,就是会令他莫名其妙感到喜悦,更何况还是这般与他说笑的时候。 原本因为上当受骗强行吞食剩余强魂,寻到自己记忆而受的重伤,得知真相后心里多少还存有的那些委屈,这会儿也全然记不起来了。 虽然身体被神魂反噬受了重伤,可是神魂却强了啊,这何尝不是受她激励的缘故?否则他怎么知道自己可以吞下那么多修为浑厚的强魂残念? 他抬手揩了揩唇角的血迹,唇角也忍不住扬了扬,才轻声说道:“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姓裴,讳暄之,原是您当日首肯成婚的夫婿,盖因体弱身卑闭关调养,这段时日未能跟随左右,心中难安。” 颜浣月被他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逗的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哦,原来是暄之呀,想起来了,你也有你的难处嘛,不必在意,这符纸灵力衰微,你有何要事……” 他清清淡淡地说道:“你我夫妻许久不见,与你闲谈就是要事。” 颜浣月估摸着这张符不怎么长的寿命,便随他心意,没再勉强,与他闲谈道:“你身体如今好些了吗?” 裴暄之低低嗯了一声,一缕血丝漫出唇角,原先想说许多话,可这会儿又想不起一个字,只依着她的话反问道:“你呢?” 颜浣月说道:“我在汀南问世,还算顺利。” 顺利是指受了重伤,自剖肚腹,又坠尸海吗? 裴暄之听着滴答滴答的更漏声和自己的血漫过玉台滴落在地的声音,默了默,道:“没受伤吧?” 颜浣月下意识回道:“一点轻伤,已经好了。” 怎么这符还能坚持这么久?颜浣月有些疑惑。 裴暄之继续说道:“你受伤了我都无从得知,我近日就要出关……” 颜浣月笑意顿收,蹙眉道:“掌门真人没说话,你少给我想前功尽弃的事儿,原先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吗?” 颜浣月说着又有些心虚,当时他得知闭关时间太长不肯闭关,被掌门真人下了法诀不能动弹。 她就是对着这么一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对自身处境无能为力的少年说让他好好闭关休养之类的话的,也不算是商量好的。 裴暄之玉白的长指轻轻揩掉唇边血,又以温凉的手背轻轻拭了拭泛红的眼睛,冷笑道: “趁我什么都不记得,连传声符都不肯多给几张,你哄我那一下已然是前事了,姐姐指望扔一根骨头让狗啃一辈子?” 颜浣月微微一怔,想来是说她趁他动不了亲了他一下的事儿。 那是她看着他当时恼怒得眼尾泛红却动弹不得,看起来都透着玉白干净的香意,才莫名其妙想亲的来着。 她亲那一下只为了满足那一瞬间袭来的私心,好像也没来得及想什么哄人的事儿,原来他是这么以为的? 还有,只给一张传声符就是怕他分心。 话说回来……怎么这符还不灭?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让人窝火? 她捏着符纸低声说道:“你这小混账,你闭关本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为了我来着,为了性命这点儿孤单都不肯受,又来寻我耍什么赖?” 裴暄之怔怔地看着符纸,有什么映着烛光从他眼尾淌进鬓发中,他握着符纸在昏黄的光线里低头,“我想见你,现在就想。” 颜浣月看着黄符上的赤色朱砂,心里不由自主地描画起他的模样,低声说道: “你若不好好闭关休养,掌门真人不会轻易前功尽弃放你出来,到时就算我也十分想见你,也是没有办法的……这符,怎么有些奇怪?” 奇怪? 当然。 燃血以继只为听她言语二三,似这般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糊涂犯蠢失去理智到令人摇头的举动,他如何肯被她知晓? 掌中黄符忽地腾起一团火,颜浣月心道这黄符偏长的寿数到底还没到离谱的程度,赶忙诀将那团火抛到空中。 眨眼间,承载沟通符篆的黄符便化作黑灰纷纷飘落在地。 裴暄之轻轻拢住掌心燃烧的火符,火灼钻心的痛意与满心愉悦一同漫向四肢百骸,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火上,呲呲啦啦升起一缕妖异邪烟。 他才肯定方才不是做梦,是以在疼痛中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愉快,这珍贵的符灰要好好收藏起来。 若几十几百年后她不认,也好拿出来证明她也曾想见他。 小花猫趴在房梁上,看着那支烛火忽忽悠悠,时而将尽,时而大盛。 它似乎是觉得没意思,便甩了甩尾巴拨弄起从房梁上垂下的烟青色云幔,没一会儿,整洁的云幔便被它抓得乱七八糟。 不停有消息送来,裴寒舟几夜未眠,这算是他自任天衍掌门以来的常态。 近日他带着仍还重伤昏迷不醒的女魅守在这可随时查验儿子身体康复程度的小殿内,又在自己和女魅身边各自布了结界分隔开来。 他独自待着一道结界中,若不出结界,外人便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尽小殿内外,感知尽整个天衍山的灵力波动。 时值多事之秋,报到他这里的秘事太多,连云玄臣未死的这等事都只能推到今日细看,他便也没有再多管梁上那只顽劣的猫儿。 云玄臣未死,培生异婴,魔血养尸,所谋不可谓不大,不知其根系盘结多广…… 外患不止,内乱频生,人族拥天赋灵根者甚少,能成修士者更少,早些年战死天堑了一大批,如今无论内外,都想在人族身上吸血吃肉,人族若倒,妖族必是下一个。 照此前与温掌门等人的讨论,引入不需自身修为多高的玄降一系弟子参与大计,如今看来,虽可能有些风险,但可以增加人族和妖族两方力量,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 他落笔在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纸张写道:“若以我族长存为重,玄降一系,为无柄之刃,握刀必有自伤之日,以法契约之,如生异心,除之务快……云玄臣,魏昭旧人也,阴以人身魔血私炼异妖……” 他顿了顿,继续写道:“其行虽异,似有侵吞此界之心,宜速剿,究其藏祸,诛。” 忽地,一缕微弱的青光从他桌案上的一处小法阵中漫出来,他停笔掐诀轻轻一抹,那青光便成了一列字句“魔宫太子亡,大丧一月,其所领南巡破阵之事搁置,六子内讧,事不知期。” 青光成字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这也只是他每日收得的魔族消息中的其中一条。 外乱,内乱,伴生。为着生存,外乱不止,无暇治内,内乱便会更加此起彼伏,天堑内外,皆是如此,是以人族才有治内的巡天司。 他只以灵力回了几个字,“知,依计行事。” 四个金光小字连同他写字的那张纸一同沉入小法阵中,消失不见。 他这才有些空闲,揉了揉眉心,抬头朝勾连法阵的灯烛看了一眼,火苗微弱至极,他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一瞬间,那火苗又忽地大盛其光,腾跃不止。 他起身走出结界,看着那蔟小火苗忽闪忽闪地,渐渐稳稳地燃烧着,略微放下了心。 小花猫从梁上跃下,差点踢到了灯烛,他一拂手将它捏在手中,面无表情地走进另一个结界中,将它扔到床榻上满身是伤的女子身上。 “既然醒了,装睡不难受吗?” 那女子双眸轻阖,整个人如一颗带了划痕的皎洁明珠,苍白的嘴唇微微一笑,“假寐而已,裴掌门的床榻,多躺一会儿也值当几两银子,原本我正满意的事儿,你这般挑破了,可真叫我难为情。” 小花猫一脑袋钻进了她的心口,女子缓缓睁开眼,眸中水色氤氲,即便是脸上数道细细的刀口,也霎时间变得诡艳了起来。 裴寒舟波澜不惊地问道:“织絮令主,你为何会在那秘境玉棺之中?” 魅妖织絮坐起身来,掀开衣袖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臂上的数道细细的刀伤,不禁含笑说道:“裴掌门这话奇怪,我原是屈尊去为横玉他娘奔丧,碰上你儿子就重伤昏迷到今日,你不去问你的好儿子,却来问我?” “他失忆了。” 织絮眸光微转,甩了甩手,“那我也失忆了,总之不过是儿子重伤母亲,又提前用玉棺将还有一口气儿的母亲收敛沉棺的事儿,你想了解得那么清楚,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裴寒舟淡淡地说道:“他根本不认识你,修为也不足以伤你。” 织絮摊了摊手,说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我自己喜欢,才重伤自己,躺棺材里等死,你搅了我的清净,我就造谣污蔑你儿子,总之,我这会儿醒了,就要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告辞。” 裴寒舟扔了几瓶药给她,说道:“伤快消尽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待一段时日吧。” 织絮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寒舟转身负手道:“妖族传来消息,横玉宸妃追随先太后逝,你若回去,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 织絮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直接抄起床榻边的药碗一把砸了出去,斥骂道:“万妖令还在我手上,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吞掉我的部曲?笑话!” 裴寒舟背对着她,药碗还未接近他便碎落在地,他平静地说道:“我们欲选玄降一系对抗魔族,妖仙是不必露真容的,若令主有意动用万妖令,我们倒可暂为庇护。” 织絮微微眯着眼看向他的背影,“横玉继位后剿魔只有旗号没有真章,他向来想偏安一隅,坐收人魔争斗的渔利,你和温俭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万妖令头上?” “不。”裴寒舟淡淡地说道:“屠魔一时我族非是不可成,我们只是与妖族合作确保日后行动万无一失,至于你们内部如何盘根错节,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不会插手,妖族内部,也有看得长远的,譬如此番化解汀南之祸,便有尔族参与,也带来了数位隐世大妖的意思。” 织絮嗤笑道:“你们不会插手?那我当年垂怜于你,此番我落到你手里,你为何没有杀了我报仇?” “裴寒舟,你可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温俭他们可知晓,当年的魅妖就是我呢?” 裴寒舟漠然道:“你若想天下皆知,我亦可广布名帖。” 织絮大笑道:“瞧你,我有家有室的,你又想让我为难,不过,魔族乃凭空而来侵占此间的‘神之倒影’,自然也是威胁妖族存亡的首敌,横玉那种东西……无怪万妖令不肯认他,早有妖族看他不顺眼了。” 颜浣月才离开汀南两日,汀南三阳谷地大祭仪上,有玄降弟子负妖仙纸人参与抬棺之事就已传扬到了她的落脚地。 皆言这是征招玄降中人参与剿魔的讯号。 颜浣月不用猜就知道说的是陆慎初。 到了已光明正大开始调动玄降之力的这个时候,她渐渐有种直觉,有些事,隐隐有些蓄势待发。 第124章 师母 “父亲, 三郎的事儿……” 云玄臣一身半旧黑衣坐在老旧的玄乌大案之后,头上也仅用一根毛着边絮的发带系着一头鹤发。 奢华会让人沉湎享受、失去斗志,他习惯于这种近乎贫寒的简朴。 除了银白鹤发外, 他整个人比站在案前的儿子们都还要年轻许多。 向来容颜不败之人,眉眼却难以欺人, 他一双锐利的眼眸中沧桑深藏,比真正的年轻人沉稳老成许多。 面对儿子们的询问,他只是继续看着手上的地图, 说道:“他败尽了汀南, 留在那里的人都为他而死,若他还有脸, 就该死在外面别回来。” 云若清与二弟云若梵对视了一眼。 他们家三三是父亲最爱的一个孩子,向来不要脸惯了, 前段时日丢了界碑秘境,说是落到了一个什么大妖的手上,连对方是谁都说不清。 还因欲杀裴寒舟的儿子,被裴寒舟发了追捕令, 又因夺物不成欲杀洛京虞十六郎, 被虞家追捕, 父亲才安排他躲进了汀南养伤。 没成想着小子坐镇汀南, 半点事不成, 还葬送了整个汀南暗藏的力量。 云若清知道,若是三弟真死在了汀南,父亲如今绝对不会如此淡然地勾描魔族地图。 闯了这么大的祸, 三弟肯定要躲一阵子才会可怜兮兮地回来,到时……到时说点儿不存在的委屈事儿,父亲不知又会将什么送给他。 云若清想了想, 说道:“我安排人去找找。” 云玄臣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只说道:“不必了,是时候该让他吃点儿苦,忙你的事去。” 云若清看了一眼身旁始终一声不吭的云若梵,说道:“父亲,璎璎此前误食天衍宗弟子的心头血伤了脸,这么久了,她是个女孩子,从小就爱漂亮,我想用复生花试试……” 云玄臣不轻不重地说道:“璎璎已经死了,你说的是哪位?” “父亲!” 云玄臣抬眸说道:“自魔族横空出世之后,这天下人族修士、妖族大能,有可登九霄履万法的虽少,却不是没有,可你知道他们为何不是殒身,就是散尽修为,或是困于天地之间,挣脱不得?” 云若清缓缓低下头。 云玄臣看着儿子的眼睛,说道:“元郎,你跟他们很像,私心、族情,会将你拖进尘埃之中,为着些不值一提的尘中蝼蚁,葬送自己修为与性命,你可以广传你的仁慈,但是不可以真的这么想。” “父亲……” 云玄臣冷笑道:“我将璎璎送到神都门,你们本不该与她相见,却勾动得她野心四起,到处乱跑不能安分生活,野心够不上能耐,自己毒伤了脸,你若治好了她,是不是也要去治虞照施展医德?” “那……虞照都快化了,复生花只有一株,不足以医治虞照。” 一旁一直一声不吭的云若梵终于开口道:“父亲,璎璎是您的女儿,自然如您一般志存高远,不过,她脸上的伤时刻向人昭示着她于虞氏有亏之事,说到底都是您的女子,大哥也只是考虑到您的脸面才提议用复生花的,不过她脸上的伤我看过,太过复杂,复生花也无用。” 云玄臣的目光继续落回地图上,冷冰冰地说道:“那以后就不要再提此事。” “是。” “送来的消息里,此次汀南,又有裴寒舟的儿妇?” “是。” 想来沉肃的云玄臣竟自嘲一笑,道:“一个外门弟子,璎璎因她伤了脸,三郎因她栽了两次跟头,小孩子打架,两个加起来都玩不过裴寒舟家的……我要那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都不如当年多练两夜的功。” 这话说的……太粗糙了。 父亲很少会这么说话,也很少会提起年轻时的事儿,此时一提就是后悔要了两个不如人的东西。 父亲心里实际上对他们四个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云若清和云若梵也不确定自己在父亲眼里算不算东西,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言语。 颜浣月还未踏入天衍宗地界时,得了一道传音。 等她循着传音寻去时,就见到了一身布衣,挎着竹篮等在郊野的宋灵微。 “宋长老?” 宋灵微立在苍苍碧顷边,提着竹篮望着她,低声说道:“听说云玄臣的儿子逃了?” 颜浣月颔首道:“没找到尸首。” “此番任务可算完成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宋长老,我从云若良那里拿到他充作内丹的……” “不,据报来的消息,你在此番汀南之乱中查找尸妖有功,是以有资格拜入内门。” 颜浣月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宋灵微说道:“炼制尸妖必收取执念,执念用途甚广,原不知是充作内丹。你还年轻,修为不够,云玄臣未死,又在暗处,若知你从他儿子身上取了还阳珠,将来遇上他,你性命难保。” 颜浣月当日藏起云若良的尸首就是想分散云玄臣对巡天寮的怒意,给他儿子生还的希望,他便不会毫无顾及地攻击参与汀南之事的修士。 如今宋长老特意赶来,却是为了不让羽翼未丰的她成为云玄臣的眼中钉。 颜浣月只颔首说道:“是。” “可曾告诉过别人你拿到了还阳珠?” 颜浣月说道:“汀南事忙顾不上,大祭仪前弟子才回程,未曾与谁说过。” 宋灵微笑道:“不过徒儿不必担忧,等揪出云玄臣杀了,谁都威胁不到你。” 颜浣月心中一震,立即撩裙跪地叩了三首,恭敬道:“师母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一道灵力将她搀扶起来,宋灵微说道:“跟我来吧,去拜见我的师母。” 颜浣月疑惑道:“祖师的坟茔不是在悄然谷底吗?” 宋灵微说道:“一会儿再去拜见他,现在,我要带你去见的,是我的第一位师母。” 颜浣月猜到是当年宋灵微还是农女时的师母,等御剑三日到了一处坟前。 宋灵微提裙跪在被搭理得十分规整的坟墓前,颜浣月便跟着跪了下去。 “世人皆知我宋灵微农女出身,数百年前凭窗听书以开蒙,这位就是我的第一位师长,见我似有向学之心,便收我帮她做饭,散课后,她教我读书,灵微这个名字,便是我这位先师所赐,当年,我往天衍宗的路费,亦是先师所赠。” 颜浣月忍不住想问她以前叫什么名字。 但想起神都门思鸿长老那个出尽笑料的本名,便没有忍心问出口。 宋灵微说道:“门中长老众多,颜小修士既赏脸欲拜入我门下,为师为母之心我从她处学得,自会如师如母一般待你,你以后若有弟子,应亦复如是。” 宋灵微身形容貌因修炼而清丽脱俗,身上却总保留着农人身上的坦荡浑厚之气,宛若从大地中生出的母神,仁义、宽厚、雄浑。 颜浣月没有经历过这些,没有女性长辈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宋灵微的话让她忽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茫然地看向宋灵微的背影,对方回过头来,展颜一笑道:“你这么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掉金豆子?修炼叫苦叫累的话,我却不会纵容你。” 颜浣月伏地深深一拜道:“是。” 宋灵微不等入门大典便从心字斋要人,她随性惯了,封烨便也不同她争辩,放了颜浣月去元虚峰。 颜浣月回宗门后先去拜见裴寒舟,但苏显卿说他事忙,暂时不得空,颜浣月便去拜见韩霜缨。 韩霜缨的院中时常有几只山中白鹤停留散步,她没事儿时喂点儿丹药的边角料,养得个个灵性十足。 颜浣月把吸了自己血的黑血坛喂给它们,它们便扇着翅膀围着她起舞。 韩霜缨坐在院中的玉兰花树下,神色一贯的清清冷冷,看着她跟仙鹤玩闹,眼底却也不由晕染了几分温和与欣赏之色。 颜浣月最后去了裴暄之闭关之地。 她孤身立在对面的山石上,如今预估有变,师母召她登峰修炼,去为他找冰海离火炼制辟寒珠的计划需要暂时推后。 若他……能赶在近日天还暖和时出关就好了,她也好买些他喜欢的点心,同他分享自己拜入内门的喜悦。 织絮从窗边收回目光,小殿高阁重重窗纱外的那道朦胧的雾粉色身影渐渐走远。 她瞥了一眼裴寒舟结界所在处,自然,他处理事时谁也看不见结界之内的情景。 只是那道灯烛忽忽闪闪,果然,没一会儿,裴寒舟就又凭空走出结界直直踱到灯烛前双手护之。 养儿育女自然有操不尽的心,织絮倒没受灯烛影响,见他谨慎,便说道:“他渡情潮,你在那儿瞎操个什么心?不如放他出关,刚好,他那位夫人不是回来了吗?” 裴寒舟浑身一僵,道:“你说什么?暄郎体弱,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成年?” 织絮笑道:“你问我,我问谁?说不准你在闭关之地准备灵芝仙草起了作用呢?” 裴寒舟没有犹豫片刻,直接在灯烛上烧了数道黄符,没一会儿,火光又平稳了起来。 “他身体不好,我与他说过,切不可与宝盈有夫妻之实,等他借心契康健一些,我自会询问宝盈是否想要合离。” 织絮闻言怔了怔,直言道:“这么个貌美的夫人在身边,也要他肯听你的话……” 又不禁说道:“老早你就该给他寻个注重容色的,他好歹尚有姿色可图,如今倒好,选了个天衍新秀,看不上他是迟早的事儿,我都想不通你是怎么考虑的……” 裴寒舟冷笑道:“若有选择,我根本不会让他们成婚,你既然不负责就不要指教旁人做事。” 织絮也冷笑一声,转身布了道结界自己进去,掐诀打坐,很快,妖力周转,愉悦倍增,根本无心理会世事。 第125章 出关 颜浣月未能完成入门试炼, 也未经入门大礼便拜入虚元峰之事,念及她于汀南的表现,加之天衍宗曾有先例, 门内倒未有过多议论。 颜浣月回宗门第二日便被宋灵微要求到虚元峰受教。 她前一夜先去了天碑秘境进进出出花了两个时辰,将“再入轮回”的排名又向上杀进了三名。 自从挤进内门排名之后, 天赋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已经不只是单靠努力就能达成的问题了,因此排名越往上越难提高。 她带着一身血与汗踏着凉夜回到清清冷冷的小院, 也没有收拾自己, 独自坐在正房阶下看着皎洁的月光铺遍小院。 天衍群山中孤寂的风潇潇疏疏,她仰躺在硌人的台阶上, 整个人似乎也融进了凉夜清风中。 焦骨似乎从仙鼎中爬出来,以同样舒展的姿势躺在她身侧的台阶上, 懒洋洋地问道:“入内门,只是费尽力气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一个可笑的门槛吗?” 颜浣月脸上还沾着天碑秘境中群魔的血迹,清辉洒染在她身上,她没有说话。 焦骨的指骨轻轻叩着石阶, 像滴滴答答的更漏, 时间一点一滴从指尖流逝, 颜浣月淡淡地说道:“不, 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远不该自陷于此一时之得,否则,这张入门券便会成了此生最高成就。” 焦骨依旧叩着石阶, 渐渐地,消失不见。 许是在天碑内疲累,颜浣月躺在石阶上睡了一夜, 等到拂晓之时被山中鸟雀之鸣唤醒。 起身回去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先往长清殿去,想问问掌门真人预计裴暄之何时能出关。 谁知苏显卿知她来意,一边在长清殿前的高台上练剑,一边说道:“师父近日繁忙,你稍等一会儿。我说,裴师弟的事,到时间了他自然就会出关,你不必太过挂心,做你自己的事去就好。” 说着,一剑向颜浣月挑来,颜浣月本能地抽出本命横刀一挡,被震得向后滑了半步,她又迅速掐诀翻身,凌空将横刀搭在左手臂弯间,踮足稳稳落在高台玉栏上。 苏显卿白衣独立,衣风凛凛。 他一手收剑,一手掐着剑诀,似乎对她能停在玉栏上颇为满意,含笑道:“或是你哪日修为大成,直接劈开暗室的门,到时候可不管谁允不允你见他。” 颜浣月立在栏杆上,回首看了一眼高台之外的广场,若是之前的自己,哪里能在苏师兄手中得以脱身?若接这一击,必然会砸开玉栏跌落在广场上。 她单手掐诀,雾粉衣衫漫着晨雾,发丝也沾染露白,“我不是来催问裴师弟何时出关的,我是来禀报我拜入虚元峰之事。” 苏显卿手中剑雾化于空,他负手往长清殿后的小殿去,“你昨日来说时,师父必然听到了,今日你又来,他必然会见你,来,这里有些好茶,给你尝尝。” 颜浣月飘然落地,跟着苏显卿往后殿走。 刚过一片茵茵垂柳,就见一只玄燕在小殿飞檐上耀武扬威的巡守四方。 颜浣月记得那似乎是暄之生病时,掌门真人在他檐外捡的一只被逐出窝的病燕。 苏显卿仰头吹了声口哨伸出左手,玄燕迅速朝这边飞来,扑腾着翅膀威风凛凛地落在他的食指上。 苏显卿给它喂了一粒米粒大小的丹丸,眼底带着笑对颜浣月说道: “这是云官儿,你见过,原本喜欢守在师父窗边,有时还会飞到屋中房梁上放肆,这段时日或许是知晓师父繁忙,也不近前打搅,只是在飞檐徘徊。” 颜浣月点了点云官儿毛乎乎的脑袋,说道:“嗯,这是从暄之客舍檐外捡的病燕,原先被父母踢出窝的,没想到竟能养得这般威风。” 苏显卿面色变了一瞬,凉声说道:“它的由来我知晓,沾了裴师弟的光罢了。” 颜浣月嘀咕了一声,“我恐怕也沾过他的光。” 苏显卿蹙眉道:“胡说什么?” 颜浣月说道:“若非那时掌门真人才从魅妖处归来,以为暄之被炼化胎中,恐怕也不会将我养在长清殿三年。” 苏显卿冷笑道:“那时是师父心软,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如今也不过是要担负做父亲的责任罢了。” 颜浣月记得他当日说过的话,无非是觉得这魅妖母子曾经差点毁了掌门真人。 他对暄之有成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除此之外也并无什么,颜浣月便也没有过多争论。 在小殿旁的廊檐下喝了一会儿茶,还没咂摸出什么滋味,就见裴寒舟从殿内走了出来。 颜浣月忙放下茶杯,起身走动阶下,见礼道:“掌门真人。” 裴寒舟本就生得白,这几日闭门不出,越发显出些几分惨白来。 颜浣月想着裴师弟那副苍白的模样,原来是肖掌门真人的缘故。 裴寒舟走下台阶,面上虽不动声色,眉眼却难得有几分柔和,“昨日听你拜入师姐门下,其中根系我已清楚,委屈你了。” 颜浣月知道他说的是隐瞒了她实际上完成试炼任务的事。 她摇了摇头,说道:“弟子夙愿既成,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裴寒舟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副雕刻着符篆的阴阳环递给她,说道:“这是入门贺礼,昨日你来时原该见你,只是有事绊身。” 颜浣月原想推辞,裴寒舟说道:“长辈之赐,莫要推辞。” 颜浣月便双手接了,一旁苏显卿笑道:“师父说过,这副阴阳环是裴家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了,是上品护身法器,如今给你,倒不算流落他人。” 苏显卿对裴暄之有成见,但裴家的东西传给颜浣月,他反倒会因颜浣月与裴暄之的关系,想到师父祖上的东西不曾外流而感到庆幸。 裴寒舟只再叮嘱她好生用功,便又要回小殿内去处理不断传来的各种事情。 颜浣月握着阴阳环追出两步,问道:“掌门真人,暄之他好些了吗?” 裴寒舟顿住脚步,未曾回首,语调亦淡了几分,“他早晚会出关的,你先不必管他,好好修炼便是。” 颜浣月想问早晚大概是什么时候,可裴寒舟的态度让她有些不好开口。 看着裴寒舟隐入殿门之中,她将阴阳环收入袖中,便向苏显卿告辞。 苏显卿看了一眼颜浣月,又看了一眼小殿阖上的大门,也对裴寒舟的态度有些好奇。 他猜测裴暄之在暗室内除了毁尽了师父留下的传音符篆,肯定还不曾好好休养,那连着阵法的灯烛必定让师父忧心不已。 慈母多败儿,慈父多逆子,都是些不知好歹的家伙…… 颜浣月离开长清殿便往虚元峰去,御剑凌空而上,即将抵达峰顶时,突有一道剑气袭来。 她瞬间翻身腾跃而上,避开那道剑气,还未平缓呼吸,数道剑气已逼至身前。 她来不及多想,右手五指凭空一握召出清瘦笔直的横刀,单手掐诀御起一道结界,顶着剑气逆势而行。 结界很快被剑气震开,她飞速以无数刀风掩护自己,快速掐起另一道结界。 如此,反反复复,等半跌半飞到虚元峰顶时,已是衣衫破裂,鬓发飘飞,身上还被划开了几道血痕。 “纵是妙法经纶、长生之道,世人得之甚易,便难以珍惜。颜浣月,汝既一举踏入内门,便该永远记得今日是如何顶着剑阵,带着血伤来求教法,往后诸般苦修磨砺,切莫轻易生动摇之心,辜负今日之‘我’。” 绝顶不见他山,仅有云海翻腾,绝顶之上,宋灵微的声音穿林过叶、拂云带风,回荡在整个虚元峰上空。 颜浣月看了一眼脚下的缭绕在裙边的云丝,又看向眼前被云雾遮得只露出半缕灯影的高大石门楼,除了峰顶,满目皆白。 她收了横刀,颔首称了声:“是,弟子绝不妄生动摇之心。” 霎时间古朴的石制门楼中云雾散尽,两个高耸的门柱雕刻着天地奇物,门楼之上的石匾上,雕刻着缥缈俊逸的“虚元”二字。 顺着高大的门楼望去,是一排曲曲折折的向上之路,此路直通一处因被云海遮掩而望不见的地方,一声玉磬远道而来。 颜浣月整肃破破烂烂的衣衫,抬脚踏上石阶,走了许久,迷在雾中,弯弯绕绕,孤道独行,满目皆白,寂静无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不知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 只是周身血痕渐渐愈合,凌乱鬓发逐渐被雾气湿润,心绪也渐渐平和。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停住脚步,撩起裙摆坐在石阶之上运气调息,再一起身回首,便见浓雾散去,薄雾朦胧处,横着一处飞宇高阁地。 那片朦朦胧胧的青砖黛瓦边,正有一少女模糊的身影正倚竹而待。 颜浣月立即加快脚步跑了过去,薄雾顷刻散尽,视野一片清明,她冲着少女唤道:“赵师姐。” 赵流锦一贯的混不吝,没骨头似地倚在竹上,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小师妹,以后就该叫大师姐了,师母命我来接你,这么点儿路,我还以为你走得会更慢一些。” 颜浣月回首一看,心中暗惊,自己走了许久的石阶路,竟然只有短短的九级台阶。 赵流锦扭过身踢踢踏踏地往回走,问道:“上次跟你说到汀南找姜宪,提我名字,他帮没帮你?” 颜浣月跟在她身后,说道:“巡天寮里没见过名唤姜宪的人,师姐说的是仪山姜家的人吗?” 赵流锦长长地“咦”了一声,走路动摇西晃的人突然支棱了一下,大骂道:“姜贼又编故事装能耐人儿了。” 宗门皆知她这人没准头惯了,颜浣月并没有打听的兴趣。 赵流锦骂了那一句之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关于姜宪的事,反是十分感兴趣地问道:“小师妹,我听说此次大祭仪里,有玄降的人?” 颜浣月说道:“是有一位。” 赵流锦合掌笑道:“看来真有北上屠魔之迹了。” 颜浣月抬眸眺向北方,“也许吧。” 等到虚元殿内拜见了宋灵微和诸位师兄师姐,宋灵微便先带她去静室传修炼之法。 宋灵微说贪多不易嚼,规定每三日听教一次,其余时间自行修习,一旬休养一日。 宋灵微是当世以多灵根登至巅峰之人,从第一日开始所授“多灵如一”之法,颜浣月一边每三日听教一次,加之自身没日没夜的修习,生生尝试了近三个月,才渐渐摸索到了一丝五灵根如一灵根的门道。 其无上妙诀,无外乎“五灵皆我”四字,说起来简单,修起来却难。 虚元峰大雪那日,她刚刚牵引出“五灵一线”,却因凝聚内外灵气过多,引发灵海动荡,受了点儿内伤。 宋灵微帮她稳定了灵力,说道:“急什么?你生负先天灵气,本就容易灵海动荡,来时累了还知往阶边停坐休养,怎么自进了虚元殿,便未曾歇息过一日?这世上的妙法玄书,是学不尽的,这具肉胎神龛耗尽了,一切也皆空了,去将你这些时日的休例补了吧。” 颜浣月也知道自己消耗过多,除了修炼,她还会往界碑秘境去寻找裴暄之失忆的线索,往日已经平稳下的灵海突然动荡,也确实是因为她多次竭力而为。 这点儿内伤虽不算什么,却也是一记用心过急的警钟。 如今清醒过来,便也自愿停下休息几日养。 她如今才入门,修习内法,不太下山,其他人或修行,或试炼,也都颇为繁忙,她便御剑凭风雪而下,准备再去问问裴暄之的情况。 暗室石门洞开,风夹着雪呼呼地往里灌,却皆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住。 裴暄之默然坐在玉台边,对一旁等了多日的裴寒舟说道:“父亲您事务繁忙,先去休息吧,颜师姐说过会接我 ,她一日不来接我,我一日不会回去。” 他出关后已经遵从人子之礼,送过裴寒舟回了一次长清殿,只是从长清殿出来后,他并未回住处,反而又回到了闭关的暗室。 过了两天裴寒舟才觉察到,一路追回来,才知他原来是为了等颜浣月…… 裴寒舟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如今已不能再过多接近她,我已帮你寻了符法。” 裴暄之想到被抑止符强行压制下去的情潮,知道他猜到了他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引得烛火明灭的缘故。 他只垂足坐在玉台边沿,冷笑道:“我有家有室需要什么毫无必要的符法?父亲管得未免也太全面了,是您不曾告知她我出关的事,还是您说了什么,致使她自己不愿来呢?” 裴寒舟耐下心来说道:“暄郎,你渐渐好转了一些,原先你曾答应过我,等到有所好转,就不再耽误你颜师姐,你如今成年了的,就不该再与她待在一起……” 裴暄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片刻后,又清清淡淡地说道:“真可惜,我忘记了,如今事已酿成,您让我不再见她,岂不是逼我做个负心之辈?” 当初也只是父亲一味地嘱托,他根本都不曾点过一次头,算不得背信弃义。 裴寒舟蹙眉道:“你前事皆忘,竟然敢……” 裴暄之毫无羞耻之态,反而轻描淡写道:“我失忆之后,她一直照顾我,你们所有人都说她是我的夫人,我也喜欢她,我自然以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将事实胡乱颠倒,裴寒舟自然不会为此求证于任何人。 事已至此,裴寒舟太阳穴一阵一阵胀痛,已根本不好再多问了。 谁知没一会儿,结界外便有人试图闯进来。 裴寒舟掐诀收起结界,颜浣月跌了几步,披着一身风雪闯进来,面带寒粉,吐着白气,看着一脸惊讶的裴暄之,不禁眉眼弯弯,惊喜道: “裴师弟,我见石门大开,还以为你回去了呢,幸亏我想进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下山,竟这么凑巧赶上接你出关。” 而后才顾得上向裴寒舟行礼,道:“见过掌门真人。” 裴寒舟两眼一闭,更是头疼不已,“你修炼甚忙,接他做什么?他自己没长脚吗?” 颜浣月看向裴暄之,对方垂着脚坐在玉台边沿,耷拉着脑袋没再看她,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她说道:“我与裴师弟乃是同心同契的夫妻,接他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裴寒舟睁开眼,问道:“暄郎纵是再休养也不能康健如常人一般,你真心当他是同心同契的夫君?” 颜浣月还未说话,裴暄之扶着玉台边沿跳下来,眉目清冷疏淡,拢着斗篷恭立敬辞道:“多谢父亲帮我闭关休养,大雪风冷,儿子送您回去。” 颜浣月一路披风带雪而来,整个人被吹得粉乎乎的,如同揉了桃花汁儿的糯粉人儿,她隐约觉察出这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裴暄之寻找答案。 裴暄之走到她身边挡住风,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表情或行为,反而是静静地看向裴寒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裴寒舟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己回去吧,往后要担得起责,莫做亏心之事,否则,我绝不饶你。” 裴暄之神色如常,态度谦恭道:“您多虑了。” 颜浣月却觉得此时的氛围比方才更冷冽了几分。《 》 125-130 第126章 试探 裴暄之在暗室之中捂了许久, 出了石门被漫天飞雪一衬,他的肌肤白得近乎晃眼。 青色血管自透白的脖颈处显得格外分明,颜浣月帮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和过于宽大的风帽, 将露出薄颈遮得严严实实。 她祭出长剑,拔下剑鞘横在风雪中将他抬起。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 拢着斗篷,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衣摆随着风雪打着波澜,虽默不作声, 可还是偷偷看了她一眼。 颜浣月笑着安慰道:“没事儿的, 摔不下去的,我以前也曾这样带你到处走过。” 裴暄之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瞬, 也没有催请她即刻出发,反而是静静地坐在剑鞘上等着她的意愿。 颜浣月回身, 隔着大雪朝石门内神色不明的裴寒舟掐诀行礼,道:“掌门真人,那我带裴师弟回去了。” 裴寒舟低低叹息了一声,说道:“去吧, 你若喜欢他倒好陪着你, 若他做了什么辜负你的事, 不必留半分情面。” 颜浣月有些讶异于他今日对裴暄之的态度, 却也只能称了声是, 这才告辞转身。 出乎意料的是,裴暄之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他顶着风雪坐在剑鞘上的清净脱俗的意态让她不由得有了些猜想,便吐着白气问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儿了?” 裴暄之一怔, 迅速反应过来,跳下剑鞘,斗篷下摆激起了一片碎雪。 “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不过是父亲见你对我这么好,大雪天的还来接我回去,想来是他心中颇为感动,怕我不知好歹会辜负你。” 颜浣月想想,倒也是,抬手指了指那横在一旁的剑鞘,道:“你坐着吧。” 裴暄之取过剑鞘还给她,咳嗽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如今好了一些,又许久未曾见过外物,我想与你一起走回去,恰逢大雪,正好可以四下赏雪。” 颜浣月便收了剑鞘与他在鹅毛大雪中并行。 特意挑了近一些路,一路上有些北地荒山的冬景,寥廓旷远,倒可让他放松放松双眼,也不会因在风里走得太久染风寒,顺便还能路过膳堂带些饭菜回去庆贺。 裴暄之似乎是被关得太久了没什么言语的欲望,一路上并没有怎么与她说话,颜浣月也觉得因为太久未见,多少有了些陌生疏离的感觉。 不过若是半路遇见认识的同门打招呼,问他闭关的事,他倒也能含风带笑地攀谈上一二句。 等回到小院中,房门一关,却像是把他身上那层雪雾般有礼有度的外衣给顺手扯下来关在外面了。 颜浣月才将食盒放在桌上,身上的雪还未来得及拂一下,就被挤在墙角,被迫吞吐着满腔的冷香气。 泛着寒凉的唇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渡了她唇舌间的热气,逐渐被她暖得滚烫。 一缕幽香隐藏在冷香中薄薄地散了开来,颜浣月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她眸中水色盈盈,也有些意乱神迷,双手伸进斗篷中轻轻搂着他,无意识地轻轻抚着他单薄的后背。 胸口忽地冰凉一片,她被搂着腰抬高了一些,颜浣月瞬间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心知不妙。 赶忙推开半压在她身上气息深重的人,收拢好衣襟,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轻声骂道:“才刚出关,瞧把你给能的,急着逞什么强。” 裴暄之气息凌乱,双眸死死地盯着她,却记着自己如今应该什么也不会,便也未在勉强。 他顾忌如今应该是记忆不全的伪装,是以原本只想抱她亲近她,可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她,原该单纯的简单拥抱在瞬息之间就变了味…… 他这会儿只顾看她水润的红唇,也并未仔细听她说什么,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颜浣月整理好衣裳,踱过他到桌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开,低声说道:“没什么,才回来,先吃口饭吧。” 裴暄之回眸看着她,逐渐反应过来了,就算寻常遇事再淡然,此时不免惊诧道:“你觉得我不行?” 又想到自己什么都忘了,便说道:“我能把你抱起来。” 颜浣月有些头疼,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便说道:“方才那样太累了……你身体才养了一些时日,好歹把自己看待得金贵一些,别总是恨不得立即葬送了的架势。” 被她觉得没能耐抱着她行事,又被她说往日的事,裴暄之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索性转身解了斗篷坐到她身边。 看着她立在桌边盛粥,便又起身夺过她手里碗和勺子,一声不吭地盛了两碗粥摆在二人面前。 他撩袍坐下,暗暗咬了咬牙,五指捏着绣金衣袖捏的指节泛白,长长呼了一口气,才冷冷清清地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第一次离你这么久,自然忍不住亲近你,以前的事我可不记得,那是你们的事,我没得半分好处,谁在你眼里要死要活,都不要记在我账上。” 颜浣月从心底不喜欢他将自己失忆前后切割开来的想法,这是她从来都不敢去深想的事,好像真的是她把以前的暄之弄丢了一样。 因而她冷血无情地说道:“你就是不好好吃东西才记忆不好,再不好好吃东西,哪天成个傻子,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有你跟我论长论短的份?” 裴暄之被这谬论气得发笑,终也从中品出点儿心酸来,低声说道:“我若成了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反倒轻松些,姐姐说得这么好,膳堂这饭菜里也加了丹药不成?” 颜浣月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塞到他嘴里,而后撩裙坐在椅子上把一碗粥推得离他近了几分,说道:“不过是担心你那样太累了,你少给我作这幅萧疏悲冷的模样。” 裴暄之吃着嘴里热乎乎的菜,方才的那股不堪与尴尬的劲儿缓和已许多,他便低低地应了一声,再没反驳她。 颜浣月拿素帕拭了拭他额前的薄汗,问道:“我去之前掌门真人在跟你说什么?为何似乎不喜欢我去接你?” 她言语温和,絮絮如春日暖阳,无意之间撩动得裴暄之心悸不已。 他尽量低眸避免与她四目相对,生怕自己又一时忍不住顶着如今的假象做出什么真切冒犯的事儿。 他抿了抿唇,淡淡地答道:“大约是对我以前做的什么事不满意。” 颜浣月好奇地问道:“你以前做的什么事?” 裴暄之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眸一垂,拿起勺子认认真真扒拉起了自己碗里的粥,神色清净地回道:“我前事皆忘,并不如何知晓他说的是哪桩旧事。” 颜浣月见他态度良好,便又给他喂了一勺子热乎乎的蒸甜糕,笑问道:“那你跟他叫什么板?” 她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当时的氛围并不算好。 裴暄之这段时日在闭关的暗室中吞了太多的强魂残念,很难咽下去嘴里的饭菜,却因是她喂的,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看着颜浣月腮边染粉,水色氤氲的双眸满是好奇地盯着他,他只觉得呼吸逐渐有些艰难。 不禁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饭菜,他自然不可能把之前他们在争论的事说给她听,便若无其事地说了个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点,“他语气不好。” 掌门真人话虽重了一些,对他的语气却应该不至于差。 颜浣月觉得他简直不知所谓,轻轻咬了咬牙,道:“语气不好?裴小郎,你觉得你们俩谁是爹?” 裴暄之拿起筷子也喂了她一口菜,见她被堵了满嘴,忍不住笑眯眯地说道:“这我心里清清楚楚,他是我爹,你是我祖宗。” 颜浣月白了他一眼,简直拿他没办法。 见他不愿意多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拿到人前讲的事,她不知道或许还会轻松一些,是以她也索性不搭理他。 裴暄之接连喂了她许多饭菜,她都没有拒绝,由着他伺候。 看着她认真吃饭的模样,裴暄之越喂越停不下来,忍不住在她粉白粉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含笑道:“宝盈好乖……” 颜浣月被逗得发笑,“我拿你当苦力伺候呢,你却觉得我是在任你摆布?” 裴暄之眉眼带笑,深深看着她,眸中雾气潺潺,低声说道:“我们彼此都满意,正是如此般配。” 有一瞬间颜浣月觉得他的眼神异常熟悉,比起失忆之前的很多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怔了一瞬,看着他的眼睛,喃喃唤道:“暄之……” 裴暄之微微一笑,阳光般温和柔软,“姐姐又不认识我了?” 冬日昼短,用完饭已是黄昏,裴暄之收拾着桌子,颜浣月便去西室沐浴。 等披着一身寝衣出来,又催他去沐浴。 沐浴过后,给南窗边的小榻上铺了一层厚被褥,又将床边的小桌子搬到榻边。 窗外夜幕沉沉,北风四野呼啸,漫天大雪纷飞。 小屋里烧了暖烘烘的炭火,桌上小炉里炖煮着小枣山珍银耳汤,二人拥着被子靠墙坐在小榻上闲聊,说着这些时日未见间发生的事。 “这么说,姐姐如今已拜入宋长老座下?” 颜浣月点了点头。 裴暄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笑道:“你素日用功,本就该如此顺利进入内门,我十分替你欢喜,可惜我未能第一时间为你庆贺。” 说着,从袖中藏宝囊里取出一块巴掌大小,方方正正,五六张书页一般薄厚的金板,隔着锦被放在她膝上。 “这正反两面刻着四极星辰图及其山河倒影图,或许有用,当做你入门庆贺之礼。” 他几乎大半身家现都在她桌上的木匣里放着,身上没剩几样东西,这小金板还是他之前特意熔金所制,原本是为了将赚到的一些散碎黄金归拢,想着四极图对他观星有用,顺便刻了一幅。 颜浣月将小金板还给他,笑道:“好了,这算我的了,但暂且由你先拿着用吧。” 她拽了拽被子,一双雪白透粉的玉足伸了出来,脚腕上还挂着一对坠着阴晴圆缺各色月亮形态的金足镯。 她动了动脚,笑嘻嘻地说道:“我还有这个呢。” 裴暄之薄唇紧抿,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双脚,小炉里的火色映在莹润的肌肤上,照得金足镯隐隐约约也腾起了火光。 他将她的双足捞进被子里抱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腕,低声说道:“我帮你暖脚。” 颜浣月笑道:“好好的怎么净喜欢做些侍人做的事。” 渐渐地,她脸色变了变,不禁向后退了几分。 裴暄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让她面对着他坐在他腿上,鼻尖喷洒着炙热的气息,薄唇在她衣襟处磨蹭。 他声音越发地沙哑,“别走,我们再说会儿话。” 颜浣月扯着衣襟说道:“我要睡了,不想跟你说话了。” “可我想跟你说话。” 衣襟忽地被扯开,颜浣月搂住他的脖颈,被他搅扰得整个人有些发软。 却还听他在衣襟中沉吟道:“我也不知怎么了,很好奇我们为什么看起来很不一样……” 她无力地拧了拧他的耳朵,低声骂道:“狗东西,装了那么久,失不失忆终归都是一样的本性难移……” 他搂着她,抬起头,雾气朦胧的双眼看着她,沾染粉意的眼尾处淌下两行不知因何而来的泪水,“姐姐,抑止符被我吸收尽了,你这次肯教我吗?” 颜浣月没有吭声。 几缕金雾亢奋地钻进衣袖之中,裴暄之搂着她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在她耳畔轻声说道:“这些妖雾说可以教我,它们极喜欢你,我也管不住它们……” 颜浣月并未过多挣扎,只是他最后做得超乎想象的过分,她实在承受不了,一掌将悬在塌前的幻镜击碎。 身后的人扳过她的脸,咬着她的唇,哑声问道:“姐姐,我到底行不行呢?” 风雪厮缠,将呜咽之声吞没…… 神都门。 正是飘雪的清晨。 谭归荑在长安以薛家魔元养病时,曾从薛景年身上得了一块血玉,原放在藏宝囊中忘记了,三哥翻她藏宝囊抢东西时也没有带走这块凡玉。 原以为已经被拿走了,可今日快到年跟前时,翻捡藏宝囊核对里面的东西时又将之翻了出来。 一块比较珍贵的凡玉罢了,她拿在在手中抛来抛去,想不出有什么作用。 可用东西寻不到用处她心里犯急。 一个人在宗门小径徘徊消遣时,又将那块玉摸了出来,见那血玉小小一枚,也不知能做何用,或许可以雕些耳饰,或者配在簪头上。 她拿着血玉举到上空,透过阳光看着其中似乎在缓缓流动着的红色玉丝,想了想,忽地灵光乍现,足尖轻轻点了一下草地,整个人飘出了几步远。 她将血玉袖在手中,几步走出老远,而后凌空而起,往神都门外飞去。 她寻到了一家附近最好的琢玉店,将血玉教给手艺最好的师傅,说道: “做一枚扳指,照血脉处雕一簇红枫,掏出的余料大的刻一方玉牌,留血脉刻只飞鸿,再有些碎料,磨成玉珠串成耳坠,有几副算几副。” 那师傅拿着那块血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感叹道:“真是一块好东西,姑娘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块血玉而已,这般惊奇。 谭归荑面纱下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大大方方道:“无意间得的,要做成物件送礼,你操操心做精致雅观一些,必少不了你的工钱。” 那琢玉师傅笑道:“您这好东西,我稀罕着呢,自不必交代,也会精心对待,只是若作一簇红枫,那只飞鸿恐怕要小一些。” 谭归荑说道:“红枫雕得雅致一些,飞鸿小一些也不算什么。” 琢玉师傅摩挲着血玉,不住地点头,心里已经描画了好几副图谱了,不住地说道:“是,听您的。” 谭归荑才交了定钱出了玉器店的门,就被一声笛音吸引了目光。 有人一身布衣,脸上覆着大片烫伤,孤身坐在热闹的庙会人群之中,正吹着一阙《落神龛》。 是为从香案上跌落的神祇所做之曲,不行人间所愿,不见一日香火,杀神毁神,皆在人心,真正的天道,并不会对任何一族有额外的偏私。 那曲子孤寂郁郁,并不应景,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脸上的燎泡还滴着脓血,身上的旧衣似乎也抵不住寒风,热闹的人群在他周围隔开一片较大的空地。 除了几个心善的给他扔铜板的,劝他吹一曲应景的乐趣,其余人们皆不怎么想接近他,却皆会侧目望向他。 这就是她乔装打扮之后的二哥,云若梵。 在谭归荑心里,她之所以曾经想将傅银环收拢住,就是因为傅银环与她二哥是一类人,傅银环偶尔流露出来的毒蛇一般的阴毒狠辣,让她感到了某种亲切的熟悉感。 《落神龛》是父亲所作的琴曲,却是二哥的最爱,编成了横笛所用。 她立在人潮之中看着他被路过之人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听着他神色平静地将全曲吹给庙会前来来往往烧香拜神的人听。 许久不见,她以为傅银环像二哥,可今日却恍然觉得傅银环只有那一面像二哥,很多时候,二哥比傅银环多了几分孤绝冷傲之气,也藏得也更深。 等他一曲尽了,谭归荑上前给他扔了十来个铜板,表示自己现在有时间与他相见。 吹笛人俯身捡起地上的所有铜板,猛地朝人群中一扔,方才对他避之不及的人群顿时被引起了一波抢钱的骚动。 他拿着笛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谭归荑身后,等走进一处偏僻无人的野渡口,四下声音皆寂静,他便知已走进了谭归荑布下的结界之中。 谭归荑站得离他有五六步的距离,不冷不热地唤道:“二哥,你找我做什么?” 云若梵没有云若良那么喜好扇妹妹巴掌,但他与谭归荑也并不亲近,只是握着笛子说道: “你三哥失踪了数月,起先我们以为他只是因汀南的损失暂时不敢回去,可如今裴寒舟和温俭等人似乎知道了父亲未死之事,为了找到父亲,查出了我们多地的暗宅,恐怕是你三哥在汀南泄露的消息。” 谭归荑心中顿时因云若良可能泄露了父亲的事儿生出了一股面对蠢货无能为力的憋痛感,她想骂上两句,可是当着云若梵的面又根本不敢。 但思及云若梵找她的原因,她心里有些莫名,不禁说道:“那我也不可能知道三哥在哪里,我根本没有地方藏匿他,谁知他是不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泄露了大事,再也不敢出现。” 云若梵镇静地说道:“大哥的意思是,也有可能三弟当时在汀南之乱中已经被人杀了。” “我们在暗中调查过当日那些巡天寮的人在外面对付尸妖,确实不知阁楼地下通道里的事,当时在地下通道里准备助三弟破阵出逃的人都死了,三弟失踪,只有一个人活生生地出来了。” 谭归荑怔了怔,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甚至连是谁活生生地走了出来都并未关心,只是对云若良的生死有些不可置信,“应该不会的吧……” 云若梵面上并无半丝悲色,只是平静地陈述道:“当日颜浣月从地底爬上来后,父亲以为三弟还活着,为了不暴露踪迹便没有为此向当日的巡天寮成员报复。” “可是,从这之后,裴寒舟等人就开始布局,四处围追堵截,到处查检,甚至抛出了万魂幡和万妖令,将父亲引到东海之滨,若非魔族那边的部众接应,父亲差点身死东海。” 他继续说道:“大哥的意思是,如今父亲藏身魔族那边,我们需知三弟是死是活,等他回来,好有交代,也好知晓杀三弟的仇人是谁。” 谭归荑听着他的话,心里震荡不已,久久不能回神。 父亲竟真被宗门发现了踪迹。 她强自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嗓子干涩至极,若一切都抛到了明处,她也暴露了该怎么办? 她忽然觉得云若梵今日来找她的行为实在讨厌,让她去打听三哥的死活,这根本就不在意她的安危。 云若梵看着她瞬间铁青下去的脸色,知道她的想法,便继续说道: “大哥的意思是,如今有几处暗宅管不过来,等得到了你三哥的确切消息,交给你暗中看顾,他也放心。” 他时时刻刻将云若清提到题面上,不过是因为云若清待这个妹妹不错,她小时候是大哥带过的,与他们别的兄弟比起来,多少多了些许情谊。 谭归荑闻言神色稍霁,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看着他脸上的淌着脓水的假烫伤也觉得亲和了不少,“那我去见见大哥,对了,二哥,以后少用这种烫伤之类的伪装。” 云若梵并不理会她的看法,越恶心,越能照见世人的虚伪,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谭归荑却撇了撇嘴,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在意我的看法,只不过我看着你这脸上的血脓,就想起了虞照,你这伤做的,简直与他一模一样。” “他不怪我拉他挡魔物,是以我以前看着还会觉得有几分心疼,渐渐地,就觉得恶心了,二哥还是别沾他的晦气才是。” 云若梵平静地说道:“所以你虚伪,与世人一样,都要死,却嫌死晦气,人体脆弱到都有受伤畸形的可能,却大都不愿平常看待伤者,等到自己毁了容,断了腿脚,又想别人能正常看待自己。” 他提到了毁容,谭归荑忍不住抬手隔着面纱摸了摸自己脸上描着金丝花藤的伤处,不屑道: “那谁不虚伪呢?二哥只以看别人的短处或鄙陋为乐,你自己呢?” 云若梵却并不因她话而动怒,依旧面色平静地说道:“我就是一面镜子,世人照进来的我都会收藏,为达目的,我都会学习。” 谭归荑问道:“那父亲呢?” 云若梵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只是字面回复道:“父亲潜藏在魔族,不日便会回来,对了,那个颜浣月,原是虞照的未婚妻,你该认识的吧?” 今日颜浣月拂晓之时便起了身,彼时裴暄之早已起身,靠在窗边的小榻上看书了。 他们这几日皆是一道出门。 她陪他走到藏书阁后,便去了天碑秘境开始每一日的必备功课。 等到天色欲晓时,她正出了天碑秘境欲往虚元峰上去,却被早已等在路上的薛景年唤住。 薄暮冥冥,苍穹飞雪。 颜浣月立在风雪中的长剑之上,雾粉色衣裙飘摇不息,只单手掐着剑诀。 波澜不惊的眼眸微微低垂,静静地看着薛景年被风扬起的赤缇锦衣。 自从天倾城那场不如何开怀的宴会后,她便没有再见过薛景年。 回宗门后她忙于修炼,也不不曾特意去留意薛景年的事儿,至于他何时回的宗门,今日突然拦住她又是有何目的,她倒一概不知。 日日虚元峰、演武场、住处三处跑,除了素日固定见到的几个人,她甚至快忘记旁人的存在,因此对薛景年的出现,总感觉有些经年隔世的恍惚感。 玄天暗沉、云山皆雪,薛景年仰头看着她沾染雪花的长睫,她的眼神比雪还要清凉几分。 而今童年小友相对,往日稚气皆已为旧事,她以五灵根之资拜入虚元峰宋长老座下。 那些年他为了引起注意,特意的想出些奇语妙言的奚落嗤笑之中,那个总是红着眼眶咬牙不语的小女孩似乎还是如往日那样冷漠地看着他。 因岁数相差不大,是以他以前才到心字斋时是跟粘着她的。 她也待他很有耐心,带着他在宗门中到处闲逛,他们还一同跑进天衍山深处看过梨花雨雪、灵昙夜绽。 当年听得桃花酿酒的事儿,他们还曾在天衍西山的一处老桃林下埋了坛一自己瞎酿的酒,约定等到长大以后不醉不归。 他们的分歧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 大约是渐渐长了些年岁时,有了些可笑的自尊心。 原来不知虞师兄总会在二人到处玩耍时将她带走是为什么,人说他们是定过婚约的,将来要成婚的。 他问她:“你将来要跟虞师兄去云京,不跟我去长安吗?” 夏日的午后,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裙子,冲着自己采来的一把蒲公英吹了一口气,小蒲公英们便撑着小伞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我要去云京,我爹娘去过那里,我爹娘救了虞师兄他娘,虞师兄说她娘待我会像我娘一样好,长大了乖乖跟他成婚,便可以全了虞家知恩图报的美名。” “虞师兄说这样我也就能有个家了,我将来要长大了要学会好好孝顺他爹娘,嗯……就算不跟虞师兄成婚我也会去那里逛逛。” 小公子也觉得虞师兄的话很有道理,觉得虞师兄是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但是有些疑惑,“那他为什么不喜欢你跟我玩儿?” 小姑娘有些迟疑,“虞师兄没说过呀。” 他天真地说道:“那你也跟我成婚不就行了吗?将来我们跟虞师兄一起,他也不用嫌你总跟我玩,这样,你既可以去云京,也可以去长安,你将来若遇见更喜欢的玩伴,我可不像虞师兄一样小气,我们大家都一起成婚。” 见她意动,他又继续加码道:“我跟你说,长安可好了,我也让我爹娘给你当爹娘,我还有哥哥姐姐,都给你当哥哥姐姐,你将来一定得去那里,我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儿的,给你买一堆漂亮小玩意儿。” 他处处说在她感兴趣的地方,小姑娘一听果然觉得也很不错,兴冲冲地说道:“太好了,那我跟虞师兄去说,他肯定也满意。” 结果当然是虞照不遂他愿。 那几日都是心字斋一下课,虞照便来把颜浣月接走,不肯让他们一起玩。 颜浣月或许是被训了也或许是说错了话被惩治了,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没怎么跟他说话。 于是他不忿,从家里拿了母亲的珠宝首饰要与她直接成婚,不仅她没有要他的东西,他还被阿姐追到宗门放着她的面收拾了一次。 他从那时便有了一种隐怨,明明他们二人玩得最好,一起看过了炎夏寒冬的深山野趣,他有什么好的都愿给她,可她还是喜欢跟虞师兄玩。 不就是因为虞师兄厉害一些吗? 他也可以。 后来逐渐长大才明白,她根本只当他是小时候的玩伴,她也并没有如何喜欢虞师兄,那为何不能让他带她去长安呢? 等他入了内门,原先那个带着他到处逛的师姐一般的人,天赋并不足以与他相论,在宗门里并不起眼,虞师兄也并没有他那么在乎她。 他小时候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跑前跑后,如今他强于她,奇怪的自尊心与骄傲作祟,他便想反过来牵着她跑。 跟她作对,奚落她,只是希望她能注意到他今日多佩了一块好玉,或者换了一条织金发带,希望她有自知之明去退婚,这样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 如今时过境迁,她像一缕凛冽的寒风一般立在剑上,往东去,往西去,皆随她心意,没有谁可以将她带来带去。 她没有选择他或者虞师兄中的任何一个人,她有了别的玩伴,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不知婚约为何物允许他也加入。 他从没有这么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她修为太差时,他似乎从没在意过她眼里的沮丧与悲伤,还满心觉得那都是她在注意他的表现。 就算有时想到她会与虞师兄成婚,他也总觉得自己迟早可以抢得到她。 可如今……她飘在他上方,他不自觉地去解读她眼底的漠然,竟生不出半分轻慢之心。 可无论是强是弱,实际上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真正变过几分,她也没有一丝喜欢过他,这是他的错,持心不平,傲慢自私…… 他每天都会看到她,早知她每日这个时辰要从天碑往虚元峰去,抿着唇勉强笑了笑,问道:“你今年还去长安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那边暄之的养父母都不在了,去了他也是徒增悲伤,你找我有何事?” 她态度冷淡,薛景年心底的傲然被激得又忍不住要冒出来。 可终究是比以往痴长了些年岁,她真的不在意他,所以他的张狂也萧条了。 纵是十分关注她,如今对面而立,他也只能如她一样作故人偶遇之态,道:“你此前去汀南的任务可是取得还阳珠?” 风雪太盛,颜浣月微微眯起了眼眸。 她没有回应,薛景年继续说道:“谭道友昨日来宗门拜谒,她说而今玄降起势,虞师兄家的人似乎动了让他修魂道一途的打算,或许会来托许长老问你借还阳珠,你若是拿到了……” 颜浣月冷笑道:“全宗门皆知我不曾完成这次任务,师母肯收我,也不过是念在我在汀南时尽了些许力,时至今日,我连还阳珠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谭道友和虞家人,怎么倒是十分清楚其用处?” 薛景年立在雪中,说道:“我同你说这个的意思,是你没有拿到还阳珠便还好,若是确已拿到了不便说出来,许长老或虞家人来问话,你无论愿不愿意拿出来,也都好有个准备。” 颜浣月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感叹这往日傲然至目下无尘的长安小公子此时竟通了点儿人性。 按常理说来,作对作得久了的人突然说这般交心的话原该让人心存感动,该有些长大懂事后冰释前嫌的豁达。 可薛景年往日待她生冷硬倔惯了,他又推崇虞照,欣赏谭归荑。 颜浣月此时下意识的念头是怀疑他此时的关切是要通过这种软刀子套她的实话,最后以普济同门的名头将她卖了。 她语气微凉,吐着白气说道:“我没有见过什么还阳珠,没有什么拿到了又装作没有拿到的事,你也不必来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薛景年张了张嘴,说道:“我只是……” 颜浣月冷笑道:“我若是真拿了,可不会对虞师兄见死不救。” 想到此等天方夜谭的事,她不禁又道:“只是不知谁给虞家人出的主意,凭虞师兄那副大半都已化成脓水的身躯,神魂早已被折磨得薄弱不堪。” “后半生挣扎痛苦地喘口气都算是艰难,就算有什么奇珍异宝,强行修魂,也只会魂飞魄散,身躯灰飞烟灭,让他后半生这样好好活着是害他呢,还是想出修魂这种办法的人是害他呢?” 薛景年不清楚,可是让虞师兄后半生在不断化为脓水中那样时时刻刻被死亡吞噬,痛苦地挣扎而活,显然也不算是一种怜悯。 比起那样活着,灰飞烟灭或许都还算是好一些的选择。 颜浣月知道虞家人是病急乱投医,如今虞照就像不断消弭融化的冰灯,她就是要让他这么痛苦地活着,恐惧地死去。 虞照被那些毒折磨了这么久,早已将尽油尽灯枯,神魂与身体一般仅剩了薄如蝉翼的一层无力的冰壳。 让他修魂,无异于往冰灯中扔了几个炮仗,许长老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建议。 虞意姐弟俩腾挪走那么多的丹丸灵药的事,恐怕此只为冰山一角。 想来,虞照的父母此番已经被虞氏内部架空了,无力维持他那日日消弭的生命,只能最后尽一点心力,成不成功,都不重要了。 或许虞照借此死了,虞氏夫妇还能把失子的怨气再往建议用还阳珠或者赠还阳珠的人身上发。 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阳珠的用处,虞氏夫妇二人远在汀南千里之外,却能知晓还阳珠的用处,这就有些令人惊讶了。 要么他们见过或了解过,要么,就是别人帮他们见过了解过。 是以,此事的关键点并不在于虞照修魂,而是在于,有人想通过此事试探她有没有拿到还阳珠。 云家已经有人回过味来猜测汀南的事被人作了假,或许打听到了当夜只有她在地底,如今便来试探她云若良到底是死是活。 有时顺其自然便是追根究底,而追根究底,则很快能暴露出自己。 只是,谭归荑…… 她在此事上忙里忙外、跑上跑下的,是为了什么?关心虞照?一介神都门弟子,为人收买或蛊惑,真以为还阳珠能助虞照一臂之力? 还是被有心之人撺掇当枪使,真以为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正思想间,却听薛景年说道:“若是你真拿到了也好,一个珠子也不过是一件死物,能助虞师兄一把,却也算全了今生同门之谊。” 颜浣月冷哼了一声,“虞师兄的事我必然关心备至,自不必你替我做什么决定。” 第127章 错觉 颜浣月往虚元峰一日, 一直在静室打坐运气。 盘膝坐在旧木法座之上,缓缓将体内五灵根依相生之序轮转。 待五灵相融,又以相克之法, 小心翼翼地使各灵根之力保持几分单独存在的状态,再加以先天灵气炼化, 捻为一缕发丝般细小的灵力,使之在灵脉之间流转往复。 仅捻出这一缕灵力来,就已耗费了大半日的光景, 待千辛万苦引着它穿脉渡灵之后, 亦是消耗许多光阴。 视之不可见的灵力自她落在双膝上的指尖淌出,卷得坐下香炉中袅袅而升的轻烟断了一截, 又很快续上。 颜浣月缓缓睁开双眼,已是精神消耗极大, 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静室内为她持法的几个木雕法相散着柔和的微光,皆是宋灵微留下的灵力。 她随手掐了个清洁法诀涤去浑身汗意,抬手挥开临崖的窗户, 看着外间无尽云海黯淡, 峰顶风雪势微, 已是万山将暮光景。 她想着今日清晨遇见薛景年的事, 便没有立即离开, 而是在静室之中翻看着修炼典籍。 等到外间再无天光,窗外晦暗昏沉的雾海之中隐隐飘过数盏暖黄灯笼的光晕后,才推门走出了静室, 迎着山巅凛冽的寒风往虚元正殿处去。 细碎的雪粒子划得人面颊生疼,她近来修炼到艰难之时,正是需要灵力消磨的时候, 不敢过多耗费灵力抵挡遮挡风雪,便这般忍着这点儿细微的痛。 赵流锦才放下灯从虚元正殿之内走出来,便见自己那小师妹一身雾粉轻衫从风雪深处而来,沾风吐雾,薄衣带雪,好似一团揉了桃花汁液的雪玉。 可偏生她的眉眼比寒夜还要孤韧。 赵流锦向来混不吝,只揣着手靠在楠木大柱旁,勾着唇角冲着颜浣月笑道:“我说怎么都惦记你的东西呢,谁叫我小师妹看起来这般绵软好欺负。” 颜浣月抬眸往正殿大门内看了一眼,没有接话,只是走到长阶之下掐诀道:“见过大师姐。” 赵流锦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把伞扔到长阶之下,颜浣月伸手接住。 赵流锦继续说道:“殿内有客,说是你的长辈想要看看你的近况,不过照我看来,都不是些什么入流之辈,你也别浪费时间见了,叫师母见见就行了,风雪未停,你去东御殿架我的逍遥辇回去休息吧。” 颜浣月撑开伞挡着雪,就听殿内人声渐近,有人恼怒道:“师姐,你教的都是什么无礼之辈,大门都不关,就在那风口处说我等是不入流之辈!还说你见见我们这些不入流之辈就行了,简直目无尊长!” 赵流锦略微转过头,冲着殿内笑道:“许师叔,您差不多得了!多大的人了,气性还那么大,这些年修身养性怕不是都瞎混过去的?” “大晚上的带一群外人前来,师弟师妹们原都修炼一日可以回去休息了,这会儿还得端茶倒水的招待你们,就准你们不请自来,不准我在这儿发个牢骚,还有没有天理了?” 许逢秋并不与赵流锦掰扯,只在殿内对宋灵微恼道:“师姐就这般纵容这个没正形的丫头!” 宋灵微抬眼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虞氏夫妇及谭归荑等人,冷着脸说道: “你不也挺纵容虞照的吗?还阳珠那等我都不清楚的事,你寻到掌门师弟那里都止不住,还要跟着我回来继续闹,强人所无,你就有正形了?” 许逢秋原是他们这一辈最小的师弟,出身世家,天资卓越。 学成之后并未归家,而是继续在师门效命,当年北地之战亦是九死一生归来,所有人都会念他年少让他几分。 如今最年少之辈也到了长老之位,他又向来护短,对虞照也甚是惜才,心疼他的际遇,寻了不少方法帮他,皆未能成。 而今听闻还阳珠或许可助虞照修魂,他立即觉察出了这种说法其中的鬼祟,且不说还阳珠的事,就虞照修魂这等荒谬的之事,修魂?简直是速死! 原本他也并不赞同虞氏夫妇的请求,但当日他在去探望虞照之前,从裴暄之养病的客栈见到了一个叫小珠花的小丫头,见其天赋甚高,起了爱才之心。 他这等人,自小站在绝顶,吃尽天赋高超的好处,也没耐心去教一些没天赋的弟子,遇着一个堪称通了天窍的孩子,恨不得直接收入座下。 可惜门规不允,那小丫头如今正被放在外门静字斋修炼,为此,他甚至给这小丫头的奶奶都在天衍地界之内安排了住处。 谁料虞寄松夫妇此番寻来,初见他不肯去问还阳珠的事,便说他寻到了天赋奇高的小丫头,便不在意以往弟子的死活。 他只好劝说修魂只会加速虞照死亡,谁知对方不知为何认了死理,他不得已便去寻掌门师兄。 谁知吃了个冷板凳,冰天雪地的坐在门庭之外,喝了一下午的冷茶,不喝完还不准走。 他辟谷多年,一肚子冷茶还在腹中里哐当得难受呢,就听说虞寄松夫妇拦了他师姐的灵辇跟到虚元峰上去了。 他赶忙追来,才到这虚元殿内,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先被小辈劈头盖脸一顿排揎,又被师姐训斥,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受过气! 原本他大怒时可不管宋灵微是不是他师姐,两人怒极当庭对骂,乃至出手相斗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可今日之事原本也非他所愿,宋灵微一训斥,他却得以摘出身来,倒真像个乖巧听话的师弟了,转身坐在高椅上闷了一大杯热茶,一副恼怒却憋屈的模样。 宋灵微见他今日竟这般出乎常理地温顺守礼,立即明白此事并非是他在给虞氏当依仗。 这才冲殿外说道:“阿锦,叫宝盈进来。” 赵流锦还没说话,谭归荑从殿内走出,立在风口处,看着长阶下的颜浣月,含笑说道:“颜道友,许久未见,道友风姿依旧。” 赵流锦瞥了一眼面覆轻纱的美貌女子,冷笑道:“消停坐着去,没叫你出来呢,事儿怎么那么多?” 谭归荑心里觉得赵流锦此人简直嚣张狂妄到了极点,面上却大大咧咧地笑道:“许久不见颜道友,我这人藏不住一点心事,自然激动,让道友见笑了。” 颜浣月执伞拾阶而上,路过谭归荑到殿内拜见了宋灵微和许逢秋。 又拜见虞氏夫妇,关切道:“伯父伯母,虞师兄如今可好些了?” 提到儿子,虞母立即忍不住落泪,道:“照儿越发艰难了,他时常念着你呢,宝盈,如今他或可修魂补命,只需你拿出还阳珠来……” 谭归荑却从旁劝道:“伯母,那东西真的不一定能帮虞照,别信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虞母却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这蛇蝎心肠的贱人能安什么好心?” 谭归荑无奈地抿了抿唇,看向颜浣月,“我听说他们要来寻你找什么还阳珠,不知是谁放的谣言,我怕会害了虞照,便一路追来劝告,可是我阴差阳错伤过虞照,如今我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 这倒是,谭归荑伤过虞照,恐怕她越劝,虞氏夫妇越觉得或许有用,便非要来借还阳珠。 怪不得会一路跟过来。 颜浣月抿了抿唇,面上甚有悲戚之色,说道:“若是能救虞师兄,令我剖心都可,更不要说什么珠子,但我确实不知此物。” 谭归荑盯着她的神色,不似作伪。 她此生碍于恩义屈就一个病怏怏的半妖,未能得到过最风采朗然时的虞照,想是遗憾极重,是以才曾肯为了虞照剖取心头血。 这等的痴心,若真有还阳珠,还不得立即拿出奉上。 虞寄松说道:“你既已拜入内门,想是有什么难处不可说出?而今这里并无外人,你……” 颜浣月说道:“伯父太看得起我了,只是师母见我好歹算是出了几分力,不肯折压小辈向上之心,才勉强收下我。” “那照儿怎么办?” 虞母悲戚道:“你们一同从岁寒秘境中出来,只有他重伤,饮了你的心头血,又伤成那样,我们没有办法了啊,若有还阳珠一试……” 颜浣月双眼一红,也落下豆大的泪珠来,“只要想起虞师兄来,我便……心如刀绞。” 赵流锦双手抱臂,看着哭哭啼啼的二人,拧眉道:“哭哭哭,烦死了!虞师弟都那样了,不好好陪着想办法缓解痛苦,还到处瞎折腾什么!”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枝灵气四溢的重瓣血莲塞进虞母手中。 谭归荑瞬间睁大双眼,地火血莲! 这嚣张狂妄的赵流锦不愧是传闻中“碌碌凡尘不遮眼,逍遥上仙降世间”的存在。 本身出身不高,也没有什么家世,可这堪称天品的地火血莲就这么送人了? 宋灵微眼尾猛地抽了一下,连许逢秋都有些哑口无言,颜浣月眼泪都忘了掉了。 虞母握着手中灵气温和的血莲,怔怔地看着一旁满脸不耐的女子。 虞寄松起身,神色沉肃,“这……此物稀少,还要入地心方能取得,万千缘分才可遇得一株,实在太过贵重,使不得。” 赵流锦瞪了他一眼,“废话真多,我的东西,给虞师弟的,又不是给你的,若是不要,叫他亲自来虚元峰与我言明。” 又道:“时至如今,天衍宗送往你虞家许多灵药宝植,皆是为保虞师弟性命,怎叫不管此前弟子?” “你等为这个捕风捉影的还阳珠,就来为难许师叔两头难做,此事若是在虞师弟病榻边说了,他恐怕也心中难安,我小师妹既确实未得还阳珠,你等拿着血莲回去,才于他有益。” 虞寄松向她一礼道:“我们一是来问还阳珠是否为人所得,二是为打听其去处,颜夫人当日在汀南地阁中,所知比旁人多些,若是有相关的消息,我们自己去寻也可。” 许逢秋终于忍不住说道:“我都说了那东西没用,你非要试,好,为着照儿,不必你去寻,不就是云玄臣那等没担当的缩头乌龟,只会装死的磕头虫吗?当年他在我手中尚且要装死,如今我去将他揪出来,这珠那珠的不也就都倒出来了吗?” 谭归荑罕见地退至众人所在之地,垂着眼眸,眼底阴沉沉一片。 父亲当年肯定是不愿与你这无能之辈纠缠消耗,才用计策金蝉脱壳,叫你多喘了几年气,不知感恩倒还罢了,竟在此大放厥词。 必让你将来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虞氏夫妇皆为之一震,虞寄松感怀道:“许长老,我夫妻二人的痛苦,想必你也感同身受,我们,有一点希望,都想试一试。” 许逢秋摆了摆手,眸色锋利,说道:“行了,还阳珠之事你们是听谁说的?” 虞寄松说道:“是云京那边其他房弟兄听旁人说的,便来与我商量。” 许逢秋轻轻捋了捋腰间绦带,既然是虞氏其他房的人说的,那这消息之后不知已经转过几道手了,这会儿查这个已是没什么意思。 此事来得突兀,他吃了一下午冷茶,这会儿细细一想便知大约是有人要通过还阳珠有没有被取走的事儿判定些什么。 这么说,前段时日,掌门师兄舍了魔族的万魂幡和妖族的万妖令揪出了云玄臣的事,让云玄臣因此担心起自己还未归家的儿子了…… 客舍。 自从虞照出事之后,虞氏夫妇独处时便再没了什么话。 若说起话来,说着说着,便会为着虞照的事吵起来,互相埋怨,甚至能吵到当初原本该不该将虞照送到天衍宗。 二人正相对而坐,寂静无声之时,虞寄松忽地抬眸看向门外。 不一会儿,有人前来叩门。 虞母抬手擦了擦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起身去开门。 门外正是衣衫单薄的苏显卿和宁无恙,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披斗篷,戴着风帽的少年。 少年立在檐外雪中,捧着一方宝盒。 虞母眼神一暗,认出少年就是那个夺了儿子姻缘的妖童。 如今她早忘了当日解除婚约时自己是如何暗喜,她只将一切错归咎到别人身上,这样才能支撑自己。 若当日这妖童没有被寻回,那照儿或许已经被安排与颜浣月成婚了,才成婚时自然要在云京待一段时日,哪里还会跑到岁寒秘境中去试炼? 虞寄松见是裴寒舟坐下二弟子及裴暄之前来,便起身到门边。 苏显卿掐诀见礼道:“虞前辈,家师得知贤伉俪为虞师弟之事前来,让你二人暂勿忧心,若寻到云玄臣,自当将还阳珠奉上,家师从天衍灵脉中取得至源灵气,特命裴师弟亲自送来,应于虞师弟消除痛楚有些用处。” 苏显卿话毕,裴暄之便捧着宝盒上前,将宝盒递到虞寄松面前,恭敬道:“家父有言,万望前辈莫要推辞。” 虞寄松轻轻接过宝盒,看着比上次见过时能康健几分的少年,心底忽然生出一个疑问。 裴寒舟不知耗费了多少好东西才将当日孱弱的妖儿养成如今稍见气色的状态。 好东西全砸在明显不可能真正完全康复的人身上,这样值得吗? 一个念头在这个疑问之下转瞬从他脑海中炸开。 只有一个孩子到底不行,失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不是裴寒舟那等可将裴家暂让他人代管的人,虞家累世家资,何必只纠结于这一子半子的得失? 照儿既然废了,他也伤心了许久,旁支趁他伤心欲绝时蠢蠢欲动,如今他该做的,是立即振作起来扼制此等势头,再娶几房妾室,使长房香火延续下去才是。 “多谢裴掌门,有劳三位小友雪夜跑这一趟。” 此番前来又得许多宝物,虽说虞家并不缺这些,但是,这些天品级的东西,用在照儿身上,已经显得浪费了。 应该说,照儿病时,尚且给他未来的弟弟妹妹们留了许多天品宝物…… 颜浣月回去时,房中冷冰冰的,裴暄之还没有回来。 她先将炭盆给他烧上,又将小榻边桌子上的小炉点上煨了一壶水。 这才推门出门正要去藏书阁那边寻他。 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就见他拢着斗篷刚从宁无恙的飞剑上走下来,提着一盏晃晃悠悠的灯,身后还跟着苏显卿与宁无恙。 远远见着她,宁无恙便笑道:“这大雪的天,你这急着出门是要做什么去?” 颜浣月说道:“是为找裴师弟去。” 宁无恙笑道:“他又迷不了路,宗门里也没有虎狼,你担心个什么?害怕他跑了不成?” 苏显卿停住脚步,凉凉地说道:“师父命我们去给虞家伯父伯母送东西,你既来接他,便带他回去吧。” 颜浣月见裴暄之一声不吭地往这边走,便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灯,说道:“二位师兄去喝杯茶再走。” 宁无恙笑道:“不必跟我们客气啦,这天气,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着便跟着苏显卿御剑而归。 颜浣月嘀咕道:“竟安排你大雪夜去给他们送东西……” 裴暄之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因我之故,父亲心中有愧。” 颜浣月默了默,转身往小院中走去,“皆与你无关。” 待进了房中,裴暄之解了斗篷挂在一旁,径直去了西侧间沐浴。 颜浣月立在门边问道:“你用过晚饭了吗?” 裴暄之在内室低低应了声:“嗯。” 可她还没用过饭。 颜浣月将炉上的热水倒出,煨了一炉山珍汤,又在小炉边沿放了几块点心烤着。 等点心烤软了,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裴暄之出来时就见她在吃点心,那些点心大都是买给他的,她平日不喜吃那些。 他一边系着素白寝衣的系带,一边凉凉地问道:“姐姐今日怎么没心情用饭?” 颜浣月咬了一口点心,抿了一口茶,说道:“有事绊住了,没顾得上。” 点心里面的馅有些化了,烫,她咬了几口便呼着气放在一旁,进侧间沐浴去了。 裴暄之走到桌边,拿起那半块点心很自然地一口一口吃掉,又将她方才喝过的茶饮尽。 颜浣月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时,桌上已摆了几样简单的饭菜。 裴暄之窝在小榻上,一手支在鬓边,一手执卷,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书。 她方才听见外面有些响动,“你做的?” 裴暄之“嗯”了一声。 颜浣月惊喜道:“咱们的厨房不是一干二净吗?” 裴暄之漠然翻过一页书,“这几日我早抽空给厨房备下东西,防你修炼时忘了时间,误了膳堂关门的时候。” 颜浣月不进厨房没发现过他备下的东西,转身走到桌边,见都是她喜欢的菜,炉上的山珍汤早被盛出来晾着了。 她爬到小榻上扒拉下他手中的书,笑眯眯地看着他,“多谢裴师弟。” 裴暄之拿起书遮住脸,看着书上繁复的天象图,波澜不惊地说道:“是我这为人师弟的应该做的。” 颜浣月起身坐到桌边,夹起一筷子菜吃了一口,夸赞道:“你手艺还挺好的。” 以前随先生到处走动时都是他给先生做饭,先生嘴又刁,他自然有些手艺。 她在一旁用饭,他便一直一声未吭。 颜浣月逐渐觉得他今日实在有些沉默,便问道:“你要不要再吃一点儿?” 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吭声。 她用完饭收拾了碗碟,又去洗漱了一番,回到房中时他已经和衣睡在小榻上。 许是在藏书阁里待了一天,末了又被派去送东西,回来还做了饭,这便累了。 颜浣月过去坐到小榻边沿,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问道:“你夜里吹了风,这会儿难受吗?” 裴暄之双眸轻阖,咳嗽了一声,说道:“睡吧。” 颜浣月怕他夜里显露风寒之症,便又抱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再盖上一层被子小榻就显得有些小了,索性就让他自己宽宽松松地睡在小榻上了。 她自己去内室歇下。 夜里迷迷蒙蒙之间,只觉得熟悉的冷香侵过来,她并未过多防备,又睡了过去。 等他从身后贴上来时,她猛地一下又醒了过来,五指紧紧攥住软枕,蹙眉低吟道:“你突然又发什么疯!” 裴暄之吐着温热的气息在她腮边啃咬着,一手向前摸到她心口处,沉声说道:“旁人有事你关怀备至,我稍微沉默几分,你便将我丢在一旁独卧寒衾。” 颜浣月忽然反应过来,他今日恐怕来找过她,听到她与薛景年的话了。 她莫名有些焦急,也不管他此时横冲直撞地冒犯,只问道:“暄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裴暄之冷笑道:“姐姐叫这么亲近作什么,我不是区区裴师弟吗?” 颜浣月死死咬住软枕,他将手伸进去扯掏出她嘴里的软枕布料,薄唇在她耳畔磨蹭着,吐着蛇信一般的薄息, “我现在对你做的可不是寻常师弟能做的事,我的好夫人……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以后,最好永远别让我听到你再讲今日这等话,否则……” 颜浣月忽然有种被毒蛇缠上的森寒湿冷感,寒凉缠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裴暄之紧紧搂住她,哑声说道:“我喜欢你……” 颜浣月觉得自己方才生出了错觉,无外乎是他听到了那些话生气了。 生着气还能勤勤恳恳地给她做了一桌子饭菜,简直可以说是脾气好够宽容。 不过是她以为他累了没有察觉到,又将他一个人丢在榻上,才将他气极乱说威胁之言。 她转过身搂住他,在黑暗中随意回应了一下,他就瞬间呼吸浮乱,只顾抱着她乱啃。 他虽平时不是毫无城府,但这单纯到一勾就犯迷糊的人,怎么会是毒蛇一类的性情? 颜浣月更确定自己方才只是错觉。 第128章 较劲 颜浣月拂晓出门时, 往日比她醒得还早的裴暄之尚且窝在重帷中,睡得深沉。 他平日眠浅易醒,她早上收拾那阵儿响动不小, 这都没醒,想必是在装睡。 她走前撩起帷帐隔着被子锤了他两下, 他连眼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她忽然有些担忧,探了探他鼻息,呼吸均匀得很呢。 这混账东西, 昨晚犯了疯病, 这会儿倒装起讲究人起来了,自己也知道没脸见人…… 颜浣月扯着他的耳朵, 冷笑道:“裴暄之,你今日若敢给我装病, 就试试看。” 裴暄之依着她的力道被她从被窝里撕了出来,挂在她手上歪着脑袋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只是有些乏累,我保证今日不生病。” 颜浣月没空跟他多说, 径自出门去了天碑, 从天碑出来后, 往虚元峰的路上, 见一路有诸弟子或修炼, 或看书的。 她刻意关注了一路,果真在一处清幽僻静之地瞥见裴暄之拢着斗篷,坐在一处堆雪竹林深处看书。 她知道这条路上必定有其他弟子修炼, 但裴暄之每天早晨出门后,便会与她在藏书阁前分开,是以她一直以为他整天都待在藏书阁。 若非他自己坦言听到了她和薛景年的谈话, 她都不曾额外注意他也在外面吹风。 颜浣月到虚元峰后听宋灵微讲了一上午的经法妙要。 到正午时分她在峰顶临风远眺时,听赵流锦说虞氏夫妇离山。 颜浣月只慨叹道:“我竟忘了去送一程。” 赵流锦讥讽道:“你还挺讲礼貌的,他们有事就怪在你头上,还磨磨唧唧个什么劲儿,你这般反常,反而不合人性。” 颜浣月笑道:“他们身为父母,不过是心急孩子罢了。” 赵流锦拂开吹到唇角的发丝,斜瞥了她一眼,“时人都看重你这等心性,我却不喜欢,你有时间最好去医堂好好治治你这慈悲病。” 颜浣月在寒风中敛衣颔首道:“大师姐眼明心清,我自当听教。” 赵流锦笑道:“顺便再治治你这喜欢胡言乱语话的病,既然这么肯为人着想,若哪日北地要增加人手,你肯去吗?” 颜浣月亦笑道:“这是自然必去无疑的,若北地有变,不调遣我也会去。” 虞氏夫妇离山,裴寒舟未出面,遣裴暄之跟着许逢秋去送行。 宁无恙传话找到藏书阁时,裴暄之正被几个年轻弟子拉着坐在一处连廊的阔窗下比赛推演阵法。 见宁无恙来寻他,他放下手中画了一半的阵法图到外间去,听了宁无恙来意,便推说昨夜吹了风这会儿头疼,不去。 恰那群年轻弟子嫌他阵法排布得正妙时被叫走,一个劲儿地招呼他赶紧回来接着画。 宁无恙只觉得裴师弟弱得薄冰蘸雪拼成的一般,师父自己都拿他这儿子没办法。 他也没打算冰天雪地里逼着裴暄之听从父命去送行,因此,只是传话,话传到了便自去修炼了。 裴暄之回去画完阵法,便去顶楼看书,中途又被叫去下了两局棋,赢走了一方岫玉镇纸,输了一把银质茶针。 他若在门中,多数时间是在藏书阁的,且他虽看着冷清,却待人随和有礼,常来藏书阁的弟子们有善交际的也逐渐与他相熟。 拉着他玩时,宗门弟子玩的东西他都懂一些,排列阵法手法不俗,也不是倒人兴致的臭棋篓子,甚至捏着纸人排盘争斗之法他都会。 只拿对弈来说,他虽不怎么显山露水,但每一场都有输有赢,高手乐于跟他斗得有来有回,棋艺略微差一点的,也喜欢他有输有赢不让人一味吃亏的棋品,并不丧人心气。 虽然彩头都是些小玩意儿,但就算是握了一把黄豆没一会儿就输干净了,那也很没意思。 因而若谁起了对弈、排盘、六爻射覆的兴致,多有要请裴师弟来的。 棋下了两局放松了片刻,他便又去找书看书了,等到暮色将近时,才出了藏书阁。 谭归荑正同薛景年说着明日便要告辞的事,远远听见几声压抑着的咳嗽。 二人循声望去,见裴暄之正往另一条路上去,不知是没有看见他们,还是刻意走到一旁去不愿打招呼。 谭归荑忽然问道:“他早年在长安,你竟没有听说过他吗?” 薛景年说道:“陆家是后迁至长安的,长安人多繁杂,就算有妖居住录了名录,那些名录有专人管着,也不必送到我案前。” 谭归荑问道:“他有什么异常厉害的兵刃吗?” 薛景年疑惑道:“只知裴师弟病时嗜书,因此会些符法奇门,你问这个做什么?” 谭归荑笑道:“小时候见过一个小男孩,后来听说是死了,与他给人的感觉有几分相似,可我却想不出那孩子长大后的模样。” 薛景年嫌晦气,蹙眉说道:“既然都死了那有什么好问的?你拿个死人跟他比做什么?” 谭归荑最烦他这种难伺候的主儿,自幼千疼万宠养得脾气古怪,想顺毛摸都不知道他毛往哪边长,满头倒旋儿的犟货,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 平日最他厌恨裴暄之,这会儿突然当什么好人? 活该颜浣月瞧不上他这种人。 谭归荑心中暗恨,面上却依旧洒脱,只笑道: “是是是,我不该这么说,我来劝虞家叔婶不要试那道听途说的还阳珠他们不高兴,一时怅然跟你说几句此前的经历你也不高兴,行了,我这明日不是就要走了嘛,别跟我犯计较,我明日就告退了,等黄昏后你师父放你,我请你喝一杯告罪。” 因自认相熟,且觉得谭归荑为人爽朗大度,薛景年并未觉得已惹谭归荑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账,只说道: “我不是有意说你什么,只是他惹了晦气也连带颜浣月犯邪冲,今日我请你吧,我着人去琼楼定位。” 谭归荑讶异道:“琼楼?天衍州界最好的酒楼,这么舍得?既是送别,不会是请我去琼楼喝一壶酒,只闻别人的豪宴吧?” 薛景年在山上久了,虽不太去过于奢华的地方,但天衍州界僻北,临近旧滕州,就算是这里最好的琼楼也并不能入他的眼。 见谭归荑如此,他只笑道:“就算琼楼再烂,厅室也由曲廊水榭相连,又有浮桥流水隔断,流木垂花连阻,旁人的宴飨也不至于飘到我们的厅室污了饭菜味道。” 谭归荑眨了眨眼,她只听过琼楼,却不曾去过这等地方,因而说道:“这算烂?那你在长安怎么不请我去最好的地方见识见识?” 薛景年神色黯了黯,“那时候年关,事多。” 谭归荑知道是因为颜浣月那时在长安弄得他成日心神不宁,便笑道:“那你请我吃什么宴席?” 薛景年见她面纱之上的双眼内有几分向往的神色,便笑道:“那里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献海宴了,不过我们二人用不完,我再请几位同门一起去吧。” 谭归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都是兄弟,说老实话,若是颜道友肯跟你去,你还带旁人吗?” 薛景年瞬间脸色铁青,冷声说道:“你无端这么编排她做什么?” 谭归荑脸色一僵,这小公子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己可以做,别人却不准说。 她不免笑道:“不是想看你如今情毒清了没有嘛,好了好了,请你同门去我也好多结交同道,多谢你慷慨宴请,也给我不少颜面。” 薛景年心中莫名有些闷痛,觉得很没意思,也没了下山的兴致,便说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我着人安排琼楼的事,再帮你订房间休息一晚权当赔罪,今日你自去吧。” 谭归荑只觉受辱,冷笑道:“为着跟她有关的一两句话就连亲自送别都不肯了?你失约倒罢,别为着别人犯失心疯才好,我一片赤诚之心为你,可不怕得罪你,这些话除了关心你的人,谁还肯跟你说?” 薛景年淡淡地说道:“我就算失心疯犯到死,也不必旁人管。” 颜浣月晚上特意早回来了一个时辰,没想到路过演武场时恰巧与正在碎玉瀑练剑的薛景年对视了一瞬。 颜浣月瞥了一眼,便直接路过,薛景年只是站在原地,并未再来拦她。 等她到了小院,路过厨房时嗅到一阵饭菜香气,到正屋前甫一推门,霎时暖意扑面,一阵茶果清香先迎人而来。 她走过堂屋,掀开寝室房帘,见裴暄之正穿着寝衣盘膝坐在小榻边沿,伏案看书。 灯火明晰,桌上摆着几枚老旧的铜钱还有一把旧茶刀,小炉上正烹着一壶茶,闻起来有一股清而不涩的甜香。 她目光往他手边移了移,便路过他,走过小屏风去内室拿衣裳。 她还在院外时,也未曾刻意控制气息,裴暄之早觉察到她回来了。 等她进了房,到他余光窥见茶刀上映出的一抹雾粉时,却没听到她与他打招呼。 他放下手上的书,作势要将桌上的铜钱收起来,顺带抬眸。 目光一路随她走到屏风处,又随她一路走出卧室门,没一会儿,听见西室沐浴的水声。 他手中拢着那几个旧钱,坐得十分端正。 她换上寝衣出来时,他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清眸淡目地看着她。 可她还是如方才那样,一声不吭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见她转入屏风便隐隐约约躺到床上准备休息了。 他瞬间坐得再直了一些,伸长耳朵提高了注意力,以防她问话时没有听到,可却很快听到她拉开了锦被的声响。 他收回目光,摆弄着手里的铜钱,低声问道:“天似乎还早,姐姐这时候就寝,很累吗?” 颜浣月窝进被褥中,懒洋洋地回道:“嗯,还好。” 他指尖摩挲着一枚铜钱,眼帘低垂,“用过饭了吗?我提早从藏书阁回来,备了饭菜,防你夜里饿。” 屏风内,颜浣月浑身舒缓,深深吐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回道:“不用了。” 他薄唇紧抿,忽地侧首看向屏风之内朦胧的身影,眸中渐渐笼上一重孤寂之色,许久,低声说道:“姐姐,我有些头疼。” “哦。” 连装病这事儿都不管了? 裴暄之五指收拢,又蓦地随手抛下铜钱,起身走到屏风内。 看着她躺平睡展的模样,不禁撩袍半跪在脚踏上,指尖搭在被子边沿,轻声说道:“累了?我给你捏捏手脚……” 颜浣月懒懒地说道:“不必,你这人手脚不规矩。” 裴暄之长睫微颤,忍不住攥住被沿,低声问道:“为何回来不搭理我?我……” 颜浣月睁开双眼,看着他清冷的容色,抽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发现没怎么发热,不禁冷笑道:“早上跟你说的,你是照装不误。” 裴暄之说道:“可你懒得跟我说话。” 颜浣月坐起身来,斜睥着半跪在脚凳上的他,面色平静地说道:“你如今委屈什么?昨夜你懒言寡语的,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裴暄之面色沉了沉,仰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姐姐昨夜可曾如我这般多问一句?” 颜浣月笑道:“那我们以后就这般不问不说,有任何事避免言语,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别吭声,最好永远也再别说话,不必解决任何问题,如此多好?” 裴暄之挨了训,眸底却忽然星河颤颤,只仰头看着她,璀然一笑,“原来你在意这个……我以为你不在意我们之间会不会长不长久。” 不想着长久,就会敷衍,有任何问题,都会胡乱带过,她若真的是在跟他凑活过几天日子,哪里会有今日这么一出专为敲打他? 他不但不为此恼怒,甚至心底还隐隐有几分亢奋洇开。 颜浣月垂目看着他星眸带笑的模样,微微怔了一下,忍不住说道:“昨日说与薛景年的话,并非因同虞师兄有男女之私,不过是为了让他闭嘴而已。” 说着收回目光,垂首看着他搭在床沿上的指尖,“况且同门之间,你问谁谁不为此惋惜,大师姐与虞师兄并不相熟,尚且赠一枝地火血莲,当日我们解除婚约时还算平和,我莫非偏要肆意声张想让他去死……我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不过,你净为这跟我闹腾什么?” 裴暄之神色黯然了一瞬,淡淡地说道:“我怕回忆是温补良药,熬煮的时间久了,坏的全部隐去,只剩好的,眼前的这个,与之对比,越来越意难平……” 后悔只因一点争执或矛盾,就将心头血和腕上血喂给了我,没有救你虞师兄。 颜浣月发觉他实在比常人更敏感几分,要十分确信才肯安心,他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与别人的差异,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 她侧身垂首略靠近他,含笑道:“我可从未意难平,就算将来有,那也只会是你我之间的缘故,与旁人无关,我更不会回忆虞师兄,还拿你跟他比较,你是我夫君,他是我同门,于情于理,你们都是两回事。” 裴暄之眸光闪了闪,薄唇紧抿,起身背对着她,唇角微微向上勾了勾,不冷不热地说道: “可我不喜欢你再说昨日那种话,我不在乎他如何,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颜浣月懒洋洋地往后一倒,窝在松软的软枕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修长笔挺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病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当我闲得发慌,虞师兄都成那样了,我说几句场面关心的话,连半盏茶都没递过,你偏觉得我动机不纯……” 说着说着,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也不知道他背过身去在深沉些什么,看着实在让人莫名有些恼火,她一骨碌爬起来将他拽得跌进床上。 又把被子扯过来给他蒙上,将他死死压在被子里,隔着被子收着力道胡乱锤了几拳,咬牙骂道:“没良心的狗东西,在外面对谁都客客气气,净知道回来跟我较劲!” 裴暄之在被子里咳嗽了一阵。 颜浣月扒开被子把他脑袋放出来,看着他被捂得镀着一层薄粉的脸颊和濡湿的双眼,看着可怜兮兮,偏又最能气人。 她哐哐又照他肩上锤了两下,“再装可怜!你不是能得厉害吗!” 裴暄之倒也不躲,一边咳嗽着,一边忍不住笑意荡漾,“我可从不装可怜,不过我的错,姐姐再赏我几巴掌我也不会争辩。” 他咳嗽得脖颈青筋凸起,却还笑得格外明澈,颜浣月又有些后悔方才锤他那几下,便从他身上挪开,坐起身来。 裴暄之也随她坐起身来,推开被子,歪着脑袋看着她,笑眯眯地说道:“姐姐不也是在外面跟谁都平和友善,回家收拾我倒挺顺手的。” 颜浣月闭了闭眼睛,平缓气息,“我原本没想跟你动手。” 裴暄之眸光微转,微微靠近她,轻声说道:“我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姐姐一直都对我好,是我不知满足,心思狭隘……” 他笑得罕见得阳光灿烂,语调却略显低沉,“姐姐总不给我反应,我也常宽解我应该看开一些,可惜,我还是如此自私贪婪,若得不到想要的,骨血之内简直如万蚁啃噬一般暗痛难当。” 颜浣月怔了怔,看着他笑眯眯的模样,看不见半点阴霾,当他说玩笑,不禁斜了他一眼,说道:“就说你是小气鬼,你不满意便也不肯让旁人好过。” 裴暄之看着她,眼底星河颤颤,很难掩饰心底冒出的愉悦,“难道姐姐与我一起竟不好过吗?” 颜浣月隔着一段距离嗅着他身上沁出的冷香,略微侧过眉眼,轻声说道:“你自己知道你有多……算了,只要别来气人就好。” 裴暄之放低了声音,“我今日倒也知悔,早回来做了你喜欢的饭菜,要不要赏脸尝尝?”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背对着烛光陷在阴影中,他眸中隐隐的妖异惑人之色越发突显出来。 他平日里看着总是有些疏离清冷,青天白日之下,若不特别注意他的眼睛,其实很难将他与人区分开来,可在幽暗之处,却总是格外容易从眼眸中看出他的妖异之色。 可这这抹妖异之中那种几欲噬人的程度似乎有些不同…… 颜浣月忽然说道:“你有记起什么事吗?” “什么?” 颜浣月沉吟道:“我总觉得你跟失忆前越来越像了。 裴暄之神色凝滞了片刻,继而淡淡一笑,道:“我们本就相同,难道差别很大吗?越来越不像才奇怪。” 颜浣月蹙了蹙眉,“你失忆后很不喜欢与以前同论,你总想分割开来,今日怎么又这样说?” 果真是枕边人最为熟悉,最难隐瞒,裴暄之没想到这才出关几日就被她察觉出来他已恢复了记忆,只能无可奈何道: “不是姐姐曾言明不喜欢我那样与他分割吗?可如今他已经消失了,是我陪着你,我还在意他什么……” “别说了。”颜浣月缓了缓神,说道:“你不过是病了,没有谁真的会消失,是我不该提这桩事。” 裴暄之见她神色有异,立即顺应道:“嗯,我忘了的事,姐姐跟我讲讲不就好了?” 少顷,二人坐在小榻上对着一桌家常饭菜。 颜浣月长这么大,除了裴暄之,也没人特意晚上给她做饭吃。 想想今日对他又锤又打,这会儿给几句好听的报偿他辛劳也不费她什么事儿。 她尝了一口梅花酒酿酥酪,确实好吃,便笑道:“柔滑沁香,甜而不腻,好吃,大冷的天只你不嫌这吃食收拾起来费事,这般耐心沉稳厨艺还好的小郎,真是打着灯笼天上地下走八万里都找不到。” 她平日鲜少有意识顾念他情绪这么跟他说话,裴暄之还没来及多想就已经坐正了身子,忍着从心底冒出的欢欣,尽量静着脸说道:“也……也不算费什么事。” 颜浣月往日并不怎么格外称赞他做的事,就算夸也只是一笔带过,竟不知他原来还会有这么有趣的反应。 她挟了一筷鱼丝尝了尝,夸道:“鲜香味美,细致精巧,这般巧工为我这俗人饱腹,真不知我哪儿来的好口福。”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执筷为她布菜,此时还算神志清醒,知道她在逗他,只道:“不过可以下咽罢了,哪儿有那么夸张?只要你喜欢,我每天都给你做。” 颜浣月趁机给他也喂了一筷金银脍,笑道:“你辛苦做了这么一大桌珍馐美馔,我心里只怕我受不起,若你再肯陪我多吃几口,我今晚做梦都能笑醒。”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端起一小碗汤,仰头灌了下去,而后将碗放下,眼尾泛红,面不改色地说道:“只要你开心,这些算什么?” 颜浣月笑眯眯地咬着筷子歪着脑袋看他,原来他不但生气了好哄,竟然还这么好驱使,几句不要钱的话,什么都肯干。 原先费劲劝他多吃几口比登天都难,后来她都懒得劝了,怎么早没发现还可以这样呢? 织絮这几天发觉有人在试图寻到她的踪迹。 从她初春时被裴寒舟转移到天衍群山中的一处洞府中开始,就渐渐有这种感觉。 北地春迟,雪下到四月初才飘起细雨,寒时气息难辨,到了雨时,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几丝熟悉的气息。 她原本当他只是路过,可这几日,他每天都会往她藏身之地多靠近几分。 他或许也知道她必定已经发现他了,今日便未曾停歇,直接向着她这边寻来了。 只是结界格挡,他在洞府外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织絮便盘膝坐在石台上,看着洞府外那小妖郎长身玉立,眉目清疏,身着一袭雪衣,拄着一根竹杖,身后的背篓里还有采摘的野菜和一枝未开的桃花。 分明是个朗月清风的少年郎,她却觉得他此时哪里都透着邪性。 到深山里来摘野菜还穿一身上好的雪色衣袍,真是个败家子。 她一直遮掩气息,不知他是怎么察觉到她的存在的,还有能耐一路寻到她。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身上那些被邪刃所伤的伤口了。 他或许是跟着那邪刃留下的气息寻来的。 第129章 禁足 苏显卿带着几个弟子捧着一卷宝卷从藏书阁那边过来, 却见裴暄之提着一个食盒静静地立在长清殿的长阶之下。 裴暄之恰好看过来,他也避无可避地迎上前去,微昂下颌, 斜睥着他,冷冷淡淡地问道:“立在这里做什么?” 裴暄之是一惯的清冷疏淡, 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说道:“我翻看《山水闲云》新学做的,奉给父亲品尝, 请苏师兄帮忙带进去。” 《山水闲云》是明德宗附近一位隐士所作得食谱, 追求羹炙清新、鲜美,时兴过许久, 而今多数人学菜也是从此录中来。 苏显卿总觉得他虽羸弱,但身上妖性并不弱, 加之他的出身,苏显卿素来不喜他。 今日见他到门中已许多时日,才逐渐通晓人性,孝心初醒, 便让人收了东西, 正眼看着他, 说道: “到殿内喝杯茶吧, 师父这几日多数在正午前处置完事务, 为我等讲经传法。” 裴暄之知道苏显卿自他来就看他不顺眼,因而也懒得同苏显卿多言,只淡淡地说道:“我见今日晴光正好, 预备去梨花涧那边采些新鲜的荠、苋、藜、蕨做馔,等午后晌饭时送来。” 苏显卿又嫌他身为掌门之子,烹饪寻野, 实在没个正当事,便说道:“你镇日无事,不若就到解经阁听值日长老讲经去。” 谁知他只随意应了一声,就告辞离去了。 等到裴寒舟从小殿那边过来,苏显卿见师父因近期事务繁忙而神色肃沉,为让师父心情好一些,便奉上裴暄之带来的饭菜,说道: “裴师弟送来的,说是亲手做的,请您尝尝,您今日要不要吃点东西?” 裴寒舟一时有些错愕,他那祖宗竟能想起他,还给他做饭菜? 哪儿来的突如其来的孝心?莫不是这段时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既然大费周章做了饭菜,若是有什么所求,怎么不等他出来? 刚进长清殿的宁无恙凑过来,一边帮着摆饭一边笑道:“裴师弟这手艺不错嘛。” 裴寒舟看着几样简单精细的菜式,他修为高深,辟谷许久,今日却也坐下执筷尝了几口。 或许是儿子做的,裴寒舟吃着觉得菜肴都很可口,儿子展露出这点庖厨上的小能耐,他没来由地有些欣慰。 略一深思,又觉亏欠儿子太多,这段时日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怎么见他几面,今日又得奉他亲手做的饭菜,不免心生愧疚,便问道:“他人呢?” 苏显卿说道:“原要留他喝茶等您,他说要去梨花涧那边寻些新鲜的野菜,给您做暮食尝鲜。” 裴寒舟神色纹丝不变,放下筷子,只说道:“难为他有心了。你们没用过饭的也都来尝尝。” 裴寒舟近来事务繁忙,神色比往日更沉肃了几分,苏显卿觉得裴寒舟今日难得有些开心,看来裴暄之多少有点用处。 织絮一边运转灵力一边看着那小妖郎试图解开洞府前的结界,直到晌午时还未能得解。 雨稍停了一下,他这才神色淡淡地收了手,转身踏进沐浴着雨水的野草中走远了。 许久,草叶上的水珠映出耀目的阳光时,织絮缓缓平复灵力,散开指尖法诀,起身飘然落至洞府结界处。 一番天雨濯洗,门外山色空明。 此地既被他得知,少不得需要换个地方,省得那心狠手辣的小东西闹出什么事端来。 若他自己再来倒还好,若是他不知缘由、不晓深浅寻了天衍宗什么长老做帮手来剿灭她这妖孽,那到时候场面可就不好解释了。 她按着裴寒舟给的方法解开了结界,霎时间一缕冷风藏在清风中扑面而来。 她陡然退飞回洞府之内的石台之上盘膝而坐,指尖轻轻夹着一缕看不见的凉风,看着洞府门处,轻笑道: “这小把戏偷袭一次倒还罢了,保命之法最好莫要多次示与同一个活物,你这小郎,在这儿虚耗半日光景,无所事事,倒也清闲,可惜我没有备茶,恐怕不能留你说古论今了。” 洞府外一缕冷香洇散进来,隐约可以看见青翠野草上时而因风拂过一抹雪色袍角。 他在门外一声不吭,也并不现身,织絮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指间的那缕凉风突然似有万钧之力,俄尔从她指尖飞出,无数清风盘绕,忽地狂风凛凛,洞府内刻着符篆的石壁前狂风卷荡。 织絮犹如被扔进了屠妖剑阵,她御起结界,分毫未伤,却也不由冷笑,一道浑厚的妖力冲出狂风,将洞外之人卷了进来。 狂风与妖力抗衡许久,渐渐处于弱势。 织絮带着浩大的妖力飞至他面前,强大的威压震得他耳聋目眩、五脏皆痛,霎时咳出一口血沫来。 织絮一手掐诀抵挡风势,一手狠狠甩向他的脸,沉声骂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一道黄符挡住了她的手,地上的少年眸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霎时间洞内风烟俱寂。 少年咳着血,艰难地平缓着呼吸,许久,才勉强有力气说话,语调艰涩地问道:“你引我到此,原来是为了杀我,可我根本不认识你,与你有何过节?” 织絮扇向他的手还未拂开黄符,闻言不禁蹙眉,转瞬之间反应过来他的目的,可已经迟了。 一道凛冽的剑气携着寒气直斩向她的右手。 织絮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地上咳血的少年,轻轻向那道剑气弹了一指,杀意并不深重的剑气刺向洞壁,在无数符篆之上劈开一道二指宽的剑痕。 她垂眸看着他,轻笑道:“呵,竟然不笨不蠢,心狠手狠,不过,小公子,你还太小太弱了,上一个跟我玩心眼的已经至少轮回三次了,你并不了解我,玩这么一手,真死在我手上,如何?” 裴暄之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擦了一把唇边血迹,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传声道:“我既然敢动手,你真以为你能杀了我?” 织絮但笑不语,阴窃行事时环节越多,布局越周密,环环相扣得越紧密,越容易出意外。 计划简单易行,成事机率,虽则方式低劣,可现实中的斗争,就是如此讲究隐蔽、快速、高效,越简单易成越好,哪里有那么多虚浮华丽的手法。 这小孽障可真是大道至简、能屈能伸,也不在意脸面。 他肯定有什么办法知道裴寒舟有没有往这边来,才决定要不要出手。 她抬眸看着已经站在裴暄之身后的裴寒舟,并不解释什么。 只是直接踮脚向后飞去,落到石台上盘膝而坐,指诀捻起,双眸轻阖,淡淡地说道:“将来我会去长安一趟。” 裴寒舟给了裴暄之一瓶丹药,平静地说道:“令主不必突然记挂,那二位皆已作古。” 织絮缓缓睁开眼,脸上细细的刀痕们微微波动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径自跛到一边吃药的清瘦少年,又看向裴寒舟,说道:“你信我将他引来要杀他吗?” 裴寒舟看都不看退到一边兀自吃药擦血,一脸无所事事的少年,只说道:“你毫不费力就可以杀了他,可你说你浑身的伤都是为他所伤。” 织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一直不信呐,不过,你信与不信都于我无碍,既然我与他素有旧怨,这天衍宗留待不得,不若我去明德宗拜访拜访。” 裴寒舟说道:“温掌门不在门中,旁人不知底细,令主且暂就于此吧。” 织絮瞥了一眼立在裴寒舟身后冷眼看着她的裴暄之,俄尔笑道:“你说呢?” 裴暄之冷笑道:“隔墙邻篱,冷刃高悬,未闻欲杀人者询受害者可否为邻里之事。此宗之内我作不得主,问我也是浪费口舌。” 这颠倒是非的东西竟如此入戏。 织絮不怒反笑,“你我既都是客居他地,不如暂且讲和,我此前并不曾暗中犯你,以后恐怕也不会,你也莫来犯我,如何?” 裴暄之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她没有将哭灵刃的事说给父亲。 他在近日察觉到哭灵刃残存的气息,知道那魅妖还活着,就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 是以他以为既然她这样还没死,那她说的话,父亲可能会信。 近来观察了多时,父亲从未试探过他,他始终摸不清父亲想法。 为此,特地前来一探根系,却反倒从他们二位的反应中知晓了更多的事。 可是,哭灵刃的事,她昨日不说,今日不说,明日就不说了吗? 这事早晚还是要解决。 只不过,眼下看来父亲与她信任不足,她倒是有自知之明,若是说了只会被揣测到她下毒手往他身上种了什么邪物,还要栽赃,旁人更不会信她。 所以她暂时已不算什么威胁。 他又激烈地咳嗽了几声,哑声在裴寒舟心里埋了一根钉子,“她下手实在太狠,不知怎么,孩儿总觉得骨血之内,有些暗痛,一阵儿又没有了。” 织絮掐诀阖眸道:“还知道疼就最好痛改前非,若再有下次,必打断你的筋骨,剥了你的皮……” 裴寒舟冷声说道:“小儿体弱多病,经不起恐吓,还请令主谨言自重。” 听他这么说,裴暄之实在忍不住撇了撇嘴,当即转身出了洞府。 如今他想知晓的都已知晓了,甚至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里面那位,无疑就是他的生下他的魅妖,至于“令主”的身份,不外乎妖主横玉的那位妃子。 听说那位已因横玉之母薨逝,悲痛过度,追随而去,事实却是在人族“隐姓埋名”“归隐山林”“阖家团圆”。 这该是市井话本里最常见于她这角色的结局,可实际上…… 方才提到温掌门,果然,妖族这几年来想要坐收渔利的姿态已经十分令这些宗门不满了,至于要助力哪一派势力,已经不言自喻了。 父亲在他面前仍唤她“令主”,自然不是蠢到以为这么称呼她,他就猜不出这魅妖就是生下他的那位。 思及此,裴暄之顿时停住了脚步,垂手恭恭敬敬地候在被雨水沾湿的野草之中。 片刻之后,裴寒舟路过他身边,静静地看了他好半晌,一个字也不说。 裴暄之淡然自若,随意说道:“儿子今日什么都没看到,您此刻若不想走山路了,儿子这就搀扶您回去。” 裴寒舟冷笑道:“你倒是孝顺。” 裴暄之颔首说道:“多谢父亲夸赞。” 裴寒舟一把拽起他的后衣领直接将他提起来,御空回到宗门僻静中。 把了一下他的脉,织絮倒是下手不重,未曾伤他过深。 裴寒舟说道:“你今日故意引我过去的事,我不罚你,既然今日你已使计知晓你想知道的,她那般对你,你也该明白她对你并没有什么温情脉脉,往后离她远一些。” 他虽然洞彻了裴暄之今日引他过来的心思,可他恐怕很久都不会知道织絮对儿子动手的真相,是因为他这病弱的儿子先找上门对织絮动手。 裴暄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衣衫贴黄符除去草汁、血迹,“我离她远些就能好吗?既然她对我有杀心,往后在外碰到了很难说我会怎么死,以后凭她在妖族做大,我会是什么后果?您怎么不为我杀了她?” 裴寒舟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底深处藏着几分轻易不会示人的悲哀。 母亲要杀儿子,儿子要杀母亲,他此生在个人私事范围内,到底活成了个什么样子? “我会跟她谈,你往后切莫接近她,今日之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除非你。” 裴暄之为防父亲问起他是如何找到那处洞府的,便面色平静地颠倒是非道: “她若不引我过去,我如何知晓她的踪迹?若离得远了,难保她想起来时为解闷给我罗织什么罪名,我原本不在意这些,只是而今既成了家,不能让颜师姐跟着我受难堪……” 裴寒舟说道:“她不会做这等事的,你不必担忧。” 说着语气缓和了几分,“此事到此便止了,以后你好好待在这里,想要什么尽管跟爹要……” 裴暄之说道:“那我这次不愿闭关养伤。” 裴寒舟几个弟子都是从他们少年时带在身边的,虽说都曾经有过顽劣的时候,可该教则教,该罚则罚,没有一个让他觉得如此无可奈何的。 他对这个儿子不好亲近,不好惩戒,幸而如今儿子还肯认他,若哪天闹僵了死活不认他了,他却也半点怪罪不得。 裴暄之眉心微蹙,“您上次关了我那么久,以后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绝不闭关。” 裴寒舟冷冷一笑,“那你回去禁足吧,三个月之内不准出院子。”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行了个礼,称了声“是”,又指了指背篓,说道:“原本顺手采了些野菜,下晌容我给您送碗荠菜面再禁足吧。” 颜浣月修炼正到关键时候,就连家也不肯回,在虚元峰上待了七日。 等到终于可以将五灵之气相生为一时,好不容易聚得越来越盛的灵气竟瞬间化为虚无。 她一时惊异,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只能稳住心神,稍一放松,灵脉之内却有一缕诡异的力量,差得冲撞得她七窍流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她头上,一缕若有似无得灵力将她灵脉内的力量稳住。 “莫要惊怕,此为无有之变,你这么久了,才算入门。” 宋灵微收回手,笑道:“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有既是无,无既是有。” 颜浣月略有所知,忽地似被清泉濯身一般忽地满身清凉。 她缓缓睁开眼,面前是宋灵微的虚影,顺着半阖的窗飘了出去。 恍然间临崖的窗忽地顿开,山雾薄发入窗,缭绕在飞幔之间。 “灵元消耗这么久了,你该休息了,一日光景,不算耽误。” 颜浣月立即起身掐诀道:“是。” 而后又待在小室内盘膝打坐,运起灵气继续寻找方才那种相生相融的感觉,那轻盈的灵力虽微弱却蕴含极为厚重的力量,并不会让她的灵脉难以承受。 她渐渐又沉入识海之中,看着五行灵气相生相消,一派虚静。 直到一道玉磬声远远传来,她才睁开双眸,收起法诀,跳出崖边窗户,在暮色中,似落叶一般御风而下。 到山脚下时,隐约看见一抹金色的毛绒物蹲在树枝上舔爪子,一见她,就竖着尾巴,脚步轻盈地往树林里跑。 颜浣月见了立即去追,谁知它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她找到天黑都没有找到。 她只好先回去,路上遇到一位师兄,一见她就笑道: “颜师妹,正好遇到你,省得我见了裴师弟伤心,烦请把这个给裴师弟带回去,就说到时候禁足结束了要下棋的话第一个找我。” 说着从藏宝囊中掏出一方新棋盘,棋盘上还放着两个棋篓,一鼓气地往她手里塞。 颜浣月多日未回,并不知此事,想也知道天衍宗能禁他足的除了掌门,再没有别人。 她却也不好问这师兄,只推拒道:“多谢师兄,他有棋,你若想找他对弈,尽管到我们院子来就是。” 那师兄说道:“此前输了两副棋出去,这会儿哪儿还有?你把这给他带回去解闷吧。” 颜说着强塞给颜浣月,转身就凌空而去。 颜浣月连棋盘都顾不得装,也不顾守拙原不得御空御剑的事儿,抱着棋盘踏巽步即刻往小院中赶。 一路回去见裴暄之坐在桌边,一脸倦容,桌上小炉的水正沸,他正用茶刀拆着一块茶砖,桌上还摆着几盘热好的点心。 颜浣月抱着棋盘进屋,问道:“怎么最近在用这笨刀子,你的那柄银茶针怎么似乎没见过了?” 裴暄之若无其事地说道:“在藏书阁连廊下棋时输掉了,不过我也赢了些东西,总不能只叫别人输,我不知你今天回来,原本给我热的点心,你尝尝。” 颜浣月坐在凳子上,将棋盘放下,说道:“常去藏书阁的洛渊送你的棋盘棋子,说是你禁足后要第一个找他下棋,你还挺受欢迎的。” 说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了一下脉,幸而没什么事。 裴暄之看了一眼棋盘,唇角微扬,“洛师兄真客气。” 颜浣月问道:“掌门为何要禁你的足?” 裴暄之将茶碎倒进小壶里,抓过几颗红枣一颗一颗地往沸腾的茶水中扔,语调清冷地说道:“可能是嫌我在山中采摘野菜时伤了他的花草。” 颜浣月确实饿着,拿起一块点心吃了一口,说道:“掌门才不会这么小气。” 裴暄之却侧首看着她,眸似染雪,语气平静地说道:“那他为何让我禁足?” 颜浣月略怔了一下,又道:“我问你呢。” 裴暄之实在嫌丢人,而且这事也确实不能与她实说,便转过头去看着炉中火,语气平淡,“就是我说的那点事,实在不行,你给我上大刑逼供吧,看我能说出点儿什么有用的话。”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想得美,谁对你用大刑?禁足就禁足吧,又不是勒令你闭关,即是如此,那你这几日好好休息,让你禁足多久?” “三个月。” 裴暄之看着炉中火,伸出一只手去,修长白静的五指烤着火,一缕幽淡的冷香气越发明显。 他昨日、今日皆应三清铃而去帮陆慎初料理了一些棘手的事,刚回魂不久,又放了金狸去虚元峰继续等她,加之身上又有些伤,他有些冷。 许久,颜浣月伸过手将他炙热的手扯回来,说道:“你冷吗?手都要伸进火里去了。” 裴暄之手上一点灼烧的痛意缓缓褪散,他任她握着手,侧首望着她,冷不丁说道:“你会考虑……你会愿意与我孕育子嗣吗?” 颜浣月猛地收回手,反应过来又赶忙攥了攥他的衣袖,“如今说这个属实太早了,是才我有些惊讶,不知你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他抽回衣袖,伸手落到她腹部轻轻摩挲着,又倾身靠近她心口,淡淡地说道: “或许有了你也肯认,可若遵从心意,你肯要那么个不知是什么孽障的东西吗?” 颜浣月蹙眉道:“掌门跟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听到谁说你什么了?” 他看着她呼吸间起伏的胸口,眸中毫无欲色,只是目光飘远,有些出神,“他们有什么事早已与我无关,我也并不在乎,我只想我该想的事。” 颜浣月冷笑道:“你该想的事,就是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觉得将来我的孩子是孽障?你凭什么这样说?” 裴暄之抬眸看着她,格外认真,“可我有妖血。” 若是有人这般表达自己的卑微,目的不过是想对方宽慰自己这没什么事。 可颜浣月却说道:“是吗?这事儿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可太惊讶了,这天大的秘密,裴师弟不会是只说给我一个听的吧?” 裴暄之一怔,迅速夺过桌上的杯子仰头压了一杯热茶,攥着茶杯闷声说道:“我想了多日,好不容易才敢问,姐姐说话刺我做什么?” 颜浣月略倾向他,低声说道:“嫌你混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人的事,不准往你我身上套,你自己的有些过往也不准。” 裴暄之五指捏着茶杯,神魂之内,金雾被她的强势与包容勾得亢奋地颤抖着。 他又举杯抿了一下只剩残茶的茶杯平复着心跳,“嗯……我听你的话……” 一缕金雾爬出来,轻轻缠在她手腕上讨好般地磨蹭着。 颜浣月拂开那缕金雾,轻声说道:“只是让你不要将以往的事往眼下和将来上套,你自己过往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可与我诉说,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 裴暄之见她态度缓和地宽慰他,心中熨帖至极,清清淡淡地说道:“原我并不在意这些,不过……我只是怕夫人心有顾虑。” 颜浣月不禁笑道:“我又不是才知道,不过,你私下也这么唤我好奇怪呀。” 裴暄之侧首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与她相视朗笑。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笑起来,无缘无故的,她笑,他也开心。 但有些事不提还罢了,分外点出来,又被对方细细琢磨着就有些难为情。 许久,裴暄之理智回来,逐渐收敛笑意,耳尖泛粉,直勾勾地看着她,强自严肃强调道: “你本来就是我的夫人,我死后魂魄都得拴在你脚腕上,到时每日唤你千遍万遍夫人以防锁魂绳开了让我做孤魂野鬼,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颜浣月不解少年心事,只好奇道:“这是哪里的传说?” 裴暄之颇有些神采,笑道:“我小时候听到的,有趣吧?” 颜浣月问道:“这倒有趣,我从没听过,那要是有两个夫君呢?” 裴暄之瞬间欢颜尽收,冷笑道:“我听的只有一对夫妇的,你想得倒全面,一只脚拴一个,总归落不下你另外的夫君,你可千万别担心。” 颜浣月笑骂道:“哪儿都有你,不是在说传说吗,你又生什么气?不跟你说了,我们下一盘棋玩玩。” 裴暄之神色恹恹地放了茶杯,盘膝端坐,咳嗽了几声,整理着衣襟清清淡淡地问道:“姐姐出什么彩头?” 颜浣月说道:“我们就睡前随意玩一下,要什么彩头?” 裴暄之停下手抬眸瞥了她一眼,理好衣襟又继续整理衣摆,语调微凉,略显遗憾,“想玩自然也可以,没有彩头就是少些乐趣罢了,你若为彩头,或许肯拼命下一局呢。” 颜浣月棋艺欠佳,很少下棋,又怕别人输得还不起,更是很少下有彩头的棋。 如今跟他玩,什么东西也都是左手倒右手罢了,设个彩头也没什么。 可她一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当彩头,左顾右盼间,听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做事也可,不一定要压实物。” 说着自己从袖中藏宝囊中取出一个酒壶来当彩头,“不如……姐姐明日去折一枝梨花给我,好吗?” 颜浣月看了一眼北墙高案上素瓶清供的一枝未开的桃花,说道:“这枝不是还未开吗?到时互夺香气,加上你身上的味道,卧房的香气恐怕要闹腾。” 裴暄之下榻去将棋盘棋篓捧来摆在榻上,给她手边放了一个棋篓,漫不经心地说道: “无非房里供一枝,另一枝供在那边小房间里岳父岳母牌位旁,之前供的梅花实在枯了,我给你折了桃花,原本还要去折新梨的,谁知被禁了足。” 说着,他这才抬眸看向她,“对了,我见有个无名牌位,蜿蜒一滴血,谁的?” 他知道院子里还有一间小室,可颜浣月一直锁着门。 她近来因往返元虚峰有些忙,回来时天晚,打扫收拾时也实在避不开他,索性除夕那晚从悄然谷祭拜回来后,就解了锁。 她平时打扫供奉时,他也跟进来帮忙。 那个空牌位就在墙角,还背对着人,他早看见了,原以为是废了的旧牌位,倒没怎么注意。 可前几天他自己进去给梅花换水,水从瓶中溢落,滴到了大供案旁的小案上,他挪动小案时,才瞥见牌位正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道蜿蜒而下的旧血迹。 他心中有疑,前几日没有机会问,今日才借机问出。 颜浣月盘膝坐在小榻一边,伸手到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抬眸看了一眼裴暄之。 裴暄之说道:“双。” 颜浣月轻轻将棋放在棋盘上,打眼一瞧就是七颗棋,可她还一边数着棋子数,一边笑道:“不想瞒你,那是我的牌位。” 裴暄之眉尾猛地跳了一下,“什么?” 颜浣月笑道:“此前做了个梦,梦到我死了,我怕是有什么预兆,就立了生牌,没事供奉一二,有什么事,就求求自己。” 裴暄之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说道:“梦都是相反的,不必数了,你先吧。” 颜浣月毫不客气地拢回了所有棋子,二指挟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淡然道:“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自己都禁足着呢,少来说教我,吉不吉利的我只是在拜自己,又不曾乱拜邪神,好香呀……先给我喝一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夺一旁桌案上摆的酒壶。 裴暄之一手落子,一手拽住她的手握着,波澜不惊道:“棋盘才落了两子,就要吃彩头,未免也太心急了,不怕把一切都输给我吗?” 颜浣月不知为何,抓心挠肝地想尝一口,便说道:“不如你换个彩头,这壶酒酿我们边喝边下好不好?” 裴暄之捻着棋,平静地说道:“这是照意酒,是用无真地的宜合子所酿,尝着不辣,却很醉人。” “无真地?” 颜浣月讶异,“不是魅妖一族的永居之地吗?你怎么会……” 裴暄之说道:“买的,高价,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往来,成年散香之后气息对他们谈情说爱很重要,听说这酒酿会有幻香,很受他们喜欢,我有些好奇罢了。” 颜浣月“哦”了一声,怪不得这酒壶时断时续地散发着他情潮时的甜香气。 这下就是她再想饮,也不肯再说了,只做并不在意的模样。 若棋艺在裴暄之水平的人,很少会耐烦与她这等棋艺的人对弈。 可裴暄之对她极富耐心,时而给点儿破绽,让她吃多颗棋,引她真来了兴致,便给她更多的赢面。 因而颜浣月第一局虽然“惜败”,但意外对棋艺来了从未有过的大兴致,非要拉着他再来一局。 或许他们一族只要愿意,天生就擅长在各个方面惑人。 裴暄之很有技巧地丟掉许多地盘,被她侵吞殆尽,输了一壶酒给她。 颜浣月知道他让着她,一边饮着合理“赢”来的香甜的酒,一边笑道:“跟你玩真的很有意思,不会没几下就堵死我,还能让我品出点儿乐趣来,怪不得他们乐得跟你下棋,你再陪我玩一会儿吧。” 裴暄之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眸,咳嗽了几声,哑声说道:“很晚了,改日吧。” 颜浣月被他勾起了玩兴,他突然不肯陪她了,实在让人有些难受。 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着他分拣棋子,吃吃笑道:“我明日休息一日,你再陪我玩一局。” 裴暄之白净如玉的长指轻轻捏起一颗黑棋远远抛掷进了她膝边的白棋棋篓中。 他抬眸看着她脸颊醺粉的模样,喉结微微动了动,低声说道:“好吧,等你喝完了吧。” 反正等他分好棋子还有片刻时间,颜浣月边浅酌边等着。 等啊等,眼睛一迷糊,自己在等什么也全然忘记了。 只依稀回到那个在汀南的除夕夜,芦苇依依,远处烟火明耀,身边的模样可怖的纸人成了裴暄之。 他并不如何眷恋烟火,只拉着她一直往芦苇深处走,她脚步轻飘地跟着他在月下的芦苇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正背对着她跪坐在远处。 她赶忙往身边看去,身边芦苇也消失不见,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我是暗中收拢她的残魂,不过是收敛故人罢了,清清白白,仅此而已。” 她竟然听到苏显卿从更远传来:“清白?盛放残魂的白玉雕像为何拢在你袖中?你闭关为何还要带着这玉人?你拿她修炼是不是!裴暄之,命短不是你的错,可你若真做出这等违逆天道之事,就不要怪我了。”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冷笑道:“赴云京处决虞照等人这么多年了,我若要拿她修炼,那缕残魂还有机会跑去找你吗?残魂连意识都没有,无非是她生前与我并不相熟,你不经同意私碰了玉像,残魂就追着你走了罢了,这才散尽……” 苏显卿伸出手,“那你先把那个小玉人交给我,我便信你三分。” 裴暄之垂眸,咳嗽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道:“我不会给你的,那缕魂都散了,争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剩下的这是我亲手雕的玉人,是我的……” 颜浣月迷迷蒙蒙的,只觉得他们的话云遮雾绕,她不怎么听得明白。 虞照不是都病入膏肓了吗,又做了什么事被处决了? 暄之藏了谁的残魂?又给谁雕了玉人? 她不禁冷笑了一声,不仅对面的两个人都明显愣了一下,她竟然也把自己笑醒了。 静逸昏暗的帷帐中,裴暄之搂着她的腰,呼吸均匀地躺在她身边,几缕金雾照旧缠着她的腰腿、衣角,也都是盘曲沉眠之态。 颜浣月也没太清醒,但想着方才梦中他的语气,忍不住对他生出恼意来。 他缠她缠得太紧,呼吸安然地洒在她脸旁。 颜浣月越发被撩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一把将他推开,一巴掌扇到他肩上。 裴暄之眠浅,一下子醒了过来,锦被之下金雾困倦地伸着懒腰继续缠住她,裴暄之呢喃道:“怎么了?” 颜浣月说道:“热,别靠近我,把你这些烦人的须子都收起来。” 裴暄之睡眼惺忪地说道:“我有什么须子?” 说着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懒懒一笑,又靠过来搂着她,轻声哄道:“这会儿酒醒了嫌没下成棋吗?等天亮了我跟你玩好不好?” 颜浣月冷笑道:“我梦到你了。” 裴暄之猫儿似地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是吗?难道梦里我还能做了惹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我梦到你藏了别人的残魂,也亲手雕了一个玉像安放,被苏师兄发现了,却不肯交出去,残魂消散,你看着不在意却又有些遗憾,你还挺会伤怀的啊。” 裴暄之浑身寒凉了一瞬,清醒了不少,“不可能……我从未做过这种事。” 颜浣月说道:“将来呢?” “我将来也不会做这种事,我只有你的玉像,谁来要我都不可能交出去的……姐姐凭一个梦就要怪我吗?哪日做个好梦,难道也肯这么明明白白地夸我吗?” 颜浣月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一个乱七八糟的梦真就给他论罪,才从醉中醒来头脑也不太清醒,加之倦意袭来,打了几个哈欠,说道:“你最好是。离我远些,明天再跟你算账。” 说着,又沉沉睡去。 裴暄之听她呼吸和缓了下去,心底十分疑惑,这几日金狸守在虚元峰下,没见到她下来,想必又是忘乎所以地修炼着。 所以他才拿出那酒来,原该让人美梦沉酣,滋养身体、魂魄的酒,他试过,不会有问题,今晚为何会这样? 难道是掺了水的效果不稳定? 谁知次日清晨见她一切如常。 裴暄之捧着书坐在小榻上看着她洗漱,沉默了许久,方才问了一句:"昨夜之后睡得好吗" 颜浣月昨日才得入新境界,心中记挂,赶着去天碑试炼,闻言匆忙将一碟点心放到他桌边,又给小炉上添了水,笑道: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你今日不必做饭了,我从膳堂带早饭回来,饭后我们到院中走动走动,而后下棋。” 裴暄之暗自蹙眉。 昨夜能连夜收拾了他一顿,如今却忘了。 这就更奇怪了…… “若梵,迎接父亲回来的事,你处理得如何了?” 云若梵看着坐在父亲往日理事的旧案后的大哥,语气平静,“大哥放心,必定让父亲补足此次消耗。” 云若清点了点头,“你办事我放心,只是现在还是没有三郎的消息,我们投下的那些异种,又被玄降的人带着妖仙到处搜查,如今宗门与玄降合作,势力又增了一成,更能腾出精力来对付北边,不知该怎么跟父亲交代。” 云若梵淡淡地说道:“宗门最近的动作越来越多了,我们最好按兵不动,先沉寂些时日,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再过几年等着两边斗到死伤惨重时,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他继续平静地说道:“这世上可不一定要养那么多的人,顺带的,那些烦人的妖物,也不配再啃食天地所馈了,上一次因魏昭无能错过了侵吞之大计,而今,我们不能再让父亲失望了。” 云若清说道:“他们不会轻易忽视此事,肯定还有人暗中在找我们,或许就混在那些玄降妖仙里,魏延那老东西还没有死,他肯定也知道了父亲还活着,必定要为他儿子报仇,我们要先找到他,先下手为强。” 第130章 捣乱高手 颜浣月将五灵根相生相消之力勉强运用到天碑秘境试炼之中, 到底才刚刚开始,并不算十分顺手,难免受了点皮外轻伤。 天碑排名比上次进了不算很多。 可她心里知道, 各峰内门弟子有时常年在外,排名变动不大, 进到内门行列之后,尽管再往上,天碑排名也算不得她在宗门的真实水平。 她刚踏着晨雾走出天碑地界, 一只毛茸茸的小金狸便用脑袋顶开一簇枝叶, 从树枝间钻了出来。 正要往另一颗树上跳去,却陡然间被一道灵力裹挟, 落到别人手中。 裴寒舟捏着后颈将那只金色的猫儿提在手中好奇地打量着。 猫炸了毛,冲着他呲牙低吼, 收着尾巴冲他挥舞着四只锋利的爪子。 他也不怕被它抓出几个血道子,只将毛乎乎的猫拢在掌中托着,垂眸看着它,不喜不怒道:“原来是你在到处乱窜。” 猫被他用灵力锁住, 不得脱身。 便俯趴在他掌中威胁似地压低身躯, 冲他哈着气, 尾巴毛炸得如同松鼠一般, 冲他呜呜低吼。 只怪它看起来实在太小了, 由不得让人将威胁也看成了可爱。 裴寒舟神色很淡,看不出喜怒。 只抬手轻轻抚了抚它蓬松软绵的脑袋,“我以为你也会是个小花脸……原来是像小老虎, 这么威风,真神气。” 说着从袖中取出几颗灵石递到它嘴边。 小猫的白胡须抖了抖,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不知他会不会因它在禁足时到处乱跑而动怒。 裴寒舟了然道:“这时候知道怕了?放心吃,我是你爹,不会害你……你莫不是想巡着气息去找你生母?” 猫有些想笑,怎么能联想到梨花涧里的那位呢? 如今除了父亲自己,没人在意梨花涧里那位。 莫不是将它真的当成了幼猫? 小猫近乎一种纯粹的,毫不遮掩的本性,比本体更偏执,更愿意表现自己的喜恶,也更刻薄自私。 它对于裴寒舟将它当做幼猫对待的行为十分不屑,不用想也知道是梨花涧那位曾经故意误导过他。 小猫想了想,继续让父亲这样以为下去,长久来看,对于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叫它真像幼猫一样撒娇卖痴讨父母欢心,这种事它到这个年岁做不出来,也不想做。 于是它采取了一种在自己看来相当折中的方法。 收了爪子,伸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吸了吸灵石中的灵气,不挑明真相,也不表现幼稚。 人总是会自己添加想象。 末了,它舔了舔爪子,端端正正地蹲在裴寒舟掌中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它自己觉得甚是深沉,可在人的眼中却是十分神气。 裴寒舟的心也犹如坚冰初化。 儿子不是他养大的,如今儿子这一直处于幼小时期的神魂,为何不能让他一直养着以偿亏欠? 可是理智稍微回笼,也明白神魂长期外逃,对身体极为不利。 到底是父欲养而子已成人,世事之无常,实非人愿可及。 裴寒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给它喂了好几颗上品灵石。 这才亲自将它送回小院院墙下,叮嘱道:“别去找你生母,你们又不熟识,她正辟谷修炼,吃了你也就是一口的事儿。你本就受了伤,到处乱跑若被谁捕到了你该如何?禁足期若再跑出来一次,就去闭关吧。” 照裴寒舟以往与织絮相处的经验,它此时虽然听不懂,但神魂归位后尽皆会明白。 说着便放开它,看着它那么小一个,猛地跳上院墙又翻了进去,心中也忍不住捏了把汗。 颜浣月在堂屋倒着茶,转头往卧室珠帘那边唤道:“裴暄之!你听到没有!” 裴暄之盘膝坐在卧榻上,捏着几枚铜钱把玩,瞥了一眼竖着尾巴进来,正自鸣得意的猫。 听到颜浣月的话,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收了猫,散漫地道:“什么?” 颜浣月从外间过来,挑起帘子,沉着脸,“问你用早膳还配不配茶,唤了你五六次了,你又没睡,好端端地坐着,怎么不应声?” 裴暄之忙放下书卷撩袍下床,瞥见中堂桌上放着她带回来的食盒。 便从她身边滑过去,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开,一边忙一边说道:“不用茶了。” 颜浣月那点无名火到底也没生起来。 趁他摆饭,她过去捡了各色茶料倒进壶中,燃火煮茶,“你方才在卧房做什么呢?” 裴暄之说道:“书里夹了几枚钱,想不起是何时放的,又多翻了几本书看里面还有没有钱。” 颜浣月神色黯淡了一瞬,“你不是丢三落四的性情,许是以前放的,你如今也忘了。” 裴暄之撩袍端坐到椅中,歪着脑袋觑着她的神色,语气轻微,“浣月姐姐,我全找回来了,半分都不少。” 他趁机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了实话。 但任谁都会以为他说的是那几枚钱。 他自己也清楚,但他就是想对她说真话。 颜浣月一侧首,见他眼眸清澈,正歪着头看她,颇有几分认真。 像一只因半点小事儿就大惊小怪的小狗。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了半晌,倒了一杯茶给他,“是吗?那祝贺你呀。” 裴暄之接过茶,疑惑道:“你笑什么?” 颜浣月没多说,随便搪塞了几句,催他吃饭。 饭后,二人在院中槐树阴中下了几盘棋。 下棋之时,不想被对手窥见你在落下哪一子时得意了,又在哪一子时后悔了,大多人都会不自觉地面如平湖。 理智要压抑本能的情绪,又要谋局布子,极耗精力。 棋下到最后,颜浣月有种脑力和情绪都过度消耗的眩晕感。 她落了最后一子,揉了揉太阳穴。 见他神色如常,不禁叹道:“所谓攻彼顾我、孤势取和、不动声色……好累,有些难受……我棋艺不佳,都没能让你头疼。” 裴暄之看了一眼棋盘上己方广阔的领地,又抬眸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我有时候也会……” 只不过不是在棋盘上。 以往,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比落子更深思熟虑、小心翼翼。 而她,从一开始就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成婚,改变原路,轻而易举地圈占他的地盘。 偏偏她还浑不在意,并不看重那些他投诚献地的地盘,几乎不费心统治,不认真巡视。 她不是仁君,也并不暴戾,她就是懒政,单纯没空。 她治下之人不会说她什么,只会拼命地将一切奉上,望她偶有一日,真心实意怜悯垂恩。 所以…… “有时候,我也很头疼。” 颜浣月起身踱步,负手走到他身后,拂开他肩上的槐花,笑道: “我什么水平自己清楚,我们关起门来自己玩,你还要跟我客气?坐了一上午了,起来走走。” 走出槐荫,是融融春日。 裴暄之跟在她身旁,二人东拉西扯了许多话。 什么檐下的石阶冒出草了、院中该栽些什么草木菜蔬了、天碑上谁又进了几位、颜浣月小时候在墙上刻的字、传闻里玄降中人渡化异种的速度…… 槐序草木事,意趣纵横中。浮生悠然处,行止闲谈间。 其实到最后,颜浣月也未能全然总结出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琐碎事。 本来应该是很无聊的一些日常细碎,但他们就是漫无边际地畅聊了大半天。 并且,颜浣月逐渐地,在陆慎初之外,对玄降中人的看法又改变了一些。 夜色正浓。 三清铃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陆慎初从老宅房檐上一跃而下,落到院中阴森苍白的纸扎人身边。 “小神仙!帮忙破阵,两个异种,乾位,六个尸妖,二巽三坤一坎。” 白烟渺渺,缓缓从纸人眉心漂浮出来。 在灯火明亮的黑夜里,薄薄得几乎看不清有这缕烟的存在。 宅子里的活人们被陆慎初绑着铜钱的红绳围着,不管往日是主是仆,皆紧紧抱作一团瑟缩在花厅内。 紫衣小道说那尸妖被操纵着布下阵法,若是他们有人踏出一步,必定当场暴毙。 三清铃在人脑中似犹有余音,炸耳、尖利,惊恐在寂静之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家里老爷花重金求来的两位少爷竟然就是传闻中的怪胎。 怪不得那两个孩子幼时有种种异常。 刚回来时总是饥饿,喂过之后不几时又饿,为此伤了奶娘多次,如今竟还召来尸妖抢夺。 若非这位紫衣小道出手,他们这一家子,连人带家畜的,怕是都要被吃干吃净了。 众人见那缕白烟绕着二进的宅院飘飘荡荡,不几时,飘在不远处的小池塘上渐渐沉入水中。 一声尖利的小儿啼叫划破寂静的空气。 “破坎。” 白烟话音未落,陆慎初几步飞奔到院中的一处小池塘边,一把从小池塘里揪出一只青皮红眼的尸妖。 那尸妖已经被白烟魇得暂时失了恶性,陆慎初迅速抬手,一枚铜钱活生生插进了尸妖眉心。 尸妖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脓血顺着那道被铜钱裂开细缝渗出来了一点点。 恶臭难闻。 陆慎初又迅速抽出一条红绳绑在尸妖脖颈上,拍了拍手,“瞑目吧兄弟,没让你破相,被宗门那帮唯恐斩草不能除根的人遇上,你这身上得豁出多大的口子?” 那红绳只是松松地绑着,尸妖却似是被勒紧了脖颈一般伸出僵直发白的舌头,痛苦地挣扎起来。 一道邪气在尸妖体内徘徊,不几时,尽皆被吸进了那枚铜钱之中。 有白烟相助,陆慎初明显应对轻松了许多,迅速解决掉了三个尸妖。 剩余三个瞅准时机,携着两个两岁大小的孩子顺着即将被破开阵法后路离去。 白烟顷刻追去。 陆慎初一把收回围住众人的红绳,几步跨上房顶,披着月光一路飞奔而去。 那尸妖不知是被何人操纵,委实有些聪明,并不往镇外跑,而是挟着孩子往正灯火通明的夜市跑去。 陆慎初远远听到有人吹笛的声音,似乎是夜市上卖艺的。 那是首很寻常的曲子,他却听得有些感伤,迅疾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还有空望向上空的月亮。 他出来这么久,家里的爹娘近来可好吗? 三个尸妖掠过夜市那条街,直接将孩子抛了下去。 有重物迎头砸下,众人迅速让开,两个异种原比寻常同岁的孩子还要体格庞大一些,落地却似小猫儿一般四脚朝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因为陆慎初的缘故,他们一天没吃东西了…… 人群中蹿出一只凑热闹的老狗,它已经在这夜市流浪了十来年了,平日很喜欢跟附近的小孩儿玩。 此时听到小孩哭声,便钻出人群,到两个小孩身边嗅嗅闻闻。 忽然,它浑身一僵,迅速转身意图跑开。 却被小孩儿一把攥住脖子,猛地提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老狗吐血呜咽,人群哗然大乱,瞬息四散奔逃。 两个小孩儿胖乎的小肉手向满眼惊惧的老狗抓去,一缕白烟悄然落下,卷起两个异种孩子凌空飞去。 异种张大嘴尖声啼哭,白烟本想尽快把异种交给陆慎初。 可它四下巡顾,却见陆慎初并没有跟上来,只是呆呆地站在身后远处的屋脊上仰头望月。 白烟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携着两个异种追向那三个活蹦乱跳的尸妖。 追到郊野处,尽数魇住,数条流烟垂下,刺破尸身,放出尸毒。 这才缓缓飞回去找陆慎初。 等经过夜市时,见地上的老狗慢慢爬起来,拖着两条腿挣扎着试图起身。 白烟卷着两个异种盘桓片刻,垂下一缕流烟来将老狗卷起,返身去看陆慎初的情况。 陆慎初不知因何双眸含泪,一副怅然之态。 白烟绕着他飞了许久,他才突然灵台清醒,刚一回过神来,就见异种咧着大嘴冲他大哭不止。 陆慎初耳朵直嗡嗡,两枚铜钱塞进异种无底洞一般的满齿大嘴。 两个异种像是得到了安慰,立时咂摸着铜钱抽泣着安静了下来。 “小神仙,我方才听到有人吹笛,不知是怎么了,就想起我家人……这狗是怎么回事?” 白烟将安静下来的异种放到陆慎初脚边,交待道:“送去玄降据点净化,今晚任务我在巡天司的酬金都用来给这条狗治伤,弄点儿好丹药,莫想着糊弄我。” 陆慎初接过那条狗,一脸谄媚道:“瞧您老说的,我哪里敢呐?” 就知道上次想昧了雪晶的事这老妖怪一定察觉到了,一天天真身不在这儿,倒像开了天眼一般…… 真吝啬! 白烟中的声音说道:“你说方才听到了笛声?” 陆慎初回道:“是,就是从夜市那边传来的,您没听到?” 白烟盘旋而起,在空中飘荡着,“不曾闻听……不过,应该是云家派来的人。” 陆慎初疑惑道:“派尸妖来抢异种?他们也不真的出手抢夺,这样做有何意义?” 白烟降下来,“试探。如今巡天司和宗门将篦扫异种的事交给玄降来做,玄降弟子虽普遍天赋一般,但妖仙对于云家而言却是个未知的威胁。” “妖族横玉虽作壁上观,但其他大妖们私下多不赞同。” “而今我等促成与巡天司合作,重振玄降之名,原本担忧声名的大妖也可不露声迹遣同族玄降,或亲自玄降于世,如此,既不会明面上得罪横玉,也不会违逆自身之志。” 陆慎初这才了有所悟,“小神仙您的意思是,他们故意放出几个尸妖来抢夺异种,就是为测算如今妖族玄降的数量,顺便通过神魂习惯,摸查玄降而来的妖族各支系的底细?” 他拍了拍脑门,“怪不得要用笛声牵制住我……原来是为了看您的底细,可魂体怎么才能看出来呢?” 郊野外,黑衣人从草丛中爬起来,拂了拂手中的铜鉴,对一旁的同伴说道:“记,蛇妖,魂势甚强,或为数条金色蛇妖共魂玄降。” 一旁的人捏着一支竹笔虚空记录下他的话,抬袖一手,将一缕风收进袖中。 “跟了这么多天,终于逮到这个了,原来是一窝蛇啊,想想都打哆嗦……还以为是什么大妖,能促成玄降与巡天司的合作,二公子都亲自来了。” 拿铜鉴的收好铜鉴,刚抬头,猛地一个激灵,又迅速掩住神情,恭恭敬敬地唤道:“二公子。” 另外一个执笔的也火急火燎地爬起来,揖道:“二公子。” 说着从袖中握了一把风铺在空中,几个闪着微弱光芒的字展现在云若梵面前。 云若梵依旧一身粗布旧衣,脸上是伪装的淌着脓水的烧伤,捏着笛子瞥了一眼夜风中的字迹。 “一窝蛇族共魂?它们可受不了彼此,多数没那个习惯。” 执笔的抢言道:“会不会是正义光明之心战胜了习性,为了收拾咱们,那些蛇妖才共魂的啊?” 云若梵侧目瞥向执笔人,威慑几乎凝成了实质,“你是说他们属正?” 执鉴人狠狠瞪了执笔人一眼,说道:“二公子,魂雾虽外在看起来都是千变万化的姿态,可铜鉴不会出错,方才铜鉴映照出的,确实是几条金色的活蛇从那魂雾中垂下,就像之前那只狐妖垂下的几条尾巴也是照得真真的。” 云若梵拿笛子敲了敲掌心,沉吟道:“一窝蛇加一句,或为魅妖,男,单只。”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魅妖?” 魅妖稀少,又因为当年裴寒舟的事闹得天下皆知,为了避嫌,也为了不引起争端,这些年他们甚少走出无真地。 这名称太过少见,以至于他们都忽视了这个可能。 魅妖魂雾可千变万化。 女魅魂雾如鲛纱,飘然一片,若有人遇长纱覆面遮首的曼妙女子,被她那薄薄的长纱覆上,很可能会连渣都不剩。 男魅魂雾如鬼索,千丝万缕,因魂雾与蛇相似,天生喜好化蛇掩人耳目。 因此,常为蛇族所鄙夷。 蛇族往往形单影只,共魂确实罕见,可男魅就不同了,魂雾完全可以化作一窝蛇…… “公子,如今看来,插手异种之事的妖族并不多,势力最大的虎狼蛇族都没有行迹。” 云若梵一边踱步,一边用笛子轻轻地敲着掌心,“不急,给玄降妖仙们多喂些好东西,多宣扬功绩,再引着天堑那边的往妖族搅扰搅扰。” “让救世的玄降妖仙们立于名利之中、危檐之下,再许横玉一系作壁上观的好处,战与不战的两方必然越来越派系分明,妖族大乱必起。” 执笔之人露出骄傲赞同且奸诈得意的笑容,“这样,人族好不容易凑来的帮手就又没用了,到时候尽快挑起人、魔两族大战,我等黄雀在后,收拾乱成一片的妖族也是顺手的事。” 又道:“二公子,您实乃捣乱的高手!属下实在与有荣焉!” 云若梵忽然呕了一口气,但也不愿与这等蠢货计较,冷笑了一声,“你以前在谁手底下做事?” 执笔之人自觉被二公子看重,“属下之前是跟着三公子的,汀南之事前,三公子派属下到雍北送信,刚好汀南出了事,属下就留在了雍北,被管事分到您的麾下。” 云若梵冷笑道:“怪不得……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姓木,名无患。” “一个女子,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还好吧……可能我爹娘奇怪吧。” 素来冷静持重的云若梵蹭地冒了一股火。 他实在跟这种对不上思路的货色说不下去了,转身跟执鉴的叮嘱道:“回去告诉绯衣,以后别给她安排任务。” 执鉴人看了一眼木无患,这傻货不知轻重,还敢“嘁”二公子。 执鉴人连忙说道:“二公子,绯衣公子说她脑子一般,悟性不错,一根筋,学东西也快,这临风笔就她学得最快,而今正值用人之际……” 云若梵瞥了木无患一眼,无意在权力上隔了好几层的下属面前表现得太过刻薄,准备单独与绯衣商量,选出一批实力、脑力不行的扔到暗府中做事。 掏出两颗上品灵石随手赏给二人,只道:“知道了,好好做事,少不得好处,你们回去领东西吧。” 云若梵走后,执鉴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红枫扳指递给木无患,“这个红枫扳指是你的吗?掉在草丛里了。” 木无患接过扳指,把自己从云若梵得的灵石扔给对方,说道:“哦,此前从别人那里偷的,本来要去换点灵石,结果又被指派了差事,多谢你。” 那做扳指的凡玉并不珍贵,执鉴人拾俗物不昧,却多收了一枚上品灵石,心里满意。 这傻货虽然异于常人,但也因此不知事物之价,实在大方,很多东西别人要,她就给,所以其实大家都喜欢跟她出任务。 “小神仙往日甚少闻咒而来,近日似乎颇多空闲?” 白烟悠悠荡荡,有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朦朦胧胧,并不真切,“那这些烂摊子,总归得有人来尽快收拾干净,以防后患,云家私下试探妖仙身份的事需尽快告诉玄降一系之人,防止其挑拨妖族内乱。” 陆慎初应了声是。 白烟又道:“不过……妖族若比他们计划的乱得更早一些,倒更好……” 陆慎初扳着手指头说道:“真是发财了,今天的,加上这段时日巡天司和周家给的那点儿奖赏,所得着实比以往稳当。” “如今咱们玄降一系弟子见面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前日与南边来的几位同门喝酒,知道我是那个在汀南的玄降,个个都说自家老仙对此事颇为满意,问着我师承……” 他打量了一下白烟的状态,继续说道:“我却也未曾多言,以前那个没人性的师父倒也不配我提他,而今我师父他老人家除了暗中赐下些新得的修炼宝物,这一二年也没个影儿。” “我说若有幸可孝顺侍奉他老人家些许时日,也无憾了,您跟他熟,您若见他,还望转达一二。” 白烟盘旋了片刻,“先生所谋在北,而今正值多事之秋,也甚是繁忙,等此间事了,他必回来寻你这位关门弟子。” 陆慎初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竟还是关门弟子,怪不得师父总送东西给我,别人说关门弟子是真宝贝,我以前还不信。” “不瞒您说,我这人当真天生命好,原先我爹娘不准我拜的那位,我拜了,才不到一日,就被师父带回正路了。” 白烟飘了飘,没有继续与他寒暄,飘然钻回了纸人眉心。 陆慎初急忙说道:“小神仙,明晚我们准备去江临设伏,您能来吗?” “可以。” 夜色深重,裴暄之还未完全清醒,已觉得一阵头晕袭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咳嗽了几声,越咳越有些严重。 黑暗中,有人靠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胸口,轻声呢喃道:“水在床边小几上温着,伸手就能够到。” 裴暄之瞬间清醒,她昨日在家待了一天,今日又去虚元峰,他以为她今晚不会回来…… 黑暗宁静的帷帐中,给他此时有些头晕目眩的他一种错觉。 天地间似乎永恒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仿佛任何或对或错的事情都影响不到他们。 他不是幸运之子,生来六亲缘浅,先生虽教导他,却从来不肯收他为徒。 他只有她,他真正想拥有的也只有她。 于是他本能地生出一种难以压制的冲动。 他迫切地想要同她分享自己方才经历,诉说自己对今晚事情的看法,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对此事的想法,迫切地想要与她交流讨论所有事。 他们两个是夫妻,他们才是一体…… 可天下终究不止他们二人,天还是会亮起。 一切世俗、抗衡、因果瞬息万变,不合时宜的冲动坦白,只会导向不可挽救的毁灭。 理智与本能拉扯,贪欲得利于两方。 裴暄之转过身将她搂进怀中,“什么时候回来的?” 颜浣月浅浅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回来时你都睡了,见你睡得沉,我也没吵你。” 裴暄之说道:“我以为你又得几日才回来。” 颜浣月说道:“之前暂时过了眼前修炼的难处,原本也要回来,恰好你又禁足,我回来你也不会太孤独。” 裴暄之低头蹭了蹭她的头发,离魂之后头疼、发冷,他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颜浣月揽住他,呢喃道:“总是凉飕飕的,像条暖不热的蛇。” 裴暄之窝在她脖颈处,安安心心地阖上双眸,吐着温凉的气息说道:“是衣料凉。” 颜浣月抱着他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气,倦极道:“真会胡说,怕你着凉给你备的棉质寝衣,又不是丝锻。” 没一会儿,她睡过去了,像往常一般丢开他往一旁滚去。 裴暄之因离魂有些头晕,却也还是把她拢回来抱好,这才阖上眼睡去。 这样的日子,要一直过下去才好…… 从桃李争春到丹桂飘香之时,赵流锦第一次走到颜浣月在守拙原的小院门前。 伸手敲了敲门,没一会儿,一个雪衣少年开了门。 颜浣月平日如非必要,向来不会随意吐露自己的私事,尤其是她与裴暄之的家事,平时更不会在虚元峰与人倾诉。 所以虚元峰的人说起小师妹来,也总会忽略她已成婚的事。 尤其赵流锦这种混不吝的,更是很少把谁挂在心上。 她只记得小师妹是谁,至于小师妹附带的谁,她压根没在意过。 猛一见颜浣月的住处是个十分漂亮的少年郎开门,她还怔了片刻,以为走错了地方。 谁知那少年行了一礼,恭敬道:“赵师姐早,是来找颜师姐的吗?” 赵流锦见他面色略显苍白,猛然记起了颜浣月有家室的事,可她似乎没有见过掌门家这位小公子,不知他怎么认得她的。 赵流锦见他身量虽高,但身形清瘦,清疏淡漠的一张脸,举止言语却还有礼有度,反差得有些可爱。 她以为魅妖都是张牙舞爪地释放魅惑之力,原来竟是这么纯良冷淡的模样吗? 真意外。 她竟怕他觉得她这人无礼,所以尽量表现得不太吓人,问道:“这几天休息,小师妹呢?” 少年依言回道:“去天碑那边了,约摸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赵师姐若有急事可以先去寻她,若是不急,等她回来后我可以代为转告。” 赵流锦说道:“哦,那你跟她说,师母与几位长老去了北地,近来不在门中,请小师妹暂时不必去虚元峰,明日便去问世堂领内门的问世任务。” 裴暄之眸色黯了黯,回道:“好。”《 》 130-135 第131章 窝火 天衍山应该有很多猫儿。 这几日宋灵微赶着颜浣月休假, 所以她大部分时间是在演武场渡过的。 等颜浣月走出天碑时,正是快用午饭的时候。 清早出门的时候裴暄之说今日要给她准备饭菜,她也不着急去膳堂, 一边整理着有些破缝的沾血衣裳,一边往回踱步。 路上遇见韩霜缨, 聊了几句,韩霜缨见她这幅模样,劝她不要太过消耗。 颜浣月叹道:“韩师姐, 若是我能像你一样杀到第一名, 在天碑秘境中来去自如就好了。” 边说边掐诀涤净身上的血迹,免得回去之后裴暄之要围着她看这看那地验伤。 韩霜缨淡然一笑, “天碑秘境不论如何变化,到底只是宗门先贤设置好的演练之地, 世事在变,对手的招数也在变,不可只依赖天碑内化你的功法,出去走走, 或许所悟更多。” 颜浣月说道:“不瞒师姐说, 我也正是如此考量的, 只是如今师母尚未下令, 我还不好出山。” 韩霜缨负手道:“差不多就这几日了, 几位长老都去了北地,大约会安排弟子们下山。” 颜浣月心中一震,“莫不是有云玄臣的踪迹?” 韩霜缨说道:“各宗门五年一轮换巡驻天堑, 原本今年不到我们宗门,但是慈悲门临时与我们调换了,掌门安排几位长老先去接管, 到时候会调人过去。” 天衍宗本就是地处最北的宗门,往天堑来回倒也方便,所以巡驻宗门大都会将一些物资存在天衍宗。 颜浣月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到她前世听傅银环说掌门为救暄之而散尽修为,导致魔族趁机围攻天衍宗,应该就是这一二年之间的事。 原来如此。 天衍宗巡驻,大部分长老会被派去天堑。 毕竟挡住了天堑就好,谁也不会料到魔族是怎么突然穿过天堑跑过来的。 她以为只要暄之身体变好就行了,明明她此前还去确认过,二十年后才会轮到天衍宗巡驻,她根本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变故…… 而今暄之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好,想来掌门真人该不会出现前世那样的情况了吧? 颜浣月也没心思散步,直接辞别韩霜缨就往长清殿去。 玄燕远远迎来,绕着她飞了一圈,又往她身后飞去了。 颜浣月踏着白玉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半中腰时,听到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她随意往后瞥了一眼,余光扫到一抹蓝衣身影,约摸还有几个人影。 她也没顾得上多看,反而怕被抢了禀报的先机,立即加快了脚步,想甩开身后的人。 谁知那个落了她十来个台阶的人却停住脚步,在她身后问道:“宝盈,你这么着急是去找谁?” 颜浣月猛地止住脚步,回身一看,却见那负手立在石阶上的蓝衣男子正是裴寒舟。 怎么今日竟穿了身蓝布常服,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显卿跟在裴寒舟身后,立在清风里,无声露齿而笑。 颜浣月也顾不上尴尬,几步跑下来,行了一礼,“听闻我宗与慈悲门换了巡驻的顺序,弟子敢问掌门预备派几位长老前去?” 苏显卿给立在自己肩上的玄燕喂了点儿吃的,闻言蹙眉道:“颜浣月,宗门大事,这不是你该多问的。” 裴寒舟抬手示意他止语,又顺手向前一请,对颜浣月说道:“先到殿内坐一坐,暄郎禁足后有将近两个月不来见我,想来还有些气我,他在家中跟你生气吗?” 颜浣月跟在裴寒舟身旁,又有意识落后了一级台阶,回道:“不会,他平日脾气很好。” 又上了几级台阶。 裴寒舟平静地说道:“你也不必如此宽容,他有时候有些左性,也多少有些乖戾,但他打不过你,你也算是他师姐,可以好好管教他。” 颜浣月说道:“掌门真人,我是来……” 裴寒舟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路往大殿走去,“派谁前去都有考量,你问这些,是有什么建议吗?” 颜浣月快步跟在他身后,“弟子只是觉得如今天堑以北甚有乱势,加之云玄臣一党被迫浮出水面,必然会尽快搅乱局势。值此关键之时,我宗在北,向来为巡驻宗门之后方依托,大可不必着急接今后五年的巡驻之职,如此,北地便有两重保障。” 进到殿内,殿里的洒扫弟子很快布好茶席。 裴寒舟屏退众人,请颜浣月坐下喝茶。 颜浣月连坐都不坐,提裙跪在掌门宝座之下,掐兰诀一礼,道:“还望掌门真人三思。” 裴寒舟坐在宝座之上,略一抬手,将她扶了起来,“你所言,我亦知晓,不必担忧。” “若是有魔族趁我宗势孤,倾巢而来?” “还有天堑。” “天堑并非恒久不坏。” “所以正要巡驻检查。” “若真有魔族能闯进来呢?” 裴寒舟没有一丝波澜的双眸毫无情绪地看着她,“宝盈,你在怕什么?你知道什么?” 分明没有任何情绪的一双眼睛,颜浣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迫力。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种窥探与质疑,她似乎,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以至于掌门真人怀疑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可她该知道什么呢? “掌门真人,昨日听说更换巡驻顺序,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魔族围攻我宗。” 裴寒舟闻言,神情并无任何变化,问道:“那你梦里的结局呢?” 颜浣月怔了怔,“我……我还没有看到结局就醒了。” 裴寒舟深深地看着她的神色变化,许久,才说道:“你是个顾全大局的孩子,知道更换巡驻顺序对我宗不利,你只是太担忧了,这只是一件寻常事,不要过多挂怀,放心,宗门绝不会有事。” 他见颜浣月身上的衣衫有些破损,便送了几匹绡纱给她,勉励她继续勤加用功,趁师母不在,可以出门历练,不必被裴暄之绑在家中。 颜浣月出了长清殿,整个人都有些懵然。 她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一点儿什么,却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捉摸到了什么。 此前的隐忧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好像是在看一局棋,但她根本看不清楚,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看棋,还是在臆测自己是在看棋。 那只花猫就是在这个时候蹿出来的。 它在树冠上乱蹿,一脚踏空,掉到她肩上,又将她的衣裳扯坏了几道。 颜浣月一把捏住它的后颈,它吊在空中缩紧了四肢和尾巴,乖乖地冲她“喵”了一声。 很漂亮秀气的一只猫,柔顺、亲和,与那只金狸的暴戾、谄媚、冷漠完全不同。 颜浣月看着它黑溜溜的眼睛,不知怎么,等走到家门口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将它袖在袖中带回来了。 她站在门边,抬起手,它毛茸茸的花色脑袋蹭着她的手腕,从她衣袖中钻出来。 抖着小胡须,眨巴着溜圆的眼睛,喵喵喵…… 颜浣月心里喜欢,盘算着反正它也是在山中流浪,带回来待几天,它若喜欢就留下,它若想自由,她也不强求。 门忽地被打开。 裴暄之的阴影遮盖下来,“你衣裳怎么又破了?” 颜浣月抬袖,笑道:“反正也没伤到,暄之,你看,跟你那只金狸一般大小,不过比金狸温顺,可以陪你玩。” 裴暄之冷冷地看着缩在她袖中的花猫。 对方也不管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冲颜浣月卖乖。 颜浣月兴冲冲地抱着猫回家洗澡,裴暄之坐在檐下也不肯搭把手,只是把赵流锦交代的话同她说了一遍。 又问道:“姐姐打算下山吗?” 颜浣月将湿漉漉的小猫抱在膝前,用布擦拭着,小猫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 “到天衍宗巡驻了,我打算去天堑附近看看。” 裴暄之说道:“我与你同去。” 颜浣月掐了个法诀将猫彻底弄干,“我只是去转转,你好好歇着,就别劳动筋骨了,带着你,我还要多操一份心呢。” 裴暄之陷在阴影中,薄唇紧抿,看着她抱着花猫用脸蛋蹭来蹭去。 不仅嫌他没用,曾经给过他的喜欢,原来可以移至任何一只猫身上。 他争取了几天,颜浣月还是不肯松口带他走,许是听说他纠缠她纠缠得厉害,裴寒舟也传令让他少捣乱。 有时候装得太过,反倒反噬己身。 如今都以为他是个孱弱的累赘,颜浣月又不可能为了他停住脚步。 为了不变成她眼中无理取闹的病秧子,裴暄之在某天夜里睡下后,适时地主动让步。 “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但我更希望你能开心,所以,若你还是不肯,我是不会再要求跟你去了,只要姐姐不讨厌我……” 颜浣月转身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不是讨厌你,我是怕照顾不好你,你在这里才安全一些,如果没有别的情况,我会尽快回来。还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这几天因为这些争执,他们几乎没有这么亲近过,晚上睡觉时都是背对背。 裴暄之此时暖玉在怀,她又肯温柔以待,好好哄他,他便开始有些不太规矩。 颜浣月被挑起了情绪,也有些想他,微微喘息着迎合着他的吻,双手伸进衣摆蹭着他温凉光洁的腰,水眸迷离,“暄之……” 外间忽地一声嘹亮的猫叫。 裴暄之雷击一般忽然浑身一僵,撑起上半身,垂眸看着她,压抑着呼吸,问道:“你把猫放进来了?” 颜浣月有些不上不下,仰头吻了吻他的唇角,抱着他说道:“今晚下雨,外面有些冷,猫儿太小了,放院子里我怕它受凉,便把它放在外间了,又不在卧房内,也不会怎么样。阿暄,我们睡下吧……” 裴暄之心底生恨,看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帷帐一眼,神色阴沉。 颜浣月搂着他的脖颈吻着他的唇,温声唤他的名字。 裴暄之双眸紧闭,忍了许久,扯过被子将她裹起来放到一旁,自己背对着她躺着,睁着眼睛死死看着垂落的帷帐,“今晚算了,我有些累。” 颜浣月难得有点兴致,见他突然如此,一时来气,锤了他两拳,斥道:“那你方才先动手动脚的怎么不说累,故意耍人的是不是?我明天就走,让你清净。” 说着也懒得理他,抱着被子背对着他。 又觉得自己方才着实被他耍着了,他这会儿指不定有多得意。 她越想越窝火,向后蹬了他一脚,气道:“我看你是不中用了。” 这才气哄哄地睡去。 她以往很少会表露出这种打闹嬉戏的情态,裴暄之觉得她肯跟他闹腾是件好事。 但今晚本不该如此结束,分明该是良宵,结果因为织絮的魂雾所化之猫,什么都没做成不说,还背了个不中用的名声。 裴暄之简直恨得想笑。 黑暗中,他的双眸逐渐笼上一重血色。 他伸手挑开帷帐,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冷冷地看着卧室帘外的蹲坐得端端正正的黑色猫影,无声说道:“你找死……” 猫儿:“喵喵喵喵喵……” 我是在提醒你我在外间,不过,你小子也活该…… 第132章 魅妖头发 颜浣月觉得自己夫君身体上多多少少出了点问题。 加之裴暄之这几天脸色极差, 甚至连平日跑得最勤的藏书阁也不去了,她觉得恐怕也是因为那件事。 但是照目前他这种状态,她也不太好多说。 但也因为他这种状态, 她隐约觉得那晚恐怕是误会了他,他应该不是有心戏耍她的。 所以有几天夜里睡下后, 她暗暗撩拨过他,想看看那晚无疾而终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都无动于衷,一味裹紧被子背对着她睡。 这幅样子, 看起来最有可能解释, 好像就是不太行了。 果然,他以前那不要命的疯劲还是把身子弄坏了。 其实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也不是十分在意这方面,想到他那难以应付的情潮期, 她甚至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却也不免担心这只是他身体变差的其中一个表现。 于是她趁着他兀自沉着脸坐在院子里看猫儿玩时,明里暗里建言献策。 “若是感觉哪里不太好,一定要去医堂看看,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裴暄之只是坐在院中槐荫下, 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在院中晒太阳的小花猫, 敷衍地应着她的话。 “嗯, 知道了。” 颜浣月去问世堂摘了任务,忙着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又去医堂要了许多补身体的丹药给他, 也顾不上他这几天脸色有多难看。 走的那晚给他下腹画抑止符,他就那么侧着脸闭着眼,一臂搭在双眼上, 咬着唇一声不吭。 寝衣单薄,他解开上衣躺在她面前,该有的反应轮廓其实很明显,分明是已经动情的状态。 颜浣月只用柔软清凉的笔尖滑过他下腹的肌肤,都能感觉到他的紧绷。 可他也没提什么要求,画完之后拢好衣衫,裹着被子又背对着她阖上双眼。 小花猫坐在窗外,喵喵喵,很有活力。 颜浣月捏着笔跪坐在床上,看着那个裹着被子的背影,又觉得他可能不是身体有问题,而是打从心里就不想跟她有问题。 她跪坐在那里想了半天,除了不肯带他下山之外,近来似乎也没有别的争执。 原来他还是放不下这件事,难道为此对她凉了心了? 颜浣月将画抑止符的东西都收好,吹了灯回到帷帐中躺好,轻声叹道:“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怕带你下山会照顾不好你。” 黑暗中,裴暄之睁着双眼,语气清淡,“我没……” “你想要什么,我都带回来送给你。” 裴暄之闻言神色变了变,认同道:“那么……其实我确实可能还有些生气,没有夫妻像我们一样时常这般分离。不过,也是我自己太弱了,我也是气我自己不能做你的同伴。” 颜浣月把他从裹紧的被子里扒拉出来搂进自己被子里,嗅着他身上的冷香,脸蛋蹭了蹭他的头发,笑道: “那我要变得厉害一些,无论到哪里,都可以保护你,这样到哪里都可以带着你。” 裴暄之窝在她胸前,在昏暗中仰头看着她,清冷的声线带着几分蛊惑,“姐姐说我想要什么,都肯给我?”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 裴暄之淡淡一笑,眼尾没来由溢出一抹泪意,“那你……现在对我说一百遍‘我喜欢你’。” “乞讨来的东西可不是能长久的,施舍者烦腻了之后,就不会再多看你一眼了,更何况,你还不是个善良的乞讨者。” 猫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跳到在窗台上,一边舔爪子洗脸,一边喵喵喵。 裴暄之躺在槐荫下的躺椅上看书,一道黄符猛地从他袖中飞出,直接砸向那只小花猫。 这只奸诈狡猾的猫蒙骗了他善良无知的夫人,暗中恶意捣乱他们的生活。 亏得他夫人还想着在她走后,这只猫可以陪伴他一段时间,以免他太过孤独。 如今夫人下山了,正是收拾这只恶猫的时候。 小花猫优雅地躲过他的黄符,嘲笑道:“怎么不敢在她走之前揭穿我呢?见我威胁着你,觉得我恶毒?可你呢?栽赃嫁祸、挑拨离间、颠倒黑白、心狠手辣,小妖郎,做任何事,都是要还的。” 几张黄符袭来,小花猫忽地跃上房檐,猛地向下一跳,幻作一只健硕的母狮,宽大厚重的狮爪一把拍向槐荫。 即便裴暄之飞速起身闪出槐荫,肩上也不免沾了几片小小的槐叶。 一条金色大蛇从他背后钻出来,越过他的头顶,张着血盆大口直接冲向那只母狮。 母狮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这般变化,立即化作一只小花猫灵巧地躲过了蛇的进攻。 “你竟敢噬魂!” 金蛇粉瞳倒竖,猛地俯冲过去,一口将小花猫吞入口中。 蛇身缓缓后退,一点点收回他脊背,等蛇头从他肩上滑过时,张开嘴,吐出一抹雾球。 雾球像浮烟一般刹那间被风吹散。 他不吃她的魂,也不炼化,单纯只为废她一抹魂雾。 他和颜浣月的家,是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好不容易才换来她的几分回应,任何想要破坏的人,都该死。 只不过等他追到梨花涧时,那处洞府早已人去楼空了。 那为何她会留下那抹魂雾化猫去特意打扰他? 裴暄之在洞府中踱步,莫非,他上次让陆慎初将云家暗中试探妖仙背景的事传给巡天司之后,妖族已经要提前变天了? 那,织絮这几天为何要故意激怒他,引他追过来?就是为了故意气他? 他绕着洞府中的石台走了一圈,又仰头看了看洞府中的石壁,皆无任何多余的痕迹。 袖中黄符飞出,扶着他轻轻一跃跳上石台。 石台上有一块明显的石头碎开,后来补上的痕迹。 裴暄之一掌劈开那块石头,碎石炸开,露出一张纸,纸上书:“睚眦必报,狡诈多疑,虽未亲迎,知君必至。” 裴暄之毫无心理负担地拂开那张纸,见纸下还遮盖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三幅小图。 第一幅小图中,有几个长着狼耳的影子对一个长着狼耳拖着长尾的小男孩说着悄悄话。 这幅图中的每个影子都一手指向小男孩的长尾,另一手指向相同的一个方向。 第二幅小图里,那个狼耳长尾的小男孩,站在一个头戴冠冕的女子身旁,一只暗中脚踩在女子长长的裙尾之上,仰头看着女子头上的冠冕。 第三幅小图里,这个小男孩被一群长着长尾,却没有狼耳的影子捉拿起来,割掉舌头和长尾,一群影子共执长刀,一同插进他的心脏。 等他看了片刻之后,纸上的画便消失不见了。 裴暄之垂眸看画,神色漠然。 原来,是为着敲打他。 狼子野心的小妖听了蛊惑,便以为凭借一点血缘关系就可以肖想生母的权力。 可他毕竟不是纯种的妖族,必定不能服众,终会为群妖所戮,还会被众妖强行剖去与生母相似的东西,被当做胡言乱语的祸乱处置。 没有人会承认他…… 真难为织絮令主肯揣摩他的狼子野心,提前示警,防患于未然,将权力的冷血无情、复杂隐晦,以如此凝炼简洁的方式呈于他面前。 呵…… 他这个不该出现的子嗣,当年必定让她格外苦恼。 现如今的他,得知了全部身世,又是这么个性情,即便他当下三令五申说明无心妖族,但就凭她对他的那些评语,也说明他必定会让她生疑。 生疑便会不安。 不安,犹如日日刀悬于顶,使人忧心忡忡,最终必生杀心。 如若他一直长在长安,没有被父亲寻到,她或许根本不会担心这个孩子会带来的威胁。 可他不仅找到了父亲,他的种种表现也必定让她起了提防之心。 巡天司和宗门为了扶持织絮的势力斗倒横玉的势力,即便人族此时出手是有利于织絮的,但她必须提防夺权以后她会继续被人族操纵。 而这个孩子捏在裴寒舟手中,不知何时就会变成人族插手妖族大权的工具。 为了她自己的权力稳固,她会提防他,将来若她有了纯妖族的子嗣,也必定会为了那孩子的安危想尽办法处置他。 以为他会自我消解这种警告,因生母之绝情而悲痛吗? 想来,这也不是只给他看的。 裴暄之很快重新画了一幅,将画送到裴寒舟案前,低声说道:“父亲,这是她引我去梨花涧后我找到的,儿子看得一知半解,仅其表面之意就令儿子深感不安。” 裴寒舟看着那画,神色丝毫未变,许久,抬眸看了看裴暄之的神色,说道: “你只是我的儿子,不必管她,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以后,绝不会让任何人借你的身世做文章。” 赵柴儿在老家时便游手好闲惯了。 此前因捉拿狐妖的缘故被虞家人当诱饵,从虞念处得来了一些银钱做补偿,又没了追在身后的死亡威胁,当下便彻底放松,补偿似地东游西逛,大吃大喝。 如此过了一阵儿,很快觉得这浮萍一般的日子说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等到了永丰地界,遇上一户招赘的殷实人家,他远远瞧见过那家姑娘,心中喜欢,便赶忙置办了一套行头凑上去自荐。 因他年轻俊秀,又打扮得体面光鲜,以往斗鸡算骰时扒拉算筹、计数,又会点算盘,为人机灵,反应又快,很得为女儿招赘的梁夫人看重。 他将帮着虞家捉拿狐妖的事来低调夸耀,又拿出虞家给的有虞家字样的金锭作证。 梁夫人托在虞家做管事的同乡一打听,果真有这样的事。 梁家二老生平推崇义士,不知赵柴儿做诱饵时是如何怂包,只觉他有舍生忘死之高义,因此更是对他十分满意,格外礼遇。 虽托人往他家乡打听到了些他年少贫困,又不事生产的混子事迹,但除了这些也没有什么过分的。 不过梁家二老走南闯北有些阅历,所以向来不以低眼看人。 自来穷苦人家的孩子,年纪小,又没家人管束,眼前没出路、没前途,睁眼就是要考虑今日之饱腹,又能有多高远之志? 加之少年本性使然喜欢玩斗,散漫游荡是常事罢了。 如今长大了,没有长辈教导,不是也知道开始按着世俗的要求教化自己了吗?说明到底还是有向好之心的,不是个混材。 加之他能说会道,模样俊俏,讨得梁姑娘欢心,不久梁家二老便安排二人成了婚。 柴儿做了十来年闲汉,当年躺在老家吱吱作响的破床上做梦时,都不敢梦到自己能过上这等上有慈爱高堂,伴有聪慧好妻的安稳殷实日子。 往日种种宛如大梦一场,成家之后,他便立志成个人模样。 婚后他跟着梁姑娘学了一段日子,便被带出来跑商。 近来梁姑娘有了身孕,有批货要得急,正值中秋将近,家中三家铺子繁忙抽不出人手,便亲自与爹娘坐镇家中,遣柴儿带着一个管铺的小管事去送。 这个小管事二十出头的年纪,早些年在村学里念过点儿书,学过黄历,自诩比一般伙计管事能耐,早也有招赘进梁家的心思。 殷勤了半天,被赵柴儿摘了桃儿,心里极是不忿。 见赵柴儿一个混子闲汉越过越好,小管事眼睛滴血一般忮忌,如针芒攒扎心尖一样寝食难安。 这次他随赵柴儿去送货,路上暗中使了绊子,原本想让柴儿人车皆坠于山沟,皆未成功。 后来一盘算,车马卖了能得不少钱,交了货也有一笔货款。 不如等交了货后想办法除掉柴儿,卖了车马,拿了银钱,回去报丧,说是遭遇了强盗,车马银钱被夺,姑爷也被劫掠去了,生死不知。 到时梁家就算找了,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时梁姑娘一个生了孩子的女人,与他成婚都算高攀。 想到聪慧大方的梁姑娘,小管事往日仰视一般的爱慕早已变成了轻蔑。 混子都肯要,就是不要他?什么眼光?什么品味? 等送货归程途中,赵柴儿点着灯坐在车中,拿着一本文赋给孩子看名字。 他生来有几分聪明,跟着梁姑娘学字也学得快,如今算是个半个睁眼瞎,认识简单的字,有的字不认识,有的简单的字合一起,他也不认识。 他只是单纯地把自己觉得长得漂亮的字一个个照着画下来,拿回去给梁姑娘选。 马车趁夜路过一处野村,渐渐停了下来。 外面赶车的小管事扭头挑了帘子看着柴儿,“姑爷,好像走出错了,这村子荒了,不是来时经过的镇子。” 赵柴儿妥善地收好誊抄下来的字,又把梁姑娘给的书好好装进小箱子里。 这才下了马车,果真见孤月之下,一片黑乎乎的荒凉村影。 柴儿立即回了马车,将灯吹灭,又下车道:“马跑了大半天,该喂了,夜里行路容易遇上歹人,这村里也不知安不安全,咱们不进村,把马赶离小道,到那边荒垅边去。” 小管事讶异道:“坟地啊?姑爷不害怕?” 赵柴儿近来因自吹自擂的狐妖之事被梁家上下崇慕,仿佛真觉得自己是个舍生忘死的义士,无所畏惧道:“没什么,坟地算什么?都是些死人罢了,当年我跟虞家人一起设计智擒狐妖时,可比这惊险多了。” 说着便亲自拉着马缰,往坟地那边去。 小管事落后了他一步,在车辕处拉车,快走到坟地时,赵柴儿被土窝绊了一下,脚下一崴,勉强站稳。 小管事趁机迅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一刀刺向他的后心。 赵柴儿连喊都没曾喊出口,直接扑倒在地,再没了声响。 小管事执刀又照着他脖颈猛捅数下,扒了他的外衣和饰品,拖着他到坟地另一边的深沟直接扔了进去。 小管事心脏砰砰,出了一身热汗,刚把柴儿丢下去,来了一阵冷风,吹得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迅速转身跑向马车准备离开。 刚跳上车辕,正要去扯马缰绳,就听身后的车厢之内传来一声细微的翻书声。 这细微的一声,在他耳中犹如惊雷。 这姓赵的垃圾,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一路上却热衷于装模作样看文赋,说他狗看天灯都属于抬举。 小管事一路上有多恶心车厢内翻书的声音,此时就有多毛骨悚然。 或许只是书没放好,被风吹动了呢? 小管事僵直着上身转过身,看着平静的车帘,胆战心惊地伸出血还没有擦干净的手。 指尖刚刚触到车帘,就听车厢内传出三声微弱的咳嗽声。 “啊!鬼啊!” 小管事尖叫一声,疯了一般跳下车辕,两条短腿不要命地狂抡。 他吓破了胆,下意识急需尽快见到活人,便被恐惧驱使一路往荒村跑去。 刚跑进村子,迎面看见一个黑影,等跑近了,才见竟然就是方才死于他刀下的赵柴儿。 小管事大叫一声,两眼一翻,忽地宛如一尾呆鱼一般凌空而起。 虞意笑嘻嘻地蹲在房檐上,猛地一抬竿,那个“赵柴儿”变成了一张黄符,宛如一块饵料,钓着咬在钩上的小管事荡在空中。 “蛛丝钓千山,你可真幸运,我刚得了这玄降邪器,你就撞上来了。” 虞意提竿猛地一甩,将已经吓死过去的小管事甩到房檐上,往远处坟地的方向唤道:“颜浣月,你这符怎么解来着?” 坟地竟霎那间成了一处平坦的荒地。 颜浣月一身雾粉衣衫立于月下,身后站着脸色发白的赵柴儿。 赵柴儿旁边,是身高只到他大腿位置的虞念。 虞念身后,立着一群手持弓弩的虞家侍从。 颜浣月临风掐诀,忽地将法诀向外一抛,房檐上的小管事褪尽血色的唇一下张开,吐出丝绳上的那张黄符。 虞意提着小管事凌空几步飞回荒地,将尸首往地上一扔,将鱼竿往地上一插,抱着双臂看着颜浣月,笑道: “怎么样,我方才咳嗽那几声,像不像你夫君?” 颜浣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赵柴儿面色惨白,他方才崴了一下,只觉身后一道冷风袭来,忽地又被人拉到一旁,跌进一片平坦的荒地中。 抬眼一看,才见拉他的人是曾经在客栈救过他一命的那对夫妇中的颜浣月。 再回首看去,见这几天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小管事旁若无人地凭空挥刀,拖着空气抛往平坦的地面。 他这才明白,方才,他差点就死在小管事刀下了,而他,又受了颜浣月一恩。 此时听到虞意的话,赵柴儿也不等多想,往前一步半挡着颜浣月,说道:“十六公子比之裴公子,听起来病得更重些,看起来模样差得更远些。” 虞意脸上笑意一顿,又对赵柴儿笑道:“柴儿啊柴儿,几天不见,也是叫你过上好日子了,都有人惦记上你的身家了。你方才夸耀什么来着?与我们一起智擒狐妖?” 赵柴儿舔了舔干欻欻的嘴唇,强言道:“怎么?十六公子,我说错了?难道那晚不是我在阵中当阵眼吗?” 虞意笑着说道:“是是是。” 又抬手将他拨到一边,看着颜浣月,虽带着笑意,眸色却冰冷至极,“咱们一起追过来,廖雨奴扔了鱼竿跑了,她的玄降邪物,为何可以用你的符?” 周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颜浣月一手拔起鱼竿,轻笑道:“你没本事问她,却来问我?水中取金的符篆作饵的事,只有没看过符录的人才会觉得惊奇。还有,是我找到了廖雨奴的踪迹,追了廖雨奴一路,这是我夺来的鱼竿,跟你没关系。” 说罢,将鱼竿直接收进藏宝囊中,对赵柴儿说道:“柴儿,走,我送你去附近的镇集。” 虞意追了几步,问道:“你方才点燃扔出去的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将他们的眼睛迷住?” 一直沉默的虞念此时才开口道:“阿弟,别问了。” 又对颜浣月掐诀行礼道:“颜道友,多时不见,道友修为大增,想来甚是刻苦,而今道友欲往何处去?” 颜浣月回了一礼,说道:“原本领了处置妖道的任务,杀了那妖道后,意外发现了廖雨奴的踪迹,便一路追来,她往北边跑了,我正好也要去。” 虞意闻言笑道:“正巧,我们也要去,给巡驻的宗门送灵石丹药,听说今年开始是你们天衍宗。” 当世之世家都有给巡驻宗门运送物资以示支持的传统。 虞意又道:“可惜裴掌门倒是够忙的,又要安排巡驻之事,又要安葬亡人。” 颜浣月心弦猛地一跳,以为裴暄之出了什么事,那一瞬间,只觉自己眼前陡然一白,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问道:“你说什么?” 虞意含笑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你阿翁大人裴掌门找着你阿家大人了,可惜那女魅死得早,怪不得裴公子能流落到被人收养来着,而今裴掌门不计较往日之事,着人往咸阳裴家老坟里安葬你那位妖族的阿家呢。” 颜浣月心上的石头一下子烟消云散,掐诀道:“多谢告知,不过掌门真人与那位无婚无配,还望虞道友慎言。” 说罢带着赵柴儿,赶着马车走了。 虞意觉得有些没趣,转身问虞念,“阿姐,你方才因何不让我问她障目用的是什么东西?” 虞念摊了摊手,“这次被廖雨奴抢了那么多东西,你不问她廖雨奴的手段,只知道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虞意蹙眉道:“问她不过是为了采买,她用的,我们也能用。” 虞念说道:“那确实是用不了,你还不如学学障目阵法呢。” 虞意问道:“为何?” 虞念抿了抿唇,“她用的是魅妖的头发,燃之可障目,不过,功效极弱,只能浅显地迷住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若不是趁着夜色,大概率对普通人也没有丝毫用处。” 虞意轻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不许我们出声,咳嗽一声恐怕都能破了这迷障……出门还带头发,真老套啊。” 虞念说道:“兴许是早先沾带上的,发现后收起来,顺手就用了。” 虞意闻言大笑道:“简直立即气死一个姓薛的。” 第133章 海中火 赵柴儿御马之术是近来才学的, 且他极不擅长这件事,车马颠簸不已。 颜浣月也很少需要自己驾车,是以, 她御马之术也十分一般,不过能比赵柴儿强一些。 她接过赵柴儿手中的缰绳, 驱赶着马车往近处的城镇跑去。 赵柴儿搓了搓被缰绳勒痛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颜夫人, 我听方才他们说今年开始轮到你们门派巡驻天堑?” 颜浣月颔首道:“正是。” 赵柴儿问道:“若到旧滕州, 多需什么药?我岳母家倒卖药材起家,又都是高义之人, 每年三次在当地赠药,近来时常念叨往北地送药的事, 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见识,只怕送了些没用的反倒添麻烦。” 颜浣月闻言朝远处掐诀一礼,道:“令亲慈义之举,实在敬佩。” 又收御马, 道:“只是宗门药物尚足, 若有需时会向诸地发放采买榜文。君等如今只管务己工事, 时天下相安, 药食盈仓, 万工不辍,宗门后顾无忧,既是大功。” 赵柴儿笑道:“这话倒熟悉, 我岳母问过的宗门中人大都如此说。” 他客居永丰,未曾见过一个熟人,而今仰头看着孤月, 身边又是救命恩人,倒生出了几分感怀, “夫人还别说,我小时候,每到春秋两季,特别期盼宗门里来辅助耕种的那些‘仙人’,我们鸣玉城就在神都门辖地。” “对了,神都门有位名字里带枫的姑娘,您认识吗?就是使弓箭的,有点直脑筋那位,比我年长许多,倒很能跟我们玩到一起去。” 颜浣月说道:“神都门林笑枫道友?” 赵柴儿仰头看着月亮,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是这么个名字,虽说名字里带‘枫’,第一次到我们那儿却远远把无患子认成了枫树,后来还飞到树上帮我们去摘菩提果做串珠呢,还有位姓谭的姑娘,你认识吗?” 颜浣月问道:“谭归荑道友?” 赵柴儿先是摇了摇头,又恍然道:“我倒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也有可能是她。有一年来春耕的枫姑娘从我们那儿一处积水潭中救起了一个女孩儿,说是被家中父母嫌弃,丢入潭中打算溺毙的,听说是身负灵根,所以后来被神都门的人带走了。” 颜浣月知道有这么回事,又继续问道:“她是你们当地的吗?是本就姓谭,还是指“潭”为姓?” 赵柴儿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那年之后来春耕的神都仙人说起那位‘小谭师妹’,听说是被从外地带来丢弃的,她年纪小,受了惊吓,自己又说不清是哪里人,听着倒可怜。” 颜浣月点了点头,她把势不够,不太拗得过这匹马,赶车倒赶得比练刀还累,便再给马儿丢了一颗丹药,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 赵柴儿看着远处的一片灯火,拱手道:“今天真是多亏了颜夫人相助,还一路护送,我真的是很感激。” 颜浣月摇了摇头,“没什么,以后不必这般唤我,叫我颜浣月就是,恰好我也要来投宿,正好乘你的马车。” 赵柴儿见她也御车艰难,知她本可以御剑,这会让跟马较劲也不过是为了大夜里帮他把车赶到小城中,让他明日好驱车回家。 她嘴上不承认,赵柴儿也不过多点明,只道:“那正好,走,到那小城中,我请你用一顿饭菜,你可大大方方的千万别推辞,不然我可真过意不去。” 夜风拂动鬓发,颜浣月神色平和,礼貌回道:“多谢,不过我还需要打坐养神,我们用一顿简餐便是。” 赵柴儿笑道:“你又何必替我省钱?我如今可不是当日穷得叮当响的浪荡子了,我招赘到了户好人家,上上下下都待我不错,我夫人近来才诊出喜脉。” 颜浣月侧首看着他洋溢着笑意的脸,浅笑道:“既如此,看来那包藏祸心者想害的就不止你一个人了,我会给你天衍宗的令牌解释此人死因,你回去之后,该与家人商量清理一批人了。” 赵柴儿的脸色严肃了许多,“往日我只是羡慕有钱人,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阴私祸事,我岳家只算得上一般殷实之家,我竟也能因此招致此等杀身之祸,真不知那些大世家中,究竟是怎么安稳度日的。” 颜浣月坐在木辕上,半倚着马车车身,抬眸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城池,唇边噙着一缕夜风,轻声说道:“我也不熟。” 酒楼私厅,虞意拉开高椅请虞念坐下。 这是一方仅有成人一臂见宽的清漆木案,上面的碗碟皆比之常用的尺寸都要小上一半。 虞念左右手下皆摆着两排与她所坐尺寸一般的定食短案。 虞念抬了抬手,虞意便坐到她的右下手的位置。 虞念举起茶杯,先敬向左下手位置的教习先生,而后敬向众人,道: “这几日辛苦奔忙,多亏诸位事事协助我姐弟二人,此番往旧滕州送物非是我虞家之事,更是诸位贤姊贤兄与世之义功,而今要事在身,不可饮酒,我以茶代酒,待顺利押送重归云京之日,必备酒席与诸位宴饮。” 有人带头回敬道:“这都是我等虞家门人该做的,我等受姑娘如此高看厚待,必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虞念摆了摆手,笑道:“刘四哥,又跟我客气,都是自家人,说什么两家子话?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咱们就别客套个没完了,大家赶紧动筷,吃完早早休息。” 又有人道:“适才听闻家主新纳的小夫人已有数月身孕,此事以往藏得颇紧,近日才被传出了风声,不知咱们五爷那边打算……” 虞念微微拧了拧眉,一旁教习先生见状,放下筷子,道:“闻星,家主的私事也是我等可以窥探的?” 名唤闻星的女子闻言,起身掐诀一礼,道:“师父,我闻星不怕受罚,十二公子英年早毁,家主想再得麟儿承继家业实属合情合理,我只是不明白,各房均对家主忠心耿耿,家主如今如此行事,到底是在防备谁?云京虞姓本是一家,我一个外人都看不惯长房如防贼一般对待各房。” 虞意苦笑道:“咱们能有什么法子?我也不明白,我等赤心一片、尽忠职守,家主再有子嗣,我等必誓死效忠,何苦弄得仿佛谁生了忤逆作乱之心一般,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近来噩梦频发。” 虞念说道:“行了,十二弟如今久卧病榻,家主能化悲为喜再得麟儿,这从长远看,对云京是个好消息。” 她虽说得真诚,可在场诸位皆神情微妙,有几个差点没控制住笑意。 “咱们只做好自己的事,家主自有明断。” 又有一个虞氏本家子嘀咕道:“如若家主不能明呢?” 虞念身形清瘦低矮,四肢短小,周身却尽是收敛的谦和沉厚之气,闻言,略一抬眸,带着一股压迫感,“自来长房为尊,明与不明,我等哪有资格质辨?” 闻星说道:“尊长嫡为避乱之道,长嫡若明,自然尊之,然,长嫡若不明,难道就任其欺凌霸道,败坏家宅,只为所谓尊长尊嫡,就看着自家败乱不成?十姑娘此等豪杰,难道竟也只是作奴畜状,自我欺骗,毫无斗志,还自以为清醒于世,人淡如菊?” 张教习厉声喝道:“闻星!” 闻星冷笑道:“师父,虞氏虽盛,却不是我闻家小地看得上的做派,您当初亲赴闻地游说我父与虞家结盟,眼下,姑娘若要拉着我假清醒、真窝囊,我不如现在就告辞。” “你!” 张教习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没被这个言语锋利的亲传弟子气晕过去。 虞念亲自起身,用法诀扶住了张教习,又走下主位,亲自给闻星斟了一杯茶,道: “而今魔族不除,哪家敢乱,巡天司和各宗门就收拾哪家,裴掌门连裴家都能交给苏家代管,虞家若敢在此时内乱,你以为他能放过虞家?” 说着又伸出短短的胳膊,“我这副模样,没少累得父母劳心,当年家主将拓骨丹给了十二弟,我不也如此活了这么多年了吗?我知道你们去领任务时,长房的人会遮盖住许多报酬丰厚的任务,专留艰难又少利的,你们早有不服。” “我虞氏虎踞千里云京,仙山浩水,灵脉浑厚,灵石丹砂矿储无数,尔等若是真雌雄,便将仇怨暂放一边,力助宗门屠魔,屠魔若不成,早晚都是天下覆灭,如今争的能在手中握多久?屠魔若成,一切自有定论。” 闻星接过她的茶,垂眸道:“只可恨,我等没有能耐,反倒让五爷和姑娘忍气吞声。” 一众人笑道:“星儿,到那时多杀些魔族,平定北地,到时,宗门可没有理由制衡我等,自有大衍变数由我等纵横。” 大家情绪都有些高,虞意看着众人,虽一同笑着,神色却有些讪讪的。 饭后他倚在客房的窗边吹风,见颜浣月正与赵柴儿坐在街上的小摊上用饭。 他倚在窗边出了会儿神,余光隐约看到颜浣月察觉到了他,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 虞意立即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轻嗤一声,将窗户关上。 颜浣月收回目光,虞意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她也并未将他的行为挂在心上,继续用饭。 赵柴儿止不住本性,叽里呱啦地说起自己的经历,末了,问道:“裴公子如何?怎么不见?” 颜浣月放下碗筷,微微一笑,“他近来还好,在宗门中休养,北边苦寒,他不适合过去。” 说着起身去前边僻静处牵马,走到马车附近时,她缓缓停住脚步。 而后掐起法诀在马车车厢处树起结界,将车厢困住,结界法诀穿过车厢,将车厢中的人一道死死绞住。 颜浣月对身后跟来的赵柴儿说道:“稍后我将车赶到城门,待我走后,你将车赶回来,找一处客栈早些休息,明日早早归家,不必管我。” 赵柴儿不明所以,“你有急事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有一些,有人来找我,在马车上,一会儿我们走了,你不必等了,多谢你方才请的餐饭,很不错。” 赵柴儿说道:“客气什么。” 颜浣月跳上车辕,等赵柴儿坐上车辕,便立即赶着马车到了城门边的高墙下。 颜浣月钻进车厢中,拉出一个浑身裹着白纸的人,直接凌空跃过城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柴儿不知这人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奇怪,但也依着颜浣月之前说的话,将马车赶回小城中。 颜浣月逆风拖着那具裹着白纸的人身冲入郊野,本命横刀化出数道刀风向前杀去。 孤月之下,一只纸鹤从月旁翩然而来,悠然夺过她的刀风。 纸鹤越来越近,才见其背上盘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纸鹤停在离颜浣月不远处的空中,那红衣女子只冲她伸了伸手,“我的鱼竿,还我。” 颜浣月立在长剑之上,一手掐诀,一手提着裹着白纸的人身,直接将手中提着的人扔向对面的廖雨奴。 人身缓缓停在纸鹤面前,身上的白纸宛若一匹丝绸一般悄然滑落,里面竟裹着一具化到只剩破碎骨骼,挂着脓血的尸身。 照理来说,那些散碎的骨骼已经不太可能支撑起白纸的人身轮廓,之所以有人身轮廓,是因为那些散碎骨骼正被昏迷的虞意抱在怀中。 颜浣月微微蹙了蹙眉,虞意方才不是关窗了吗? 廖雨奴轻笑道:“小孩子,捉迷藏,跑到马车上撞到了我的裹尸纸,只好也送他一程喽,你怕什么?怕揭开白纸,是一团毒雾?放心,有什么比你家的雾还毒?” 纸鹤轻轻扇动翅膀,颜浣月脚下的长剑猛地晃了一下,震出了她袖中的阴阳环。 眨眼之间,阴阳环已袭至廖雨奴面前,廖雨奴迅速驾鹤翻身,即便她躲得极快,也还是被在脸上打下了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圈。 一圈灼伤,一圈冻伤。 廖雨奴在风中扯出一张纸遮住半边脸,“裴家的阴阳环,裴寒舟倒大方,这种老物件儿都拿出来送人。” 颜浣月御剑冲过去拿起阴阳环,猛地向她抛去,双环重叠,似有相生相长无尽之力,廖雨奴直接被震出老远,身下纸鹤骤然间灰飞烟灭。 颜浣月立即循着廖雨奴被震飞的方向追去,却只找到了飞絮一般飘在空中的半片白纸。 她接住飘落的白纸,见上面画着廖雨奴的小相,小相上的人脸上正有一处伤痕。 方才那个廖雨奴是假的? 怪不得那么轻易就被击退了。 颜浣月一把攥住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玄降的把戏果真不少,派个纸身来夺鱼竿,夺到夺不到,廖雨奴都吃不到亏。 颜浣月回去时看到正在昏迷,抱着一堆浆着血肉骨头的虞意,淡淡地瞥了一眼。 他们姐弟二人还要将物资送往北地,如今他若出事了,倒是不好,思及此,颜浣月掐起法诀,直接将他扔进城墙之中,便转身离去了。 虽是中秋将至,可越往北,越是肃杀。 颜浣月在郊野休息时,在此处断壁残垣间看到了一株斜生出来的金桂,再启程后,就只见天地间寒雾滚荡,无数天风嚎啕。 一片雪原直铺往天地交界,除了风声,安静得再无声息。 颜浣月御剑数日,才走到天堑附近积雪的连片高峰之下,此地高峰本是当年大战后,布置天堑阵法时,从海底拔来锁在这里做屏障的。 山屏高峻巍峨,宏阔广大,时时受风雪侵袭,人站在山下,面对着这无数大山,很难不生出自身渺如蝼蚁之感。 在山的那边,就是广布寒林的地裂天堑。 寒风白雪间,有一片低矮屋舍和巡防堡楼背山而立。 这里是还未被天衍宗替换掉的缥缈宗的人,颜浣月一人独自从雪原过来走进此地阵法之内,早有无数箭矢兵刃对着她了。 颜浣月远远地抛出令牌,传音说明身份,巡防队伍里的人才将她带到一处偏僻的房舍中稍歇。 过了半日有余,才见薛景年披着一身风雪跑进房舍。 他一见她便顿住脚步,往一旁的高椅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来做什么?” 颜浣月说道:“今年轮到宗门巡驻,我早晚都得来。” 薛景年说道:“明年夏才到正式交接之时,令牌还未更换完毕,没有令牌,你还上不得山。” 颜浣月说道:“没什么,既然来了,便可以尽一份力,我本就是为了赶上巡查法阵而来,可以请长老将我编入交接巡查天堑阵法的队伍里。” 薛景年说道:“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巡查阵法枯燥乏味,每日十二个时辰中有有近六七个时辰都消耗在上面,到明年才能细看完一遍,既然没有调令调你前来,不如你先回去。” 颜浣月说道:“来都来了,你不传话,我便请这里缥缈宗的人传话,他们自然更希望多来一些天衍宗的人,尽快巡查完法阵,好完成交接。” 薛景年喝了一杯茶,说道:“既然你非要去,我又为何要拦你?” 说罢放下茶杯出了门。 这里天黑得很早,天亮的很晚,颜浣月初到,不好随意行走,静静地在房舍中待到了第二日。 天还很昏暗时,缥缈宗的弟子来给她送了一套雪蓝法衣,腰间有一条红色丝绦。 除衣裳之外,还有一把琉璃宝镜和一盒符纸。 “这是穿行此地的法衣,这镜子能发现更细微的阵法裂痕,若真有裂痕,先用符纸补上,很快会有长老前往修改。巡查阵法的事不是迫在眉睫的急事,道友远道而来,不如再休息几天?” 颜浣月收了东西,说道:“不必了,到此已休息了许久了,今日便随你们一同去吧。” 等出了门,才见已有一队天衍宗弟子和一队缥缈宗弟子早早等在门外的风雪中了。 颜浣月看了一眼方才给自己送东西的那个缥缈宗弟子,明确自己未曾见过这个人,既然所有人都早已等在这里了,不知他方才为何要劝她再休息几日。 若她方才真顺着他的劝说要再休息一日,那她颜浣月可要在初来乍到时就扬名于此了。 而今宗门还未正式调人,天衍宗的一队弟子是长老们出发时带来的几个内门弟子。 颜浣月一身蓝衣红腰并入天衍宗弟子队伍之中,跟着御剑而行,一路往西,至西北通明海滨。 没人给她解释什么,但她也能明白,这是要从西边海底阵法一路穿过地裂天堑,再查往东边的海底阵法。 通明海上,浪涛翻滚间,携着一片片薄冰,如同翻搅着无数碎裂的镜片。 再往北看,极目处,是洁白晶莹的不动冰川。 颜浣月捻避水诀随众人跃入水中,一阵寒凉入骨,渐渐被法衣屏蔽,稍微往前游了游,只见密密麻麻的万丈金色法篆于幽深的海沟之下飘荡而上。 她一路沉下,海底越来越暗,寂静,深邃,只有天幕一般浩大宏阔的金色法篆泛着微芒。 在如此惊人的阵法之下,颜浣月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这里的阵法虽然宏阔无边,但因暗中透光,其实非常便于查看缺漏,就算有极为细小的断裂也能一眼看出。 巡查的天衍宗弟子各自负责百里海域,又各自配备了一名缥缈宗弟子。 颜浣月拿着琉璃镜上上下下查验阵法时,隐隐约约瞥见阵法对面,闪过一尾青鱼。 正要细看时,忽见对面浮出一张极为艳丽张扬的面孔,那是一个提着海灯的青衣少年,茂密的墨发浮荡在他身后的海水之中。 少年冲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她面前的金色法篆,突然提起海灯,示意她打开阵法。 颜浣月被那盏海灯一照,眼前强光恍惚了一瞬,脑海里多了一段记忆。 她们一族是神之倒影,她身负洗清世间脏污之责,为了杀尽这些不该享用世间的东西而隐入人世。 忍辱负重,不惜献身于裴寒舟之子,为的就是今天。 如今好不容易接触到法阵,眼见大业将成,她的爱侣也早已等在对面要共同庆祝她破开法阵的第一个瞬间。 只要破开法阵,对面就是无限之美好…… 浩大无边的静逸深海,不见天日的海底深沟,隔着一堵金色天幕,两个蜉蝣一般小的人儿浮在黑暗的海水中,隔幕相望。 颜浣月眨了眨眼,一记法诀穿过符篆扔了过去,虽被阵法抵消掉大半法力,也仍是打掉了对面的那盏海灯。 对面的人猛地扑过来,面目狰狞,隔着阵法,张开嘴,吐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球。 眼球在海水中转啊转,终于找对了方向,直直地盯着她。 那少年浮在眼球背后,也恶狠狠地盯着她。 “那是对面魔物,专为诱惑人破开阵法,我们称之为海魅,有说是魅妖和魔族的产物,虽然无真地从来没承认过,但魅妖乱情之时,看上魔族的也是常事,也或者,魅妖当年也是被抓去取乐的,所以不好承认。” 跟在她身后的缥缈宗弟子传音道:“不过因为阵法的缘故,那些海魅的惑人之术大打折扣,很难迷住别人的眼,不过,或许是因为在那边惑魔功力极深,那边才会一直派他们在阵法边待着,你不必管他。” 颜浣月点了点头,不再去看对面那个少年,一边看着法篆,一边传音回道:“今日去给我送东西的那位是谁?我好谢承他。” 那弟子回道:“你是说许澜师兄?你竟不认识吗?”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我确实不认识。” “不对吧,许澜师兄同贵宗虞照虞道友有些交情,以前虞道友不是还带你来过我们缥缈宗吗?” 颜浣月说道:“我从未去过贵宗。” 那弟子嘀咕了一声,“不是说看起来很亲密,可能是他那位未婚妻……” 正说着意识到什么,立即闭了嘴。 颜浣月隐约猜到那位许道友为何对她有一丝恶意了。 虞照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沾上一点,哪怕走到北地,也要冷不丁再恶心人一下。 不过北地事情重大,许澜除了送东西那天给她使了个下马威,而后就再没使过绊子。 颜浣月熟悉路数之后,在海底来回途中,会特意找寻冰海中的火苗,想收集一些,好炼制辟寒珠回去送回裴暄之,不过暂时还没看到。 她到北地第七天,辰时,这里的天还是一片漆黑。 她打坐一夜,到出发前散开指尖法诀。 一出门,就见雪原薄雾之中有一道蜿蜒的灯火正往这边游来。 几日不见的薛景年立在碉楼之下,看来是在迎接来人。 颜浣月估摸着是虞家的人来,不过虞家这次的车马似乎没有这么多,薛景年在此迎接,也有可能是薛家送物的人来了。 他们还有一段路,颜浣月他们的出发时间是固定的,便没有留在这里看到底是谁来了。 不过今日跳进比往日更加冰冷的海水之中后,却看到了一缕游荡在深沟中的细微火苗。 天冷了,海水越来越冷,海面上的薄冰逐渐接壤,海底的冰火便会开始上浮逐冷。 她拢走了那缕冰火,跟着她的那位缥缈宗弟子传音闲聊道:“原本不是稀罕物,可法阵这边的冰火很少,我们遇到时会做成辟寒珠售卖,因为法阵隔绝,辟寒珠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怪不得你要来巡查法阵,你真是一来就知道什么最赚钱了。” 颜浣月收好冰火,拿出琉璃镜一寸寸查看过法篆,“我查看法阵是因为不放心……这株火苗太小了,炼不成什么。” 那弟子说道:“如今海里才冷下来,等进了冬月,还会有些长势好的,只不过,你自己也得用,否则消耗灵力维持体温,很不划算,稍有不慎就会冻僵冻伤,若被海底深渊卷走,可能就回不来了。” 法阵对面的海魅看着他们的口型,随手从身边勾过来一簇火势极盛的冰火,团在手中玩来玩去,玩腻了扔进口中咽下去,打个嗝,两眼放烟花一般忽地冒起两片红光。 等眼里的红光熄灭了,他又勾来几簇火势更盛的抛着玩,挑衅似地看着她。 颜浣月越看他越有些不顺眼了,有几分魅妖血统的,骨子里都多多少少带着些欠劲儿吗? 第134章 化蛇 颜浣月来时是暗夜, 从海里回去时也是暗夜。 她临出海时,将自己今日检查过的那片阵法开头与结尾的法篆,以及位置写在符牌上。 这里几近与世隔绝, 派驻此地的人又不能随意走动,因此若传来点儿趣闻, 确实能在修炼之余咀嚼许久。 回去排队交牌签字时,因她排在队尾,最后一个走出驻所, 却听驻所留驻的缥缈宗弟子等他们天衍宗的人离开后, 迫不及待地与归来的同门们闲聊。 “方才听薛家人说,虞氏家主即将再得麟儿。” “是吗?真是老当益壮。” “胡说什么呢, 修为越高深,人越年轻。只不过修炼越久越吝惜自身修为, 除了只顾采补害命的邪修,大部分人只会跟已双修多年,保证不会消耗自身的道侣,绝不肯轻易同别人浪费元阴元阳。” 有人接话道:“加之用心些的, 更要亲自为幼子洗骨伐髓, 如那些世家子女, 自婴儿时起灵药灵石消耗无数不说, 更不知消耗父母多少精力与修为, 这个年岁再要孩子的,实在稀少。” 有人笑道:“看来虞照道友当真是无力回天了。” “那样活着才是如在炼狱,加之渐渐被放弃, 倒还不如当初死在岁寒秘境之中呢。” “死多轻松啊,活着才是受尽煎熬。” 颜浣月疾步离开,踏着厚厚的雪, 往自己分到的房舍去。 驻地人多,房舍紧缺,她同其余五名缥缈宗的女弟子住在一处。 回去时她们还帮她带了热腾腾的饭菜。 房舍内,点着一支烛火,三名女弟子正盘膝坐在各自的床帷内打坐,颜浣月悄然滑进去,安安静静地吃饭。 饭后出去练了一会儿刀,便回来洗漱打坐。 她盘膝坐在窄床的帷帐之内,体内灵力不断相生相消,化为一片空无,灵脉之中,却因这空无之变,能承载更多的灵力。 “虞公子,她在打坐,恐怕不便见客。” 虞意负手立在暗夜风雪中,看了一眼缥缈宗那位才从外面归来,立在门边的弟子。 他打听到颜浣月已经到此,且已参加巡查阵法,便打听了她的住处,一路找了过来,正巧碰到这位她的同舍,请托其帮忙看看她在不在。 闻言,他微微扬起下颌,行了一礼,道:“多有打扰,告辞。” 那女子掐诀行了一礼,径直回了房。 身后随侍之人劝道:“公子,既然她在打坐,那我们走吧,明日再来。” 虞意冷笑了一声,“你自己回去吧,她若想躲着不见我,那就都别作人了。” 说着召出一柄长剑,撑起一把伞,独自坐在剑上。 侍人有些不懂,“可是,公子,您为何非要跟她较劲呢?” 虞意暗暗咬了咬牙,若非他钻进那辆马车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怀里抱着淌着脓水的尸骨躺在夜色下的街道上,他根本懒得来见颜浣月。 他问了赵柴儿,赵柴儿不知他经历的什么,只如实回答道:“浣月夫人说有人在车厢里等她……原来是十六公子你吗?你为何那样打扮自己,怕被人认出来吗?” 说着,赵柴儿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十六公子把自己裹成那样到底是想做什么?我们那边,只有自荐枕席的才那样……我可没见过啊,我纯听人说的,说错了也不是我的问题。” 虞意怒道:“少恶意揣测,我不是向她自荐枕席。” 赵柴儿神色骤然惊慌,“难道是向我?” 虞意脸色阴到赵柴儿心生惊惧,只觉得他下一瞬就要杀人。 赵柴儿赔笑道:“不是就好,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欢而散,看起来是吃亏了吗?” 思当日情景,虞意也忍不住在北地风雪中冷笑了一声。 他只不过是想藏进车厢再吓一吓他们而已,不过是无聊玩一玩,那颜浣月却将他迷晕扔在大街上,还给他怀里放了一堆别人的尸骨。 好玩吗? 这样真的礼貌吗? 若是他再醒来得晚一点被别人看到,被传颂十年恐怕都算少的。 更何况…… 五房最得力的家臣都在城中,若被他们知晓,他往后,恐怕更难成为被家臣考虑在内的家主人选。 权力,是你能与更多人的权力共生,别人也愿意辅佐你,可以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权力,你才有权力。 不是担个名头就叫权力。 他抱着无名尸骨一身脏污地昏死在大街之上的无能,跟他夜守女子门外的风流韵事相比,旁人完全是两种看法,更何况,对方还是裴寒舟的儿妇。 他又没有成婚,他又不用对道侣负责。 颜浣月若是真躲他,那就都别作人了。 不过他没等多久,就见那合着的房门被轻轻打开,颜浣月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转身阖上门,几步踏到他面前。 “你有何事?” 虞意屏退侍从,从剑上跳下来,将伞撑到她头上,咬着牙从嘴里挤出声音质问道:“你问我?你自己不清楚你那晚对我做过什么?” 颜浣月轻嗤了一声,还未开口,就见薛景年提着灯立在不远处。 见她看过来,薛景年疾步走来,说道:“虞道友,天衍宗和缥缈宗的两位长老请你和虞姑娘等人过去用饭。” 虞意藐视着颜浣月,问道:“薛姑娘及薛家家臣也去了吗?” 薛景年说道:“已通知我二姐他们,特来请你们,恰好碰见你在此地。” 虞意垂眸看着颜浣月,沉声说道:“记住,这次是你欠我的。” 等他转身走出几步后,颜浣月吸着干冷的寒风,说道:“虞意,我不欠你任何东西,那天……” 虞意怕她当着薛景年的面说出那晚的事,立即厉声斥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若真说出去,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说罢就拉着薛景年御空而去。 颜浣月看着不远处虞家数辆精美的车马,逐渐明白了虞意为何会对此事怨恨丛生。 原来,是根本丢不起那个脸。 那又关她何事?话不说清,难道就要这般被诬陷怪罪? 颜浣月御空冲过去一把扯住虞意,直接拖到到雪地上,冲薛景年说道:“薛景年,我同他说几句话,你先去请虞姑娘。” 薛景年的脸庞隐在黑暗之中,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颜浣月将虞意丢在一边,淡淡地说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也不必嫌丢脸,那晚是廖雨奴遣了纸相分身前来,本是要抛一具尸骨吓我将我引出去夺走鱼竿,没成想你恰巧也进了车厢,裹你的裹尸纸是她的。” 说着,从藏宝囊中取出一张小相递给虞意,语调微凉,“虞意,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不知感恩戴德倒罢了,也最好少想着阴我一招。” 虞意看着廖雨奴的小相,心里已经信了,毕竟颜浣月没道理自己躲屋子里偷偷画廖雨奴的小相。 他死死地攥着那小相,问道:“那你为何将我扔在大街上。” 颜浣月面不改色,“我受伤了,她将你拢去郊野,我拼死才将你抛回城中,哪里顾得上许多?等我醒来时,你们已经离开一日了。” 虞意抿了抿唇,心里有气也不知该怎么发,只把那小相攥在手中,面色铁青,“那玄降叛徒,我会找她算账的。” 颜浣月斜眼瞥了他一下,“随你便,少无缘无故诬陷我就行,都像十六公子这般不辨黑白、不知好歹,谁帮你你咬谁,以后这好事还让不让人做了?” 说着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举步回房舍打坐。 虞念房门外,薛景年在一旁引路,问道:“虞道友,你们来时碰见我门中颜师姐了?” 虞念说道:“是。” 薛景年又问道:“她与十六公子有什么冲突吗?” 虞念以为颜浣月嫌弃虞意那晚用了那柄廖雨奴的鱼竿,在薛景年这里告状了,便解释道: “我阿弟很敬重贵宗的颜道友,嘴里只说颜道友的好话,那一点磕磕绊绊,不过是他二人年纪小打闹争执罢了。” 薛景年点了点头,“哦。” 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念仰头看着他的神色,问道:“薛道友打算留驻此地吗?” 薛景年说道:“宗门名单还未出来,不过留驻也只是五年,没什么,多少人想来呢。” 虞念笑道:“薛家家宅和睦,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薛景年眉心轻蹙,“道友突然说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虞念负手踏雪,身高不必薛景年腰身,周身气势却比薛景年更深重。 她轻声说道:“没什么,羡慕元年兄有道友你这样的弟弟。” “十六公子对你也很是敬重。” 虞念笑道:“他小时候确实很亲我。” 颜浣月辰时出门,往西边通明海去时,罕见地听到队伍中有人说起了除巡查阵法之外的话题。 “昨日薛虞两家的接风宴上,听闻妖族出了些动乱,妖主横玉那位据传已经死了的夫人死而复活了。” “万妖令令主织絮?” “正是,织絮一现身,立即有一批拥趸护驾,冲进横玉宫中,至今还未出来。” 有人问道:“这时候乱,那巡天司和各宗门就不管吗?” 有人低声说道:“怎么不管?不管就是管。看都能看出来,是裴掌门和温掌门对横玉近年来的表现很不满意,若非如此,织絮令主凭什么以为她挑动乱局,人族这边会不动声色呢?” 裴寒舟为宗门之首,温俭为巡天司及明德宗之首,这二人的看法,确实影响颇重。 不过,他们也很少轻易亲自着手推动变化,只是横玉近年来确实有些过分。 “听说横玉还同魔族有联系,魔族明里暗里给了横玉一系不少好处,所以他越来越作壁上观,原本巡驻之事,妖族也是要派族人前来的,可这几年北地连个妖毛都没有,你说他是不是就自己亲自蹲在裴、温二掌门眼中了?” “这也算得上是大快人心了。” “哎,说起裴掌门,前段时日,不是找到当年那位女魅了吗?听说已经过世了。” 话音刚落,众人皆看向颜浣月。 天衍宗一队的人瞬间个个缄默,两行队伍中立即没了讨论的氛围。 颜浣月垂眸跟在队伍最后,眼帘抬都没抬起来过。 缥缈宗的人见他们如此避讳,便也没有再多讨论。 颜浣月在海中收集了一抹冰火,阵法对面的海魅又点起了海灯。 只亮了一刹那,又被她打碎了。 海魅脖颈之后忽地爬出一条青色的巨蛇,吐着信子威胁似地看着她。 颜浣月突然怔住了。 身旁的缥缈宗弟子问道:“颜道友,你怎么了?” 颜浣月看着那从海魅背后爬出来的凶恶巨蛇,又收起琉璃镜,张开双手冲那海魅比了比猫儿胡子的动作。 海魅不屑一笑,背后的巨蛇瞬间化作一只血眸黑猫在海中游荡。 “颜道友?”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拿出琉璃镜继续查验法篆,传音回道:“没事,觉得他变来变去有点意思。” 那弟子传音笑道:“这些男魅嘛,天生就喜欢将魂雾化蛇,闲来无事拖着蛇尾在海里到处游荡装蛇族,弄得好像祖上跟蛇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姻亲一般,怪不得蛇族见不得他们。” “那些魂雾也可以变幻其他的东西,在这儿五年间,我见了不少了。” “对了,裴公子也有魅妖血统,颜道友是觉得熟悉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嗯,有些。” 不过,她以前以为他虚弱到没有这个能耐。 原来是天生喜欢吗? 呵…… 第135章 夜谈 星子如尘, 天穹似倾。 颜浣月从海面浮出来,躺在海水中四肢舒展,看着清晰繁多到快要掉下来的漫天星辰。 无边无际的暗夜大海之上, 翻卷着巨大的浪花。 待有两队衣带当风的人影踩着滔天巨浪被浪头送过来时,她缓缓起身, 踮着一朵浪花在还海面上转了一圈,跃上那数十丈高的浪头。 这种踏浪借力是种乐趣,在海里日复一日地面对着法篆, 不免脑袋发僵, 两眼发花,心累到不想说话。 做完一天的工, 出来后踩踩浪花不但能放松心情,还能省些灵力。 一阵大风吹过, 又打来一面更高的浪涛,两队人谁也不说话,都不约而同、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排队跃上那面更大的浪。 凛冽的海风带着入骨的寒凉湿冷扑面而来, 众人的雪蓝色法衣猎猎作响, 在巨浪之上, 藐不可见。 颜浣月拢着袖中的一簇冰火, 离开海岸御空飞了一段, 刚刚交完牌准备去用饭,就见昨日跟着虞意的那位侍者捧着一个匣子含笑立在雪地里。 她还没有走近,那侍者就捧着匣子跑过来, 双手将匣子捧到她面前,道: “颜夫人,我家公子说此前曾得您帮助, 特意遣我来送上酬谢,还望您万勿推辞,公子说您若辞而不受……” 颜浣月直接拿过那匣子收入藏宝囊中,“我确实是帮了他不少,难为十六公子大方,那我就不推辞了。” 侍者哽了一下,没想到她连客套都不客套一下。 但随后侍者又立即堆了几分笑意,“您能收下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回去向公子禀报了。” 颜浣月掐诀行了一礼告辞,去用了饭后,回来洗漱过后钻进帷帐中,打开那个匣子,见里面装着六颗上品灵石、一匣丹药和一颗被一根金丝圈穿起来的冰蓝色的避水珠。 避水珠是用得上的,不过很有可能本就是这次虞家送来的物资中的,或许明日所有巡查阵法的道友都能领到一颗。 反正拿都拿了,就先用着吧。 那金丝圈细如蚕丝,却极为坚牢,始终保持着满圆的形状,就算串着一颗分量不轻的避水珠也丝毫不变形。 颜浣月扯了扯那金丝,估摸着再大的浪恐怕也很难撕开它,便将之带在脖颈上,趁机打坐吸了一颗灵石。 等到暗夜中的房舍完全安静下来,窗外渐渐刮起了大风,应该又要下雪了。 颜浣月只觉得腰间微微发热,她凝起散开的神识,睁开双眼,散去指尖法诀,从腰间的藏宝囊中取出一张泛着浅金色光晕的符纸。 她掐起法决不紧不慢地在帷帐之内织起一方结界,而后将那符纸丢在一边,捻了一个诀丢过去。 下一刻,对面传来一道清冽澄澈的声音,“姐姐在忙吗?” 听得出来,他的心情不错。 颜浣月想着那只海魅背上长出来的一条大蛇和黑猫,那只海魅甚至还将魂雾化作巨大的鱼尾,又在眨眼间化成一片闪着银光的鱼群。 裴暄之见她久久没有回应,不禁问道:“浣月姐姐?” 颜浣月瞥着那张符纸,神色平静,“我在打坐,你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裴暄之语调清淡,“还好。” “那就好。” 裴暄之问道:“你快回来了吗?” 颜浣月轻声说道:“我现在在天堑巡检法阵,恐怕到明年才能查看完。” 对面沉默了片刻,继而淡然一笑,说道:“巡检阵法很辛苦,不过事情重大,听说近来在拟定去那里的名单,我若是能在你身边……” 颜浣月眉心轻蹙,“这里太冷了,你不许来。” “可我……” 颜浣月拈起黄符放在膝前,轻声说道:“我在通明海中遇到了你的表亲。” 裴暄之问道:“我与妖族没有亲缘……妖族已经暗中遣族人前去了?不可能,如今还无定数……” 颜浣月说道:“是此前魅妖与魔族一支,被安排在阵法对面迷惑人。我见的那位跟你有些不一样,但也有些相似。” “真奇怪,他的魂雾能化猫化蛇化鱼,在海里翻腾,阿暄,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你若是身体稍微好一些,是不是也可以呢?” 裴暄之原本才玄降回神,独自坐在孤灯旁,只想跟她说说话。 闻言暗暗坐直了身体,只觉得太阳穴处一阵抽搐,牵连额前一圈疼得眼前一阵发白。 他抬手揉着眉心,知道她猜测到了些什么,不过她能猜到的肯定不是全部,只要是这其中她能问到的,他不想过多隐瞒。 他不禁咳嗽了几声,忍痛轻声说道:“当然……” “我还能见到你此前养的那只金狸吗?” “我会尽力的……” “掌门真人知道小金狸吗?” “知道,见过,还打过招呼……” “我原先梦到过一条金色的大蛇。” “是吗?姐姐想看的话那我也试试,不过那种东西应该不是很讨人喜欢,你别嫌弃。” 颜浣月听着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不免问道:“你怎么了?” 裴暄之抿了抿唇,“入秋了,有些冷,可能染了风寒。” “那你还要来天堑?” 颜浣月开始双手捧着黄符,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却有些微凉, “魂雾若能变化说明你身体越来越好,无论如何,那都是好事,我会为你高兴。所以,暄之,你最好乖乖地待在宗门,等我回去与你当面细谈。” 她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柔和的安慰,却更有九成切实的威胁。 裴暄之垂下眼帘,眉目间的凝重化开不少,神色间却略有几分释然,依言轻声回道:“是……那你早些回来,我很想见你。” 符纸忽地飞上半空燃烧起来,化作一片轻灰。 颜浣月拂开那片符灰,耳畔似乎回荡着他方才的咳嗽声。 她盘膝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从藏宝囊中取出那两簇冰火抛在身前,运起灵力注入其中,开始炼化。 原本,不就是愿他康健平安的吗?况且,掌门真人都已知晓此事。 有账等见了他的面再算也不迟,如今若相隔两地时吵起来,依他的脾性,难保不会突然黑血上头跑到天堑来。 颜浣月运着灵力炼化冰火,又扔了几颗灵石进去,折腾了半晚上,只得一抹尘灰大小的赤色珠灰。 她屏住呼吸将珠灰妥善收藏起来,真怕呼吸大点儿将那珠灰吹飞。 藏宝囊中的另一张黄符明了又灭,显然对面的人也是还未睡下,只是不知到底该不该继续沟通,所以一时祭开黄符,一时又掐灭。 她和衣躺下,将黄符抽出来,丢了一个法诀,低声说道:“方才吃药了吗?” 一直枯坐在孤灯旁未曾挪动过的裴暄之点了点头,抚了抚手中的小玉相,“嗯,吃了,你睡醒了吗?” 颜浣月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想同你说话。” 颜浣月叹了口气,“我还有些困,再睡一会儿,很晚了,再过一会儿恐怕天都快亮了,你也赶快休息。” 裴暄之咳嗽了一会儿,声音咳得有些哑,“睡吧,我听着你睡,我也好睡得安心。” 颜浣月将符纸放在一旁,很快睡了过去,等醒来时,黄符早已烟消云散。 她原以为自己昨晚会指着符细数他的罪过将他痛骂一遍,但他的声音传来时她竟然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生气。 她也有秘密,她不仅给虞照下毒,她的黑匣子里还藏着正被千刀万剐的傅银环,她还有更大的秘密无人知晓。 若有朝一日若她露出什么破绽来,他来质问时,她该怎么说呢? 先这样吧。 目前看来,就他这种分饰俩角耍人玩儿的把戏,但凡年龄超过三岁的孩子可能都不太乐意玩了。 看来,他这般自幼病久了,心里多多少少出了点问题。 她以前就觉得他隐隐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疯劲,而今又知他一时做人清冷疏离,一时做猫乖戾谄媚,正常人都很难装得出来。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 身上病心上病,病多了人也不愿细陈病症,多些陪伴沟通,心上的病或许也能治。 不过她需要摸一摸北地的情况,暂时没有时间,所以就先这样吧。 至少,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天衍宗,康健平安地渡过这几年,莫应前世之命,哪怕他喜欢变成什么模样逗着人、骗着人玩都可以。 出门的时候天依旧是黑的,大片大片的雪花鹅毛一般蹁跹。 那位给她使过下马威的飘渺宗许澜捧着一个盒子正在雪地里发东西。 颜浣月走过去一看,果真是用金丝圈穿起来的避水珠。 “这是虞氏这次送来的,是虞家主亲自请丹阳宗所练避水珠,诸位道友、同门,请自取用。” 颜浣月衣襟上压着蓝莹莹的避水珠独自从黑暗中走出来。 许澜瞥了她一眼,见她蓝衣红绦,粉面桃腮,一副气血充盈夜无忧思的模样,不禁在风雪中轻嗤了一声。 风声很大,颜浣月却听到了。 她径直走到许澜身边,问道:“许道友,我得罪你了?你嗤什么嗤?” 许澜原本见她来时并不多言,也很好说话,一开始被他摆了一道也没有追究,一来就要求做巡检阵法这种最苦的活,便以为她要么是性子软,要么就是作为裴寒舟的儿妇来给脸上贴金的,轻易不会与人起冲突。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这种不咸不淡的厌憎都不至于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面。 他平日也很少与人起冲突,被颜浣月不顾体面当着众人的面问到脸上,自觉脸面有些挂不住,反而更怒了几分。 “颜夫人与裴公子成婚,虽是恩义之举,如今也当真是金尊玉贵,避水珠都比旁人先得,只不知你酣然好梦时还记不记得当年的虞十二郎。” 颜浣月冷笑道:“裴氏早已零落,我算什么?不过是个还要入海腾波的寻常修士。可我不像许道友,对别人的人生有那么强的掌控欲,我不会要求谁对已经错过的人负责一世。” 又道:“不过,许道友既然这么羡慕,不如直接同虞十二郎成婚吧,想来也甚是舍己为人,云京虞氏千里山河,无论如何也保得你金尊玉贵,十指不沾春水。” 许澜蓦地抬手指着她,“你!” 天衍宗内有人说道:“许道友,此事早已是往事,道友休要再提,况我门中师妹自来后日夜不辍,勤勤恳恳,哪得‘金尊玉贵’四字?道友若再空口污蔑,就莫怪我等爱好舞弄些刀兵了。” 颜浣月对开言之人行了一礼,转身走回队伍末尾。 许澜咬牙瞥了她一眼,心知自己确实是出于私情,在常人眼中并不占理,便没再说话。 可凭什么曾经的未婚夫病得如在人间炼狱,而她却可以毫无挂碍地活着?许澜觉得大多数人都不正常,所以很多女人被纵坏了…… 比起所谓恩义之举,他更愿意相信她是个见异思迁的浅薄女子,被魅妖惑眼,便要与原本的未婚夫退婚。 这种胆敢主动退婚的女子,为什么没受到该有的命运惩罚?为什么没有人指责她? 为什么老天不曾睁眼,明明虞照该越过越好,越来越强,甚至有朝一日超越裴寒舟,让她对着裴家那个病秧子,永生永世都活在当初退婚的懊悔痛苦之中…… 本该是这样,不是吗?为什么却完全背离他的期待? “颜道友,抱歉,许师兄为人是有些古板。” 海面之上,飘渺宗的一位弟子如是说道。 颜浣月笑道:“古板不知道,自大得倒有些明显,你也不必代他说抱歉,抱歉本也不是他的心意。” 众人又因今日的事多说了几句,这才沉入海中。 颜浣月往日从未发现过法篆的缺漏,也没听别人发现过,可她今日在海底法篆中却找到了一处极为细微的裂痕。 她很快贴上一张黄符,掐诀催动,没一会儿,上空的海水中就沉下一道人影来。 “师母!” 颜浣月吐了个泡泡,又掐诀传音道:“这里有处裂痕。” 宋灵微衣不沾水,飘然穿过海水,到裂痕处,令颜浣月继续巡查,自己在那里修补。 修补完后只打了个招呼便又出海去了。 来去匆匆,颜浣月原本还想问她为何递上积雪峰的拜帖她未回,可眨眼之间她便消失了。 颜浣月飘过去看了看那处修补的痕迹,觉得修补上去的法篆用法莫名有些奇怪。 可同她一起的那位飘渺宗弟子却道:“我看不出来宋长老所补法篆有什么问题,你太小心了,新人都有这个问题。” 颜浣月用琉璃镜照了许久,没有再看到任何缺漏裂痕。《 》 135-140 第136章 碎纸 颜浣月心里隐隐对那修补的法篆还有几分犹疑。 拿着琉璃镜在海中上下翻覆, 将这一段所有法篆联系起来细看。 方才师母所修补的却也不能说真有错,只是她隐隐觉得修补上去的那一抹字迹的用法有些奇怪。 飘渺宗那位弟子带着她往后游一段距离,指着一处完好无缺的法篆说道: “你恐怕是觉得在西方金水用金木有些奇怪, 这里,是十年前无上宗长老修补的, 便是如此相同的用法,刚来的新人都会问到这个问题,可其实水木相生, 如此修补反倒更加牢固, 长久看来并没有问题。” 虽说对整个阵法的细微处有一丝丝属性改变,但其实他说得也对, 如此而来,水木相缠只会越加坚牢。 颜浣月点了点头, 并没有再对此多说什么。 她与飘渺宗的那位弟子在深海沟中上下浮游间,二人颈间蓝莹莹的避水珠微微放光。 对面的海魅消失了好一会儿,待再出现时,正捧着一捧从海底捞出来的金银珠宝。 忽地抛却, 珠光似流萤一般点点滴滴飘入深海。 颜浣月瞥了一眼, 只觉法阵对面的无尽深海, 皆是珠玉流淌, 仿若望不到头的星月天宫。 她怔在原地眨了眨眼, 眼底荧光越来越盛,又渐渐涣散开来,与那位缥缈宗弟子一同, 一手轻轻搭在金色法篆上,看着对面寂静壮阔、恢宏瑰丽的无尽微芒,多少有几分望眼欲穿。 这种藏在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如此磅礴壮观地呈现在眼前,确实让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海魅果真了得,若非法阵格挡,又削弱了他的术法的蛊惑之力,否则,真不知他有多大能耐。 只不过隔着阵法,应对起来实在轻松。 颜浣月收敛心神,眨了眨眼,眼前金银珠玉铺排飘荡起来的莹莹星海霎那间转为一片无边无际,黑暗深邃的海水。 那海魅似乎颇为得意,拖着一条变幻出来的蛇尾游来荡去。 那缥缈宗弟子笑道:“他们有时候确实能让人看到一些很玄妙的东西,不过就像看景儿一般,很难真的被吞噬进去,若是没有阵法削减他们的术法,恐怕真会中招。” 颜浣月瞥了一眼对面的那位海魅,对这种族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若是真要编织幻境哄骗戏弄他人,对他们而可谓是易如反掌。 她轻声说道:“不过,喝了他们的血就好了。” 那缥缈宗弟子说道:“只照无真地出来的魅妖一族来说,一般修为的,这种障目之法也有时间期限,他们维持不了多久,若是遇上修为高深的人,很难被障目遮眼,但是对面的都有魔族血脉,不知比无真地的族人如何。” 颜浣月不再看向对面,拿起琉璃镜继续查验阵法金篆,之后便未曾发现任何裂痕。 实际上即便有点儿裂痕,也并不会影响阵法的使用,但是从长久看,未免被突破,还是需要按时检验修补。 这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颜浣月临走前看到了一簇冰火,去将它拢走后才浮上海面。 立在浪头上,往符牌上细细填写好今日巡查过的那部分法篆。 又按要求将今日发现裂痕的位置,以及宋灵微修补上去的法篆写得清清楚楚,这才去递交了符牌。 交牌时,收牌子的缥缈宗弟子再细细问了一遍经过,登记造册由她按下私章之后,又有二人前去查看。 那二人回来后各自盖了私章与驻地印信之后,才特意将她的符牌放进另外的木箱中,应该都是报修的符牌。 颜浣月扫了一眼,并不多,自天堑大阵落地以来,定时巡视检查漏洞,只有零星十来个报修牌子。 天堑阵法连山通海,浩大精深,玄妙无边,即便已经历魔族多年攻击,也能不断自生自演。 即便收到再大的攻击也犹如蚍蜉撼树一般很难动摇它分毫,其实大多数时候阵法完全可以自我修复。 至于巡查裂痕,只是为了免于被魔族破开的那点微小的可能。 颜浣月今日交符牌耽搁了一段时间,去用饭时已经很晚了,她刚刚踏进膳堂时,耳畔就传来一道缥缈仙音。 “徒儿。” 她猛地回头,见宋灵微衣衫浮荡,双手捧着一个食盒,正立在风雪之中。 “师母。” 她转身走过去,宋灵微将食盒递给她,浅笑温言:“为师知你今日查出法篆裂痕定然要在交牌处多等些时候,这些饭菜拿去早些用了,好好休息。” 颜浣月双手接过,寒冷的风雪天里,这个食盒被法诀温着,抹着还带着温度。 颜浣月衣衫猎猎,抬眸看着眼前孑然而立、隔风避雪的女子,不禁眉眼弯弯,笑道:“是。” 宋灵微说道:“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你来,既然你提前来了,也加入了巡检阵法队伍,那就一定要认真勤勉,不可出半点纰漏。” 颜浣月颔首说道:“弟子必不负师母所望。” 宋灵微道:“我与几位长老近来在积雪峰上接手需要与缥缈宗交接的事物,甚是忙乱,你巡检阵法时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不必在风里站着了,早些去用饭休息吧。” 说罢便足尖一踮,霎时间遁入风雪之中,不见踪迹。 颜浣月仰头在原地站了片刻,也并未逗留,为免打扰到同舍的几位缥缈宗弟子,她转身进了膳堂。 膳堂里的人很少,颜浣月找了处僻静的位置,将食盒揭开 里面第一层放着些许丰盛的饭菜,取开第二层,却见底下塞着满满一层的上品灵石。 她迅速将食盒盖住,独自坐了一会儿,等膳堂的那点儿人都离开了,她才再次打开那第二层食盒。 还是五行灵石皆有,一看就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颜浣月长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用第一层食盒将第二层盖住,取开第三层,只见有几瓶丹药,还有一张空白的符纸,符纸角落处按着一枚小小的丹砂印。 这是师母的护灵法印。 颜浣月将那护灵符妥善叠好放入袖中,将食盒都垒起来,很快吃完饭菜,提着食盒往房舍处走。 天色昏暗,风雪交织,很难判断到底此时是什么时候。 只听得几声低沉鼓声从半山上传下来,才知已经接近子时了。 照理说除了在法阵边值夜的,大家应该都已经回房休息或打坐修炼了。 更有些刻苦的,若是修炼身法的应该也会御空到远处雪原里去修炼。 驻地一般到这个时辰是少有闲人走动的,所以,此时颜浣月独自一人踏夜雪而归。 玄天暗夜下,碉堡处细微的灯光偷下来,映照着漫天舞舞停停、轻盈蹁跹的白雪。 寒雪有一股冷冽清澈的味道,颜浣月嗅着雪香缓步而行。 突然,她从清冷的雪味中嗅到了一抹极其细微的纸浆的味道。 她仰头看着倾天而下的鹅毛大雪,轻轻伸出手,几片白雪落入她手中。 其中,有一片撕碎的白纸。 她五指成爪,猛然向外一抓,雪地里,飞出两张碎纸,空中,飞旋下两张白纸。 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可颜浣月还是不免想起了最近才遇到过的那个红衣女子。 玄降叛徒,廖雨奴。 颜浣月曾经在秘境中见到过廖雨奴为了给被“克夫”这种流言蜚语逼死的妹妹报仇,而将让所有造谣之人、或者其家中的儿子揪出来,跪拜她妹妹廖云奴的尸体,并签下魂契与之成婚。 后来她登记那些“妹夫”姓名的名册成了邪物,所有在上面录了名的,皆死于非命。 那名册甚至一度经她流传于他人之手,只要偷偷将看不惯的人的名字写上去与廖云奴结婚契约,很快也会被名册夺命。 因那个名册惨死的无辜之人并不算少,那名册后来被天衍宗镇入天碑秘境之中,那些随意用名册害人的凶手也被捉拿。 只剩始作俑者廖雨奴依旧逍遥法外。 也因此,廖雨奴一度成为玄降与宗门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甚至据传许多早期曾参与过与人族合作的妖族玄降大妖,也下了对廖雨奴的追杀令。 只不过此人行踪不定,经常销声匿迹,寻找不得,她的玄降之术又极其高深,甚至连许多玄降中人都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可颜浣月两次遇上她,她却都没有下过死手,甚至第二次还是派的纸相前来讨要鱼竿。 她得承认,廖雨奴此人身上着实带着几分落拓洒脱,只不过,至今玄降正名之后,她犹是玄降叛徒,其中根细颜浣月暂时没时间细究,只知她仍是危险的化身。 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转瞬之时,颜浣月就已开始拿着几张碎纸探寻其主人踪迹。 但风雪隔绝,这纸也似乎是从更高处飘落的,她并没有寻到半丝踪迹。 她捏着纸跑到巡防的石堡中,对值夜的本门长老许逢秋报告了此事。 许逢秋是虞照恩师,正盘膝坐在地上看着虞氏姐弟二人捎来的,据说是虞照口述的信件。 他向来为虞照惋惜,所以这封信他看了很多遍。 信中虞照提到了父亲另娶,母亲哀愁,自己几乎也丧尽对生的渴望,家里人用珍宝温养着不愿让他死去,他求师父能送他一程。 许逢秋生来重情,很有些护犊子的性子,读着虞照的信不知是何种滋味。 自来北地后翻阅了许多旧籍,正寄希望于能在天堑那边找到有助于虞照减轻痛苦的办法时,颜浣月就走了进来。 “这只是一些废纸,积雪峰上的人有时临窗写字时,也会将废纸撕了抛下来。” 虽如此说着,许逢秋还是没有怪她担心过度,而是拿出一个小小的玉鼎,收起那些碎纸,又轻轻捻了一个诀。 片刻后,那玉匣缭绕起一缕薄烟,许逢秋修长的五指捻着那缕薄烟,缓缓阖上双眸,而后微微睁开双目,神色平静地说道: “没事,这些碎纸片与玄降无关,你多虑了。不过,如你这般谨慎一些也好。你在来时碰见廖雨奴了?” 听许逢秋如此说,颜浣月放了心,只点了点头,说道:“碰到了,不过见她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心狠手辣,所以弟子只算没有吃亏。” 许逢秋朗然一笑,道:“遇到危险要知道跑,这种老妖怪,你一个小辈若是见到了可要小心一些,遇见了尽快报回宗门才是。” 颜浣月颔首称是,这才出了许逢秋值夜的石堡。 才出了石堡不久,就碰见似乎是从积雪峰上下来的虞氏姐弟并虞家一行人。 虞意立在人前沉着脸一声不吭。 虞念倒时如状态寻常,与她互相行了一礼,说是今夜上山是向两宗诸位长老辞行,再与她略微寒暄了片刻,便带着一队人转身离开了。 颜浣月提着食盒回到房中,将灵石丹药都收了起来,而后取出今日采到的那簇冰火,将之与昨日的那粒辟寒珠珠沙融合炼化。 第二天出门之前见到虞家和薛家的家臣在上鞍的车马前忙碌,等她从海底回来时,竟然在膳堂碰见了本该离去的虞意。 虞意正同一群天衍宗弟子交谈,见了她,只是点了点头,便又继续自己的交流了。 怪不得他昨晚的脸色那么难看,原来是被留下了。 也怪不得他这会儿这般善谈,与天衍宗的人打成一片,当真是深谙世情,能屈能伸的云京贵公子。 或许是虞家的旁支比别家的旁支压力大一些,所以他比长房的虞照倒肯入俗几分。 颜浣月跟几位认识的同门一同用饭,只不过如今这里的天衍宗弟子都是比她入门早很多的师兄师姐,在门中时交际就不多,一同吃饭也只是临时凑一桌罢了。 除了薛景年。 清虚峰尹恕长老此次到北地带着这位小弟子,原是考虑为长老们传话的。 薛景年熟人不少,论理比她入门还晚,但交友广阔,他被几个人拥着走进膳堂,便是先与虞意行礼,而后走到这边来,撩袍坐到颜浣月身边来。 “颜师姐。” 颜浣月不禁睁大双眼。 怎么狗嘴里还吐出象牙了。 一桌人少有了解他们之间龃龉的。 薛景年本就比自婴儿时期就入门的颜浣月入门晚,理应唤她师姐。 他们也不知这声师姐从薛景年嘴里喊出来究竟有多么不同寻常,只热热闹闹地说着到此地的见闻。 薛景年的状态也很寻常,唤了她一声师姐,便开始动筷,很自然地加入同桌的谈天。 颜浣月扯了扯嘴角,轻嗤了一声,也没有管他,边与同门聊天讨论那天修补法篆的事,边用完了饭。 今夜无雪,她从膳堂回来,走到昨夜发现碎纸的地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是一片几乎快要倾轧下来的星空。 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好久未曾见过白昼了。 而后的日子皆是如此,天黑时入海巡查阵法,天黑时回来用饭、修炼,偶尔与裴暄之用传音符聊天。 只不过传音符数量有限,裴暄之又是没几天就要说一会儿话,到隆冬时传音符就已经消耗完了。 他们巡查完海中法篆,即将挪进山屏北面的寒林天堑时,又有魏氏、姜氏、周氏等等几位世家组成的队伍前来送物资。 虞意被留在了北地,如今被安排照管物资清点,因这次来的世家多,清点入库东西着实用了几天。 颜浣月每次回去都能见到他挂着笑在石堡边跑进跑出,倒似乎真是经历褪人傲气。 颜浣月藏宝囊中的辟寒珠已经成形,她不知该给配什么链子或绳子,便就暂且那么光秃秃地放着。 这次来的世家还带来了一些特别的客人。 一队妖族。 颜浣月老远瞥见在雪原里撒欢的雪豹和雪狼时,便大约知晓了妖族内部的争端应该是以妖主横玉一系妥协为结局的。 可事实比她想象得更血腥一些。 织絮携一批拥趸闯入横玉宫中后,横玉传位于织絮,不几日横玉病死。 横玉一系内最顽固的势力在横玉死后短时间内就遭到血腥清洗。 剩余许多并不坚牢的横玉系妖族转投织絮,于是妖族也很快转变了以往作壁上观的姿态。 不仅迅速派妖参与天堑巡守之事,更是拔除了一批被横玉收容潜藏在妖族的魔族势力。 那是当年被天堑法阵隔绝在这边,无法逃往旧滕州的魔族,一直东躲西藏、苟且偷生,通过魔族秘法,往那边传送消息。 此事一出,天下震惊。 原本还有看出宗门搅乱妖族的人站出来痛斥各宗门,结果藏匿魔族的事一出,皆缄口沉默。 颜浣月听着这些最新的事,他们这些弟子消息来得晚,可积雪峰上的长老们肯定都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甚至有些人也曾参与谋划。 妖族藏匿魔族,说明天堑以南确实有魔族的存在,可又怎么能确定只有藏匿在妖族的那些而已呢? 这些她能想到,策划了妖族变动的人会想不到? “颜师姐。” 颜浣月回过神来,薛景年踏雪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了?独自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 颜浣月从暗夜下的雪原中收回目光,说道:“没事。” 薛景年说道:“近来积雪峰上的事逐渐理顺了,我向师父提了请求,往后我也参加阵法巡查,到时若有要请教师姐的地方,还请不吝赐教。” 颜浣月转过身往回走,淡淡地说道:“我所知不多。” 薛景年跟上来,说道:“以往的事是我年少不知礼。” 颜浣月说道:“如今的事是我所知甚少,你要请教,自有比我更合适的。” 说着直接踏着巽步离开。 薛景年缓缓站在原地,虞意带着几个姜家的人走过他身边,含笑打了声招呼,他看着虞意,只是扯了扯唇角聊以回应。 颜浣月吃了一颗当日宋灵微给的养神丹,睡得有些沉。 梦里不停地往海中沉去,浩大无边的法篆似乎消失了,幽静黑暗的大海,深不见底。 她一直向下沉,上空中飘下许多雪白的碎纸,那些碎纸飘过她身边时,她感到了窒息。 碎纸越来越多,直到海水全成了这雪白的碎纸,颜浣月几乎被碎纸压到了海底。 她艰难地呼吸着,竭力挣扎,终于从那片雪白色的压迫中坐起身来时,却见裴暄之正坐在一旁看着她。 而她只是躺在家中的小榻上休息,身上披着一件他的雪色衣袍。 他倾过身来帮她将滑落的雪衣整理一下,关切道:“怎么了?” “我……” 颜浣月摇了摇头,“我好像做了个梦。” 他去为她倒了杯热茶,拿到小榻边,笑道:“噩梦吗?” 颜浣月有些茫然,接过那杯茶,正要仰头饮尽时,在茶水中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倒影。 “你这茶里放了什么?” 裴暄之凑过来看着茶杯,“没有放什么呀……嗯?像是个影子,我好像见过。” 颜浣月蹙眉道:“我也好像见过,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裴暄之再看了一眼,淡然一笑,“哦,想起来了,是玄降用的三清铃啊。” 是三清铃啊…… 颜浣月猛然睁开双眼,窗外风雪夹着晨钟声响彻驻地。 颜浣月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她有些头痛。 往日晨钟响起时,似乎没有这种感觉,昨晚还是睡得太晚了吗? 第137章 认主 颜浣月换上那身雪蓝法衣走出房舍时, 玄天之下的雪原近处,早已燃起了许多火色。 从巡检海中阵法到巡检地裂天堑中的阵法,这其中经历了多日的确认与交接。 今日是第一次进入地裂天堑的日子。 她踱过松软的雪地, 呵了呵手,像往日一般并入巡检队伍最后一位。 一息之后, 她身后又站来一个人。 她回首看去,石堡小窗中投下的暗沉沉的灯影中,薛景年亦是一身雪蓝法衣, 一条红绦勒着一把细细的腰, 贵气朗然,一双眼眸十分明耀。 “颜师姐, 晨安。” 他吐着寒雾轻轻唤了她一声。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薛景年神色微黯。 徐澜来个每个人发了一个布袋子,“当年天堑之下积尸无数, 虽曾收敛过多次,但难免会有遗漏,若是巡查之时发现前辈尸骨,要好好收回。” 地裂天堑比之海底, 地形更加复杂, 加之寒林遍布, 阵法排布更加复杂一些。 颜浣月跟着队伍一同绕到山屏北边, 不断向下坠去。 地裂约有近百丈深, 这里温度稍暖,满是层层叠叠的巨大林木,众人走在林木之下, 更是难见天日。 到正午时,又阳光照在林木上空,穿过层层叠叠的林木, 蒸蔚出一缕缕毫无暖意的微弱光线。 但到底比在海里好上一些,至少能见到光。 天堑底部像是一张铺开的纸张,所有阵法法篆均錾刻在地面上,一道浑厚的金芒穿林过木,又消失在空中。 这其实比海底的法篆少,也更好检查一些,只不过需得绕来绕去,低头细看。 颜浣月趴伏在长剑之上,浮在乱石丛生的地面之上,垂手握着琉璃镜,在林间绕来绕去,检查着自己负责的一部分法篆。 幽林寂寂,她甚至能从落叶杂草中找到了一小截人的指骨,还有一颗动物的碎骨。 这都是当年参与天堑大战的人族和妖族的前辈,颜浣月将遇到的小骨头妥善收入布袋之中。 不过,奇怪的是,当年魔族也有伤亡,一整天的巡查下来,她却没有见到过魔族的碎骨。 魔骨是要用格外的手段处理的,否则会到处散播魔元,处理过后,却可以压制魔元,许是如此,才曾经用什么手段彻底收走了这里的魔骨。 阳光很快过去,黑暗逐渐倾轧下来,天堑底部的法篆光芒略盛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察觉到有人进入了她划定的区域内。 “颜师姐,今日到时辰了,该回去了。” 颜浣月闻言掐诀飘到半空,又稳稳地踩到长剑上,看着提着一盏风灯的薛景年。 他只是来提醒了一句,便踩着长剑跃出树林。 颜浣月仰头,看着几盏微弱的风灯光影从上空划过,便也御剑出了林子,与众人一起绕道回了山屏南。 之所以绕道,是因为这连绵的山屏太过高险,若越过山屏再跃下去,就实在有些路途遥远了。 不过等再过几日,他们就可以暂时搬到积雪峰上,等地裂天堑巡查结束,再搬下去往东海巡查。 用饭时,薛景年依旧坐在她左手边,状态寻常。 他意态寻常,颜浣月没别的心思,状态只会比他更寻常。 如此,二人也算是自幼时以来,难得有了一段能一起同路却不争闹的日子。 颜浣月的目光压根没有多余给这个跟自己在身后的同门师弟,对方一直将她做同门礼待,她每天忙得昏沉,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空闲为此焦心灼肺。 因地裂天堑下的法篆源头是錾刻在地上的,人只能看到离地几尺的金光,所以需要将地上的落叶扒拉开才能看到真实的法篆。 巡查到第十天时,颜浣月挥手拂开一片落叶后,看到了一颗金色的豆子,那颗珠子被用红线嵌套在一枚铜钱的孔方之中。 天堑之下,气温适宜,又因上空落雪,靠近地面甚至有些湿重。 这种情况下,那枚铜钱虽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却没有丝毫铜锈,红绳带着暮沉沉的暗调,那颗金豆也不见丝毫黯淡,看起来十分邪门。 颜浣月凑近了看了一眼,发觉那颗金豆类似铃铛的模样,还带着尾圈,一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一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命”字,有些类似于孩子长命锁下坠的无声长命铃。 她记得暄之的长命锁下就坠着类似的长命铃,不过他的倒都全乎。 而且眼下这个有些像玄降的东西,从红绳的变化看来,应该是很早就丢在这里的。 颜浣月想了想,摸过一个树枝将那枚铜钱挑飞。 跟着她的那位缥缈宗弟子问道:“什么?” 颜浣月说道:“像是很早以前玄降用的东西。” 那弟子说道:“哦,若是如此,那就尽量别碰,骨头可以收敛,有些法器掉落在这里,还带着凶性,也不知其灵力几何,若是谁轻易去招惹,或许会送命。” 这是在下天堑的前一天,缥缈宗的人在传授天堑禁忌时,就已经特意给天衍宗的人讲过了。 不过对于颜浣月来说,玄降缠红绳的铜钱她真的不是很想碰,若真着了什么道,解决起来恐怕会很麻烦。 不过似乎玄降的东西,有时就连看到都会很麻烦。 颜浣月做了好几天噩梦,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梦里的记忆很模糊,似乎有一个小孩,在海边的寒林中奔跑,后来,不知为何,忽地坠入了天堑地裂。 风雪夜,地裂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 这原本只是一个梦罢了,本没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颜浣月第二十日巡查时,又看到了那枚早就被她抛在十天前那个位置的铜钱。 之所以她能这么确认是同一枚,是因为那铜钱上的那道细微的裂痕与上一枚完全一致。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孩子其实原本不曾来过天堑,只是他的命被掉入天堑的某个玄降中人夺了,所以她才会梦到那孩子坠崖的场景呢? 许是残怨锁在这铜钱上了呢? 颜浣月想了想,收起琉璃镜,捡过一根树枝扒拉了一个小坑出来,将嵌着长命铃的铜钱拨进去,盖了一张消怨符,又将之埋好。 那缥缈宗弟子笑道:“真奇怪,怎么你能遇到两个,我在这里都不曾见过这东西。” 既然消了怨,颜浣月倒也没有多说这其实是同一枚,否则又要再解释她近日的梦境。 回去之后果真没有再做过什么小孩坠崖的梦了。 只是第三十日回到房中正要解衣沐浴时,脱下鞋袜时,什么当啷一下掉在地上,她垂眸看去,竟见那铜钱正静静地躺在地上,应该是踩在她脚底被带回来的。 不是,是它藏在她的脚下跟着她回来的。 颜浣月顿时心中一紧,也管不得什么邪门不邪门了,直接用素帕捡起那东西带着去面见宋灵微。 积雪峰上风雪苦寒,风比地面还凛冽许多。 颜浣月走到宋灵微的殿宇之前,那结界见她便自动解开。 颜浣月毫无阻拦地进了正殿,见正殿无人,她便扬声唤道:“师母?” 除了小香炉中缭绕而起的清香,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颜浣月有些疑惑,这么晚了,师母去哪里了? 她正要去找了门中其他长老,才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到凛冽的风雪中传来一声微弱的鹤鸣,也有些像风吹过窗户的声音,还有风吹纸的声音,极其微弱,一会儿又像是风吹着人衣裳的声音。 她步下台阶走了几步,却见宋灵微独自从远处走过来,一见她,便带着微笑徐徐而来,道:“这么晚了,宝盈怎么来了?” 颜浣月只当她是与长老们商量事情去了,便又跟着她进门,给她沏了杯茶,这才将铜钱拿出来给她看,再将这一月来三次遇见这铜钱的事告诉她。 宋灵微过了一眼,便说道:“这确实是玄降的东西,不过,不是借命的铜钱,应该是杀器,而且这其中的长命铃不是邪物,你不必担忧,这东西有些像是认主的意思。” “认主?” 认谁不是认,偏来认她做什么? 也不知原本究竟是谁的东西,而且那红绳还脏兮兮的,用也不知怎么用,颜浣月不是很想要。 宋灵微掐了个法诀将那铜钱上的土灰涤尽,说道:“既然它找上你了,若是不想要,收起来就是了。” 颜浣月拿着铜钱顶着风雪往回走,大风凛冽,吹得人脸生疼。 她夜里出来没有顾得上穿法衣,周身灵力倒被积雪峰上着夹着阵法灵力的风雪吹开几丝,冷得她骨肉微疼,有些快要被吹得皮开肉绽的错觉。 若非那铜钱认主,她今夜根本不用受这个罪。 思及此,她摸出那枚铜钱起身飞到积雪峰尽头,毫不犹豫地将之抛入天堑,它很快坠进黑暗的风雪之中,没了影子。 “颜师姐。” 闻言,颜浣月微微蹙了一下眉。 一把伞倾过来遮在她头上,挡住了无数风雪。 伞下风雪不侵,温度合宜,一阵暖意瞬间笼罩着她。 颜浣月抬头看了一眼,暮岚色的伞面下撑着数枝伞骨,每根伞骨上都錾刻着符文,并且,各嵌着一粒亮晶晶的聚阳石,伞下因此透着微微的光亮。 当真是豪奢之家的东西。 薛景年穿着赤缇云袍,好奇地往深不见底的崖下望了一眼,问道:“你往下丢了什么东西?” 颜浣月说道:“没什么,硌脚的石子儿。” 说着,便走出了他的伞。 薛景年快步跟上去,将伞遮在她头顶,轻声说道:“你衣裳太薄了,又未穿法衣,这积雪峰非比寻常,不是一般冬日可以寻常单衣而行。” 颜浣月说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薛景年被落在后面,不禁合了合双眸,压下往日傲慢冲动的脾气,又几步追上去,劝道:“路还远,你御剑便顾不上以灵力护身,带着伞回去吧。” 颜浣月说道:“多谢,但还是不必了。” 薛景年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满是疑惑地问她:“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颜浣月蹙眉道:“不知你在问什么。” 薛景年抿了抿唇,垂眸看着她颈上蓝盈盈的避水珠,说道:“这是虞意给的。” 颜浣月冷笑道:“所有在海中巡查的人都领到了,都是虞家的东西。” 薛景年说道:“可你的这颗,是虞意给的。” “与你何干?” 薛景年几乎想脱口而出:“裴师弟还在宗门中,你与虞意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这么对裴师弟?” 可是年岁与经历确实会给人带来一些经验与启发。 薛景年忽然想起当初在面对她和裴暄之定亲的消息时,他也是这样试图用同情虞师兄这种方式来压制她对裴暄之的选择。 可如今,年岁稍长,他也已经过了那个骄傲自负的十七八岁,也开始意识到他这样做除了激怒对方,让他自己与颜浣月二人对立,并没有任何用处。 人到一定年岁或情境终究还是需要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的卑微与懦弱,不必用他人作挡箭牌。 也许只是在某一刻,内心的真实情感会冲破一切的年少无知与顽固执拗,蚀心彻骨,然后静静地流溢开来。 “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失落,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我做得很差劲,很无礼,很刻薄,我……” 言随心动,一滴泪水划过他的下颌坠入雪中。 颜浣月踩在雪中的脚步顿了顿。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薛景年的狗嘴里竟然还能吐出这样的话。 温暖的伞檐倾了过来,往日的斗嘴、打闹、彼此之间的恶言恶语消失了一瞬,似乎此时站在她身后的就是当年那个留着口水,还非要跟在她身后的糯白小娃娃。 颜浣月叹了口气,“行了,说这些做什么,我也没少打你,不是年纪小嘛。多谢你了,我是真的不需要那把伞,我自己可以回去,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说着便顶着风雪回了小屋,回去灌了一杯热水,坐在椅子上脱了鞋袜正要沐浴,有什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颜浣月心口沉了一下。 抬眼去看,果真见那枚已经被扔下天堑的铜钱沾着雪泥,静静地躺在地上。 难道是天堑崖的风太大,它其实没有掉下去,而是被吹上了来? 她翻开鞋子,果真见鞋底的雪上有一处铜钱的轮廓。 又是扒着她的脚随她回来的。 可是她踩着它,竟然没有任何感觉。 真邪性…… 颜浣月有些无奈,既然扔不掉,只能按照师母的说法了。 她将它捡起来洗了洗便收进藏宝囊中,随后便去沐浴了。 梦里有人死死地攥着她的脚踝,她感觉不到重量,只是能感觉到那股阴冷黏腻的抓握感。 她回首看去,身后一片黢黑,什么都没有,她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想甩开脚踝上的那股阴冷黏腻感。 有人突然从身后的黑暗中扑过来拥住她,一股阴冷的潮湿感紧紧地贴上她的后背。 颜浣月猛地醒过来。 发觉自己把被子卷到了怀中,露着整个后背,寝衣卷起,一条光溜溜的小腿踩进了床尾的木栏缝隙中。 怪不得。 她抽出腿起身,换好法衣,洗漱过后便出门去天堑巡查法阵了。 近来多梦,她空闲时弄了点儿安神香,彻夜打坐运灵便不用,偶尔夜间睡下前,便点上。 自此,睡得好了,她也没怎么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除了有时偶尔会梦见裴暄之,但这也算不上奇怪,不过只是想念他罢了,梦到他,她反倒有些心安。 只是……有时候,有的梦里他做的事属实也有些难以启齿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日复一日寂静巡查中偶尔得来的隐秘调剂罢了,又不是梦到别人。 以后永远不告诉他,他在她梦里的行径被塑造得有多过分,这不就好了。 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梦里那样塑造他,奇怪。 时间一点点过去,巡到东海时已经进了三月,颜浣月从积雪峰上单独的房间搬回驻地六人房舍时,北地依旧风雪交织。 交接的时间渐近,不仅天衍宗渐渐开始派人带着诸多物资御灵舟过来了,妖族今年起负责巡守的雪狼族也御灵舟带着族人和物资过来了。 颜浣月从海里回来,见到了许多熟面孔,薛景年拉着她去跟同门传授北地居住的经验,她过去聊了一会儿,便问道:“暄之如何了?有托谁带信吗?” 薛景年沉默了一会儿,也笑问道:“对啊,裴师弟如何了?” 原先裴暄之的棋友,曾经在他禁足时送过棋盘的洛渊说道: “嗐,许是冬天着了冷,到如今一直断断续续不曾好,藏书阁都去得少了,我走的时候,裴师弟才被掌门真人接到长清殿去呢,这次出发前,长清殿里也没传什么书信出来。” 颜浣月心中立时揪了一下,不过暄之身体一直不算好,但如今比之前强许多,有掌门真人在,一些风寒也算不得什么,她回去也不过是帮着煎药罢了。 一直到五月末,完成交接后,缥缈宗开始陆续撤离,天衍宗的人一船一船地飞来。 灵舟皆停在积雪峰上的寒林中央的平地上,人和东西都先下在那里。 最后一船人来时,颜浣月依旧没有丝毫裴暄之传来的消息,只是听闻他一直待在长清殿中,也不去藏书阁看书对弈了,没人知晓他如今是什么情况。 第138章 变局 “你真的好漂亮, 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怪不得,原来你是我夫人, 你一来,那封印就压不住我了, 我说过,亡夫的鬼魂会缠在你脚腕上……” 颜浣月只觉得一切朦朦胧胧,再努力揉弄眼睛都看不清楚, 记忆也有些浑浑噩噩。 但他的话让她不安, 她尽力眨了眨眼睛想让视线变得再清晰一些,又对半跪在她脚边的人说道:“又胡说八道, 不许这么说。” 那人轻嗤了一声,缓缓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裙角。 如此偎在她裙边缠磨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狠狠扯了一下她的裙摆,仰头说道:“可你三番两次抛弃我,这么久你也不回来见我,你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颜浣月本就看不太清, 又差点冷不丁被他从高台上扯下去, 一时有气, 踩着他的肩将他踹开, 骂道:“那你滚一边去。” 他很快又爬过来倚在她脚下, 死死拽住她的脚腕,语气中满是恶劣,“你想得美。” 颜浣月竭力揉着眼睛, 终于得来一丝清明。 她正光着脚、垂着腿坐在一处黑玉祭坛之上。 裴暄之正倚着祭坛坐在地上,苍白的手攥着她的脚腕,仰头眨巴着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她。 她这会儿依稀记起来似乎听人说他病了, 在长清殿中,许久没有消息传出来。 于是她俯身垂首去抚了抚他的清凉如锻的黑发,轻声问道:“暄之,你怎么在这里?你近来还好吗?” 他一声不吭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来,将她从祭坛上抱下,又坐回祭坛旁,将她捂在怀中, “你不是我夫人吗?你为什么不早早来找我?别人都是在一家的,你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几滴温热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她颈间,那感觉越来越清晰,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 帷帐外有人点起了烛火,烛光透过缝隙渗了进来,帷帐之内暗香流动、昏暗不明。 颜浣月缓缓睁开眼,尚且还有几分睡意惺忪时的朦胧感。 从去年九月离开宗门到如今,已是十个多月没有回去,或许是她自己也心中有所牵挂,近来才总会梦见他。 这段时日阵法巡查结束,交接之事正在逐步完成中,颜浣月打算回去看看。 新制的令牌和晴岚色法衣刚一领到手,颜浣月就遇见登上风雪嘶嚎的积雪峰去找宋灵微,说自己想要回宗门去,不日便再赶来北地。 宋灵微听闻她的来意,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请她坐下喝茶,这才商量道: “暂且等交接全部结束,缥缈宗大批撤人之前,清点完如今北地所有物资,到时你带着还需补充的物资清单回宗门递交给掌门师弟,也可以在门中多待些时日,等物资齐备了再一同送过来,也省得再从这里抽人回去,好不好?” 这样安排倒也不错,到时还可以在宗门中多待些时日。 颜浣月迟疑了片刻,又说道:“师母,既然当初从妖族掘出了潜藏的魔族,那是否还有魔族在哪里隐藏?” 宋灵微眯了眯双眸,“有妖帮他们藏,就有人帮他们藏,恐怕藏在人族的更多些,况且早都是被盯上了的,这次拔除了妖族的,人族的……你也不必担心。” 而今巡查阵法之事暂过,清点之事紧要,颜浣月又被安排进清点物资的队伍之中。 每日对着清单在石堡石楼中一样样物品清点过去,她做得快而准确,极小的缺失疏漏也能查看出来。 眼下看来,北地阵法虽然会有裂痕,但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不太可能存在魔族攻破阵法打过来的可能。 而且北地一应灵石、灵药、宝器等物资十分充分,又有妖族增持巡防,想来应该不会发生从这里被攻破的事。 要么,今生不会有魔族攻打天衍宗的事,要么,就是潜藏在天堑以南的魔族…… 天衍宗就是北地最后的堡垒,难保魔族攻破天衍宗之后,不会趁机各大宗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立即返攻天堑驻地,两边合力攻击阵法,加之还有云玄臣一系在暗中搅事,谁知到时局面会乱成什么。 可她连前世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魔族都不清楚,就算想要警示人,却连丝毫预兆都拿不出来。 可也有可能这一切猜测,今生都不会发生。 暄之今生身体比前世好,掌门不会为救他修为尽失,宗门也盯上了潜藏在人世的魔族,不会给那些散落在世间的魔族围攻天衍宗的契机。 颜浣月向来比较务实,觉得北地阵法可能会出问题,便先来北地切实查看十个多月,以便能发现疏漏上报,然后趁机说出自己的顾虑。 可北地阵法并无疏漏,根据巡查阵法时的严格程度,以及发现裂缝后修补、交牌再巡这样的方式,也很难会出问题。 现在看来如果有问题,那也是在人世这边。 上次提醒掌门真人不要将人都派出去造成宗门虚空,也因只是顾虑,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未被采纳。 北地巡查之事,事关重大,仅普通的灵石灵药就入库了千余座石楼地堡,这种事根本不是她一个小小的担忧就会轻易改变。 她一边希望今生不会发生那些事,一边在揣摩着那些异变到底藏在哪里。 因此,她更想回到宗门周边再看一看,加之裴暄之自进了长清殿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隐隐的不安让她对锁在黑匣子中的傅银环也逼得越来越紧。 傅银环近来几乎每日都受着她的折磨,她的灵力足够,便对傅银环用了搜魂,却根本搜不到前世之事,她以为是自己修为的问题。 她在清点物资时找到一面照心镜,便用照心镜不停地抽取着傅银环的记忆,可照的是今生的傅银环,根本照不出前世的记忆。 她揣测到了些什么,用照心镜照向自己。 除了这具身体发生过的所有事,也照不出丝毫她前世的记忆。 傅银环看着抱着照心镜面无表情的女子,他鲜血淋漓的唇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你如今还不清楚吗?浣月,那些事,只有我和你知道,搜魂,都搜不出来……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人都死,你也死,裴暄之更是死无全尸,凭什么折磨我……裴寒舟……裴寒舟……你去杀了裴寒舟,一切都不会发生,执掌天衍宗的……就是一个恶鬼……” 颜浣月蹙眉,不屑地看着他,“你眼中神仙又能是什么好人?” 裴暄之坐在一方桌案前,专心致志地用茶刀剥着一块没剩多少的茶砖。 而后包好那点儿茶砖,将剥下来的茶倒进桌上的小炉滚荡的开水之中。 苏显卿拿着一个食盒进来,又收走了桌上那个重量几乎没有变过的食盒。 “你吃的东西太少了。” 裴暄之看着炉中火,随意“嗯”了一声。 苏显卿看着他,只觉得他眉目间那份浅淡难见的妖异似乎明显了一些,“你看起来,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裴暄之语调清淡,“人会变,我也会变。” 近六月的天里,他还拢着一件披风,虽眉目间稍显妖异,但整个人更是如同水中寒玉一般清冷疏离。 “你的信,已经托人带去北地了,或许宝盈会给你回信。” 裴暄之靠在高椅椅背上,略微掀开眼眸,不咸不淡地看着苏显卿,语气平和道:“是吗?可我在信上什么都没有写,她也会回吗?” 苏显卿蹙眉道:“你死活非要给她写信,为何又什么都不写?” 裴暄之微微一笑,“怨我做什么?你们真会把信给她?” 苏显卿正要斥责他,可裴暄之却突然捂着心口,弯下腰吐出一口血来。 就因为不帮他递信,当下就吐血? 照以前,苏显卿会觉得他是在装模作样博取同情,他还曾不屑于师父和颜宝盈对此次次中招。 直到他自己面对这种被交到他手里的病人时,他却也真害怕裴暄之死在自己手上,难免心中担忧。 虽然裴暄之每个月都要发一场吓人的热病,虽看着吓人,但几天也就过去了。 这段时期他的病看起来明显不太寻常,今天还直接呕血,苏显卿心里沉了一下。 他正要上前查看情况,裴暄之就自己坐直了身子,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苏显卿探了一下他的脉搏,时有时无,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很是怪异。 他暂时先用灵力护住裴暄之的心脉,而后,出门去将此事禀报裴寒舟。 没一会儿,裴寒舟就疾步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探了探裴暄之的脉搏,担忧道:“怎么病又重了……” 天衍宗几乎所有的长老和一大半弟子都被派到了北地。 石楼下一份份的核验清单送上积雪峰,物资清点也即将结束。 颜浣月已经准备好等驻地其他所需物清单出来后,立即就回宗门去。 缥缈宗的长老和弟子们大都也没有走,到时或许可以同路。 可过了七月,那份清单还没有下来,倒是才从宗门过来的一批外门弟子说道:“听说裴师弟病得很重,掌门真人一直为他的病焦心。” 颜浣月只觉眼前一黑,心口一下子坠上了千斤巨石,不仅巡驻门派临时更换成天衍宗,暄之病重这个契机竟然还在。 一种逃不开的恐惧席卷而来。 她直接寻上积雪峰,众位天衍宗长老和缥缈宗长老还在议事,殿外守着人。 她直接求见,通传的弟子进去传了话,便出来将她请了进去。 殿内两排高椅,分别坐着天衍宗与缥缈宗的诸位长老。 颜浣月快步走了进去,宋灵微问道:“徒儿,怎么了?” 颜浣月掐诀行了一礼,说道:“今日见掌门真人将外门弟子们都派了过来,弟子浅薄,只是觉得如今宗门内几乎没什么人了,况还有魔族余孽在人世游荡,不知如此会否招致祸患?” 天衍宗清虚峰长老尹恕说道:“此为掌门师弟的决定,我天衍宗灵脉磅礴,亦有掌门师弟镇守,怎会有宵小敢来我门中做下祸患?” 缥缈宗那边的长老亦笑道:“小道友,我门中巡驻这几年,除了掌门真人坐镇宗门,也近乎全宗门的人都在北地这里。每次轮值的宗门皆是如此,小道友何须担忧?” 颜浣月一礼,道:“天衍宗与贵宗略有差别,贵宗横踞缥缈群山,于西南大海之中,天衍宗地处北地边沿,是离天堑大阵最近的宗门,也是魔族冲过天堑大阵后的最后一道北地防御。” “而今宗内长老、弟子外悬,掌门势孤,若是引来魔族余孽侵扰,吞食灵脉,抢夺法器之后,第一步就是冲来天堑,南北一起攻击大阵……未曾清缴魔族余孽,却将天衍宗更换为巡驻门派,这对于魔族而言本就是一次良机。” “更何况,我听闻外门弟子传言裴掌门之子自冬时染疾,裴掌门将之接到长清殿休养,至今病情未曾好转,反而越发艰难。” “外门弟子尚且知晓,此消息恐怕已经天下皆知,若裴掌门如诸位长老一般心存侥幸,觉得魔族不会趁此良机偷袭围攻,一味救护病子,若有危机时,会是何等情况?” 许逢秋长老冷笑道:“在人世的魔族余孽并不足以为惧,你一个晚辈,竟敢质疑掌门真人的决定?” 颜浣月咬牙道:“若放任此等危机,对此视而不见,刻板固执,一味如寻常宗门一般处理巡驻事务,又算得上什么真人!他难道没有失算受困的时候?况且,那只是一个修为寻常,早早亡故的女魅!” “你!” “放肆!” “竟敢指摘尊长!” “你简直无法无天!” 一声声指责传来,许逢秋怒而起身,指着她怒道:“巡驻之事乃是大事,岂可因你一个娃娃信口胡言,就随意改之?” 颜浣月回道:“既是大事,为何不因地制宜,另寻其他宗门一同巡驻,少拨一些人来北地?若出了事,难道许长老要眼睁睁看着宗门陷落?为失责而懊悔吗?” “你!你!你!” 许逢秋怒发上指冠,气得连说了几个你。 一旁尹恕悠悠地撇了撇茶杯中的浮沫,意态寻常道:“宝盈师侄,若没有任何事发生,你能付得起责吗?” 颜浣月抿了抿唇,“若无事发生,亦为我所愿,纵一死又何悔?” 尹恕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封烨长老,问道:“封师弟,你怎么看?” 封烨本是总管外门弟子之事,原本也曾给颜浣月所在的知经堂讲经,闻言,只道:“请师兄裁夺。” 尹恕又侧首倾向他右手边的阖眸端坐的宋灵微,说道:“师姐,你怎么说?” 颜浣月也带着希冀看向宋灵微,宋灵微双眼未睁,一字未言。 尹恕见状淡然一笑,也不再多问其余长老,只对颜浣月说道:“宝盈师侄,此事我等会再商议,你先回去吧。” 颜浣月说道:“等到何时?” 许逢秋冷笑道:“你这倒反天罡的晚辈,你是逼着我们给你回话?是不是你自己想回去再不来了,就这般制造慌乱?” 颜浣月掐诀道:“弟子并无此意,只知谋需前定。” 尹恕拂了拂手,说道:“这样,此事着实事关重大,既然师侄提出此等质疑,我等会与掌门真人通过听云令一同商量,一月之后,让你知晓我等最终的决定,如何?” 到此,颜浣月已经算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豁出去了,眼下从尹恕长老的言论看来,也并非没有与她担忧同一件事的人。 那日之后第二天,缥缈宗的人便乘灵舟返程。 尹恕特意命薛景年请她上积雪峰,令她将自己的猜测与推演都完完整整地写下来。 颜浣月为了使自己的猜测能说服多数人,便一边折磨傅银环,从他嘴里的一点只言片语,加上自己竭尽脑力,将所有推测与分析都写了出来。 只写这些就用了近十日,尹恕长老拿去批批改改了三五日。 她整日等得心焦,去宋灵微那里请辞要回宗门几日,宋灵微便淡淡地说道: “如今尹师弟或许还要找你问话,既然他肯采纳你的建议,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你最好留在积雪峰上。” 颜浣月便出了门,赵流锦追出来,笑道:“小师妹你这桃花团子,整日里看着乖乖的,竟然当众揭掌门真人的短,说起来,你竟比我还口无遮拦。” 颜浣月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叹了口气,问道:“师姐来时,见过暄之吗?” 赵流锦笑道:“这会儿想起来了?原本听他病着直接请辞回去探望不就好了,非要闹这么一出,若他真有什么事,你……怎么了?” 颜浣月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一道泪痕,轻声说道:“没什么。” 赵流锦正了正颜色,说道:“不是我说你,若非尹长老将你扣在积雪峰上,你那些话早就闹得北地人心惶惶了,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若放以前,早就把你关起来禁止胡言乱语了。” 颜浣月临风而立,说道看着风雪嘶嚎的无边天堑,“我也希望我只是在胡言乱语,让我当个疯子也没有什么。” 回去路上遇见薛景年,他带着他师父尹恕批注的策论立在颜浣月门前。 颜浣月请他进来喝茶。 薛景年拂开肩上雪,将策论交给她,又暗暗用灵力拂开她肩上的雪。 颜浣月坐在桌前看着尹恕批注出来的觉得说明不清楚的地方,当即拿起笔就开始改。 薛景年便去为她烧水沏茶。 这样为她做事,竟然比往日对她呼呼喝喝,在她面前张扬倨傲还让他觉得满足。 薛景年沏好茶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屋内烛火昏黄,窗外风雪交织,待在这里就是最安心舒适的地方。 原来最好的日子,就是这种再寻常不过的,日夜相对而坐,无言也得宜的时候。 他以前为何从未领悟到? 可如今还有机会,在他领悟的时候,上天真的给了他机会…… 颜浣月收了笔,掐诀弄干墨迹,将纸张叠好。 薛景年捧着一杯茶递过去,说道:“听闻,裴师弟的病似乎又重了,你要不要回去见他一面……” 颜浣月垂眸道:“这边我若走了,诸位长老更不会再管此事。” 薛景年将那份策论收入盒中,又随手收拾着她弄乱的笔墨,轻声说道: “那……我先替你回去看看?你画些传音符给我,我可以帮你带回去,好不好?我恰好要回去送清单,顺路就捎回去了。” 缥缈宗撤出十来日,天衍宗的弟子皆有任务在身,轻易不能离开。 闻听薛景年要回去送清单,颜浣月立即拿出一打早就画好的传音符给他,说道:“多谢你。” 薛景年接过黄符,微微一笑,“顺手的事,客气什么。” “裴师弟,身体如何了?” 薛景年走进长清殿的暖阁中,这日正下着大雨,天色阴沉沉的。 裴暄之就坐在窗下的摇椅上,看起来很是苍白,闻言只道:“劳师兄记挂,我还好。” 薛景年看着他分明有些过于病重的模样,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一叠传音符放到摇椅边的小几上,说道: “颜师姐在北地那边有些事,听说你病重,也没空回来见你,这是她托我给你的传音符。” 裴暄之问道:“她有什么事?” 薛景年说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些可大可小的事情,难为她却有兴趣钻研,只好依着她了,我说你病重,劝她回来见你一面来着,她倒没应,到让我捎了点儿传音符回来。” 裴暄之抬眸看着他,眸色清寒,“薛师兄以往似乎与我夫人并不算和睦。” 薛景年也不想跟他这眼看已经缠上死气的人计较,只笑道: “都是往事了,不过是少年无知的争闹罢了,如今都长大了,小时候的情谊,又岂是谁都能比的?这一年多相处也算弥补往日……师弟早些休息,我在北地会好好照顾她的。” 宁无恙从外间闪出来,说道:“景年,师父回来了,快将你带回来的清单呈上。” 薛景年赶忙应声,“是。” 裴暄之咳嗽了一阵,艰难地扶着扶手坐起身来,伸手去够那小几上的符纸,刚刚触到符纸,猛地吐了一口血…… 颜浣月整日袖中藏着传音符,就等着它亮起。 她打算若三十日时诸位长老并不能给出一个她满意的决策,她便立即回宗门去陪他。 无事便好,若真魔族来攻,她做了一切她能做的,今生能战死在天衍宗也无憾了。 只是掐着日子等到第二十八日,既没有等来他的传音,她传音他也从未理会,她也未等来诸位长老的决策。 二十九日,夜半三更,她突然被一阵击鼓声吵醒。 “诸弟子听令,今有邪魔外道在我宗门驻守北地,掌门真人为救子法力尽失之时,趁机围攻我宗,请清虚峰、元虚峰、玉虚峰、凌虚峰、邈虚峰等峰内门弟子立即在驻地集合,领取法衣宝器,回宗救派!” 颜浣月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那股担忧已久的惊惧突然真实地袭来,激得她甚至还有些想吐,她甚至以为是一场梦。 告众之声是许逢秋长老的“仙人传音”,此时冲破风雪,不断地回荡在天堑南北的风雪之中。 根本没有时间让谁去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先觉之能。 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没有谁会在此刻关心此前究竟有什么先知之言,更没有人会因自己的先觉之言被事实印证,但当初并未被人采纳,而在此时洋洋得意或觉得报复到了谁。 颜浣月根本顾不上多想,迅速坠下积雪峰,驻地前众内门弟子早已排好队伍快速地领取法衣,又很快换上。 颜浣月也立即过去领了东西,是一件玄青色的法衣,一个玄青色藏宝囊。 颜浣月迅速换上法衣,收好藏宝囊,与众位同门、几位长老一道,穿风破雪,极速御剑冲向天衍宗的方向,只为屠魔杀邪,守卫宗门。 一众御剑疾驰之人,在北地雪夜上空,划出一道巨大的雪海风涛。 宋灵微负手凌空于积雪峰上,在狂风之中,静静地看着遥远的天堑对面,因许逢秋那道不断回荡的“仙人传音”而逐渐亮起的一片片灯火。 从始至终,她并未回首看过一眼身后御剑疾驰而去的门中弟子。 风雪之中,数张碎纸似雪片一般在空中狂舞,一声声三清铃与妖仙降道之声被狂风和“仙人传音”之声隐藏。 宋灵微掐诀缓缓落到地上,尹恕从不远处走过来,依旧是悠悠哉哉的笑意,“师姐,你是不是给你那徒儿透露了些什么,她写的那些东西,有些甚是一语中的。” 宋灵微敛袖道:“此大事,我从未透露过。” 一道浑厚的灵力漫散开来,二人神色微敛,一同走到积雪峰上一处幽暗地,掐诀一礼,恭恭敬敬地唤道:“魏前辈。” 那人披着一件灰袍,童颜鹤发,一切风雪不可沾其身。 他慢悠悠地问道:“天衍大阵已启?” 尹恕回道:“掌门师弟曾与晚辈相约,此大事,不可用法器传令,时机若到,就遣弟子送一份清单回去,清单送归五日后,立即起事。天衍大阵将启,百姓必定无虞。”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那批纸人纸相已经通过你们留下的木系法篆过去了,一些玄降弟子也被我送过去了,对面正内乱,如此,恰是好时机,缥缈宗、巡天司、诸宗门、众世家,他们……” 宋灵微说道:“掌门师弟已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那老者赞道:“好!寒舟他……” 说到此处,却也渐渐住了口。 宋灵微知道,当年魏前辈之子魏昭死在掌门师弟手中,而今这老父为收拾云玄臣和魔族,才肯与他们合作。 他虽不曾为儿子魏昭叫屈,但若让他真的称赞掌门师弟,恐怕也是强人所难。 长安,夜,大雨。 缥缈宗的灵舟已经在长安咸阳上空飘荡了两三日,大雨之夜,缥缈宗长老突然宣布,“即刻返航,天衍宗。” 薛元年从梦中惊醒,妹妹薛连年直接带人闯入他房中,一众人带着雨夜特有的潮冷气。 “大哥,裴掌门给的听风石亮了,诸部人已点齐,灵舟已备,即刻可往北地天堑。” 第139章 战 “二公子, 绯衣他说,这几日不断往天衍宗方向进发的,确确实实是一大团冲天的魔气, 东、南六宅里那些鬼玩意儿不知被谁挑唆,已经冲去天衍宗协助同族了。” 云若梵正在站在人世全境图前, 闻言回首看了一眼,见那一脸耿正到大冒傻气的女子,不禁蹙眉道:“怎么是你?” 木无患理所当然地说道:“绯衣他叫我来的呀, 二公子您昨日不是让查北边过来的是不是魔族来着吗?或许您诸事繁忙, 把吩咐绯衣的事忘记了。” 云若梵跟这蠢货对不齐思路,也懒得说废话, 只随口道:“去把绯衣叫来。” 指令清晰,她倒肯好好听话, 答了声是,便转身哒哒哒地跑开。 没一会儿,又跟在一名清俊的蓝衣男子身后走了进来。 云若梵见了,只是淡淡地瞥了木无患一眼。 绯衣见状, 便猜到了他的心思, 只道:“阿木此次有功, 探回了许多消息, 原是为让她到公子这里表表功。” 而后回身对木无患轻声吩咐道:“你回去休息吧, 二公子清楚你的功劳,不会亏待你的。” 木无患点了点头,行了一礼道:“二公子, 绯衣公子,属下告退。” 说罢给二人行了礼,这才离去。 云若梵转身看着全境图, 末了,问道:“为何对这差根筋的如此青眼相待?” 绯衣淡淡地说道:“她只是性子直,不知道怎么转弯,落到黑里就是黑,落到白里就是白,不过修炼天赋极好,虽是多灵根,却隐隐比单灵根还厉害,我教不了她许多。” 云若梵眼眸闪了闪,回首看了一眼木无患离开的方向,问道:“果真?” 绯衣双手抱臂立在桌旁,却没有抬头去看云若梵的眼神,只是说道:“我找了许多人,只有她的灵根炼化之后最适合二位公子。” 云若梵克制着内心的波动,低声问道:“可曾上报给父亲?” 绯衣说道:“家主说,要看看她到底够不够有用,莫要白费了一番功夫。所以我带着她修炼了一段时间,灵窍精敏,修为提升很快,等此次推倒天堑法阵之后,家主或许就会着手为公子修复内丹。” 云若梵看着地图,面无表情地说道:“需得礼让大哥。” 绯衣并未接话,只是重提了一下方才的话题,“主宅那边传信,家主不让轻举妄动,不过,可以派些人去观望观望,若是天衍宗撑不住,可以助魔族一臂之力,但要先一步掘取天衍灵髓。” 云若梵似悲悯,似无情地看着天衍山脉,“观望,却想要灵髓……信只传到我这里了吧?” 绯衣正色道:“二公子,这是表现的机会。” 云若梵并未再出言表明自己对此事的任何态度,只是抬起手中的长尺点了点天衍宗的位置,说道: “带上尸兵,点齐所有家臣,一半天衍边界外待命观察裴寒舟是否安排有救援,一半于山北山南各安排一路,再挑出一百个修为最高的家臣,五十人打前锋摸排情况,五十人带齐法器潜入天衍灵脉,无论如何,都要掘取到灵髓。” “是。” 颜浣月与众同门一路御剑疾驰,将近天衍界时,行人空无。 放出观想一看,果真见几方魔气已经将天衍宗层层围住,而天衍大阵已经逐渐显现出颓势。 几日强风吹拂,她彻底清醒冷静了下来。 她如今所知都是前世今生从傅银环嘴里得知的消息。 事实上,傅银环前世也只是听闻了魔族围攻天衍宗,想要跟去啃一块肉。 或许,连傅银环自己都不一定明白其中都发生了什么。 而且,他宁肯受尽折磨也不愿意说出最后的结局,这或许…… 或许,一切都未有定数。 只要拼尽全力,只要有救援…… 只是……只是…… 为何围困住天衍宗的那些魔族,见到他们这一众天衍弟子,却并没有摆开与他们展开大战的架势。 那些魔族甚至连护法结界都没有因这群天衍宗的人而树起,竟然如此放任他们不断接近、再接近。 难道是留待人世多载,魔族已经修炼大成,对他们这一众天衍宗长老、内门弟子不屑一顾吗? 还是说他们只是试图诱敌深入,准备瓮中捉鳖罢了? 可带队的几位长老无一下指令停止前进。 无论如何,亡与生,只在此间。 颜浣月指尖法决滚荡,一径纵入百丈魔气之中,只觉鬓发如刀、狂风过耳。 “神之倒影,耕牧新地。王之来使,血我旧耻!” 魔气之中,喊声震天。 颜浣月依稀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可此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究竟是哪里有异。 只提刀化无数刀风,竭尽全力向那片魔气斩去。 刹那之间,喊声消寂,悲呼与喊杀声响彻云霄。 魔气之下,众多凑来准备搅事窃宝的邪修也忽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独眼小徒弟好奇地问道:“师父,怎么那两队魔族反倒打杀起来了?刚才不是还为王之来使欢呼呢吗?不是说如今攻守之势将易,他们有倾倒天下之机吗?” 行动不便的缺牙老道正想说他哪里清楚,或许是魔族内部自己乱了,自己人打起了自己人。 可下一刻,一支弩箭破空射来,那行动不便的缺牙老道眼疾手快地扯过小徒弟挡在自己身前,而后立即御气逃跑,看都未再看那个瞬间毙命的小弟子一眼。 颜浣月杀得两眼血丝遍布,看到一个背着人皮鼓的缺牙老道正悄摸地扣着一个已死魔族的丹元,一见她来老道正要求饶,被她从头一刀劈成两半。 就在老道血溅三尺的一刹那间,一片遮天蔽日的黑云以天衍宗为中心滚荡开来。 黑云凝沉如铁,磅礴似海,激荡如涛,似天柱倾断,卷荡不歇的黑云携着轰隆隆的雷电,天哭神嚎一般倾轧下来,霎那间,风雷紫电绞杀一片魔族中人。 而黑云中心,隐约可见一人单手掐诀盘坐于虚空之中,身后飘荡的,是一面十分寻常的幡子。 “万魂幡……” 云若梵握着竹笛立在天衍界外的高山之上,远远地望向天衍宗那边几乎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这才是真正的万魂幡……裴寒舟上次果真是诓骗了父亲,不过,他竟然动用此等禁物……难道真是快要油尽灯枯了?” 一旁的绯衣说道:“二公子,天衍大阵颓势尽显,裴寒舟不得不祭出禁物万魂幡,公子,万魂幡一出,那些魔族必定也伤亡不小,如今,正是谋夺渔翁之利的良机,若再晚一些,离这里最近的宗门世赶过来救援,可就再没有这等机会了。” “公子,一切都是魔族做的,恨与怨,都往天堑北去,我们,不沾因果。” 云若梵负手攥着竹笛,看着天边那渐渐被明光照开的卷荡黑云,轻飘飘地说道:“传令,天衍南北,动手。” 飞令刚刚传去,天衍南北埋藏的尸兵与家臣刚刚加入乱局,天衍宗界外忽地一阵疾风向这边杀来。 云若梵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剑气已带着浩大的灵力向他袭来。 他陡然翻身坠下山头,迅速扯掉身上的外衣翻进山林之中,正要潜藏踪迹不着痕迹地回到队伍之中指挥杀敌。 却见一青衣女子执剑飘于空中,携一众缥缈宗弟子拉起一道法阵,将此山全然围住,无数道剑气已经穿山入林,绞杀云氏中人。 云氏家臣奋起反击、拼死抵抗,逐渐死伤零落,血染山林。 “韩霜缨……” 眨眼之前,还是胜券在握,眨眼之后,损失惨重。 云若梵瞬间反应过来,他们这里绝对有内奸,暴露了藏身的位置。 而韩霜缨等人,与那内奸内外相合,待他下令天衍山周边的人动手后,立即前来绞杀他们这些剩余势力。 那说明天衍宗那边根本就不担心他安排在天衍南北的人加入混战。 甚至于,他们云氏,也是裴寒舟算计之内的必到之客。 如此看来,眼下的天衍宗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油锅,烧起小火,放出荤烟,引得无数暗处饥肠辘辘的荤虫前去。 裴寒舟一扇将荤虫扇进锅中去,再盖上大盖,烧起大火,煎油烹炸。 云若梵也是在此时才忽然醒悟过来,所谓裴寒舟为了病重的儿子散尽修为的事全是他刻意传扬的谣言,为的就是给潜藏的魔族余孽一个可乘之机。 潜藏于人世的魔族一直与天堑那边的魔族有联系,裴寒舟在天堑那边绝对也有一股势力,可以挑动人世这边的魔族余孽相信趁北地势弱,内外攻杀的计划,跳出来围攻天衍宗。 如此看来,常人口中所谓“道心明彻”的裴寒舟绝不是什么讲究正邪手段的善茬,他更不是个可以倚靠在天堑阵法上酣然而眠的守成之人…… 不管魔族破不破天堑法阵,他都会尽快剿灭魔族这个威胁,顺便,趁此机会,在他布下的缭绕迷雾之中,绞杀更多的邪修外道。 这是个真正的凶神,却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坐在了道宗掌门的位子之上…… 神思千里外,弹指一挥间。 云若梵明白自己已深陷裴寒舟大计谋之中,已是必死局面。 他掩藏气息颠颠簸簸地钻进山洞之中,正要寻一处藏身。 可阵法催使下,无数道剑气还是毫无差别地在山中来回穿行,有几次差点就将他搅成肉泥,又一道剑气袭来,眼见躲无可躲,立时就要被斩断脖颈。 “二公子!” 有人一把推开他,自己的手臂反而被剑气所伤。 云若梵镇定地看向来人,竟是那个姓木的傻货。 木无患顾不得手臂上的伤,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件素青披风披在他身上,发白的唇颤了颤, “二公子,这是绯衣以前给我的,说是刀剑不伤……公子,快走……为我们,报仇……告诉大公子,绯衣说,他没完成大公子交代的事,有愧于……有愧于他……” 云若梵看着她虚弱的模样,略微想了想,直接将她卷入披风之中,顺着山林茂盛之处,一路滑了下去。 颜浣月浑身都是粘稠的血,甚至没有时间掐一个清洁法诀。 暗处冲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尸妖。 她已经杀得没了知觉,很多时候,是他们这批从北地来的天衍宗弟子攻击别人,别人被他们所杀,甚至在死前还会感到惊讶。 颜浣月自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这一切何时会结束。 万丈夕阳驱散开了天衍宗上空的黑云,原已尽显颓势的天衍大阵忽地一瞬明彻天地,只闻得漫山遍野死伤之声,如无数嗡嗡蚊哼。 天衍大阵依旧灵力磅礴,掌门真人根本没有修为损失。 原来如此…… 颜浣月飘荡在半空之中,衣衫破烂,双眸如血,握着一把血淋淋的横刀,一道劈开了一个魔族的脑袋。 而后缓缓落地,怔怔地看向如血残阳之下,裴寒舟那道似乎也很渺小的身影。 她迅速解下身上的法衣,取出那个藏宝囊,果真从法衣的夹层之中找到了炼化后的魔元与魔骨,还有数张掩身符。 藏宝囊中,更是封印着许多长着两只小手的鲜活的魔元。 穿戴着这些天衍宗弟子,在外人眼中,必定只是一团冲天魔气。 原来她也是所有人眼中前来围攻天衍宗的“魔族”?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掌门真人已经不太愿意在维持人世平和上浪费太多的人力物力了,他需要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扫除后顾之忧,需要全力绞尽魔族,夺回滕州。 看着似死蛾一般在天衍大阵中坠落的魔族与邪修,颜浣月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到处寻找没死的开始补刀。 天衍山上落了几层尸首,天衍大阵逐渐将魔尸净化。 颜浣月在尸海中蹒跚而过,一时浑浑噩噩,一时又灵台清醒。 从天亮走到天黑,许久,她忽地停住脚步,转身往宗门的方向狂奔。 “到底,从哪里开始的……” 薛景年看着那个躺在窗边摇椅上看着山外战况的少年。 少年面色苍白,肌肤纤薄,脖颈上、手背上一条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清冷的眉眼之间,一份妖异之色越发明显。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勺药,漫不经心地说道:“早的不知道,近的,大概是从薛师兄你送回清单那天开始。” 薛景年怔了怔,“怪不得……掌门真人要收了颜浣月给你的传音符,是怕你泄露消息。” 裴暄之闻言冷笑了一声,端起碗面无表情地仰头灌尽了一口药。 可或许是他如今身体底子太差,也或许是他受不得这种苦,刚喝下去没一会儿,他当场又将药吐了出来。 汤药之中,隐隐还有一抹血迹。 薛景年见了眼尾猛地一跳。 掌门真人命他在这里看顾裴暄之,结果这位此时既吐药,又吐血,薛景年虽然盼他死,但不想他死在自己职责范围内,更怕他突然死在自己面前。 他慌忙前去收拾。 裴暄之说道:“无事,习惯了,喝得有些急了,烦请薛师兄帮我再盛一碗来。” 薛景年此时甚是有些胆战心惊,“好好好,你别乱动,好好躺着,我去拿药。” 可等他拿了药再回来,摇椅之上,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裴师弟?” 起初,他还以为裴暄之转到屏风后小憩去了,可等他转遍了长清殿都没有找到裴暄之的半点影子。 他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是逃了,还是被魔族邪修抓走了? 正在他无头苍蝇一般到处找人时,碰上了一身是血的颜浣月。 对方一见他,只隔空轻轻嗅了嗅,就失魂落魄地问道:“薛景年,暄之呢?” 第140章 酸涩 “你受伤了吗?” 薛景年看着浑身是血、衣衫残败的颜浣月, 连裴暄之是谁,他自己方才在做什么都忘了,几步冲过去, 一手握着她的肩,一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想抹掉她脸上的血迹。 又问道:“颜浣月, 你可是伤到哪里了?” 颜浣月拂开他的手,嗅着他衣上薄弱的气息,问道:“我没有受伤, 你方才是不是与暄之在一处?他在哪里?” 薛景年见她这副惨样, 只觉得心如刀绞,还管什么裴暄之。 他又一把将颜浣月扯过来, 低头直视着她,急切地说道:“你才入内门几天?你回来做什么?你逞什么能?你若是出什么事, 我……” 失魂落魄的颜浣月回过神来,仰头问道:“暄之呢?” 薛景年紧紧攥着她浸着血的手臂,克制着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沉声说道: “暄之暄之, 他有什么用?迷得你只知道他!你不过是被魅惑罢了, 颜浣月你听我说, 他的心绝对不在这里, 他肯定早就想离开我们宗门了, 他还在装病,掌门真人一忙,他就趁乱跑了!” 颜浣月猛挣了几下, 甩开他的手,“知道了,他不在长清殿。” 说罢又踏巽步往离了长清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此时天色已晚, 星子遍天,笼罩在上空的天衍大阵正在收敛光辉,此战早在黄昏时就已结束。 这会儿,那散着空灵光芒的天衍大阵,正在收割着所有侵入者的寿命。 薛景年看着她在大阵光辉下远去的身影,又立即跟了上去。 等到了一片参差错落、一片黑暗的弟子院舍,影影绰绰的林木间,有一处院舍正燃着灯火。 颜浣月远远嗅到一缕清香,立即掐诀凌空飞过去。 猛地推开院门,只见庭院草木依依,陌生的花草树苗打理得井然有序,还辟了一小块地种着碧油油的菜蔬。 厨房灯烛亮着,烟火气随着夜风从小院上空来回拂过。 她还没有走近厨房,薛景年就从院墙外飞来,直接冲进厨房里,怒道:“你一声不吭跑到这里做什么!” 厨房里,身形清瘦修长的雪衣少年背对着他濯洗着菜蔬,也不回头,只不咸不淡地说道:“收拾屋子,做饭。” 薛小公子可受不得这等委屈,立即转头对院中的颜浣月说道:“你看!他陷害我!给我小鞋穿!我给他拿过吃的了,是他自己不吃,我可没饿着他,他喝了药就吐,一声不吭消失后吓了我一跳,结果是跑回来做饭装可怜,好像我苛待欺负了他一般,颜浣月,你看看他!” 颜浣月只觉得有些头疼。 耍心机、告黑状,这俩加起来超不超过三岁她此时都不能确定。 裴暄之转过身看了一眼薛景年袖上的血迹,立即几步跨到厨房门外,看着满身血污的颜浣月,眸光颤了颤,抬脚就要向她跑来。 颜浣月抬手制止道:“你别过来,我没受一点儿伤,这都是别人的血。” 薛景年在这儿,她也不好太表露什么,知道裴暄之近来在吃药,怕身上浓重的血气冲到他,便说道: “我去换身衣裳,清洗一下,你带薛师弟暂坐片刻。” 裴暄之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过来,伸出手就要抱她。 颜浣月觑着薛景年,退了几步,对裴暄之说道:“非要沾你一身血心里才舒服?” 裴暄之顿住脚步,目光锁在她身上,轻声说道:“水热好了,衣裳也放在西室。” 颜浣月刚刚抬起的脚步顿了顿,回首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在许久不见的疏离陌生感之下转过头去,轻声说道:“多谢。” 薛景年不由得攥紧了双手,她看人时竟然还会有这种眼神,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让他心口似被剜了一刀一般。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看过虞师兄,她也从未这么看过他…… 裴暄之回首又瞥了一眼薛景年沾血的衣袖,不仅衣袖有血,连那双手也染着血迹…… 颜浣月沐浴更衣后换上裴暄之放在西室的绛色纱衣,随手用长钗将长发斜斜挽一个偏髻。 刚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走到西室门边,就见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立在帘外。 清冷中带着微弱甜意的薄香透过水汽氤氲而来,让人不由得心怀发软。 颜浣月从他身边错过去踱进小厅,问道:“薛景年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疏离清淡,“山外宗门的人正随裴掌门回来了,薛师兄被尹长老传令唤走了。” 颜浣月不知别的夫妻如何,但她与他分离了这么久,突然共处一室,确实一时会有些生疏,再多待几日就好了。 她走到正房门边准备开门,说道:“那我们也去长清殿看看。” “不急。” 身后贴上一片清凉,香意漫散缭绕过来。 他紧紧搂着她的腰,低头吮咬着她温热的脖颈。 一只凉丝丝的手探进怀中人的衣襟,他竭力压抑着亢奋,浑身微微发颤,声音沙哑道:“让我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伤。” 颜浣月明显能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异样,她挣了一下,“我说了没有。” 裴暄之埋首于她颈间深深嗅着她的馨香,将她推到桌边,低声说道:“我看看,一会儿就好……” 她回首望着他,眸中水色氤氲,犹还有几分羞恼。 仅一个眼神,裴暄之只觉得仿佛被柔羽撩过心尖,浑身的骨血都在叫嚣着渴望。 他忍不住倾身吻住她。 这次根本没有任何温存,事情发生的很快。 无数金雾争先恐后地爬上她的腿,裴暄之啃咬着她的脖颈,没了理智一般一味贪婪迫切地掠夺着身下的一切,像是一条饿疯了的野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抱起来走进卧房,将她压到收拾得整洁干净的床榻之上。 突然传来一阵砸门声。 裴暄之停了下来,他身上衣裳本就丝毫未乱,闻声衣袖间飞出一道黄符,黄符飘舞间挑下了帷帐。 颜浣月躺在床褥之上,呼吸散乱,鬓发潮湿,粉面含春。 绛红寑衣凌乱,半边衣袖挂在玉臂上,裙摆堆叠在膝盖处,更衬得她一身雪白肌肤润着莹莹光辉。 雪肤花貌,风揉雨欺,靡丽绯艳,这模样直催得少年欲念涌动,只恨不得将她生吞入腹。 他俯身腻在颜浣月颈间狠狠吻了两下,而后俊眉轻蹙,罕见地带着几分不耐,起身理了理腰间玉带。 而后转身出了卧房,到小厅处开了房门走出去,立即反身将门合上。 门外薛景年质问道:“你方才说师父找我的事,我师父怎么并不知晓!” 裴暄之立在阴影中,垂着眼帘,遮掩着眸底逐渐漫上来的腥粉色,漫不经心地说道:“父亲传令给我的,师兄去问他吧,薛师兄还有什么事?” 薛景年明知他在假传圣意,却奈何他不得,不禁咬牙道:“掌门真人让你们去长清殿,不信你问他。” 裴暄之薄唇紧抿,分明已经不耐到了极点,却依旧很是克制,“知道了。” 薛景年说道:“我与你们一同过去。” 裴暄之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还未开口,身后房门打开,泻出一片烛光。 他亲眼看着薛景年的目光一刹那间亮了起来,张扬恼怒的神态也分外柔和了下来。 他回首看去,见颜浣月换了一身颜色轻浅的粉蓝衣裙,背光而立,云鬓斜髻、面若桃花,整个人莹白到晃眼。 与他病态的苍白全然不同,她是血气丰盈、饱满温润的莹白,总是鲜活明耀得让人垂涎欲滴…… “颜师姐……” 他听到薛景年这么唤她,那声调里是压抑不住的悸动。 而她,一路大步掠过他们二人,并未做任何反驳,只是波澜不惊地说道:“那就一起去长清殿吧。” 裴暄之神色不明地落在二人身后,自己灭了烛火,关了房门、院门,取出一瓶清心丹吞了下去。 薛景年跟在颜浣月身旁说道:“此次未去北地的弟子,皆被安排到天衍界外,联合缥缈宗的人,一同围杀那些暗中伺机动手的邪修外道,韩师姐他们绞杀的,就是云氏的人。” 夜风拂鬓,清净畅快。 颜浣月脚步快了几分,忍不住绽开笑颜,“韩师姐?如非必要,韩师姐出手绝对不留祸患。” 薛景年见她笑,也忍不住朗然一笑,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此番诸位掌门、长老的谋划,平了诸多内患之因,真是振奋人心。” 夜有些凉。 颜浣月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件旧披风,返身披到裴暄之身上,悄声问道:“你走得这么慢,可是方才累到了?” 裴暄之还未答话,她便取出长剑横放于半空,双手握着他的腰将他放到横剑上坐着,低声说道:“别勉强,若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又从藏宝囊中取出那颗辟寒珠戴在他颈间,“这是辟寒珠,我在北地闲得发慌时炼化的,以后你戴着,不许摘下来。” 月夜下,裴暄之眼底腥粉逐渐褪去,闻言抬眸怔怔地看着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他坐在剑上,静默不语。 颜浣月到哪儿,他就跟着乘风飘到哪儿。 雪白绣金的衣摆映着月色,在夜风中泛着快意的涟漪。 分明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罢了,算得了什么…… 薛景年默默地看着,方才高谈阔论的兴奋劲儿瞬间湮灭,心中泛着一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苦楚。 他不明白,那样一个病怏怏的人,什么都算不上,可为何就是能得到她随心而发的偏爱……《 》 140-145 第141章 不要脸 甫到长清殿, 就见一众主动聚集在此的天衍宗弟子各自散开。 其中身着北地法衣的皆是满身血污,留在宗门的少数弟子携着缥缈宗等宗门来客往客舍去。 苏显卿和宁无恙原都留在门中,这会儿也各自领着一队外宗弟子往客舍那边去。 颜浣月带着裴暄之和薛景年进了大殿, 便见长清殿顶上的灵曜法阵照得满殿通明。 殿内两排长老椅上坐着此番暗地前来天衍宗支援的其他宗门诸位长老们。 颜浣月上前掐诀施礼,裴暄之跟在她身边亦拱手礼过。 许逢秋说道:“不是让弟子们不要聚集, 先自行去沐浴休整吗?宝盈师侄原本不必过来。” 薛景年负手踱步到一旁偏僻处,他方才也让颜浣月同来,就是想看看裴暄之将他骗走之后是不是为了对颜浣月做什么不好的事。 他其实也看不出来什么, 但她出门那么快, 他说要他们二人一起来长清殿,她就立即出来了, 那么他们之间肯定没什么。 薛景年固执地认为颜浣月只是可怜裴暄之,而裴暄之一直病怏怏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根本没有做男人的能耐。 以前薛景年或许还会怀疑,但是他近来照顾了几天裴暄之,如今可以说是坚信不疑地笃定。 裴暄之成日蔫蔫地坐在窗边的躺椅上, 作为一个少年男子, 薄薄一片, 别说用饭少得可怕, 就连多喝几口药也会吐。 就凭他, 恐怕使点力就得冷汗涔涔地晕过去,他有什么能耐? 更何况,颜浣月若真的心里有裴暄之, 他们真是恩爱夫妻,她又为什么会时常自己出任务,并且还独自在北地待了一年多? 薛景年越来越深信他们之间清清白白, 以前颜浣月对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气他罢了。 这让他沉郁已久的心又跃动了起来,其实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他都不在意,但是,如今确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情不自禁地喜悦。 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顾自己的感受了,他得理解她,她欠着掌门真人的恩情。 只要她愿意,他也可以帮忙照顾裴暄之,毕竟裴师弟这种人吃得少喝得少,脾性说实话也很好相处,基本从来不提任何要求,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好照顾的。 薛景年想,裴师弟早晚都是要走的,自己得陪着她渡过这段还恩奉义的岁月。 他完全愿意将裴师弟送回长安薛家照顾,到时他与颜浣月一同去北地屠魔。 两个有情人携手共进退,同舟养亡夫,等裴师弟走了,就只有他们两个了,这何尝不是一段荡气回肠的动人佳话…… 不行,北地太危险了,不能让她去,那怎么留下她又不让她跟裴暄之生出情愫呢? 嗯……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儿呢? 昭?不好,像是缅怀虞师兄。 行火近阳的字都不好,什么暄啊照啊的,皆是该全部扔进泥坑里的东西。 行水的最好,跟她一样,清?长清殿的清,不错,慕天衍宗历代掌门风骨为名。 薛景年的唇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 行木的也好,类他,茂字就不错,楷字也不错,楷之也好听,茂之…… 之什么鬼之! 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抬眸看向披着披风立在殿中的裴暄之,只觉得宛如眼中钉,肉中刺…… 恰逢裴暄之听闻许逢秋之言,回首淡漠地看向薛景年,那越显妖异的清冷眼眸里,是两泓毫无波澜的深潭。 薛景年双手抱剑倚在墙边,骄矜倨傲地望向他。 你将我骗走,我也骗骗你们,扯平。 颜浣月并未回头,想也知道是薛景年是在报复暄之,实在懒得跟他计较这些没用的东西,只道:“暄之病着,我陪他来。” 裴寒舟看着殿下的裴暄之,他只在宝盈回来后有点儿活泛样子,这长清殿待都不肯待,也等不到父亲回来好好告辞,直接就跑了。 裴寒舟拿他确实也没办法,冲他招了招手,“景年说你今日又吐血了?” 裴暄之摇了摇头,并未上前,“没什么,与以前一样。” 颜浣月诧异地侧首看着他,她只知道他在吃药,竟然还吐血了吗? 既然他病重是假,那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吐血? 裴寒舟看向众位长老,说道:“原本不过是假借我儿之病诱敌,可暄郎近段时日确实病意缠绵,妖性与人血时有冲撞,不知诸位是否有妙法可解我儿此症?” 有几位长老皆起身去探了探裴暄之的脉搏。 缥缈宗一位长老说道:“裴公子根底原本就薄,原本自幼时压制一些妖性才能长大,但或许是公子根底薄,是以幼时妖性不显,而今到了天衍宗后好生将养,根底养好了许多,妖性也趁势有大盛之势。” 裴寒舟颔首道:“我也是如此认为,不过到如今再拔妖性却是不宜寿数,最好能再好好调和二者。” 那长老道:“原人族与妖族的孩子的身体大都天生可调和妖性与人血,裴公子这般先天不足的实在稀少,若是肯冒险,不如试试取一缕他亡母尸身上的妖元,再与裴掌门的灵力相合,重塑调和之气。” 裴暄之闻言缓缓垂下眼眸,遮盖住眼底的森然之意,他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既然已经过世,就令她入土为安吧,晚辈既然能活到现在,也能活到将来。” 裴寒舟并未有任何表态,只道:“宝盈,你同暄之去暖阁歇息吧。” 裴暄之说道:“近来打扰父亲良久,就不多做打扰了。” 说着拱手告退,扯着颜浣月出了长清殿,一路阴沉沉地往回走。 颜浣月见他比来时气势汹汹,走了一段路后,她猛地挣开他的手,又扯着他往回走。 “你怎么不告诉你一直在吐血的事儿?我们去长清殿,商讨一下闭关是否会好一些。” 裴暄之体内此时妖魂大盛,冲得整个人都有些隐隐的癫狂。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往回扯,沉声说道:“闭关?等我熬出来后,薛师兄都该住到我们家了吧?父亲都没让我闭关,你才刚回来,把那两个字挂在嘴边做什么?”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见我?你是不是在北地一年对我早就淡了?若非父亲的假消息,你还会回来吗?听说我病重,连传音符都是让他拿给我的,是让你的新欢到我这将死之人面前立威吗?” 颜浣月蹙眉道:“裴暄之,你少给我胡言乱语,薛景年是回来送东西才顺便帮我带传音符的,你怨我不顾你就好,你怨他做什么?我们的事与他无关。” 裴暄之忽然顿住脚步。 颜浣月的本意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不要牵扯第三个人进来,可这番话在他看来,无疑就是维护。 黑暗中,少年阴郁清冷的眼底浮上一片浅淡的腥粉色。 偏此时薛景年一路追过来追上他们,挺拔修长的身影疾步走进夜色最深处,远远说道: “长辈们还没点头,急着走什么?真是无礼。颜师姐,这样你都由他吗?” 颜浣月见裴暄之有些不对劲,只抚了抚他单薄的背,温声商量道:“暄之,我们去长清殿好不好?” 裴暄之体内妖气与人血不断冲撞,暴戾贪欲与理智疯狂拉扯,他知道自己的意识逐渐有些不受控制,也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比往日偏激了许多。 她才刚刚回到他身边,它也是她放出来的,他原本不想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 他轻轻放开颜浣月,转身独自走进黑夜中,才走了三步,只觉天地倒转,头痛欲裂…… “暄之!” 瞧瞧,又这样,又这样…… 薛景年冷眼看着颜浣月冲过去抱住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若他第一次见或许还信,但是就在黄昏的时候,这心机深重的裴小郎吐血后又失踪,很难说不是在耍心机。 薛景年踏着夜风缓缓踱步过去,却见比裴暄之矮上许多的颜浣月一把将其打横抱起来。 薛景年一边因颜浣月抱裴暄之心中不爽快,一边又觉得裴暄之被女子抱着也不嫌丢脸。 他伸出手想要将裴暄之从颜浣月怀中接过来,又还要低下矜贵之心,关切道:“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 颜浣月避了避他伸来的援手,说道:“好像有些风寒之症,我带他回长清殿。” 裴暄之倚在她怀中,意识不清,喃喃道:“我没事,我不去,我要回家……” 薛景年多少有些激动,小公子还是未能很好地藏住那份窃喜,“好好好,裴师弟你别着急,我立即着人带你回长安陆家……” 他话还没有说完,颜浣月就带着裴暄之凌风而去,却是往他们小院的方向。 薛景年扬声说道:“颜浣月,你未免也太惯着他了吧!” 颜浣月才跟裴暄之高声了两句,他立即就晕,她是真怕强行将他带去长清殿,他可能一激动会吐血。 带回小院后他果然安生了不少,蹙起的眉心也平展开来,灼热的肌肤也渐渐回温。 颜浣月才将他放到床上,正解外袍时,他眨着水雾朦胧的双眸,摊开四肢,意识不清地说道:“你也想要我吗?我也忍得很难受……帮我把抑止符擦去……” 颜浣月不禁感叹,真是个了不起的混账,这副模样还顾得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俯身帮他解衣,露出衣襟下压着的一抹蓝盈盈的微光。 裴暄之此前便看到这个了,可是那时情动,他只觉得那一抹碧蓝结着金丝圈挂在她雪白柔腻的颈上好看。 此时再见,心生好奇,便伸手去探她的衣襟,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是避水珠。” 颜浣月只是回了一句,又继续解他的衣带,原本就没打算管他这一直以来喜欢在她衣襟内乱寻摸的毛病。 谁知忽觉一阵灵力波动,她立即将裴暄之的手压下去,回首看向门边。 却见薛景年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院门没关,房门也没来得及关,薛景年便径自走了进来。 只见颜浣月坐在床边俯下身子给裴暄之解衣带。 裴暄之躺在锦帷高挂的床上,整个人只有薄薄一层,那双黑洞洞的眼里了无生气,正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探向颜浣月的衣襟。 薛景年亲眼见此,根本想不起二人是夫妻,一时怒火攻心,冲上去一把攥着裴暄之的衣襟直接将他扯起来,厉声道:“你敢碰她!你敢碰她!” 而后又突然后知后觉地放开裴暄之,退了三五步。 果真,大哥说的是对的…… 都是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他凭什么以为裴暄之体弱多病,就不会碰她? 就算裴暄之没能耐,但还有手有嘴,可以摸她,可以亲她,那魅妖方才分明是想……是想…… 他怎么那么轻车熟路,他怎么可以…… 薛景年只觉得浑身冷得发抖,“不要脸……不要脸……” 颜浣月将竭力咳嗽的裴暄之搂进怀中,语气中带着凉意,头也不回地说道:“薛景年,暄之病着,你闯进来如此拉扯他做什么?你回去吧,我们还要休息。” 薛景年浑浑噩噩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笼这一重虚假的幻影。 他喃喃道:“颜浣月,为什么……你真的把他当成夫君……为什么谁都可以?就我不可以……” 却见她腰间伸出一双苍白的手,那手背上青筋暴起,像因不见天日而死了许久的枯藤一般紧紧缠上了她的腰身。 如同不甘死去的孤魂野鬼,一世原本一无所有,却还要拼命抓住不肯割舍的执念。 薛景年没来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凉,他脑海里忽地飘过四个字,“鬼气森森”。 他看见缠着颜浣月的手臂终于力竭,突然一松,两手死气沉沉地垂坠而下,一动不动地搭到床沿边。 薛景年想着,死了吧,裴暄之…… 你就此死了吧,别再半死不活,像鬼一般缠着她了…… 薛景年就是不走,反倒还打着“为裴师弟好”的名义,将正在议事的裴寒舟等人招呼了过来。 裴暄之时醒时睡,醒来时便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死死攥着颜浣月的手,等吃了药,才彻底昏睡过去。 裴寒舟清楚他儿子在生气,应该是嫌他们这些人过来搅扰了他的清净。 等裴暄之睡过去后,颜浣月起身行礼道:“掌门真人与诸位长老今日皆为应敌损耗不少灵力,又为暄之劳心,眼下暄之情况安定了,晚辈斗胆请诸位前辈早些回去休息。” 裴寒舟也就应着她的话带着众人离开了。 等众人都走了,薛景年走到颜浣月身边,轻声说道:“颜师姐,我陪着你。” 颜浣月说道:“你也回去吧。” 薛景年好不容易堆起的笑意瞬间破碎,他看着颜浣月收拾药碗的背影,眼底不禁酸起着一重脆弱的泪光,“你还会去北地吗?” 颜浣月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 “那就好……” 我不在乎你跟他是不是真夫妻,只要你离开他,只要在北地,我们比在这里更亲近。 我看到了你长大后的风致,你只是还没有像我一样开窍,一个长久不见的病秧子,一个近在眼前的年轻男子,你迟早会有所选择…… 可是…… “我虽然也很希望你去,但事你还是不要去了,那里不会太平了。” 薛景年苦笑了一下,“裴师弟这样,你也忍心再走远吗?只要我能活着回来,我会再来找你的。” 颜浣月略微回过头去看他,蹙眉说道:“安排好你自己的事吧。” 颜浣月这几日跟着同门在天衍山上收拾魔族残尸,送去集中净化。 多数同门因着这一战而亢奋,闲下来时,平日山中的清谈也变成争辩了,皆为着自己认为后续最好的筹谋抗辩起来。 颜浣月没时间去为自己的观点争辩,她每日搜完尸首,就要回去修炼到很晚,为去北地做着准备。 裴暄之的病情倒稳定了下来,掌门真人说,或许是纯灵之体的缘故,她在他身边待着,他体内的争斗的两方血脉也能安静下来。 不过裴暄之倒也没有因为这个刻意粘着她不准她出门,他反倒会默默帮她准备好出门的东西。 颜浣月不准他病才好就出去乱跑见风,他便连门也不出,整日独自待在房中,有时天气好一些,便会下厨为她做些好吃的。 颜浣月有时夜里回来,沐浴后坐在桌边看着他躺在小榻上小憩的模样,便会不由自主地出神。 上一世呢? 他应该也没事。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是夜,陆慎初笑嘻嘻地扯了扯手中的那条绑着铜钱的红绳。 红绳对面,是一支古朴的竹笛。 “小神仙,您为何故意放走他?他分明就是从宗门围剿中逃出来的,上次迷惑我的笛声,说不准就是他吹的。” 夜空中盘旋着一缕白烟中,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觉得是我故意放走他的?” 陆慎初笑意渐消,垂首说道:“弟子知错。” 白烟悠悠荡荡,只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有错吗?” 陆慎初额上霎时间覆上一层薄汗,“是弟子学艺不精,不该认为是您有意放走那两个邪修,将您跟他们扯上关系。” 白烟淡淡地说道:“此次天衍宗没留几个活口,他们能跑出来,是为什么?” 陆慎初立即摇头说道:“弟子不清楚,弟子愚钝,弟子连那二人长什么模样都忘记了。” 白烟在空中飘了飘,钻入纸人眉心之中。 “忘了就好。先生已在北地为我重塑纸身,此后我会甚少玄降而来,等北地事了,我便全了旧誓,不会再做玄降。” 身旁一阵咳嗽声。 帏帐内暗光昏沉,颜浣月阖着双眼转过身,轻轻抚着他的胸口,又抬手摸到了他的脸。 “怎么近来总是拂晓时咳醒?” 他像是没听到一般,一味往她身边来,眨巴着雾蒙蒙的双眸迷迷糊糊地来舔她的手。 温凉柔软的触觉一下一下拂过手心,依恋而谄媚,像个饥饿的小动物在讨好人,渴求施舍。 颜浣月如遭雷击,猛地收回手,彻底清醒了过来。 裴暄之凑过来依着她,咳嗽了一会儿,低声呢喃道:“不喜欢吗?你的手好香啊,其实我醒了好了一会儿,有些头疼,缓了一会儿……” 颜浣月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照他背后锤了两下。 裴暄之被打只觉得舒服,腻到她颈间轻轻舔了一下,“为何不喜欢?猫儿舔你,你不是很开心吗?为何到我就要生气?” 颜浣月说道:“因为你是个混账。” 裴暄之牵着她的手抚向他腰间,轻笑道:“嗯……我有多混账?这样,算混账吗?” 说着,又压着她半边身子,在她耳畔辗转沉息,“这是最混账的,想到你就会闹事,原本就是浣月姐姐的,我管不住,要姐姐好好惩治惩惩治才肯安生片刻……” 颜浣月被他抓着手,除了之前那次,她没太碰过那里,此时只觉得陌生而羞耻,不知他为何偏喜欢这样。 即便是在昏暗之中,交缠黏腻的呼吸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暗暗侧过脸去不再对着他。 她想,他可真不愧对他那一半魅妖血统。 若出了这锦帷,任谁也想不到那清冷疏离的少年郎会在私下呼吸沉乱地做着这样不可言说的事,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第142章 大打出手 “裴师弟。” 裴暄之坐在依依竹林间的石凳上, 垂眸看着石桌上摊开的一张旧星图。 闻言连头都懒得抬。 薛景年一身赤缇衣袍因风微荡,衬出一个身姿修长、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 他负手而立,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不远处那个连半分礼节都已经不愿装的少年。 “裴师弟,许久不见, 没想到会遇见你。” 薛景年踱步过去,立到裴暄之身边,并没有与他于幽篁同坐。 “病好些了吗?这么久都不见你出来, 倒是颜师姐每日起早贪黑地与我们一同收拾魔骸。” 裴暄之微微侧首抬眸, 面无表情地问道:“有事?” 薛景年轻轻笑了一声,捋开拂过鬓边的发带, “我只是想进竹林里坐一坐,见你在这里, 便打声招呼,你若是不愿意我待在这里,那我这便走。” 裴暄之语气微凉,“那就请薛师兄离开吧。” 薛景年双手抱臂踱了几步, 彻底走到他身旁, “时值多事之秋, 我本没有功夫与师弟拉扯这些小事。不过, 希望师弟你明白, 怜悯不是真情,有时候,不该太过利用旁人的慈悲之心满足自己的阴祟之愿。”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是吗?倒是鲜少听闻此等罕见之事, 受教了。” “你!” 薛景年冷笑道:“你不承认有什么用?事实不过如此,乞怜能得几日好?等把颜浣月的善意耗尽了,裴师弟就是个年轻女子身边的累赘了。” 裴暄之抬眸, 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景年,“薛师兄想说什么?” 薛景年撩袍坐到他对面,整肃了容色,“而今事乱,掌门真人也公务繁忙,颜师姐也有司职,北地事起之后,天下宗门都会来天衍宗停驻,少有人能顾及到师弟的,这里也危险,师弟身体病弱,又需要照顾。” 他顿了顿,看着裴暄之的脸色,见对方似乎毫无反应,便继续说道:“不如我将师弟送到长安去,就住在薛家,宝药灵石尽皆供奉,再拨冗几位貌美使女照顾你,如此,可好?” “你也不必担忧天下议论,毕竟,谁家能照顾掌门真人之子,都是幸事,你若肯,我便请兄长正式给掌门真人那边下请帖。” 裴暄之轻声嗤笑道:“薛师兄,不若我送你宝药灵石,你安生点儿待在长安,再别回来,可好?” 薛景年俊眉微拧,“我岂是你这般动不动就缠绵病榻之人可比的?” 他又说道:“你非要装糊涂?你知道自己有多拖累她吗?她是个正当年华的女子,原该与明朗强健的男子待在一起,你见过她颈上明珠了吗?那是虞十六郎给的,她以为和别个相同,可那金丝圈内皆是虞氏法纹。” “你见过她积雪峰上日夜篆文吗?是我在旁陪侍,递笔添墨。天堑巡检,踏浪翻海,是我们一起。北地苦寒,是我们谈天说地。垂髫双童,言笑晏晏,也是我和她,你算什么?你除了能仗着点儿父辈恩泽,你还有什么?” 裴暄之慢悠悠地叠起石桌上的旧星图,将之装进藏宝囊中。 忽地起身,猛地一拳将薛景年袭倒在地,倾身死死掐着他的脖颈,双眸深处猩粉涌动,语气冷到极致。 “若非薛氏尚有用处,我早了结了你等这肖想他人之妻的无耻货色,你如今既然找死,我便成全于你。” 他恨得深毒,掐得极狠,掌下金色微芒时明时暗。 薛景年周身灵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一时竟难以反抗,濒死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他还震惊于这病弱之人竟能有如此强盛的妖力。 无数金雾从少年背后钻了出来,气势汹汹地缠住薛景年的四肢和脖颈,只需再微微一扯,这矜贵高傲的长安贵公子就会被撕成几块。 一股强盛的妖力突然在天衍宗弥散开来,让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天衍宗弟子分外关注。 “孽障!还不住手!” 苏显卿带着一众藏书阁弟子赶到时,却见裴暄之掐着薛景年的脖子,扯着他的四肢脖颈,欲将其就地分尸。 他没敢拔剑,只是取出一方宝印抛出,宝印浮在裴暄之上方,散开一片玄蓝微光,那一片玄蓝之光猛地砸向裴暄之。 却被裴暄之袖中飞出的数道黄符挡住。 苏显卿不免惊愕,那宝印镇妖无数,岂是裴暄之一个病秧子能挡得住的? 裴暄之逐渐回过神来,眼底的疯狂退却,却并未因眼下的情况有丝毫慌乱。 金雾似活蛇一般疯狂蹿回他背后,他苍白修长的手放开薛景年的脖颈,抚了抚薛景年乱了的衣襟,唇角挂着一抹笑意, “薛师兄,年纪轻轻,好歹惜命点儿,总想做危险的事,恐怕对你自己真的不太好。” 话音未落,又几拳砸在薛景年脸上。 这平日薄冰沾雪粘成的主儿抡起拳头来狠得发邪,众人立时慌了,却也没敢上去直接拉扯他的,都怕一把将他拽出问题来。 苏显卿掐诀将他扯过来制住,一旁几个同门冲上去查看薛景年的情况。 薛景年面白如纸,脸上却有两片伤痕,颈上的掐痕渐渐泛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顾不上说一句话。 苏显卿原本攥着裴暄之的胳膊,忽觉他软绵绵地要倒,侧首看时只见他面如薄纸,冷汗淋漓,正毫无意识地挂在他手上低头呕血。 苏显卿瞬间将自己如何被逐出师门的过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迅速将裴暄之提起直冲长清殿。 若今日裴师弟真要因妖力波动和宝印压制而死,师父至少得见他最后一面。 薛景年没想到,分明是裴暄之要将他分尸,可结果却是一堆人围着裴暄之团团转。 “裴师弟若真是疯了,就该拉去关起来,省得到处害人。” 众人一同被裴寒舟宣到长清殿,殿前长阶上,与薛景年交好的几位同门忍不住替他说话。 在场亦有寻常与裴暄之在藏书阁下棋、布盘玩的几位同门,大都不信裴暄之是好斗的主儿。 那位曾经给裴暄之送过棋盘的洛渊问道:“裴师弟平日沉稳,不像是过激之人,薛师弟,他究竟是为何突然要杀你的?” 薛景年摸着此时还泛着痛意的脖颈,声音有些沙哑,“我说的都是真话,他接受不了事实罢了。” 洛渊蹙眉道:“此事可大可小,薛师弟心里可要有数,别害了旁人。” 薛景年抿了抿唇,他心内也很乱,再未开言。 颜浣月原本与一众同门在天衍宗桃园涧处置最后的一些魔尸,便见宁无恙远远御剑而来。 “宝盈,快随我回去,裴师弟方才吐血晕过去了。” 颜浣月一时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他今日送我出门时说想去藏书阁找书,我才准他出门半日……” 宁无恙一把将她提到剑上转身回程,罕见地一脸严肃,“不知为何,与景年打起来了,或许是他近来妖力异常波动,那些魂雾差点将景年分尸,大师兄用镇邪宝印砸他还被他挡住了,恐怕是消耗过多,直接就吐着血晕过去了。” 若说裴暄之是无缘无故直接吐血晕厥,颜浣月或许还信。 但听闻宁无恙之言,她不由得讶异地说道:“他?能压制得住薛景年?还能挡住苏师兄的宝印?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能耐?你们不会是联合起来骗我的吧?” 宁无恙叹道:“我倒是想骗你呢,大师兄都自行收拾包袱准备谢罪,辞别师父了。” 颜浣月隐隐还是有些不信他吐血昏厥的缘由。 她怀疑是薛景年打了裴暄之,又嫁祸给他,趁着人昏厥过去就随意污蔑。 毕竟暄之到底有没有与薛景年和苏师兄抗衡的能耐,她自己能不清楚吗? 等到了长清殿上空,她也来不及等宁无恙压下长剑便纵身一跃而下,几步冲进了长清殿。 果真见殿内坐满了原本在此议事的诸门长老,连同众多天衍宗弟子,都望着东边纱帷后暖阁的方向。 颜浣月几步跑到暖阁门前,便有长老唤道:“宝盈,留步,掌门真人正在医治暄郎,他的病也不致命,先莫要心焦。” 颜浣月一回头,立即看到了人群之后的薛景年。 薛景年眼眶上、脸颊上都是大片瘀痕,连同脖颈上泛着青紫的十指印痕,以及一道绞索痕迹,让原本想对他大发怒火的颜浣月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若是薛景年单方面殴打裴暄之,薛景年眼睛、脖颈等命门处肯定不会是这幅惨样。 颜浣月又怕真是裴暄之妖性异常波动伤了薛景年,便立即压下怒火,踱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薛景年垂着脑袋,低声说道:“裴师弟突然袭击我。” 颜浣月问道:“他为何突然袭击你?” 薛景年冷笑道:“我怎么知晓?” 又抬头看着她,伸出自己那两只满是瘀伤的手腕,“我差点被他活活分尸,你一进来就去看他,你不问问我的情况吗?” 颜浣月蹙眉道:“等他醒来,若他当真无缘无故伤了你,我们一同向你道歉。” 薛景年不甘地说道:“你认为你跟他是一伙的?可我们分明认识的时间更久……” 恰好暖阁房门打开,颜浣月顷刻间就踏着巽步跑了过去。 裴寒舟沉着脸出来,便见颜浣月已立在门口,他摆了摆手,道:“宝盈,他刚醒过来,叫他自己待着清醒一会儿。” 见他脸色不好,颜浣月也不好直接闯进去,只能在门边立着。 裴寒舟走上掌门宝座,向诸门长老拱手道:“惭愧,小儿之事扰了诸位议事。” 有长老问道:“裴掌门,裴小郎如何?” 裴寒舟回道:“妖性波动,与人血相斥,失了理智,这会儿安生了。” 说罢看向人群边沿的薛景年,问道:“景年师侄,暄郎伤你之事我会向你家去信致歉,方才太过匆忙,这会儿请你说说当时的情况。” 被裴寒舟看这么一眼,薛景年只觉得如芒在背,心里为自己辩解的说辞尽皆消散,根本说不出假话来。 他僵硬着四肢挪到大殿中央,垂首说道:“原本……弟子路过藏书阁前的竹林,见裴师弟在看一张星图,便上前与他打招呼……裴师弟并不如何待见我。” 薛景年不知为何手心汗湿,抿了抿唇,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说宗门将来作为北地的补给之地,必然人多,我怕会照顾不周,便想请师弟去长安薛家住。” 他以为掌门真人会接话,或者催促他简洁明了地说到正题上。 可是掌门真人并未开口,这导致偌大的长清殿,那么多人的目光尽皆落在他自己身上,周围一切却都还是静悄悄的。 薛景年心中潜藏已久的不忿冲上头脑。 他攥了攥拳头,忽然扬起脸来看着容色沉肃的裴寒舟,“他不同意去长安,我就说他耽搁颜师姐,颜师姐跟谁都比跟他好。掌门真人,您觉得有女贞静貌美,不值得诸青俊爱慕吗?她应该为着旧恩葬送给一个陈病半妖吗?” 此言一出,四野震惊。 当年裴寒舟的事让全天下看了一场不能笑的大笑话,此时,裴寒舟之子的事,又让人看了一场更不能笑的笑话。 所有人都默默地压低了呼吸。 宝座上的裴寒舟依旧波澜不惊。 一旁的颜浣月厉声指责道:“薛景年,少在那里胡言乱语,我夫妻和睦至今,从无嫌隙,需得你为谁出言,害我声名?” 薛景年血气方刚,转身看着她,说道:“你只是被善良裹挟,你没必要赔上一辈子,谁真为你打算?颜浣月,为你,我不怕什么,若他需要帮助,我薛家可以给他。” 这话更是直接跳起来,抡圆了手臂,照着裴寒舟的脸扇。 颜浣月冷笑道:“我家中灶上还热着羹饭,乃我夫拂晓时所做,只因我近日忙于收拾魔骸,他怕我空腹受冷,天天早早起身做饭。” “收拾魔骸每日都要换衣裳,院中晾的衣裳皆是他昨日才洗。每日都是他洒扫庭院,待我归家,我不慕他,难道还要感激哪个空口白牙、污我清白的东西吗?” “我与他情意相投,何需谁来可怜我?你明知他近来身体有异,还趁无人之时三言两语激他犯病,你到底意欲何为!” 薛景年轻声说道:“我……” 他始终没想到,有一天颜浣月会用如此深恨的眼神看着他,只为了一个认识才不过几年的魅妖。 一种无以言表的巨大委屈自内而来涌溢出来,尽管他死命咬着唇,可豆大的泪珠还是不停地滑过他的眼眶。 大庭广众之下,众人噤声瞩目之时,他却忍不住长泪湿襟,抽噎啜泣,“可我也受伤了,他差点杀了我……” 他这一哭,在场众人更加讶异。 但还好是有了个打破沉寂的机会,有几位长老劝道:“薛师侄,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也确实是你胡言在先,除了无能的窝囊废,你说这事儿放在谁身上能当作耳旁风轻轻揭过?” “是呀,幸而你们两个都没事,否则,这可真要出大事了。” “快别哭了,到底还是年岁太小,不经世事,瞎闹些没有用的,幸好没出大乱子……” 众人在劝,薛景年还是委屈到止不住地掉泪。 裴寒舟最终下了定论,“既然未成大错,我会先传信给尹师兄和你父亲致歉,显卿……” 缩在更角落处的苏显卿立即步入殿内。 裴寒舟吩咐道:“带你薛师弟回去,好好治伤。” 苏显卿欣喜于师父并未怪罪于他,连他用宝印砸裴师弟的事都没有提过一句。 薛景年则是满心委屈,一边走一边看着颜浣月。 这无疑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裴寒舟随口说道:“宝盈,去看看暄郎吧,今日之事不过是他们两个闹出来的,与你全无关系,你不必担忧什么,今日诸位,想来不是看不清楚实情的蠢人。” 立即有人附和道,“正是,确是两个儿郎血气方刚打到一起,薛贤侄也不该这般胡言乱语激怒旁人。” 颜浣月转身去看裴暄之,转过暖阁的屏风,就见他正靠坐在床头处,挂起的帷帐将他遮得严严实实,颜浣月只能看到他搭在被子上的一双苍白的手。 她疾步过去,见他面无血色地抬眸看她,心里才忽然有块大石落地。 “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裴暄之垂下眼眸,“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了,若薛师兄有事,我给他赔命……” 颜浣月坐到床边将他搂进怀中,深深嗅了一下他颈间的香气,分外安心,“他没事……他分明知晓你这些时日体内妖性动荡,不该去跟你说那些鬼话。但你以后也再不能这样了。” 裴暄之窝在她怀中轻轻蹭了几下,唇角泛起一抹清冷的笑意。 是啊,好姐姐,我真的很无辜,我病着呢,他来刺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啊…… 到喝药时,裴暄之坐在暖阁南窗下的摇椅上,一如他们今世初见时一般。 只不过那时窗外泻进大片的阳光,今日却从午后开始阴雨连绵。 颜浣月坐在他身旁,搅着碗里的药,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将你送入长安或别的地方,也确实是个好主意,听闻,掌门真人也在为你找地方。” 裴暄之侧首看着窗外秋雨,低声呢喃道:“我不是宗门的阶下囚,我是你的阶下囚,宝盈,只要他不纠缠你,不来我面前胡说八道,我保证以后不打他了。” 颜浣月轻声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这个,这里将来人多事杂,不适合你养病。” 裴暄之转过头来看着她,神态清淡,双眼却湿漉漉的,“那我待在家里洗衣做饭,不出门便好。” 颜浣月舀了一勺药喂给他,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道:“你倒厉害,薛景年竟一时不能敌你。” 裴暄之被苦了一下,嘴里立即被塞了一颗蜜饯,那甜温柔地氲开,让他感到十分熨帖。 他避重就轻地说道:“若非妖力变动,我便要任他羞辱,我不过身体不好,他便敢断言天长日久,你会喜欢年轻力壮的公子,宝盈姐姐……” 他明亮的眼眸清澈见底,“我伺候得足够称心舒爽吗?” 颜浣月一把往他嘴里塞了五个蜜饯,木着脸说道:“混不正经的狗东西,吃药都堵不住你这张狗嘴,口出什么狂言。” 裴暄之懒散地躺在摇椅上,抿着苍白的薄唇,盯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嚼着一嘴过于甜的蜜饯,唇角不禁漾起一抹快意的浅笑。 待药吃得差不多了,他趁她不注意,忽然伸手探向她衣襟。 颜浣月一把抓住他的手扔回去,蹙眉道:“小混账,狗爪子又要乱摸什么?这里是长清殿,掌门真人的神识会察觉到的。” 裴暄之眨巴着雾气潺潺的眼眸,语调微凉:“我没想做什么,薛师兄说你那颗避水珠是虞十六郎送的。” 颜浣月沉着脸说道:“他竟是个搅事精,这避水珠本就是虞家送到北地的东西,所有入海检查阵法的人都有,他还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那你也别把那东西戴在……戴在胸口。” 颜浣月说道:“暂时用不上,又懒得取,便压在衣裳下面,这有什么。” 她正说着,裴暄之忽然起身,一双微凉的手伸进她后颈衣领中,解了那个还沾着她体温的金丝圈。 他原本不想看那丝线一般细的圈子有没有刻法纹,可终是忍不住镀了一道灵力覆盖着金丝圈,只见无数虞氏族人的护身法纹袅袅而上,飘在半空中。 颜浣月从虞照处见过这种法纹,同天衍宗外门弟子的护灵诀一般,有点儿用,但谈不上真能抵住什么强大的袭击,世家法纹某种程度上是自家的标志,多数时族人才能用。 裴暄之面色清冷,“送到北地去的东西,按理,要用巡天司统一的法纹,虞家难道会在这些物件上出这么大的纰漏?” 他将避水珠抽出来,随手扔了那条金丝圈。 又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条结着白玉佩的冰蓝月化丝绦,将避水珠穿上去,倾身结到她腰间。 “这是我原先佩的玉,夫人戴上好看,这般,也不至于丢了虞家的避水珠而与旁人显出差异来,我不叫你难做。” 颜浣月垂首看着他在她腰间结绦,解释道:“原是虞意被玄降叛徒廖雨奴用裹尸纸裹了,我将他扔回了城,算是救他一命,他送了灵石和避水珠来当谢礼,或许是为了区分,才用了他家的法纹,薛景年不知此事,胡说八道。” 裴暄之坐在摇椅上,苍白的手指勾着她腰间的丝带,抬眸看着她的胸口,眸光流转,淡淡地说道: “嗯……我知晓,你永远只喜欢我,对不对?此事等回去了再说。” 可他倒没等到回去。 当天夜里,裴寒舟亲自将他关了禁闭,就关在往日闭关的石室之中。 等颜浣月从家里取衣裳过来时,裴寒舟已经从石室那边过来,只对她说道:“让他在石室清醒些日子,你这段时日也很是忙碌,好好回去休息。” 颜浣月心里不满裴寒舟此次一声不吭就关了裴暄之,便说道:“他虽有错,但大错不在他,为何要关他?他又不是多事的人,再忙碌我也照看得了他。” 裴寒舟侧首看着他,眸色沉沉,“你觉得被激上几句就要杀人,这是大错不在他?” “可是……” “好了,宝盈,回去吧,我有分寸。” “父亲,信上说,裴掌门将裴小郎君关了禁闭。” 往北地去的薛氏灵舟之上,风雪敲窗,薛定澜坐在高椅上,双眸轻阖,额角青筋隐动。 “怎么收拾景年的?” 薛元年捧着信,说道:“信上说,尹长老尚在北地,且是裴小郎君先动的手,裴掌门只是给景年治伤,又来信赔罪,说是我等如今不该因两小儿之事耽搁,实在该以天下为重,行众人之先,全力剿灭魔族。” 薛定澜沉沉叹了一口气,“我迟早要被这孽障气死……元郎,去写一封赔罪信谴人给裴掌门送过去,再从长安增调一批人过来,带足物资过来增援北地。” 原本,该是全力增援北地。 可是,为怕战后不能及时争夺灵脉,各家又都偷偷留了一小部分精锐。 这是各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宗门为了调动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今日裴寒舟致歉信的最后一句,便是直接要求薛家拿出那些暗中精锐来。 有了薛家在先,后面的,裴寒舟必然会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调出所有藏起来的精锐。 人都有私心,即便大难当前,也很难不各怀心肠,更何况世家庞大,很难不为将来做打算。若要天下归心,实在是有些过于理想幻梦。 不过,裴掌门做事向来只讲究结果。 他的儿子给他送了一个“请”出世家全力的好借口,而自家的蠢弟弟,就这么赔了一支精锐出去还不自知。 薛氏家臣亲自拜见裴寒舟奉上信件后,便去面见薛家的小郎君。 “家主他们才过天衍宗往北地去,听闻此事,遣在下传口信给公子。” 薛景年听闻父亲有信来,立即觉得不自在起来,虽他知晓此事势必会惊动父亲,但这会儿真面对父亲的口信,一时便惊慌起来。 “父亲让你传什么信?” 那家臣拱手道:“小郎君,家主说,小郎君不该口出狂言激怒裴小郎君,若再如此放荡轻薄地做出些上不得台面的丑事,就算被人打死了也不配让薛家人前来收敛尸身回长安祖坟安葬。” 薛景年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又不可还口,只能咬牙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家臣拱手道:“元公子还有话,小郎君听不听?” 薛景年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讲。” 家臣说道:“元公子说,若是小郎君再如此无知放肆,就把乐游别业一带都送给裴小郎君夫妇做私宅。” 薛景年瞬间跳脚,厉声斥道:“薛元年,他凭什么把乐游送给裴暄之!” 大哥分明知晓他原本想跟谁一起住在乐游别业,如此,分明就是恶心他! 家臣对于小郎君的暴躁依旧面不改色,“元公子说,小郎君再继续胡作非为,迟早被逐出家门。” “到时,把小郎君的乐游别业送给裴小郎君夫妇,正好赔个人情,总不能为了小郎君肆意妄为,竟与裴掌门把关系闹僵。” 家臣轻轻一笑,“元公子说,若是小郎君因此愤怒,就该设身处地的想想,裴小郎君因你的胡言乱语只会比你此刻更愤怒。” 薛景年脱口而出,“我管他怎么想!” 第143章 喵呜 天衍山各处的魔族、邪修尸体这段时间收拾了许久才算收拾停当。 才收拾完, 裴暄之就被关了禁闭,连个传音符都没来得及带进去。 不过关禁闭确实是惩治,带着传音符进去便算不得惩治了。 颜浣月不知裴寒舟的用意, 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怕裴暄之独自待着会情绪低落, 转而影响病情。 不过也猜到或许掌门真人或许是借着关禁闭的名头让他闭关养伤。 她白日里没了司事,宋灵微此次又没有回来,她便整日待在演武场或天碑之中试炼。 没过两天, 宗门内开始将在门中的内门弟子聚集起来, 分队列共同进入秘境试炼。 此次共同试炼的秘境,是天碑之中最基础的一个秘境, 是几乎所有外门弟子刚刚进入天碑秘境时都会多次经历的地方。 颜浣月最初在这个秘境中来回过许多次,曾经觉得这个秘境布置的最是用心, 有时杀完邪魔,御剑在这里欣赏欣赏雪景都十分心旷神怡。 她曾经还在外门时,在这里完成过许多次试炼任务,但原本这个秘境并没有名字。 她原以为是这个秘境太过基础, 所以并没有人给它命名。 可今日与一众同门一同进入这片秘境, 自玄天俯视着着无比熟悉的山河雪色, 就见自万里晴空中飘洒下四个洒金大字。 “滕州秘境?这里竟然……这里竟然就是旧滕州!” 屠魔大战之时死伤惨重, 后来培养起来的修士乃至滕州旧民后裔, 都少有目睹过那片雪里河山的。 又因为是最基础的秘境,所以大家都只以为是取了哪里的冬日之景。 可今日所有人突然得知,原来自己曾经刚刚踏入灵修之途, 怀着忐忑不安、期待兴奋的心情第一次走进的试炼秘境,竟然就是那充满遗憾与悲愤的滕州旧地。 颜浣月单手掐诀立在风雪之中,墨发衣袂在寒风中飘舞。 她眉目清冷, 静静地看着脚下如同雪龙一般蜿蜒张扬的寥廓山脉。 立在广阔山河之上,这几日有些空落的心也彻底平静开阔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第一天试炼的内容很简单,数队人结阵击杀漫山遍野的魔潮。 如此训练了半个多月,大家借着击杀魔潮将这里的地形、星位再熟悉了几遍之后,秘境内便加上了魔种、魔气的袭扰,所有人必须穿上法衣抵御。 再接着,简单魔潮提升了力量,再接着,魔潮之中出现了带队指挥的魔物,再接着,出现了修为高强的魔族…… 颜浣月堪堪避过迎面砍来的板斧,那寒铁的冷意竟比风雪还要冷。 同队的一位师兄一道剑气猛地撞向那魔物,分散了那魔物的注意,与他离得最近的一位师姐一剑挑断了魔物的手。 颜浣月趁机飞起一刀斩断了魔物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转身,凭空飞来一柄长枪,死死地钉进了她的后心。 “颜师妹!” 领队的韩霜缨冲飞过来一把抱住她,一道剑气刺死了躲在暗处偷袭的魔物。 颜浣月咳嗽了几声,运灵力冲开了那柄长枪,封住伤处。 在秘境即便被杀了,其实也是受不了多大的伤的,她后心的枪伤只是一个彻底败了的意向。 颜浣月落地后缓了一会儿,暗自分析了一下此次的疏漏,便继续加入战斗。 他们大多数队列都是护阵的先锋,必须护着布阵的同门牵着“天堑”法阵不断向前推进。 他们能打到哪里,天堑法阵就能笼罩到哪里。 前一二个月倒还好,但自从魔族内出来了数位更厉害的存在后,他们便开始损失惨重。 这里面有两三位颜浣月进入内门后曾在天碑试炼中见过,她被杀了不知道多少次,最终也只是伤了对方皮毛。 她当时弄不过,还去请教了不少人。 听入内门早、修为高的同门说,这些大魔是内门弟子进入天碑后必会逐一碰到的对象。 众多内门弟子不知死了多少回,才逐步摸到了一点儿攻击他们的门路,大家编汇成籍,不断新添,又交给藏书阁长老指点。 那些魔物连名字都没有,藏书阁长老便提议根据他们穿的衣裳称呼。 每一个魔物都有一册单独的厚书,有数页内容描述他们的术法和修为,再有数页描述弟子们用了什么方法,又是如何被打败的。 最后,才有堪堪两三页纸,写着袭击成功过的方法,这其中,造成对方轻伤的能占一页多,造成重伤的有大半页,致死的,大多是寥寥小半页。 除了韩霜缨等几位在天碑中排名在前,又是灵修界久负盛名的年轻修士,寻常少有人能在致死那页上去多添一笔的。 这还是在他们死了不知多少次的情况下。 没人知道这些魔物到底是宗门前辈从哪里拓回来的,也不知究竟都是些谁。 直到此时才知,原来都是魔族那边叫得上号的大魔。 宗门一直拿这些存在练他们,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对面更是无从得知。 颜浣月遇上那两三个大魔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后面只会遇上更多,便去借过那批最新的法籍。 有了宋灵微等人的教导,再有法籍的指引,她死了无数次,拼死了老命才重伤了其中一个,而已。 但那段时间宋灵微的教导,加之秘境试炼,她的修为也在不断增长。 那些时日她回去多数是就着沾尘带血的衣裳直接往檐下一躺,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坐在窗边看书等她的裴暄之就会趁着夜色出来捡她,抱着她沐浴、更衣、喂饭。 因她回去后衣裳总是破的,还沾血,所以连最不喜跟人磨叽的裴暄之都时常念叨她, “才做的衣裳怎么又破了?天碑里的东西到底有多难打?整日从元虚峰下来也舍不得着家,总到天碑里弄成这副模样才肯回来,你好歹歇一歇。” 带教他们这几队的是许逢秋长老,他每天会把在天碑内受过伤或者死了的弟子都叫过去问询缘故,再仔细说明应对之法。 过一段时间,再把近断时日里的所有问题给所有人再讲一遍。 颜浣月今日死了一次,出了天碑后便自觉去了死伤的队伍之中聆训。 今日讲答之后,许逢秋说道:“别看现在拿魔族那几个老货练你们,你们在天碑中应该多多少少跟他们打过照面,你们虽不够看,但修为能稍微增强点就强点吧,到时候自有我们这一辈的老东西跟他们碰,你们好好收拾剩下的那些魔物。” 原本颜浣月还与众人一样热情高涨,可等训完话,处理了伤口独自回来后,卸下了天碑中面对魔族的心防,疲累伤痛才席卷而来。 她拖着筋疲力竭的身体回到小院,穿着一身脏污带血的法衣往檐下一躺,累得一下也不想动,只想歇一会儿再去沐浴。 可没一会儿,深秋初冬的冷雨便淅淅沥沥地打湿了她的衣摆。 她慢腾腾地将腿收进檐下,继续躺着,后心的浅伤带着几分痛意。 要是暄之在就好了…… 一阵灵力波动,她忽地转头,过了一会儿,就见薛景年跃上墙头,撑着一把伞立在雨中。 颜浣月这样不好见人,便强撑着疲累坐起来,冷冷地说道:“敢跳进来就杀。” 薛景年立在墙头,隔着雨幕,说道:“听说你今日伤到了,去药堂处理了吗?” 颜浣月说道:“处理过了,你回去吧。” 薛景年问道:“那你怎么倒在那里?” 颜浣月靠墙而坐,懒懒地说道:“我喜欢。” 薛景年说道:“我扶你进房去,可以吗?” 颜浣月简直再也懒得跟他说话,径自起身回房,“砰”地一声关上门。 反正也被打扰得起来了,她索性就去沐浴更衣了。 房里空荡荡的,她路过小榻时索性就直接倒到小榻上,热水沐浴后,反倒没有那么方才那么疲累了。 她躺在小榻上听着雨声,天地间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想着今日中枪时的情景,又想到许逢秋的教导,正琢磨着,忽听一声哼哼唧唧的猫儿叫声。 她疑惑了一瞬,侧首仔细听着,听到小榻旁的窗上似乎跳上来了什么东西。 她心口一紧,一下来了精神,迅速坐起身来,缓缓推开一扇窗。 一只湿透的小金狸被雨水坠得蔫乎乎的,正低着脑袋坐在窗边认真地舔舐清洗自己,还时不时冲院墙的方向呲牙。 薛景年还在墙上站着,颜浣月一把将正在呲牙的小金狸捞进来,远远道:“薛景年,你别再烦人了,滚蛋!” 薛景年沉默了一会儿,昏暗中,见她长发柔顺,又换了寝衣,不似方才流民一般,这才放心跳下墙去。 颜浣月点了灯烛,拿着猫去方才沐浴剩的水里涮了涮,擦洗干净又施了法诀,小金狸湿漉漉的毛没一会儿就变得蓬松柔软。 颜浣月心里喜欢,将猫儿拢在怀中乱揉一通,窝回小榻上,双手将它提起来,看着那双圆溜溜的漂亮眼睛,笑道:“暄之,是你的话,就喵三声。” 小金狸四爪抱着毛乎乎的长尾巴,抖着白胡须,认认真真地:“喵喵喵。” 颜浣月那点儿孤寂顿时云散烟消,“那只小花猫也是你吗?你可真能装样。” “喵喵……” 不是。 这是真话,可她听不懂。 颜浣月将它塞进被窝里,起身拿了些吃的来,“能吃吗?” 小猫蹲在原位,漫不经心地舔着爪子,目光丝毫不往吃的去。 颜浣月笑问道:“你的猫儿跑出来掌门真人知晓吗?” 小猫喵呜了两声,放下爪子,蹬着腿儿跃进她怀中,团起毛绒绒的身子来,窝在她怀里咕咕噜噜地睡觉。 对着这么个小家伙,颜浣月心都快化了,很难像面对他真身时一般平静正常。 “你这样真讨人喜欢,小猫……” 她连声音都忍不住矫揉造作了起来。 猫儿的耳朵抖了抖,转过圆乎乎的毛脑袋看了她一眼,琉璃一般的绿眸中,是某种讶异与震惊。 “喵喵喵喵……” 怎么突然这么说话? 颜浣月不知道它在喵什么,只觉得可爱非凡。 便又把它捞起来在脑袋上啄了好一阵之后,才把被啄得脑袋晕晕的猫儿重新塞进被子里。 指尖点着它毛绒绒的脑袋吩咐道:“你以后直接变成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喜欢。” “喵呜!” 他不满意,只喜欢这模样的,那他怎么办?真有猫妖来,怎么办,换夫君吗? 颜浣月似乎摸到了它的情绪,抚着小金狸的毛身子,笑道:“你倒也有中气十足的时候,像小老虎一样,对了,能变小老虎让我玩玩吗?” 小金狸直接钻进被窝深处,蹭着她身子在她怀里滚了一圈,忽地从被子下钻出一个毛乎乎的大脑袋出来。 “呀!” 颜浣月惊奇地看着胸口处那漂亮的小老虎脑袋,直接坐起来将它抱出被窝又是一通强势乱摸。 小老虎窝在她怀里蔫蔫地任她把玩,伸着大爪子跟她的手比大小。 颜浣月下巴抵在它脑袋上,掌心托着它的大爪子揉搓,发自内心笑弯了眉眼, “这么小的小山君,爪子这么大。怎么不早说你的魂雾足以变化这事呢,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这样好呆哦,眼神真清澈,又不会说话气人,真有意思……” “嗷呜嗷呜……” 小老虎扬起脑袋,满是倒刺的舌头湿哒哒地舔舐着她的下颌。 颜浣月抱着它又不停地躲着它的舔舐,玩得兴起,笑得十分开怀。 小老虎也开心,仰着脑袋快乐地追逐着她,太开心了,忽地耳朵一抖,当场缩成了小金狸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颜浣月怔了一下,看着急忙又要往被窝里钻的小金狸,一把将它扯出来,大笑道:“你是不是维持不了大一点儿的东西,只能当小猫啊?” “喵喵喵……” 只是不太习惯幻做别的东西罢了,一激动就变回去了,不是它不行。 它这会儿又有些懊恼她听不懂自己的话。 颜浣月见金狸懊恼地甩着尾巴急切地往她衣襟上爬。 颜浣月便抱着它躺倒,点了点它的鼻子,笑道:“不丢人,我喜欢小猫,小猫也很厉害,是不是也不能一直跑出来玩啊?” 她低头亲了亲它,“休息吧,一会儿该走你便走吧,不要经常放猫儿出来,跑得太远了,妖力不足,也损耗颇多。” “喵呜……” 它凑过来舔舐她的脸颊,舌头刺刺的,有些磨人,尾巴一下一下在她手臂上扫来扫去。 颜浣月亲了一下它的毛爪子,“小猫跟暄之还是不完全一样的,对吧?” 知道这猫儿是他后,她能很快明显地感受到其中的差别。 这小金狸更偏妖族的直接与肆无忌惮,就像他跟他那些总是蠢蠢欲动、贪婪放纵的金雾的区别。 虽然猫儿也是金雾幻化的,可是,猫儿更漂亮,更讨人喜欢,做什么人都想纵容。 第144章 平衡之道 颜浣月怕夜里睡觉会压到小金狸, 便将之放在自己枕外,一手搭过去抚着它的脑袋。 可她睡过去之后,便一如既往地转过身, 将自己卷到床内侧,将小金狸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暗香浮动的帷帐之中, 半睡半醒的小金狸兀地醒过来,循着她的气息,巴巴跑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 最终收了尾巴, 倒在她鬓边。 毛乎乎的身子依偎着她的侧脸躺下,呼呼噜噜地响着, 时不时仰起头舔一舔她的脸颊。 拂晓时,颜浣月还未全然清醒, 颈间软绒绒的触感和一股香味缭绕着她。 她下意识往颈间一抓,正摸到一团绒软柔和的小东西,低头看去,它正抱着尾巴紧紧地团在她颈侧睡觉。 这一大早的, 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 颜浣月这稍微一动, 它便也醒了过来, 毛绒绒的脑袋抵着她的颈间用力蹭了几下, 纾解着初醒的残余倦意。 颜浣月转身抚了抚它, 笑道:“你怎么还在?我送你回去吧。” 小金狸喵喵地软声应和着。 颜浣月先给它拿了些吃的东西后才去洗漱,可是等到她收拾好回来,它面前的小碟子里装的东西它一口都没碰。 她叹了声:“一模一样……还是说你需要吃别的?” 她牵出一缕灵力递到它嘴边, 小猫儿凑过来嗅了嗅她的指尖,琉璃绿眸猛地一亮。 可它并未张口,而是忽地蹿到小榻上, 蹲在软枕上侧耳听着窗外的风声,尾巴若无其事地摆动着,似乎对于她的灵力并不感兴趣。 颜浣月知道它应该喜欢这个,便取了一块灵石放到它爪子边。 它这才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对着那块灵石细细嗅了起来。 颜浣月又装了一小匣子灵石放在藏宝囊中,等它吃完了,便抱着它往裴暄之关禁闭的山中石室去。 昨夜急雨,这会儿天色尚且朦胧,天衍宗雾霭缭绕,宛若云外仙山。 弟子们要先去膳堂用饭后,再一同往演武场开始每日的训练。 颜浣月出来得算早,可一路上必定总会有比她更早的人。 因此,她特意避开人多的路,只在云遮雾绕、晨露潺潺的林间小道穿行。 怀里的小金狸乖乖地将脑袋趴在她手臂上,眨着一双溜圆的绿眸看着一路的缭雾林树、奇草灵葩。 不成想还是碰上了人。 层峦翠涛之下,薄雾朦胧中,一身姿修长的女子正独倚高树,看着手中的一缕风。 似乎感觉到有人接近,她忽地在空中一攥,将那缕风收入袖中,回首向这边看来。 颜浣月一手抱猫,一手掐诀行礼,道:“苏师姐,晨安。” 这林间女子正是薛景年的师姐,苏姮华。 苏姮华也是此次从北地回来救护宗门的内门弟子。 她原本应该像赵流锦一般陪同其师尹恕留待北地天堑,但或许是出于充足人手的考虑,尹恕也将她派回门中由裴寒舟调遣。 苏姮华见一抹浅淡的雾粉色从薄雾中来,怀里搂着一只金狸,便笑道:“颜师妹,晨安,怎么往这边来了?” 颜浣月带着沁人的晨风踱到她身前,“随便走走,不想竟碰见师姐。” 苏姮华负手低眉看着她臂弯里的猫儿,笑道:“好漂亮的金狸,这猫儿是咪猫还是郎猫?” 见颜浣月似有不懂,苏姮华解释道:“我们那儿的俗话,雌猫称作咪猫,雄猫唤作郎猫。”① 颜浣月摸了摸猫儿的脑袋,笑道:“那它是只郎猫。” 苏姮华笑道:“我那院子里的侍从养了两只小咪猫,等你这小郎猫再长几个月,给它找两个夫人。” 颜浣月闻言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小金狸见她不说话,猛地扒着她的衣襟蹿到她肩上,歪着脑袋对着她呲牙低吼。 苏姮华伸手欲抱它。 那小金狸抱紧尾巴紧紧依在颜浣月脖颈间,冲着苏姮华哈气。 苏姮华轻笑道:“你瞧它,果真是只郎猫,好厉害,没有我院中那咪猫柔顺乖巧,它这牙齿还像小鱼刺一样,脾气可倒不小,小心它抓伤你。” 颜浣月将猫儿从肩上取下来好生抚摸安抚,低声说道:“不让你去,别恼。” 苏姮华看着那渐渐安静下去猫儿,笑道:“好灵的猫儿,真是认主,别人碰都不能碰一下。” 颜浣月说道:“苏师姐往哪里去?” 苏姮华抬起头,将目光从金狸身上移开,有些头疼地说道:“有些事今晨要向掌门真人禀报,我早早起来在此打腹稿呢。” 苏家原本是薛氏家臣,苏家而今的守地是裴寒舟交予苏氏管照的,因此,苏姮华对于裴寒舟吩咐的事格外认真。 颜浣月问道:“何事令师姐如此苦恼?” 苏姮华却笑道:“一些小事罢了,我还要去找霜缨,颜师妹若要去裴师弟那边看看,就快去吧。” 颜浣月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此番行路尚不及石室路途之半,苏师姐却挑明了她要往石室那边去。 苏姮华临风而立,潇然洒脱,“掌门真人有意等禁闭结束后,将裴师弟送去裴氏旧宅暂住,颜师妹应该知晓掌门在考虑此事吧?” 颜浣月点了点头,“掌门真人曾说起过,不过不确定将他送去哪里。” 苏姮华说道:“回旧宅是最好的,到底是自己家,正巧遇上师妹,敢问裴师弟有什么喜好?我们好提前安排。” 颜浣月说道:“他脾气很好,一般没什么要求,只是体质偏弱,需备些风寒之类的药,还需蜜饯点心佐药,到时,恐怕是要劳烦贵府上了。” 苏姮华怔了一下,想着记忆中那个与她在长安对弈过几局的清冷少年,笑道:“原来裴师弟还怕苦呀,好说,好说。” 颜浣月抱着小金狸辞别了苏姮华,到裴暄之关禁闭的山中石室前,将它放在林间,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将一匣灵石埋进去。 忙罢点了点它的脑袋,嘱咐道:“灵石给你埋在这里,想放风也只准跑到这里吃灵石,再不准到处乱跑了。回去吧,跑出来一夜,不知消耗多久,猫儿往后少出来,省得被人抓到,你自己也要好生修养,知道吗?” 小金狸扒低身子,竖着尾巴,仰着脑袋,眯着一双琉璃净眼呼呼噜噜地蹭她的指尖,谄媚享受得像只狐狸。 颜浣月催促道:“快些走,我还要去演武场。” 小金狸这才跃上树枝,看了她好几眼,而后转身蹿进一片林木之间。 颜浣月转身,直接往演武场那边去。 刚到演武场,还未排阵列,就听几位同门在讨论天碑内的排名。 这段时日,大家皆在不停与大魔试炼,每个人都不停地在天碑内生死交加地拼命,却也导致除了那些天赋极强的能突出重围之外,排名几乎日复一日的一成不变。 有人说道:“如今都是拼死了练,已经看不出差距了,等不久后外宗的人也来训练,就可以看出我等的水平了,此战之中,若是有功,自此在滕州据一方灵脉,盘布大阵,起一世家,也未可知啊。” 颜浣月算不得奇才,自从集体试炼之后,她的排名在内门艰难攀升了五名之后,再就没有动过。 往日各宗门试炼,是要分出胜负的。 而今天下宗门同聚天碑秘境,皆为屠魔,天下宗门,万法聚此,她不知能从中学到多少东西。 有些玄妙之法,若能窥其只鸿片羽,不知会对她感悟所修道法有多么大的助益。 思及此,便不禁充满期待,雨后清冷的晨风涤荡心怀,她逐渐握紧了手中的横刀。 云若梵手持一把小刀,雕刻着一支木簪。 一旁坐在一桌珍馐美馔前的女子迟疑道:“二公子……” 云若梵专注地削着木簪,轻声问道:“如果是你,你是想当家主,还是想当家主的女人?” 木无患毫不犹豫地说道:“有可能的话,当然是做家主,家主的女人比起家主来能算什么?” 云若梵轻笑道:“你呀,野心倒不小。” 木无患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凑近了云若梵,压低声音说道:“属下明白了,二公子是不想做家主的兄弟,是不是?” 云若梵冷冷一笑,抬起手中的小刀,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低声说道:“你想死?” 木无患亦拿筷子轻轻挑起他清瘦的下颌,满是真诚地说道:“二公子,部下尽失,身边已经连敢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吗?大公子的西九宅里可不避讳讨论这种事呢。” “您如今跟属下较劲,无非能在气极的时候杀了属下泄愤,您要是当上家主杀属下还行,如今家主还没当上,过命的交情都杀,西九宅里被大公子的亲信打压到想投奔您的人,都要掂量掂量了吧?” 云若梵一把推开她,“你不傻?” 木无患又吃了起来,嘎吱嘎吱,两眼精亮,满口流油,贪婪得吓人。 “二公子,属下什么时候傻过?属下哪一次说的不是真话呢?绯衣死了,属下刚随您回来,伤还没好全,大公子就要拿属下炼丹,若非您从死牢里出来就第一时间来保下我,我恐怕已经死了。我只能求您庇护,您若是也非要杀我,我又打不过您。” 云若梵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打得过我会反抗吗?” “当然。” 她用勺子从鲈鱼身上从头到尾刮了一大勺鱼肉,塞进口中,鲜美满足得摇头晃脑,“打不过我也会反抗,我又不是抽了脑筋的呆驴。” 云若梵忽而仰头大笑道:“你不蠢谁蠢?你不真谁真?” 木无患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四五勺吃干净了一条鱼,饮了三杯酒顺鱼肉,这才蔫蔫地嘀咕道: “二公子,人家西九宅烧炉炼丹的吃的都是灵泽鱼贝,瞧咱们这饭飨,属下都替您不平,看着您傻乐,属下都心酸。” 云若梵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得挺欢吗?” “我吃是我的,心酸是二公子您的。” 云若梵起身道:“都进了你这狗肚子里了,撑出点儿闲功夫也配来可怜我了?” 云若梵将木簪放到桌上,说道:“去,装玉匣里,给我大哥送去。” 木无患忙起身跑到门边恭敬地替他开门,“二公子,属下真看不得您这般伏低做小的样子。” 云若梵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给我大哥送木簪,你多什么嘴?我亲自去太假了,你去送,照我教的说,错一个字,回来拿你的狗头是问。” 木无患连连称是,“属下不敢胡说。” 等云若梵走了,木无患拿起那支木簪妥善地装进一个玉匣中,到了云若清的院落。 她刚一去,便被引入内厅,云若清正同几位幕僚家臣饮茶商议北地的事,见她一进来,几位幕僚家臣尽皆停了议论。 云若清问道:“二公子如何?” 木无患托着木盒,回道:“才被家主从死牢里放出来就到您这里来保属下了,在病床上雕了一支木簪,说是送给大公子的。” 云若清叹了一口气,叫左右随侍去收了那玉匣,叹道:“唉……” 有一幕僚说道:“大公子,而今三公子下落不明,二公子往日自视甚高,眼下遭算计损尽他自己的人手,又被家主关进死牢里,这会儿倒还能腆着脸来夺丹……不是,是夺人,公子未必也太过宽纵了。” 木无患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家都是兄弟,你们在那搅和什么?你们这帮损货,帮着人扳倒兄弟,弄得人家骨肉相残,你们倒好坐收渔利,论功行赏,给你们的姊妹兄弟买地买田,全家鸡犬升天。” 云若清闻言不禁大笑道:“早听说是个直脑筋,如今竟见识了。” 一众幕僚被这傻货挑明了立身之本,虽然气愤,却好似也不好回嘴,皆对她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木无患昂首说道:“大公子,二公子如今狗屁不是,就剩我这么一个属下,他从死牢里出来,也不得家主待见,成日说要给您当牛做马,真叫人不忍。” “哦?”云若清笑道:“我二弟不像这般肯伏低做小的人。” 木无患说道:“谁知道呢,说不定被宗门的人和死牢吓破了胆,哪儿还装得出往日的云淡风轻?人到艰难时,脑子不就得变吗?等好了,把面子找回来不就行了?” 几位幕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皆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这口无遮拦的蠢货一来就让人见识到了她的愚蠢直白,如今二公子这般伏低做小,难保不是让人放松警惕,伺机而动,这蠢货都能看清楚的事情,他们自然早就想到了。 对于云若清这个前一段时日还要在她重伤时拿她炼丹的人,木无患少了常人该有的恐惧或愤怒。 旁人问起时,她只说道:“二公子说,谁欺负我,他将来都帮我报复回来,说我本就是他的人,谁觊觎,就收拾谁,你别跟谁说啊,真把人弄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了。” 这让人两眼一黑、心生猜测的话很快掀起了云氏内部的风浪。 云若清之势盛,为趁此机会彻底拔出云若梵,其下幕僚家臣要求云玄臣继续加大对云若梵的惩处。 可这般大势之下,云玄臣却出人意料地重新将自己的一部分人手、暗宅划分给了云若梵。 并将云若清麾下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家臣处死,划拨了云若清的人手、暗宅给云若梵。 至于云若梵能否令其归心效忠,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木无患抓了一把风装进袖中,“二公子,属下懂了,这就叫平衡之道,大公子让家主忌惮了,是吗?” 云若梵轻轻指了她一下,道:“你,以后就待在这后宅中,不准再出去丢人现眼了。” 木无患瘪着嘴说道:“鸟尽弓藏了是不是?笑死人了,宗门世家明争暗斗,你们也在斗,比宗门和世家斗得都厉害。” 云若梵说道:“傻子,宗门、世家,这么大的称谓,你当哪里真都和和气气?那还是人吗?家有二亩薄田兄弟们还要争呢,你娘只给你哥哥吃鸡蛋面,只给你吃清汤面,你肯吗?” 木无患想了想,“那不行,想想怪气愤的。” 云若梵笑道:“那你还讲那些大话做什么?你最该做什么?” 木无患认真地说道:“当娘。” 云若梵不禁合掌道:“你这蠢货,果真有些常人不及的灵光劲儿,竟然没想着去抢鸡蛋或抱怨娘不给鸡蛋,不过,可惜……” 木无患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命短。 你以为父亲若不同意,大哥敢私自拿你炼丹吗?如今你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父亲上次突然反悔后,还不曾明确要帮谁炼制内丹。 云玄臣这样的态度,很难不让云若梵觉得,父亲这是在为他考虑。 毕竟此时若杀了这同生共死的蠢货,确实很难让众人归心于他。 云若梵老神在在地说道:“可惜有些傻。” 颜浣月看着自己在天碑中的排名,从半中腰直接跌到了不知多少名开外。 不过她倒也不气馁,天下多少修士如今荟聚天衍宗天碑秘境之中,她在此时若能有寸进都算得好事一桩。 天衍宗弟子中此前表现比较优异的,被选成其他宗门各小队的辅助,帮助他们迅速适应滕州秘境。 颜浣月的天碑排名在被选为辅助者的同门中,只能排到倒数第十位。 在她之上的同门中,有些只适合听从指挥,并不适合配合指挥,因此并未被选为辅助者。 原本她所带的小队本就是一队明德宗的佼佼者,虽对她面上恭敬,但心中对她的实力却难免有些不放心。 不过颜浣月曾无数次进过滕州秘境,对此地很熟悉。 她又曾借来藏书阁内有关各个大魔物的书籍挨个记诵过,可以简洁明了地将各个魔物的有关细节讲述清楚,这很快便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她为人耐心颇多,临阵反应极快,面对危机时,能迅速将剑修、符修、阵修、药修等安排到各自最好的对应位置上,作为辅助者很是称职。 他们这些人修为都比她高,原本都只当她是个讲解秘境和魔物的弟子而已。 可不到三日,这些人却都隐隐感觉到,这位排名较为落后的辅助者,似乎是借着对他们的排布,完成自己内心深处曾经不知推倒重建后多少次的推演,达到她自己击杀一个又一个大魔物的目标。 要是我符篆修为够好,就给这里布置几道雷符,震碎他的脑袋…… 若是我剑修得好,就冲这里来几道剑气,封住他的咽喉…… 若是我法阵修得好,就给这里埋一些阵法,搅断他的双腿…… 这些必然是这些天衍宗弟子在曾经的试炼中死过无数次后,无数次迸发出来的怨念。 这些怨念达到一定程度后,加上师者的干预引导,其中的一些人必然会形成一种趋于相似的思维。 而这些人被挑出来成了辅助者。 面对修为高于己十几数倍的魔物,领着修为高于己数倍的道友,辅助者们却一个比一个临危不乱,擅于排兵布阵。 天衍宗只是借着让其他宗门熟悉秘境的机会,简单地展示了一下门中弟子这点排兵布阵的小能耐,倒也很快就让其他宗门的弟子也压下了傲然之气。 原本诸门共聚时难免产生的一些小摩擦,也很快平静了下去。 颜浣月也很快明白了宗门内的安排。 许逢秋曾说过:“天地广阔,每个人都是世间独有者,要允许人有摩擦,有不同看法,也要允许人有自己的骄傲和缺陷。你们作为辅助,也作为东道主,这次只需要帮助他们做出最好的排布,帮助他们发挥最大的优势,不要太过张扬你们自身,懂吗?” 不过,北地的消息不断传来,她也清楚,面对此等危机,魔族自然不会白等着人族不断磨刀。 可裴寒舟等宗门掌门却不知为何,将宗门的人都按在天衍宗,放着世家人守在天堑,迟迟不下出发的法旨。 原本宗门众人都还等得起,可北地魔族再次冲击天堑法阵的消息传来,这些早已热血沸腾的弟子们便开始躁动了起来。 颜浣月上次被摆过一道,跟着没头没脑地着急过,这次她冷静了下来,并未加入各种争辩之中。 北地冲击天堑的消息曾一度十分紧张,可没过多久便消弭了下去,过了许久,才继续开始。 这一来一回,已经到了隆冬天气。 颜浣月独自坐在家中的小榻上,拈着笔推算着所有可能。 得出最令她自己信服的结论有几个。 第一,此战魔族的胜算想必并不在安全范围内,况且,如今人族除了清洗内部余孽之外,根本没有对魔族出手,因此魔族内部对于冒险开战必定也有不同意见。 第二,世家守天堑,宗门避于内的排布,是一种明显的防御姿态,更像是怕魔族对人族此次内部清洗产生误会而采取的防备措施,对于魔族那些不想打的群体而言,更是一种事实支持。 第三,第三…… 魔族那边的不同意见为何会大到真的影响到其进攻节律的程度? 一种可能是,当年能在天堑结阵时选择败退滕州、不加制止的魔族,本就是魔族中斗意不够极端的存在,经过这么多年的败意影响,提倡保全自身之辈必然夺得了一些权力。 可他们大多数魔物天性中的掠夺欲和滕州恶劣的条件,又会主导着他们夺取世间、冲出冰雪之地的夙愿。 加之他们降世后,便自称是“神之倒影”,扫清世间污秽,抢夺世间为屋舍,奴役吞食世间众生,便是他们行事的目的。 这样,他们之间的矛盾必然越来越大,比人族此次大梳洗要晚上一步的内斗几乎是必然。 可问题是,掌门真人他们为何能准确地把握魔族内部的情况?并不怕世家那些人会守不住天堑。 “暗线……鼓动……” 颜浣月很快在纸上写下这两个词。 这两个词其实很好猜,但这背后的意思,却是令人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天堑树起后,两方几乎很少往来。 若是有暗线,且能达到影响魔族进攻节律的程度,那,那些暗线必然是被绝对信任的。 安插这些暗线最有可能的时机,就是那些魔族还在世间肆虐的时候,此后,随着天堑树起,那些暗线便一直同魔族留在旧滕州的风雪之中。 百年倏忽,未改其志。 颜浣月停下笔。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写得密密麻麻,摆了一整张木案的纸张。 神魂之内的焦骨坐在仙鼎之上,脚骨轻轻敲着仙鼎。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起身收起所有纸张,拿到院中全部焚毁。 又回到房中,在冬日的风雪声中独自在小榻上打坐一夜。 第二日,她照常出门,与往日的表现没有任何差别,继续为明德宗的那一队人充当辅助者。 作者有话说:①陕西部分地区对猫雌雄的俗称,好奇查了一下,全国其他地区有的好像对猫也有这样的俗称。 第145章 凉意 魔族向天堑发起的第二次进攻很快又因为内部问题消停了下去, 此时,苏氏中少部分留在咸阳的人恰好前来天衍宗。 颜浣月得知苏家的人到了,心中也安稳了不少。 才从演武场训练出来, 就立即回小院帮裴暄之收拾了许多吃穿的东西,还有他那堆书, 全部装在藏宝囊中,径直去了他闭关的石室外等着。 裴寒舟带着几个人过来时,果真见她独自一个人提灯立在石室外, 一只小金狸正蹲在她肩上扒拉她耳畔的明珠。 一察觉到他来, 那小金狸立即装腔作势起来,收敛了亲昵爱恋之态, 若无其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颜浣月掐诀见礼道:“掌门真人。” 裴寒舟问道:“怎么在这里?” 颜浣月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人,说道:“我听闻苏家的道友们来了。” 裴寒舟微微颔首, “正是请他们来帮我们看管暄郎。” 颜浣月神色微变,却顾及到有苏家人在场并未过多惊讶,只是将小金狸从自己肩上取下来搂在怀中,向苏氏来人躬身道:“有劳诸位。” 领头的人说道:“颜道友客气, 我等在贵宗协助各宗门留驻弟子看管后方, 又有幸照管裴公子, 荣幸之至。” 颜浣月已经明白了裴寒舟的意思, 别人的儿女都冲在前方, 他那病弱的儿子,既做不到去北地冲锋陷阵,便留在北地最后的防线之中, 哪儿也不会去。 颜浣月没有多说什么,搂着猫儿站到一旁,想着至少能见暄之一面。 谁知裴寒舟只是带着苏氏来人在石室周边转了一圈, 说道:“一月后他的禁闭才结束,到时候你们过来接他,他愿意待到哪儿都可以,只要不出天衍宗。” “是。” 才这一会儿,众人便随裴寒舟离去了。 隆冬孤月之下,怀里的小金狸轻轻地蹭着她的手臂,颜浣月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灭了灯,抱着小金狸凌空坐到一颗树上,抚着它的脑袋,轻声说道:“我想让你去苏家……你若是不曾来过天衍宗就好了……” 她可以热血澎湃地奔去北地,哪怕死在那里,但只将他留在这里,她就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 小金狸蹲在她腿上,仰起头蹭着她的手,呜呜地哼唧了一两声。 颜浣月将它搂在颈间暖着,神魂之内的焦骨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小猫小猫……绵乎乎的小猫……” 小金狸不闻她神魂焦骨之声,只腻在她颈间,兀自眯着眼睛响,呼噜呼噜的。 颜浣月忍不住笑道:“你像个小风箱一样。” “喵……” 颜浣月抚了它两下,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别难过。” 一阵灵力波动缓缓靠近,颜浣月抱着猫看向不远处。 只见薛景年提着一盏灯,身后跟着随神都门众人来到天衍宗试炼已久的谭归荑。 还有那位在北地试图摆她一道的缥缈宗许澜。 谭归荑面覆轻纱,远远见到她,便一副熟识姿态,笑道:“呦,颜道友怎么坐到树上去了?景年到处找你呢。方才听那声音,道友是在跟猫说话吗?真是……纯真到让人不敢置信,景年,你说是不是?” 谭归荑原本以为颜浣月抱着嘀嘀咕咕的是一只猫妖,可是并没有察觉到别的妖气,那说明颜浣月怀里的就是一只普通猫。 都这个年岁了,还在表演跟小动物说话,这真是……是童心未泯啊,还是装模作样? 颜浣月直接将猫袖入袖中,掐诀道:“三位,少见。” 谭归荑笑眯眯地说道:“不少见了,我们多次遇见道友,道友你都对我们视而不见,若是我有什么错,道友冲着我来就是了,我一个外人怎么样都没关系,何必迁怒景年呢?你们好歹是同门。” 颜浣月笑道:“倒不是迁怒谁,只是实在与诸位无话可说,若是还顾及脸面,那以后就别找我,遇见也别打招呼,省得大家相看两厌。” 说罢直接凌空而去。 薛景年默默地看着她远去。 谭归荑笑道:“这颜道友怎么越来越像小孩了,又是跟猫说话,又是这样,何必呢?二位别跟这小姑娘家计较就是。” 许澜瞥了她一眼,又看了薛景年一眼,原本想说颜浣月在北地时就挺嚣张的,甚至当众问他是否得罪过他。 可许澜是个很会看人态度的人,此前与虞照交好时,虞照言语之间对颜浣月这个未婚妻多有不满,他虽未曾见过颜浣月,但也会应和一二。 可薛景年为了颜浣月在长清殿当众指责裴寒舟的事,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当着薛景年的面,再如同与虞照交谈时那般说话,只怕是会伤了和气。 可他又实在想不通,颜浣月那样一个并不柔和女子,不但退婚虞照,与裴暄之成婚,甚至还在婚后能让薛景年为她当众指责裴寒舟, 一个毫无家世的普通的女修而已,她到底凭什么? 他想不明白很多自己十分在意的事,但最后却也只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笑道:“大男人跟她计较什么?” 薛景年说道:“她以前不会这样无礼,是着了那妖精的道。” “景年?”谭归荑讶异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裴小郎?他不过就是……” 说着,又低低笑了起来,“怎么?难道你差点被那久病之人所杀是真事?” 薛景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当时那是你的话,你能敌得过那发狂的妖物?” 谭归荑合掌道:“哎呦,若他无缘无故就发狂来杀我,裴掌门恐怕要赔偿我不少东西吧?赔你什么了?说来听听。” 薛景年蹙眉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谭归荑大笑道:“现下知道丢人了?早干嘛去了呢?景年,是朋友我才跟你说这掏心窝子的话,你就是太单纯了。” “裴小郎不曾见多少事故,自然也单纯,你们中那小姑娘有点小心思太正常了,想来也是做了什么才让你们生了矛盾,不过,这也说明你不是绝无机会。” 姓薛的怎么出了这么个没脑子的货色。 不过若是能凭这愣头青在北地搅一搅,找点儿麻烦,好歹平息她心中她们家在天衍界外损失人手的怒火。 谭归荑边笑边暗暗翻了个白眼,“反正此次裴小郎又不去北地,你有什么好急的呢?听说薛家去北地的人不少,到时你带一批人去冲锋陷阵,争抢些功劳,自然惹姑娘欢心。” 薛景年沉着脸说道:“薛家的事,外人安排不了。” 死货! 谭归荑怒极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很想扇这自视甚高的长安公子一巴掌,“我安排什么?若非跟你有些交情,谁管你来着?” 薛景年说道:“不是针对你,我如今还是宗门弟子,若要从家里得人手,是不可能的。” 谭归荑说道:“解释什么,我又不同你计较。” 许澜见状调和道:“行了,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争论的?走吧,我那儿有些好茶,去尝尝。” 这才将二人引走。 与此同时,颜浣月正抱着小金狸坐在空无一人的山巅之上,听着不远万里而来的夜风。 一人一猫,在隆冬天气中,对着孤月闲坐了一夜。 三日后,凭巡天司令及诸掌门令,魔族近来屡次进犯天堑阵法,妄图重新屠戮我世间万物,各宗弟子除部分留守天衍宗外,皆乘灵舟往北地,剿灭魔族,夺回滕州。 此次裴寒舟等人为首,诸宗门皆带上无数灵器法宝,共乘灵舟,渡往北地。 时间有些赶,颜浣月收整了许多行李,又给裴暄之留了信,便随众人一同出发。 此次载人、载物灵舟共数百艘,自云中而渡,霎时天昏地暗。 留待天衍宗的部分其他门派弟子便负责将所有百姓带出天衍地界外暂住。 一路披风戴雪抵达天堑前的连绵山峰时,妖族的灵舟也已然抵达。 所有灵舟分次降落在各个山峰顶部。 重回这风刀雪刃的天堑绝峰,颜浣月便想到积雪峰上那干涩的寒气。 她换上法衣出门,路过满是行人的幽长廊道,步下三层木阶,这才行到灵舟甲板。 灵舟被结界护卫,风雪侵染不得。 除了灵舟上空的狂风怒雪,外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声音,却可以看见宽阔的天堑对面,有无数新起的营寨。 甲板上的人皆望向西边,颜浣月也随着众人望了过去,只见西边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停着一艘极为华丽庞大的灵舟,正有一面覆黑纱的女子立在船头向外观望。 那女子宛如出水明珠一般皎洁明艳,周身气质非凡脱俗。 仅仅一眼,便很难让人忘怀。 “看,那就是新任妖主,上任妖主横玉的侧妃!” “她?难道就是那位万妖令令主?” “是啊,万妖令主织絮,无真地大祭司,妖族共主……” 颜浣月眉心微蹙,心道:“竟然是她……” 当日云若良利用界碑秘境害她和暄之时,那女子曾出现在界碑秘境中意图夺取界碑。 后来,那女子掳走暄之,将暄之丢进寒潭,害得暄之失忆,那女子自己却消失了…… 既然是织絮,依照织絮那样的身份,为何会故意跟他们过不去呢? 暄之失忆的事,恐怕症结在她身上,但眼下,又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颜浣月正要转头,谁知那女子的目光竟轻飘飘地看了过来,越过一众人,远远地定在了她身上。 颜浣月咽下心中的怀疑,略微颔首,那女子似乎笑了一下。 恰有一阵鹅毛大雪自灵舟结界上空飘落,遮挡了视线,等她能看清楚时,那女子已经消失在灵舟前了。 颜浣月在甲板上没多待一会儿,所有人就被叫到船舱之下携带而来的秘境之中集合试炼。 半日试炼训话结束,她用完饭便回自己房间洗漱,夜里睡下后,她总觉得哪里隐隐约约有些凉飕飕的。 醒来后找不到风口,在藏宝囊中翻了一会儿,找到那枚绑着红绳的铜钱,正散着一缕缠绵不尽的凉意。 她随手将它扔到桌上,又径自回去睡觉。 谁知梦里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从她脚上缠上来,直钻到她心口处流连了起来。 像是他那些金雾。 她朦朦胧胧地往后靠去,果真靠进一处温凉的胸膛。 “暄之?” 黑暗中,有人拥住她,轻声回道:“嗯。” “你……” 一阵熟悉的香气压过来,她的唇被凉意攻陷,许久,整个人也溃不成军。 有凉风掠进衣裳,她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正共他神思飘渺间,隐约记起了点儿事儿,不禁吐着热息在他耳畔低吟道:“不是给了你辟寒珠吗?你身上怎么还这样凉?” “这边太冷了,我来得有些急,你身上好暖。” “来哪里?你,唔……” 清晨闻钟而醒时,颜浣月看着灵舟内的房间还有些迷茫,昨晚不是与暄之在家中睡下了吗? 不过没一会儿她便反应了过来,她昨日才到北地,暄之还在天衍宗,而且已经被关了很久的禁闭了。 不过是幻梦罢了,真想念他,如今只有自己知晓,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外面天还黑着,她起身点燃蜡烛穿衣梳洗,坐到镜前梳发时,见面色有些异样的红润。 她又去洗了一次脸。 而后穿好法衣出了房间。 刚推开房门,就见对面门前放着一个骨气森森的纸人,一对空洞死板的黑眸正直直地对着她。 她见过陆慎初那纸人,可比这位瘆人多了。 有妖族在此,或许还有玄降的人也来了,有这些纸人,并不奇怪。 她此时对此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地回身关上门,转身往甲板上去。《 》 145-150 第146章 好铜钱 “师兄, 有玄降的人来吗?” 虽已是清晨,可天堑南北的天色依旧玄暗一片。 苏显卿带着一队人刚刚披风戴雪地登上这艘灵舟的甲板,正要带人去拿东西, 迎面碰见颜浣月,就听她如此问道。 苏显卿拂着衣上雪, 一边走,一边说道:“是有几位,但玄降中人多数修为不高, 所以能来的不多, 不过不愿露面的妖仙却不少,师父说, 有位前辈可独自召唤众多妖仙降道,弄了许多碎纸, 占了一整个船舱。” 颜浣月复又跟着苏显卿往灵舟的楼阁之中走,问道:“是哪位前辈?这般厉害?” 苏显卿神秘兮兮地看了她一眼,侧首低眉,压低声音说道:“原本在积雪峰住着, 昨夜, 被温掌门亲自请去明德宗的灵舟上了, 你猜猜看。” “是明德宗的前辈?” 颜浣月想了想, 讶异道:“能让温掌门亲自去请的, 难道是多年不回宗门,发誓再不用宗门术法的魏延前辈?” 苏显卿随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夸赞道:“好宝盈, 真有几分聪明。” 正说话间,试炼的磬声响起,颜浣月想苏显卿等人告辞, 转身往船舱之下走去。 灵舟之上近千弟子也在此时闻声而动,甚至还有在廊道上赶路时的说笑声传来。 等众人在船舱之下集合,却不见进入秘境的指示。 没一会儿,这艘灵舟上的三位教引长老走到船舱中央处,说道: “诸位,昨日秘境试炼皆是勇猛之辈,今朝正是诸位多年磨剑的试剑之时,魔族野心不死,几番攻扰我天堑法阵,若我等今朝不能除尽大患,人族子孙必惶惶不可终日,我等何来问道之资格?” 此言一出,早已等待许久的弟子们霎时间喊战声四起。 事实上魔族那边第二次进攻天堑法阵后已经消停了多日。 颜浣月原以为人族开战会在魔族第三次对天堑发动进攻之时,没想到会是在这么平静的一个清晨突然宣布开战。 这么紧急的情况之下,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 所有人领完物资之后在甲板集合,一同前往积雪峰,积雪峰上,按照平日试炼时的队列,列满灵修弟子。 数位宗门掌门、长老立于阵前,共同施加灵力,将天堑法阵暂时划开一道缝隙。 一声号令,众阵修队列立即动身,顺着那道缝隙鱼贯而入。 魔族那边的反应也极快,等到第五队列冲过天堑时,魔族那边立即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众阵修队列所携雷火之阵却已急速笼罩住天堑最近处的魔族营寨。 迅速出动的前两批魔潮还未至天堑,便已在冰雪之地,死于滚滚雷火之中。 阵修诸列在阻击了前两批魔潮之后迅速散开回归天堑法阵之下着手牵起天堑大阵,无数剑修、刀修等队列已冲向魔族营寨。 魔族那边亦已杀出数队魔族,将人族修士挡在天堑北一射之地。 颜浣月虽有法衣护体,可冲进鼻腔的凛冽寒风夹杂着魔族的血气时时直冲天灵盖。 她掐着法诀顶着肆虐的风雪杀红了眼,只觉得自己脑袋似被风雪灌洗了一般,异常清醒。 神魂之内的焦骨亢奋地跳到仙鼎上空,踩着灼热的仙鼎边沿,在缭绕的烟雾之中,挥舞着无形的本命横刀。 在第一批阵修之时就已经打了魔族措手不及。 到他们这批人的时候,魔族已经迅速调整了过来,他们的推进并不算容易。 可到底占了先机,一片剑气、刀风、箭影等铺天盖地,若倾盆大雨。 他们推进一寸,身后的阵修就将天堑法阵向前搬移一寸。 打到那儿,就占到哪儿。 这等即时的功绩刺激更加鼓舞众人放手搏杀。 身后援军不断抵达,忽地一阵碎纸夹杂在鹅毛大雪之中飘散开来,如同漫天飞雪一般,在无人注意之时,直吹过魔族的营寨。 在一片怒风狂雪之中,碎纸往滕州更远更深处飘去。 颜浣月躲过一击,反手掐诀,挥出数道刀风绞死了拥围过来的魔族。 等逼至魔族营寨,刚刚落地,在她全力拼杀之时,忽地蹿出一道冷箭,直直射向她的心脏。 颜浣月有了上次的教训,翻身避过,直接一道刀风挥向冷箭来处,有一个身影从墙角倒了下来。 天光自玄暗长天绝境处撕开一道狭窄的缝隙,露出它那冷白冷白的光晕,照着漫天大雪和一片厮杀,显得毫无暖意。 颜浣月不知此时是正午还是已经到了下午,只是血已染红了她的玄蓝法衣。 她没有时间吸收灵石,灵力快速生成,又快速消耗。 长久的修炼平衡之中,她体内的先天灵气盛大,已不由自主散溢开来,如深海旋涡一般帮她吸卷着天地灵气,融合成源源不断的灵力。 与她一队的人,乃至离他们比较近的人,原本只是下意识地吸收灵气,可有一缕柔和问温厚的至纯灵气随着天气灵气一同被吸收进了灵海之中。 这些至纯灵气混合着天地灵气一同流入灵脉,随着灵力生成,缓缓地温养着众人的灵脉。 这比灵石中的灵气更温和,让人十分舒适。 众人皆疑,莫非北地滕州的灵气竟如此独特? 渐渐地,众人察觉到,这道灵力的来源似乎正是那个手持横刀的血衣女子。 因此,有不少人跟上她一同为战、互相帮衬。 开战的动静这般大,众多魔族中的大魔原本已冲上风雪,却被一众人族长老卷上,直打得滕州刚刚泛起微光的长夜骤然明彻四方。 上方的争斗不时便引得天地色变。 一阵突然的明亮以后,又是一片昏暗倾轧,无数冰棱席卷而来。 众人翻身躲过,知晓是曾在滕州秘境中见过的一位法力高深,名唤天衣的大魔出手了。 原本正要排开队列与之僵持,突然见天地大亮,热意似火舌一般侵蚀而来。 颜浣月抬头看去,只见宋灵微衣带当风飘在上空,对阵魔族中那位出手的天衣。 宋灵微指尖火苗冉冉向上,燃开漫天烈火,将那铺天盖地的冰棱化成了滚烫的小雨。 颜浣月瞥了这一眼,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师母,我想学这个……” 火势一时大盛,彻底地照亮了眼前的一片血海。 颜浣月潜在一处巷道中吸了一块灵石,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滩映着天火的血迹上,看着血里倒映着宋灵微的影子。 眼看着那摊血迹很快就要干涸。 仅仅只在此一瞬间,一阵血雨飘洒下来,浓重的魔血气息沉腻腻地覆盖了方圆数里。 有一部分血恰聚在那片血迹的凹陷之处,很快成了一处浅洼,漫天烈火之下,宋灵微那道渺小的身影越发清晰。 颜浣月隐隐听到了宋灵微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像是往日教她术法时一般,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温和,“天衣,还认得我吗?” 漫天烈火逐渐消散,颜浣月缓缓抬头,只见宋灵微对面多了一个满身是血的蓝衣男子,正是那大魔天衣。 天衣指尖冰棱逐渐消融,闻言轻蔑一笑,“宋灵微,好久不见,看来你还是很在意我,当年你差点死在我手中,如今竟特意修炼这等功法对付我。” 宋灵微周身风动,手中毫不留情,言语却依旧温和,“我自然在意你,你驱使魔物屠戮我家园故土,残杀我亲族师友,百年光阴弹指间,我真怕你还没等我来时,就已魔枯身殒。你能活到今日,也算对得起我了。” “呵……” 一道烈火自天衣上身穿膛过。 颜浣月等人立即扑到上空,将天衣扯到地上,早已在秘境中对付他无数次的数道焚魂法篆终于用到了他的真身上。 天衣的目光濒死之时,目光始终盯着上空的宋灵微,宋灵微却连一次垂眸低眉也不曾,只是掐诀继续向北飘去。 颜浣月见他目光如此,心中不快,将一道焚魂法篆打在他的眼睛上。 却听他在被焚烬神魂之时,轻声说了句:“何必……” 天衣是他们这一队遇见的第一个大魔,他们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果真如当日许逢秋所言,遇到那些数得上号的大魔物,长老们会比他们先出手。 如此,诸宗门长老与大魔僵持,他们这些弟子一路向北冲杀。 若遇见哪位长老势弱,他们便照先前在秘境试炼中死过无数次后得出的方法,如同飞蝗一般,按各自位置排列,针对那个大魔物扑杀过去。 双方皆是世间灵族,魔族本身又天生皆可修炼,二者差距甚大,单靠某一个人,又如何可能灭掉魔族? 此战持续数月,一直打到魔族王宫前,天堑大阵也已横扫掠杀过每一寸土地,被拉到了王宫城池之前。 裴寒舟等掌门、长老,妖族织絮、妖族各族族长皆飘在最前方,人族世家诸家主在其后,再往后,就是排列整齐的人族、妖族修士。 北地的怒雪不断遮挡着人的视线,颜浣月飘在厚厚的积雪之上,可以看到王宫的更北边,飘飞着数只纸鹤。 纸鹤上,隐隐可以看见人影,而纸鹤之下,便是数以百计的纸人。 玄降中人什么时候过去的?难道他们这数月以来已经把更北边的雪原清扫干净了? 魔宫之上,一众魔军。 有一道声音自魔宫传来,“裴寒舟,你莫要做得太过分,我等乃是神之倒影,你如此屠灭我族,是要受天罚的。” 裴寒舟凌空负手,如闻风声,“尔等屠戮我族时怎不见什么天罚降世?等屠尽尔等,夺回滕州,我裴寒舟自领天罚。” 说着结出一个法印,率先杀向魔宫。 对面一只纸鹤,亦带着一人同他一起飞向魔宫。 两方人手也随二人杀向魔宫所在的城池。 一片乱战之中,魔宫城池之前的大阵突然祭起。 颜浣月冲在最前面,避闪之时暗中又被别的躲避之人撞了一下,差点被城池突然祭起的大阵灵力重伤。 不知被哪来的一道温凉气息所挡,她一低头,就见那枚绑着红绳的铜钱正漂浮在她身前。 颜浣月灰头土脸地啐了一口血,一把握住那铜钱亲了一下,随口说道:“好铜钱,还真有些用,不是踢不掉的黏人邪物。” “颜浣月!” 薛景年也是一身血色,奔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样了?” 颜浣月装好收好铜钱起身,摆了摆手,也并未与他再多说一句,直接提着横刀与众人一同去破这法阵。 许澜从人群中退出来走到薛景年身边,看了一眼离去的颜浣月,问道:“薛公子,你也伤到了吗?” 薛景年摇了摇头,眼见薛家一众人等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这才走到阵外的薛家人之中。 薛定澜忙于攻击阵法,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薛元年抬手就照他后颈扇了一下,斥道:“此战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到父亲面前拜见,若非颜道友摔到这里,我等见薛小郎君一面都难。” 薛景年说道:“我忙着呢。” 薛连年笑道:“阿弟,快回队中吧。” 薛景年点了点头,飞身回到队伍之中。 三日之后,魔宫阵法才被彻底攻破,原本不该如此快,可颜浣月作为第一队跃过魔宫阵法的人,看到了魔宫中飘飞的几片纸屑。 妖族出了不少力气。 颜浣月想,怪不得掌门真人无论如何都要先收拾了横玉,拉拢了玄降。 魔宫之战后,到最后,还留了几位活口,想来就是曾经跟着魔族来到此地的暗线。 可是,却也皆是一身魔气。 战后留了一部分人在此清扫余孽,净化魔身,另一部分人先行返回。 各世家都想安排人手留驻,最终,此事落到了几个宗门和此战最积极的薛氏、苏氏、周氏、虞氏,和一部分妖族身上。 裴寒舟等宗门掌门、长老亦留在此地清理灵脉。 颜浣月跟着剩余人手开始回撤,刚刚回到积雪峰,就遭到了一轮攻击。 天堑大阵移去了更北的地方,如今的天堑如无人之境,若非突然有人示警,谁也预料不到人族这边会突然出现一支冷箭。 颜浣月看雪原上的那些邪修和尸妖,就知是云家的人来对这群早已疲惫至极的修士黄雀在后了。 一道鬼风呼啸的阵法在雪原上祭起,积雪峰上众人暂时摸不清情况,便未曾上前。 无数尸妖从阵法之中冲出,以极快的速度冲上积雪峰,杀向众人。 颜浣月亦与众人一同陷入尸妖群中混战。 可积雪峰等山峦本就是当年从海底拔上来的峰峦,如今没了天堑大阵的根基,加之无数尸妖、邪修法阵的冲击,积雪峰忽然在狂风怒雪之中向天堑一侧倾塌。 连带与它相邻的数座峰峦,皆震动了片刻,向它倾倒。 原本这些山峦倒塌并不能伤到寻常的修士。 可是山峦之上停驻的灵舟满是符篆,又加满了灵石,宛如一个小小的灵脉,一旦启动便有万钧之威压。 随着山峦倒塌,灵舟皆滑出峰顶,砸向积雪峰,灵舟强盛的威压裹挟着数个刚从积雪峰飞起的修士,砸向天堑。 颜浣月原本已逃离积雪峰,可她再次觉察自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直接将她撞向那倒塌下来,带着强盛威压的巨大灵舟之下。 颜浣月拼命向撞她的方向一抓,便感觉掌中发诀摄住了一个人。 她想将那人甩进灵舟底部,可灵舟骇人的威压如同罡风一般倾轧着她,她也根本无力将人甩进来。 只能拖着那人随她下坠。 几艘下坠的灵舟最终被上空的人一起施法拉住,勉强卡在了天堑峡谷之上。 可灵舟启动后释放的那浩大的威压却直接将她砸向了天堑底部。 颜浣月不知下落了多久,不知划过了多少乱石残枝,才终于轰然坠地。 不过却没有她想象中那样迎来身体分崩离析的剧痛,只是有些头晕眼花。 她艰难地爬起来,那枚铜钱从她身上掉了下来,裂开了一道大缝,那颗黄金小铃铛也碎了一道裂缝。 颜浣月紧紧攥着那铜钱贴在心口,咳了几口血,脑袋晕晕的,喃喃道:“是我错怪你,你是好铜钱,不是什么邪物,对不起……” “呕!” “呕!” 她慢慢转过昏聩的脑袋,循声望去,却见林木之下躺着两个人。 谭归荑,许澜。 二人正软软地瘫在地上,无意识地干呕着。 她分明拽了一个人下来,怎么来了两个人? 那方才故意撞她的人,到底是谁? 第147章 魅魂(已修) 颜浣月身负内伤, 担心伤及心脉,先取了几颗丹药服下。 又盘膝在地,吸取了几颗战时领到的上品灵石。 等再次睁开眼时, 本就稍纵即逝的北地白昼早已消逝。 暗夜之下,寒林遍布的天堑底部漫长了一重虚虚实实的寒热。 颜浣月掐起一个小小的火苗, 起身走到那两个依旧昏迷的人身边。 略探了探脉搏,虽然他们并未被灵舟威压所砸,但被她拼死这么活活拽下来, 扫到了威压边沿, 也摔成了重伤。 照这二人的伤势看来,方才若不是那枚铜钱, 她恐怕真的得把自己的碎片拼凑起来了。 不过,谭归荑的伤相对而言能轻一些, 而许澜身上的伤更重一些,且许澜身上有她的灵力残存,说明方才许澜离她最近。 她抓住的人,也确实就是许澜。 颜浣月不明白, 她其实并未得罪过许澜。 若是因为虞照的缘故, 他对她冷脸相待, 甚至是给她使一些不轻不重的绊子, 按理来讲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恶意也就仅此而已了。 许澜为何要撞她, 想要置她于死地? 不过想到这里,颜浣月也忍不住自嘲一笑。 管他为什么呢,杀了就是。 她将二人身上的藏宝囊搜出来藏好, 正要抬手趁此结果了这许澜,谭归荑恰在此时咳嗽了一声。 颜浣月想了想,暂时收了手, 给许澜嘴里喂了五颗药性极强的补元丹药。 不过,对于重伤的许澜而言,这些药宛如强毒,只会让他经脉被冲得破碎不堪,必死无疑。 别人发现不了什么,他又没有真的中毒,他只是重伤,吃错了药。 毕竟,谭归荑可是被许澜拽下来的,她倒可以看看许澜若是在谭归荑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不过,就算谭归荑不会像此前对待傅银环一般对待他,他也活不了。 谭归荑咳嗽了好一会儿,缓缓睁开眼,她蒙面的白纱已经不知挂到了中途哪棵树上。 因此,她侧脸那一片勾描的金花银叶在颜浣月的一抹小火光之下,衬得她分外脆弱娇美。 许是摔得太重,她的眼神有些发直发懵。 许久,她的眼神才聚焦到颜浣月脸上。 “颜……颜道友……” 颜浣月放低了指尖燃着火苗的那只手,低声说道:“谭道友,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谭归荑闭上双眸抿了抿发白起皮的唇,复又睁开眼,依旧没有什么神采,“我眼晕,看不清。” 颜浣月这才注意到她右眼眼球上摔出了一片血瘀。 一阵头晕目眩传来,谭归荑又忍不住爬起来呕了一会儿。 一抬眸,看到一旁昏睡着的许澜,忽然骂道:“这许道友真是莫名其妙,将我拽住一同摔进这里,我都不知何时得罪的他。” 颜浣月捡了一些寒林断木,而后撩裙盘坐在一旁,掐诀驱干了断木,将之点燃,淡淡地说道: “我并未得罪过这位许道友,可这许道友却将我撞向沉舟,我一急便将他拽下来,却不知他为何要将你也拽下来。” 谭归荑的面色沉了一瞬,又一副茫然之态,抬头看了一眼黑暗的上空, “我也并不知晓,颜道友……他撞你的事与我无关,我承认以前与你有些过节,但你不会想趁着四下无人杀了我们吧?” 颜浣月轻轻一笑,话虽讽刺,却是语重心长,略有些责备地说道:“谭道友,瞧你,又多心了不是?你本说你如男子一般心大,怎么摔一跤摔得跟你以前不像了?” 谭归荑揉着脑袋,往袖中摸自己的藏宝囊,却摸了一空。 她脸色变了变,心里有问题却没有问出口,而是坦坦荡荡地冲颜浣月笑了一下,“男子心大?呵……” 说着略微颤抖的指尖又指向仍还昏迷不醒的许澜。 “颜道友知晓许澜为何要几次三番地撞你吗?” 这话就是挑明了魔宫大阵那次,她也是被许澜趁乱撞了一下。 颜浣月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拈在指尖,“哦?愿闻其详。” 谭归荑的目光扫过她指间的那颗丹药,“许道友言语间,对你的际遇很是不忿。” 颜浣月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我的际遇?” 谭归荑说道:“若说起来,你、我、许道友,都只能算是宗门中出身普通,平平无奇之辈,甚至照理来说你算是比我们更惨一些。” 谭归荑转身咳了一口血,抬手抹干净唇边的血迹,虚弱地说道: “可是,你先是被裴掌门带回宗门,后又与云京虞氏未来的家主虞照定亲,弃了虞照之后,又与裴掌门之子成婚,再有个薛家的小公子……” 谭归荑轻笑道:“许道友言语间很反感你这种女子,明明出身很差,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更不能安分守己做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女子,凭什么能过得这么好?要不是自身行为不端,加之爹妈死得好……” 谭归荑神色僵了一下,“是许道友说的,不过你看,即便他其实从未了解过你,甚至此前根本都不认识你,对你的恶意就可以这般随意的滋生。” “人心中的恶意呀,有时候就是这般轻易就冒出头来,人最容易恨的就是跟自己相似却比自己过得好的人,是以,要时时修心才是。” 谭归荑颤抖的手轻轻掐了个法诀,像一朵在疾风骤雨中竭力求生,摇摇欲坠的兰花。 颜浣月将那颗丹药轻轻架在她掐起法诀的指尖上,温声说道:“道友说得是,愿道友修心法正,得大通明。” 谭归荑拿着丹药却并未急着吃下去,反而侧首看了一眼许澜,“颜道友,你打算如何处置许道友呢?” 颜浣月起身说道:“他伤重,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从北地屠魔回来的,我也不是很想对他做什么。” 说着抬脚往寒林更深处走去。 谭归荑问道:“颜道友,你做什么去?” 颜浣月说道:“方才灵舟威压太大,我的藏宝囊好像丢了,我去找找,若是找到了,可以给道友你几块灵石好好恢复。” 谭归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毕竟很难不怀疑是颜浣月搜走了她的藏宝囊。 她忍着头疼爬到许澜身边,上下搜查了一番,许澜身上似乎也没有藏宝囊的踪迹,不知是她没找对地方还是也被颜浣月搜走了。 寒林寂寂,颜浣月留下的断木还燃着火光,不过恐怕撑不到北地遥远的白昼来临。 “颜道友!” 谭归荑扬声唤道:“颜道友,等找到藏宝囊你还回来吗?颜道友?你找到藏宝囊了吗?颜道友,你别走太远了好吗?” 回应她的,是寒林中冷寂的风声。 因在天堑底部,天堑又是一处狭地,因此这里地表之上反倒会有一阵幽微的暖意与上方的寒凉交织。 谭归荑吸了几口冷气,便又靠近火光趴在地上,身上的法衣虽能御寒,可是此时体虚,她还是能感到阵阵寒气自内而外地侵袭着自己。 她将颜浣月给的丹药扔进火中,一阵烟霞拂过,带来一阵浅淡的香气。 确实是纯正的益气养血丹。 谭归荑对自己的多疑生出了几分悔意。 但是…… 她转过脸看向昏迷的许澜。 许澜之前拽她的缘故,她自己是清楚的。 她飞离倒塌的积雪峰之后,并未躲开扑过来的尸潮,也并未躲开携人杀上来的云若清。 许澜撞颜浣月或许是想颜浣月被灵舟砸一下吃点苦头,可许澜拉她,却是为了救她一命。 同一个人,善意与恶意,就是可以这般自如地共存着。 谭归荑又四下环顾了许久,见不到颜浣月的踪迹和声息,便渐渐靠近许澜。 虽说是为了救人,但是却将她摔成了重伤,补偿一些东西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吧。 她轻轻伸出手按在许澜的额头上,轻声唤道:“许道友?” 原本只是动手之前的小心试探,没想到许澜却缓缓睁开眼,痛苦而茫然地看向她,“阿谭?” 谭归荑咬紧牙关,正要下手,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她抬起头来,猛见深林之中探出一个金色巨蛇的脑袋,让她瞬间汗毛倒竖,只觉毛骨悚然。 那条蛇有一双诡异阴冷的粉瞳,正漠然地看着他们这边。 谭归荑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何天堑地下会游来一条这么大的蛇,只以为是上面的危机解除了,妖族也下来帮忙寻找掉进天堑的人了。 她猛地收回按在许澜额头上的手,苍白的嘴唇勉力冲那条阴森的巨蛇笑了笑,“蛇道友……” 谁知那蛇却对他们二人完全没有兴趣,看了他们一会儿后,便低下脑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不知游去了哪里。 颜浣月踏着巽步在寒林之中寻了许久,暂时没有寻到坠落下来的人。 应该就是只有他们三个被砸了下来。 等再次回到原地时,上方狭窄的天空已经露出了几分微白。 火光早已熄灭,谭归荑正坐在原地打坐,而许澜则依靠在一颗树下,半醒半晕。 颜浣月以为回来时会见到“重伤而亡”的许澜,可眼下的情景,却让她不由得多看了谭归荑几眼。 竟真是个宽宏大量的。 不过她并没有接近二人。 而是瞥过一眼之后,又掠入林中,往另一边去寻找是否有人坠落天堑之下,也好搭救一番。 天堑底部她在巡查之时来过,但称不上熟悉,因为他们当时是各人负责一片区域。 她在自己负责的地方走过几遍,对别的地方要么是路过,要么就是不曾去过。 如今一路往前行进,走进一阵迷障浓雾之中。 寒林落雪不化的地界被地面的微热慢慢地熏蒸着,便会逐渐形成水雾。 她放慢了速度睁大双眼仔细地看过四周,突然,浓雾之中伸出一只血青色的手。 颜浣月骤然五指一攥,本命横刀应诀而现,顺着手的位置估算出脑袋的位置劈空刺出,向自己的方向一带,果真带出一只尸妖。 她迅速拖着尸妖后退,几刀散了尸毒,抬头看时,却见浓雾之中走出数个异常高大的尸妖。 尸妖反应灵敏,被灵舟砸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他们在上方或许并没有吃到甜头,才会到这天堑之下来。 颜浣月眉目清寒,左手掐诀,右手将横刀搭在左臂臂弯之上,缓缓抽出,擦掉刀上的血迹。 一阵笛声悠悠地回荡在山谷之中。 那些尸妖只是将她围住,爆着血色的目光满是恶意地盯着她,暂时却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颜浣月架着横刀,目光四下逡巡,却听有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是颜道友吗?” 颜浣月面色如常,并没有搭腔。 浓雾中缓缓踱出一个人来,姿容俊秀,手握竹笛,紫衣荡漾。 颜浣月只觉得他有几分熟悉。 云若梵平和的目光注视着她,轻声说道:“借过一下,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敷衍任务,道友不必担忧。” 说罢几步飘过颜浣月,那一群尸妖便离了颜浣月跟着他走了。 颜浣月站在原地有些讶异。 她正要返身追去,浓雾之中冲飞出几个人来,不有分说直接袭向她。 颜浣月迅速抵挡,虽说斩了前面来的十来个,但浓雾之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邪修和尸妖却还是逼得她不由得节节后退。 几个邪修合力将一张符阵砸向她,她立即后退,定准符阵的薄弱处,挥出数道刀风破阵。 “宗门的小女修,落单在此,欺负起来没什么意思。” 颜浣月猛地回看了一眼,迅速面南而立提防着东西两方的动静。 身后有人波澜不惊地说道:“走吧。” 对面一人略有不满,“二公子,大公子说,若是遇见宗门、妖族的人,都是要除之后快的。” 怪不得…… 颜浣月看向那个被称作二公子的人。 原来是云若良的哥哥,怪不得她会觉得有几分熟悉。 云若梵负手而立,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声音却是轻飘飘的。 “宗门的人迟早会下来,赶路为要,别为着这么一个小女修耽误大事。” 有人说道:“可她或许会跟过来。” 云若梵瞥了颜浣月一眼,吩咐道:“那你们先走,莫耽误大事,我来杀她就是。” 一众家臣这才带着众多尸妖走过,只留颜浣月与云若梵二人对峙。 颜浣月攥紧横刀,云若梵捏着长笛并未动手,只是说道:“父命难违,请道友见谅,得罪了。” 话音未落,一道绞索自他袖中飞出,一瞬劈开挡在前面的一棵大树。 颜浣月纵身跃起不断后退,被那绞索追得在林木间到处避闪,终于看准机会一道劈断那绞索。 可是断了绞索还是不停地向她袭来,将她逼向浓雾更深处。 等她看准绞索的弱点,一路劈砍回来时,却只见地上用金钩固定着那条绞索,而那男子却已不见身影。 她砍断最后一截扔在耀武扬威的绞索,拔下那枚金钩,掩住气息向西边追去。 追到半途,听有人唤道:“颜道友,救命……浣月,浣月,是我,救救我……” 她猛地停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最初落在这里的原点。 而许澜和谭归荑二人正被一条绞索倒吊在一棵大树之上。 本就有伤的二人被这么吊着,皆唇角带血。 谭归荑倒还好,许澜的情况比谭归荑更加严重一些,半张脸覆着口中倒流的血,面色已经有些僵白了,眼见就要不行了。 颜浣月找到那只固定绞索的金钩拔下,那绞索便像藤蔓一般将二人轻轻放了下来。 二人脑袋充血了许久,突然被放下来也是不免一阵冲击性的头晕。 见颜浣月又要走,谭归荑赶忙说道:“颜道友,我看到他们往哪里走了,你给我几颗灵石恢复一点体力,我带你过去。” 颜浣月说道:“我并未找到藏宝囊,道友好好休息,我一会儿若是有空,就过来找你们。” 说罢又向前追了出去。 谭归荑咬了咬牙,侧首看向奄奄一息的许澜,低声说道:“颜浣月真是心狠狭隘,丢下我们不管不顾。” 云若梵也真是毫不顾惜手足之情,见她伤重,还要将她倒吊起来。 不过,这会儿,应该没有什么人了。 她的手缓缓伸向许澜。 许道友眼见着已经快死了,若是能在临死前帮别人一次,应该也算死得其所…… 颜浣月掩着气息往天堑深处追去,他们那些人从这里经过,言语间颇有些时间紧迫的意思,不知到底是去做什么。 颜浣月猜测要么是过密道,要么就是找藏身之地,或者就是要摧毁此地。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得追上去查看到一点东西,然后将消息带回去。 她甚至怀疑方才那男子并未将她捆起来就是想让她再次跟上去的。 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颜浣月追了不知多久,直至出了天堑到了临海的石壁前都没有看找到什么。 果真是有密道? 她跃上临海的石壁,一片寒林深处,是咆哮的波涛之声。 她又返回天堑,这次仔仔细细地勘察着天堑两边崎岖嶙峋、草木遍布的石壁。 仔细拨开木叶遮掩,可见石壁上多有一些孔洞。 靠南的,临近人族这边的山洞,她进去之后多数空无一物,而且洞也浅,一眼就可以看尽。 等在南边找了一会儿之后,她有转向北边的石壁,不过大都也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处山洞外高内浅,有些曲折,有一条水源倒流。 颜浣月听着水声走进去,却见山洞深处逐渐形成一条低矮的水道。 山洞十分低矮逼仄,她提防着水里有东西不肯入水,便俯身飘在水面之上缓缓前行。 山洞越来越低矮,她几乎贴近了水面,刚转过一条曲折的弯时,黑暗水面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 颜浣月一道法诀砸下去,水面飘起了一片血水,血水之中,浮出一张极为艳丽张扬的脸。 他们的距离很近,在这潮湿的水面之上,几乎鼻尖相抵。 是那只海里的魅妖。 颜浣月一把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按进水中,却发觉一臂之长并不能按到底。 这水道到底有多深? 瞬息之间,水底飞上数缕鬼索一般的黑色魂雾缠上她,将她拖进了水中。 幸而身上有避水珠,她虽没有来得及掐诀,却也并没有被呛到水。 那魅妖卷着她压到水底的岩道上,那岩道上似乎有符文,颜浣月一时竟被卸去了气力,明显感觉身下坚硬的岩道在吸着她身上的灵力。 她拼命地挣扎起来,那魅妖将她垫在身下,顺着石道缓缓向前游动。 她的鞋子被几处尖利的石块勾掉了,明显感觉到小腿处被划了一道伤。 她的像肢向水草一般随着他的游动荡漾着,越来越晕,有种即将被身下岩道符文抽干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出了水道,那魅妖将她扔到一处阴冷的狭道之中,自己也从水里爬了上来。 “你很幸运,我才在这里渡过了情潮,当然,我也躲过了你们的攻击。” 颜浣月满身是水,有气无力地靠在石壁之上,只觉鼻尖缭绕着一股极为清雅的香气。 随着他从水里摸出了一盏海灯后,她看到此地正处于水道旁,是一处高于水道的分叉口,自这里往一旁又延伸出了一条暗道。 那魅妖自水里出来后,身上的水便干了,他提着那盏海灯蹲到颜浣月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庞。 “我见过你。” 他轻轻笑了笑,俊朗耀眼得可怕,对人有着极为致命的吸引力。 颜浣月只觉得自己的心正拼命地想要跳出胸口不顾一切地贴近他。 她咬着牙瞥开眼,余光扫过一处地方,心中却猛地一惊。 只见岔路之内,正堆着五具女尸,皆是被处理过后的魔族尸身。 他顺着颜浣月的目光看过去,轻轻一笑,“我太年轻了控制不住力道,不过她们也有些太不经事了,我也没做什么她们就死了,这算是我族与他族结合常见的事。” 他轻轻抚开她额前湿乱的头发,“她们死得很快乐,一直求我爱她们满足她们,不过你别怕,不在情潮时我不太喜欢做那些事情,你暂时还不会有身亡的危险,我保证,到时候,你也会很快活。” 颜浣月震惊地看了一眼那五具尸体,从心底深处漫上一重难以言喻的惊悚感。 那魅妖将海灯挂在石壁上,这才解下外衣蹲在她面前,露出胸口处的一记还在不停扩散着瘀血的伤痕。 他的话中含着一种无奈而包容的笑,“你看,那一下伤得我好重。” 他凑近颜浣月,轻轻嗅了嗅,“赔我些东西应该可以吧。” 颜浣月眸光微转,“你想要什么?” “你身上有一缕魅魂,把它交给我,我便不用你来治伤。” 颜浣月问道:“什么魅魂?” 那魅妖指了指她的胸口,“就在这里。” 颜浣月从胸口中取出了那枚裂开了的铜钱,“魅魂?” 那魅妖由衷地笑了笑,“它认你为主了,只要你滴一滴指尖血,念三声‘无缘’,它便会从你身上剥离开。” 颜浣月五指攥住铜钱,看向那魅妖,“你想吃了它?” 魅妖笑了笑,他似乎骨子里就有撩人的能耐,“我受伤了呀,我需要治伤。” 颜浣月说道:“我有灵石和丹药。” 魅妖不满地看着她,幽暗的眼眸闪着水光,“你要令我伤心吗?” 那一瞬间,颜浣月觉得他想要什么,她都愿意给。 一枚铜钱算什么,命给他都可以,只要他能一直这么看着她…… 手中铜钱突然烫得吓人。 她猛地回过神来,才发觉此时灵力衰微,有气无力的,被他趁机惑住了。 她忽然记起暄之除了情潮散香之时,似乎从来没有对她用过这种手段,甚至他情潮之时,都非要喂她血,让她清醒着。 手中的铜钱掉落在地,她无力地瘫坐在原地,连呼吸都困难,对那魅妖喃喃低语道:“我想给你,你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是我没力气……” 那魅妖对自己的惑人之力深信不疑。 他捡起铜钱摆弄了半天,试了许多方法,仍是没能抽出那缕魅魂。 他有些急躁,再次靠近颜浣月亲自动手从她手上取血。 却不料颈间一痛,原本已经软倒在一旁的人拼命向他压过来,将手中的短刀捅进他脖颈。 颜浣月拼尽全力驱使着自己体内的先天灵气,又整个人压上去,几乎将他的脖颈捅了个对穿。 许久,她才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手脚还软着,只能一脚踩着他的肩,双手用力不停地摇晃着,可短刀卡在了他的颈骨间,怎么也拔不出来。 她收好铜钱,吃了几颗丹药,又吸了一颗灵石,才算稍微好转些许。 身上还有些发软,她爬起身来提着那盏海灯,赤着脚扶着石壁向内走去,路过那些女尸时,不由得背后一凉。 她继续向前走,才转过一个岔口,就见有人正往这边跑来。 她迅速吹灭海灯躲到岔口另一边,四周瞬间黑沉下来。 那人越来越近,熟悉的香气从狭窄的暗道中流淌而来。 颜浣月还不知自己应该做何种反应,就被来人精准无误地扯住她,又往暗道深处跑去。 裴暄之拖着她在暗道中绕了三五个弯,而后才停下脚步来抱她。 可她挣得活鱼一般滑不溜手,他非但没能得手还挨了几拳。 一时着急,往她腰间系了条红绳,颜浣月逐渐动弹不得。 裴暄之气喘吁吁,咳嗽了几声,将她抱起来继续往暗道中绕。 绕了许久,需要暂且歇息一下,便将她放到一块石头上坐着,而后两指捻出一张黄符,化作一道没有温度的微光。 他咳嗽了好一会儿,靠在她对面的石壁边闲闲地站着,“这里很隐蔽,我找了好久,抱歉。” 颜浣月看了他一眼,他依旧苍白,又瘦了一些,穿了一件月白色箭袖袍,玉带勒着一把瘦腰。 比之以往更多了几分锋芒,虽有病容,却颇有几分少年疏朗意气。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也或许,都是他。 颜浣月倚坐在石壁边,死死盯着他,“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如何知晓这里有暗道?你又是从哪里跑进来的?你为何对这里这般熟悉?” 裴暄之双手抱臂看着她,咳嗽了一会儿,见她光着脚,便倾身屈膝半跪在她裙边,伸手去抓她的脚踝。 颜浣月收了一下腿,他的手顿了顿,又摸索上她的裙摆边沿。 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玄蓝法衣下露出的白色纱衣裙摆,湿哒哒的,将他的衣袖也濡湿了一片。 “浣月姐姐,我想看看你脚下有没有伤到,为何不肯让我碰了?” 颜浣月一脚将他踢开,暗运法诀压制着那根红绳。 裴暄之被她踢倒在地,倒也没有生气,反而坐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她,轻声笑道: “好姐姐,你在怕什么?怕我害你?可我能怎么害你?我若是处心积虑的恶妖,还需要什么抑止符强压本性?姐姐早就被骗出来,关在这里日日夜夜与我……” “啪”地一声。 她扇出的巴掌没什么力气,裴暄之一把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清澈的目光中是隐忍克制的癫狂。 “姐姐知道我喜欢,所以才打我的吗?” 他的脸很凉,神色是极端克制后的异样冷静,语气也阴森诡异。 颜浣月方才才见过他的同族,忽然有些毛骨悚然,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可是裴暄之却突然两眼一阖,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颜浣月那阵悚然还未散开,就已经迅速转成心惊。 她艰难地爬过去测了测他颈间的脉搏,微弱的血脉在她指下跳动着。 “一副纸糊的身板,心倒不小,不好好在家呆着,净不省心……” 颜浣月给他喂了一些灵丹,守了他许久,等他脉搏渐渐好转才放下来心来,开始研究腰上的红绳。 她骨软筋麻,他那结又结得复杂,不但她没力气解,还越解越复杂。 颜浣月想了想,想起了那把定亲时给他的银鞘袖里刀,便伸手到他袖中摸索。 没一会儿,果真在摸到了那把袖里刀。 她抽出那把短刀,虚虚地握着,慢慢地割着自己腰间的红绳。 割了好一会儿,眼见就要割断了,暗地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一把夺去了她手里的刀。 裴暄之缓缓坐起身来,将短刀妥善地放入袖中,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颜浣月冷笑道:“恢复得倒快。” 他咳嗽了一会儿,抬手挥了挥,飘在空中的阴火符便熄灭了。 黑暗中,一具满是凉意的身体靠过来拥住她将她抱起来,继续往暗道中去。 “夫人喂了我那么多丹药,我怎么也得爬起来继续好好当牛做马。” 颜浣月嗤笑道:“既然要当牛做马,那你先放下我。” 他像是没听到一般,走了一会儿,又道:“你有些硌人,也轻了许多。” 颜浣月说道:“你也会嫌别人硌人?” 他轻声说道:“我没有嫌你,此战劳累,你以后该多吃些东西了。” 似乎走了许久,久到她都有些发困。 忽地一阵石壁震动的响声过后,颜浣月感觉到一股寒凉侵袭而来。 裴暄之将她按在胸口,自他衣襟之下传来一阵源源不断的热意。 颜浣月知道那是她炼制的辟寒珠。 “好乖……” 一个凉丝丝的吻落在她眉心,黑暗中,他轻声说道:“宝盈,你会喜欢跟我待在这里吗?” 颜浣月只觉得自己被放到了一处软榻上。 他挪到一旁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没一会儿,一个温热的东西抵到她唇边。 他跪在她身边轻声说道:“冻得又凉又硬,才热的,你尝尝。” 像是点心之类的东西,透着一股子微微的甜。 颜浣月别过脸去,“谁知你要给我吃什么东西。” “若是你不放心,那我吃了再渡给你?” 颜浣月往后缩了缩,“你也不嫌恶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并未因她的嫌弃而生气,只是换了一种自觉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那你吃了渡给我,我不嫌,我从你嘴里吃一些,你总该信了。” 颜浣月蹙眉道:“你怎么回事?” 他漫不经心地反问道:“能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很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他这种非同凡响的路数是什么随意而寻常的事。 颜浣月说道:“你是不是有病?” 他竟然有些想笑,“姐姐怎么了?我不是一直都有病吗?” 颜浣月抿了抿唇,转过脸摸索着爬到小榻边角处,“把这红绳解了,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不过,你也别想往宗门打什么歪主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然后呢?往后,与我分道扬镳,做不相识吗?” 颜浣月垂眸,没有应答,只是说道:“你先解开绳子,否则,这算什么?我是你的囚徒吗?” 裴暄之说道:“好好的何必突然说这种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颜浣月额角青筋隐隐,“裴暄之……” 她被压制了气力,说话的声音也细细软软的。 黑暗中,裴暄之说道:“我没什么定力,姐姐别这会儿跟我哼唧,我原本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颜浣月冷笑道:“少在这故意混淆视听,给我解开!” 裴暄之默了默,反而走得离她更远了,声音冷淡,“你别对我生出那么深的戒心,我并不与宗门为敌。” 他话音刚落,颜浣月觉得自己袖中放着的铜钱飞了出去。 “它应该护了你两次。” 颜浣月怔怔地看向黑暗中说话人的方向,“那魅魂是你?为什么……我是在天堑底捡到的。” 他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原本在这里镇着,封印松动,你有到此,它便寻上了你。” 颜浣月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方才晕倒,是因为帮我抵挡那两次之后也伤到了吗?” 他慢悠悠地说道:“这不算什么,只要你别抗拒我。夫人想想,我父亲是天衍宗掌门,我没道理跟那些邪魔外道牵扯,就算以前有过些许牵扯,等我去天衍宗之后也没道理继续,是不是?” 一缕凉意缠上了她的脚。 “你受伤了,怎么身上还有一股……怪味,你遇上过男魅是不是?你被惑住了,是不是?”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在给她小腿上的伤涂药。 那混着魔血的魅妖挺香的,香气还十分清雅,在他看来却是“怪味”。 第148章 混账东西 颜浣月斜倚在榻上, 对于他的问话一言不发。 黑暗中,裴暄之为她上药的手顿了顿,握着她的脚腕, 她脚腕上的金足镯就冷冰冰地耷拉在他手背上。 他的声音很是清疏冷漠,带着不易察觉的质问, “我问你话呢。” 颜浣月冷笑道:“裴暄之,你很守规矩、很讲坦诚嘛,谁准你用这副语气跟我说话的?” 裴暄之沉默良久, 复又悉悉索索地帮她处理她腿上的伤, 淡淡地说道:“只是问问罢了,我还能如何?” “你裴大公子有什么不能如何的?” 颜浣月想抽回脚, 却被他攥着不得解脱,缭绕的冷香氤氲开来, 她心底有些茫茫然,又逐渐生出一股压不住的怒火。 小腿上的伤处理好后,他倾过来将她衣裳脱解,用温热的帕子擦拭过她全身, 又帮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裙, 那根红绳便被掩到她新换的衣裳下面。 而后又过了一会儿, 不知从哪儿又折腾来了热水, 在黑暗中帮她沐发梳洗。 进来时这里很冷, 可这会儿她却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寒意。 等颜浣月披着长发重新被放回小榻上时,她明显感觉身下的床褥也被换了。 要么是还有人藏在这黑暗之中,要么, 就是他在驱使那些金雾。 “你袖间有魅妖的血迹。” 颜浣月抱膝坐在小榻上,听着他在一旁搬盆洗衣裳。 “一只男魅,那岔路口堆了五具被他情潮时弄死的魔族女子尸首, 此地魔族尽被剿灭,他将我抓来似乎是想为他下一次情潮所用。” 原本很规律的搓洗衣裳的声音忽地顿住,“你杀了他,是吗?” 颜浣月对此并不着重讲述,“我是杀了他,可是我来时的那个水道之下刻着什么法篆,他将我按在水道的下岩壁之上,我的灵力逐渐便被化解了,不知是什么东西。” 她又继续提议道:“这样,你先解了红绳,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儿,我也不会跑太远。” 裴暄之慢悠悠地搓洗着衣裳,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却仙阵图,有几个暗道中有,踏过那阵图就会被消解灵力,成为寻常之人,原是隐世之人打的地宫密道,少有人知。” 颜浣月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暄之说道:“幼时来过。” 她怔了怔,“何意?” 裴暄之用极为寻常的语调说道:“我幼时来过这里。” 颜浣月讶然,“可你……不是身体孱弱,病居长安吗?是陆家人?不可能……” 裴暄之说道:“此事,我原本很早就想同你言明,可惜,我并不知晓你会怎么看我,可是……可是……” 他的语调很淡,但颜浣月就是在黑暗中莫名地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和那股即将扑过来的势头。 “可是,你知晓金狸乃我魂雾所化后,并未怪罪于我,还对它爱不释手,你还喜欢它幻化的小山君,你知道我有多欢欣满足吗?” 颜浣月暂时被压制了灵力,难以勘破眼前的黑暗,却被他那边平静却强烈的情绪弄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几分, “那时我只以为是你羞于令人知晓你的魂雾化兽之事,以为你在玩三岁孩童换面具的把戏,谁知你竟玩到了天堑来。” 黑暗中,哗啦啦一阵,有水滴落。 携着灵力的符篆上下飞绕,裴暄之从水中提起来的法衣顷刻变干。 一缕香风先行而来,法衣披在她身上的同时,那黄符忽地燃起。 片刻的光辉之中,颜浣月看到了一处四壁雕刻朴旧华美的石室。 这古朴素雅的华室让她不禁出神唤道:“阿暄……” 黄符很快灰飞烟灭,四周又暗了下来。 身旁床铺传来轻微的压感,她感觉裴暄之轻飘飘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这里不好点火,虽是密闭的偏僻之地,但也或许会泄露光亮被云氏的人察觉,你不就是在追着云氏的人吗?” 颜浣月说道:“你知道?那为何还要困住我?” 裴暄之慢悠悠地说道:“你在这里一见到我就对我连踢带打,我不暂且困着你,你怎么能听我慢慢同你细说?” 颜浣月闻言说道:“云家人若真的在附近,便要立即传信出去,我如何能同你在此闲谈?” 裴暄之说道:“这消息我已传了出去,他们觉得暂时安全,便会放松警惕,如今并不是动手的好时候。” 颜浣月瞬间沉默了。 黑暗中,裴暄之轻笑道:“夫人不信我?” 颜浣月直接动手扯着自己的衣带,一双微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带进怀中,摸索着将她扯开的衣裳合拢穿好。 他的声音有细微的沙哑,“那绳子一会儿给你解,好不容易才穿好的,你别这样。” 颜浣月一口咬在他衣襟上,但她此刻力气不大,像细细的厮磨。 裴暄之一手搂着她的脑袋按在怀中,低头嗅着她的发顶,哑声说道:“抑止符本就快失效了,别这样……” 颜浣月坐在他怀里,明显能感觉到他不是在说谎,便不再咬他,暗暗挪开了些许位置,冷冷地问道:“你在与谁传信?” 裴暄之抱着她倚靠到小塌内侧的石壁上坐着,令她坐在他腿上,将她扶起来坐直了身子,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他。 他的目光透过黑暗含笑看着她眉心微蹙的样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反问道:“为何会有此一问,姐姐难道不觉得是父亲吗?” 颜浣月撇了撇嘴,说道:“他不会放心让你个病弱子钻到这种地方来。” 裴暄之痴痴地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却有些寡淡,“确实不是他,是魏延先生。” 颜浣月沉着脸,如今从他嘴里说出什么话来都已经难以再令她生出过分的惊诧了,她直截了当,“证据。” 裴暄之叹了口气,甘做她审问之下的刑徒,“眼下倒没有。” 颜浣月抿了抿唇。 裴暄之又说道:“不过,汀南郊外芦苇中看七夕烟火时,你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颜浣月几乎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忽地忆起那时的光景,她身旁似乎立着一个可怖的纸人…… 陆慎初的纸人。 她也不知该做各种反应,下意识有些怀疑,但又明知当夜只有他们两个。 最终所有的怀疑化成一个字,“你?” 你?就你?凭你?玄降? 裴暄之修长的手指勾着一缕她的长发,清清淡淡地说道:“我虽体弱,妖魂却盛,早年将妖魂剥去一半镇压在此才得以长大,作为玄降妖仙,并不艰难。” 一缕冰凉的东西缠上她的脚腕,发出“嘶嘶”的声响。 寂静的黑暗中,裴暄之轻声问道:“夫人,还认识吗?” 那凉丝丝的东西缓缓地游进她的裙摆,又从她衣襟处探出来,一路盘绕到她颈间,游到她左肩上。 什么东西很轻快地伸进了她双唇之间,又很快收了回去。 是蛇信。 意识到这一点,颜浣月顿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裴暄之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黑暗中,他薄唇紧抿,呼吸重了几分,分明得了慰藉,却抬手一把扯下那条蛇拢入袖中,低声说道:“这些东西贪婪无度,不讲礼数,也不太受管教。” 颜浣月怔怔地舔了舔唇,忽地一缕香气压过来,迫切地在她唇舌之中撩拨缠绵。 颜浣月被压在他怀中,与他呼吸交缠,在他呼吸深重,越来越难以自持时,她猛地一口咬了下去,“你才最贪婪无度。” 裴暄之气喘吁吁地靠回石壁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上的新伤。 血有些苦涩。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亲吻时咬伤他的唇。 与以往欢情时被他引诱着往他身上下口不同,这种明显的抗拒与攻击让他心中浮起一阵隐秘的钝痛。 “你是想说你是玄降妖仙,此番听魏前辈安排行事?” 裴暄之抬手轻轻拭着唇上的伤处,漫不经心地说道:“虽不全是,但大致如此,姐姐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当初促使玄降与宗门合作的妖仙。” 颜浣月思虑片刻,抬手在暗中摸索到他的脸,轻轻抚摸着,含笑道:“我们阿暄好厉害。” “什么?” 裴暄之浑身一凉,背后冒了一重冷汗。 一双温热的手捧着他的脸颊,他看着她笑眯眯地对着他,眉眼弯弯,“都说你病弱,没想到你却是玄降妖仙,还同魏先生有关联,真让人意外,而且,你少时到此一游,如今又知晓云氏的藏身之地,真的好厉害啊。” 裴暄之顿觉口干舌冷,骨缝发凉,逐渐坐直了身子,看着她脸上越来越深的笑意,胆战心惊地说道: “不厉害,我也有苦衷,浣月姐姐,话都说完了,我给你解红绳好不好?” 颜浣月轻轻摩挲着他白瓷一般细腻清冷的脸颊,微笑着说道:“解什么?绑着不正合你心意吗?我与你在此日夜交缠,再不用抑止符,让你肆意地做一世魅妖不好吗?” 她真的生怒了,裴暄之的态度便在片刻之间变得无比端正,“我不是那种魅妖。” 颜浣月笑意更深,“说是你少时来过此地,是何种机缘呢?” 裴暄之说道:“少时陆家人待我并不好,我从长安逃走,又为歹人所掳欲将我练成药引,那人带着我到了北地山林之中,我趁机逃跑,不知走了多久,天气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厚。” “我不知所在,又不敢轻易现身,只在夜间继续逃,可那时的夜越来越长。” 他咳嗽了一阵,颜浣月习惯性地扑挲了一下他的胸口,裴暄之的声音便软了几分。 “山林里有些人家,不过很稀疏,后来,我在山林中遇见了一个走失的女孩,我见她衣衫华贵,原想送她回家好赚些酬金,可是,我身体太弱了,差点没能撑过那个冬天。” “山林里的虎狼也很饥饿,有一次遇上狼群,她伤了我想让我留下给狼当口粮,我睚眦必报,便也趁机伤了她。” “可分明两个人都有伤有血,那狼却也欺软怕硬,专追着我跑,后来我力竭时,魂雾大盛,击杀群狼,惊动了天堑驻守的人。” “我那时年纪小,又时常被欺负恐吓,一下杀了那么多的狼,怕被当做闹事的恶妖抓住,便竭力逃命。” “可那时我还看不清暗夜,因此坠入天堑,魂雾被什么东西吸引,中途卷着我进了一处山壁,我就是在那里见到的云玄臣,后来,也是从那里遇上的先生,先生隐瞒了我的存在,便无人知晓我来过天堑。” 颜浣月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话,许久不曾开言。 终了,她倾身搂住他,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幼时在长安至少衣暖饭饱……” 裴暄之自嘲一笑,“真是惭愧,我不是什么受过长安官家教养的公子,我只是个人人鄙薄的卑贱妖物,是曾经疲于奔命的弃儿,若非先生之命,我也不会去认亲,更不会去天衍宗。” 颜浣月轻轻抚着他的背,温声说道:“掌门真人对你很好。” 裴暄之说道:“可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同你成家了,我自己就可以做一个好父亲,即便此战后离开天衍宗,只要你肯与我相守,我便心满意足。” 颜浣月笑了笑,“知你心意便好,往后我自然不会让你离开我。” 说着坐直身子展开双臂。 裴暄之单手伸进她衣衫中轻轻一扯,那条红绳便被扯了出来,“夫人……” 颜浣月骤然挥出一道法诀,裴暄之便彻底倒在床榻之上。 灵力逐渐恢复,她的视力在黑暗之中渐渐得了几分清明。 她步下床榻,仰头看着石室上空雕刻的符文,顺着符文排布一路向前走,走到一处石壁前。 她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壁,又转回去仰头看了几遍符文,一路再看到石壁前,发觉这符文组成的法阵似乎缺少一个小阵法。 她到石壁前用灵力划下几个关键的符文,试了多次,那石壁才无声洞开,露出内里更加华贵的广阔石宫,和一处寂静的巨大水池,以及池水中央的一方黑岩祭台。 那祭台她在梦里见过,就是捡到铜钱时梦到的。 关于这一点,他似乎没有说谎。 颜浣月走近那水池,绕了一圈,却见四四方方池水并无水流来源。 她想了想,便单手掐诀跃入水池之中,腰间佩玉下的避水珠盈盈散光。 她绕着水池转了一圈,见从石岩中凿出的水池之下也尽是符文,且有二十一个暗流口开在池下,悄无声息地为水池输送着水流。 仅是转的这一圈,她都有种筋疲力竭之感,便不敢耽搁,直接爬上了祭台所在的小方洲。 小方洲是未被凿走的岩石,刻满了符文,在那祭台之上,摆着一个古朴的白玉匣。 颜浣月用灵力将玉匣打开,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仅是在此站了一会儿,方才在水中的那股疲累边尽皆消散了。 这或许是连通那些刻着法篆的水道,吸人灵力供养祭台之物的大阵。 设在此等幽闭阴森之地,她心里只觉这地方邪门,便很快退了出去,回到方才的小石室之中。 裴暄之躺在小榻上,半条腿耷拉在地上。 颜浣月过去将他的腿抬回榻上,抚平了他的衣褶,轻声问询道:“暄郎,你是通过池下二十一条静流所携灵力波动知晓云家人路过了哪条道,是吗?”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淡淡地说道:“你还是不信我。” 颜浣月倾身吻了吻他带着伤的薄唇,微笑道:“谁让你是个混账东西呢?那水道汇聚之地就在一壁之隔,你不也未曾言明吗?” 裴暄之暗暗舔了舔唇,幽幽说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颜浣月又吻了他一下,“是很邪门,不过,肯定不止二十一条水道是不是?肯定还有一些小的水道,或者,一些符文连接到水道下的小的阵法,不过,通过这二十一条水道辨别方向还是可以的,是吗?” 裴暄之沉浸在她此刻的一点温情之中,他说了许多实情,心底有种解脱般的放松,这一刻,任她如何处置他都可以。 闻言,他双眸轻阖,叹了口气,“是,你都知晓了,打算将我如何?” 第149章 齿痕 “我能将你如何?” 颜浣月轻轻抚捋着他的襟袖, 而后取出一条赤色发带,覆住他的双眼,又在覆目发带上落下一道法诀。 “当初掌门真人手刃魏昭, 你却说魏延前辈收容于你,而今一切未有决断, 待我拜问过魏前辈后自还你清浊。眼下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待一会儿,静静地坐着,不要乱动, 可以听话吗?” 视觉被剥夺, 裴暄之的其他感官都敏感了起来。 颜浣月往他两只手腕、两只脚腕各圈上一道符篆,又将那枚已有裂痕的铜钱拿出来用符纸和法诀包好放进他外层的衣襟之中。 裴暄之唇上并无什么血色, 却有一处极为惹眼的血色伤口,没来由显出几分暧昧之色。 她的手很规矩, 几乎不曾触碰他的肌肤,可他苍白的肌肤之下还是泛起了异样的微粉。 颜浣月看着他此时听凭处置的乖顺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取了伤药点在他唇上的伤口上, “你恐怕还是不明白, 你突然跑到这里来, 到底有多么吓人。” 裴暄之沉寂了许久, 突然幽幽地说道:“我出现在此地, 要么是隐匿身份藏身宗门的邪修,要么是不知死活,恐怕会死在邪修手上的病秧子, 此二种可能你都接受不了。” 颜浣月轻笑道:“接受不了又如何?该杀该治,该怎么处置还是得怎么处置,我不会手软。” 裴暄之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我若真是居心叵测的邪修,你确实是会杀了我。” 他脑海中描绘着自己这条羸弱的、不被期待的生命最终结束在她手中的画面,某种宿命至深的牵绊让他忍不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具诱惑力的死法。 来时不由己,去时皆随她。 骨血里的自毁之欲化作无数鬼索一般的魂雾绞缠在她手中,恨不得将自己全部交由她来操控。 颜浣月看着涌进手中的金色魂雾,又扔出一道法诀压在他心口,从他背后爬出来的金雾尽皆被她强行赶了回去,暂时镇住。 裴暄之含笑说道:“同样,我若是个不知死活的废物,你也会思虑该如何将我完好无缺地带离这里,所以……你是害怕会失去我,你此时此刻也还在害怕。” 神魂之内的魂雾皆为此一震,那种战栗感顷刻就让他方才的自毁欲荡然无存,令他不由得对这世间生出无限憧憬。 这种憧憬之势更盛,更能填补他的神魂,那些魂雾控制不住地快意生长,他感觉自己的神魂此刻无比圆满。 颜浣月神色平静,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被戳中心事的难为情。 她只是替他把了脉搏,十分寻常地说道:“两次威压所震,你身上内伤不轻,自己不知晓调息休养吗?” 说着盘膝坐在榻尾,取出两颗灵石,又散出体内先天灵气卷着灵石之气帮他温养。 裴暄之感受着温和的滋养之力,神魂更是为之一快。 他躺在小榻上懒洋洋地说道:“你掉下来又到处跑,铜钱残破神魂难依,无法判断你的方向,我找你都找不及,何来时间调息?不过反正是你夫君的性命康健,若真寻不到你,顶多你做寡妇,我两眼一闭还管得着什么?” 颜浣月双手掐诀运转灵气,闻言恨不得立即给他两脚,不禁冷笑道: “我可不做寡妇,若你还是如此对你这条性命不管不顾地,哪日闭了眼,我会多找几个跟你模样相近的怀念你,再生几个孩子叫念暄、思暄什么的,逢年过节携夫带子去看你,你应该也可以理解我的情深似海吧?” 裴暄之闻言冷哼一声,阴着脸半日没再答话。 等到感觉她渐渐收起了灵力,才幽幽说道:“姐姐倒还挺会给自己规划舒心日子的,那我临死前就不必再忧心你往后该怎么过了。” 颜浣月散开指尖法诀,膝行到他身侧,咬破食指,掐诀将血点在他眉心。 又恨得用食指压着他的眉心不轻不重地推按了一下,咬牙道:“闭嘴,用你贤惠大度?” 裴暄之原本躺得端正,规规矩矩的,被她一推,便侧歪着脑袋。 赤色发带遮着双目,眉心一抹赤色血点,衬出瓷白的脸颊,他又忍不住浅笑着,更显得他此刻之明快耀眼。 见他丝毫都不担忧落在她手中的后果,也并不担心自己的立场或背景真的会引得她动杀手。 颜浣月拧眉看着他分外轻松自在的样子,抬手帮他捋平了有些散乱的鬓发,越过他跳下小榻。 裴暄之躺在她身后的小榻上,见她离开,立即疾声问道:“你方才说了那些温言软语扰乱人心,不会是想将我丢在这里吧?遗弃亲夫是重罪。”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颜浣月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说过些什么扰乱人心的温言软语。 更何况,没听说哪里给遗弃亲夫判刑的,急得给她捏造什么罪名? 她摸了摸袖中的黑匣子,“你想得倒美,事情还未清楚,我不会轻易让你脱身。” 裴暄之说道:“那你就先同我留在这里几日,云家人应该走到九霄宫了,你别自己去找云家的人。” 颜浣月思索片刻,独自踱步走到那面石壁前,画下符篆走进深处的石宫。 她从袖中取出那个黑匣子走了进去,被铁链锁在墙边的傅银环听到人的脚步声,便循声望来。 颜浣月掐起一缕焰火在空中飘荡着,又掐诀除去此地的血迹。 傅银环衰弱得仿佛只剩薄薄一层皮,他看着她取出一个小香炉来四下熏蒸。 她消停了许久不曾来折磨过他,今日进来这般收拾,傅银环聪敏过人,立即明白了过来。 “不会……又要藏你那好夫君了吧?呵,脆纸一般,风一吹,就是重伤。” 颜浣月眉目平和,一手托着香炉,一手向雕满符篆的墙壁上挥着浮烟,“你身上血味太重了。” 傅银环原本就很虚弱,闻言也忍不住冷笑道:“你那般折磨我,又不准我死,如今却嫌我血气重,生怕冲撞了你那夫君,你将我放出去不就好了?” 颜浣月说道:“我倒也正有此意。” 傅银环神色一肃,他当然不会认为是颜浣月突然大发慈悲。 颜浣月走到他身前垂眸看着他。 她长发未挽,一只素手托着香炉,另一手握上两条粗壮的铁链,猛地把铁链从墙上拔下,单手拖着被穿了琵琶骨的傅银环转身出了黑匣。 “浣月……” 颜浣月拽着两条铁链的手忽地一甩,直接将他甩进了那方山石里凿出的池塘之中泡着,又用法诀将他按在水底,又将铁链生生按进石岸中。 她一手托着香炉走回小石室中,一臂挟起裴暄之抱进了黑匣之中安置。 裴暄之只觉扑面而来是一阵香意,那香气绵密到令他有些窒息。 颜浣月把香炉放在他身边,扶着他端端正正地靠坐在墙角,低声说道:“这是一处小秘境,你好好待着,我这会儿从来路出去。” 裴暄之蹙眉道:“你若不肯在此,我送你出去便是。” 颜浣月说道:“你是敌是友还未可知,谁知你会将我送到哪里。” 说着转身出了黑匣子,过了山壁,提起池边的铁链将傅银环拖上来,傅银环已经被淹得昏死了过去。 颜浣月取下他身上的铁链收进藏宝囊中,纵身跳入池塘,将傅银环垫在脚下,阖着双眸,感受着二十一条水道的细微波动。 许久,她在水中睁开双眼,扯着傅银环绕着池塘游了几圈后,纵身钻入了一条水道。 曲折的水道似乎没有尽头,她浮在水面上不知漂游了多久,远远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垫着傅银环,悄无声息地漂了过去,地面上的空间应该很广阔,加之本就在山腹之中,上面的声音传到水道之中,异常清晰。 “二公子,前面就是九霄宫了,家主早已在此等候。” 颜浣月漂浮在水面上,犹如地下一条不可见的影子,随着脚步声一路漂去,渐渐快要漂到一处水道分岔之地。 一个年轻男子说道:“你们在此等候调息,将那些丹药灵石先分了,我去拜见父亲。” 听起来像是方才遇到的云若良二哥的声音。 再之后,便是一阵十分杂乱的脚步声,她很难辨认出二公子的脚步。 等外面的脚步声暂时消沉下去后,她又阖眸掐掐诀感受着岔口两边传来的细微波动,顺着左手边的那处漂了进去。 黑暗的水道曲绕盘旋,转了好几个大弯,她才在此遥遥听到一些声音。 “我并非故意……否则……生疑……” 在潮湿黑暗中又转了个弯,似乎漂得远了些,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顺着弯道继续漂,再转了几个弯,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莫再争嚷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应该就是云玄臣了。 颜浣月抬手按在水道旁的石壁上,静静地听着。 又有一人说道:“二弟,是我错怪你了。” “大哥言重了,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那大公子说道:“不过是几个宗门弟子,到时濯尘阵一起,不过都是阵下亡魂。” 那大公子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只是如今将他们挡在天堑南又不动手与他们相斗,父亲,这会不会打草惊蛇?裴寒舟那些人得到消息很快就会过来。” 云玄臣淡淡地说道:“你怕了?” 大公子立即回道:“有父亲在,儿子不怕。” 云玄臣说道:“二郎,你觉得呢?” 二公子沉吟许久,回道:“猛虎不会去猎食一片蚊蝇,也不值得为此铺开大网。” 自此,上方沉寂了许久,直到颜浣月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的时候,才听云玄臣不轻不重地说道:“玉令带了吗?” 二公子恭恭敬敬地答道:“带了。” 云玄臣惜言,很久再未开口,两个儿子应该也很怕他,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颜浣月漂在这里许久,直到两位公子离开。 云玄臣一个人待在九霄宫中,既没有焦虑急切到来回踱步徘徊,也没有任何长吁短叹。 颜浣月只听到每隔一段时间后都会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杯盏相撞之声,应该是在喝茶。 他实在是太平静。 颜浣月又等了将近一日,再没听到任何声音,便在此地的水道石壁上贴上一张符纸,继续往前漂。 这次漂了约摸有两三个时辰,水道忽地一窄,她正要压低身躯彻底漫进水中时,突觉两抹亮光自前方不远处游来。 水波忽地涌动,一张血盆大口张开,像是一条大蛇。 那大口张开之后占满了狭窄的水道,水道之内的水倒灌进那口中,卷起一片带着威压的无声漩涡。 这一切在狭窄空间之内,无比令人窒息。 颜浣月死死扒着石壁才没有被漩涡卷进去,危机之中,她一把将傅银环推了出去,水道中的漩涡才渐渐止住。 她转过身拼命往回漂,游得稍远一些,这才回头探看。 因担心这怪物是云家的东西,若一路跟上来恐泄露她踪迹,便趁它吞了傅银环之时,单手握着持本命横刀,双脚蹬在石壁上避让着水道底部的符篆,一手撑在石壁上,直接朝那怪物扑跑了过去。 怪物才吃了一个人,此时正有些饱胀,又不好回转,眼见着她如同一只轻快的蜘蛛一般悄无声息地飞扑过来,下意识便张开大口,水面又旋起了漩涡。 颜浣月此时已有了防备,冲过去一刀斜插进去刺透其上颚,趁它痛时,双手死死地撑开它的大口压制在水道上下石壁上。 又迅速屈身一脚踢在本命横刀的刀柄上,横刀吃力,便斜斜地划了下去,直接将那怪豁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斜撑在了它七寸处。 那怪物拼命地挣扎翻腾着,颜浣月几乎被喷涌而出的血浇透,无数次差点被它的威压压进腹中。 不知过了多久,它渐渐没了力气。 颜浣月用法决彻底将它的上颚钉在水道的上石壁,将它的下颚钉在下石壁。 纵身跃入其口,拔出横刀,又扔了平日御剑所用的长剑入其腹中,权当是傅银环被大蛇吞噬前挣扎反击时所用的佩剑。 而后转身游出蛇口,解了法诀,那蛇首便彻底漂了上来。 颜浣月浮在血水上,隐隐约约看到它头上似乎有两个几乎快要冒尖的鼓包。 她一把擦掉脸上的蛇血,四肢扒在左右石壁上,轻快地向回爬去。 一路时冷时热,昏昏沉沉。 等再次回到小石室后,她只觉得浑身灼烧得厉害,从池塘爬出来后,便脱解了衣裳躺在冰冷的石宫地面上来回翻面。 不知多久,入骨的寒凉又逐渐渗透进她骨血之中,冻得她意识渐渐衰微。 辟寒珠…… 裴暄之垂首静静地坐在黑匣角落,片刻之间,怀里就跌进了一具冷意森森的身躯,在他脸上身上一通乱摸,冻得他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了?” 一只手伸进他衣襟摩挲着,他听她打着牙花说道:“好冷,辟寒珠……” “就在你手中握着啊。” 颜浣月有些绝望地攥着挂在他颈间的珠子,那微末的暖意并不能驱散她此时身上的寒冷。 她用尽最后的意识颤颤巍巍从他怀中滚下来蜷缩在一旁。 原本绑在他双眼之上的赤色发带因她方才在他脸上一通乱摸逐渐落了下来。 裴暄之只看到身旁蜷缩着一具覆着霜泛着白光的躯体,连身后的黑发都覆着霜雪。 她原本还瑟瑟发抖,片刻之间,彻底一动不动,像完全僵住了一般。 他霎时间浑身一冷,心神皆乱,神魂之内的金雾不顾一切地冲击着身上的法诀。 可没一会儿,她身上的霜雪开始消融,眨眼的功夫,原本一身雪白的肌肤逐渐漫上一层粉意。 她苏醒过来,两靥秾粉,在地上翻来覆去,只念道:“好热……” 裴暄之唤道:“浣月,过来,帮我把手上的符纸扯下就好。” 片刻之间,颜浣月热得如同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热汗淋漓。 她听不到他说话,转身滚出了黑匣,迫切地爬进了那汪池水之中。 她沉入池水中,无比舒适。 许久,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快要飘散开来。 清醒来得十分突然,她忽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水中,身边空无一人…… 不。 那条蛇尸不知何时已经顺着水道漂到了水池之中,是一条巨大的蛇身,翻着肚子,隐约可见腹下四个突兀的肉瘤。 颜浣月纵身跃出水池,掐了个清洁法诀,在石岸上找到藏宝囊取出衣裳穿好,盘膝坐在地上运行灵气,竟觉体内并无任何中毒或受伤的痕迹,反而灵气运转更加有力。 她暂时放心,又因记挂着裴暄之,并未过多耽搁,散开指尖法诀,拿出小黑匣进入其中。 她一进来,裴暄之唇角带血,阴沉冷漠的双眼瞬间发红,不禁疾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颜浣月说道:“没事,遇上了一条怪蛇。” 裴暄之抬眸不断地打量着她,想确定她有没有伤。 虽见她行动自如,血气充盈的模样,他依旧满是担忧,“那蚺蛟?我方才没见你身上有伤,怎么会时冷时热?” 颜浣月撩裙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把脉。 他明显又生了内伤,必是方才试图冲破禁制法诀的缘故。 她给他喂了一颗丹药,抬手用手背擦拭掉他眼尾的泪水。 可泪反而越擦越多。 温凉的泪水擦过手背,颜浣月越发觉得其实他挺爱哭的,难过时、生病时、亢奋时,都会忍不住淌泪。 偏他自己受伤或病时看起来没事人一样,可但凡她在身边,他那眼泪必然要淌。 就像方才一样,她进来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就变了,眼泪就涌出来了。 颜浣月见到别人落泪时其实还是不太会处理,好在他难过时只是静静地落泪,有时甚至一声不吭,不会像别的时候一样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她便下意识抚了抚他的肩安慰道:“没事,溅了一身蛇血而已,那蛇首上生着肉瘤,不知是不是有些寿数,那血或许有毒,不过毒气应该散尽了,我方才内观,并无大碍。” 见那发带已经掉了,这里应该也没有什么破绽会被他看出来,颜浣月便索性解下来用发带拭去他唇边的血迹,“你认识那怪蛇?” 裴暄之只说道:“把你的手腕给我。” 颜浣月为免他瞎担心,把握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腕间。 她的脉搏很强劲,丝毫没有受伤或中毒的迹象,裴暄之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那蚺蛟在何处?” 颜浣月看着他的眼眸,有一瞬的心虚,“不会是你小时候的同伴吧?” 裴暄之摇了摇头,语气清淡,“那是蚺蛟,这里原本有两条蚺蛟……不知在此游荡了多少年,或许这地宫修建之初它就被带了进来,它食人食妖也食魔,当年天堑之战许多找寻不到的尸首,或许都是滚进了水道,落入了它们腹中。” “哦,另一条呢?” 裴暄之眨巴着双眸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轻声问道:“你杀了它?” 颜浣月点了点头,“沾了一身血,是以才会如方才一般,这会儿全好了。” 裴暄之薄唇紧抿,泛红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你进了水道,并未出去。” 颜浣月说道:“如何?” 裴暄之垂眸,淡淡地说道:“我能如何?” 颜浣月见他长睫还湿润着,不由温声说道:“云玄臣确实在你所说的九霄宫,不过,他们的目的似乎是那些留在魔宫处理后事的掌门、长老、妖主等。” 裴暄之咳嗽了一会儿,说道:“不是他们,是他一人。” 颜浣月轻声说道:“却也如此,那些邪修还以为是趁宗门大战之后黄雀在后的,你若与他有牵扯,也只是做垫脚石,冤否?” 裴暄之抬眸笑道:“你怎么总肯将我归到云家部下?把我往好地方想想可好?” 颜浣月说道:“你倒是出现在正常之地,做些正常之事啊。另外那条蛇还在?” 裴暄之别过目光,“若是你听我的话不去水道找云家人,它也不会找上你。” 颜浣月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不时,突然反应过来,“另外一条蚺蛟,是你杀的?” 裴暄之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我没有什么仇敌了,除了这条失伴的蚺蛟。” 仇敌全都死尽了,自然都没有了。 “你身上全都是我的味道,泡在水里洗十年都洗不干净,这种活在幽暗处的老物嗅觉最是敏锐,它原本也就只剩半条命了,竟敢来找你……” 他到天衍宗之后,曾特意去清扫过没有来得及追查的邪修,没想到漏了那条蚺蛟。 他还是拖累了她一次,这让他忍不住内疚。 “是我对不起你……幼时我才一个人,没有追上它,让它有机会找你寻仇。” 颜浣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忽然有些毛骨悚然,擦拭着他唇边血迹的手暗暗收回。 片刻,又轻轻抚上他的肩,温柔地看着他,温声说道:“行了,再聊下去这地宫都是你一个人挖的,被追得掉下天堑的病童能奋起杀蚺蛟,前后差别那么大,又厉害成这样,你自己觉得这合适吗?” 裴暄之闻言默默地看着她,渐渐地,还是忍不住眉眼微弯,笑得格外明朗,“不可思议吗?” 颜浣月说道:“你得意什么?” 裴暄之眸中星河颤颤,忍着笑意,漫不经心地说道:“没得意什么。” 颜浣月从藏宝囊中取出他的斗篷铺在地上,喂他吃喝了些东西,抱着他令他躺在斗篷中,又盖了条斗篷在他身上,叮嘱道: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会很快出去与宗门中人汇合,这几日魏前辈若同掌门真人同归,你的清白自然明辨。” 裴暄之躺在地上看着她的裙角,慢悠悠地说道:“我不知你到底会去哪里,不过,我胸口里藏着一样东西,能保你险中取胜,我想给你,你先放开我。” 颜浣月头也不回地说道:“做梦。” 裴暄之唤道:“姐姐,你来取也可,我若骗你,便让我魂飞魄散……” 颜浣月一把捂住他的嘴,怕他又舔她掌心,很快便将手撤回,骂道:“你又胡说什么?” 裴暄之眼眸湿润,借故咳嗽了几声,声音淡淡的,“这是我隐藏最深的秘密了,你不想知道吗?” 颜浣月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而后,伸手揭开斗篷,将他的衣襟扯开。 玉白的肌肤上除了一些陈旧的齿痕,什么都没有。 裴暄之清清淡淡地哄道:“用倒星篆,再用念灵法,不过有几处修改颇为繁复,我会教你。” 颜浣月迟疑片刻,见他满眼期待,便祭起一道结界护着自己,伸出一只手去,温热的指尖在他跳动的心脉处落下一笔…… 颜浣月渐渐知晓他口述的并不是倒星篆和念灵法,虽用了这二者的某些框架,但根本完全都是他自创的法篆。 他方才那么说,不过是想让她放下戒心。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只觉得自己腕间划过了一道风。 她撤下结界,那缕风拂动了她的鬓发。 她抬手,那风便飞进她袖中躲藏,微微的清凉。 她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裴暄之心口泛起一阵又一阵剧痛,像越来越汹涌的浪潮。 可看着她好奇的模样,他的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不禁轻笑应道:“是一缕风,像魂雾一样,它会护着你的。” 颜浣月想到了他那些即便断了也还会纠缠人的金雾,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帮他把衣襟整理好,又仔仔细细地盖好斗篷,喂他吃了一颗丹药,这才转身出了小黑匣。 裴暄之的目光跟着她一直到她消失,面色虽逐渐苍白下去,心中却很是满足。 直到他的目光扫到不远处的墙角处那只明珠耳坠。 明珠之上,穿着一只空心小金蝶,那金蝶身上,有几个清晰的齿痕,已经把蝶儿咬得残破不堪,可怜兮兮。 他记得那只耳坠,很精巧鲜活,不会太重坠耳,是他挑选送她的,在长安时莫名其妙丢了一只,另一只还收在他藏宝囊中。 她会莫名其妙摘下耳坠咬几下扔在这里吗? 呵…… 难道她在长安与他朝夕相对时身边还带着别人? 他缓缓阖上双眼,心中想道:“或许她只是想看看那金蝶是不是真金呢?偷偷咬了怕被发现。” “莫再乱想……一定是误会……” 第150章 无上天宫境(修) 颜浣月将裴暄之给她的那缕风封在袖中。 又行过石壁, 到石塘旁边看着飘在池塘中的赤色蚺蛟。 那蚺蛟有如水桶粗细,腹中微微可见人的轮廓。 傅银环原本被她饿得瘦骨嶙峋,但因他生得高大, 骨架不小,撑在蛇腹中看起来颇为瘆人。 颜浣月原本已经要走了, 立在池边想了想,又迅速布起一道阵法将蛇尸镇到水池之下。 等走出小石室,顺着之前裴暄之带着她过来的暗道一路往回走, 想走回了之前那魅妖挟持她去的地方。 可她怎么也找不到路, 只是在黑暗之中到处绕,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原地。 她又去问了裴暄之, 对方坐在墙角,眼目低垂,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映出两片阴影。 他不看她,语调甚是清冷:“原本可用魂雾为你引路,可你不肯放开我。” 颜浣月走到他身边,撩裙半跪在他面前, 说道:“别跟我卖关子。” 裴暄之不温不热地说道:“那你取走一缕魂雾。” 颜浣月有些无处下爪, 也不想生取他魂雾, 只是说道:“放你几分, 你别过分。” 裴暄之低着头没有说话。 颜浣月略解开一道符篆, 一只小金狸便从他心口处窜了出来,没精打采地跃进她怀中蜷缩了起来。 颜浣月重新封住那道符篆,抱着金狸出了黑匣。 小金狸太小了, 虽然它曾在天衍山到处乱窜,可颜浣月还是怕它累到,没让它跑在地上领路。 她抱着它走进暗道之中, 抚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道:“乖猫儿,往右转你就喵一声,往左转你就喵两声。” 小金狸有些消沉,一边蹭着她的手,一边懒懒地甩着尾巴,仰头“嗷呜”了一声算是应她的话。 等颜浣月顺着猫儿的指点一路走出来,又回到了天堑底下。 北地昼短,此时已是寒林飘雪之夜。 四野俱寂,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颜浣月将金狸送回木匣中,给裴暄之喂了些吃喝。 原想跟他说几句话,可说三句他应半句,问什么就只是“嗯”一声。 而后就倚在墙壁上,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颜浣月不由得有些着恼,想说他隐瞒了事情,不过被关一会儿,倒要生气。 正值此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凑近端详着他清瘦的脸,低声说道:“暄郎,又下雪了,还记得你在长安画的狸灯吗?” 她离得太近,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他平静的神情不免有了些许波澜。 颜浣月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满眼的憧憬,“那是我们二人第一次一同外出,还坐着画舫飘了好久,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奇迹,你突然恢复了记忆,想起前情往事呢?” 裴暄之薄唇紧抿,只定定地看着她。 许久,凉凉地说道:“我也以为是我们二人,但当时真的只是我们二人吗?” 颜浣月瞬间变了脸色,“你果然没有失忆。” 裴暄之并不答她,目光往远处一瞥,“那是什么东西。” 颜浣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开始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等她走过去蹲下仔细看时,却看到了一抹金白之色。 她将那东西拿起来,是一只耳坠。 时间太过久远,颜浣月一时都想不起来这耳坠是哪儿来的,也认不出这耳坠应该是谁的,朦朦胧胧地回忆着,“我怎么没见过这东西……” 裴暄之的情绪静止了一瞬。 他预想了她千万种回答,就是没想到她会说她没见过这东西。 “没见过?我送你的,忘了?戴了半日就丢掉一只,你是从来没把它放在心上过,还是那时太过看重你的眼前人了?” 颜浣月这会儿渐渐回忆起似乎曾经被傅银环咬掉了一只耳坠。 很小的一件事,她根本都没有往心里放。 这样说来,似乎确实是她不该忘了他给的东西,可他也不该装失忆。 颜浣月转过头,“忘了你送的东西是我有错,可我看重你难道也有错吗?若拿东西作比,我自然是永远都将你放在心上。” 她毫不犹豫的话说得裴暄之一时也有些哑然。 他怔怔地看着她,薄唇微启,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脸颊迅速飞上了薄粉。 意识到或许脸红了之后,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肃着脸冷声说道:“你……事情没说清楚,别想随随便便就能骗到我。” 颜浣月将那只耳坠收起来,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原本这耳坠丢了你不是也没有生气吗?好了,若魏前辈承认带过你的事,我一定尽快放了你。” 说罢便出了木匣,将木匣收好,遮掩着气息,顺着北边的山壁悄然飞升了上去。 才及半程,便见脚下云灯如星,从寒林掩映见露出点点微光来。 她刚刚意识到应该是宗门和妖族的人,就很快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瞄准了。 “何人意图逃窜?” 颜浣月单手掐诀飘在半空,回道:“道友勿怪,在下天衍宗弟子,颜浣月。” “是颜道友?” 颜浣月掐诀飘落,裙摆拂下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飘飘洒洒。 顿时周围的几个宗门弟子披雪执灯围了过来,欢欣道: “我等打退了邪修尸妖,适才刚到此来寻你们三人,才找到了谭道友,也见到了许澜道友的尸身,谭道友说你追着邪修余孽而去,不知所踪,我等甚是担忧。” 颜浣月掐诀一礼,道:“多谢诸位道友,此地确有大量邪修外道盘桓于山殿地宫之中,其人阴险狡诈,为防不测,我等最好暂时不要再做停留。” 有人说道:“那邪修外道不足为惧,道友不必如此担忧。” 颜浣月说道:“时闻其有杀阵以待诸前辈,只要不越过天堑往南,我等在其眼中亦不足为道,先登北岸以告诸前辈才好。” 诸多来寻人的弟子面面相觑。 确实,只要他们不登南岸,哪怕是在天堑底下寻人都没关系,只要靠近南岸,无尽的尸潮就会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阻挡他们。 若说处理这些尸潮对经历了屠魔之战的宗门弟子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隐隐有一股威胁就是在协助尸潮阻拦他们的脚步。 众人最终决定先登北岸,虽然这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还在滕州魔宫处理后事的前辈们那里,可颜浣月的带回来的消息也需尽快传出。 众人才登北岸,放了传音符,又为保安全着人再去传送消息。 消息传出不到半日,颜浣月正扫了积雪坐在一块大石上与众人言说那山殿地宫的事,忽觉周身华光璀璨,神威凛凛,彩雾缭绕,香气隐隐。 北地极夜之下,落樱如雪,天外飞花。 霞光彩雾光彻万丈,她眼看着一只流光溢彩的彩雀挟着祥云拂过她眼前。 有种,身处天宫神殿的错觉。 她看着身旁众人一同看向的方向,猛然回首看向天堑南岸。 只见无数恢弘磅礴的殿宇宫阁高低排列,错落其间,犹如无数山峦。 只消得飞花无尽,霞光瑞霭,晓彻空明。 最中央的广大宫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五个金漆大字“无上天宫境”。 中央宫阁之东的祥云之中,飘浮着一片飞殿连宇的白玉宫阁,自其鸾门下铺一道广阔的白玉阶梯。 玉阶缭绕着缤纷瑞蔼、瑶草奇芳,自白玉宫阁延伸到天堑北岸,时有龙凤徘徊,白鹤清鸣。 千宫万殿,排闼而开,琼香氤氲,仙音渺渺。 “白玉京……” 有弟子突然大笑道:“我等屠魔有功,得地天通,玉阶迎我,莫负天恩!” 说着就要往玉阶上冲去。 颜浣月一把拽住他,却被他生生拖出半里地。 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云玄臣为何对他们这些宗门弟子不屑一顾。 因为更多宗门中人如同这位宗门弟子一般,满脸热切渴望地冲向玉阶的方向。 彩雾遮眼,琼香蒙头,盛大恢弘的仙宫鸾殿就在眼前,成仙问道亦在眼前。 颜浣月被裹挟进一脸向往的人群之中,她纵身飞出,却又被一位同门师兄拖了下来。 那师兄似癫若狂,死死攥着她的手,一脸兴奋地说道:“颜师妹,傻孩子,天宫就在眼前,你还往哪儿去?走,咱们都成仙去!” “师兄,你醒醒!” 颜浣月拼命挣开手,掐诀筑起一道结界将所有人拦住,厉声说道:“这恐怕就是云玄臣的濯尘大阵,这不是仙途,是死路!” 突然有人高声回道:“那为何我们都看到了天宫,只有你觉得是死路?你是不是想自己成仙,却骗我们不要踏入天宫?” 颜浣月也不知为何她自己未曾被这彩光香雾迷惑,只是飞落到玉阶前, “我只在此,你们皆看着,掌门真人等前辈未归,无端出现天宫宝地,诸位道友万勿被其迷惑。” 谭归荑站在狂热的人群之中,亦是满眼热切地打量着远处那恢弘的、一眼望不尽的建筑群。 可她的目光是清醒的,笃定的,华彩万千之中,她的眼底燃烧着一望无际的野心。 颜浣月树起结界,扔出清心法篆,可飞花依旧飘摇而来,渺渺仙音,搅乱着人心。 甚至只是一个修为更高的弟子,稍用些功夫就破了她的结界。 所有人冲向玉阶,颜浣月祭出横刀,单手掐诀立在玉阶之前,大声喝道:“尔等皆屠魔有功,绝不可如此卑屈赴死!” 有人亦喝道:“颜浣月!你到底意欲何为!你并非我等的对手,若你执意不肯让开,那便莫怪我等无情!” 话音刚落,便有数道剑气凛然刺向她。 颜浣月提刀震裂那剑气,一道阵法威压却直接将她推上了白玉阶。 “我看颜道友是中了魔族的迷障,此时毒发看不清真假,我等皆是北上之友,不如就这样带着颜道友共赴天宫!” 颜浣月没想到当初他们冲过天堑阵法对抗魔族的方法有朝一日会用在她身上。 他们不与她兵刃相接,数位阵修在前,驱动阵法,再次将她推上了几道台阶。 颜浣月怒从心起,回首看向壮阔的宫阁,掐诀御起横刀,直接飞向最高,最中心的殿阁,一刀挑落了书写着“无上天宫境”的玉匾。 凝力抬脚一跺,跺裂了脚下的白玉长阶。 可很快玉匾依旧高悬,玉阶完好无损,她的怒意与杀意,在这偌大的连天宫阁之下,宛如蚍蜉撼树。 云玄臣到底得了什么妙法,竟能得现此等盛境? 她召回横刀,翻身凌于半空,双手举刀猛然砍下,推着她后退的法阵微微一震,细细的裂痕很快被阵修们编织修补好。 片刻之间,她已被推至玉阶中央,垂眸斜观,只见玉阶栏外玉烟镀霞,祥和清净。 天堑宽阔的裂谷被撩绕的无尽烟云遮蔽,当真如同身处九天之上一般。 颜浣月正要再举刀劈砍阵法,不知哪儿来的一只白鹤,直接自天上俯冲而下,霎那间将她带入白玉京上空。 颜浣月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白鹤纤细的脖颈,不看血色淋漓,只转身往玉阶飞去。 可是玉京之外漫漫烟云一望无际,她单手掐诀,一手持刀,独自飘荡在繁烟浩渺之中,四处寻觅,已失来路。 许久,遥遥弥来一声磬响,远远传来一阵鼓声。 鼓鸣之后,顿有三息,而后天官唱旨,玉音回荡九天,道是: “诸贤荡魔有功,于世有德,今拔擢飞升,上受天箓,按功居品,位列仙班。” 颜浣月正循声望去,余光忽见一旁飘来一抹人影,她侧首望去,只见两个彩衣童子撑着五色宝幢,簇拥着一位霞衣男子行云而来。 那男子周身祥光隐隐,远远笑道:“仙友,怎的迷到此地?我正是来接引于你,玉皇数功,仙友还不快快随我上殿听封?” 颜浣月蹙眉,看着他那一身透着血气的祥光,一句话也不多说,看准时机直接持刀行凶,飞身上前斩杀了三人。 那霞衣男子临死之前还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嘴里冒着血,咕哝道:“何故……何故……” 颜浣月从两个无首童子手中夺过沾血的宝幢,一手将五色宝幢扛在肩上,一手提着横刀直往烟云深处飞去。 行到最中心匾名“无上殿”的殿宇前,远见飞花洋洒、金霞蒸蔚之下,数千嫦娥玉女、仙君神祇手捧奇花瑶草、宝灯香炉,于殿前队列,言笑晏晏承迎着一众宗门弟子、妖族修士,接引着他们往无上殿中去。 颜浣月一把将染血宝幢扔了出去,宝幢长杖乍然钉进了“无上殿”高匾之上,众人仙妖悉数仰头看向匾额,又迅速转过身看向立在空中的她。 “胡闹!” 天衍宗中一位师姐说道:“宝盈,天宫圣境,不可胡闹,快过来!” 又对一旁接引天使说道:“天使莫怪,我这师妹年小贪玩,初到天宫,有失礼数。” 那霞衣天使笑道:“无妨无妨。” 一众仙人仿佛看不到宝幢上滴落的血迹,只对颜浣月说道:“仙友,为何踟蹰?还不快快上殿听封?” 颜浣月略略看过数千仙人,心中估算了一会儿,骤然御起横刀,祭出数道刀风。 一阵刀风过后,血肉伴着天花纷飞荡漾,当场卷死了四五十个离她最近的仙人。 颜浣月法衣染血,立于半空,衣发飘荡,高声说道: “诸位道友,还请看清,这邪境之中既是仙人,为何都脆如风灯?我颜浣月不敌诸位,为何竟能轻易杀死这些仙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群仙人仿佛看不看已死的仙友,只是劝道:“吉时将至,诸位还不快快听封?” 方才略显清明的世上众人又转过身去,急忙随之往大殿走去。 颜浣月不知进了大殿听封之后是否就难以挽回了,急切焦躁之下,她胸中猛地腾起了一股难以压制的怒火。 她直接放出体内先天灵气漫向众人,左手握住横刀猛地一抹,抬手将血抛洒向众人。 她不知这样是否有用,只是将自己能想到的自己能不受蛊惑的可能全部使了出来。 而后,又彻底放开神魂,让往日囚困其间的死气刹那荡开,神魂之中的焦骨踮脚走在仙鼎之上,快意地击掌而舞。 骤然之间,无上殿方圆十里,灵气与死气交织,血气弥漫其间,压抑已久的狂癫之气,悄无声息地氤氲开来。 颜浣月头痛欲裂,太阳穴处青筋鼓胀,她眸色深沉,无数血丝勒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垂眸吞了一颗丹药,而后掀起赤眸,提刀杀向众仙人。 手起刀落,血色翻涌。 可骤然间,一切恢复如常。 她飘到了离无上殿更远的地方。 远眺无上殿,那里依旧一片祥光普照,秩序井然。 她杀得满身血色,却好像从未到过那里一样。 颜浣月有些生恼,压抑不住的头疼让她的精神无比振奋,隐隐有些失控的迹象,她赶忙吃了几颗丹药压制。 这才提刀又向无上殿的方向冲去,只是眼前一阵浮云遮目而过。 等浮云飘散后再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茫茫无边的云海,再看不见那高大巍峨的宫宇。 忽地,身后有人说道:“何必执迷?” 这个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地宫水道听云氏父子谈话时,那位大公子的声音。 颜浣月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青衣宝带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男子,正行在云上,朝她走来。 颜浣月攥着横刀抬眸,冷冷地望向对方,“云氏,你现身了。” 云若清淡然一笑,“于你而言,闹到我现身,其实不算什么好事,好生受封,顺应天道,和衍新世,成神受奉,对你们而言没有什么坏处。” 颜浣月微微眯了眯双眸,“造世?” 云若清没有理她,侧首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云若清身旁之人猛地抬袖,抛出一片皂色罗网向她袭来,颜浣月迅速翻身躲开。 谁知那罗网之中竟骤然飞出无数鬼影铺天盖地飞压而来,试图擒她。 颜浣月祭出数道刀风绞杀鬼影,自己倏忽遁出数里,再一回头,竟见云若清就站在她身后,一手已搭在她的左肩之上。 颜浣月持刀劈头向他砍去,云若清翻身飞落到她眼前,一手擒住她的右腕,一手成爪,侧身向她脖颈抓来。 颜浣月偏过头,抬腿脚尖勾住他后腰,猛地向前一带。 趁他向她摔来时迅速斜飞而上,狠狠在他背后蹬了一脚,又猛地踢向他攥着她手的右臂,眼看就要废了他一条手臂。 云若清顺势翻身而起,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甩向一旁,颜浣月眼见前面等着她的就是那张邪网,无数鬼影已然向她袭来。 她陡然在空中翻跃一圈正要再跑,云若清飞身一把攥住她的一只脚腕,用力向邪网甩去。 颜浣月另一脚勾住他的后颈,手中横刀刀风呼啸着直向他心口刺去。 云若清放开她翻身躲过,冷冷一笑,“阴险狡诈之徒。” 说罢自后颈之中抽出一把血光长剑,单手掐剑诀,飞身刺向颜浣月的眉心。 颜浣月抬刀挡过,却被他的力道震得小臂微麻,她翻身凌于云若清身后,那些邪修不敢向云若清放网。 颜浣月睥睨着他,说道:“云氏,你可比那些仙人耐杀。” 云若清眸光一闪,霎时消失不见,下一瞬,便伏到她背后一把攥住她的脖颈,冷笑道:“你可不比宗门天骄耐杀。” 颜浣月根本不管骤然的窒息与痛得有些麻木的头疼,瞬息提刀刺向身后。 云若清腰间一拧,横刀顺着他劲瘦的腰划了半圈,并未刺伤他。 而他手中的血色长剑也横在了颜浣月腹上,他勾了勾唇,在她耳畔轻声笑道:“小心点,再乱动一下,就要受伤了。” 几个邪修忙趁机过来网住颜浣月。 正在此时,颜浣月忽听有人说道:“大哥好身手。” 她侧首看去,见此前见过的那位二公子一身布衣,握着一只竹笛悠然地立在云间。 云若清收了血剑,并未理会云若梵,只是斜眼看着颜浣月,“我听说,你那晚曾到过汀南暗宅的地下阁楼?想必你见过我家三郎。” 颜浣月垂眸,眼底血丝继续蔓延,“那么多人,谁分得清谁是谁,只知那些四士要冲击宗门阵法好让谁出去,那么多死人,不见三公子,便是逃走了。” 云若清说道:“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此前被宗门通缉,云玄臣还能将汀南暗宅交给他,想必对他很是溺爱,他损了整个汀南的云氏势力逃回去,不知云玄臣还会将什么给他,那谁又知他是不是跑回去的半路上被你这个大哥提前杀了呢?” 一旁几个邪修立即训斥道:“大胆,竟然口出狂言,血口喷人!” 云若清明显有些讶异,“你怎么这么敢想?你到底哪里出来的?我恐怕都没有你那么坏。” 颜浣月依旧垂眸道:“还真是,只要把脏水泼在我身上,你不就还是你爹的良善好儿郎吗?” 她说话可以不顾真假把人往死里噎,云若清有些后悔跟她搭腔,抬手道:“带回去。” 颜浣月待在网中只觉得耳边皆是鬼哭之声,一阵接一阵,摸不到规律,总是平静一阵之后,在她以为会继续叫嚣下去时突然停顿,在她预料不到的时间又突然吵起来,吵得她原本就因释放死气而产生头疼更加严重。 云若清将她带回了地宫之中,暂时先将她塞进一处矮小的石室之中,她只能被迫低着头坐在里面,这导致她的头痛更加难忍。 耳畔断断续续的鬼哭之声让她只觉神魂被干扰,即便一边念着清心咒,却还是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袖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动静,弄得她更加烦躁。 颜浣月眼冒金星,想起这似乎是裴暄之给她的什么东西,想着即便他是云氏的人,她这会儿也落入云氏手中了,没什么好担忧的。 便直接解了禁,将袖中的东西放了出来。 那是一缕很清凉的风,绕着她蜷缩的周身飘荡开来,那些鬼哭之声便彻底隐了下去。 颜浣月抬手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好受了些许。 她伸出一只手,便感觉那缕风停在了她掌中,邪网上的鬼气与禁制似乎都消散了。 他确实是在帮她。 可这他东西竟然能吞吃鬼气,这到底是什么? 不过…… 她掐诀感应着自己曾经打在九霄宫之下的符篆,离这里并不远。 她可以根据符篆的位置估算出地下水道的位置,若是能快一些,她完全可以破开地面顺着水道跑出去。 颜浣月想了想,若是她出了事,暄之还在黑匣之中锁着,没人发现他那他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是将他放出来,方才云若清等人带她下来时,是直接从云间走进天堑底部的。 她不知如今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若是将他放出去,他也被那邪境的声、色、味影响了呢? 凭他这狗脾气,若他到时死活都要上殿听封、位列仙班去,她该怎么拦?到时候要真打起来,算不算当场合离散伙? 最好的,是她先从眼下这地方逃开,将他放在地宫里暂时不要出去,他那处石室很隐蔽,云家人应该找不到。 颜浣月听着外面毫无动静,正要撕开身上的邪网,却突然身下一空,她连人带网坠了下去。 地下是一处灯火通明的宽阔通道,她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通道中的云氏二兄弟和数名云氏家臣,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有真的动手往地下劈。 云若清说道:“父亲想见见能对天宫宝境视若无睹的宗门后辈,也想见见这位三郎曾念叨过的女子。” 说着看了一眼云若梵,云若梵默默地带着身后几位家臣让开了路。 等颜浣月走过云若梵时,他却对颜浣月说道:“听闻道友乃纯灵之体,此类人修行不易,是以我曾放过你一次,道友有如今的修为,何必执迷?位列仙班有何坏处?” 有叹道:“明明是一桩好事,何必弄得自己如同天柱凶星一般,道友真以为可以以此行忤逆天道?梦里恐怕才行。” 说着,抬起竹笛敲了敲一旁家臣的后颈,说道:“走吧,还愣着做什么?没我们的事了。” 颜浣月对于他曾经没有让人动手抓她的事还有些疑惑,到如今,他说这些,让她更加疑惑。 难道是云家祖坟冒青烟,三子中出了个中正平和的? 云若清带着颜浣月走过长长的通道,推开一扇石门,屏退众人,拾阶而上,到了一处白玉宫中。 穿过两道疑门,才到最中心的真殿。 甫一进来,水汽袭人。 颜浣月眸色变了变。 这主宫之中的布局,与裴暄之带她去的石室之后的石宫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个更加华贵。 嵌着白玉的石塘中是一汪清可见底的净水,石塘中央的位置,是一处嵌白玉的石台。 这里的中心石台上也有一处祭台,只是祭台的位置上,正盘膝坐着一个极为年轻的布衣男子。 修士若不刻意扮老,那么修为越高,样貌便会停留在盛年之时。 就像掌门真人看着比暄之年长不了几岁,这个男子与云若梵的模样很像,看起来几乎与云若梵一般年岁,又因二人都穿着布衣,宛如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弟。 可是眼睛和气质是骗不了人的。 那人的双眼更加深沉沧桑,甚有威严,整个人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颜浣月立在门边不再向前迈步,她是忌惮云玄臣,可云若清竟然也就立在她身边的位置没有再向前走。 颜浣月望着远处的石塘,思索着既然这里的布局与那边的石宫一样,为何她在水道里到处乱窜、窃听、杀蚺蛟时云玄臣就坐在这石塘之上,却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动静? 暄之知晓云家人在这里,云家人却不知暄之石室的位置,甚至连附近的水道都不知道。 难道,这地宫里,不仅有疑门,疑道,还有疑宫? 她正思索间,云若清向云玄臣行了一礼,道:“父亲,人带来了。” 云玄臣波澜不惊地说道:“网已经废了,还盖在人身上自欺欺人,不怕被偷袭吗?” 云若清起初不知他在说什么,反应过来后,侧首看向颜浣月,神色惊异,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迅速将那张网解了下来收入藏宝囊中。 “父亲明断,是儿子轻敌了。” 云玄臣平平淡淡地说道:“不是你轻敌,是你无能罢了。” 云若清的头低得更低,“是。” 云玄臣的目光远远地落到颜浣月身上,“知晓我吗?” 颜浣月背过受伤的左手,冷笑道:“知晓,无能之辈的父亲,一只无能鼠辈罢了。” 云若清怕爹,又不怕别人,听她如此冒犯,骂道:“轻狂之辈!” 抬手就要打她。 颜浣月一把攥住他的手甩到一边,血丝渐退的双眸甚是阴冷地看着他。 云若清生恼,又要动手。 云玄臣说道:“行了,她又不怕死。” 云若清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便也作罢。 云玄臣坐在石座之上,漠然睥睨着颜浣月,“纯灵之体不算什么,可蕴死藏生的纯灵之体着实罕见,小道友大造化。” 颜浣月凝眸看向他,红唇紧抿。 云玄臣神色冷峻,继续说道:“可是,而今天宫之中,皆是宗门强者、少年天才,单灵圣体、莲华宝魄、天地灵胎如过眼烟云,这条路,多得是不世出的天才,我请你们入天宫,他们都欢欣鼓舞,你为何忤逆?” 颜浣月冷冷地说道:“舞弄虚声幻影的鼠辈,也敢称忤逆二字。” 云玄臣道:“若我告诉你,那天宫是真呢?” 颜浣月冷笑道:“要说时人皆信便是真的那种蠢话了?你玩弄这些手段,不过是将人族妖族能者皆收入此境耗尽修为寿数,此后世间为你所用,若你有能耐,只会一口恨不得吃尽此间。” 云玄臣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与你们之间有许多误解,误解太多便是偏见,你们容不得我,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彻底分离开来,因此,我希望能再造一个小世界,我只是邀请众仙归位,再衍世间。” 他的声音很平和,颜浣月却怔住了,“你想造世成神?” 云玄臣含笑道:“不,此番,我为天道,小友觉得我做不做得?” 颜浣月眉心紧锁,“你当宗门修士是可供你随意驱使的尸妖?” 云玄臣肃着脸说道:“是点石成金、衍化万物的仙人,尔既是求道之人,那么道衍万物,福泽众生之大功德就在眼前,尔要为私怨偏见遮眼蒙心?” 颜浣月冷笑道的:“不过是你没能耐立即吞尽如此强盛的气运和修为,只能慢慢咂吮,邪境造世更可供你长久吸食,什么天道,你这倒是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云玄臣抬手略略一挥,颜浣月骤然被一道威压甩到描画着天宫盛景的石壁之上,震得心肺俱痛。 “你有些洞察力,但还是不懂其根本。” “天地万物,此消彼长,一个世间的消亡,只是天道循环的结果,尔等若肯位列仙班,便是那界的天仙祖辈,后辈神仙称礼稽首,世间众生顶礼膜拜,既然如此,我这天道,于尔等是功是过?” 颜浣月翻身站了起来,啐出一口血沫,“这么多人,更有比你修为高绝者,你靠那种把戏蒙蔽不了多久。” 云玄臣像在看着一只倔强的蝼蚁,平静地说道:“你还是不懂,天长日久,人会自己蒙蔽自己,良言逆耳,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真话、见真章。” “就算有跳出来戳破一切的人,你猜猜众人会如何对待他呢?” “更何况,裴寒舟等人进得天宫宝境,那个世间便会得其气运、修为,变成真正的世间,这时,真与假,你真的分得清吗?” “只要一切都能得到满足,只要新生万物皆长于此,风雨雷电、春夏秋冬,万家灯火,天下苍生皆是真的,那么曾经的真与假,重要吗?” 颜浣月紧紧攥着衣袖,方才割破的左手掌心泛着剧痛,她怒视着祭台之上的人,沉声说道:“痴心妄想。” 云玄臣远远看着她,“我家三郎,是死在你手中的,对吗?” 他虽然是在问她,语气却是笃定的。 颜浣月说道:“真与假都不重要了,那么是与不是对你而言应该也不重要。” 云玄臣冷冷地看着她,“你若觉得冤枉,倒可以搜魂。” 颜浣月直直地回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是我杀的,又如何?而今杀了我,能消解你心头之恨吗?” 云玄臣说道:“不能,如果你也有孩子,杀了你的孩子让你痛不欲生,或许才可消解我心中一分恨意。” 颜浣月拭了拭唇边流出的血迹,被血染得赤红的唇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意,露出森白的牙齿, “是吗?那很可惜了。我与我夫未得儿女,如今若是强行与别人生个孩子,我自己肯定先杀,恐怕都留不到让您消恨的份儿呢。” 云若清侧目看向她,既因云若良之死对她生恨,又对她这种隐隐透露出来的癫狂有些惊叹。 她能料到自己可能会遭遇什么,她在说,那些可能的遭遇伤不到她分毫。 云玄臣说道:“当年,你阿公裴寒舟被你阿家掠去时,或许也是你这般想法,你夫在他面前却很是珍贵,女人向来比男人心肠更软,你身为女子,又比裴寒舟强得了几分?” 颜浣月说道:“看来你也很流俗,只看自己愿意看的,你忽略了这桩旧事里有一个心肠更狠的女人。” 云玄臣还要说什么,却忽然掐诀阖眸沉静了片刻,而后睁开双眼,眸色平静, “元郎,你将她带下去吧,我看过了,三郎说得不错,她确实对你们有用,裴寒舟等人已入玉京,此事过后,为父便为你炼制丹药。” 颜浣月不由攥紧双手。 云若清行了一礼,说道:“多谢父亲。”《 》 150-157 第151章 再入“天宫” 云若清将颜浣月带到一处石室内用法阵封印住, 留了五个看守之人,便很快离去了。 许是因她能毁坏罗网的能耐而对她有了几分重视,等他走了之后, 又派了一个人进来。 他行色匆匆,那般着急, 看来宗门前辈们果真是进了天宫之中。 颜浣月浑身被阵法束缚得不能动弹,她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暗暗观察着这几个看守她的人。 三名女子, 三名男子。 六人只是盘膝坐在阵脚处打坐, 并不互相谈天说地,甚至肃穆到连目光交织都没有。 沉寂到了极点, 颜浣月耳畔只有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无论如何,这一世哪怕要死, 也得先将暄之放到安全的地方去,此后,她即便登上天宫,死在众同门身边, 也不肯做谁的丹药。 什么是最真实的最能影响人抉择的事情? 生命和利益。 她屏息凝气思虑许久, 终于甚是通透地笑道:“诸位道友, 在下若有诸位今番扬名立万、福泽后世之大造化, 恐怕真要设立香案, 叩谢先祖了。” 无人回应,依旧沉寂…… 颜浣月却一脸向往地说道:“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像我们宗门弟子, 原本就受宗门和巡天司管辖,并非什么拉拢的对象,是以宗门待我们也不算大方, 像下山历世,还要早早去抢任务,宗门给的报酬也不高,像你们这样比我们还危险的事,应该报酬很高吧?” 沉静如海…… 颜浣月自嘲一笑,“唉,早先妖族借着四象之境得了多少人族财物灵宝?巡天司还着各宗门每年要到妖族采买多少灵植,不就是怕妖族眼光不长远,跑去给魔族当养料吗?” “更早些时候,我记得西陵周家先祖原先不是为祸一方的祸患吗?”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颜浣月甚是自如地谈论着:“谁能料到宗门正要收拾周家时,魔族突然从天而降要洗涤此间,周氏五女与众家臣密谋,弑父投诚,接受巡天司管辖,护佑西陵一方,是以才有今日之富贵荣光。” “我记得当年周氏弃邪从正的家臣里,就有如今宜山姜氏、解阳赵氏、淳古刘氏、槐里许氏、陇东杨氏等家族先人,虽大多死在天堑之战,却是可立功德碑遗泽后世的。” 颜浣月言语间有着无尽的遗憾,“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宗门最认知错能改之辈,那些前辈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又立伟功,但你们可真不知,那些后世子孙中有人能豪奢狂纵到何等地步。” “就是宜山姜吧,有次我等偶过宜山界,姜家公子竟然以人所炼的血丹喂鱼,虽说他是因族内争斗被人蒙蔽、不知真相,但诸位评议评议,有人为讨好他,为了能与他攀上关系,真能拿人命当饵料。你等若扬名立万,什么法宝丹药,有的是人殷勤奉上。” “旧年里,陇东杨氏与长安薛氏相互联姻,如今薛家哪个子女没有杨氏的血?杨氏哪个子女不是薛家的亲眷?” “照说我门中长老都有槐里许氏出身的,门中同门更有周氏后辈,如今魔族屠灭,也不必为屠魔丧命,我若是云家的人,早早便弃暗投明了,还能得更多好处。” 一片寂静之中,颜浣月叹谓道:“只可惜早年就被收入天衍宗中,即便看着此等机会,我也没弃暗投明得占先机的资格,不若诸位,正当此时啊。” 忽然,一位穿绿衣的女子冷笑道:“妖言惑众,你等将死之辈,还敢妄言!” 颜浣月笑道:“也是,你们就当我这临死之人讲的笑话就好了,千万别信,若是看着你们因我之言飞黄腾达,岂不比杀了我还令我难受?” 顿了顿,她又说道:“此次最早弃暗投明的是谁,诸位知晓吗?” 无人应答。 颜浣月说道:“是玄降啊,这个消息你等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早吧?” 那绿衣女子冷冷地说道:“哼,玄降逐利之徒。” 颜浣月说道:“对啊,你们跟着云家,难道是为了什么夙愿吗?” 绿衣女子柳眉倒竖,“你!” 颜浣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是羡慕你们,此番屠魔大战后的地盘原本可能只是在一众参战家族中分割,可云氏横空出世给了你们机会,其中必定有些眼明心亮的……” 绿衣女子冷冷地说道:“你等皆死天宫,凡世归于云氏,事到如今,你还在哪里痴人说梦。” 只这女子一人在于她对谈,剩余人,既没有封住她的嘴,也没有出来反驳她,这其中的意思就很值得揣摩。 颜浣月笑道:“区区云氏,区区邪境,或许云玄臣的修为是高,可他高得过整个魔族吗?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动手?不就是他那个邪境不可能吸纳得了人族、妖族、魔族的强者吗?” “而今两族才灭了魔族,让云玄臣以为自己可以趁其疲敝谋渔翁之利,可是,诸位觉得凭云玄臣的道行,此次真能获胜吗?” “就算他胜了,他既然能造邪境吮吸修士之力,难道诸位在此间就安全了?” “云玄臣是因为吞不下两族强者之力才需要靠幻境消磨,那么,世间强者都不在了,他不吞尽世间彻彻底底去新界做天道,难道还要养着你们,为你们列土封疆吗?” 那绿衣女子骤然起身祭出一柄长剑指向阵心的颜浣月,“简直含血喷人!云氏仁厚,我自入云氏,得钱财灵宝无数,岂可容你诋毁云氏!” 颜浣月正要说话,却有一男子冷嘲热讽道:“木道友,按理来说你无寸功,跟着二公子去天衍宗趁人之危,不但损失了全部人马,还受着重伤跑了回来,你能得什么灵宝无数?” 那绿衣女子将袖中藏宝囊取出,瞬间倾倒在地。 霎时间遍地上品灵石灵光烨烨,百来十瓶上品丹药滚到剩余五人膝前。 又有鲛绡月缎、天灵宝物、法印鹤笔无数,放着莹莹宝光。 甚至还有三份云氏暗宅的宝契。 她十分大方,说道:“地上的东西你们随便拿,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得报酬,跟着云氏将来必定是好日子,你们别信这妖女的话。” 这姓木的傻子平日最乐意跟人分东西,他们原本对此的态度只是能占她点便宜就占点。 可今日一观,简直令人心惊。 他们拼死得来的几颗灵石和一瓶丹药,这傻子有这么多,甚至连暗宅的灵契都有。 凭什么? 木无患抬手一招,无数天灵宝物如覆水一般收入她藏宝囊中。 她得意地拍了拍手中的藏宝囊,对颜浣月说道:“看到没有,我是这里来得最晚的,功劳最小的,我都有这么多报酬,你就别想着迷惑我这些道友了。” 正说着,木无患将藏宝囊收入袖中,对众人一礼,道:“诸位,我饿了,先回去吃东西了,你们继续当值。” 说着举步要走,有一蓝衣女子说道:“公子让看管着颜浣月,直到他回来。” 木无患直愣愣地说道:“可我饿了,在这坐了半天了,我也困了,还要回去睡一会儿,你要是不同意,你就去同大公子和二公子说吧,你又管不到我。” 说着吧嗒着一双嵌着明珠的云履到石门边推开石门走了出去。 室内一时死过人一般的寂静。 颜浣月看着众人的脸色,沉默了许久,才小声说道:“你们出生入死的这么危险,肯定比她赚得多……是吧?” 那蓝衣女子倏地抬眸,眼底凶光毕现。 能聚在云氏麾下的能是什么甘于受气的窝囊之辈? 这蓝衣女子似乎在这剩余五人中颇有威望,她被木无患顶撞之后,剩余几人的脸色皆有些难看。 有一男子像众人传音说道:“师姐,不若我们就放了颜浣月,她本与我们没什么关联,充其量只是大公子的药引。” 另一男子反驳道:“不可,而今形势未定,大势还在云家,若轻举妄动,恐死无葬身之地,况且,放了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我自有办法。我等放了颜浣月之后,便借口去天宫寻她,暗中帮着宗门中人清醒,在宗门面前表诚心。” “若是势头不对,就说颜浣月是木无患打伤我等后放走的,嫁祸她是宗门的奸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损失,成了,就从宗门处得好处,不成,还能除掉木无患。” “这也太假了,区区木无患,岂是我们的对手?” 那男子说道:“就说木无患是用她藏宝囊中的素天宝印砸伤我等的,呵……素天宝印那种东西都能赏给那个蠢货,我等几次三番出生入死,又有什么?难道等云氏势盛之后,让那等蠢货骑在我们头上吗?” 颜浣月只见他们掐诀阖眸,并不知他们在互相耳语。 忽地几人突然呕血倒地,倒把颜浣月吓了一跳。 “是那姓木的方才给我们现宝时伤了我们,她……呕……奸细……” 颜浣月顿觉身上阵法威压减轻,她猛地一挣,直接从地上挣了起来。 那蓝衣女子口吐鲜血,一把攥住颜浣月的裙摆,“颜浣月,别跑……” 颜浣月挣出裙摆,撂下一句,“我方才所言皆有先例,并非胡言,望诸位早早弃暗投明,莫要助纣为孽。” 说罢,掩着气息,从石门处逃走。 暗道弯折,她摸不清路,只能感应着她在九霄宫水道之下留下的符篆,逆着符篆的方向逃去。 应是掌门等人入了那邪境,为了应付他们,云氏等人俱不在此。 颜浣月顺着暗道一直跑,绕了不知多少圈,她拿出木匣,以最快的速度将裴暄之身上法诀解开,将他放了出来。 裴暄之立在暗道之中,被冷风一激,不停地咳嗽着,眉心轻蹙道:“姐姐不是出去了吗?怎么又进来了?” 颜浣月疾声说道:“我被云氏的人抓到,才逃出来,快带我去之前那处石室躲避。” 裴暄之闻言,也顾不上怀疑,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在暗道中到处绕圈,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就回到了之前那处石室。 颜浣月从身后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背后,轻声说道:“这里安全吗?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事吧?” 一片黑暗之中,裴暄之瞬间站得笔直。 他轻轻握住她拢在他腰间的手,温声说道:“别怕,他们绝对找不到这里来……你……” 颜浣月放开他,缓缓走到他面前,指尖燃着一抹小小的火焰,照得满室昏暗。 她拈着跃动着的小小火焰,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 许久,她的唇角漾开一抹浅笑,眼底一片通透明彻,“纵是春风逢秋叶,亦是雪急暑盛时,原该是一场空。” 那是他在天倾城抽到的签文。 裴暄之的直觉感到了某种危险,他被封了声音,只急得眼尾泛红,淌下两行清泪来。 颜浣月踮起脚想要吻他的唇,抬起头顿了顿,最终却还是又站回原地,看着他通红的泪眼,轻声说道: “真难……其实我努力了很久还是对你没什么感觉。” 在裴暄之愣怔失神的目光中,她又缓缓踱到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年来我应付你真的应付得很艰难,若这次我死了,也算是解脱了,你若想活命就待在这里,别来找我的尸身,我亦不想见你。” 身为宗门弟子,我可以赴死,但我想你活着。 颜浣月缓缓阖眸,压下溢上来的泪水,再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彻底转身走出石室。 顺着此前金狸带她走过的路走出去,还未到暗道尽头,便已见暗道外浓稠的白雾。 颜浣月祭出横刀,隐着气息一步一步踏入云雾之中。 只见无上天宫境上祥云霞蔼越加光明,仙宫无数,仙乐渺渺。 她这次十分低调地行在云间,许久,一个身着五色霞衣的仙人踏云飞过。 云玄臣还未真正成为通晓此界的天道,是以才需要云氏家臣帮着在阵法之后出手处置作乱的人,这也说明这等玄妙的法阵他还并未全部吸纳融合。 颜浣月把那仙人一把按下掐死,解了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又将仙人的尸首装进黑匣之中,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处置她。 验证猜想之后,她开始四处走动,寻找仙人。 不久,遇上一个被童子童女簇拥着的仙人。 她上前见礼道:“仙友何去?” 那仙人笑道:“玉皇册封众仙,赐下传道于新世的任务,诸仙家领法旨后玉皇摆下明净海大宴为之表功,我正要去捧杯侍盏呢。” 颜浣月笑道:“我亦是如此,想是仙友亦是要去明净海宴,便多嘴一问,正好作伴同去。” 那仙人仙童皆是言笑晏晏,闻言便携她通往。 路过一片悬于上空的光辉宫阁时,颜浣月遥指其华光问道:“仙友,那是何处?” 那仙人笑道:“是诸天星辰,每座宫阁里,都住着一位星君。” “哦。” 颜浣月远远地看着远处密密麻麻似乎没有尽头的透光悬宫,见其排布与凡界所见星阵图一模一样。 看来云玄臣为了造世,细节到了每一处。 第152章 月降星海 颜浣月随那仙人行过薄烟缭绕的悬天星宫。 又绕过一片错落的仙宫, 渡过三处天河、仙山,又在云中飘摇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处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碧水银涛之海。 在海面上飘渡许久之后, 才远远看到海中一处紫霞蒸蔚的海上仙山,四面八方彩衣仙人乘龙驾凤自海上逶迤驰骋。 及近, 仙山之上金玉华彩烨烨生辉,仙音灵乐袅袅而来,再近, 可见山中清泉流水旁石台玉树。 高台之上, 长宴数里。 仙侍灵官不计其数,正在收拾准备, 及东望,已有遥遥一片身影自云上而来。 颜浣月混入人群之中捧着酒壶, 悄悄给酒壶之中放了清心丹,低眉顺眼地挨桌倾倒。 过了一会儿,宗门妖族等人已被仙人领到石台之上,接引者接引众人入席。 颜浣月不可凑得太前, 谨防被人认出来, 便捧酒侍立在仙人最外缘处, 看着裴寒舟等人皆面如常色地步入宴席。 她此时根本辨别不出掌门真人等人是否也被此邪境迷惑了五感, 只能暂时混在这里静观其变。 她看着山外的寥落天海, 紫霞粉雾妆点在瓷青色天穹之上,霎是一派祥和之象。 如今看来,这邪阵无限广大, 她云宫仙海地行了不知多久,简直不知其阵眼所在,若是藏在这无垠天穹或广阔大海之中, 又如何寻找得见? 正思想间,一只花猫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抓着她的裙摆很快爬到她肩上坐着,抬起爪子“啪”地一下,打掉了她鬓边的金色花钿。 惊怕众人察觉,颜浣月忙低下头将那花猫抱下来,暗中一道安睡诀打下。 那猫儿泥鳅似得跳出了她的手,几下就蹿得不见了踪迹。 颜浣月觉得那猫看着熟悉,可是花猫长得都大差不差。 她缓缓起身抬眸远观之时,恰见座首附近的女子正远远地看向她。 妖主织絮。 而今不知这些人族妖族的能者到底是否被邪境迷惑,她要是因为织絮的目光表现得太过慌张,恐怕会被看穿。 颜浣月一手捧着酒壶,另一手微微从彩袖中伸出,召来了掉在地上的金色花钿。 她慢条斯理地将花钿斜插进鬓发之中,端容肃穆地立在原地。 织絮看了她一会儿,便收回目光,与众人一同等待着玉皇登临。 不一会儿,清香盈盈,仙音缈缈,飞花漫天。 海天交接处,龙凤鸾车驾着彩云倚天驰来,一百羽衣仙使、一百彩衣仙使,并一百各处工职仙君神女伴驾而来。 诸天诸使,流光万千。 这般神光照耀、华彩溢流,颜浣月有一瞬都看出了神,当真觉得自己看到了仙人腾驾九霄上。 龙凤当空,众仙伴玉皇踏云阶而下,有仙使唱名众仙,玉皇周身光彩柔和,却看不清其形容样貌。 颜浣月肃静耐心地听罢一个个仙名高唱,趁着典仪开始的一点儿混乱,潜在仙人之中不着声色地一点一点蹭向首位。 还未行至一半,她忽地一脚踩空,坠入一片云海之中,不见仙山。 被发现了…… 她迅速掐诀稳住身形,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身后一阵威压袭来,是那熟悉的罗网。 她掐诀挥出数道刀风禀杀身后袭来之人。 云若清躲开几道刀风,直接一道剑气袭向她后心处。 颜浣月抬起横刀向身后一挡,借着剑气之势跃上云海,又蹿出了数里路。 偶然间余光一扫,窥见来时所见的星辰悬宫。 星辰…… 之前那仙人说,这每一座悬宫阁之中都住着一位仙君,方才海上仙山宴飨唱名之时,并未提过星宿主,是星宿不足以被邀请同往? “明明是一桩好事,何必弄得自己如同天柱凶星一般,道友真以为可以以此行忤逆天道?梦里恐怕才行。” 电光火石之间,颜浣月想起了云若梵的话。 梦里忤逆天道,如今不就是在云玄臣的天道大梦之中吗? 她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些什么。 难道这些星辰悬宫才是邪阵,天柱星就是阵眼? 她不能确信云若梵想借她手弑父,但眼下她一个人根本撑不了多久了,就算一死,何妨一试呢? 她终于在此时才有了一点可以努力的方向,便拼尽全力向星海悬宫驰去。 却还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目标,反而表现得是被云若清追击得到处逃窜,逐渐往星海那边逃命。 奇怪的是,若是云若清想抓她,变幻位置迷惑她便可,可她自从看见星海悬宫的微光,想往那里去之后,霎那间被置换到别处的事情便再未发生。 想来,不是云若清不想,而是他不能。 这星海悬宫,就算不是阵法本身,也绝对是这处邪阵的破绽所在。 云若清远远看着她惊慌失措地逃亡星海方向,心中不免一急,霎时间血剑脱手,千百道血光向她扑杀而去。 颜浣月放出一身先天灵气,放开神魂死气,竭力冲向星海。 血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时,她猛地纵身一跃,霎时腾空而起,彩衣盈风,飘然凌于一片悬宫之上。 她手执一柄细瘦笔直的横刀,临风回首,墨发飘摇。 只见云若清就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千百血影归于其身。 而随他而来的家臣,竟都未敢踏足悬宫境内。 云若清握着血剑,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咬牙说道:“找死。” 颜浣月单手掐诀,冷冷一笑,“怎么到此收剑了?怕弄坏什么吗?云大公子,那就请你来杀我吧。” 说罢纵身一跃,坠入一片泛着微光的、宛若沙海一般的悬宫之中。 各玄派对星斗应用并不相同,连罗盘也各不相同。 天衍宗必学的六十四卦罗盘与生肖四兽罗盘、七十二山向罗盘、大罗盘等等皆不有不同,所用星斗、天象、地象也皆不相同。 北斗九星是奇门排盘必学之法,暄之平日时常拨弄的奇门小罗盘中,在神盘八象与人盘八门之间所夹的一圈,就是天盘九星。 其中天柱星,又称“破军”亦或“摇光”,大凶,主秋,五行属金,对应西方兑卦,喜杀好战,主惊恐怪异、破坏毁折。 天柱星若真是阵眼,确实无可厚非,那说明九星才是最关键的初始之阵。 可能不能破,就得看她有没有那个命了。 云若梵若是想让她破阵,那就不会指给她一条死路。 他当时还做了什么…… 对了…… 云若梵当时用竹笛敲了敲家臣的后颈。 天柱星,又可代表人的颈椎。 难道云玄臣的命门就在后颈! 颜浣月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云若清追着她在星海之中到处乱跑,不敢尽全力来杀她,唯恐毁伤任一座悬宫,这也说明他根本不知邪境阵法的关键是在九星。 同为儿子,那云若梵是如何知晓的? 是云玄臣区别对待,还是儿子之中出了位有心人? 颜浣月躲在一处悬宫之下,方才她看过一些星位,虽看起来可能没有什么差错,但她能明显看出的一处错漏就是北斗斗柄是向南指的。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这是以夏时天象所列的星海悬宫。 若天柱为主,必以秋时天象排布为首选,若布阵者能力更强,甚至会铤而走险,用一些冬时天象引冬时杀气。 疑阵? 颜浣月抬眼望去,一片星辰茫茫。 不,她见星光便再未被障目,说明阵法就是在这里。 这些悬宫应该是有真有假,有的属于邪阵,有的只是摆在这里的障眼法。 真正的阵法,可能只用到了一部分星斗,用旁人不知晓的尺距化散在这些悬宫中,甚至真正的阵法有可能只用到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悬宫。 颜浣月对奇门之法并不算精通,看这满眼的尘土一般多的星海悬宫,到此临门一脚时突然被卡住,她想着无数可能的排列,骤然感到一阵头疼。 云玄臣当真精于此道,竟能将一种尺距的星辰分毫不差地藏进另一种尺距的星辰之中。 真是厉害到让人恨不得摘了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若是暄之在此,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可以看出真正的阵法所在。 颜浣月有些后悔当初他每天坐在桌边扒拉他那阵法图和星盘时,她怎么就舍得离他远远地独自打坐修炼呢? 她怎么就没有坐在他旁边问东问西,把他脑袋里的东西都倒腾到自己这里呢? 云玄臣这邪阵怎么就能一下攻到她弱处呢? 还是弱处太多! 颜浣月咬紧牙关。 每日都在眼前晃悠的东西没有多加重视,粗通其表,未明其理,关键要用的时候只是个干瞪眼。 可日月有暗,天地有憾,她一人也学不完天下玄法。 这世上的难事也不会专挑她最会解决的来找她,如今大事临头,行不行的,她也必须竭尽全力了! 眼下最笨,但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杀星官。 若是星官像仙使们那么好杀,那就说明这座悬宫是假的。 若是那个宫星官不好杀,那说明星宫是真的,那她有可能会被不知修为几何的星官攻击,云若清也会追过来一并杀她。 而她,必须尽快杀够三个真星官,而后根据尺距,在最快的时间内迅速确定所有的真星盘的星位,点出云玄臣所用的真正的阵星。 如今可以猜测到的,就是假星图排布中,作为假阵眼“天柱”有极大可能属于真正的阵星,但在邪阵真正的尺距之中,“天柱”位上的悬宫又不是真正的天柱星位。 作者有话说:文中真假两重星位,实际采用的方法就是比例尺的不同。 第153章 观星 颜浣月跃出藏身的悬宫, 往“天柱”悬宫而去。 云若清追过一座座悬宫,原本正苦于她遮掩了气息,在这悬宫之中难以找寻她。 谁知远处一座悬宫突然一震, 发出耀目之光,顷刻之后, 全然暗淡了下去。 他瞬间瞪大双眼,黑色瞳仁内,那遥远的悬宫逐渐暗淡直到彻底没了丝毫光亮。 他不清楚这阵法的关键在何处, 他一直以为眼前所见便是真实的浊尘阵法。 那天衍宗的妖女到此肆意破坏, 他唯恐她误打误撞毁伤到阵法根基,便单手掐诀极速向前追去。 颜浣月飞出假的“天柱”悬宫, 也不曾回首去看身后彻底黑下去的悬宫,只是一边飞驰, 一边抬起破裂的衣袖拭了拭沾血的唇角。 假“天柱”星果真是属于真邪阵的。 那位星君也着实难杀。 她撕下腰间的一条蓝色丝绦向后一抛,丝绦拂过她方才打斗中被打散的长发,紧紧地将她的长发绑在脑后。 云若清必定会察觉异常追过来,而她, 一路毁灭悬宫, 星位一路暗灭, 她必定会在第二个真星宫与星官和云若清交手。 到那时, 若不能将这二者解决掉, 她根本没有命再去探查第三个真星位。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出一段距离后,便冲进一个又一个悬宫中大肆屠杀星官。 云玄臣到底是凡人,这些作为障眼法的悬宫之中的星官皆如同那些仙使一般一碰就碎, 见杀就死。 颜浣月连杀十宫,到第十一宫时,刚刚潜入宫中, 便毫无察觉地突然被人自背后一击,直接将她打得飞撞在宫门处。 颜浣月都顾不得伤痛,只是心中一喜,又找到一个真星位。 她一路毁坏星宫毁到这里,云若清肯定已经顺着一个又一个灭掉的悬宫追过来了。 她顾不得多等,祭出袖中的阴阳环猛地向后一撇,一阵阴阳二气袭去,一股淬铁一般的闷腥气“滋啦”漫开。 颜浣月先放阴阳环稍做抵挡,自己纵身跃上大殿顶梁,将横刀往一旁一抛,横刀很快融入她周身。 她从藏宝囊中取出曾经从廖雨奴处夺得的鱼竿,挂上数道捻了自己左手血迹的水中取金符篆。 而后屈膝盘坐于横梁之上,单手掐诀,猛地向下一甩竿,便见一道身着星辉纹玄衣的男子直扑鱼钩。 她屏气凝神又将鱼竿一甩,鱼竿上细细的蛛丝带着一叠符篆在空中飘舞,钓着那个星官对着符饵攻击,她再收回阴阳环趁其露出破绽时攻击他。 星官被鱼竿下的符饵所惑,在他眼中,那到处翻飞的符饵就是方才那个闯入者。 这闯入者只有一个能耐,就是扔那阴阳双环。 虽不足以为惧,但是无论他如何中伤她,她眼看已经浑身是血,却还是能躲来躲去,怎么都难以倒下。 颜浣月从藏宝囊中摸出一根黑色的长发,这是魅妖的头发。 她掐诀将黑发烧成灰烬,又和着自己的血,结了法咒,将血点轻轻抛洒向符饵周边之地。 一会儿还有一条鱼,得打个窝才能惑住他。 云若清顺着一个接一个灭掉的悬宫一路疾追,很快追到了附近,又因为这边响动赶到了这里。 他刚推门冲进来,就见颜浣月浑身是血被一个男子追着杀。 他知晓这男子或许是这里的星官,下意识便想助其一臂之力。 他握着血剑飞身而上,一剑刺向颜浣月。 谁知下一刻,那星官却闪现在他剑前,他的剑尖刚刚刺进星官的左臂衣裳。 骤然,一道强大的威压砸向他的脖颈,云若清瞳孔一震,眼见一对阴阳环自星官身后飞来,极速袭向他。 他下意识翻身躲过,正要解释,那道阴阳环却不由分说地再次砸向他。 云若清出于自保,正要退让,颜浣月却忽地冲到他身边。 原本已经飞到他面前的阴阳环却陡然旋向那玄衣星官,瞬间将对方击得吐了一口血。 他趁机表明一切缘由,可那星官却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 云若清无奈只能一把攥住颜浣月的手,握着血剑还未动手,那星官却顷刻袭来,隔空一掌将他打得飞撞到悬宫高墙之上。 云若清本就失了内丹,虽已借外丹在逐渐恢复,但到底还是不如从前。 这星官结结实实的一击着实让他五脏俱痛。 这是将他当成颜浣月的同伴了。 他还不及再辩解,阴阳环似乎是为他报仇泄愤一般毫无顾忌地砸向那星官。 其中阴阳二气似是凝成了实体,砸得玄衣星官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云若清看着对方眼中满溢的杀气,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血剑,看向了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颜浣月。 在星官冲向他时,他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颜浣月,扯住她的右臂。 他原是要杀了颜浣月后即刻离去,可这在那星官眼中便是他想将那闯入者带走,这更是一种挑衅。 玄衣星官亦跳过去一把扯住颜浣月的右臂,又一掌袭向他面门,阴阳环却在此时猛击星官脑后。 云若清只觉掌风袭来,歪头一躲,下意识挥剑刺去,谁知那星官脑后为阴阳环所击暂时失了躲避之能,被他一剑洞穿腹部。 那星官俄尔呕出大片鲜血,喷了云若清一脸。 云若清躲避血水时偶一侧目,却见那星官手中扯着的颜浣月的左手掌心上并无半分伤痕。 云若清心中一惊,还未及蹙眉,就见站在他半步之遥距离的星官霎时面目狰狞,周身凝起星星点点的微光,眨眼之间便凝成一片冷白色的巨大光晕。 那光晕突然爆开,直接将二人拉扯着的颜浣月撕成碎片,又将云若清炸得冲向悬宫屋顶,猛地一撞,向下坠落时,他感到自己被那阴阳环猛击了数下,而后,才重重地砸落在地。 他只觉肝胆俱裂,浑身骨头似乎都碎了一般剧痛无比,身上被阴阳环灼了数道伤痕,根本难以动弹。 挣扎着望向那星官的方向时,却见那星官被一记横刀腰斩成两断,像两截筷子一般掉在地上。 颜浣月的碎片逐渐飘起,成了一片片黄色的碎符纸。 他不敢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却见颜浣月身后别着一支长长的鱼竿跃到他面前。 他想说些什么,可她却顷刻手起刀落。 云若清只觉自己喉间一凉,血涌了上来,漫进他鼻腔口腔,呛得他口鼻一酸,有些窒息。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撕着头发提了起来,他濒死之际蓄满泪水的双眼映出颜浣月模糊的面容。 在这种时候,剧痛加身,死亡真真切切的威胁淹到了他的鼻腔,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求她放过他一次。 他看到她提起刀架在他颈上。 好冷…… 手中的尸首陡然坠地,鲜血自他心口处泊泊而出。 颜浣月原本是想斩首,可略微想了想,思及以后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还是选择刺向了他的心脏。 等杀了云若清这个威胁,她并未过多停留,将已经有些裂痕的鱼竿收入藏宝囊中,转身出了这座已经逐渐黯淡下去的悬宫。 实际上二星已可定位,但并不一定精确,她只能凭借记忆中的星图尺距判断出这种距离和位置的两颗星大概可能是哪两颗星,再根据自己的猜测判定处九星的位置。 她立在悬宫之顶望向自己方才走过的哪座真星宫,踮足飞驰了过去。 等再次回到之前那座真星宫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推测。 这片尘灰一般的悬宫在她眼中已经有近一半的悬宫没了光亮,只剩她根据自己的推测所点出的星位。 她按照自己的推测飞了出去,果真在一片星尘之中,寻到了尺距比这片星尘更大,与方才那两颗星尺距几乎一样的九星。 她缓缓落在她确认的天柱星悬宫之上,祭出横刀,自宫檐上飘然而下…… 明净海玉山大宴。 一些迎接登仙之人的典仪才结束,明净海上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浪涛。 首座玉皇原本正举起玉杯说着往新辟之地衍化万物的话,却在那细小的浪花泛起时突然话锋一转, “诸位前辈,虽父命不敢不从,可晚辈实在心有不安,而今这眼前的一切,皆是幻影,看着诸位被这幻影吸纳尽一生修为,晚辈着实于心不忍。” 原本坐在座中,对这一切已经有些与有荣焉的倨傲感的谭归荑突然眼尾一抖,冷冷地看向那个面容被光芒笼罩的玉皇。 她像是被人照心头给了一闷拳,可转瞬之间,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打心底里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与亢奋。 她甚至想跳出来指着那“玉皇”对所有人说:“看看吧,这就是云玄臣的儿子,这就是这无上天宫境缔造者的儿子,一个废物,一个孬种,新境的玉皇不做要给你们当狗,这就是云玄臣的好儿子!” 可她抑制住了自己那扬眉吐气一般的快意,恨与乐在她心口交织,她不知道哪一部分更多一些。 玉皇的声音刚刚落下,周围瞬间寂静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还不明白他突然说出这番话来是什么意思。 那玉皇从袖中取出一只玉令拂过自己的脸,微微光芒之后,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他只是在比较,哪一边更有可能胜。 他只是随口给那小小的天衍宗弟子说了一句话,她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出了地宫,一路杀到了天柱星宫。 仙门虽然并非铁桶一块,他们云家也永远不可能是铜墙铁壁。 若是将来哪里出了差错,这些修士未及完全被天道操控就清醒了过来,那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更关键的是,吸取这无上天宫境的修为与新生之力时需要一个载体,父亲美其名曰命他做玉皇,让他先享用这新世源源不断的修为与新生之力。 可父亲怕被邪境影响心智,更怕会被反噬,所以父亲不会亲自踏入这片邪境去吸取元初之力。 所以留他在无上天宫境中,作为吸食云初之力的容器,成为囚徒中的一个。 有朝一日他也会随这些修士一般融进“天道”之中,成为一个不知来处、不明去处的怪物。 明净海中的海水翻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浪花。 云若梵拱手痛陈道:“我曾帮天衍宗中一名弟子指点迷津,她已寻到此境阵眼,而今阵眼动摇……若是修为高的前辈应该已经醒了大半,晚辈云若梵,请诸位前辈见谅,饶恕我父亲。” 座席之中,妖主织絮率先腾空而起,勘破迷障,直接往星海悬宫的方向冲去。 而后接连数人一跃而起,都是连与云若梵多说两句话的空闲都没有,直接往星海悬宫的方向飞去。 他们周身的威压竟将缭绕的祥云掀的一片粉碎。 天柱星的星官果真不好对付。 颜浣月遭受一记重击,直接震碎厚重的宫门飞了出来。 那星官似乎不能离开所处的悬宫,他立在空旷的台阶之上,轻轻地将手向外一挥,颜浣月瞬间撞向另一处悬宫的檐角。 她挂在檐角,她觉得那悬宫的檐角几乎陷进了她的左肩,她似乎被那尖锐的檐角撞碎了骨头,一口鲜血迫切地喷涌而出。 她目光清冷,死死盯着那处悬宫。 若她杀不了他,那就炸了他。 至少,阵眼细微地动摇一下,修为高者就有可能会趁着这一抹天机清醒过来。 她动了动右手,从檐角滑落下来,单手掐起法诀,数道符篆被刀风卷着冲向天柱悬宫。 符篆接连被星官损毁,颜浣月挣扎着扔出更多的符篆,阴阳环、鱼竿等等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都被她扔了出去。 那星官应接不暇,也不知哪一件宝器符篆在乱中冲进了他的防备圈,擦破了他的手,一道细碎的星光从他的伤处撒了出来。 颜浣月远远地看着那一抹星光,她从来没有觉得星光是这样好看过…… 第154章 去找你 细碎的星光飘散在星官玄色衣袖缘边。 他抬起被刮出一道浅伤的手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 眨眼间, 那只手淌着薄薄的星光向前一抓,颜浣月不可控制地被吸了过去。 她竭力用灵力缠住这边的悬宫一角,死死支撑着。 她一身血汗交织, 咬紧牙关抵抗着对面那堪称可怖的力量。 才几个眨眼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苦苦支撑了千百万年, 支撑到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这股强大的拉扯力给瞬间撕碎了。 她唇边的血珠像雨水一般流向天柱星宫,已经受伤麻木的左臂也被扯着伸向天柱星宫的方向。 最后一丝气力即将耗尽,她心中默念法诀召回横刀。 横刀于她头顶上的玄空劈散开无数道风。 颜浣月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过这邪阵中天柱星的威力, 她此时的心情反而无比平静。 她啐了一口血, 目光透过纷乱飞舞的长发往天边瞥了一眼。 她此生亲缘甚浅,后蒙师门教养, 幸以成人,未踏邪途, 虽曾亡于邪祟之手,憋屈无用,却得梦破神归见真我。 若命在今日,又有何憾生? 只是…… 只是…… 有愧于他…… 她收回目光, 毫不犹豫地松开手。 她单手掐诀, 衣发凛冽, 携着无数刀风, 在狂卷的暴风之中直冲向天柱星宫。 风嘶如雷, 噬血吞魂。 “你的修为并不高,原本应该是坐在明净海大宴角落里的人,并不足以成为我的对手。” “可终究世事无常, 边角料有时也会站在暴风口中,带着些自以为是的孤勇,做着无谓的牺牲, 你是如此……当年的我也是如此。”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我与你这后辈如今成为对手的局面呢?是当初自以为是的我,还是今日自以为是的你呢?” 颜浣月听着狂风中云玄臣略显沧桑的声音,始终疾驰向天柱星宫,并未有过半句回应。 她拼尽全力掐着指尖法诀,身上的伤口被通天彻地的狂风撕裂,血水飘散在空中,犹如连片的雾粉菡云。 离那星官越来越近,她顾不上去思索生与死,只是掐诀带着破风而来的横刀和刀风全力冲向他。 只是刹那之间,狂风静逸了下来。 颜浣月倏而睁大双眼,只见那威压强势的星官突然被另一阵更加强势的威压瞬间掀飞撞进了悬宫之中。 她艰难地回过头,只见妖主织絮如同鬼魅一般掠过她身边,直接冲进了那座悬宫之中。 颜浣月的心瞬间放了下来,整个人也开始在空中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地向下坠去。 她勉力飘了上来,将自己甩上天柱星宫,血色淋漓地爬进宫门,万分虚弱地看着星宫中的景象…… 织絮已杀了星官,正从容冷静地从星官心口挖出一样东西来收进袖中。 而后一挥袖,那星官便瞬间爆炸,化作一片璀璨的星光。 星光剧烈而耀眼之中,她看到织絮起身缓缓迈步朝她走了过来。 一边踱步一边低声说道:“这样都还活着,是吸食过千岁子吗?” 阵眼被破,宏大磅礴的无上天宫境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织絮抱着她飘落在天堑边沿的积雪峰顶,将她放进了一处宗门驻守时的屋舍之中。 织絮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瓶,自其中分出一滴清香四溢的药露喂进她口中。 颜浣月这才有气力问道:“前辈……从星官身上……取了什么?” 织絮浅浅一笑道:“能找到云玄臣的东西。” 说罢便转身出了房舍,飞离积雪峰。 颜浣月怀疑织絮是想搜走云玄臣手中最有用的东西,可她现在已经耗尽了力气追不过去了。 她躺在房舍内的床上,缓缓闭上双眼。 到任何时候,争斗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 就像魔族被灭后,各大世家、各大妖族即刻就开始了对滕州地界的划分争夺。 从方才阵法被破的那一刻起,无上天宫境这一桩事就已经揭过了,反应最快的已经即刻下手吞吃云氏了。 织絮前脚刚走,裴寒舟与宋灵微等人就追到了这里。 见颜浣月如此情状,宗门剩余长老借邪阵追往云玄臣藏身之地,宋灵微与裴寒舟将她挪到地上分渡灵力救治于她。 方才织絮喂给她的药露在二人灵力渡入之后被催得奇香四溢。 颜浣月眨眼之间便出了一身淋漓热汗,只觉浑身伤痛似乎也随着汗水被排了出去,甚至灵台、灵海、灵脉皆异常清明。 那充斥在周身的香气又反过来漫进她口鼻之中,将二人的灵力温和地融进她体内。 许久,宋灵微散开指尖法诀,又掐了一道温和的清洁法诀涤荡开颜浣月一身血汗,又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 宋灵微一边理着她的鬓发,擦拭着她鬓边的薄汗,一边淡漠地笑道: “那新任的妖主很是大方,这保命药露竟肯分予我徒儿,不过,宝盈伤成这样,她将宝盈扔在这里,事情原不该是这么做的。” 说着,她摸到颜浣月左肩后的伤,又打了几分灵力进去助她恢复,语气越加冷冽,“掌门师弟,此事不比屠魔之事,首功在我徒儿,两族之间虽该相敬,但我想师弟是会有个公允的,对吗?” 裴寒舟侧着身子垂手立在门边的位置,目光落在门外的积雪之上,“师姐疑我什么?” 宋灵微冷哼了一声,“滕州的事还没有扯干净,谁知你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平和在此事上让渡,宝盈是你门中弟子,她愿不愿意又如何忤逆你?滕州各家分争的事暂且不说,你却不准拿云氏的事做筹码搞平衡,也不准他们糊弄我徒儿。” 裴寒舟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先去捉拿云玄臣。” 颜浣月侧首看着裴寒舟的背影,忽然有些心惊肉跳。 暄之还在地宫里,若是被掌门真人碰见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回去关不关禁闭还是两说。 更关键的是,他待的那个石室后的水池里还有一条蚺蛟,蚺蛟腹中还有傅银环和她的剑。 那剑别人或许不认识,可宗门中熟悉她的人必定认识。 本该死在几年前的傅银环身上带着新伤旧伤,还有一肚子毒药出现在这里。 他原本就经常与虞照出行,若是被发现新死的尸体出现在这里,说不定会有有心人将此事联想到虞照的伤和毒上,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 况且,暄之若是发现了,会害怕吗? 若是她死了,他越恨她越厌她才好,可她没死,往后怎么过? 颜浣月有些头疼。 她轻声说道:“师母,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宋灵微将她翻过来,将她肩上那破损颇多的衣裳褪下,拿出上好灵药给她上药,“困了就睡,我给你上药,你这伤不轻。” 颜浣月急得头疼,好不容易等到宋灵微给她上完药,又等到宋灵微给她盖上被子出门去与同门汇合。 她才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出门解开宋灵微的护灵阵,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一阵冷冽的香气携风带雪闯了进来,而后,门又在他身后阖上了。 颜浣月唇色苍白,扶着床帷立在床边,五指不自觉地握紧床帷,暗暗地向后退了半步。 “暄之,你怎么出来了,掌门真人找到你了?” 裴暄之神色淡漠,缓缓踱到她身边,单手掐了个法诀,一缕风从她袖中飘了出去。 他看着她身上破烂的染血衣裳,绕着她转了半圈,看到她后肩的伤。 他神色黯淡了下来,毫不犹豫地自眉心凝出一抹泛着金色的血气散进了她的伤处。 这是他的神魂之力。 颜浣月苍白的脸上开始漫上一层气血之色,而他的脸色越发惨白了下去。 他缓缓踱到颜浣月面前,抬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垂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姐姐受了伤,不好好养伤,想往哪里去?” 颜浣月的右手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去找你。” 裴暄之凝眸看着她,忽而自嘲一笑,“那我是该谢恩叩拜,亦或是别的什么?” 颜浣月立即解释道:“暄之,我此前所言是……” “够了!”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出了房门。 外面风雪渐缓,裴暄之抱着她走到积雪峰的崖边,纵身跃下。 坠崖时风嘶过耳,颜浣月依在他怀中,他衣襟下的辟寒珠散着温暖的气息笼罩着她。 天堑之下原本已有众多修士妖族,云家的许多家臣也被抓来押解在此。 裴暄之故意绕开众人,从一处被寒木遮掩的山体裂缝中钻了进去。 越往里走越寒凉,颜浣月枕在他胸口,轻声说道:“你与妖主是同族,是妖主找到了你,是不是?” 裴暄之凉凉地说道:“石壁隔绝气息,她找不到那里去。” “那你怎么出来的?” 裴暄之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乖,一会儿你就知晓了。” 他这副态度莫名地让她有些脊背发凉,“你不知关窍,是怎么解开我师母的护灵阵的?” 他淡淡地说道:“只要肯动脑子,阵法向来没什么难的。” 颜浣月隐隐感到某种她想要抗拒的怪异感,猛地从他怀中跃下,“我不去了,暄之,我们去积雪峰上待着。” 裴暄之不由分说地再度抱起她,加快脚步往暗道深处走去。 “有情人绝处逢生后的欢聚时刻,简直要让人泪洒当场,姐姐不去怎么行?我很期待你会是何种反应。” 颜浣月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可我已经见到你了。” 裴暄之一声不吭地抱着她走过了数道石壁,走进了那处小石室。 寒气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缕火光自裴暄之指尖飘出,在小石室内飘荡开来。 颜浣月看着被绑起来锁在角落里的傅银环,突然眼尾一跳,瞬间明白了一切。 当年云玄臣事败逃亡至此,被掌门真人斩杀,他本该死在天堑附近,最终却死而复生。 而她,沾过许多那蚺蛟的血,经历了极热极冷的炼体,所以才可以勘破云玄臣的幻境。 而傅银环被其吞食,竟然活了过来,当年刚刚身死的云玄臣,是不是也是被觅食的蚺蛟囫囵吞下,又从那蚺蛟口中爬出来的…… 裴暄之抱着她坐在石室内的小榻上,看着角落里的傅银环,在她耳畔说道:“我记得他应该死在一个雪天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哦,对了,还带着你的剑?” “你将他从匣子放出来就将我装了进去,你们一起探寻暗道,他被蚺蛟吞了,你的心死了,也不愿再跟我虚与委蛇了,赴死之前跟我说几句真心话让我不必再犯蠢,是吗?” 裴暄之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中,阴沉沉地冷笑道:“好姐姐,别在意我这个外人,你看,他没死,开心吗?” 他渐渐收紧了怀抱,“你方才想来找他,我怕你伤心过度影响养伤,所以带你来见他一面,你怎么不去瞧瞧他有没有受伤?” 颜浣月死死盯着几乎白到透明、呼吸稀薄的傅银环,喃喃道:“不对……至少还有一条蚺蛟……” 裴暄之下巴搁在她头顶,看着傅银环,轻笑道:“是啊,在疑宫水道中,被云玄臣当宝贝养,金灿灿的,方才被我引过来了,就在这边的池子里,你想去看吗?” 思绪瞬间变化万千,颜浣月突然握住他搂在它腰间的手,“你放了你的魂雾过去?” 第155章 惩治 裴暄之点了点头, 向下压了压下巴,迫得颜浣月也低下头去。 她手肘向后往他肋下撞了一下,裴暄之闷哼了一声, 识相地坐直了身子,又将她扶起来靠在怀中。 她复又抬眸看向傅银环。 傅银环黑发濡湿, 身上披着一件裴暄之的旧斗篷窝在角落中,斗篷边缘滑落,露出他白得几近透明的肩膀。 他呼吸浅薄, 身体看起来娇弱得像一只重获新生的玉蝉, 白莹莹的,毫无瑕疵。 颜浣月挣了一下, 欲要站起来往傅银环那边去探查情况。 裴暄之紧紧搂住她,语调清凉, “急什么?我若要害他就不会让你见他。如今我知晓他了,但我不在乎,只要你以后忘了他,我们还可以恩爱如常。” 颜浣月蹙眉道:“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裴暄之气血攻心, 咳嗽了好一阵, 冷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若我一直不明真相倒罢了, 事到如今, 我是绝不会与别人共侍……” 角落里,傅银环也咳嗽了一声,吸引走了二人的注意力。 他的意识逐渐跟随新生的身躯回转过来。 他意识回笼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裴暄之, 这让他的心猛缩了一下。 下一刻看到裴暄之怀里的颜浣月,他才逐渐意识到这并不是前世的事,他也并不是将要死在裴暄之手中了。 傅银环是个对生存环境极度敏锐的人, 他只消一眼,就知道如今的裴暄之看待他的眼光与前世全然不同。 前世他落到裴暄之手上之后,那雪衣小郎看他的目光只有不屑与厌恶。 直到得知颜浣月死在他手中之后,那始终波澜不惊的小郎看向他的目光才有了显而易见的憎与恨。 可此时,除了那些厌恶之外,他竟然从裴暄之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探究与打量。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眼神,厌恶他,却又下意识地想探究出他到底好在哪里。 这使得傅银环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裴暄之将他当成了颜浣月的禁脔。 在傅银环看来,前世的裴暄之是个只敢在暗中肖想颜浣月的自卑至极的病秧子。 前世在天衍宗时,虞照曾经和他在一处僻静的别馆闲坐时,闲聊过中秋第二日就带颜浣月回云京成婚的事。 彼时一缕冷香自馆外沁了进来,不久,又开始消散了。 “是那魅妖。” 虞照如是说道。 傅银环知道他说的是裴寒舟的儿子,心中不免生了好奇,便到窗边往外望去。 只见一身形清瘦修长的雪衣少年披着一件靛青斗篷,正缓缓独行于一片海棠花下。 他笑了一声,“看起来真的病得很重。” 虞照走过来,亦看向海棠花下的少年,“原本就是个病秧子,不过这一二年间他的病比来时重了。” 又道:“说来有趣,我近来听苏师兄说掌门真人才将裴师弟带回来时,还曾考虑过请浣月与他成婚结契。” “不过掌门真人当时的话没说清楚,也没说要救的是谁,想来也并不想苛求,苏师兄让我小心着他,别让他像他母亲那样害了浣月。” 傅银环闻言瞬间抓住了关键,“为何裴掌门明知你们有婚约还会作此考虑?你那颜师妹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让裴掌门不得不腆着老脸来求人一次?” “是有些特别之处,不过……浣月修为不高,保护不了自己,此事不可轻传于人。” 傅银环将他的这句话在心中盘摸。 又叹道:“你那师妹还是个傻姑娘,几个月不见你既不会念你,也不会特意找你。” “我看倒是你隔段时日就会找机会去寻她的事,总也闹得不欢而散,你们都这样了,若她原肯许了这裴小公子,倒也成全了你与谭道友。” 虞照闻言明显有些恼怒,“你这话又是何意?我与她自幼便有婚约,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也配与我争夺?” 傅银环闻言心中也不免惊叹,又问道:“那谭道友呢?上次她听说云京虞氏在准备你的婚礼时就失踪了。” 实际他知晓谭归荑是趁颜浣月要成婚的事搭上了暗自伤怀的薛景年,正忙着同去长安扒拉薛家的好处。 顺便借失踪调教一下虞照这条别有二心的狗。 按傅银环的想法,若他是谭归荑,必然会在虞照成婚当晚现身。 到时那傻姑娘已经是虞照的夫人了,就算是虞照新婚夜跟别的女人跑了,那傻姑娘也还是虞照的夫人。 谭归荑如非必要也不必与虞照成婚承担责任,只牵扯着他的愧疚,想要什么要不到? 虽然谭归荑后来确实是这么做的,可恐怕谭归荑自己也没有料到,虞照虽不肯放开颜浣月,却也是真心爱谭归荑。 再思及他自己命瓶复生后与颜浣月的事,前世的许多事他如今想来实在是天意弄人。 就比如说那日他与虞照闲聊过颜虞二人离山成婚的事后,当晚,他在天衍宗闲逛时,就看到那病怏怏的少年坐着轮椅,悄无声息地跟在颜浣月身后去了不坠湖。 他那时就猜到了裴暄之的心思,于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跟了上去。 他原以为裴暄之趁夜跟过去后真能发挥魅妖的强项,将那傻姑娘诱骗到幽暗之处,凭着那副羸弱的身躯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吓人事。 这样,他倒也可以顺便英雄救美,说不准还能因此见到裴寒舟,看看裴寒舟得知此事后的脸色。 谁知,裴暄之就只是没出息地坐在木亭下看着她放灯。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连话也才说了两句。 同门之中不唤她师姐,上来就叫“姐姐”。 不值钱的东西…… 到了今生,就算已经同颜浣月成婚,可只从裴暄之的一个眼神傅银环就可以看出,这病秧子依旧很不值钱。 思绪连转只在片刻之间,傅银环收回思绪,挑眉看向裴暄之, “裴公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如此单纯?你知晓了我的存在,我便还是要死的。” “裴公子,夫人她就是如此心狠,多年风月情浓也可赶尽杀绝,她能这么对我,有朝一日,也会这么对你。” 颜浣月这才忽然意识到裴暄之方才那些怪异的言论是在说什么。 他以为她将傅银环带在身边是因暗里藏情? 而傅银环此时就算再死而复生,也不过是她手底下的一只刚刚脱壳而出的蝉,柔软得连薄薄的硬壳都没长出来。 他知晓今番也活不成,但也不想让她好过。 颜浣月冷笑了一声,欲扯开裴暄之锁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没有扯开。 她平静地说道:“你不是得体大方、通情达理,要让我去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吗?” 裴暄之神色清冷,眼眶泛红,沉声说道:“你不必到他身边去。我不杀他,我也不求你杀他,免得你将来恨我。” “我可以帮他尽快恢复修为,只要你肯与他做个了断,你就在这里与他说清楚,好不好?” 颜浣月闻言直接右手祭出一道法诀,横刀自她袖中飞出,架在了傅银环的颈上。 “傅银环,你不必在这里造谣生事,我锁你不过是你恶事做尽,活该受尽折磨。你盗人性命,身怀数个命瓶,大雪封山时身死换命,我不抓你抓谁?不杀你杀谁?” 傅银环感受着颈上横刀冰冷的气息,斜眸看着她,轻笑道:“可是,浣月,你要囚困着我,对我有这么大的怨恨,我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呢?” 颜浣月凝眸看着他,“当然是因为你想夺我的命,欲拿我炼药,所以,我要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而今你胡乱造谣,意图毁坏我夫妻之情,我便要搅碎你的喉咙。” 傅银环嗤笑了一声,“夫妻?那虞……” “噗嗤……” 血像烟花一般漫洒开来。 裴暄之眼尾颤了颤,暗自搂紧了怀中人。 傅银环的脖颈被刀尖搅碎,懵然倒在地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呼吸着。 颜浣月五指成爪将傅银环召了过来。 拂开了他身上的斗篷,扯开他身上破碎的玄衣,面无表情地一掌击碎了他的天灵盖,又一掌打穿了他薄弱的肌肤,击穿了他的心脏。 血肆无忌惮地喷溅在她和裴暄之的脸上、身上。 裴暄之怔怔地看着,此前酝酿出的一滴不合时宜的泪挂在眼尾,欲坠不坠。 颜浣月用那只沾着傅银环血的手抓住了裴暄之的手,她攥得很紧,像带着血的腥温锁链。 “我与他只有仇怨,并无半分越界,我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如今侥幸未死,你便不得离我。” 裴暄之垂下眼眸,看着榻下傅银环被扯下衣裳后,身上那些交错纵横的新旧伤痕。 那些伤很乱,用药强行愈合的众多伤口像是一窝狰狞忙乱的蜈蚣,牵扯着黑红色的腐肉缓慢地蠕动着…… 若说这是爱重得关在身边厮守,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傅银环原本就已死在哭灵刃下,能重新活过来本就有蹊跷,他原以为是她在帮傅银环。 可谁知原是傅银环要害她。 这么说来,原是他没有预料到傅银环手上有命瓶,让傅银环死而复生,才有机会去害她…… 怀里的人挣开了他的怀抱,向后抬手勾过他的脖颈迫使他将脑袋低到她肩上,而后她侧首吻上了他的唇。 这吻倒也并不亲昵,她更多的是惩治性地抿着他的唇时轻时重地咬了他几下。 “倒也多亏了你,否则,让这祸害跑了,不知多少人要为其所害。” 她转过了头。 裴暄之舔了舔唇,对她这样强势到近乎惩戒的吻感到意犹未尽。 可此事是他有错在先,又擅自误会她,这让他根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恨不得此事尽快过去。 颜浣月起身将地上的尸体带到了隔壁的石宫之中,丢下一张符纸。 “轰”地一声,火势窜上半空。 沉在石塘之下整个吞吃了赤色蚺蛟的黄金蚺蛟从水中抬起了头。 火光映在它冰冷的金色瞳孔之中,它的嘴角还露着一截不及吞下去的赤色蛇尾。 颜浣月觉得这蛇吃蛇的情景有些渗人,问道:“赤色的那条,也会复活吗?” 裴暄之走到她身后,“不会,水道将疑宫分了出去,这里和疑宫中原本就有许多蛇,这些蛇最开始的食物就是同类,如今只剩了它,也或许它们都在它体内。” “人若想借助蚺蛟复活,必须是刚死时或者没死时就被它吞下,而且,复活旁人一二次,蚺蛟也会被耗死。” 颜浣月问道:“这里有暗道吗?你是怎么将它引过来的?” 裴暄之说道:“真假地宫之间的暗道有密关,我提前布置阵法设了诱饵,到时间密关一开它就会过来,我的魂雾也会替换它游去疑宫。” 颜浣月回首看了他一眼,“你的魂雾藏在密关内,密关开了,先回来解了你身上的法诀是不是?” 裴暄之不置可否。 颜浣月了然,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外走。 裴暄之默默地追了上去。 二人在暗道之中一前一后地走着。 裴暄之跟了一会儿,追上去搂着她的腰问道:“姐姐,你的伤疼不疼,我送你回积雪峰。” 颜浣月问道:“云玄臣在哪儿?九霄宫?” 裴暄之说道:“此时所有人都在找他,他不在九霄宫中,但他迟早会将我的魂雾引到他所在之地。” 颜浣月蹙眉道:“或许云玄臣的二公子会知晓呢?” 裴暄之问道:“何意?” 颜浣月说道:“此番是他的二公子背叛了他,将邪阵的破绽告知于我,又将云玄臣的命门一并告知,就是他的后颈,也不知为何他们竟然父子离心。” 裴暄之沉寂了下去。 走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忽然悠悠地说道:“原来如此……那蚺蛟复生并无定数,复生出来后有一段时间就像傅银环一样极为脆弱,需要躲藏几年才能出去,并非他最好的选择,怪不得他暂时没有带走我的魂雾。” 颜浣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裴暄之猛然一把抱起她向外疾行,“神都门那位唤作谭归荑的弟子此行也在吗?” 第156章 玄臣之女 颜浣月闻言疑惑道:“你突然问谭道友做什么?” 裴暄之抱着她一边向外疾行, 一边说道:“到时候姐姐就知晓了。” 正说着,他又转过几重暗道岔口,抱着她从僻静处一棵大树根部的陷漏的洞中走了出来。 正是北地天昏地暗之时, 天堑底下的人虽多,但皆是按队列摆布、行动, 并不混乱。 就连飘在他们身侧的灯笼都是整整齐齐的。 这些宗门弟子和妖族有看管云氏家臣的,也有分别进入各处洞穴搜寻云玄臣的。 “这地宫暗道交错,简直不知到底有多少条路, 好不容易找进去, 结果是个假洞府。” “分明就是个地下迷宫,无论怎么走, 还是在打转。” “肯定是云玄臣那老鬼布了迷阵,将我等全部挡在外面, 自己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 “哈哈哈哈哈,倒还真是,无论是尸潮还是邪阵,他从始至终都不曾现身, 必定是个蔫坏了的炮仗, 说不准还是长得奇丑无比不好意思见人的。” “嘁, 我们长得难看的人没得罪任何人好吧, 少把我们跟那老鬼扯到一起。” “哈哈哈哈哈, 我的错,我更正,我是说心奇丑无比。” 一队十分年轻的神都门弟子提着灯, 说说笑笑地从一处石壁上的洞穴跃了下来。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知无畏,仿佛再大的事都似清风明月一般轻飘, 阻挡不了他们的嬉笑怒骂。 谭归荑作为这一队的领队,在最后一个跃了下来。 对于所带师弟师妹们对于父亲的声声嘲弄,她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反应。 “哎,谭师姐,你怎么了?” 谭归荑落地时不知被什么勾了一下脚,脚下没有踩稳,猛地向地上扑去。 一个师妹飞身过来一把扶住她,看着她有些煞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师姐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一众师弟师妹们围了过来,都纷纷关心道:“谭师姐此前被灵舟砸下天堑受了伤,又入邪境,这会儿带着我们找了那么久,肯定累了,就在这里歇歇吧,我们自己去找那云老鬼。” 谭归荑神色恍惚,对于同门的提议并没有拒绝。 她被扶到树下,坐到一位师妹摆出来的交椅之上,有些失神地絮叨了几句叮嘱。 说完好一会儿,她都没想起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只是等回过神的时候,她看到那队师弟师妹们正在排队钻进一处像是洞穴的地方。 她手边是同门留下的丹药和食物,可她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受用。 她如今心口像是堵塞着一颗巨石,心血淤塞,迫得她前胸后背和左臂皆泛着闷钝的痛感。 自此前捡用了一枚铜钱丢了十年寿数之后,她就患上了心病,每当思虑过重之时,便会心闷不已。 在这飘散着薄雪的北地天堑,她照胸口锤了几拳,无意识地舔了舔唇,竟被自己冰凉的嘴唇凉醒了几分。 “好冷啊。” 一道月下清溪一般清冷干净的声音传来。 谭归荑循声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融进雪里的冷香气。 一个清瘦苍白的少年披着一件靛蓝斗篷走了过来。 他身旁正飘着一盏碧莹莹的灯,映得他鬼魅而妖异。 谭归荑的心神被少年异样夺目的样貌震了一下,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但由于此时犯了心病,闷痛的心口将她又唤了回来。 她到底没心情搭理旁人,再好看的人她此时也懒得搭话,只按着腕上穴位自顾自地收回了目光。 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她猛地转过头再次看向来人。 裴暄之! 怎么是他! 他不是病养天衍宗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地天堑之下?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不远处,轻轻一抬脚,一张矮椅自他衣摆翻飞间稳稳地放置在了雪地上。 他拢着斗篷坐在矮椅上,吐着薄薄的白气,像是这才发现了她一般,向她微微颔了颔首。 谭归荑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像是见了鬼一般。 下一刻,谭归荑亲眼看着他拂开斗篷,露出了颜浣月沾着血的脸。 谭归荑见此情景心口猛地又是一惊。 她只听人说颜浣月破阵后几近濒死,她也认为凭借颜浣月的修为,哪怕破了无上天宫境,就算当场未死,也注定要身死道消。 况且她听说颜浣月被安置在积雪峰上,好好的,也不会轻易到这里来。 在她看来,颜浣月出现在这里,这很显然就是这魅妖见颜浣月死了一时接受不了,把颜浣月的尸首偷来抱在怀中到处乱晃。 他一个本该在天衍宗养病的人这会儿鬼气森森地出现在这里,抱着将死之人大雪之中到处乱晃不说,说歇他还真就搬出个椅子歇下来了。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薛景年才说要偷偷去看她,也不知道一会儿薛景年到了积雪峰之后见尸首不见了之后,会不会来跟他抢尸首。 再看那颜浣月,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呵……活该…… “谭道友,没事吧?你的脸色有些难看。” 谭归荑突然回过神来,看着从裴暄之怀中坐起身的颜浣月,讶异地眨了眨眼。 她方才在想什么来着? 对了,这颜浣月怎么没死?而且气色看起来比她夫君好很多。 也是了,颜浣月的夫君是个病秧子,病怏怏的,苍白清瘦,风吹一下就要倒的样子。 纸糊的病秧子都能抱着她到处晃悠,这颜浣月到底几斤几两? 颜浣月几斤几两,竟然能杀了大哥,破了阵法? 破阵法是在悬星宫,她以前看过几次流星,当时吃的是桃花酥,酥皮得要千层的。 对了,最关键的是千层底的鞋比较好穿,穿着去练剑能多吃碗烩面…… “谭道友?” 谭归荑又猛地回过神来。 方才思绪信马由缰跑去了哪里,她又忘了。 她觉得自己此前被灵舟威压砸下天堑受了重伤,无上天宫境被毁之事又对她打击过重,这两桩事导致她实在有些恍惚了。 她低下头,没有答话。 “姐姐,冷不冷?” 一旁的裴暄之抬袖擦拭着颜浣月鬓边沾上的傅银环的血迹,轻声说道: “你的脸色也不好,吃颗补元丹吧。” 谭归荑想着,裴小郎要不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呢?她看起来有些灵气满溢的样子,而你看起来有些快死了。 快死了就要多游泳,喝泥的时候完全可以唱戏…… 颜浣月看着谭归荑神思恍惚的模样,正要再唤她,嘴里却被裴暄之塞了一颗补元丹。 裴暄之搂着她说道:“听说是云玄臣的二公子大义灭亲,对了,姐姐,他说云玄臣的命门是在后颈对吗?” 颜浣月蹙眉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重复方才对话,却也回道:“是。” 裴暄之叹道:“我听说有种邪法,可以借命,若是用子孙后代的寿数,或者夺舍,甚至还能短时间内增进修为、突破境界。” 颜浣月说道:“我也听说过,你的意思是,云玄臣的二公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被当成了云玄臣的顶级命瓶?” 裴暄之说道:“正是,那云玄臣当年死而复生本就蹊跷,照理来说他此次的胜算并不低,那二公子原本也不算多么良善,此次哪怕冒险也要大义灭亲,不知是不是类似的缘故。” 又虚虚叹了一口气,“大公子身死,二公子在宗门这边,有个小的也下落不明,也不知云玄臣如今还有没有什么儿女可供他躲了此次灾殃的。” 颜浣月正要说什么,可他却从袖中取出一枚传音玉简来,有些不耐烦地掐诀对着玉简说道:“父亲,我知道了,这就过去找您。” 说罢咳嗽了起来,便扔了玉简在藏宝囊中找了一瓶药吃了一颗,对颜浣月喃喃道: “父亲给的玉简,他时常要通过玉简问话,太吵了,我不想去见他,我带你到别处去。” 说罢抱着颜浣月就走,也并没有拿走那枚玉简。 谭归荑渐渐被心口的闷痛压得回过神来,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那枚玉简上。 她只记得方才颜浣月和裴暄之说到了父亲的命门,又说父亲有可能借子女寿数避过此次灾殃…… 她父亲在她心中极为厉害,只要父亲找到她,就算她为了父亲的大业做出一点儿牺牲又有什么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过了被丢在地上的传音玉简,拂开上面的雪渍。 能和裴寒舟直接对话的玉简…… 她对着那透白的传音玉简看了一会儿,最终将之装进了自己袖中。 颜浣月倚在裴暄之怀中,问道:“你放在那个是掌门真人的玉简吗?” 裴暄之点了点头,“嗯。” “为何要留在那里?” 裴暄之抱着她往宗门中人没有找过来的地方走,吐着白气轻声说道:“因为,她是云玄臣的女儿。” 颜浣月蓦地看向他,“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暄之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林下雪地中,垂眸看了她一眼, “我幼时在这里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她。她说她姓云,她父亲就在附近,彼时,云玄臣就通过暗道藏在天堑下修炼。” 颜浣月虽然错愕,可而今经的事多了,她也并未过分惊讶,只是说道:“你是觉得云玄臣可能会招她前去,借她避祸?” 裴暄之说道:“只是万全之策,云玄臣若不招她,便是打算再次在宗门面前假死,那他会落到我的手中,若是招她去,也是个死字。” 颜浣月仰面看着他,问道:“若是她肯为了她父亲牺牲一切,不拿你留下的玉简呢?” 裴暄之顿住脚步,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含风带笑地看着她,说道: “别担心,她如今心智薄弱之间中了乱魂辞,就算不拿走玉简,我也能借着乱魂辞找到她。” 颜浣月略一使劲,从他怀里跃了下来。 裴暄之见状又贴到她背后,咳嗽了一声,“你受伤了,我抱着你……” 颜浣月推开他,“我如今比你情况还好一些,你别这样。” 他如今看起来太苍白了,冰冰凉凉的,她怕他昏过去。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摩挲着,“那我送你回积雪峰,你休息……” 颜浣月看着他过分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我们去宗门那边。” 裴暄之不想去,立在原地不肯动弹。 颜浣月猛地拉了他一把,拉得他转了个大圈,斗篷衣摆带飞了一片雪屑。 颜浣月说道:“你分出魂雾守在地宫,又分了神魂之力帮我治伤,我觉得你这会儿需要治治伤了。”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可父亲见我在此,回去会关我禁闭的。” 颜浣月拉着他往宗门众人搜寻的地方走,“乖乖跟着我。你这模样关几日禁闭都算闭关修养呢,你去掌门真人那边,我去暗中盯着谭道友。” 裴暄之磨磨蹭蹭地跟在她身后,“可你受伤了。” 颜浣月说道:“我受伤了也比你的状态好,况且我得了妖主的药露,掌门真人和师母的灵力,还有你的神魂之力,已经好了很多了。” 裴暄之眉心微蹙,“织絮?” 颜浣月颔首道:“嗯,我破阵后,她从阵眼取了一样东西,说是能借此找到云玄臣,可如今看来应该没用。” 裴暄之瞬间生出了一阵恼怒,“阵眼绝对是云玄臣手中的至宝,她肯定是骗你的。” 颜浣月扶着他踏雪而行,没有搭他的话,只是没头没尾地说道:“这里的冷,你戴着辟寒珠似乎都不太行,往后我们尽量往南边一点去住,对你身体也好。” 裴暄之咳嗽了一会儿,就见对面一队人往他们这边来。 “是颜道友!” “颜道友!” “颜浣月!你好好的,太好了!” “听说是你最先破了那邪阵!太厉害了!” “颜道友,身上的伤重不重?你怎么下来了?不会扯到伤口吧?” “啊,恢复得好快啊,不愧是颜道友!哎,是我等拖累了你。” 众人围了过来,附近听见声音的人也围了过来,皆好奇又关切地围着颜浣月说来说去。 裴暄之立在人群之外,看着她与众人言笑的场景,唇角挂着与有荣焉般的浅笑。 没一会儿,苏显卿和宁无恙赶了过来,一见被众人围起来的颜浣月,先是一阵担心,但见她行动自如,言谈自若,便知方才师父和宋师姑基本将她治好了。 于是都含笑道:“诸位道友,烦请叫我师妹过来。” 苏显卿笑着抬眸,猛地神色一变,沉着脸跃过众人到裴暄之面前,细细地看了两眼,怒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暄之淡淡地看着他,颜浣月挤过来护在裴暄之身前,“苏师兄,暄之是受魏前辈之命来的。” 苏显卿冷笑道:“魏前辈?魏前辈会这般没有数儿?叫一个久病的晚辈来北地?你把魏前辈当什么昏聩不堪的混账老东西了?” “是我让他来的。” 一众人的目光转向来人,纷纷行礼。 一身灰袍,鹤发童颜魏延缓缓走在裴寒舟等人前面。 “他是我的晚辈,又熟悉天堑地宫,不让他来让谁来?” 苏显卿有些尴尬。 裴暄之垂眸颔首见礼。 裴寒舟问不得魏延这个前辈,便语气平静地问裴暄之,“暄郎,怎么回事?” 魏延也不看他,只说道:“不怎么回事,这孩子当年遭受养家虐待跑到这里,被我捡到待带在身边,回长安也只是与你相认前不久的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继续对裴寒舟说道:“我只想看看我教养的孩子是不是都那么差劲。小裴郎,你说呢?” 裴寒舟当日杀魏昭之时尚且年轻气盛、不可一世,曾讥讽过魏昭是其父平生之最败笔。 而今时过境迁,多年光阴弹指间,他也已为人父,闻言心中不禁感叹造化弄人,当即撩袍下拜, “多谢前辈不计当年令郎之事,救下我这伶仃幼子好生教养……” 他快要跪下时,却被魏延一道灵力扶住。 “裴掌门这一拜我实不敢当。” 魏延瞥了裴暄之一眼,“此事过后,你也算偿完了我的恩情,我们两清了,好好做你父亲的儿子吧。” 裴暄之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蔽着他的情绪,“是,先生。” 颜浣月隔着披风握住他的手。 原本只以为他与长安陆家关系一般,谁知他跑来天堑是因饱受虐待。 虽被魏前辈所救,可隔着杀子之仇,将他带大的魏前辈对他的态度也并不是对弟子那样的爱护。 她能感到他隐藏起来的一丝悲哀,他甚至连一声师父都不能喊。 可魏前辈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慈大量了,暄之确也该感恩戴德,他们之间没有谁不讲情面,只有世事无常。 她仰头看向裴暄之时,余光扫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抬眸看去,正是那明艳皎洁的妖主织絮。 对方眸中闪着几分怒意。 谭归荑顺着心中的牵引避过所有人走进了地宫之中。 她走了很久,时而向上行路,时而向下飞驰。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猛地坠进一片山中深渊之内。 无尽的黑暗之中顷刻涌出一片血色莲花稳稳地托住了她。 莲花花瓣合拢,她看到了一座血宫。 血宫之内,云玄臣盘膝坐在一个血色法阵之上。 这里就是汲取无上天宫境力量的丹阳宫,是无上天宫境的另一端。 “父亲……” 谭归荑激动地跑到他面前,“父亲!” 云玄臣清清淡淡地看着她,“我原只想让你远离是非,莫跟着我冒险,为保你一世平安,才将你送到了别处,谁知,还有今日。” 谭归荑眸中含泪,撩裙跪拜道:“父亲,大哥身死,二哥背叛,导致您此番事败,我想清楚了,我愿意请您借我脱身。” “败?呵……” 他盘膝坐在阵法之上,单手掐起一个法诀,“这天下哪有恒昌恒亡,你二哥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谭归荑疑惑地看着他,而后缓缓垂首跪在血泊之中,看着血雾中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低头不解道: “纵是他背叛了您,不忠不孝,您也是认可他的,这多年的蓄谋,最后也甘为他做垫脚石?” 云玄臣闻言平静地说道,“瑶瑛,你还是不懂,事到如今回首嗔怨除了浪费时间,皆无用处。” “当年,我只是青和郡的一个小药郎,从今后,云氏就是新起的世家,再过一二百载,凭你二哥的能耐,云家就是盘踞一方的大世家。” “无论如何,云氏都没有输,我也终究会坐享功成,可你只能看到什么垫脚石,什么忠与孝,你的目光太窄太浅了,到底是人女儿……” 谭归荑越发躬下身子,额头几乎触到血水之中。 她闭口不言,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拂过袖中的玉简,而后轻声说道: “父亲,其实您也从没教我该如何去看待这些事不是吗?暗宅哪怕交给云若良那种蠢货也不曾让我管理过,不是吗?” “您没本事把我生得符合您的心意,这是你无能!” “家臣不知我,尸妖不晓我,你早早将我扔出去在神都门做个无根无基的普通弟子,你就觉得保了我这女子一世的平安。” “我应该在得知你苦心时念你之慈爱,为着这么点连半颗灵石都没花过的所谓良苦用心就感激涕零,理解你的父爱如山,不是吗?” “可修为是我练的,灵石是我赚的,法器灵宝,乃至这条命,也是我自己争来抢来窃来阴来的,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贬低我的眼光浅薄?” 她忽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阵法上的人,面色沉凝如铁, “你对我的付出连虞照都不如,虞照几成脓血,却至今还不曾怨过我。我屠魔归来,也想拿一样大功,想来,你是更不会怨我的,是不是?” 第157章 “弑父” “诸位前辈、道友, 在下还有一位最小妹妹,幼时被父亲设法蒙骗过宗门,成为神都门中的弟子。” 天堑之下, 众位人族、妖族能者皆去搜寻云玄臣藏身之地。 云若梵面对带领弟子们留守后方待时而动的长老们拱手道:“就在思鸿长老座下,名唤谭归荑, 吾妹本名唤作瑶璎。” 此言一出,众前辈并未有何过多的反应,只是其身后侍从立的几队门中弟子皆惊诧地面面相觑。 神都门思鸿长老神色微变。 当日这个小徒弟是林笑枫带回来的孤儿。 他原本观其甚有资质, 便先安排进了外门。 她果真有些天资, 过了几年,她一次就通过了他的试炼拜入他门下。 他平生喜好为人之师, 门中弟子众多,宗门之外的许多没有灵根的寻常之人也有不少他曾指点过的。 他收徒也并不拘泥于乖顺懂事的, 闹腾的、骄矜的、傻精傻精的…… 只是他的小徒弟…… 那是个看起来大方开朗,却时时刻刻都藏着剑准备刺向身边人的孩子,总像一个想要不断填满自己的空壳子。 思鸿对这个小徒弟曾经很是喜爱欣赏,后来却一度颇为失望。 但是…… 归根结底, 那是他的弟子, 收了弟子却教养不好, 那是他的无能。 云若梵撩袍屈膝跪地道:“诸位前辈、道友, 原本家妹该不染此事, 安稳无虞,作为兄长,出于私心我本不该说出这个真相。” “只是我观家妹不知危险, 也在搜查云氏家臣等人,家父如今走火入魔,不知会否动用血亲邪法借壳脱身, 在下实在担忧家妹被夺舍几天之后,会寿元大损,修为大减。” 思鸿长老一道灵力将他扶了起来,问道:“你父亲藏身之法你可知晓?” 云若梵满是遗憾地低下头,摇了摇脑袋,“并非晚辈知情不报,只是此等性命攸关之事,家父从来不会向旁人透露分毫。” 旁人低声细语的讨论之中,因受伤留在后方,刚刚走到这里听闻此言的颜浣月转头看向身旁的裴暄之。 裴暄之像是看不懂她的眼神一样,回望着她,冲她笑了笑,又缓缓摇了摇头。 颜浣月收回目光,不知他为何不将掌门玉简在谭归荑手中的事说出来,也不知他到底要卖什么关子。 思鸿长老并未多做停留,转身便往神都门长老、弟子搜寻的地方找去。 裴暄之扶着颜浣月踏着雪地到一旁避风。 他在寒风中呵着薄薄的白气说道:“姐姐,我们等一会儿吧,冷不冷?” 颜浣月反手握住他凉丝丝的手,转身看着他,“掌门玉简上,你放了什么东西才不想让人知道?那缕风?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裴暄之的长睫微微颤了颤,任她握着他的手。 他咳嗽了一会儿,垂眸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睛,抿了抿唇,轻声说道:“你觉得我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颜浣月放开他的手,蹙眉道:“你少跟我东拉西扯。” 裴暄之忙抓住她的衣袖,正要说话,却呛着了一口冷风,“吭吭吭”地咳得两眼流泪发红。 颜浣月抬手帮他将斗篷拢紧,一手隔着斗篷抚着他的胸口,掌下是他咳嗽时胸口的震动。 她不咸不淡地笑道:“你这动静,或许是心眼太多憋得难受,忍不住要咳出来一些才能让你好受吧?” 裴暄之这会儿也不敢跟她搪塞,只能别开目光,红着眼眶应声道:“没事,我没事……” 颜浣月仰头盯着他的双眼,二人呼吸吐露的白气薄薄地融在一起,又一起不分彼此地散在寒风中。 颜浣月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着问道:“你究竟在怕什么?是说,你觉得云玄臣此时因大阵被破重伤之下,你自信那缕风可以伤到云玄臣?” “还是说,你想借着谭道友身上的乱魂辞找到他,再在他用起血亲邪法后更虚弱时,杀了那具他可以借以脱身的躯壳?” 裴暄之眸光一转,即刻辩解:“姐姐怎么如此相信云二公子的话?你也信他妹妹无辜?他此时挑明了云玄臣可能会借女脱身,难道他不正是想在所有事被戳破之前,将他妹妹变成了一个无辜可怜之人?” “云瑶瑛既然听到了我说云玄臣可能动用血亲邪法,不像云二一样躲在后方,反而还继续前去搜寻,所为何事?” “以一片赤诚之心亲自去劝她好爹爹出来自裁谢罪?还是心甘情愿借壳几天帮其脱险?” “还是说,夫人觉得我罔顾人命?” 看着他急于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颜浣月神色浅淡,“所以说,那缕风的事,你并不反驳。” 裴暄之突然别过脸去,薄唇紧抿,一声不吭,苍白的肌肤在寒风之中透出一层浅淡的粉意。 颜浣月走到他侧首的方向直视着他,微微一笑,说道:“至于那是什么东西,你不想说也可以,用好你的乱魂辞,别到时谭道友没来得及动用传音玉简就被云玄臣控制了。” 裴暄之微微颔首,“此事夫人放心。” 颜浣月甩了甩手,转身大步往远处走去。 裴暄之赶忙踏雪跟上她。 他体弱,在北地大雪之中本就艰难一些,这会儿步履虚浮,竟比颜浣月更像受过重伤的样子。 颜浣月听着他追得跌跌撞撞颠簸了几下后,心一软放缓了脚步,将他拉过来半扶着他往前走。 裴暄之缓了片刻,吐着白气说道:“夫人别觉得我狠毒,不只我想杀她,她此番去找了云玄臣,猜疑一旦形成,无论如何,她都很难安生了,就算她能脱了此一难,或许,到头来还是要搭上一条命,除非……” 颜浣月抬眸看了他一眼。 裴暄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云若梵,眸色凉了几分,轻声说道:“除非云二公子是个没心眼的忠厚之人,走第一步时绝不想第二步。” 末了,他又问了句:“夫人觉得云二公子是想帮妹妹呢,还是想让他爹死得毫无卷土重来的可能?” 裴寒舟走进云玄臣曾藏身的九霄宫之中,他看了一眼巨大水池中央高高伫立的石台,轻轻踮起脚拂掠过水面落到了石台之上。 他立在石台之上来回打量着九霄宫的布局,又凝眸扫视着四周石壁上雕刻着的并不成体系的法篆。 几息之间,他跳回石岸上,沿着石宫墙壁走了一圈,在死门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抬起脚轻轻向下一踩,脚下似有千钧之力,地宫厚重的地面轰然裂开。 碎石零落之下,一条幽暗的地道显露了出来。 裴寒舟纵身跃进地道,一路向前飘去,行到一处暗流交汇处,他缓缓落地。 绕着暗流走了两圈,他掐起法诀,自他指尖荡开一片寒气森森的光晕,如同半空中的水面一般,缓缓流向四面八方。 光晕铺陈于暗道之中,仅有杜门方向的位置显露出一粒小小的阴影。 是一颗黄豆大小的莲花轮廓。 裴寒舟伸出手,神识牵引之下,那片小小的莲花影飘到他掌中,在一片冷白色中逐渐散开一抹微弱的血色。 身后有人缓缓走近,裴寒舟头也不回,只垂眸看着掌中的血色莲影,画了数道法篆将之封印住。 织絮毫无阻碍从在地道中的光晕中走来,走到他身边,也盯着他掌中那小小的血色莲影。 “这世上的能人真是一层又一层,云玄臣这小东西真有几分好本事。” 织絮的声音一直都很甜柔,与她的行事手段完全不同。 裴寒舟长睫倒映在脸上的阴影微微动了动,而后又彻底平静了下去。 他将掌心的莲影向上一抛,抬眸看去,血色莲影在半空中飘浮。 他抽出一缕神识在莲花周围绕了几圈,细细观察,见这小小的莲花是由无数精密细小的法篆攒成。 正在观察间,多位宗门掌门、长老也寻到暗暗到之中。 众人齐聚此地看着那黄豆大小的血莲。 云玄臣或许就在其中。 解开这血莲秘境并不算太难,但其法篆复杂繁琐,牵扯颇多,内里或许还有一道法篆,也许需要试着解一次,以便摸清内部法篆。 裴寒舟收回神识,掐了数道发诀,正要掐出最后一道法诀之时,却突然神识微动,感知到了血莲之内的传音玉简。 裴寒舟当下心口一沉。 玉简上为护佑裴暄之的细微神识迅速荡开,飞速在血莲之内绕了一圈,见其内部与外部法篆果真并不一致,是以他指间的法诀随之微微一变。 瞬息之间,一股浩瀚如怒海般的潮腥扑面而来,整个暗道都被一片血雾笼罩。 脚下登时现出万丈深渊,腥风呼啸,众人掐诀下坠,不消片刻,就见无尽深渊之中有一抹人影裹挟着强风逆向冲来。 裴寒舟见有人被崖风吹上来,心口猛地一跳,忙加速下坠去查看。 再临近了一点,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便是当年死于自己手中的云玄臣。 不过,他对此感到反常。 就他曾经以及现如今与云玄臣交手的经验来讲,云玄臣并非是一个有勇直之气的人。 就算是死到临头的最后一刻,云玄臣也依旧十分稳定冷静,必定还在找寻一线生机,绝不会冲出来与对手决斗。 裴寒舟率先掐诀坠入深渊,一道冷光自他指尖散开,如夜雾一般笼罩而下,将云玄臣挡在薄雾之下。 “死了?” 身后有位掌门穿过凛冽的崖风坠至裴寒舟身侧,看着如同死鱼一般仰面浮在薄雾之下的人。 明显可见其双目圆睁,眼珠发灰,面上泛着死青色,四肢无力地下垂,连同身上旧袍一起在崖底冒上来的风中来回毫无生气地摇晃着。 显然已经死绝,后颈有一个大大的豁口,豁口发白,他整个人有种血被放干的迹象。 裴寒舟神思变换之间,那层薄雾向下飘去,像蚕丝一般将云玄臣的尸首包裹了起来收进袖中。 而后,他罕见地咬着牙、沉着脸看向崖底。 那不知轻重的逆子…… 方才明明叮嘱他好好待在外面不要乱跑,转头就又毫无预兆出现在这血莲之中。 生来命硬也顶不住他小子这般折腾,更何况他还不是个强健壮实的儿郎。 担忧与恼怒同时侵袭而来,裴寒舟感觉有一股子腥甜气渐渐漫上喉间。 他略压了压自己的情绪,极速向下坠去。 在他身后,织絮颇为兴奋地命令身后一众妖族族长跟上。 冷刃一般刮骨的崖风之中,裴寒舟缓缓闭了一下双眼,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已彻底消弭。 可等到了崖底,却不见他家那逆子。 却见一片血迹之中,一女子正手握传音玉简静静地垂首跪在地上。 身上淋漓鲜血几乎将她染成了一尊赤色琉璃邪神像,而她的左肩也正向外冒着细小的血线。 血自她身上滴滴答答地滴落,仿佛于她周身形成一面泛着细小涟漪的血潭。 这小小的血潭,照着她模糊的身影,如同将她囚禁于此。 这场面过于诡异,众人纷纷落到崖底警惕地看着她。 上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诸位手下留情,这是我座下弟子谭归荑,方才听得云二公子之言,诸位也可称她为,云瑶璎。” 仓促追至暗道,最后一个坠入血莲秘境中的思鸿长老一边飘飞而下,一边朗声说道: “云玄臣将女儿送入宗门之中是为了让她避开争端,她并未有机会同云玄臣行恶,但其如今性命关头却又将她挟至此处,或为借血亲之法暂时脱身。” “请诸位辩清邪魂灭之,助我弟子脱险,莫要冤及无辜。” 话音刚落,思鸿落至谭归荑身前。 她这时才有了些动静,只微微试图抬了一下头。 额前之血如珠帘一般滴滴答答坠下,她像是力竭一般又渐渐将头垂下,继续向下俯身,对着思鸿深深一拜。 “东风吹樱长,花飞皆由之。正邪孰为我,恩孝何两全?” “家父作孽太多,弟子只能四处除魔卫道愿可补偿,如今家父想借弟子脱身,弟子不愿助纣为虐,如今不得已要当众弑杀亲父……弟子顽劣,辜负您的厚待,让你失望多回。” “弟子期盼您会来,撑到此时,只为……当面辞谢恩师……” 说着,再一叩首,撑在身下的手突然掐做剑指,带着决绝的剑意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 》 第158章 正文完 第158章 正文完 人追求什么, 就会为其所困。 一群人想要追求什么,便更会为其所困。 灵修界追求人族乃至世间的一片太平盛世。 所以灵修界需要耗尽心血去碾平一切试图侵扰世间、搅乱太平的邪修魔物,需要妥善对待弃暗投明者以在将来可以将此作为条件从内部瓦解祸乱邪修, 以最小的损失解决可能会出现的更大的问题。 当然,头目必死, 才会最大程度制止往后出现这等事的次数。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此前弃暗投明的周氏家臣是如此,将来大义灭亲的云家也会是如此。 云若梵明白这个道理,云瑶璎也明白。 云若梵走的是献祭父亲的路, 云瑶璎也不甘示弱。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个这么能折腾的爹,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大义灭亲后得到举世瞩目的声誉与无尽的财富。 从她被父亲的态度激怒,起了动用裴寒舟的传音玉简心思的那一刻…… 不, 也或许是从她捡起传音玉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考虑怎样回答:为何她明明听到裴暄之说到了父亲或许会用血亲邪法时, 并未及时回到宗门所在的后方,反而出现在了血莲秘境之中。 其他人或许现在还可以以为她是被父亲诱骗过来的,可等到裴暄之不经意地提出质疑,说出他曾在她面前提到过血亲邪法的事后, 她该如何辩解? 她很反感裴暄之这样的人。 看起来半死不活, 一副冰骨玉魄的干净样子, 可阴森与鬼祟就像毒液一般在他眼底泛滥, 咕嘟咕嘟地, 用邪心熬得滚烫。 他就像一条毒蛇,时时刻刻都准备着伤人害命,并孜孜不倦, 以此为乐。 她怀疑他是故意在她面前说出血亲邪法的,还特意带着他的夫人作见证。 显而易见,其他人现如今还并不知晓此事, 就连师父也不知道。 若不是她防备着他,那她这会儿可能就会扮演一个被父亲诱骗至此伺机借壳出逃的可怜女儿。 等所有人都信了之后,一旦走出血莲秘境,裴暄之便会来十分无辜单纯地提出质疑。 他一个人的质疑她或许可以反告他怨及首祸之女,刻意诬陷。 可偏偏颜浣月也在场。 一个刚刚破了濯世大阵重伤了云玄臣的英雌,认同了云若梵在暗中协助过宗门的人,会无缘无故随随便便诬陷云玄臣的女儿,诬陷她在最后一刻还有助纣为虐之心? 一切都有可能是裴暄之故意要将她骗上绝路,无论能不能走出血莲秘境,她都是死。 但也有可能一切又都是巧合……是吗? 可她没有过多的机会再在心里贬斥裴寒舟家的那个半人半妖的邪祟病鬼,她面前的父亲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不过父亲可见是真是老了,她小时候觉得父亲异常的高大,如今看着,也不过是寻常男子的体格,甚至有些过分的清瘦。 他是一个很冷静克制的人,对自己可以称得上是苛刻,这都是为了完成他的目标。 在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哦,也就是第一次死在裴寒舟手中后,他曾有一段时间很热衷于扩大自己的血亲范围,以便给自己培养几个完全可信的人。 他们兄妹四人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来自不同的母亲。 那些女人都父亲精心挑选的,至于她们的结局,没人知道。 不过有了儿女,教养他们却是个巨大的难题。 父亲甚至为此去找了一个女人来充当他们的母亲,试图构建起一个寻常的家。 可他们四人的表现父亲一个都看不上。 他收拢了众多家臣,建立了许多暗宅,也没有精力去营造什么良好家庭,他甚至觉得四个孩子的庸常是那个女人没教养好的问题。 女人很快便病逝了。 可大多数人的心都是肉长的。 女人就算明白她的死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可她在临死前还在诉说着对他们四人的不放心,将自己积攒了多年的东西分给他们。 但或许冷心冷肺这种事更是骨子里带的,两个哥哥已经知晓女人并非他们的母亲,所以并未有什么悲伤。 而她和三哥则是年纪还小就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本就不把这依附于父亲的,平日里拿着鸡毛当令箭教训他们的女人放在眼里。 谭归荑很少想起那个女人,女人只有“母亲”“娘”这两个代号,她甚至连女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可看着重伤后有些虚弱的父亲,那个女人的身影还是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心里算不上有什么触动,只是觉得他们是一模一样的脆弱、消瘦,日薄西山。 或许所有人都有这么一天。 不过父亲可见是真是老了,折腾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不是,再过几十年,不,连下个月都过不了,便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再过一年,还会有人提起? 不过父亲可是真是老了,出乎意料地好杀。 她手中的传音玉简还在发抖,他就已经跌倒在地。 谭归荑根据颜浣月自天柱破阵之后就在猜测父亲的死穴,原来是在后颈…… 她猜对了。 至于为何得手,她自己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那会儿需要压制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传音玉简已经刺进他后颈了。 或许是察觉到宗门的人寻到此处后他晃了一下神才被刺中,她不清楚。 秘境被打开了,父亲的尸身修为渐渐散去,很快被崖风卷走。 而她,需要最大程度利用弑父这件事得到好处,并对自己出现在这里的事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爹的血全溅到她身上了,诸位前辈探查之后云玄臣尸身内魂魄虽不全,但更大可能是阵法被破时被反噬的缘故,并没有在谭道友体内找到云玄臣的残魂,就将她带回来救治了。” “啧,真是个恩孝两全之人,令人敬佩。” “就是说呢,出身又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去劝父亲伏诛,商议不成大义灭亲,而后甘愿自戕也不肯帮父亲借壳出逃,唉……命数何其残忍。” “云二公子每日都守在病床前照顾,你说说,这云玄臣自己人不怎么样,怎么儿女们都是好的。” 宣告云玄臣已死后,宗门众人暂时先登上天堑南在此安置。 虽然已康复许多,但白天不好出门,颜浣月只能穿着披风带着风帽趁夜去药楼取东西。 踏着风雪回来路过一座石楼时,恰好听到开窗赏雪之人的讨论。 她快步走了过去,到一片雪原空地时,偶听闻一阵脚步声。 她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劲瘦高挑的女子带着几个提灯的侍从,与云若梵一同披风戴雪地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颜浣月正要离去,却听那女子冷吸了一口气,颇为激动地唤道:“颜道友!” 颜浣月停住了脚步。 一阵强风携雪袭来,那女子瞬间立在她面前仅一步的距离,一脸兴奋又克制地看着她。 “道友……你彻底康复了吗?我去看望过你,排不上队,我送的东西都被贵宗的人退回来了,说是你不肯收。” 颜浣月略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点距离,掐诀见礼道:“多谢挂怀,我已康复,不知道友是……” 那女子见她掐诀行礼,觉得她不经意间的一礼便有无数风仪,激动地伸了伸手想要握她的手,却又觉得有些冒失,强自按下了抬起的手。 “我是阆中来的,我姓柴,柴天予,曹家屠魔之战中归属缥缈宗辖下,我又在阵修队列,是以道友不曾见过我。” “我十分敬慕道友,想与道友结交,道友想不想去阆中游玩?我那儿还有一处私宅,道友随时来,随时住。” 看着她闪着星光的双眼和热切的神情,颜浣月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阆中在长安西北更远处,民风强悍,柴氏在此次屠魔中英勇非常。 旧滕州的灵脉纯粹厚重,灵矿数不尽数,曾支撑着魔族与整个人族争斗。 大半海域归了妖族掌管,对于旧滕州的管辖权如今几大世家争持不下。 执法司便将旧滕州划做几分,灵脉之源便在新划分出来的平海郡。 此次屠魔之后面对差点绞尽灵修界的云玄臣,最大的功臣便是破阵的颜浣月,其次,便是云氏兄妹。 颜浣月已被安排将来要去气候温和的瀚阳郡接手一切事宜。 剩下的一对大义灭亲的兄妹,宗门需要妥善对待,若是有哪家能将他们认作家人并时时“看顾关照”着,帮其融入,那便更好。 柴家想要拿下平海郡,云若梵需要得到弃暗投明的报偿,此时柴氏女与云若梵走在一起也并不奇怪。 颜浣月谢道:“多谢道友,在下若是将来有幸往阆中去,必先递上拜帖,我还要回去服药,先行告退。” 说着同其余几人见礼,这便往暂居的屋舍去。 柴天予目送她许久,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云若梵立在柴天予身后,双眸扫视着这一片驻地,他总觉得有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盘桓在冷冽的空气中,可寻不到源头。 柴天予回过头来正要同他说话,在昏黄灯影间不禁眼眸凝滞片刻,指着他衣襟内的白色里衣边沿,说道: “方才帮令妹包扎伤口了吗?像是溅上了一滴血。” 云若梵看着她指上的青玉戒指,目光顺着她的手落到了自己衣襟上。 她指向的位置他看不见,这会儿拉扯衣裳去看又十分不雅,只能等回去再看了。 颜浣月回到屋舍之中,裴暄之正在照看着小炉上的一锅汤饭,一时撒点菜蔬,一时切一切一旁的各类肉片。 颜浣月将门关上,挡住呼啸的风雪,掐了个法诀涤开一身雪。 裴暄之见她进来,便笑道:“取到了?” 颜浣月在房里站了一会儿,待彻底散去了寒气,才从怀里取出一坛酒和两个纸包到桌边坐下,先去换衣裳。 裴暄之去洗了手,将纸包扒拉过去,拆开来挑拣了一些药材扔进石锅里,抽空去将酒倒出来加了些她带回来的姜片一同炖煮。 房间里热腾腾的,颜浣月换了一身衣裳过来坐在他身边,曲起腿缩进高椅中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你猜我方才见到谁了?” 裴暄之立在桌边把所有食材一一倒进石锅中,薄薄水雾中,他唇角泛着一丝浅笑, “不会是哪位女郎与云二郎君吧?” 颜浣月有些惊奇,“你怎么知晓?”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碟子,搅拌着石锅里的饭食,叹道:“云氏暗宅可还是他们兄妹的,你这段时日躲着不出门,自然不知晓如今想拉拢他的人有所少。” 颜浣月窝在高椅中,一手托腮,看着袅袅升起的水雾,“我还以为只有阆中柴氏……” 裴暄之叹息道:“若非与我成婚在前,夫人岂不也是如此待遇?” 颜浣月闻言乐呵呵一笑,单手托腮看着他,笑眯眯地打趣道: “那我便该因小功谋大赏,专要同掌门真人家的裴小郎君成婚才肯罢休了。” 裴暄之闻言耳尖飞粉,他面无表情地舀了一杯热酒递给她,“滴酒未沾,狂话先说上了。” 真到那时,少年英才无数,你又如何看得见我? 颜浣月拿着酒杯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倾身将上半身伏到他背上。 她一手搂着他的脖颈,一手将酒递到他唇边,抱怨道:“这般烫,怎么喝?” 裴暄之苍白的脸上很快漾开一层轻粉色,他反手向后搂住她护着,又低头吹了吹杯沿,低声说道:“好了,吹凉了,你再磨蹭着,一会儿栽锅里去了。” 颜浣月伏在他肩上笑个不停,自顾自地将酒饮尽,把杯子抛到桌上,“煮久了好没味道,你来尝尝。” 他知晓她的引诱,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搂住她,想要去吻她。 颜浣月双手按着他的双肩站直了身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裴小郎这是做什么?是因我醉酒说了什么狂话吗?” 裴暄之直接将她抱下来搂进怀中,抱着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笑道:“别担心,我完全自荐的。” 颜浣月被逗得乐不可支,搂着他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两下,转身看着小炉上热腾腾的饭菜,说道:“我们用饭吧。” 雪原上风雪交织,颜浣月与裴暄之稍用了些饭菜便撤了碗碟,梳洗过后二人依偎在一起小酌,喝多了,便成了对饮。 颜浣月醉眼惺忪,虚虚地捏着酒杯,说道:“我以前觉得你性子很冷漠,可能不好相处……谁知,你还挺好……挺好说话的,脾气也怪好的。” 裴暄之喝的不多,并没有醉,他搂着她,笑道:“我一直都想亲近你。” 颜浣月又饮一杯,叹道:“不是……” 裴暄之夺过她手里的酒杯,笑道:“是,一直都是。” 颜浣月抬手抚着他的脸颊,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坐在不坠湖边的身影,“所以你才会在那里吗?” 裴暄之不知她说的是哪里,只应着她的话,哄道:“嗯,一直都在。” 颜浣月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裴暄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可说来话长,你醉了,该休息了。” 颜浣月阖上沉重的双眼,能感觉到自己被抱回了床榻上,她记得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她记得她应该是同他说了很多话。 夜里风雪呼啸奔袭而过,颜浣月迷迷蒙蒙地醒过来,推了推他,轻声嘀咕道:“你方才说什么了?” 裴暄之眠浅,睡眼迷蒙地将她搂进怀中,阖眸沉沉地说道:“没说什么啊。” 颜浣月此时又醉又犟,“你说了,我没听清,就方才说的。” 裴暄之抚着她的背哄着她,轻声笑道:“我说,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我们的事说来话长……” 作者有话说:主线已完结,其它几个剧情点会用番外讲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