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25-130

作者:终南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6章 试探


    裴暄之在暗室之中捂了许久, 出了石门被漫天飞雪一衬,他的肌肤白得近乎晃眼。


    青色血管自透白的脖颈处显得格外分明,颜浣月帮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和过于宽大的风帽, 将露出薄颈遮得严严实实。


    她祭出长剑,拔下剑鞘横在风雪中将他抬起。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 拢着斗篷,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衣摆随着风雪打着波澜,虽默不作声, 可还是偷偷看了她一眼。


    颜浣月笑着安慰道:“没事儿的, 摔不下去的,我以前也曾这样带你到处走过。”


    裴暄之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瞬, 也没有催请她即刻出发,反而是静静地坐在剑鞘上等着她的意愿。


    颜浣月回身, 隔着大雪朝石门内神色不明的裴寒舟掐诀行礼,道:“掌门真人,那我带裴师弟回去了。”


    裴寒舟低低叹息了一声,说道:“去吧, 你若喜欢他倒好陪着你, 若他做了什么辜负你的事, 不必留半分情面。”


    颜浣月有些讶异于他今日对裴暄之的态度, 却也只能称了声是, 这才告辞转身。


    出乎意料的是,裴暄之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他顶着风雪坐在剑鞘上的清净脱俗的意态让她不由得有了些猜想,便吐着白气问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儿了?”


    裴暄之一怔, 迅速反应过来,跳下剑鞘,斗篷下摆激起了一片碎雪。


    “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不过是父亲见你对我这么好,大雪天的还来接我回去,想来是他心中颇为感动,怕我不知好歹会辜负你。”


    颜浣月想想,倒也是,抬手指了指那横在一旁的剑鞘,道:“你坐着吧。”


    裴暄之取过剑鞘还给她,咳嗽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如今好了一些,又许久未曾见过外物,我想与你一起走回去,恰逢大雪,正好可以四下赏雪。”


    颜浣月便收了剑鞘与他在鹅毛大雪中并行。


    特意挑了近一些路,一路上有些北地荒山的冬景,寥廓旷远,倒可让他放松放松双眼,也不会因在风里走得太久染风寒,顺便还能路过膳堂带些饭菜回去庆贺。


    裴暄之似乎是被关得太久了没什么言语的欲望,一路上并没有怎么与她说话,颜浣月也觉得因为太久未见,多少有了些陌生疏离的感觉。


    不过若是半路遇见认识的同门打招呼,问他闭关的事,他倒也能含风带笑地攀谈上一二句。


    等回到小院中,房门一关,却像是把他身上那层雪雾般有礼有度的外衣给顺手扯下来关在外面了。


    颜浣月才将食盒放在桌上,身上的雪还未来得及拂一下,就被挤在墙角,被迫吞吐着满腔的冷香气。


    泛着寒凉的唇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渡了她唇舌间的热气,逐渐被她暖得滚烫。


    一缕幽香隐藏在冷香中薄薄地散了开来,颜浣月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她眸中水色盈盈,也有些意乱神迷,双手伸进斗篷中轻轻搂着他,无意识地轻轻抚着他单薄的后背。


    胸口忽地冰凉一片,她被搂着腰抬高了一些,颜浣月瞬间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心知不妙。


    赶忙推开半压在她身上气息深重的人,收拢好衣襟,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轻声骂道:“才刚出关,瞧把你给能的,急着逞什么强。”


    裴暄之气息凌乱,双眸死死地盯着她,却记着自己如今应该什么也不会,便也未在勉强。


    他顾忌如今应该是记忆不全的伪装,是以原本只想抱她亲近她,可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她,原该单纯的简单拥抱在瞬息之间就变了味……


    他这会儿只顾看她水润的红唇,也并未仔细听她说什么,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颜浣月整理好衣裳,踱过他到桌边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开,低声说道:“没什么,才回来,先吃口饭吧。”


    裴暄之回眸看着她,逐渐反应过来了,就算寻常遇事再淡然,此时不免惊诧道:“你觉得我不行?”


    又想到自己什么都忘了,便说道:“我能把你抱起来。”


    颜浣月有些头疼,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便说道:“方才那样太累了……你身体才养了一些时日,好歹把自己看待得金贵一些,别总是恨不得立即葬送了的架势。”


    被她觉得没能耐抱着她行事,又被她说往日的事,裴暄之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索性转身解了斗篷坐到她身边。


    看着她立在桌边盛粥,便又起身夺过她手里碗和勺子,一声不吭地盛了两碗粥摆在二人面前。


    他撩袍坐下,暗暗咬了咬牙,五指捏着绣金衣袖捏的指节泛白,长长呼了一口气,才冷冷清清地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第一次离你这么久,自然忍不住亲近你,以前的事我可不记得,那是你们的事,我没得半分好处,谁在你眼里要死要活,都不要记在我账上。”


    颜浣月从心底不喜欢他将自己失忆前后切割开来的想法,这是她从来都不敢去深想的事,好像真的是她把以前的暄之弄丢了一样。


    因而她冷血无情地说道:“你就是不好好吃东西才记忆不好,再不好好吃东西,哪天成个傻子,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有你跟我论长论短的份?”


    裴暄之被这谬论气得发笑,终也从中品出点儿心酸来,低声说道:“我若成了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反倒轻松些,姐姐说得这么好,膳堂这饭菜里也加了丹药不成?”


    颜浣月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塞到他嘴里,而后撩裙坐在椅子上把一碗粥推得离他近了几分,说道:“不过是担心你那样太累了,你少给我作这幅萧疏悲冷的模样。”


    裴暄之吃着嘴里热乎乎的菜,方才的那股不堪与尴尬的劲儿缓和已许多,他便低低地应了一声,再没反驳她。


    颜浣月拿素帕拭了拭他额前的薄汗,问道:“我去之前掌门真人在跟你说什么?为何似乎不喜欢我去接你?”


    她言语温和,絮絮如春日暖阳,无意之间撩动得裴暄之心悸不已。


    他尽量低眸避免与她四目相对,生怕自己又一时忍不住顶着如今的假象做出什么真切冒犯的事儿。


    他抿了抿唇,淡淡地答道:“大约是对我以前做的什么事不满意。”


    颜浣月好奇地问道:“你以前做的什么事?”


    裴暄之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眸一垂,拿起勺子认认真真扒拉起了自己碗里的粥,神色清净地回道:“我前事皆忘,并不如何知晓他说的是哪桩旧事。”


    颜浣月见他态度良好,便又给他喂了一勺子热乎乎的蒸甜糕,笑问道:“那你跟他叫什么板?”


    她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当时的氛围并不算好。


    裴暄之这段时日在闭关的暗室中吞了太多的强魂残念,很难咽下去嘴里的饭菜,却因是她喂的,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看着颜浣月腮边染粉,水色氤氲的双眸满是好奇地盯着他,他只觉得呼吸逐渐有些艰难。


    不禁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饭菜,他自然不可能把之前他们在争论的事说给她听,便若无其事地说了个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点,“他语气不好。”


    掌门真人话虽重了一些,对他的语气却应该不至于差。


    颜浣月觉得他简直不知所谓,轻轻咬了咬牙,道:“语气不好?裴小郎,你觉得你们俩谁是爹?”


    裴暄之拿起筷子也喂了她一口菜,见她被堵了满嘴,忍不住笑眯眯地说道:“这我心里清清楚楚,他是我爹,你是我祖宗。”


    颜浣月白了他一眼,简直拿他没办法。


    见他不愿意多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拿到人前讲的事,她不知道或许还会轻松一些,是以她也索性不搭理他。


    裴暄之接连喂了她许多饭菜,她都没有拒绝,由着他伺候。


    看着她认真吃饭的模样,裴暄之越喂越停不下来,忍不住在她粉白粉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含笑道:“宝盈好乖……”


    颜浣月被逗得发笑,“我拿你当苦力伺候呢,你却觉得我是在任你摆布?”


    裴暄之眉眼带笑,深深看着她,眸中雾气潺潺,低声说道:“我们彼此都满意,正是如此般配。”


    有一瞬间颜浣月觉得他的眼神异常熟悉,比起失忆之前的很多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怔了一瞬,看着他的眼睛,喃喃唤道:“暄之……”


    裴暄之微微一笑,阳光般温和柔软,“姐姐又不认识我了?”


    冬日昼短,用完饭已是黄昏,裴暄之收拾着桌子,颜浣月便去西室沐浴。


    等披着一身寝衣出来,又催他去沐浴。


    沐浴过后,给南窗边的小榻上铺了一层厚被褥,又将床边的小桌子搬到榻边。


    窗外夜幕沉沉,北风四野呼啸,漫天大雪纷飞。


    小屋里烧了暖烘烘的炭火,桌上小炉里炖煮着小枣山珍银耳汤,二人拥着被子靠墙坐在小榻上闲聊,说着这些时日未见间发生的事。


    “这么说,姐姐如今已拜入宋长老座下?”


    颜浣月点了点头。


    裴暄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笑道:“你素日用功,本就该如此顺利进入内门,我十分替你欢喜,可惜我未能第一时间为你庆贺。”


    说着,从袖中藏宝囊里取出一块巴掌大小,方方正正,五六张书页一般薄厚的金板,隔着锦被放在她膝上。


    “这正反两面刻着四极星辰图及其山河倒影图,或许有用,当做你入门庆贺之礼。”


    他几乎大半身家现都在她桌上的木匣里放着,身上没剩几样东西,这小金板还是他之前特意熔金所制,原本是为了将赚到的一些散碎黄金归拢,想着四极图对他观星有用,顺便刻了一幅。


    颜浣月将小金板还给他,笑道:“好了,这算我的了,但暂且由你先拿着用吧。”


    她拽了拽被子,一双雪白透粉的玉足伸了出来,脚腕上还挂着一对坠着阴晴圆缺各色月亮形态的金足镯。


    她动了动脚,笑嘻嘻地说道:“我还有这个呢。”


    裴暄之薄唇紧抿,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双脚,小炉里的火色映在莹润的肌肤上,照得金足镯隐隐约约也腾起了火光。


    他将她的双足捞进被子里抱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腕,低声说道:“我帮你暖脚。”


    颜浣月笑道:“好好的怎么净喜欢做些侍人做的事。”


    渐渐地,她脸色变了变,不禁向后退了几分。


    裴暄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让她面对着他坐在他腿上,鼻尖喷洒着炙热的气息,薄唇在她衣襟处磨蹭。


    他声音越发地沙哑,“别走,我们再说会儿话。”


    颜浣月扯着衣襟说道:“我要睡了,不想跟你说话了。”


    “可我想跟你说话。”


    衣襟忽地被扯开,颜浣月搂住他的脖颈,被他搅扰得整个人有些发软。


    却还听他在衣襟中沉吟道:“我也不知怎么了,很好奇我们为什么看起来很不一样……”


    她无力地拧了拧他的耳朵,低声骂道:“狗东西,装了那么久,失不失忆终归都是一样的本性难移……”


    他搂着她,抬起头,雾气朦胧的双眼看着她,沾染粉意的眼尾处淌下两行不知因何而来的泪水,“姐姐,抑止符被我吸收尽了,你这次肯教我吗?”


    颜浣月没有吭声。


    几缕金雾亢奋地钻进衣袖之中,裴暄之搂着她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在她耳畔轻声说道:“这些妖雾说可以教我,它们极喜欢你,我也管不住它们……”


    颜浣月并未过多挣扎,只是他最后做得超乎想象的过分,她实在承受不了,一掌将悬在塌前的幻镜击碎。


    身后的人扳过她的脸,咬着她的唇,哑声问道:“姐姐,我到底行不行呢?”


    风雪厮缠,将呜咽之声吞没……


    神都门。


    正是飘雪的清晨。


    谭归荑在长安以薛家魔元养病时,曾从薛景年身上得了一块血玉,原放在藏宝囊中忘记了,三哥翻她藏宝囊抢东西时也没有带走这块凡玉。


    原以为已经被拿走了,可今日快到年跟前时,翻捡藏宝囊核对里面的东西时又将之翻了出来。


    一块比较珍贵的凡玉罢了,她拿在在手中抛来抛去,想不出有什么作用。


    可用东西寻不到用处她心里犯急。


    一个人在宗门小径徘徊消遣时,又将那块玉摸了出来,见那血玉小小一枚,也不知能做何用,或许可以雕些耳饰,或者配在簪头上。


    她拿着血玉举到上空,透过阳光看着其中似乎在缓缓流动着的红色玉丝,想了想,忽地灵光乍现,足尖轻轻点了一下草地,整个人飘出了几步远。


    她将血玉袖在手中,几步走出老远,而后凌空而起,往神都门外飞去。


    她寻到了一家附近最好的琢玉店,将血玉教给手艺最好的师傅,说道:


    “做一枚扳指,照血脉处雕一簇红枫,掏出的余料大的刻一方玉牌,留血脉刻只飞鸿,再有些碎料,磨成玉珠串成耳坠,有几副算几副。”


    那师傅拿着那块血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感叹道:“真是一块好东西,姑娘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块血玉而已,这般惊奇。


    谭归荑面纱下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大大方方道:“无意间得的,要做成物件送礼,你操操心做精致雅观一些,必少不了你的工钱。”


    那琢玉师傅笑道:“您这好东西,我稀罕着呢,自不必交代,也会精心对待,只是若作一簇红枫,那只飞鸿恐怕要小一些。”


    谭归荑说道:“红枫雕得雅致一些,飞鸿小一些也不算什么。”


    琢玉师傅摩挲着血玉,不住地点头,心里已经描画了好几副图谱了,不住地说道:“是,听您的。”


    谭归荑才交了定钱出了玉器店的门,就被一声笛音吸引了目光。


    有人一身布衣,脸上覆着大片烫伤,孤身坐在热闹的庙会人群之中,正吹着一阙《落神龛》。


    是为从香案上跌落的神祇所做之曲,不行人间所愿,不见一日香火,杀神毁神,皆在人心,真正的天道,并不会对任何一族有额外的偏私。


    那曲子孤寂郁郁,并不应景,正如他这个人一般。


    脸上的燎泡还滴着脓血,身上的旧衣似乎也抵不住寒风,热闹的人群在他周围隔开一片较大的空地。


    除了几个心善的给他扔铜板的,劝他吹一曲应景的乐趣,其余人们皆不怎么想接近他,却皆会侧目望向他。


    这就是她乔装打扮之后的二哥,云若梵。


    在谭归荑心里,她之所以曾经想将傅银环收拢住,就是因为傅银环与她二哥是一类人,傅银环偶尔流露出来的毒蛇一般的阴毒狠辣,让她感到了某种亲切的熟悉感。


    《落神龛》是父亲所作的琴曲,却是二哥的最爱,编成了横笛所用。


    她立在人潮之中看着他被路过之人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听着他神色平静地将全曲吹给庙会前来来往往烧香拜神的人听。


    许久不见,她以为傅银环像二哥,可今日却恍然觉得傅银环只有那一面像二哥,很多时候,二哥比傅银环多了几分孤绝冷傲之气,也藏得也更深。


    等他一曲尽了,谭归荑上前给他扔了十来个铜板,表示自己现在有时间与他相见。


    吹笛人俯身捡起地上的所有铜板,猛地朝人群中一扔,方才对他避之不及的人群顿时被引起了一波抢钱的骚动。


    他拿着笛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谭归荑身后,等走进一处偏僻无人的野渡口,四下声音皆寂静,他便知已走进了谭归荑布下的结界之中。


    谭归荑站得离他有五六步的距离,不冷不热地唤道:“二哥,你找我做什么?”


    云若梵没有云若良那么喜好扇妹妹巴掌,但他与谭归荑也并不亲近,只是握着笛子说道:


    “你三哥失踪了数月,起先我们以为他只是因汀南的损失暂时不敢回去,可如今裴寒舟和温俭等人似乎知道了父亲未死之事,为了找到父亲,查出了我们多地的暗宅,恐怕是你三哥在汀南泄露的消息。”


    谭归荑心中顿时因云若良可能泄露了父亲的事儿生出了一股面对蠢货无能为力的憋痛感,她想骂上两句,可是当着云若梵的面又根本不敢。


    但思及云若梵找她的原因,她心里有些莫名,不禁说道:“那我也不可能知道三哥在哪里,我根本没有地方藏匿他,谁知他是不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泄露了大事,再也不敢出现。”


    云若梵镇静地说道:“大哥的意思是,也有可能三弟当时在汀南之乱中已经被人杀了。”


    “我们在暗中调查过当日那些巡天寮的人在外面对付尸妖,确实不知阁楼地下通道里的事,当时在地下通道里准备助三弟破阵出逃的人都死了,三弟失踪,只有一个人活生生地出来了。”


    谭归荑怔了怔,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甚至连是谁活生生地走了出来都并未关心,只是对云若良的生死有些不可置信,“应该不会的吧……”


    云若梵面上并无半丝悲色,只是平静地陈述道:“当日颜浣月从地底爬上来后,父亲以为三弟还活着,为了不暴露踪迹便没有为此向当日的巡天寮成员报复。”


    “可是,从这之后,裴寒舟等人就开始布局,四处围追堵截,到处查检,甚至抛出了万魂幡和万妖令,将父亲引到东海之滨,若非魔族那边的部众接应,父亲差点身死东海。”


    他继续说道:“大哥的意思是,如今父亲藏身魔族那边,我们需知三弟是死是活,等他回来,好有交代,也好知晓杀三弟的仇人是谁。”


    谭归荑听着他的话,心里震荡不已,久久不能回神。


    父亲竟真被宗门发现了踪迹。


    她强自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嗓子干涩至极,若一切都抛到了明处,她也暴露了该怎么办?


    她忽然觉得云若梵今日来找她的行为实在讨厌,让她去打听三哥的死活,这根本就不在意她的安危。


    云若梵看着她瞬间铁青下去的脸色,知道她的想法,便继续说道:


    “大哥的意思是,如今有几处暗宅管不过来,等得到了你三哥的确切消息,交给你暗中看顾,他也放心。”


    他时时刻刻将云若清提到题面上,不过是因为云若清待这个妹妹不错,她小时候是大哥带过的,与他们别的兄弟比起来,多少多了些许情谊。


    谭归荑闻言神色稍霁,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看着他脸上的淌着脓水的假烫伤也觉得亲和了不少,“那我去见见大哥,对了,二哥,以后少用这种烫伤之类的伪装。”


    云若梵并不理会她的看法,越恶心,越能照见世人的虚伪,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谭归荑却撇了撇嘴,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在意我的看法,只不过我看着你这脸上的血脓,就想起了虞照,你这伤做的,简直与他一模一样。”


    “他不怪我拉他挡魔物,是以我以前看着还会觉得有几分心疼,渐渐地,就觉得恶心了,二哥还是别沾他的晦气才是。”


    云若梵平静地说道:“所以你虚伪,与世人一样,都要死,却嫌死晦气,人体脆弱到都有受伤畸形的可能,却大都不愿平常看待伤者,等到自己毁了容,断了腿脚,又想别人能正常看待自己。”


    他提到了毁容,谭归荑忍不住抬手隔着面纱摸了摸自己脸上描着金丝花藤的伤处,不屑道:


    “那谁不虚伪呢?二哥只以看别人的短处或鄙陋为乐,你自己呢?”


    云若梵却并不因她话而动怒,依旧面色平静地说道:“我就是一面镜子,世人照进来的我都会收藏,为达目的,我都会学习。”


    谭归荑问道:“那父亲呢?”


    云若梵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只是字面回复道:“父亲潜藏在魔族,不日便会回来,对了,那个颜浣月,原是虞照的未婚妻,你该认识的吧?”


    今日颜浣月拂晓之时便起了身,彼时裴暄之早已起身,靠在窗边的小榻上看书了。


    他们这几日皆是一道出门。


    她陪他走到藏书阁后,便去了天碑秘境开始每一日的必备功课。


    等到天色欲晓时,她正出了天碑秘境欲往虚元峰上去,却被早已等在路上的薛景年唤住。


    薄暮冥冥,苍穹飞雪。


    颜浣月立在风雪中的长剑之上,雾粉色衣裙飘摇不息,只单手掐着剑诀。


    波澜不惊的眼眸微微低垂,静静地看着薛景年被风扬起的赤缇锦衣。


    自从天倾城那场不如何开怀的宴会后,她便没有再见过薛景年。


    回宗门后她忙于修炼,也不不曾特意去留意薛景年的事儿,至于他何时回的宗门,今日突然拦住她又是有何目的,她倒一概不知。


    日日虚元峰、演武场、住处三处跑,除了素日固定见到的几个人,她甚至快忘记旁人的存在,因此对薛景年的出现,总感觉有些经年隔世的恍惚感。


    玄天暗沉、云山皆雪,薛景年仰头看着她沾染雪花的长睫,她的眼神比雪还要清凉几分。


    而今童年小友相对,往日稚气皆已为旧事,她以五灵根之资拜入虚元峰宋长老座下。


    那些年他为了引起注意,特意的想出些奇语妙言的奚落嗤笑之中,那个总是红着眼眶咬牙不语的小女孩似乎还是如往日那样冷漠地看着他。


    因岁数相差不大,是以他以前才到心字斋时是跟粘着她的。


    她也待他很有耐心,带着他在宗门中到处闲逛,他们还一同跑进天衍山深处看过梨花雨雪、灵昙夜绽。


    当年听得桃花酿酒的事儿,他们还曾在天衍西山的一处老桃林下埋了坛一自己瞎酿的酒,约定等到长大以后不醉不归。


    他们的分歧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


    大约是渐渐长了些年岁时,有了些可笑的自尊心。


    原来不知虞师兄总会在二人到处玩耍时将她带走是为什么,人说他们是定过婚约的,将来要成婚的。


    他问她:“你将来要跟虞师兄去云京,不跟我去长安吗?”


    夏日的午后,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裙子,冲着自己采来的一把蒲公英吹了一口气,小蒲公英们便撑着小伞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我要去云京,我爹娘去过那里,我爹娘救了虞师兄他娘,虞师兄说她娘待我会像我娘一样好,长大了乖乖跟他成婚,便可以全了虞家知恩图报的美名。”


    “虞师兄说这样我也就能有个家了,我将来要长大了要学会好好孝顺他爹娘,嗯……就算不跟虞师兄成婚我也会去那里逛逛。”


    小公子也觉得虞师兄的话很有道理,觉得虞师兄是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但是有些疑惑,“那他为什么不喜欢你跟我玩儿?”


    小姑娘有些迟疑,“虞师兄没说过呀。”


    他天真地说道:“那你也跟我成婚不就行了吗?将来我们跟虞师兄一起,他也不用嫌你总跟我玩,这样,你既可以去云京,也可以去长安,你将来若遇见更喜欢的玩伴,我可不像虞师兄一样小气,我们大家都一起成婚。”


    见她意动,他又继续加码道:“我跟你说,长安可好了,我也让我爹娘给你当爹娘,我还有哥哥姐姐,都给你当哥哥姐姐,你将来一定得去那里,我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儿的,给你买一堆漂亮小玩意儿。”


    他处处说在她感兴趣的地方,小姑娘一听果然觉得也很不错,兴冲冲地说道:“太好了,那我跟虞师兄去说,他肯定也满意。”


    结果当然是虞照不遂他愿。


    那几日都是心字斋一下课,虞照便来把颜浣月接走,不肯让他们一起玩。


    颜浣月或许是被训了也或许是说错了话被惩治了,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没怎么跟他说话。


    于是他不忿,从家里拿了母亲的珠宝首饰要与她直接成婚,不仅她没有要他的东西,他还被阿姐追到宗门放着她的面收拾了一次。


    他从那时便有了一种隐怨,明明他们二人玩得最好,一起看过了炎夏寒冬的深山野趣,他有什么好的都愿给她,可她还是喜欢跟虞师兄玩。


    不就是因为虞师兄厉害一些吗?


    他也可以。


    后来逐渐长大才明白,她根本只当他是小时候的玩伴,她也并没有如何喜欢虞师兄,那为何不能让他带她去长安呢?


    等他入了内门,原先那个带着他到处逛的师姐一般的人,天赋并不足以与他相论,在宗门里并不起眼,虞师兄也并没有他那么在乎她。


    他小时候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跑前跑后,如今他强于她,奇怪的自尊心与骄傲作祟,他便想反过来牵着她跑。


    跟她作对,奚落她,只是希望她能注意到他今日多佩了一块好玉,或者换了一条织金发带,希望她有自知之明去退婚,这样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


    如今时过境迁,她像一缕凛冽的寒风一般立在剑上,往东去,往西去,皆随她心意,没有谁可以将她带来带去。


    她没有选择他或者虞师兄中的任何一个人,她有了别的玩伴,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不知婚约为何物允许他也加入。


    他从没有这么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她修为太差时,他似乎从没在意过她眼里的沮丧与悲伤,还满心觉得那都是她在注意他的表现。


    就算有时想到她会与虞师兄成婚,他也总觉得自己迟早可以抢得到她。


    可如今……她飘在他上方,他不自觉地去解读她眼底的漠然,竟生不出半分轻慢之心。


    可无论是强是弱,实际上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真正变过几分,她也没有一丝喜欢过他,这是他的错,持心不平,傲慢自私……


    他每天都会看到她,早知她每日这个时辰要从天碑往虚元峰去,抿着唇勉强笑了笑,问道:“你今年还去长安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那边暄之的养父母都不在了,去了他也是徒增悲伤,你找我有何事?”


    她态度冷淡,薛景年心底的傲然被激得又忍不住要冒出来。


    可终究是比以往痴长了些年岁,她真的不在意他,所以他的张狂也萧条了。


    纵是十分关注她,如今对面而立,他也只能如她一样作故人偶遇之态,道:“你此前去汀南的任务可是取得还阳珠?”


    风雪太盛,颜浣月微微眯起了眼眸。


    她没有回应,薛景年继续说道:“谭道友昨日来宗门拜谒,她说而今玄降起势,虞师兄家的人似乎动了让他修魂道一途的打算,或许会来托许长老问你借还阳珠,你若是拿到了……”


    颜浣月冷笑道:“全宗门皆知我不曾完成这次任务,师母肯收我,也不过是念在我在汀南时尽了些许力,时至今日,我连还阳珠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谭道友和虞家人,怎么倒是十分清楚其用处?”


    薛景年立在雪中,说道:“我同你说这个的意思,是你没有拿到还阳珠便还好,若是确已拿到了不便说出来,许长老或虞家人来问话,你无论愿不愿意拿出来,也都好有个准备。”


    颜浣月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感叹这往日傲然至目下无尘的长安小公子此时竟通了点儿人性。


    按常理说来,作对作得久了的人突然说这般交心的话原该让人心存感动,该有些长大懂事后冰释前嫌的豁达。


    可薛景年往日待她生冷硬倔惯了,他又推崇虞照,欣赏谭归荑。


    颜浣月此时下意识的念头是怀疑他此时的关切是要通过这种软刀子套她的实话,最后以普济同门的名头将她卖了。


    她语气微凉,吐着白气说道:“我没有见过什么还阳珠,没有什么拿到了又装作没有拿到的事,你也不必来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薛景年张了张嘴,说道:“我只是……”


    颜浣月冷笑道:“我若是真拿了,可不会对虞师兄见死不救。”


    想到此等天方夜谭的事,她不禁又道:“只是不知谁给虞家人出的主意,凭虞师兄那副大半都已化成脓水的身躯,神魂早已被折磨得薄弱不堪。”


    “后半生挣扎痛苦地喘口气都算是艰难,就算有什么奇珍异宝,强行修魂,也只会魂飞魄散,身躯灰飞烟灭,让他后半生这样好好活着是害他呢,还是想出修魂这种办法的人是害他呢?”


    薛景年不清楚,可是让虞师兄后半生在不断化为脓水中那样时时刻刻被死亡吞噬,痛苦地挣扎而活,显然也不算是一种怜悯。


    比起那样活着,灰飞烟灭或许都还算是好一些的选择。


    颜浣月知道虞家人是病急乱投医,如今虞照就像不断消弭融化的冰灯,她就是要让他这么痛苦地活着,恐惧地死去。


    虞照被那些毒折磨了这么久,早已将尽油尽灯枯,神魂与身体一般仅剩了薄如蝉翼的一层无力的冰壳。


    让他修魂,无异于往冰灯中扔了几个炮仗,许长老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建议。


    虞意姐弟俩腾挪走那么多的丹丸灵药的事,恐怕此只为冰山一角。


    想来,虞照的父母此番已经被虞氏内部架空了,无力维持他那日日消弭的生命,只能最后尽一点心力,成不成功,都不重要了。


    或许虞照借此死了,虞氏夫妇还能把失子的怨气再往建议用还阳珠或者赠还阳珠的人身上发。


    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阳珠的用处,虞氏夫妇二人远在汀南千里之外,却能知晓还阳珠的用处,这就有些令人惊讶了。


    要么他们见过或了解过,要么,就是别人帮他们见过了解过。


    是以,此事的关键点并不在于虞照修魂,而是在于,有人想通过此事试探她有没有拿到还阳珠。


    云家已经有人回过味来猜测汀南的事被人作了假,或许打听到了当夜只有她在地底,如今便来试探她云若良到底是死是活。


    有时顺其自然便是追根究底,而追根究底,则很快能暴露出自己。


    只是,谭归荑……


    她在此事上忙里忙外、跑上跑下的,是为了什么?关心虞照?一介神都门弟子,为人收买或蛊惑,真以为还阳珠能助虞照一臂之力?


    还是被有心之人撺掇当枪使,真以为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正思想间,却听薛景年说道:“若是你真拿到了也好,一个珠子也不过是一件死物,能助虞师兄一把,却也算全了今生同门之谊。”


    颜浣月冷哼了一声,“虞师兄的事我必然关心备至,自不必你替我做什么决定。”


    第127章 错觉


    颜浣月往虚元峰一日, 一直在静室打坐运气。


    盘膝坐在旧木法座之上,缓缓将体内五灵根依相生之序轮转。


    待五灵相融,又以相克之法, 小心翼翼地使各灵根之力保持几分单独存在的状态,再加以先天灵气炼化, 捻为一缕发丝般细小的灵力,使之在灵脉之间流转往复。


    仅捻出这一缕灵力来,就已耗费了大半日的光景, 待千辛万苦引着它穿脉渡灵之后, 亦是消耗许多光阴。


    视之不可见的灵力自她落在双膝上的指尖淌出,卷得坐下香炉中袅袅而升的轻烟断了一截, 又很快续上。


    颜浣月缓缓睁开双眼,已是精神消耗极大, 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静室内为她持法的几个木雕法相散着柔和的微光,皆是宋灵微留下的灵力。


    她随手掐了个清洁法诀涤去浑身汗意,抬手挥开临崖的窗户, 看着外间无尽云海黯淡, 峰顶风雪势微, 已是万山将暮光景。


    她想着今日清晨遇见薛景年的事, 便没有立即离开, 而是在静室之中翻看着修炼典籍。


    等到外间再无天光,窗外晦暗昏沉的雾海之中隐隐飘过数盏暖黄灯笼的光晕后,才推门走出了静室, 迎着山巅凛冽的寒风往虚元正殿处去。


    细碎的雪粒子划得人面颊生疼,她近来修炼到艰难之时,正是需要灵力消磨的时候, 不敢过多耗费灵力抵挡遮挡风雪,便这般忍着这点儿细微的痛。


    赵流锦才放下灯从虚元正殿之内走出来,便见自己那小师妹一身雾粉轻衫从风雪深处而来,沾风吐雾,薄衣带雪,好似一团揉了桃花汁液的雪玉。


    可偏生她的眉眼比寒夜还要孤韧。


    赵流锦向来混不吝,只揣着手靠在楠木大柱旁,勾着唇角冲着颜浣月笑道:“我说怎么都惦记你的东西呢,谁叫我小师妹看起来这般绵软好欺负。”


    颜浣月抬眸往正殿大门内看了一眼,没有接话,只是走到长阶之下掐诀道:“见过大师姐。”


    赵流锦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把伞扔到长阶之下,颜浣月伸手接住。


    赵流锦继续说道:“殿内有客,说是你的长辈想要看看你的近况,不过照我看来,都不是些什么入流之辈,你也别浪费时间见了,叫师母见见就行了,风雪未停,你去东御殿架我的逍遥辇回去休息吧。”


    颜浣月撑开伞挡着雪,就听殿内人声渐近,有人恼怒道:“师姐,你教的都是什么无礼之辈,大门都不关,就在那风口处说我等是不入流之辈!还说你见见我们这些不入流之辈就行了,简直目无尊长!”


    赵流锦略微转过头,冲着殿内笑道:“许师叔,您差不多得了!多大的人了,气性还那么大,这些年修身养性怕不是都瞎混过去的?”


    “大晚上的带一群外人前来,师弟师妹们原都修炼一日可以回去休息了,这会儿还得端茶倒水的招待你们,就准你们不请自来,不准我在这儿发个牢骚,还有没有天理了?”


    许逢秋并不与赵流锦掰扯,只在殿内对宋灵微恼道:“师姐就这般纵容这个没正形的丫头!”


    宋灵微抬眼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虞氏夫妇及谭归荑等人,冷着脸说道:


    “你不也挺纵容虞照的吗?还阳珠那等我都不清楚的事,你寻到掌门师弟那里都止不住,还要跟着我回来继续闹,强人所无,你就有正形了?”


    许逢秋原是他们这一辈最小的师弟,出身世家,天资卓越。


    学成之后并未归家,而是继续在师门效命,当年北地之战亦是九死一生归来,所有人都会念他年少让他几分。


    如今最年少之辈也到了长老之位,他又向来护短,对虞照也甚是惜才,心疼他的际遇,寻了不少方法帮他,皆未能成。


    而今听闻还阳珠或许可助虞照修魂,他立即觉察出了这种说法其中的鬼祟,且不说还阳珠的事,就虞照修魂这等荒谬的之事,修魂?简直是速死!


    原本他也并不赞同虞氏夫妇的请求,但当日他在去探望虞照之前,从裴暄之养病的客栈见到了一个叫小珠花的小丫头,见其天赋甚高,起了爱才之心。


    他这等人,自小站在绝顶,吃尽天赋高超的好处,也没耐心去教一些没天赋的弟子,遇着一个堪称通了天窍的孩子,恨不得直接收入座下。


    可惜门规不允,那小丫头如今正被放在外门静字斋修炼,为此,他甚至给这小丫头的奶奶都在天衍地界之内安排了住处。


    谁料虞寄松夫妇此番寻来,初见他不肯去问还阳珠的事,便说他寻到了天赋奇高的小丫头,便不在意以往弟子的死活。


    他只好劝说修魂只会加速虞照死亡,谁知对方不知为何认了死理,他不得已便去寻掌门师兄。


    谁知吃了个冷板凳,冰天雪地的坐在门庭之外,喝了一下午的冷茶,不喝完还不准走。


    他辟谷多年,一肚子冷茶还在腹中里哐当得难受呢,就听说虞寄松夫妇拦了他师姐的灵辇跟到虚元峰上去了。


    他赶忙追来,才到这虚元殿内,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先被小辈劈头盖脸一顿排揎,又被师姐训斥,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受过气!


    原本他大怒时可不管宋灵微是不是他师姐,两人怒极当庭对骂,乃至出手相斗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可今日之事原本也非他所愿,宋灵微一训斥,他却得以摘出身来,倒真像个乖巧听话的师弟了,转身坐在高椅上闷了一大杯热茶,一副恼怒却憋屈的模样。


    宋灵微见他今日竟这般出乎常理地温顺守礼,立即明白此事并非是他在给虞氏当依仗。


    这才冲殿外说道:“阿锦,叫宝盈进来。”


    赵流锦还没说话,谭归荑从殿内走出,立在风口处,看着长阶下的颜浣月,含笑说道:“颜道友,许久未见,道友风姿依旧。”


    赵流锦瞥了一眼面覆轻纱的美貌女子,冷笑道:“消停坐着去,没叫你出来呢,事儿怎么那么多?”


    谭归荑心里觉得赵流锦此人简直嚣张狂妄到了极点,面上却大大咧咧地笑道:“许久不见颜道友,我这人藏不住一点心事,自然激动,让道友见笑了。”


    颜浣月执伞拾阶而上,路过谭归荑到殿内拜见了宋灵微和许逢秋。


    又拜见虞氏夫妇,关切道:“伯父伯母,虞师兄如今可好些了?”


    提到儿子,虞母立即忍不住落泪,道:“照儿越发艰难了,他时常念着你呢,宝盈,如今他或可修魂补命,只需你拿出还阳珠来……”


    谭归荑却从旁劝道:“伯母,那东西真的不一定能帮虞照,别信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虞母却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这蛇蝎心肠的贱人能安什么好心?”


    谭归荑无奈地抿了抿唇,看向颜浣月,“我听说他们要来寻你找什么还阳珠,不知是谁放的谣言,我怕会害了虞照,便一路追来劝告,可是我阴差阳错伤过虞照,如今我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


    这倒是,谭归荑伤过虞照,恐怕她越劝,虞氏夫妇越觉得或许有用,便非要来借还阳珠。


    怪不得会一路跟过来。


    颜浣月抿了抿唇,面上甚有悲戚之色,说道:“若是能救虞师兄,令我剖心都可,更不要说什么珠子,但我确实不知此物。”


    谭归荑盯着她的神色,不似作伪。


    她此生碍于恩义屈就一个病怏怏的半妖,未能得到过最风采朗然时的虞照,想是遗憾极重,是以才曾肯为了虞照剖取心头血。


    这等的痴心,若真有还阳珠,还不得立即拿出奉上。


    虞寄松说道:“你既已拜入内门,想是有什么难处不可说出?而今这里并无外人,你……”


    颜浣月说道:“伯父太看得起我了,只是师母见我好歹算是出了几分力,不肯折压小辈向上之心,才勉强收下我。”


    “那照儿怎么办?”


    虞母悲戚道:“你们一同从岁寒秘境中出来,只有他重伤,饮了你的心头血,又伤成那样,我们没有办法了啊,若有还阳珠一试……”


    颜浣月双眼一红,也落下豆大的泪珠来,“只要想起虞师兄来,我便……心如刀绞。”


    赵流锦双手抱臂,看着哭哭啼啼的二人,拧眉道:“哭哭哭,烦死了!虞师弟都那样了,不好好陪着想办法缓解痛苦,还到处瞎折腾什么!”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枝灵气四溢的重瓣血莲塞进虞母手中。


    谭归荑瞬间睁大双眼,地火血莲!


    这嚣张狂妄的赵流锦不愧是传闻中“碌碌凡尘不遮眼,逍遥上仙降世间”的存在。


    本身出身不高,也没有什么家世,可这堪称天品的地火血莲就这么送人了?


    宋灵微眼尾猛地抽了一下,连许逢秋都有些哑口无言,颜浣月眼泪都忘了掉了。


    虞母握着手中灵气温和的血莲,怔怔地看着一旁满脸不耐的女子。


    虞寄松起身,神色沉肃,“这……此物稀少,还要入地心方能取得,万千缘分才可遇得一株,实在太过贵重,使不得。”


    赵流锦瞪了他一眼,“废话真多,我的东西,给虞师弟的,又不是给你的,若是不要,叫他亲自来虚元峰与我言明。”


    又道:“时至如今,天衍宗送往你虞家许多灵药宝植,皆是为保虞师弟性命,怎叫不管此前弟子?”


    “你等为这个捕风捉影的还阳珠,就来为难许师叔两头难做,此事若是在虞师弟病榻边说了,他恐怕也心中难安,我小师妹既确实未得还阳珠,你等拿着血莲回去,才于他有益。”


    虞寄松向她一礼道:“我们一是来问还阳珠是否为人所得,二是为打听其去处,颜夫人当日在汀南地阁中,所知比旁人多些,若是有相关的消息,我们自己去寻也可。”


    许逢秋终于忍不住说道:“我都说了那东西没用,你非要试,好,为着照儿,不必你去寻,不就是云玄臣那等没担当的缩头乌龟,只会装死的磕头虫吗?当年他在我手中尚且要装死,如今我去将他揪出来,这珠那珠的不也就都倒出来了吗?”


    谭归荑罕见地退至众人所在之地,垂着眼眸,眼底阴沉沉一片。


    父亲当年肯定是不愿与你这无能之辈纠缠消耗,才用计策金蝉脱壳,叫你多喘了几年气,不知感恩倒还罢了,竟在此大放厥词。


    必让你将来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虞氏夫妇皆为之一震,虞寄松感怀道:“许长老,我夫妻二人的痛苦,想必你也感同身受,我们,有一点希望,都想试一试。”


    许逢秋摆了摆手,眸色锋利,说道:“行了,还阳珠之事你们是听谁说的?”


    虞寄松说道:“是云京那边其他房弟兄听旁人说的,便来与我商量。”


    许逢秋轻轻捋了捋腰间绦带,既然是虞氏其他房的人说的,那这消息之后不知已经转过几道手了,这会儿查这个已是没什么意思。


    此事来得突兀,他吃了一下午冷茶,这会儿细细一想便知大约是有人要通过还阳珠有没有被取走的事儿判定些什么。


    这么说,前段时日,掌门师兄舍了魔族的万魂幡和妖族的万妖令揪出了云玄臣的事,让云玄臣因此担心起自己还未归家的儿子了……


    客舍。


    自从虞照出事之后,虞氏夫妇独处时便再没了什么话。


    若说起话来,说着说着,便会为着虞照的事吵起来,互相埋怨,甚至能吵到当初原本该不该将虞照送到天衍宗。


    二人正相对而坐,寂静无声之时,虞寄松忽地抬眸看向门外。


    不一会儿,有人前来叩门。


    虞母抬手擦了擦不知何时落下的泪,起身去开门。


    门外正是衣衫单薄的苏显卿和宁无恙,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披斗篷,戴着风帽的少年。


    少年立在檐外雪中,捧着一方宝盒。


    虞母眼神一暗,认出少年就是那个夺了儿子姻缘的妖童。


    如今她早忘了当日解除婚约时自己是如何暗喜,她只将一切错归咎到别人身上,这样才能支撑自己。


    若当日这妖童没有被寻回,那照儿或许已经被安排与颜浣月成婚了,才成婚时自然要在云京待一段时日,哪里还会跑到岁寒秘境中去试炼?


    虞寄松见是裴寒舟坐下二弟子及裴暄之前来,便起身到门边。


    苏显卿掐诀见礼道:“虞前辈,家师得知贤伉俪为虞师弟之事前来,让你二人暂勿忧心,若寻到云玄臣,自当将还阳珠奉上,家师从天衍灵脉中取得至源灵气,特命裴师弟亲自送来,应于虞师弟消除痛楚有些用处。”


    苏显卿话毕,裴暄之便捧着宝盒上前,将宝盒递到虞寄松面前,恭敬道:“家父有言,万望前辈莫要推辞。”


    虞寄松轻轻接过宝盒,看着比上次见过时能康健几分的少年,心底忽然生出一个疑问。


    裴寒舟不知耗费了多少好东西才将当日孱弱的妖儿养成如今稍见气色的状态。


    好东西全砸在明显不可能真正完全康复的人身上,这样值得吗?


    一个念头在这个疑问之下转瞬从他脑海中炸开。


    只有一个孩子到底不行,失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不是裴寒舟那等可将裴家暂让他人代管的人,虞家累世家资,何必只纠结于这一子半子的得失?


    照儿既然废了,他也伤心了许久,旁支趁他伤心欲绝时蠢蠢欲动,如今他该做的,是立即振作起来扼制此等势头,再娶几房妾室,使长房香火延续下去才是。


    “多谢裴掌门,有劳三位小友雪夜跑这一趟。”


    此番前来又得许多宝物,虽说虞家并不缺这些,但是,这些天品级的东西,用在照儿身上,已经显得浪费了。


    应该说,照儿病时,尚且给他未来的弟弟妹妹们留了许多天品宝物……


    颜浣月回去时,房中冷冰冰的,裴暄之还没有回来。


    她先将炭盆给他烧上,又将小榻边桌子上的小炉点上煨了一壶水。


    这才推门出门正要去藏书阁那边寻他。


    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就见他拢着斗篷刚从宁无恙的飞剑上走下来,提着一盏晃晃悠悠的灯,身后还跟着苏显卿与宁无恙。


    远远见着她,宁无恙便笑道:“这大雪的天,你这急着出门是要做什么去?”


    颜浣月说道:“是为找裴师弟去。”


    宁无恙笑道:“他又迷不了路,宗门里也没有虎狼,你担心个什么?害怕他跑了不成?”


    苏显卿停住脚步,凉凉地说道:“师父命我们去给虞家伯父伯母送东西,你既来接他,便带他回去吧。”


    颜浣月见裴暄之一声不吭地往这边走,便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灯,说道:“二位师兄去喝杯茶再走。”


    宁无恙笑道:“不必跟我们客气啦,这天气,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着便跟着苏显卿御剑而归。


    颜浣月嘀咕道:“竟安排你大雪夜去给他们送东西……”


    裴暄之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因我之故,父亲心中有愧。”


    颜浣月默了默,转身往小院中走去,“皆与你无关。”


    待进了房中,裴暄之解了斗篷挂在一旁,径直去了西侧间沐浴。


    颜浣月立在门边问道:“你用过晚饭了吗?”


    裴暄之在内室低低应了声:“嗯。”


    可她还没用过饭。


    颜浣月将炉上的热水倒出,煨了一炉山珍汤,又在小炉边沿放了几块点心烤着。


    等点心烤软了,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裴暄之出来时就见她在吃点心,那些点心大都是买给他的,她平日不喜吃那些。


    他一边系着素白寝衣的系带,一边凉凉地问道:“姐姐今日怎么没心情用饭?”


    颜浣月咬了一口点心,抿了一口茶,说道:“有事绊住了,没顾得上。”


    点心里面的馅有些化了,烫,她咬了几口便呼着气放在一旁,进侧间沐浴去了。


    裴暄之走到桌边,拿起那半块点心很自然地一口一口吃掉,又将她方才喝过的茶饮尽。


    颜浣月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时,桌上已摆了几样简单的饭菜。


    裴暄之窝在小榻上,一手支在鬓边,一手执卷,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书。


    她方才听见外面有些响动,“你做的?”


    裴暄之“嗯”了一声。


    颜浣月惊喜道:“咱们的厨房不是一干二净吗?”


    裴暄之漠然翻过一页书,“这几日我早抽空给厨房备下东西,防你修炼时忘了时间,误了膳堂关门的时候。”


    颜浣月不进厨房没发现过他备下的东西,转身走到桌边,见都是她喜欢的菜,炉上的山珍汤早被盛出来晾着了。


    她爬到小榻上扒拉下他手中的书,笑眯眯地看着他,“多谢裴师弟。”


    裴暄之拿起书遮住脸,看着书上繁复的天象图,波澜不惊地说道:“是我这为人师弟的应该做的。”


    颜浣月起身坐到桌边,夹起一筷子菜吃了一口,夸赞道:“你手艺还挺好的。”


    以前随先生到处走动时都是他给先生做饭,先生嘴又刁,他自然有些手艺。


    她在一旁用饭,他便一直一声未吭。


    颜浣月逐渐觉得他今日实在有些沉默,便问道:“你要不要再吃一点儿?”


    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吭声。


    她用完饭收拾了碗碟,又去洗漱了一番,回到房中时他已经和衣睡在小榻上。


    许是在藏书阁里待了一天,末了又被派去送东西,回来还做了饭,这便累了。


    颜浣月过去坐到小榻边沿,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问道:“你夜里吹了风,这会儿难受吗?”


    裴暄之双眸轻阖,咳嗽了一声,说道:“睡吧。”


    颜浣月怕他夜里显露风寒之症,便又抱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再盖上一层被子小榻就显得有些小了,索性就让他自己宽宽松松地睡在小榻上了。


    她自己去内室歇下。


    夜里迷迷蒙蒙之间,只觉得熟悉的冷香侵过来,她并未过多防备,又睡了过去。


    等他从身后贴上来时,她猛地一下又醒了过来,五指紧紧攥住软枕,蹙眉低吟道:“你突然又发什么疯!”


    裴暄之吐着温热的气息在她腮边啃咬着,一手向前摸到她心口处,沉声说道:“旁人有事你关怀备至,我稍微沉默几分,你便将我丢在一旁独卧寒衾。”


    颜浣月忽然反应过来,他今日恐怕来找过她,听到她与薛景年的话了。


    她莫名有些焦急,也不管他此时横冲直撞地冒犯,只问道:“暄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裴暄之冷笑道:“姐姐叫这么亲近作什么,我不是区区裴师弟吗?”


    颜浣月死死咬住软枕,他将手伸进去扯掏出她嘴里的软枕布料,薄唇在她耳畔磨蹭着,吐着蛇信一般的薄息,


    “我现在对你做的可不是寻常师弟能做的事,我的好夫人……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以后,最好永远别让我听到你再讲今日这等话,否则……”


    颜浣月忽然有种被毒蛇缠上的森寒湿冷感,寒凉缠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裴暄之紧紧搂住她,哑声说道:“我喜欢你……”


    颜浣月觉得自己方才生出了错觉,无外乎是他听到了那些话生气了。


    生着气还能勤勤恳恳地给她做了一桌子饭菜,简直可以说是脾气好够宽容。


    不过是她以为他累了没有察觉到,又将他一个人丢在榻上,才将他气极乱说威胁之言。


    她转过身搂住他,在黑暗中随意回应了一下,他就瞬间呼吸浮乱,只顾抱着她乱啃。


    他虽平时不是毫无城府,但这单纯到一勾就犯迷糊的人,怎么会是毒蛇一类的性情?


    颜浣月更确定自己方才只是错觉。


    第128章 较劲


    颜浣月拂晓出门时, 往日比她醒得还早的裴暄之尚且窝在重帷中,睡得深沉。


    他平日眠浅易醒,她早上收拾那阵儿响动不小, 这都没醒,想必是在装睡。


    她走前撩起帷帐隔着被子锤了他两下, 他连眼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她忽然有些担忧,探了探他鼻息,呼吸均匀得很呢。


    这混账东西, 昨晚犯了疯病, 这会儿倒装起讲究人起来了,自己也知道没脸见人……


    颜浣月扯着他的耳朵, 冷笑道:“裴暄之,你今日若敢给我装病, 就试试看。”


    裴暄之依着她的力道被她从被窝里撕了出来,挂在她手上歪着脑袋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只是有些乏累,我保证今日不生病。”


    颜浣月没空跟他多说, 径自出门去了天碑, 从天碑出来后, 往虚元峰的路上, 见一路有诸弟子或修炼, 或看书的。


    她刻意关注了一路,果真在一处清幽僻静之地瞥见裴暄之拢着斗篷,坐在一处堆雪竹林深处看书。


    她知道这条路上必定有其他弟子修炼, 但裴暄之每天早晨出门后,便会与她在藏书阁前分开,是以她一直以为他整天都待在藏书阁。


    若非他自己坦言听到了她和薛景年的谈话, 她都不曾额外注意他也在外面吹风。


    颜浣月到虚元峰后听宋灵微讲了一上午的经法妙要。


    到正午时分她在峰顶临风远眺时,听赵流锦说虞氏夫妇离山。


    颜浣月只慨叹道:“我竟忘了去送一程。”


    赵流锦讥讽道:“你还挺讲礼貌的,他们有事就怪在你头上,还磨磨唧唧个什么劲儿,你这般反常,反而不合人性。”


    颜浣月笑道:“他们身为父母,不过是心急孩子罢了。”


    赵流锦拂开吹到唇角的发丝,斜瞥了她一眼,“时人都看重你这等心性,我却不喜欢,你有时间最好去医堂好好治治你这慈悲病。”


    颜浣月在寒风中敛衣颔首道:“大师姐眼明心清,我自当听教。”


    赵流锦笑道:“顺便再治治你这喜欢胡言乱语话的病,既然这么肯为人着想,若哪日北地要增加人手,你肯去吗?”


    颜浣月亦笑道:“这是自然必去无疑的,若北地有变,不调遣我也会去。”


    虞氏夫妇离山,裴寒舟未出面,遣裴暄之跟着许逢秋去送行。


    宁无恙传话找到藏书阁时,裴暄之正被几个年轻弟子拉着坐在一处连廊的阔窗下比赛推演阵法。


    见宁无恙来寻他,他放下手中画了一半的阵法图到外间去,听了宁无恙来意,便推说昨夜吹了风这会儿头疼,不去。


    恰那群年轻弟子嫌他阵法排布得正妙时被叫走,一个劲儿地招呼他赶紧回来接着画。


    宁无恙只觉得裴师弟弱得薄冰蘸雪拼成的一般,师父自己都拿他这儿子没办法。


    他也没打算冰天雪地里逼着裴暄之听从父命去送行,因此,只是传话,话传到了便自去修炼了。


    裴暄之回去画完阵法,便去顶楼看书,中途又被叫去下了两局棋,赢走了一方岫玉镇纸,输了一把银质茶针。


    他若在门中,多数时间是在藏书阁的,且他虽看着冷清,却待人随和有礼,常来藏书阁的弟子们有善交际的也逐渐与他相熟。


    拉着他玩时,宗门弟子玩的东西他都懂一些,排列阵法手法不俗,也不是倒人兴致的臭棋篓子,甚至捏着纸人排盘争斗之法他都会。


    只拿对弈来说,他虽不怎么显山露水,但每一场都有输有赢,高手乐于跟他斗得有来有回,棋艺略微差一点的,也喜欢他有输有赢不让人一味吃亏的棋品,并不丧人心气。


    虽然彩头都是些小玩意儿,但就算是握了一把黄豆没一会儿就输干净了,那也很没意思。


    因而若谁起了对弈、排盘、六爻射覆的兴致,多有要请裴师弟来的。


    棋下了两局放松了片刻,他便又去找书看书了,等到暮色将近时,才出了藏书阁。


    谭归荑正同薛景年说着明日便要告辞的事,远远听见几声压抑着的咳嗽。


    二人循声望去,见裴暄之正往另一条路上去,不知是没有看见他们,还是刻意走到一旁去不愿打招呼。


    谭归荑忽然问道:“他早年在长安,你竟没有听说过他吗?”


    薛景年说道:“陆家是后迁至长安的,长安人多繁杂,就算有妖居住录了名录,那些名录有专人管着,也不必送到我案前。”


    谭归荑问道:“他有什么异常厉害的兵刃吗?”


    薛景年疑惑道:“只知裴师弟病时嗜书,因此会些符法奇门,你问这个做什么?”


    谭归荑笑道:“小时候见过一个小男孩,后来听说是死了,与他给人的感觉有几分相似,可我却想不出那孩子长大后的模样。”


    薛景年嫌晦气,蹙眉说道:“既然都死了那有什么好问的?你拿个死人跟他比做什么?”


    谭归荑最烦他这种难伺候的主儿,自幼千疼万宠养得脾气古怪,想顺毛摸都不知道他毛往哪边长,满头倒旋儿的犟货,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


    平日最他厌恨裴暄之,这会儿突然当什么好人?


    活该颜浣月瞧不上他这种人。


    谭归荑心中暗恨,面上却依旧洒脱,只笑道:


    “是是是,我不该这么说,我来劝虞家叔婶不要试那道听途说的还阳珠他们不高兴,一时怅然跟你说几句此前的经历你也不高兴,行了,我这明日不是就要走了嘛,别跟我犯计较,我明日就告退了,等黄昏后你师父放你,我请你喝一杯告罪。”


    因自认相熟,且觉得谭归荑为人爽朗大度,薛景年并未觉得已惹谭归荑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账,只说道:


    “我不是有意说你什么,只是他惹了晦气也连带颜浣月犯邪冲,今日我请你吧,我着人去琼楼定位。”


    谭归荑讶异道:“琼楼?天衍州界最好的酒楼,这么舍得?既是送别,不会是请我去琼楼喝一壶酒,只闻别人的豪宴吧?”


    薛景年在山上久了,虽不太去过于奢华的地方,但天衍州界僻北,临近旧滕州,就算是这里最好的琼楼也并不能入他的眼。


    见谭归荑如此,他只笑道:“就算琼楼再烂,厅室也由曲廊水榭相连,又有浮桥流水隔断,流木垂花连阻,旁人的宴飨也不至于飘到我们的厅室污了饭菜味道。”


    谭归荑眨了眨眼,她只听过琼楼,却不曾去过这等地方,因而说道:“这算烂?那你在长安怎么不请我去最好的地方见识见识?”


    薛景年神色黯了黯,“那时候年关,事多。”


    谭归荑知道是因为颜浣月那时在长安弄得他成日心神不宁,便笑道:“那你请我吃什么宴席?”


    薛景年见她面纱之上的双眼内有几分向往的神色,便笑道:“那里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献海宴了,不过我们二人用不完,我再请几位同门一起去吧。”


    谭归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都是兄弟,说老实话,若是颜道友肯跟你去,你还带旁人吗?”


    薛景年瞬间脸色铁青,冷声说道:“你无端这么编排她做什么?”


    谭归荑脸色一僵,这小公子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己可以做,别人却不准说。


    她不免笑道:“不是想看你如今情毒清了没有嘛,好了好了,请你同门去我也好多结交同道,多谢你慷慨宴请,也给我不少颜面。”


    薛景年心中莫名有些闷痛,觉得很没意思,也没了下山的兴致,便说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我着人安排琼楼的事,再帮你订房间休息一晚权当赔罪,今日你自去吧。”


    谭归荑只觉受辱,冷笑道:“为着跟她有关的一两句话就连亲自送别都不肯了?你失约倒罢,别为着别人犯失心疯才好,我一片赤诚之心为你,可不怕得罪你,这些话除了关心你的人,谁还肯跟你说?”


    薛景年淡淡地说道:“我就算失心疯犯到死,也不必旁人管。”


    颜浣月晚上特意早回来了一个时辰,没想到路过演武场时恰巧与正在碎玉瀑练剑的薛景年对视了一瞬。


    颜浣月瞥了一眼,便直接路过,薛景年只是站在原地,并未再来拦她。


    等她到了小院,路过厨房时嗅到一阵饭菜香气,到正屋前甫一推门,霎时暖意扑面,一阵茶果清香先迎人而来。


    她走过堂屋,掀开寝室房帘,见裴暄之正穿着寝衣盘膝坐在小榻边沿,伏案看书。


    灯火明晰,桌上摆着几枚老旧的铜钱还有一把旧茶刀,小炉上正烹着一壶茶,闻起来有一股清而不涩的甜香。


    她目光往他手边移了移,便路过他,走过小屏风去内室拿衣裳。


    她还在院外时,也未曾刻意控制气息,裴暄之早觉察到她回来了。


    等她进了房,到他余光窥见茶刀上映出的一抹雾粉时,却没听到她与他打招呼。


    他放下手上的书,作势要将桌上的铜钱收起来,顺带抬眸。


    目光一路随她走到屏风处,又随她一路走出卧室门,没一会儿,听见西室沐浴的水声。


    他手中拢着那几个旧钱,坐得十分端正。


    她换上寝衣出来时,他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清眸淡目地看着她。


    可她还是如方才那样,一声不吭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见她转入屏风便隐隐约约躺到床上准备休息了。


    他瞬间坐得再直了一些,伸长耳朵提高了注意力,以防她问话时没有听到,可却很快听到她拉开了锦被的声响。


    他收回目光,摆弄着手里的铜钱,低声问道:“天似乎还早,姐姐这时候就寝,很累吗?”


    颜浣月窝进被褥中,懒洋洋地回道:“嗯,还好。”


    他指尖摩挲着一枚铜钱,眼帘低垂,“用过饭了吗?我提早从藏书阁回来,备了饭菜,防你夜里饿。”


    屏风内,颜浣月浑身舒缓,深深吐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回道:“不用了。”


    他薄唇紧抿,忽地侧首看向屏风之内朦胧的身影,眸中渐渐笼上一重孤寂之色,许久,低声说道:“姐姐,我有些头疼。”


    “哦。”


    连装病这事儿都不管了?


    裴暄之五指收拢,又蓦地随手抛下铜钱,起身走到屏风内。


    看着她躺平睡展的模样,不禁撩袍半跪在脚踏上,指尖搭在被子边沿,轻声说道:“累了?我给你捏捏手脚……”


    颜浣月懒懒地说道:“不必,你这人手脚不规矩。”


    裴暄之长睫微颤,忍不住攥住被沿,低声问道:“为何回来不搭理我?我……”


    颜浣月睁开双眼,看着他清冷的容色,抽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发现没怎么发热,不禁冷笑道:“早上跟你说的,你是照装不误。”


    裴暄之说道:“可你懒得跟我说话。”


    颜浣月坐起身来,斜睥着半跪在脚凳上的他,面色平静地说道:“你如今委屈什么?昨夜你懒言寡语的,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裴暄之面色沉了沉,仰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姐姐昨夜可曾如我这般多问一句?”


    颜浣月笑道:“那我们以后就这般不问不说,有任何事避免言语,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别吭声,最好永远也再别说话,不必解决任何问题,如此多好?”


    裴暄之挨了训,眸底却忽然星河颤颤,只仰头看着她,璀然一笑,“原来你在意这个……我以为你不在意我们之间会不会长不长久。”


    不想着长久,就会敷衍,有任何问题,都会胡乱带过,她若真的是在跟他凑活过几天日子,哪里会有今日这么一出专为敲打他?


    他不但不为此恼怒,甚至心底还隐隐有几分亢奋洇开。


    颜浣月垂目看着他星眸带笑的模样,微微怔了一下,忍不住说道:“昨日说与薛景年的话,并非因同虞师兄有男女之私,不过是为了让他闭嘴而已。”


    说着收回目光,垂首看着他搭在床沿上的指尖,“况且同门之间,你问谁谁不为此惋惜,大师姐与虞师兄并不相熟,尚且赠一枝地火血莲,当日我们解除婚约时还算平和,我莫非偏要肆意声张想让他去死……我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不过,你净为这跟我闹腾什么?”


    裴暄之神色黯然了一瞬,淡淡地说道:“我怕回忆是温补良药,熬煮的时间久了,坏的全部隐去,只剩好的,眼前的这个,与之对比,越来越意难平……”


    后悔只因一点争执或矛盾,就将心头血和腕上血喂给了我,没有救你虞师兄。


    颜浣月发觉他实在比常人更敏感几分,要十分确信才肯安心,他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与别人的差异,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


    她侧身垂首略靠近他,含笑道:“我可从未意难平,就算将来有,那也只会是你我之间的缘故,与旁人无关,我更不会回忆虞师兄,还拿你跟他比较,你是我夫君,他是我同门,于情于理,你们都是两回事。”


    裴暄之眸光闪了闪,薄唇紧抿,起身背对着她,唇角微微向上勾了勾,不冷不热地说道:


    “可我不喜欢你再说昨日那种话,我不在乎他如何,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颜浣月懒洋洋地往后一倒,窝在松软的软枕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修长笔挺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病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当我闲得发慌,虞师兄都成那样了,我说几句场面关心的话,连半盏茶都没递过,你偏觉得我动机不纯……”


    说着说着,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也不知道他背过身去在深沉些什么,看着实在让人莫名有些恼火,她一骨碌爬起来将他拽得跌进床上。


    又把被子扯过来给他蒙上,将他死死压在被子里,隔着被子收着力道胡乱锤了几拳,咬牙骂道:“没良心的狗东西,在外面对谁都客客气气,净知道回来跟我较劲!”


    裴暄之在被子里咳嗽了一阵。


    颜浣月扒开被子把他脑袋放出来,看着他被捂得镀着一层薄粉的脸颊和濡湿的双眼,看着可怜兮兮,偏又最能气人。


    她哐哐又照他肩上锤了两下,“再装可怜!你不是能得厉害吗!”


    裴暄之倒也不躲,一边咳嗽着,一边忍不住笑意荡漾,“我可从不装可怜,不过我的错,姐姐再赏我几巴掌我也不会争辩。”


    他咳嗽得脖颈青筋凸起,却还笑得格外明澈,颜浣月又有些后悔方才锤他那几下,便从他身上挪开,坐起身来。


    裴暄之也随她坐起身来,推开被子,歪着脑袋看着她,笑眯眯地说道:“姐姐不也是在外面跟谁都平和友善,回家收拾我倒挺顺手的。”


    颜浣月闭了闭眼睛,平缓气息,“我原本没想跟你动手。”


    裴暄之眸光微转,微微靠近她,轻声说道:“我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姐姐一直都对我好,是我不知满足,心思狭隘……”


    他笑得罕见得阳光灿烂,语调却略显低沉,“姐姐总不给我反应,我也常宽解我应该看开一些,可惜,我还是如此自私贪婪,若得不到想要的,骨血之内简直如万蚁啃噬一般暗痛难当。”


    颜浣月怔了怔,看着他笑眯眯的模样,看不见半点阴霾,当他说玩笑,不禁斜了他一眼,说道:“就说你是小气鬼,你不满意便也不肯让旁人好过。”


    裴暄之看着她,眼底星河颤颤,很难掩饰心底冒出的愉悦,“难道姐姐与我一起竟不好过吗?”


    颜浣月隔着一段距离嗅着他身上沁出的冷香,略微侧过眉眼,轻声说道:“你自己知道你有多……算了,只要别来气人就好。”


    裴暄之放低了声音,“我今日倒也知悔,早回来做了你喜欢的饭菜,要不要赏脸尝尝?”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背对着烛光陷在阴影中,他眸中隐隐的妖异惑人之色越发突显出来。


    他平日里看着总是有些疏离清冷,青天白日之下,若不特别注意他的眼睛,其实很难将他与人区分开来,可在幽暗之处,却总是格外容易从眼眸中看出他的妖异之色。


    可这这抹妖异之中那种几欲噬人的程度似乎有些不同……


    颜浣月忽然说道:“你有记起什么事吗?”


    “什么?”


    颜浣月沉吟道:“我总觉得你跟失忆前越来越像了。


    裴暄之神色凝滞了片刻,继而淡淡一笑,道:“我们本就相同,难道差别很大吗?越来越不像才奇怪。”


    颜浣月蹙了蹙眉,“你失忆后很不喜欢与以前同论,你总想分割开来,今日怎么又这样说?”


    果真是枕边人最为熟悉,最难隐瞒,裴暄之没想到这才出关几日就被她察觉出来他已恢复了记忆,只能无可奈何道:


    “不是姐姐曾言明不喜欢我那样与他分割吗?可如今他已经消失了,是我陪着你,我还在意他什么……”


    “别说了。”颜浣月缓了缓神,说道:“你不过是病了,没有谁真的会消失,是我不该提这桩事。”


    裴暄之见她神色有异,立即顺应道:“嗯,我忘了的事,姐姐跟我讲讲不就好了?”


    少顷,二人坐在小榻上对着一桌家常饭菜。


    颜浣月长这么大,除了裴暄之,也没人特意晚上给她做饭吃。


    想想今日对他又锤又打,这会儿给几句好听的报偿他辛劳也不费她什么事儿。


    她尝了一口梅花酒酿酥酪,确实好吃,便笑道:“柔滑沁香,甜而不腻,好吃,大冷的天只你不嫌这吃食收拾起来费事,这般耐心沉稳厨艺还好的小郎,真是打着灯笼天上地下走八万里都找不到。”


    她平日鲜少有意识顾念他情绪这么跟他说话,裴暄之还没来及多想就已经坐正了身子,忍着从心底冒出的欢欣,尽量静着脸说道:“也……也不算费什么事。”


    颜浣月往日并不怎么格外称赞他做的事,就算夸也只是一笔带过,竟不知他原来还会有这么有趣的反应。


    她挟了一筷鱼丝尝了尝,夸道:“鲜香味美,细致精巧,这般巧工为我这俗人饱腹,真不知我哪儿来的好口福。”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执筷为她布菜,此时还算神志清醒,知道她在逗他,只道:“不过可以下咽罢了,哪儿有那么夸张?只要你喜欢,我每天都给你做。”


    颜浣月趁机给他也喂了一筷金银脍,笑道:“你辛苦做了这么一大桌珍馐美馔,我心里只怕我受不起,若你再肯陪我多吃几口,我今晚做梦都能笑醒。”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端起一小碗汤,仰头灌了下去,而后将碗放下,眼尾泛红,面不改色地说道:“只要你开心,这些算什么?”


    颜浣月笑眯眯地咬着筷子歪着脑袋看他,原来他不但生气了好哄,竟然还这么好驱使,几句不要钱的话,什么都肯干。


    原先费劲劝他多吃几口比登天都难,后来她都懒得劝了,怎么早没发现还可以这样呢?


    织絮这几天发觉有人在试图寻到她的踪迹。


    从她初春时被裴寒舟转移到天衍群山中的一处洞府中开始,就渐渐有这种感觉。


    北地春迟,雪下到四月初才飘起细雨,寒时气息难辨,到了雨时,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几丝熟悉的气息。


    她原本当他只是路过,可这几日,他每天都会往她藏身之地多靠近几分。


    他或许也知道她必定已经发现他了,今日便未曾停歇,直接向着她这边寻来了。


    只是结界格挡,他在洞府外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织絮便盘膝坐在石台上,看着洞府外那小妖郎长身玉立,眉目清疏,身着一袭雪衣,拄着一根竹杖,身后的背篓里还有采摘的野菜和一枝未开的桃花。


    分明是个朗月清风的少年郎,她却觉得他此时哪里都透着邪性。


    到深山里来摘野菜还穿一身上好的雪色衣袍,真是个败家子。


    她一直遮掩气息,不知他是怎么察觉到她的存在的,还有能耐一路寻到她。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身上那些被邪刃所伤的伤口了。


    他或许是跟着那邪刃留下的气息寻来的。


    第129章 禁足


    苏显卿带着几个弟子捧着一卷宝卷从藏书阁那边过来, 却见裴暄之提着一个食盒静静地立在长清殿的长阶之下。


    裴暄之恰好看过来,他也避无可避地迎上前去,微昂下颌, 斜睥着他,冷冷淡淡地问道:“立在这里做什么?”


    裴暄之是一惯的清冷疏淡, 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说道:“我翻看《山水闲云》新学做的,奉给父亲品尝, 请苏师兄帮忙带进去。”


    《山水闲云》是明德宗附近一位隐士所作得食谱, 追求羹炙清新、鲜美,时兴过许久, 而今多数人学菜也是从此录中来。


    苏显卿总觉得他虽羸弱,但身上妖性并不弱, 加之他的出身,苏显卿素来不喜他。


    今日见他到门中已许多时日,才逐渐通晓人性,孝心初醒, 便让人收了东西, 正眼看着他, 说道:


    “到殿内喝杯茶吧, 师父这几日多数在正午前处置完事务, 为我等讲经传法。”


    裴暄之知道苏显卿自他来就看他不顺眼,因而也懒得同苏显卿多言,只淡淡地说道:“我见今日晴光正好, 预备去梨花涧那边采些新鲜的荠、苋、藜、蕨做馔,等午后晌饭时送来。”


    苏显卿又嫌他身为掌门之子,烹饪寻野, 实在没个正当事,便说道:“你镇日无事,不若就到解经阁听值日长老讲经去。”


    谁知他只随意应了一声,就告辞离去了。


    等到裴寒舟从小殿那边过来,苏显卿见师父因近期事务繁忙而神色肃沉,为让师父心情好一些,便奉上裴暄之带来的饭菜,说道:


    “裴师弟送来的,说是亲手做的,请您尝尝,您今日要不要吃点东西?”


    裴寒舟一时有些错愕,他那祖宗竟能想起他,还给他做饭菜?


    哪儿来的突如其来的孝心?莫不是这段时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既然大费周章做了饭菜,若是有什么所求,怎么不等他出来?


    刚进长清殿的宁无恙凑过来,一边帮着摆饭一边笑道:“裴师弟这手艺不错嘛。”


    裴寒舟看着几样简单精细的菜式,他修为高深,辟谷许久,今日却也坐下执筷尝了几口。


    或许是儿子做的,裴寒舟吃着觉得菜肴都很可口,儿子展露出这点庖厨上的小能耐,他没来由地有些欣慰。


    略一深思,又觉亏欠儿子太多,这段时日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怎么见他几面,今日又得奉他亲手做的饭菜,不免心生愧疚,便问道:“他人呢?”


    苏显卿说道:“原要留他喝茶等您,他说要去梨花涧那边寻些新鲜的野菜,给您做暮食尝鲜。”


    裴寒舟神色纹丝不变,放下筷子,只说道:“难为他有心了。你们没用过饭的也都来尝尝。”


    裴寒舟近来事务繁忙,神色比往日更沉肃了几分,苏显卿觉得裴寒舟今日难得有些开心,看来裴暄之多少有点用处。


    织絮一边运转灵力一边看着那小妖郎试图解开洞府前的结界,直到晌午时还未能得解。


    雨稍停了一下,他这才神色淡淡地收了手,转身踏进沐浴着雨水的野草中走远了。


    许久,草叶上的水珠映出耀目的阳光时,织絮缓缓平复灵力,散开指尖法诀,起身飘然落至洞府结界处。


    一番天雨濯洗,门外山色空明。


    此地既被他得知,少不得需要换个地方,省得那心狠手辣的小东西闹出什么事端来。


    若他自己再来倒还好,若是他不知缘由、不晓深浅寻了天衍宗什么长老做帮手来剿灭她这妖孽,那到时候场面可就不好解释了。


    她按着裴寒舟给的方法解开了结界,霎时间一缕冷风藏在清风中扑面而来。


    她陡然退飞回洞府之内的石台之上盘膝而坐,指尖轻轻夹着一缕看不见的凉风,看着洞府门处,轻笑道:


    “这小把戏偷袭一次倒还罢了,保命之法最好莫要多次示与同一个活物,你这小郎,在这儿虚耗半日光景,无所事事,倒也清闲,可惜我没有备茶,恐怕不能留你说古论今了。”


    洞府外一缕冷香洇散进来,隐约可以看见青翠野草上时而因风拂过一抹雪色袍角。


    他在门外一声不吭,也并不现身,织絮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指间的那缕凉风突然似有万钧之力,俄尔从她指尖飞出,无数清风盘绕,忽地狂风凛凛,洞府内刻着符篆的石壁前狂风卷荡。


    织絮犹如被扔进了屠妖剑阵,她御起结界,分毫未伤,却也不由冷笑,一道浑厚的妖力冲出狂风,将洞外之人卷了进来。


    狂风与妖力抗衡许久,渐渐处于弱势。


    织絮带着浩大的妖力飞至他面前,强大的威压震得他耳聋目眩、五脏皆痛,霎时咳出一口血沫来。


    织絮一手掐诀抵挡风势,一手狠狠甩向他的脸,沉声骂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一道黄符挡住了她的手,地上的少年眸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霎时间洞内风烟俱寂。


    少年咳着血,艰难地平缓着呼吸,许久,才勉强有力气说话,语调艰涩地问道:“你引我到此,原来是为了杀我,可我根本不认识你,与你有何过节?”


    织絮扇向他的手还未拂开黄符,闻言不禁蹙眉,转瞬之间反应过来他的目的,可已经迟了。


    一道凛冽的剑气携着寒气直斩向她的右手。


    织絮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地上咳血的少年,轻轻向那道剑气弹了一指,杀意并不深重的剑气刺向洞壁,在无数符篆之上劈开一道二指宽的剑痕。


    她垂眸看着他,轻笑道:“呵,竟然不笨不蠢,心狠手狠,不过,小公子,你还太小太弱了,上一个跟我玩心眼的已经至少轮回三次了,你并不了解我,玩这么一手,真死在我手上,如何?”


    裴暄之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擦了一把唇边血迹,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传声道:“我既然敢动手,你真以为你能杀了我?”


    织絮但笑不语,阴窃行事时环节越多,布局越周密,环环相扣得越紧密,越容易出意外。


    计划简单易行,成事机率,虽则方式低劣,可现实中的斗争,就是如此讲究隐蔽、快速、高效,越简单易成越好,哪里有那么多虚浮华丽的手法。


    这小孽障可真是大道至简、能屈能伸,也不在意脸面。


    他肯定有什么办法知道裴寒舟有没有往这边来,才决定要不要出手。


    她抬眸看着已经站在裴暄之身后的裴寒舟,并不解释什么。


    只是直接踮脚向后飞去,落到石台上盘膝而坐,指诀捻起,双眸轻阖,淡淡地说道:“将来我会去长安一趟。”


    裴寒舟给了裴暄之一瓶丹药,平静地说道:“令主不必突然记挂,那二位皆已作古。”


    织絮缓缓睁开眼,脸上细细的刀痕们微微波动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径自跛到一边吃药的清瘦少年,又看向裴寒舟,说道:“你信我将他引来要杀他吗?”


    裴寒舟看都不看退到一边兀自吃药擦血,一脸无所事事的少年,只说道:“你毫不费力就可以杀了他,可你说你浑身的伤都是为他所伤。”


    织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一直不信呐,不过,你信与不信都于我无碍,既然我与他素有旧怨,这天衍宗留待不得,不若我去明德宗拜访拜访。”


    裴寒舟说道:“温掌门不在门中,旁人不知底细,令主且暂就于此吧。”


    织絮瞥了一眼立在裴寒舟身后冷眼看着她的裴暄之,俄尔笑道:“你说呢?”


    裴暄之冷笑道:“隔墙邻篱,冷刃高悬,未闻欲杀人者询受害者可否为邻里之事。此宗之内我作不得主,问我也是浪费口舌。”


    这颠倒是非的东西竟如此入戏。


    织絮不怒反笑,“你我既都是客居他地,不如暂且讲和,我此前并不曾暗中犯你,以后恐怕也不会,你也莫来犯我,如何?”


    裴暄之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她没有将哭灵刃的事说给父亲。


    他在近日察觉到哭灵刃残存的气息,知道那魅妖还活着,就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


    是以他以为既然她这样还没死,那她说的话,父亲可能会信。


    近来观察了多时,父亲从未试探过他,他始终摸不清父亲想法。


    为此,特地前来一探根系,却反倒从他们二位的反应中知晓了更多的事。


    可是,哭灵刃的事,她昨日不说,今日不说,明日就不说了吗?


    这事早晚还是要解决。


    只不过,眼下看来父亲与她信任不足,她倒是有自知之明,若是说了只会被揣测到她下毒手往他身上种了什么邪物,还要栽赃,旁人更不会信她。


    所以她暂时已不算什么威胁。


    他又激烈地咳嗽了几声,哑声在裴寒舟心里埋了一根钉子,“她下手实在太狠,不知怎么,孩儿总觉得骨血之内,有些暗痛,一阵儿又没有了。”


    织絮掐诀阖眸道:“还知道疼就最好痛改前非,若再有下次,必打断你的筋骨,剥了你的皮……”


    裴寒舟冷声说道:“小儿体弱多病,经不起恐吓,还请令主谨言自重。”


    听他这么说,裴暄之实在忍不住撇了撇嘴,当即转身出了洞府。


    如今他想知晓的都已知晓了,甚至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里面那位,无疑就是他的生下他的魅妖,至于“令主”的身份,不外乎妖主横玉的那位妃子。


    听说那位已因横玉之母薨逝,悲痛过度,追随而去,事实却是在人族“隐姓埋名”“归隐山林”“阖家团圆”。


    这该是市井话本里最常见于她这角色的结局,可实际上……


    方才提到温掌门,果然,妖族这几年来想要坐收渔利的姿态已经十分令这些宗门不满了,至于要助力哪一派势力,已经不言自喻了。


    父亲在他面前仍唤她“令主”,自然不是蠢到以为这么称呼她,他就猜不出这魅妖就是生下他的那位。


    思及此,裴暄之顿时停住了脚步,垂手恭恭敬敬地候在被雨水沾湿的野草之中。


    片刻之后,裴寒舟路过他身边,静静地看了他好半晌,一个字也不说。


    裴暄之淡然自若,随意说道:“儿子今日什么都没看到,您此刻若不想走山路了,儿子这就搀扶您回去。”


    裴寒舟冷笑道:“你倒是孝顺。”


    裴暄之颔首说道:“多谢父亲夸赞。”


    裴寒舟一把拽起他的后衣领直接将他提起来,御空回到宗门僻静中。


    把了一下他的脉,织絮倒是下手不重,未曾伤他过深。


    裴寒舟说道:“你今日故意引我过去的事,我不罚你,既然今日你已使计知晓你想知道的,她那般对你,你也该明白她对你并没有什么温情脉脉,往后离她远一些。”


    他虽然洞彻了裴暄之今日引他过来的心思,可他恐怕很久都不会知道织絮对儿子动手的真相,是因为他这病弱的儿子先找上门对织絮动手。


    裴暄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衣衫贴黄符除去草汁、血迹,“我离她远些就能好吗?既然她对我有杀心,往后在外碰到了很难说我会怎么死,以后凭她在妖族做大,我会是什么后果?您怎么不为我杀了她?”


    裴寒舟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底深处藏着几分轻易不会示人的悲哀。


    母亲要杀儿子,儿子要杀母亲,他此生在个人私事范围内,到底活成了个什么样子?


    “我会跟她谈,你往后切莫接近她,今日之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除非你。”


    裴暄之为防父亲问起他是如何找到那处洞府的,便面色平静地颠倒是非道:


    “她若不引我过去,我如何知晓她的踪迹?若离得远了,难保她想起来时为解闷给我罗织什么罪名,我原本不在意这些,只是而今既成了家,不能让颜师姐跟着我受难堪……”


    裴寒舟说道:“她不会做这等事的,你不必担忧。”


    说着语气缓和了几分,“此事到此便止了,以后你好好待在这里,想要什么尽管跟爹要……”


    裴暄之说道:“那我这次不愿闭关养伤。”


    裴寒舟几个弟子都是从他们少年时带在身边的,虽说都曾经有过顽劣的时候,可该教则教,该罚则罚,没有一个让他觉得如此无可奈何的。


    他对这个儿子不好亲近,不好惩戒,幸而如今儿子还肯认他,若哪天闹僵了死活不认他了,他却也半点怪罪不得。


    裴暄之眉心微蹙,“您上次关了我那么久,以后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绝不闭关。”


    裴寒舟冷冷一笑,“那你回去禁足吧,三个月之内不准出院子。”


    裴暄之波澜不惊地行了个礼,称了声“是”,又指了指背篓,说道:“原本顺手采了些野菜,下晌容我给您送碗荠菜面再禁足吧。”


    颜浣月修炼正到关键时候,就连家也不肯回,在虚元峰上待了七日。


    等到终于可以将五灵之气相生为一时,好不容易聚得越来越盛的灵气竟瞬间化为虚无。


    她一时惊异,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只能稳住心神,稍一放松,灵脉之内却有一缕诡异的力量,差得冲撞得她七窍流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她头上,一缕若有似无得灵力将她灵脉内的力量稳住。


    “莫要惊怕,此为无有之变,你这么久了,才算入门。”


    宋灵微收回手,笑道:“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有既是无,无既是有。”


    颜浣月略有所知,忽地似被清泉濯身一般忽地满身清凉。


    她缓缓睁开眼,面前是宋灵微的虚影,顺着半阖的窗飘了出去。


    恍然间临崖的窗忽地顿开,山雾薄发入窗,缭绕在飞幔之间。


    “灵元消耗这么久了,你该休息了,一日光景,不算耽误。”


    颜浣月立即起身掐诀道:“是。”


    而后又待在小室内盘膝打坐,运起灵气继续寻找方才那种相生相融的感觉,那轻盈的灵力虽微弱却蕴含极为厚重的力量,并不会让她的灵脉难以承受。


    她渐渐又沉入识海之中,看着五行灵气相生相消,一派虚静。


    直到一道玉磬声远远传来,她才睁开双眸,收起法诀,跳出崖边窗户,在暮色中,似落叶一般御风而下。


    到山脚下时,隐约看见一抹金色的毛绒物蹲在树枝上舔爪子,一见她,就竖着尾巴,脚步轻盈地往树林里跑。


    颜浣月见了立即去追,谁知它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她找到天黑都没有找到。


    她只好先回去,路上遇到一位师兄,一见她就笑道:


    “颜师妹,正好遇到你,省得我见了裴师弟伤心,烦请把这个给裴师弟带回去,就说到时候禁足结束了要下棋的话第一个找我。”


    说着从藏宝囊中掏出一方新棋盘,棋盘上还放着两个棋篓,一鼓气地往她手里塞。


    颜浣月多日未回,并不知此事,想也知道天衍宗能禁他足的除了掌门,再没有别人。


    她却也不好问这师兄,只推拒道:“多谢师兄,他有棋,你若想找他对弈,尽管到我们院子来就是。”


    那师兄说道:“此前输了两副棋出去,这会儿哪儿还有?你把这给他带回去解闷吧。”


    颜说着强塞给颜浣月,转身就凌空而去。


    颜浣月连棋盘都顾不得装,也不顾守拙原不得御空御剑的事儿,抱着棋盘踏巽步即刻往小院中赶。


    一路回去见裴暄之坐在桌边,一脸倦容,桌上小炉的水正沸,他正用茶刀拆着一块茶砖,桌上还摆着几盘热好的点心。


    颜浣月抱着棋盘进屋,问道:“怎么最近在用这笨刀子,你的那柄银茶针怎么似乎没见过了?”


    裴暄之若无其事地说道:“在藏书阁连廊下棋时输掉了,不过我也赢了些东西,总不能只叫别人输,我不知你今天回来,原本给我热的点心,你尝尝。”


    颜浣月坐在凳子上,将棋盘放下,说道:“常去藏书阁的洛渊送你的棋盘棋子,说是你禁足后要第一个找他下棋,你还挺受欢迎的。”


    说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了一下脉,幸而没什么事。


    裴暄之看了一眼棋盘,唇角微扬,“洛师兄真客气。”


    颜浣月问道:“掌门为何要禁你的足?”


    裴暄之将茶碎倒进小壶里,抓过几颗红枣一颗一颗地往沸腾的茶水中扔,语调清冷地说道:“可能是嫌我在山中采摘野菜时伤了他的花草。”


    颜浣月确实饿着,拿起一块点心吃了一口,说道:“掌门才不会这么小气。”


    裴暄之却侧首看着她,眸似染雪,语气平静地说道:“那他为何让我禁足?”


    颜浣月略怔了一下,又道:“我问你呢。”


    裴暄之实在嫌丢人,而且这事也确实不能与她实说,便转过头去看着炉中火,语气平淡,“就是我说的那点事,实在不行,你给我上大刑逼供吧,看我能说出点儿什么有用的话。”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想得美,谁对你用大刑?禁足就禁足吧,又不是勒令你闭关,即是如此,那你这几日好好休息,让你禁足多久?”


    “三个月。”


    裴暄之看着炉中火,伸出一只手去,修长白静的五指烤着火,一缕幽淡的冷香气越发明显。


    他昨日、今日皆应三清铃而去帮陆慎初料理了一些棘手的事,刚回魂不久,又放了金狸去虚元峰继续等她,加之身上又有些伤,他有些冷。


    许久,颜浣月伸过手将他炙热的手扯回来,说道:“你冷吗?手都要伸进火里去了。”


    裴暄之手上一点灼烧的痛意缓缓褪散,他任她握着手,侧首望着她,冷不丁说道:“你会考虑……你会愿意与我孕育子嗣吗?”


    颜浣月猛地收回手,反应过来又赶忙攥了攥他的衣袖,“如今说这个属实太早了,是才我有些惊讶,不知你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他抽回衣袖,伸手落到她腹部轻轻摩挲着,又倾身靠近她心口,淡淡地说道:


    “或许有了你也肯认,可若遵从心意,你肯要那么个不知是什么孽障的东西吗?”


    颜浣月蹙眉道:“掌门跟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听到谁说你什么了?”


    他看着她呼吸间起伏的胸口,眸中毫无欲色,只是目光飘远,有些出神,“他们有什么事早已与我无关,我也并不在乎,我只想我该想的事。”


    颜浣月冷笑道:“你该想的事,就是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觉得将来我的孩子是孽障?你凭什么这样说?”


    裴暄之抬眸看着她,格外认真,“可我有妖血。”


    若是有人这般表达自己的卑微,目的不过是想对方宽慰自己这没什么事。


    可颜浣月却说道:“是吗?这事儿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可太惊讶了,这天大的秘密,裴师弟不会是只说给我一个听的吧?”


    裴暄之一怔,迅速夺过桌上的杯子仰头压了一杯热茶,攥着茶杯闷声说道:“我想了多日,好不容易才敢问,姐姐说话刺我做什么?”


    颜浣月略倾向他,低声说道:“嫌你混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人的事,不准往你我身上套,你自己的有些过往也不准。”


    裴暄之五指捏着茶杯,神魂之内,金雾被她的强势与包容勾得亢奋地颤抖着。


    他又举杯抿了一下只剩残茶的茶杯平复着心跳,“嗯……我听你的话……”


    一缕金雾爬出来,轻轻缠在她手腕上讨好般地磨蹭着。


    颜浣月拂开那缕金雾,轻声说道:“只是让你不要将以往的事往眼下和将来上套,你自己过往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可与我诉说,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


    裴暄之见她态度缓和地宽慰他,心中熨帖至极,清清淡淡地说道:“原我并不在意这些,不过……我只是怕夫人心有顾虑。”


    颜浣月不禁笑道:“我又不是才知道,不过,你私下也这么唤我好奇怪呀。”


    裴暄之侧首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与她相视朗笑。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笑起来,无缘无故的,她笑,他也开心。


    但有些事不提还罢了,分外点出来,又被对方细细琢磨着就有些难为情。


    许久,裴暄之理智回来,逐渐收敛笑意,耳尖泛粉,直勾勾地看着她,强自严肃强调道:


    “你本来就是我的夫人,我死后魂魄都得拴在你脚腕上,到时每日唤你千遍万遍夫人以防锁魂绳开了让我做孤魂野鬼,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颜浣月不解少年心事,只好奇道:“这是哪里的传说?”


    裴暄之颇有些神采,笑道:“我小时候听到的,有趣吧?”


    颜浣月问道:“这倒有趣,我从没听过,那要是有两个夫君呢?”


    裴暄之瞬间欢颜尽收,冷笑道:“我听的只有一对夫妇的,你想得倒全面,一只脚拴一个,总归落不下你另外的夫君,你可千万别担心。”


    颜浣月笑骂道:“哪儿都有你,不是在说传说吗,你又生什么气?不跟你说了,我们下一盘棋玩玩。”


    裴暄之神色恹恹地放了茶杯,盘膝端坐,咳嗽了几声,整理着衣襟清清淡淡地问道:“姐姐出什么彩头?”


    颜浣月说道:“我们就睡前随意玩一下,要什么彩头?”


    裴暄之停下手抬眸瞥了她一眼,理好衣襟又继续整理衣摆,语调微凉,略显遗憾,“想玩自然也可以,没有彩头就是少些乐趣罢了,你若为彩头,或许肯拼命下一局呢。”


    颜浣月棋艺欠佳,很少下棋,又怕别人输得还不起,更是很少下有彩头的棋。


    如今跟他玩,什么东西也都是左手倒右手罢了,设个彩头也没什么。


    可她一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当彩头,左顾右盼间,听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做事也可,不一定要压实物。”


    说着自己从袖中藏宝囊中取出一个酒壶来当彩头,“不如……姐姐明日去折一枝梨花给我,好吗?”


    颜浣月看了一眼北墙高案上素瓶清供的一枝未开的桃花,说道:“这枝不是还未开吗?到时互夺香气,加上你身上的味道,卧房的香气恐怕要闹腾。”


    裴暄之下榻去将棋盘棋篓捧来摆在榻上,给她手边放了一个棋篓,漫不经心地说道:


    “无非房里供一枝,另一枝供在那边小房间里岳父岳母牌位旁,之前供的梅花实在枯了,我给你折了桃花,原本还要去折新梨的,谁知被禁了足。”


    说着,他这才抬眸看向她,“对了,我见有个无名牌位,蜿蜒一滴血,谁的?”


    他知道院子里还有一间小室,可颜浣月一直锁着门。


    她近来因往返元虚峰有些忙,回来时天晚,打扫收拾时也实在避不开他,索性除夕那晚从悄然谷祭拜回来后,就解了锁。


    她平时打扫供奉时,他也跟进来帮忙。


    那个空牌位就在墙角,还背对着人,他早看见了,原以为是废了的旧牌位,倒没怎么注意。


    可前几天他自己进去给梅花换水,水从瓶中溢落,滴到了大供案旁的小案上,他挪动小案时,才瞥见牌位正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道蜿蜒而下的旧血迹。


    他心中有疑,前几日没有机会问,今日才借机问出。


    颜浣月盘膝坐在小榻一边,伸手到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抬眸看了一眼裴暄之。


    裴暄之说道:“双。”


    颜浣月轻轻将棋放在棋盘上,打眼一瞧就是七颗棋,可她还一边数着棋子数,一边笑道:“不想瞒你,那是我的牌位。”


    裴暄之眉尾猛地跳了一下,“什么?”


    颜浣月笑道:“此前做了个梦,梦到我死了,我怕是有什么预兆,就立了生牌,没事供奉一二,有什么事,就求求自己。”


    裴暄之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说道:“梦都是相反的,不必数了,你先吧。”


    颜浣月毫不客气地拢回了所有棋子,二指挟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淡然道:“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自己都禁足着呢,少来说教我,吉不吉利的我只是在拜自己,又不曾乱拜邪神,好香呀……先给我喝一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夺一旁桌案上摆的酒壶。


    裴暄之一手落子,一手拽住她的手握着,波澜不惊道:“棋盘才落了两子,就要吃彩头,未免也太心急了,不怕把一切都输给我吗?”


    颜浣月不知为何,抓心挠肝地想尝一口,便说道:“不如你换个彩头,这壶酒酿我们边喝边下好不好?”


    裴暄之捻着棋,平静地说道:“这是照意酒,是用无真地的宜合子所酿,尝着不辣,却很醉人。”


    “无真地?”


    颜浣月讶异,“不是魅妖一族的永居之地吗?你怎么会……”


    裴暄之说道:“买的,高价,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往来,成年散香之后气息对他们谈情说爱很重要,听说这酒酿会有幻香,很受他们喜欢,我有些好奇罢了。”


    颜浣月“哦”了一声,怪不得这酒壶时断时续地散发着他情潮时的甜香气。


    这下就是她再想饮,也不肯再说了,只做并不在意的模样。


    若棋艺在裴暄之水平的人,很少会耐烦与她这等棋艺的人对弈。


    可裴暄之对她极富耐心,时而给点儿破绽,让她吃多颗棋,引她真来了兴致,便给她更多的赢面。


    因而颜浣月第一局虽然“惜败”,但意外对棋艺来了从未有过的大兴致,非要拉着他再来一局。


    或许他们一族只要愿意,天生就擅长在各个方面惑人。


    裴暄之很有技巧地丟掉许多地盘,被她侵吞殆尽,输了一壶酒给她。


    颜浣月知道他让着她,一边饮着合理“赢”来的香甜的酒,一边笑道:“跟你玩真的很有意思,不会没几下就堵死我,还能让我品出点儿乐趣来,怪不得他们乐得跟你下棋,你再陪我玩一会儿吧。”


    裴暄之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眸,咳嗽了几声,哑声说道:“很晚了,改日吧。”


    颜浣月被他勾起了玩兴,他突然不肯陪她了,实在让人有些难受。


    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着他分拣棋子,吃吃笑道:“我明日休息一日,你再陪我玩一局。”


    裴暄之白净如玉的长指轻轻捏起一颗黑棋远远抛掷进了她膝边的白棋棋篓中。


    他抬眸看着她脸颊醺粉的模样,喉结微微动了动,低声说道:“好吧,等你喝完了吧。”


    反正等他分好棋子还有片刻时间,颜浣月边浅酌边等着。


    等啊等,眼睛一迷糊,自己在等什么也全然忘记了。


    只依稀回到那个在汀南的除夕夜,芦苇依依,远处烟火明耀,身边的模样可怖的纸人成了裴暄之。


    他并不如何眷恋烟火,只拉着她一直往芦苇深处走,她脚步轻飘地跟着他在月下的芦苇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正背对着她跪坐在远处。


    她赶忙往身边看去,身边芦苇也消失不见,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我是暗中收拢她的残魂,不过是收敛故人罢了,清清白白,仅此而已。”


    她竟然听到苏显卿从更远传来:“清白?盛放残魂的白玉雕像为何拢在你袖中?你闭关为何还要带着这玉人?你拿她修炼是不是!裴暄之,命短不是你的错,可你若真做出这等违逆天道之事,就不要怪我了。”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冷笑道:“赴云京处决虞照等人这么多年了,我若要拿她修炼,那缕残魂还有机会跑去找你吗?残魂连意识都没有,无非是她生前与我并不相熟,你不经同意私碰了玉像,残魂就追着你走了罢了,这才散尽……”


    苏显卿伸出手,“那你先把那个小玉人交给我,我便信你三分。”


    裴暄之垂眸,咳嗽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道:“我不会给你的,那缕魂都散了,争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剩下的这是我亲手雕的玉人,是我的……”


    颜浣月迷迷蒙蒙的,只觉得他们的话云遮雾绕,她不怎么听得明白。


    虞照不是都病入膏肓了吗,又做了什么事被处决了?


    暄之藏了谁的残魂?又给谁雕了玉人?


    她不禁冷笑了一声,不仅对面的两个人都明显愣了一下,她竟然也把自己笑醒了。


    静逸昏暗的帷帐中,裴暄之搂着她的腰,呼吸均匀地躺在她身边,几缕金雾照旧缠着她的腰腿、衣角,也都是盘曲沉眠之态。


    颜浣月也没太清醒,但想着方才梦中他的语气,忍不住对他生出恼意来。


    他缠她缠得太紧,呼吸安然地洒在她脸旁。


    颜浣月越发被撩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一把将他推开,一巴掌扇到他肩上。


    裴暄之眠浅,一下子醒了过来,锦被之下金雾困倦地伸着懒腰继续缠住她,裴暄之呢喃道:“怎么了?”


    颜浣月说道:“热,别靠近我,把你这些烦人的须子都收起来。”


    裴暄之睡眼惺忪地说道:“我有什么须子?”


    说着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懒懒一笑,又靠过来搂着她,轻声哄道:“这会儿酒醒了嫌没下成棋吗?等天亮了我跟你玩好不好?”


    颜浣月冷笑道:“我梦到你了。”


    裴暄之猫儿似地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说道:“是吗?难道梦里我还能做了惹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颜浣月凉凉地说道:“我梦到你藏了别人的残魂,也亲手雕了一个玉像安放,被苏师兄发现了,却不肯交出去,残魂消散,你看着不在意却又有些遗憾,你还挺会伤怀的啊。”


    裴暄之浑身寒凉了一瞬,清醒了不少,“不可能……我从未做过这种事。”


    颜浣月说道:“将来呢?”


    “我将来也不会做这种事,我只有你的玉像,谁来要我都不可能交出去的……姐姐凭一个梦就要怪我吗?哪日做个好梦,难道也肯这么明明白白地夸我吗?”


    颜浣月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一个乱七八糟的梦真就给他论罪,才从醉中醒来头脑也不太清醒,加之倦意袭来,打了几个哈欠,说道:“你最好是。离我远些,明天再跟你算账。”


    说着,又沉沉睡去。


    裴暄之听她呼吸和缓了下去,心底十分疑惑,这几日金狸守在虚元峰下,没见到她下来,想必又是忘乎所以地修炼着。


    所以他才拿出那酒来,原该让人美梦沉酣,滋养身体、魂魄的酒,他试过,不会有问题,今晚为何会这样?


    难道是掺了水的效果不稳定?


    谁知次日清晨见她一切如常。


    裴暄之捧着书坐在小榻上看着她洗漱,沉默了许久,方才问了一句:"昨夜之后睡得好吗"


    颜浣月昨日才得入新境界,心中记挂,赶着去天碑试炼,闻言匆忙将一碟点心放到他桌边,又给小炉上添了水,笑道: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你今日不必做饭了,我从膳堂带早饭回来,饭后我们到院中走动走动,而后下棋。”


    裴暄之暗自蹙眉。


    昨夜能连夜收拾了他一顿,如今却忘了。


    这就更奇怪了……


    “若梵,迎接父亲回来的事,你处理得如何了?”


    云若梵看着坐在父亲往日理事的旧案后的大哥,语气平静,“大哥放心,必定让父亲补足此次消耗。”


    云若清点了点头,“你办事我放心,只是现在还是没有三郎的消息,我们投下的那些异种,又被玄降的人带着妖仙到处搜查,如今宗门与玄降合作,势力又增了一成,更能腾出精力来对付北边,不知该怎么跟父亲交代。”


    云若梵淡淡地说道:“宗门最近的动作越来越多了,我们最好按兵不动,先沉寂些时日,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再过几年等着两边斗到死伤惨重时,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他继续平静地说道:“这世上可不一定要养那么多的人,顺带的,那些烦人的妖物,也不配再啃食天地所馈了,上一次因魏昭无能错过了侵吞之大计,而今,我们不能再让父亲失望了。”


    云若清说道:“他们不会轻易忽视此事,肯定还有人暗中在找我们,或许就混在那些玄降妖仙里,魏延那老东西还没有死,他肯定也知道了父亲还活着,必定要为他儿子报仇,我们要先找到他,先下手为强。”


    第130章 捣乱高手


    颜浣月将五灵根相生相消之力勉强运用到天碑秘境试炼之中, 到底才刚刚开始,并不算十分顺手,难免受了点皮外轻伤。


    天碑排名比上次进了不算很多。


    可她心里知道, 各峰内门弟子有时常年在外,排名变动不大, 进到内门行列之后,尽管再往上,天碑排名也算不得她在宗门的真实水平。


    她刚踏着晨雾走出天碑地界, 一只毛茸茸的小金狸便用脑袋顶开一簇枝叶, 从树枝间钻了出来。


    正要往另一颗树上跳去,却陡然间被一道灵力裹挟, 落到别人手中。


    裴寒舟捏着后颈将那只金色的猫儿提在手中好奇地打量着。


    猫炸了毛,冲着他呲牙低吼, 收着尾巴冲他挥舞着四只锋利的爪子。


    他也不怕被它抓出几个血道子,只将毛乎乎的猫拢在掌中托着,垂眸看着它,不喜不怒道:“原来是你在到处乱窜。”


    猫被他用灵力锁住, 不得脱身。


    便俯趴在他掌中威胁似地压低身躯, 冲他哈着气, 尾巴毛炸得如同松鼠一般, 冲他呜呜低吼。


    只怪它看起来实在太小了, 由不得让人将威胁也看成了可爱。


    裴寒舟神色很淡,看不出喜怒。


    只抬手轻轻抚了抚它蓬松软绵的脑袋,“我以为你也会是个小花脸……原来是像小老虎, 这么威风,真神气。”


    说着从袖中取出几颗灵石递到它嘴边。


    小猫的白胡须抖了抖,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不知他会不会因它在禁足时到处乱跑而动怒。


    裴寒舟了然道:“这时候知道怕了?放心吃,我是你爹,不会害你……你莫不是想巡着气息去找你生母?”


    猫有些想笑,怎么能联想到梨花涧里的那位呢?


    如今除了父亲自己,没人在意梨花涧里那位。


    莫不是将它真的当成了幼猫?


    小猫近乎一种纯粹的,毫不遮掩的本性,比本体更偏执,更愿意表现自己的喜恶,也更刻薄自私。


    它对于裴寒舟将它当做幼猫对待的行为十分不屑,不用想也知道是梨花涧那位曾经故意误导过他。


    小猫想了想,继续让父亲这样以为下去,长久来看,对于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叫它真像幼猫一样撒娇卖痴讨父母欢心,这种事它到这个年岁做不出来,也不想做。


    于是它采取了一种在自己看来相当折中的方法。


    收了爪子,伸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吸了吸灵石中的灵气,不挑明真相,也不表现幼稚。


    人总是会自己添加想象。


    末了,它舔了舔爪子,端端正正地蹲在裴寒舟掌中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它自己觉得甚是深沉,可在人的眼中却是十分神气。


    裴寒舟的心也犹如坚冰初化。


    儿子不是他养大的,如今儿子这一直处于幼小时期的神魂,为何不能让他一直养着以偿亏欠?


    可是理智稍微回笼,也明白神魂长期外逃,对身体极为不利。


    到底是父欲养而子已成人,世事之无常,实非人愿可及。


    裴寒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给它喂了好几颗上品灵石。


    这才亲自将它送回小院院墙下,叮嘱道:“别去找你生母,你们又不熟识,她正辟谷修炼,吃了你也就是一口的事儿。你本就受了伤,到处乱跑若被谁捕到了你该如何?禁足期若再跑出来一次,就去闭关吧。”


    照裴寒舟以往与织絮相处的经验,它此时虽然听不懂,但神魂归位后尽皆会明白。


    说着便放开它,看着它那么小一个,猛地跳上院墙又翻了进去,心中也忍不住捏了把汗。


    颜浣月在堂屋倒着茶,转头往卧室珠帘那边唤道:“裴暄之!你听到没有!”


    裴暄之盘膝坐在卧榻上,捏着几枚铜钱把玩,瞥了一眼竖着尾巴进来,正自鸣得意的猫。


    听到颜浣月的话,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收了猫,散漫地道:“什么?”


    颜浣月从外间过来,挑起帘子,沉着脸,“问你用早膳还配不配茶,唤了你五六次了,你又没睡,好端端地坐着,怎么不应声?”


    裴暄之忙放下书卷撩袍下床,瞥见中堂桌上放着她带回来的食盒。


    便从她身边滑过去,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开,一边忙一边说道:“不用茶了。”


    颜浣月那点无名火到底也没生起来。


    趁他摆饭,她过去捡了各色茶料倒进壶中,燃火煮茶,“你方才在卧房做什么呢?”


    裴暄之说道:“书里夹了几枚钱,想不起是何时放的,又多翻了几本书看里面还有没有钱。”


    颜浣月神色黯淡了一瞬,“你不是丢三落四的性情,许是以前放的,你如今也忘了。”


    裴暄之撩袍端坐到椅中,歪着脑袋觑着她的神色,语气轻微,“浣月姐姐,我全找回来了,半分都不少。”


    他趁机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了实话。


    但任谁都会以为他说的是那几枚钱。


    他自己也清楚,但他就是想对她说真话。


    颜浣月一侧首,见他眼眸清澈,正歪着头看她,颇有几分认真。


    像一只因半点小事儿就大惊小怪的小狗。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了半晌,倒了一杯茶给他,“是吗?那祝贺你呀。”


    裴暄之接过茶,疑惑道:“你笑什么?”


    颜浣月没多说,随便搪塞了几句,催他吃饭。


    饭后,二人在院中槐树阴中下了几盘棋。


    下棋之时,不想被对手窥见你在落下哪一子时得意了,又在哪一子时后悔了,大多人都会不自觉地面如平湖。


    理智要压抑本能的情绪,又要谋局布子,极耗精力。


    棋下到最后,颜浣月有种脑力和情绪都过度消耗的眩晕感。


    她落了最后一子,揉了揉太阳穴。


    见他神色如常,不禁叹道:“所谓攻彼顾我、孤势取和、不动声色……好累,有些难受……我棋艺不佳,都没能让你头疼。”


    裴暄之看了一眼棋盘上己方广阔的领地,又抬眸看着她,认真地说道:“我有时候也会……”


    只不过不是在棋盘上。


    以往,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比落子更深思熟虑、小心翼翼。


    而她,从一开始就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成婚,改变原路,轻而易举地圈占他的地盘。


    偏偏她还浑不在意,并不看重那些他投诚献地的地盘,几乎不费心统治,不认真巡视。


    她不是仁君,也并不暴戾,她就是懒政,单纯没空。


    她治下之人不会说她什么,只会拼命地将一切奉上,望她偶有一日,真心实意怜悯垂恩。


    所以……


    “有时候,我也很头疼。”


    颜浣月起身踱步,负手走到他身后,拂开他肩上的槐花,笑道:


    “我什么水平自己清楚,我们关起门来自己玩,你还要跟我客气?坐了一上午了,起来走走。”


    走出槐荫,是融融春日。


    裴暄之跟在她身旁,二人东拉西扯了许多话。


    什么檐下的石阶冒出草了、院中该栽些什么草木菜蔬了、天碑上谁又进了几位、颜浣月小时候在墙上刻的字、传闻里玄降中人渡化异种的速度……


    槐序草木事,意趣纵横中。浮生悠然处,行止闲谈间。


    其实到最后,颜浣月也未能全然总结出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琐碎事。


    本来应该是很无聊的一些日常细碎,但他们就是漫无边际地畅聊了大半天。


    并且,颜浣月逐渐地,在陆慎初之外,对玄降中人的看法又改变了一些。


    夜色正浓。


    三清铃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陆慎初从老宅房檐上一跃而下,落到院中阴森苍白的纸扎人身边。


    “小神仙!帮忙破阵,两个异种,乾位,六个尸妖,二巽三坤一坎。”


    白烟渺渺,缓缓从纸人眉心漂浮出来。


    在灯火明亮的黑夜里,薄薄得几乎看不清有这缕烟的存在。


    宅子里的活人们被陆慎初绑着铜钱的红绳围着,不管往日是主是仆,皆紧紧抱作一团瑟缩在花厅内。


    紫衣小道说那尸妖被操纵着布下阵法,若是他们有人踏出一步,必定当场暴毙。


    三清铃在人脑中似犹有余音,炸耳、尖利,惊恐在寂静之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家里老爷花重金求来的两位少爷竟然就是传闻中的怪胎。


    怪不得那两个孩子幼时有种种异常。


    刚回来时总是饥饿,喂过之后不几时又饿,为此伤了奶娘多次,如今竟还召来尸妖抢夺。


    若非这位紫衣小道出手,他们这一家子,连人带家畜的,怕是都要被吃干吃净了。


    众人见那缕白烟绕着二进的宅院飘飘荡荡,不几时,飘在不远处的小池塘上渐渐沉入水中。


    一声尖利的小儿啼叫划破寂静的空气。


    “破坎。”


    白烟话音未落,陆慎初几步飞奔到院中的一处小池塘边,一把从小池塘里揪出一只青皮红眼的尸妖。


    那尸妖已经被白烟魇得暂时失了恶性,陆慎初迅速抬手,一枚铜钱活生生插进了尸妖眉心。


    尸妖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脓血顺着那道被铜钱裂开细缝渗出来了一点点。


    恶臭难闻。


    陆慎初又迅速抽出一条红绳绑在尸妖脖颈上,拍了拍手,“瞑目吧兄弟,没让你破相,被宗门那帮唯恐斩草不能除根的人遇上,你这身上得豁出多大的口子?”


    那红绳只是松松地绑着,尸妖却似是被勒紧了脖颈一般伸出僵直发白的舌头,痛苦地挣扎起来。


    一道邪气在尸妖体内徘徊,不几时,尽皆被吸进了那枚铜钱之中。


    有白烟相助,陆慎初明显应对轻松了许多,迅速解决掉了三个尸妖。


    剩余三个瞅准时机,携着两个两岁大小的孩子顺着即将被破开阵法后路离去。


    白烟顷刻追去。


    陆慎初一把收回围住众人的红绳,几步跨上房顶,披着月光一路飞奔而去。


    那尸妖不知是被何人操纵,委实有些聪明,并不往镇外跑,而是挟着孩子往正灯火通明的夜市跑去。


    陆慎初远远听到有人吹笛的声音,似乎是夜市上卖艺的。


    那是首很寻常的曲子,他却听得有些感伤,迅疾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还有空望向上空的月亮。


    他出来这么久,家里的爹娘近来可好吗?


    三个尸妖掠过夜市那条街,直接将孩子抛了下去。


    有重物迎头砸下,众人迅速让开,两个异种原比寻常同岁的孩子还要体格庞大一些,落地却似小猫儿一般四脚朝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因为陆慎初的缘故,他们一天没吃东西了……


    人群中蹿出一只凑热闹的老狗,它已经在这夜市流浪了十来年了,平日很喜欢跟附近的小孩儿玩。


    此时听到小孩哭声,便钻出人群,到两个小孩身边嗅嗅闻闻。


    忽然,它浑身一僵,迅速转身意图跑开。


    却被小孩儿一把攥住脖子,猛地提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老狗吐血呜咽,人群哗然大乱,瞬息四散奔逃。


    两个小孩儿胖乎的小肉手向满眼惊惧的老狗抓去,一缕白烟悄然落下,卷起两个异种孩子凌空飞去。


    异种张大嘴尖声啼哭,白烟本想尽快把异种交给陆慎初。


    可它四下巡顾,却见陆慎初并没有跟上来,只是呆呆地站在身后远处的屋脊上仰头望月。


    白烟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携着两个异种追向那三个活蹦乱跳的尸妖。


    追到郊野处,尽数魇住,数条流烟垂下,刺破尸身,放出尸毒。


    这才缓缓飞回去找陆慎初。


    等经过夜市时,见地上的老狗慢慢爬起来,拖着两条腿挣扎着试图起身。


    白烟卷着两个异种盘桓片刻,垂下一缕流烟来将老狗卷起,返身去看陆慎初的情况。


    陆慎初不知因何双眸含泪,一副怅然之态。


    白烟绕着他飞了许久,他才突然灵台清醒,刚一回过神来,就见异种咧着大嘴冲他大哭不止。


    陆慎初耳朵直嗡嗡,两枚铜钱塞进异种无底洞一般的满齿大嘴。


    两个异种像是得到了安慰,立时咂摸着铜钱抽泣着安静了下来。


    “小神仙,我方才听到有人吹笛,不知是怎么了,就想起我家人……这狗是怎么回事?”


    白烟将安静下来的异种放到陆慎初脚边,交待道:“送去玄降据点净化,今晚任务我在巡天司的酬金都用来给这条狗治伤,弄点儿好丹药,莫想着糊弄我。”


    陆慎初接过那条狗,一脸谄媚道:“瞧您老说的,我哪里敢呐?”


    就知道上次想昧了雪晶的事这老妖怪一定察觉到了,一天天真身不在这儿,倒像开了天眼一般……


    真吝啬!


    白烟中的声音说道:“你说方才听到了笛声?”


    陆慎初回道:“是,就是从夜市那边传来的,您没听到?”


    白烟盘旋而起,在空中飘荡着,“不曾闻听……不过,应该是云家派来的人。”


    陆慎初疑惑道:“派尸妖来抢异种?他们也不真的出手抢夺,这样做有何意义?”


    白烟降下来,“试探。如今巡天司和宗门将篦扫异种的事交给玄降来做,玄降弟子虽普遍天赋一般,但妖仙对于云家而言却是个未知的威胁。”


    “妖族横玉虽作壁上观,但其他大妖们私下多不赞同。”


    “而今我等促成与巡天司合作,重振玄降之名,原本担忧声名的大妖也可不露声迹遣同族玄降,或亲自玄降于世,如此,既不会明面上得罪横玉,也不会违逆自身之志。”


    陆慎初这才了有所悟,“小神仙您的意思是,他们故意放出几个尸妖来抢夺异种,就是为测算如今妖族玄降的数量,顺便通过神魂习惯,摸查玄降而来的妖族各支系的底细?”


    他拍了拍脑门,“怪不得要用笛声牵制住我……原来是为了看您的底细,可魂体怎么才能看出来呢?”


    郊野外,黑衣人从草丛中爬起来,拂了拂手中的铜鉴,对一旁的同伴说道:“记,蛇妖,魂势甚强,或为数条金色蛇妖共魂玄降。”


    一旁的人捏着一支竹笔虚空记录下他的话,抬袖一手,将一缕风收进袖中。


    “跟了这么多天,终于逮到这个了,原来是一窝蛇啊,想想都打哆嗦……还以为是什么大妖,能促成玄降与巡天司的合作,二公子都亲自来了。”


    拿铜鉴的收好铜鉴,刚抬头,猛地一个激灵,又迅速掩住神情,恭恭敬敬地唤道:“二公子。”


    另外一个执笔的也火急火燎地爬起来,揖道:“二公子。”


    说着从袖中握了一把风铺在空中,几个闪着微弱光芒的字展现在云若梵面前。


    云若梵依旧一身粗布旧衣,脸上是伪装的淌着脓水的烧伤,捏着笛子瞥了一眼夜风中的字迹。


    “一窝蛇族共魂?它们可受不了彼此,多数没那个习惯。”


    执笔的抢言道:“会不会是正义光明之心战胜了习性,为了收拾咱们,那些蛇妖才共魂的啊?”


    云若梵侧目瞥向执笔人,威慑几乎凝成了实质,“你是说他们属正?”


    执鉴人狠狠瞪了执笔人一眼,说道:“二公子,魂雾虽外在看起来都是千变万化的姿态,可铜鉴不会出错,方才铜鉴映照出的,确实是几条金色的活蛇从那魂雾中垂下,就像之前那只狐妖垂下的几条尾巴也是照得真真的。”


    云若梵拿笛子敲了敲掌心,沉吟道:“一窝蛇加一句,或为魅妖,男,单只。”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魅妖?”


    魅妖稀少,又因为当年裴寒舟的事闹得天下皆知,为了避嫌,也为了不引起争端,这些年他们甚少走出无真地。


    这名称太过少见,以至于他们都忽视了这个可能。


    魅妖魂雾可千变万化。


    女魅魂雾如鲛纱,飘然一片,若有人遇长纱覆面遮首的曼妙女子,被她那薄薄的长纱覆上,很可能会连渣都不剩。


    男魅魂雾如鬼索,千丝万缕,因魂雾与蛇相似,天生喜好化蛇掩人耳目。


    因此,常为蛇族所鄙夷。


    蛇族往往形单影只,共魂确实罕见,可男魅就不同了,魂雾完全可以化作一窝蛇……


    “公子,如今看来,插手异种之事的妖族并不多,势力最大的虎狼蛇族都没有行迹。”


    云若梵一边踱步,一边用笛子轻轻地敲着掌心,“不急,给玄降妖仙们多喂些好东西,多宣扬功绩,再引着天堑那边的往妖族搅扰搅扰。”


    “让救世的玄降妖仙们立于名利之中、危檐之下,再许横玉一系作壁上观的好处,战与不战的两方必然越来越派系分明,妖族大乱必起。”


    执笔之人露出骄傲赞同且奸诈得意的笑容,“这样,人族好不容易凑来的帮手就又没用了,到时候尽快挑起人、魔两族大战,我等黄雀在后,收拾乱成一片的妖族也是顺手的事。”


    又道:“二公子,您实乃捣乱的高手!属下实在与有荣焉!”


    云若梵忽然呕了一口气,但也不愿与这等蠢货计较,冷笑了一声,“你以前在谁手底下做事?”


    执笔之人自觉被二公子看重,“属下之前是跟着三公子的,汀南之事前,三公子派属下到雍北送信,刚好汀南出了事,属下就留在了雍北,被管事分到您的麾下。”


    云若梵冷笑道:“怪不得……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姓木,名无患。”


    “一个女子,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还好吧……可能我爹娘奇怪吧。”


    素来冷静持重的云若梵蹭地冒了一股火。


    他实在跟这种对不上思路的货色说不下去了,转身跟执鉴的叮嘱道:“回去告诉绯衣,以后别给她安排任务。”


    执鉴人看了一眼木无患,这傻货不知轻重,还敢“嘁”二公子。


    执鉴人连忙说道:“二公子,绯衣公子说她脑子一般,悟性不错,一根筋,学东西也快,这临风笔就她学得最快,而今正值用人之际……”


    云若梵瞥了木无患一眼,无意在权力上隔了好几层的下属面前表现得太过刻薄,准备单独与绯衣商量,选出一批实力、脑力不行的扔到暗府中做事。


    掏出两颗上品灵石随手赏给二人,只道:“知道了,好好做事,少不得好处,你们回去领东西吧。”


    云若梵走后,执鉴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红枫扳指递给木无患,“这个红枫扳指是你的吗?掉在草丛里了。”


    木无患接过扳指,把自己从云若梵得的灵石扔给对方,说道:“哦,此前从别人那里偷的,本来要去换点灵石,结果又被指派了差事,多谢你。”


    那做扳指的凡玉并不珍贵,执鉴人拾俗物不昧,却多收了一枚上品灵石,心里满意。


    这傻货虽然异于常人,但也因此不知事物之价,实在大方,很多东西别人要,她就给,所以其实大家都喜欢跟她出任务。


    “小神仙往日甚少闻咒而来,近日似乎颇多空闲?”


    白烟悠悠荡荡,有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朦朦胧胧,并不真切,“那这些烂摊子,总归得有人来尽快收拾干净,以防后患,云家私下试探妖仙身份的事需尽快告诉玄降一系之人,防止其挑拨妖族内乱。”


    陆慎初应了声是。


    白烟又道:“不过……妖族若比他们计划的乱得更早一些,倒更好……”


    陆慎初扳着手指头说道:“真是发财了,今天的,加上这段时日巡天司和周家给的那点儿奖赏,所得着实比以往稳当。”


    “如今咱们玄降一系弟子见面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前日与南边来的几位同门喝酒,知道我是那个在汀南的玄降,个个都说自家老仙对此事颇为满意,问着我师承……”


    他打量了一下白烟的状态,继续说道:“我却也未曾多言,以前那个没人性的师父倒也不配我提他,而今我师父他老人家除了暗中赐下些新得的修炼宝物,这一二年也没个影儿。”


    “我说若有幸可孝顺侍奉他老人家些许时日,也无憾了,您跟他熟,您若见他,还望转达一二。”


    白烟盘旋了片刻,“先生所谋在北,而今正值多事之秋,也甚是繁忙,等此间事了,他必回来寻你这位关门弟子。”


    陆慎初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竟还是关门弟子,怪不得师父总送东西给我,别人说关门弟子是真宝贝,我以前还不信。”


    “不瞒您说,我这人当真天生命好,原先我爹娘不准我拜的那位,我拜了,才不到一日,就被师父带回正路了。”


    白烟飘了飘,没有继续与他寒暄,飘然钻回了纸人眉心。


    陆慎初急忙说道:“小神仙,明晚我们准备去江临设伏,您能来吗?”


    “可以。”


    夜色深重,裴暄之还未完全清醒,已觉得一阵头晕袭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咳嗽了几声,越咳越有些严重。


    黑暗中,有人靠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胸口,轻声呢喃道:“水在床边小几上温着,伸手就能够到。”


    裴暄之瞬间清醒,她昨日在家待了一天,今日又去虚元峰,他以为她今晚不会回来……


    黑暗宁静的帷帐中,给他此时有些头晕目眩的他一种错觉。


    天地间似乎永恒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仿佛任何或对或错的事情都影响不到他们。


    他不是幸运之子,生来六亲缘浅,先生虽教导他,却从来不肯收他为徒。


    他只有她,他真正想拥有的也只有她。


    于是他本能地生出一种难以压制的冲动。


    他迫切地想要同她分享自己方才经历,诉说自己对今晚事情的看法,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对此事的想法,迫切地想要与她交流讨论所有事。


    他们两个是夫妻,他们才是一体……


    可天下终究不止他们二人,天还是会亮起。


    一切世俗、抗衡、因果瞬息万变,不合时宜的冲动坦白,只会导向不可挽救的毁灭。


    理智与本能拉扯,贪欲得利于两方。


    裴暄之转过身将她搂进怀中,“什么时候回来的?”


    颜浣月浅浅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回来时你都睡了,见你睡得沉,我也没吵你。”


    裴暄之说道:“我以为你又得几日才回来。”


    颜浣月说道:“之前暂时过了眼前修炼的难处,原本也要回来,恰好你又禁足,我回来你也不会太孤独。”


    裴暄之低头蹭了蹭她的头发,离魂之后头疼、发冷,他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颜浣月揽住他,呢喃道:“总是凉飕飕的,像条暖不热的蛇。”


    裴暄之窝在她脖颈处,安安心心地阖上双眸,吐着温凉的气息说道:“是衣料凉。”


    颜浣月抱着他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气,倦极道:“真会胡说,怕你着凉给你备的棉质寝衣,又不是丝锻。”


    没一会儿,她睡过去了,像往常一般丢开他往一旁滚去。


    裴暄之因离魂有些头晕,却也还是把她拢回来抱好,这才阖上眼睡去。


    这样的日子,要一直过下去才好……


    从桃李争春到丹桂飘香之时,赵流锦第一次走到颜浣月在守拙原的小院门前。


    伸手敲了敲门,没一会儿,一个雪衣少年开了门。


    颜浣月平日如非必要,向来不会随意吐露自己的私事,尤其是她与裴暄之的家事,平时更不会在虚元峰与人倾诉。


    所以虚元峰的人说起小师妹来,也总会忽略她已成婚的事。


    尤其赵流锦这种混不吝的,更是很少把谁挂在心上。


    她只记得小师妹是谁,至于小师妹附带的谁,她压根没在意过。


    猛一见颜浣月的住处是个十分漂亮的少年郎开门,她还怔了片刻,以为走错了地方。


    谁知那少年行了一礼,恭敬道:“赵师姐早,是来找颜师姐的吗?”


    赵流锦见他面色略显苍白,猛然记起了颜浣月有家室的事,可她似乎没有见过掌门家这位小公子,不知他怎么认得她的。


    赵流锦见他身量虽高,但身形清瘦,清疏淡漠的一张脸,举止言语却还有礼有度,反差得有些可爱。


    她以为魅妖都是张牙舞爪地释放魅惑之力,原来竟是这么纯良冷淡的模样吗?


    真意外。


    她竟怕他觉得她这人无礼,所以尽量表现得不太吓人,问道:“这几天休息,小师妹呢?”


    少年依言回道:“去天碑那边了,约摸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赵师姐若有急事可以先去寻她,若是不急,等她回来后我可以代为转告。”


    赵流锦说道:“哦,那你跟她说,师母与几位长老去了北地,近来不在门中,请小师妹暂时不必去虚元峰,明日便去问世堂领内门的问世任务。”


    裴暄之眸色黯了黯,回道:“好。”《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