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汀南别业
此地宅院从外面看朱门老旧斑驳, 寻常至极,从前门墙处跃进来,前一进的院子也是极为普通的影壁与半旧的东西房。
这里必然会设置法阵, 几人便都落在一处。
宁无恙将一只木令给了颜浣月,冲她使了个眼色, 颜浣月便一手持木令一手执横刀,顺着墙沿下的花藤阴影到了一进的院门。
她腾上院墙去看,只见一处毫无特色的内院, 两只破旧纸灯笼在风中呼呼啦啦, 院内萧疏荒芜,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可腐朽之气越发浓厚。
她纵身跃进内院, 趁着潇潇月色执刀有过每一个房间。
毫无发现,平静得像是每一个没了人气儿的院子。
颜浣月寻便房间, 在内院的桂花树下立了一会儿,静静地仰头看着月光。
没一会儿,便听到二门外宁无恙传信而来,“宝盈, 如何?”
颜浣月回道:“没什么, 或许那人只是想将我骗到这无人的院落, 我大抵是害众道友跑空了。”
片刻见, 等在外院的人从门墙外跃进来, 宁无恙落到她身边,说道:“幕后之人谋略高深,难以探知, 今夜也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跑空,你不必自责,走吧, 回去吧。”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皎洁月光下是宁无恙清晰的面孔,是而她颔首说道:“是。”
几人接连出了宅院,其他几个宅院的人也都一无所获到了街上。
宁无恙发了个手势,众人来时如潜鳞入水,去时如暗潮归渊。
颜浣月在巡天寮待了几日,巡天寮中间组织起了几次探寻幕后之人的行动,皆无功而返。
等到试炼之期已至,她也没有找到还阳珠的一点确切的消息,便也放弃了,留下来帮着汀南挖掘搜寻尸妖。
年末冬至时,尸妖尽绝,汀南之事平定,她便随宁无恙一同回了天衍宗。
她此次虽未能拜入内门,却也算做了些想小事,回到宗门许多人都鼓励她等明年再试。
裴暄之出关那日,风雪盛大,她随掌门真人一同去迎他。
白雪于灰白穹空洋洋洒洒,天地上下入目皆白。
少年拢着斗篷出了闭关之所,在雪里呼着白气,蓦地打了个喷嚏,鼻尖很快被寒气吹得泛着薄薄的寒粉色。
他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去拜见裴寒舟,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等二人独自回小院的路上,颜浣月问他:“好些了吗?”
他呼着轻薄的白气,说道:“我好多了。”
说着就要拉她的手。
颜浣月避了一下,说道:“路上有人。”
他看着她挑眉笑了笑,呼出一口白气来,冰瓷一般纤薄剔透的肌肤下晕开浅浅的寒粉色。
等到了小院子进了房间,他阖上门,倚在门框上笑眼看着她,“这里就只有你我,再没有旁人,姐姐帮我脱解外衣好不好?”
颜浣月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脸,抬手帮他解开斗篷的系带。
他轻轻攥住她的手,一双清冷的眼眸蕴着如水温柔,“姐姐,你对我这么好,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颜浣月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什么?”
他沉吟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闭关太久了,有一位故人,我未曾去探望,明日,我想去看看。”
颜浣月问道:“什么故人?”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微微泛粉的眼睑周围映下一片阴影。
他犹犹豫豫却满含温柔地说道:“是位姑娘,我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事……以前我去看她,不曾告知你,但如今我们成婚已久,我知道姐姐为人,想必也不会介意她吧?”
颜浣月笑道:“我自然不会介意,反正你自己也知道,凭你这身体也没本事跟人家做什么,我丢不了什么人。”
他蓦地抬眸看向她,满眼的不可置信。
想了想又记起魅妖很少会与谁结契,一旦结心契之后,除了对方,但凡在未解心契期间与旁人有什么苟且,必定身死。
他又垂下眼眸,带着几分惆怅,说道:“可是……我与她在成婚前……我想将她接到天衍宗来,当然,你永远都是我的夫人。”
颜浣月含笑看着他的脸,道:“好呀,咱们现在就去接她。”
少年也笑了,笑得灿烂非凡,“是吗?姐姐一点都不生气吗?”
颜浣月颔首道:“嗯,一点儿都不生气,有人陪你,你会开心,等你生病了,有人与我分担,也免得我一直守着你端汤送水的。”
“我也不能对不起她,姐姐,我们解了心契,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对外面还做夫妻,好不好?”
颜浣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你这样想吗?那就按你说的来,倒也正好,你若要与她成婚也好呢,毕竟,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们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我自然不会拘着你,你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少年闻言大笑,或许是过于欢喜,忍不住揽着她的肩低头就要啄她的唇。
颜浣月侧了一下脸躲开,余光看到南窗外飘进了一团轻盈的飞絮,在空中起起伏伏,欲散又盈。
她收回目光,笑意盈盈地走到桌边,道:“那你先歇息吧。”
少年几步扑到她身前,抬手将身上斗篷扔到椅背上挂着,一道阴影将她笼罩住。
他伸手想要搂她的腰,轻声说道:“我身上冷,姐姐帮我彻底暖暖,好不好……”
颜浣月含笑看着他的面容,站着没动,袖中短刀刀尖露出衣袖边沿。
等他倾轧过来时,颜浣月一手掐诀,一手握短刀正要动手先卸了脸上的幻象。
她曾经在幻境中杀过一个披着容貌的幻象,如今……从接到他到现在,她已经试了几次,去还是很难对他这幅容貌下手。
可她还未动手,瞬息之间,有一阵微风拂过,炙热的鲜血喷洒在她脸上,烫得吓人。
少年的玉白的薄颈被割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肌肤下的青筋剧烈抽动着,喷薄出更多的血。
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表情中还带着无辜与茫然。
“暄之!”
她满脸是血,看着他的脸和脖颈上的伤,她的心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隐秘的剧痛有一瞬几乎绞死了她的呼吸。
她下意识抱住他,只觉得自己手心冰凉,颤抖着手惊慌徒劳地捂着他脖颈上的伤,声音无意识有些凄厉,
一团白色飞絮飘然而来,其中声音遥远而空旷,语调极为疏冷淡漠道:
“一点点热血浇头而已,这点场面,夫人这便害怕了?望夫人您劳心费力睁眼瞧瞧,您心里认为的那个寡廉鲜耻、背信弃义、风流鄙贱的夫君到底在何处!”
颜浣月眼眶泛红,掌心里不断蛹动着热血的滚烫,她仍未放下怀里的人,只是满脸是血地缓缓看向那团白絮,轻声唤道:“仙家……您何时来的?”
白絮飘飘转转,似雪带寒凉,“今夜玄降此宅,听闻你被先遣试探法阵,我为魂体,不受迷障遮眼,是你师兄请托,我才肯来助你罢了,你若还这样抱着个不知所谓的尸首,我倒不知你肯不肯出去了。”
颜浣月垂眸,怀中人面上幻象逐渐散开,成了云若良的模样,没一会儿,整个人干瘪下去,变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草扎小人儿,从她指尖跌落在她裙边。
她抬手擦脸,才觉脸上血色已消失不见。
白絮拂卷过她裙摆,卷着草人儿抛出去老远,细细的絮丝舒展开来,缭绕成一团虚虚渺渺的烟气。
颜浣月似乎还能感受到手中的余温,低声说道:“这是要将人无知无觉中精气耗干,困死在此的法阵,一切幻象做得真精致……”
白烟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若非如此,怎得令夫人沉浸其中,渡过一生?”
颜浣月没想同他解释,只从袖中取出那只木令,咬破指尖按在木令上,木令倏地飞出数道玄影四下杀了出去,周边房间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她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道:“仙家,劳您跑了一趟,我师兄给了我木令,幻阵将破,我们一同出去吧。”
白烟缓缓流溢,丝毫没有动静,根本没有响应她的意图,“夫人自己出去就是了,我这鄙贱之辈就不劳您费心了。”
颜浣月跳起来一把抓住它握在手中,另一手持木令催动法诀,眨眼之间,眼前的房间消失不见,她仍站在二门门前,根本不曾进入内院。
一缕湿寒雾气被她握在手中,从她手中垂落两旁,沉默得一声不吭。
颜浣月立即松了手,低声说道:“得罪了,勿怪。”
白烟不曾言语,从她掌心浮起,缓缓飘上夜空,顺着院墙飞了进去。
颜浣月转身冲着等在墙角的几人打了个手势,宁无恙瞬间飞身过来,一脚踹开院门。
沉肃恢弘的乌木建筑撕开表面的幻境面纱呈现在众人眼前。
五人高的乌色大门紧闭,高大厚重的门楣匾额上用金墨龙飞凤舞地题着“汀南别业”四个大字。
宁无恙眯着眼睛着看月色下的宅邸,冷声说道:“原来,这汀南之地,还有如此一座暗宅,我等数次追出汀南,却不知浮云遮眼,冷箭就在眼前……”
而后跑出了一个法诀唤众人前来。
陆慎初无不艳羡地说道:“我眼拙,宁道友帮忙看看,那门上的门钉,都是用金子打造的吧……这到底是多雄厚的家底?”
颜浣月飞身跃上门楼,见院内云海翻腾,乌云攒动,根本看不到院内的情景。
她五指凭空一攥,横刀映着寒月流现手中,她凌于空中,调动全身灵力,双手持刀,朝着大宅门楼猛地劈下。
电光一闪,门楼上两只檐兽化作巨大的黑影向她扑咬而来。
陆慎初解下腰间用铜钱串成的红绳飞速抛出,绑住了一只兽影,宁无恙凌空与之缠斗,几剑劈杀。
颜浣月单手掐诀,缠斗了许久,竭力数刀之下斩杀了另一只檐兽。
她按了按腹部因竭力调动灵力而隐隐作痛的暗伤,这云家到底是何背景,连看门兽都如此不好对付……
几人越过门楼,只见门楼之内乌云散尽,楼台殿宇重重叠叠,溪亭水榭耀月浮光,宝树琅华错落有致,当真是一处富贵繁华之所。
陆慎初说道:“此地比之西陵周氏的本家,都还要贵气十分,更别说这里只是一处别业,那这家的本家,莫不就是显赫宗门的配置?”
颜浣月握紧刀柄,远眺向远处的一处高阁。
高阁飞檐上立着一个黑衣男子,正远远地望着他们,手中法诀变幻。
眨眼之间,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只微微抬了抬手,阴暗之处、水域之间,突然爬出无数早已炼化成功不知多少年的尸妖,飞檐走壁、越水爬栏,冲着立在门楼上的几人扑来。
颜浣月再看向高阁,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想要去追他,却被凌空跃起的数十尸妖拦住去路。
这种尸妖不知用了什么东西,接近铜皮铁骨,极难对付。
等今夜同来的其他人从别的空宅处赶来,也将将只是稍微打开了一道窄窄的空隙,只能将多数尸妖困住,并不好杀死。
颜浣月一路先遣打头,忍着脑袋的剧痛与恶心感,不停地吃丹药,又不停地凝聚灵气钉散毒钉,有几次差点跌进尸潮之中,生生将空隙劈进第一进大门。
距离那处高阁,好有两重殿阁,以及殿前两处宽阔的广场。
一只尸妖拽住了她的腿,一把将她拽下长剑。
颜浣月翻身俯凌于空中,看着眼前无数尸妖青黑色的脸庞和血红色的双眼,翻腾的腐朽之气直冲鼻腔。
她只觉得头已经痛得发麻,眼前眩晕不已。
腰间似乎缠上了一道灵气,宁无恙的声音伴着尸妖嘶吼传来,“为了个入门试炼,你不要命了!”
有人将她往后拽去,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双手却控制不住地一把攥住一只尸妖的双肩,被一众尸妖往尸群中拖去。
宁无恙顿时慌乱不已,紧紧掐着指尖法诀,厉声喊道:“颜浣月,你疯了!你给我回来!”
第122章 得还阳珠(二更)
颜浣月被宁无恙和尸妖两方势力扯在半空中, 一时之间,风烟俱寂。
巡天寮众人皆护至宁无恙身侧,另有几人一路杀到颜浣月身边, 意图将她从尸妖手中夺回。
可等制住离她最近的几个尸妖后,她仍死死地攥着尸妖的双肩, 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仅一息之间,被拂开的尸群又涌了过来, 旁人皆跃了开来, 仅她并不反抗,被无数双钢爪一般的手向尸群中拖拽。
宁无恙掐着法诀厉声喊道:“颜浣月!你给我回来!”
谁知她却突然回首看了他一眼, 亲自斩断了他的法诀,纵身跃入尸群之中, 顷刻间,便已被暴虐的尸群淹没。
孤月下,一缕白烟惊慌失措地从宅邸深处飞驰而来,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尸海之中。
空气几近凝滞, 众人御剑凌于高空, 围成三重大圈看向圆心之下的衣袍凛冽, 孤身一人的宁无恙。
今夜风波到此, 死了一个同门师妹, 宁无恙回了宗门,恐怕要好好交代一番……
陆慎初吞咽了一下口水,打破僵局, “那个……小神仙随她去了,应该……还能带回个全尸……”
空中众人皆看向他,他抿了抿唇, 没再说话。
宁无恙几剑劈开颜浣月掉落的位置,杀出一道缝隙,纵身一跃,立地结阵,仰头对空中众人道:
“诸道友莫做停留,今夜擒贼才是正事,宅外阵法已启,传季司事令,若有贼人试图破阵出逃,格杀勿论!”
说着长剑劈开身旁尸妖的脖颈,数道灵气所凝之钉打到尸妖身上,散出尸毒。
众人掠开凌空飞起的尸妖,一道道法诀破空而出,一群群尸妖被打落,又有另一群凌空挡来。
众人艰难前进着,忽见远处尸群中荡开一阵细微的涟漪,紧接着,尸群像巨浪一般炸开。
月下,一个衣衫褴褛,发丝凌乱的女子立在巨浪中心,手上死死地攥着一缕不停挣扎的白烟。
她一只手晃着手上的白烟玩儿,一只手攀着墙,身形扭曲僵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爬上宅邸最深处的高阁,晃着脚坐在高阁上看着一片攒动的尸妖和空中的几个人影。
手上的白烟任她折磨,也不肯再出一声。
她举起翻涌的白烟直直地瞧着,见他整个放弃挣扎耷拉在她半空。
她猛烈地晃了晃它,爬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它,颇为天真地问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心机如此深重,原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蛇吗?还是狐狸、豺狼?或者就是……怎么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能哼唧两声吗?”
她头上最后一支歪斜的小发钗随着她的动作彻底滑落,白烟伸出一尾凭空卷住那支小发钗,发钗别被卷了一圈,便没了踪迹。
她拼命晃着它,像是想从他身上晃出什么宝物似的,眨着血丝越来越深重的双眸,开心地问道:“我的那些东西都被你卷到哪里去了呀?”
远处借立旁人剑上的陆慎初见此厉声喊道:“啊啊啊啊啊!颜浣月,你知道你在糟践谁吗?赶紧放开它!”
让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位平日睚眦必报的主儿如今竟放弃反抗,甘当她手中的玩物,还帮人家接发钗,活不起了是不是!是不是!
颜浣月起身站在飞檐上,将手中的白烟猛地抛向陆慎初,冷声说道:“叫什么叫?还给你!”
说罢抬脚一脚踏在高阁房顶上,“轰隆”一声,踏出一个窟窿。
她头也不回地顺着窟窿钻了进去。
有人向还立在法阵中的宁无恙说道:“宁道友,令师妹这是……”
宁无恙抿了抿唇,挤出了一句:“我这师妹在外门多年,为了能通过入门试炼,有些过于急切了。”
众人了然,简言之,就是想入内门想疯了,其实只要是各宗门经历过入内门试炼的人,都很好理解。
为了过内门试炼,做出什么事儿都不稀奇,名门大宗内门试炼任务更难,每年不疯几个,才算不正常。
颜浣月眨着血丝越来越密的眼睛顺着高阁内部的楼梯一路走了下去,到了地上最后一层,也不多做停留,直接一刀劈开了厚重的地砖。
迎面无数利刃飞来,刺破了她本就褴褛的衣裙,她飞身避过,又是数缕刀风劈空而下,瞬间飞沙走石,地砖皆被劈开,整个高阁都被她从内部掀翻了。
颜浣月吸多了腐朽之气,焦骨与仙鼎快活地融入她的神魂之内。
她觉察不到神魂之内的另一个自己,也顾不上去细究,只感觉身处尸妖之中,腐朽之气倒腾,她竟头不疼了,也不感觉恶心了,只觉得自己此时异常亢奋。
顺着破裂的地砖跳下去,又飞快蹿上空中,很快引出一帮身着绣云纹玄衣的人。
远处巡天寮众人见此,尽皆不管奔涌而来的尸妖,原地树结界挡着尸妖,抛出配剑,齐掐法诀。
霎那间漫天剑气凛然杀来,着云纹玄衣之人被当场斩杀了数个,又很快拉过尸妖抵挡,脱了玄衣遁入尸海之中藏身。
颜浣月只一味往地砖之下跳,第二次跳进去,又引了一帮人出来。
第三次跳进去,那帮人已经不会跟着她出来了,而是很快织补上空阵法,祭起无数利刃剑气将她往地下更深处逼去。
颜浣月躲着剑刃刀风,一路坠向地底深处,无数利刃密密麻麻地射向她,她却总能以极为诡异的身法躲避开来。
这里与外部隔绝,空气森冷湿寒,她逐渐感觉到自己也随着在黑暗中不断降落冷却了下来。
一种被抽干气力的感觉在她体内微微荡了一下,她手臂上立即被利刃划出了一道血痕。
颜浣月迅速运起周身灵气充盈灵脉,如同一个活生生的聚灵阵一般散发着最纯粹的先天灵气。
立在暗处出口的云若良看着她良久,才终于抬了抬手,低声说道:“留活口。”
疯狂射向她的利刃停了下来,她也不必多做躲闪,垂至坠落地阴湿的软土之上,筋疲力竭到有些爬不起来。
有人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拖进一个一人高的暗洞之中,她听到云若良在她耳畔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可真是难缠,我不就是想弄死你那个废物夫君吗?你非要逼我逼到这个份儿上!”
黑暗中,他拼命地掐着她的脖颈,颜浣月下意识调动周身灵力抵抗脖颈上他致命的钳制,云若良便趁此吸取她身上流溢而出的灵气。
这种最适合人体运转的灵气在体内盘旋一圈,他失去内丹后留下的暗伤也得到了最为温和的抚愈。
他掐着颜浣月的脖颈,不禁叹道:“我内丹丢失之后,所有的没有药比你的先天灵气好用,你可当真该全我此生,以前真是便宜了那废物……浣月,只要你乖乖听话跟我走,以后天堑内外,我让你贵极天下。”
颜浣月蓄力,肘弯向后奋力一击,击得身后人低声痛呼。
她迅速转身,刺出数刀,因被掐得太久不免声音嘶哑道:“凭你?打洞的老鼠,也妄想趁两族互耗凌驾天堑内外?可惜,就算魔族侵扰,宗门也完全可以收拾得了你们这帮无名鼠辈!”
“鼠辈?呵……”
黑暗中,他退到洞中更远处,冷笑道:“我可姓云。”
颜浣月想起曾经从在他的界碑中听的裴暄之对云姓的猜测,试探着说道:
“云?云玄臣不过是明德宗叛徒魏昭身边的走狗,假死偷生,暗中蝇营狗苟,不敢见天日,这在他后人口中,走狗出身的先人倒也是镶了金边了,当年魏昭喂狗扔的怕不是带残肉的骨头,狗儿膘长多了,以为自己抬爪作作揖就能做人了?”
她骂得实在太难听了。
一道冷风扇来,云若良疾声骂道:“贱人!魏昭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捞鱼的渔网罢了!”
当年的云玄臣竟然真的没有死!
颜浣月侧身避让过了那一巴掌,冷笑道:“就算我死了,你便能活吗?你出得去吗?”
云若良又靠近她,一道法诀打断了她的手臂,她手中的横刀掉落在地。
他扯着她往更深处拖拽,“你关心我?不必担忧,只待外面巡天寮的人被用魔血练就的尸妖围死,我等瞬息于八方破阵,他们防得住吗?”
颜浣月手臂钻心得疼,“魔血?”
云若良大笑道:“天堑那边,更是一群只知杀戮的蠢货,什么“神之倒影”?用来做养料倒还不错,颜浣月,你知道我将来是什么身份吗?”
颜浣月察觉到越走越深,这个洞口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想来他这暗宅中的人已经各自从不同的出口离去到巡天寮的阵法前,做好以身殉阵,送他一人出去的牺牲了。
她垂着一条手臂跌跌撞撞地被他拖拽着前疾走,看着眼前的黑暗,她突然开口问道:
“你的手下设法从人身上吸取的执念,是不是聚成还阳珠,用来为你重塑内丹的?”
云若良没有吭声,反是将她推到自己前方,从身后攥着她的脖颈推着她向前。
一会儿破阵顺利,便将她带走,若破阵有误,也好拿她抵挡。
颜浣月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你如今丹田之内,应该是用银针融成的死物,修习内丹之法的人却丢了内丹,若照这么说来,你才应该是你自己口中的那个废物。”
觉察到阵法的威压,颜浣月便越加虚弱,倚在洞壁上,气喘吁吁道:“我胳膊疼……”
土洞里湿冷非常,云若良制着她还好着的那只胳膊,掐着她的下颌说道:
“若乖乖跟我走,等出去我为你打一只金臂钏赔罪,可若你再抱怨一声,我也不介意打断你另一只胳膊,为你打两只金臂钏。”
颜浣月垂眸说道:“那你答应我,给我的臂钏上安样东西,不过太过贵重,不知你舍不舍得。”
云若良嗤笑道:“这天下我要什么得不到?只要不要我的眼珠子,其他东西,我都为你寻来。”
颜浣月眨了眨眼睛,黑暗中,她眼底的血丝从眼尾处蔓延到黝黑的瞳孔之中,蛛丝一般密密匝匝。
原本被打断的手臂微微荡了一下,五指入铁爪猛然间插进云若良的小腹狠狠搅动了一番。
黑暗中,她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和呼哧呼哧的急促呼吸声,他似乎对此不可置信。
一个断了胳膊的人,手比剑还要锋利。
颜浣月唇角微扬,含笑说道:“你竟敢亲自操纵草人幻作暄之的模样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呵……是觉得这样挑拨我二人好玩儿吗?是想看我如何为此崩溃吗?你可真是很会冒犯人。”
“我前后两世在外门待了许多年,你或许不知道,我曾经是个死过的人,拜入内门是我今世夙愿,是我神魂之内的焦骨极度渴望的事。”
“就像你失了内丹不惜一切想要重塑一样,你想拿我做药,正巧,我也要你的新内丹得偿夙愿,这个你应该是最能理解的对吗?你可真是……”
她一把掏出那颗温热的珠子,滚烫的血水从她掌心淌落。
她将他方才说给她的话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你可真是来全我此生的啊,这叫什么来着?可能你以前说过的话,有缘吧。”
没了她的支撑,云若良抽搐着倒在地上,无力地捂着腹部,满口鲜血喷薄。
颜浣月左手染起一簇小火苗,细细打量着右手指尖那颗拇指大小,染着血水,散着莹莹微光的银色珠子。
她擦了擦珠子上的血水,收入藏宝囊中。
右手轻轻一握,本命横刀映着微弱的火光流现,她抵着他的脖颈,不轻不重地划拉了几刀,割得血肉外翻。
血丝遍布的双眸含着森冷的笑意,“云道友,方才掐我掐得不是挺高兴的吗?”
“我父亲……会为我报……”
颜浣月轻笑道:“报仇吗?云道友,瞧你,没人会知道你在哪里。”
“你想……如何……”
颜浣月笑道:“放出消息说有贼首受轻伤逃跑了不就行了?你父亲这么喜欢你这个儿子,不但给你界碑秘境,又给你这么大的别业,无数尸妖供你驱使,听到这个消息,恐怕会先忙着找你的吧?到时候,今夜之事,他暂时不会顾得上迁怒于巡天寮的人。”
“你……阴险小人……”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又在他脖颈上划了几刀,“小人吗?听道友您亲口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是折煞颜某了,哪里比得上您呢,您说是不是?”
云若良已经无力说话了。
颜浣月一刀刺下,忽然想起他在野外时初次出现时扑跌在她足前的情景。
那时候……蓝天白云,绿草依依,他们还没有被骗进界碑秘境,还没有见鬼蛾吃空了那个孩子的场景,暄之也还没有失忆……
人世本就艰难,偏有人喜欢为他人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横添烦扰,他们自觉有趣,根本不会管旁人如何煎熬……
“破阵之后,他们便把你扔下了?”
季临颂将桌上的灯推向颜浣月身边,颜浣月靠坐在高椅上。
一旁宁无恙帮她正好了骨,闻言看了一眼颜浣月颈上犯着紫黑色淤青的掐痕和身上渗着血的伤口,冷笑道:“一帮见不得天日的鼠辈,只会折磨弱者。”
颜浣月想着黑匣之内那具与傅银环作伴的尸首,垂眸道:“我看过你们收集起来的尸首,我曾经在地下听到过云若良的声音,确实不是我那夜的看错了,他当时好像受了什么轻伤,但是他好像不在那些尸体之中,那些死了的人应该是为了送他出去,以身殉阵。”
季临颂问道:“你是说被裴掌门发了通缉令的云若良?无妨,我会派人去追他。”
颜浣月说道:“其实而今看来,他倒是无关紧要,他父亲云玄臣,才是最为紧要的。”
“云玄臣?”
季临颂五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思索道:“我宗门叛徒魏昭一党的?魏昭死时,他不是也死了吗?”
颜浣月说道:“听云若良那意思,似乎魏昭当年也只是云玄臣的棋子而已,让魏昭挑大旗杀人点火,他在后面坐收渔利,世人的关注点和剑锋便会指在魏昭身上。”
季临颂对此似乎颇为震惊,他起身四下走了几步,又数道:“若真如此,当年魏昭疯魔,倒行逆施,只是为他做嫁衣裳……我立即传信给家师。”
陆慎初问道:“哪个魏昭?”
宁无恙一边帮颜浣月上药,一边说道:“是季司事他太师祖的儿子,算是他的前辈,天赋极佳,就算是温掌门,怎么也得称一声师伯,最后于北地滕州,死在家师剑下。”
陆慎初算了算,“原来是温俭掌门师祖魏延的儿子?被裴掌门杀了?那他爹没有不高兴吧?”
季临颂说道:“太师祖自魏昭死后,便发誓永不再用明德宗功法,云游四海再未回过明德宗。家师每年都派人去寻找数次,他老人家自愧于前事,从未现身。”
此次尸妖之乱解决的并不算顺利,好在废尽力气,也算是将此事平了下去。
据颜浣月所言,暗宅里的尸妖是用魔血养的,巡天寮便派人去长安找薛家借压制魔种的魔骨香试试,没想到亦有奇效。
只是处置起来艰难,便招来了更多的宗门弟子与巡天司中弟子,扫净汀南土地时,已是七夕佳节。
颜浣月帮着寻了数日的尸妖,事情已了,她忙着回师门交卷,便打算不参加三阳谷地的大祭仪,在七夕第二日动身。
今年遭逢大事,逢凶化吉,又来了许多修士,汀南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临到七夕,便迫不及待地趁此佳节热闹一番,扫尽往日阴霾。
当夜游人如织,笑语欢声,火树银花,灯盈长街。
尤其是城外河边,聚了将近一里的摊贩,河边行人络绎不绝,河岸边尽是行人投放的各色河灯。
听说河边有焰火表演,颜浣月打坐之后便也出来闲逛,可是河岸边人实在太多,她便跃到河岸不远处芦苇依依的溪案边等着看焰火。
未到焰火的时间,却已有人在河岸边放了几次烟花。
颜浣月仰头看着,不觉身旁一冷。
那种熟悉的感觉……
颜浣月一侧首,果真是陆慎初供奉的妖仙,披着纸人的外衣,就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芦苇深处。
月凉如水,天星琳琅,潺潺小溪泠泠清响。
纸人立在岸边,轻声说道:“荻花风瑟瑟,明月照溪凉,你找的真是偷凉的好地方。”
颜浣月想起那晚甩着他玩儿的事儿还没有来得及道歉,便说道:“那夜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
“无妨,你那晚……在我看来,极为明耀,我很难不从心底仰慕你。”
颜浣月没有再继续说话,回首看着倒映着璀璨星子的小溪,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
明耀?
开什么玩笑?
她那晚跳进尸海中衣衫褴褛,跟要饭的差不多。
纸人立在她身旁,在风中簌簌地响。
它也不说话,直愣愣地立在溪边草地中,多少有些瘆人可怖。
颜浣月抛出一颗石子随意搅碎一池星河,说道:“仙家在这里吧,我还有事回去了。”
纸人的语气清清淡淡的,“为何我一来你就要走?”
颜浣月停住脚步,站在依依芦苇中回首道:“你帮过我,我感谢你,你若有难处我也会帮,但是你既然装作没见过我,又私下跑来找我做什么?”
纸人瞬间沉默了下去,他……真以为自己玄降后是绝不可能跑到她面前去的……
但他现在不就是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了吗?
归根到底,陆慎初为何要在问世录中隐瞒见过她的事!
他以前肯定还做过什么事,让她虽然没那么讨厌他,但也不愿单独跟他待在一起。
“我……只是想来观星,怕吓到人,便走进这里,不知你在此地。”
颜浣月掐兰诀告辞道:“那是我误会了,我还有事,仙家留步。”
纸人独自立在夜风中,琉璃片贴成的眼睛里流过一道星火。
远处河边的人们成双结对地追着河灯散步,灯火明耀、欢声笑语从芦苇丛之外不远处传来。
许久,他终于转过身,立在小溪边的软草中,欢悦的溪水跑过溪石,滴滴答答的水珠迸溅,落到他纸糊的衣裳上。
一道道流星划破天际,身后震天的欢呼与喧嚣踏歌声衬得溪边格外冷寂。
就在如此吵杂的声音中,他还是分辨出了来人的脚步,溪中月色在他黑漆漆的琉璃眼底震荡着,他缓缓转过身去。
颜浣月拨开芦苇疾步走来,道:“仙家,有人往这边来了,要不您还是换个地方?”
纸人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回去了,这个纸胚以后不会再用了,请道友帮我把它毁了吧。”
颜浣月掐诀直接将它送到对岸更加繁茂的芦苇荡中。
又径自飞身越过小溪,潇洒抬手指了指对面被灯火煨得半明的天,说道:“这边溪岸人迹罕至,听说那边还会有焰火,仙家可以在这里看看再走。”
纸人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荡漾的芦苇中。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从对岸芦苇中走到溪边,濯洗衣上沾到的蜡油和墨渍。
少女一边洗衣摆的墨迹一边笑道:“你真是笨手笨脚的,打翻了书信先生的砚台,幸亏没染到别人的衣裳去。”
少年使劲搓着衣袖上的墨痕,低声埋怨道:“若非你推我那一把,我也不会撞翻砚台,我这是新做的衣裳,回去母亲又要训斥我。”
“我推你是因为你跘了一下,就快要摔到别人身上去了……”
少女扔下手里的裙摆,大大方方地凑到他身旁,伸手道:“那我帮你洗。”
“可别。”少年洗着衣袖,百无聊赖地说道:“别一会儿把我给扯到水里去了。”
说着拧干衣袖,起身抖了抖,无意间仰头看了一眼月色,叹道:“以后再不出来瞎逛了。”
少女蹲在岸边仰头看着他望月的模样,低声说道:“别管了,来都来了,看看风景吧,难得这般风景,笔墨难书。”
纸人立在颜浣月身旁,看着对岸的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颜浣月拂压下一枝依靠到她腮边的芦苇,听他慢悠悠地低语道:“当真世事无常,难遂人愿。”
她远远地看着满眼都是少年的那位少女,淡淡地说道:“是以,纵尘世风雪几消磨,老鬓萧条,此夜溪月不堪忘,这便够了。”
纸人静默了许久,才说道:“确实,一生能真正碰见真正喜欢之人的机会不多,我听说你在婚前,还有过一位未婚夫,听说那他虽如今伤重面目全非,曾经却是个惊才绝艳的清俊佳公子,真是可惜……”
颜浣月负手道:“不可惜,我说的不是他。”
“哦,是我目光狭窄了,想来夫人见过不少天赋绝佳之人,见之如谪仙者更是数不胜数,难免有人入你的眼……”
颜浣月缓缓说道:“我说的,是那女子自己。”
“无忧无虑,欢喜分明,最悠然自在的年岁,曾经拥有过一湖风月,月下还有个漂亮的少年。当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到后来……”
“或许应该多跟他说几句话,问问他大晚上的在湖边冷不冷……”
纸人语调清淡地纠正道:“这种流水潺潺的浅水道,普通人一般称之为小溪。”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仙家有所不知,我门中有一处不坠湖,我曾在湖边月夜下见过我夫君,那是早年间的事了,他已经不知道了,唯有我记得。”
纸人彻底不再开口。
颜浣月侧首看着它流溢月光的黑琉璃眼睛,低声说道:“仙家为何会特意绕过我夫君专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纸人罕见地有些语结,“你话中忆故人之意颇深,我……以为你到如今仍意难平,说的是旁人。”
颜浣月说道:“仙家,我夫君身体不好,所以多数时候我也不愿他受委屈,我劳心在他一个身上就已经够了,没多余心思再看旁的。”
纸人除了低低的风拂声,彻底没了声息,许久才掩着某种羞耻之意说道:“你跟我说这些,是觉得我对你……”
颜浣月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我该觉得什么你对我什么?”
它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在蓝白色的月夜下荡漾的芦苇,低声说道:“溪清月明,畏为人知。”
颜浣月笑道:“自以为清清明明,却畏人知,便该断绝此念,永不遐思,省得害人害己,仙家,您说是不是?”
这叫他如何答应?若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应了什么谶言,必是此生追悔,他根本不愿冒险。
月朗风清,纸人沉吟了半天,平时能言善语的小神仙最终只蹦出了一句话。
“我头晕,我先回去了。”
颜浣月万没想到它憋了半天竟真能这样耍着无赖逃避,心里有些恼,问道:“仙家,急什么?我们这话可怎么说?”
纸人声音悠远,低声搪塞道:“我真有些头疼,家里也确有急事……总之,我从未想过拆散你们夫妇,只要你不鄙夷我,不厌恶我,我便知足了。”
说罢再也没了声息。
颜浣月的脾气轻而易举被他挑了起来,对着一副呼啦风的空纸壳子,心底隐怒没个依凭,不知能扑到何方,反倒憋得人胃疼。
幽幽烛火中,裴暄之将剩下所有的玉币都掏了出来。
而今汀南之事除了后续的大祭仪,已差不多接近尾声,他必须要在今夜将所有记忆找回来。
月下不坠湖边的漂亮少年……
他心潮澎湃之下却生出难以抑制的隐怒。
这到底是何时的事!
忘了这些简直罪无可恕!
他以前知道她偷偷打量过他这件事吗?
第123章 令主
暗室之内, 灯火幽微。
数缕红绳攀连黄符布于雕刻世间万象的玉顶之下,将法阵边沿所置神芝仙草、五色灵石、玉泉金水等上品灵宝皆炼其至精,施于玉顶之下真灵雪玉法坛上的少年之身。
裴暄之盘膝而坐, 双眸轻阖,膝前排列了几枚玉币, 他整个人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极为轻浅,看起来倒也如平原之雪一般出尘超脱、平和安宁。
但是他唇角有血水缓缓滴落浸染了大片雪色衣摆, 无端打破了这份平和安宁, 生生增添了几分鬼魅邪异之感。
一滴血珠从他唇角渗出,沿着先前的血迹, 滑到他玉白的下颌处,无声滑落……
裴暄之缓缓睁开眼, 神色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置身的暗室,而后面无表情地略一挥袖,将六枚玉币尽皆收入袖中。
袖中飞出一张黄符绕着他飞旋了几圈,携起一缕清风, 涤尽衣上血色。
急于求成, 必受其累。
他一夜之间连吞数个玉币内强魂, 此时神魂之内未能消尽强魂余念, 各方撕扯, 动荡难平。
唇角的血又一股一股漫了出来。
他能觉察到有一缕残念疯狂吞噬着他神魂内的一切。
随着唇角的血越涌越多,残念与其他强魂的厮杀越来越激烈。
一些往昔碎片似流光映雪一般一丝一丝明彻心间。
幽州、陆家、长安、赴北、天堑、哭灵刃、先生、玄降、天下诸地、天衍宗、父亲、千岁子……
还有……颜浣月……
记忆是最好的针匠,飞针走线地将前后两个他织补在一起, 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他将记忆藏进玉币之中,就知道自己会猜到这个可能,寻回记忆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是, 他的神魂合一,吞噬尽那些玉币中的强魂残念之后,尚未顾得上暗自庆祝自己神魂之力大增,便立即追忆起时候在哪一个月夜独自呆在不坠湖边。
他眉目低垂,看着衣上不断晕染开来的血迹,一边用素帕擦拭着唇边血,一边竭力回忆。
他身体不太好,刚刚到天衍宗时,有时行久辄累,还要借轮椅助行,因此甚少在夜间出行。
不坠湖他只在白日里路过过几次,那里水地阴寒,湖下又镇着寒冰灵脉,若非必要,他根本不会在夜间前去。
事实是,他根本从未在夜里去过不坠湖,更不要说什么月夜。
她是在搪塞妖仙……
裴暄之带着一身血彻底仰躺在玉台之上,心里的那股岩浆般的热切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泚啦”一声,冒出更加灼热的白烟来。
夫人拿夫君当借口搪塞一个无礼轻薄之辈算什么?只能说明她聪慧冷静。
这就够了……
可为何要这样揣测她是在搪塞呢?也或许,她真的在月夜不坠湖边见到过一个人,以为那是他,是以记了许久。
虽是别人,但她心里以为的是他,想见到的也是他,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重要吗?
他染血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意。
答案就是这样,关于这件往事,只有她知道,是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他自己也不行。
裴暄之静静地躺在玉台上,看着上空的法阵,神魂之内的一切动荡都彻底平息了下来。
于是无尽的寂寥与思念像厚重的阴霾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欲将他淹死其中,让他难以喘息。
他抽出袖中那张灵力衰微的黄符,躺在玉台上仰头看着它犹豫了许久。
听着暗室角落里的更漏声,滴滴答答,估摸着天色将明,他才轻轻将一滴血弹了上去。
黄符霎时间泛起了血色光晕。
拂晓之时,颜浣月才睁开眼没一会儿,正躺着床上计划着今日离开汀南的路线。
因那晚梦见他在雪原里冻得嘴唇发白,她为此生了寻传闻中的辟寒珠的思量。
她此前打听过辟寒珠的消息,此物原为极北苦寒冰海中离火所炼,本就稀少,甚少流通,又因而今极北为大片区域为魔族所占,她也没得到什么有人买卖此物的确切消息。
或许只能乘舟北渡到魔族区域之外寻到冰海离火才可炼化一颗送他,有北地阵法加持,除非阵法松动,否则去极北的人也不算稀少。
如今大夏将尽,若是他在冷秋寒冬出关,也能好过一些,不至于适应不好又染风寒。
那就等交了任务,若照惯例在十月行入门大典,倒或许有时间去一趟。
袖中的藏宝囊微微了一下。
她的神识探进去,取出了那张灵力衰微的符纸,讶异道:“你……”
裴暄之唇角滴血,却只意态闲适地看着黄符声音沙哑道:“浣月姐姐,真是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他在玉币里藏了许久,当真是好久未见过她。
颜浣月起身捧着符纸打趣道:“不巧,记性不好,忘了,阁下哪位?”
符纸那边沉默片刻,听着她细微的忍笑声,裴暄之便从心底充盈起一阵满足,似乎有一只船桨飞快地在心海中搅来搅去胡乱折腾。
与她有关的事,或者想起她这个人,就是会令他莫名其妙感到喜悦,更何况还是这般与他说笑的时候。
原本因为上当受骗强行吞食剩余强魂,寻到自己记忆而受的重伤,得知真相后心里多少还存有的那些委屈,这会儿也全然记不起来了。
虽然身体被神魂反噬受了重伤,可是神魂却强了啊,这何尝不是受她激励的缘故?否则他怎么知道自己可以吞下那么多修为浑厚的强魂残念?
他抬手揩了揩唇角的血迹,唇角也忍不住扬了扬,才轻声说道:“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下姓裴,讳暄之,原是您当日首肯成婚的夫婿,盖因体弱身卑闭关调养,这段时日未能跟随左右,心中难安。”
颜浣月被他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逗的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哦,原来是暄之呀,想起来了,你也有你的难处嘛,不必在意,这符纸灵力衰微,你有何要事……”
他清清淡淡地说道:“你我夫妻许久不见,与你闲谈就是要事。”
颜浣月估摸着这张符不怎么长的寿命,便随他心意,没再勉强,与他闲谈道:“你身体如今好些了吗?”
裴暄之低低嗯了一声,一缕血丝漫出唇角,原先想说许多话,可这会儿又想不起一个字,只依着她的话反问道:“你呢?”
颜浣月说道:“我在汀南问世,还算顺利。”
顺利是指受了重伤,自剖肚腹,又坠尸海吗?
裴暄之听着滴答滴答的更漏声和自己的血漫过玉台滴落在地的声音,默了默,道:“没受伤吧?”
颜浣月下意识回道:“一点轻伤,已经好了。”
怎么这符还能坚持这么久?颜浣月有些疑惑。
裴暄之继续说道:“你受伤了我都无从得知,我近日就要出关……”
颜浣月笑意顿收,蹙眉道:“掌门真人没说话,你少给我想前功尽弃的事儿,原先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吗?”
颜浣月说着又有些心虚,当时他得知闭关时间太长不肯闭关,被掌门真人下了法诀不能动弹。
她就是对着这么一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对自身处境无能为力的少年说让他好好闭关休养之类的话的,也不算是商量好的。
裴暄之玉白的长指轻轻揩掉唇边血,又以温凉的手背轻轻拭了拭泛红的眼睛,冷笑道:
“趁我什么都不记得,连传声符都不肯多给几张,你哄我那一下已然是前事了,姐姐指望扔一根骨头让狗啃一辈子?”
颜浣月微微一怔,想来是说她趁他动不了亲了他一下的事儿。
那是她看着他当时恼怒得眼尾泛红却动弹不得,看起来都透着玉白干净的香意,才莫名其妙想亲的来着。
她亲那一下只为了满足那一瞬间袭来的私心,好像也没来得及想什么哄人的事儿,原来他是这么以为的?
还有,只给一张传声符就是怕他分心。
话说回来……怎么这符还不灭?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让人窝火?
她捏着符纸低声说道:“你这小混账,你闭关本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为了我来着,为了性命这点儿孤单都不肯受,又来寻我耍什么赖?”
裴暄之怔怔地看着符纸,有什么映着烛光从他眼尾淌进鬓发中,他握着符纸在昏黄的光线里低头,“我想见你,现在就想。”
颜浣月看着黄符上的赤色朱砂,心里不由自主地描画起他的模样,低声说道:
“你若不好好闭关休养,掌门真人不会轻易前功尽弃放你出来,到时就算我也十分想见你,也是没有办法的……这符,怎么有些奇怪?”
奇怪?
当然。
燃血以继只为听她言语二三,似这般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糊涂犯蠢失去理智到令人摇头的举动,他如何肯被她知晓?
掌中黄符忽地腾起一团火,颜浣月心道这黄符偏长的寿数到底还没到离谱的程度,赶忙诀将那团火抛到空中。
眨眼间,承载沟通符篆的黄符便化作黑灰纷纷飘落在地。
裴暄之轻轻拢住掌心燃烧的火符,火灼钻心的痛意与满心愉悦一同漫向四肢百骸,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火上,呲呲啦啦升起一缕妖异邪烟。
他才肯定方才不是做梦,是以在疼痛中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愉快,这珍贵的符灰要好好收藏起来。
若几十几百年后她不认,也好拿出来证明她也曾想见他。
小花猫趴在房梁上,看着那支烛火忽忽悠悠,时而将尽,时而大盛。
它似乎是觉得没意思,便甩了甩尾巴拨弄起从房梁上垂下的烟青色云幔,没一会儿,整洁的云幔便被它抓得乱七八糟。
不停有消息送来,裴寒舟几夜未眠,这算是他自任天衍掌门以来的常态。
近日他带着仍还重伤昏迷不醒的女魅守在这可随时查验儿子身体康复程度的小殿内,又在自己和女魅身边各自布了结界分隔开来。
他独自待着一道结界中,若不出结界,外人便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尽小殿内外,感知尽整个天衍山的灵力波动。
时值多事之秋,报到他这里的秘事太多,连云玄臣未死的这等事都只能推到今日细看,他便也没有再多管梁上那只顽劣的猫儿。
云玄臣未死,培生异婴,魔血养尸,所谋不可谓不大,不知其根系盘结多广……
外患不止,内乱频生,人族拥天赋灵根者甚少,能成修士者更少,早些年战死天堑了一大批,如今无论内外,都想在人族身上吸血吃肉,人族若倒,妖族必是下一个。
照此前与温掌门等人的讨论,引入不需自身修为多高的玄降一系弟子参与大计,如今看来,虽可能有些风险,但可以增加人族和妖族两方力量,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
他落笔在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纸张写道:“若以我族长存为重,玄降一系,为无柄之刃,握刀必有自伤之日,以法契约之,如生异心,除之务快……云玄臣,魏昭旧人也,阴以人身魔血私炼异妖……”
他顿了顿,继续写道:“其行虽异,似有侵吞此界之心,宜速剿,究其藏祸,诛。”
忽地,一缕微弱的青光从他桌案上的一处小法阵中漫出来,他停笔掐诀轻轻一抹,那青光便成了一列字句“魔宫太子亡,大丧一月,其所领南巡破阵之事搁置,六子内讧,事不知期。”
青光成字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这也只是他每日收得的魔族消息中的其中一条。
外乱,内乱,伴生。为着生存,外乱不止,无暇治内,内乱便会更加此起彼伏,天堑内外,皆是如此,是以人族才有治内的巡天司。
他只以灵力回了几个字,“知,依计行事。”
四个金光小字连同他写字的那张纸一同沉入小法阵中,消失不见。
他这才有些空闲,揉了揉眉心,抬头朝勾连法阵的灯烛看了一眼,火苗微弱至极,他心里猛地沉了一下。
一瞬间,那火苗又忽地大盛其光,腾跃不止。
他起身走出结界,看着那蔟小火苗忽闪忽闪地,渐渐稳稳地燃烧着,略微放下了心。
小花猫从梁上跃下,差点踢到了灯烛,他一拂手将它捏在手中,面无表情地走进另一个结界中,将它扔到床榻上满身是伤的女子身上。
“既然醒了,装睡不难受吗?”
那女子双眸轻阖,整个人如一颗带了划痕的皎洁明珠,苍白的嘴唇微微一笑,“假寐而已,裴掌门的床榻,多躺一会儿也值当几两银子,原本我正满意的事儿,你这般挑破了,可真叫我难为情。”
小花猫一脑袋钻进了她的心口,女子缓缓睁开眼,眸中水色氤氲,即便是脸上数道细细的刀口,也霎时间变得诡艳了起来。
裴寒舟波澜不惊地问道:“织絮令主,你为何会在那秘境玉棺之中?”
魅妖织絮坐起身来,掀开衣袖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臂上的数道细细的刀伤,不禁含笑说道:“裴掌门这话奇怪,我原是屈尊去为横玉他娘奔丧,碰上你儿子就重伤昏迷到今日,你不去问你的好儿子,却来问我?”
“他失忆了。”
织絮眸光微转,甩了甩手,“那我也失忆了,总之不过是儿子重伤母亲,又提前用玉棺将还有一口气儿的母亲收敛沉棺的事儿,你想了解得那么清楚,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裴寒舟淡淡地说道:“他根本不认识你,修为也不足以伤你。”
织絮摊了摊手,说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我自己喜欢,才重伤自己,躺棺材里等死,你搅了我的清净,我就造谣污蔑你儿子,总之,我这会儿醒了,就要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告辞。”
裴寒舟扔了几瓶药给她,说道:“伤快消尽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待一段时日吧。”
织絮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什么意思?”
裴寒舟转身负手道:“妖族传来消息,横玉宸妃追随先太后逝,你若回去,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
织絮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直接抄起床榻边的药碗一把砸了出去,斥骂道:“万妖令还在我手上,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吞掉我的部曲?笑话!”
裴寒舟背对着她,药碗还未接近他便碎落在地,他平静地说道:“我们欲选玄降一系对抗魔族,妖仙是不必露真容的,若令主有意动用万妖令,我们倒可暂为庇护。”
织絮微微眯着眼看向他的背影,“横玉继位后剿魔只有旗号没有真章,他向来想偏安一隅,坐收人魔争斗的渔利,你和温俭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万妖令头上?”
“不。”裴寒舟淡淡地说道:“屠魔一时我族非是不可成,我们只是与妖族合作确保日后行动万无一失,至于你们内部如何盘根错节,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不会插手,妖族内部,也有看得长远的,譬如此番化解汀南之祸,便有尔族参与,也带来了数位隐世大妖的意思。”
织絮嗤笑道:“你们不会插手?那我当年垂怜于你,此番我落到你手里,你为何没有杀了我报仇?”
“裴寒舟,你可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温俭他们可知晓,当年的魅妖就是我呢?”
裴寒舟漠然道:“你若想天下皆知,我亦可广布名帖。”
织絮大笑道:“瞧你,我有家有室的,你又想让我为难,不过,魔族乃凭空而来侵占此间的‘神之倒影’,自然也是威胁妖族存亡的首敌,横玉那种东西……无怪万妖令不肯认他,早有妖族看他不顺眼了。”
颜浣月才离开汀南两日,汀南三阳谷地大祭仪上,有玄降弟子负妖仙纸人参与抬棺之事就已传扬到了她的落脚地。
皆言这是征招玄降中人参与剿魔的讯号。
颜浣月不用猜就知道说的是陆慎初。
到了已光明正大开始调动玄降之力的这个时候,她渐渐有种直觉,有些事,隐隐有些蓄势待发。
第124章 师母
“父亲, 三郎的事儿……”
云玄臣一身半旧黑衣坐在老旧的玄乌大案之后,头上也仅用一根毛着边絮的发带系着一头鹤发。
奢华会让人沉湎享受、失去斗志,他习惯于这种近乎贫寒的简朴。
除了银白鹤发外, 他整个人比站在案前的儿子们都还要年轻许多。
向来容颜不败之人,眉眼却难以欺人, 他一双锐利的眼眸中沧桑深藏,比真正的年轻人沉稳老成许多。
面对儿子们的询问,他只是继续看着手上的地图, 说道:“他败尽了汀南, 留在那里的人都为他而死,若他还有脸, 就该死在外面别回来。”
云若清与二弟云若梵对视了一眼。
他们家三三是父亲最爱的一个孩子,向来不要脸惯了, 前段时日丢了界碑秘境,说是落到了一个什么大妖的手上,连对方是谁都说不清。
还因欲杀裴寒舟的儿子,被裴寒舟发了追捕令, 又因夺物不成欲杀洛京虞十六郎, 被虞家追捕, 父亲才安排他躲进了汀南养伤。
没成想着小子坐镇汀南, 半点事不成, 还葬送了整个汀南暗藏的力量。
云若清知道,若是三弟真死在了汀南,父亲如今绝对不会如此淡然地勾描魔族地图。
闯了这么大的祸, 三弟肯定要躲一阵子才会可怜兮兮地回来,到时……到时说点儿不存在的委屈事儿,父亲不知又会将什么送给他。
云若清想了想, 说道:“我安排人去找找。”
云玄臣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只说道:“不必了,是时候该让他吃点儿苦,忙你的事去。”
云若清看了一眼身旁始终一声不吭的云若梵,说道:“父亲,璎璎此前误食天衍宗弟子的心头血伤了脸,这么久了,她是个女孩子,从小就爱漂亮,我想用复生花试试……”
云玄臣不轻不重地说道:“璎璎已经死了,你说的是哪位?”
“父亲!”
云玄臣抬眸说道:“自魔族横空出世之后,这天下人族修士、妖族大能,有可登九霄履万法的虽少,却不是没有,可你知道他们为何不是殒身,就是散尽修为,或是困于天地之间,挣脱不得?”
云若清缓缓低下头。
云玄臣看着儿子的眼睛,说道:“元郎,你跟他们很像,私心、族情,会将你拖进尘埃之中,为着些不值一提的尘中蝼蚁,葬送自己修为与性命,你可以广传你的仁慈,但是不可以真的这么想。”
“父亲……”
云玄臣冷笑道:“我将璎璎送到神都门,你们本不该与她相见,却勾动得她野心四起,到处乱跑不能安分生活,野心够不上能耐,自己毒伤了脸,你若治好了她,是不是也要去治虞照施展医德?”
“那……虞照都快化了,复生花只有一株,不足以医治虞照。”
一旁一直一声不吭的云若梵终于开口道:“父亲,璎璎是您的女儿,自然如您一般志存高远,不过,她脸上的伤时刻向人昭示着她于虞氏有亏之事,说到底都是您的女子,大哥也只是考虑到您的脸面才提议用复生花的,不过她脸上的伤我看过,太过复杂,复生花也无用。”
云玄臣的目光继续落回地图上,冷冰冰地说道:“那以后就不要再提此事。”
“是。”
“送来的消息里,此次汀南,又有裴寒舟的儿妇?”
“是。”
想来沉肃的云玄臣竟自嘲一笑,道:“一个外门弟子,璎璎因她伤了脸,三郎因她栽了两次跟头,小孩子打架,两个加起来都玩不过裴寒舟家的……我要那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都不如当年多练两夜的功。”
这话说的……太粗糙了。
父亲很少会这么说话,也很少会提起年轻时的事儿,此时一提就是后悔要了两个不如人的东西。
父亲心里实际上对他们四个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云若清和云若梵也不确定自己在父亲眼里算不算东西,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言语。
颜浣月还未踏入天衍宗地界时,得了一道传音。
等她循着传音寻去时,就见到了一身布衣,挎着竹篮等在郊野的宋灵微。
“宋长老?”
宋灵微立在苍苍碧顷边,提着竹篮望着她,低声说道:“听说云玄臣的儿子逃了?”
颜浣月颔首道:“没找到尸首。”
“此番任务可算完成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宋长老,我从云若良那里拿到他充作内丹的……”
“不,据报来的消息,你在此番汀南之乱中查找尸妖有功,是以有资格拜入内门。”
颜浣月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宋灵微说道:“炼制尸妖必收取执念,执念用途甚广,原不知是充作内丹。你还年轻,修为不够,云玄臣未死,又在暗处,若知你从他儿子身上取了还阳珠,将来遇上他,你性命难保。”
颜浣月当日藏起云若良的尸首就是想分散云玄臣对巡天寮的怒意,给他儿子生还的希望,他便不会毫无顾及地攻击参与汀南之事的修士。
如今宋长老特意赶来,却是为了不让羽翼未丰的她成为云玄臣的眼中钉。
颜浣月只颔首说道:“是。”
“可曾告诉过别人你拿到了还阳珠?”
颜浣月说道:“汀南事忙顾不上,大祭仪前弟子才回程,未曾与谁说过。”
宋灵微笑道:“不过徒儿不必担忧,等揪出云玄臣杀了,谁都威胁不到你。”
颜浣月心中一震,立即撩裙跪地叩了三首,恭敬道:“师母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一道灵力将她搀扶起来,宋灵微说道:“跟我来吧,去拜见我的师母。”
颜浣月疑惑道:“祖师的坟茔不是在悄然谷底吗?”
宋灵微说道:“一会儿再去拜见他,现在,我要带你去见的,是我的第一位师母。”
颜浣月猜到是当年宋灵微还是农女时的师母,等御剑三日到了一处坟前。
宋灵微提裙跪在被搭理得十分规整的坟墓前,颜浣月便跟着跪了下去。
“世人皆知我宋灵微农女出身,数百年前凭窗听书以开蒙,这位就是我的第一位师长,见我似有向学之心,便收我帮她做饭,散课后,她教我读书,灵微这个名字,便是我这位先师所赐,当年,我往天衍宗的路费,亦是先师所赠。”
颜浣月忍不住想问她以前叫什么名字。
但想起神都门思鸿长老那个出尽笑料的本名,便没有忍心问出口。
宋灵微说道:“门中长老众多,颜小修士既赏脸欲拜入我门下,为师为母之心我从她处学得,自会如师如母一般待你,你以后若有弟子,应亦复如是。”
宋灵微身形容貌因修炼而清丽脱俗,身上却总保留着农人身上的坦荡浑厚之气,宛若从大地中生出的母神,仁义、宽厚、雄浑。
颜浣月没有经历过这些,没有女性长辈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宋灵微的话让她忽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茫然地看向宋灵微的背影,对方回过头来,展颜一笑道:“你这么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掉金豆子?修炼叫苦叫累的话,我却不会纵容你。”
颜浣月伏地深深一拜道:“是。”
宋灵微不等入门大典便从心字斋要人,她随性惯了,封烨便也不同她争辩,放了颜浣月去元虚峰。
颜浣月回宗门后先去拜见裴寒舟,但苏显卿说他事忙,暂时不得空,颜浣月便去拜见韩霜缨。
韩霜缨的院中时常有几只山中白鹤停留散步,她没事儿时喂点儿丹药的边角料,养得个个灵性十足。
颜浣月把吸了自己血的黑血坛喂给它们,它们便扇着翅膀围着她起舞。
韩霜缨坐在院中的玉兰花树下,神色一贯的清清冷冷,看着她跟仙鹤玩闹,眼底却也不由晕染了几分温和与欣赏之色。
颜浣月最后去了裴暄之闭关之地。
她孤身立在对面的山石上,如今预估有变,师母召她登峰修炼,去为他找冰海离火炼制辟寒珠的计划需要暂时推后。
若他……能赶在近日天还暖和时出关就好了,她也好买些他喜欢的点心,同他分享自己拜入内门的喜悦。
织絮从窗边收回目光,小殿高阁重重窗纱外的那道朦胧的雾粉色身影渐渐走远。
她瞥了一眼裴寒舟结界所在处,自然,他处理事时谁也看不见结界之内的情景。
只是那道灯烛忽忽闪闪,果然,没一会儿,裴寒舟就又凭空走出结界直直踱到灯烛前双手护之。
养儿育女自然有操不尽的心,织絮倒没受灯烛影响,见他谨慎,便说道:“他渡情潮,你在那儿瞎操个什么心?不如放他出关,刚好,他那位夫人不是回来了吗?”
裴寒舟浑身一僵,道:“你说什么?暄郎体弱,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成年?”
织絮笑道:“你问我,我问谁?说不准你在闭关之地准备灵芝仙草起了作用呢?”
裴寒舟没有犹豫片刻,直接在灯烛上烧了数道黄符,没一会儿,火光又平稳了起来。
“他身体不好,我与他说过,切不可与宝盈有夫妻之实,等他借心契康健一些,我自会询问宝盈是否想要合离。”
织絮闻言怔了怔,直言道:“这么个貌美的夫人在身边,也要他肯听你的话……”
又不禁说道:“老早你就该给他寻个注重容色的,他好歹尚有姿色可图,如今倒好,选了个天衍新秀,看不上他是迟早的事儿,我都想不通你是怎么考虑的……”
裴寒舟冷笑道:“若有选择,我根本不会让他们成婚,你既然不负责就不要指教旁人做事。”
织絮也冷笑一声,转身布了道结界自己进去,掐诀打坐,很快,妖力周转,愉悦倍增,根本无心理会世事。
第125章 出关
颜浣月未能完成入门试炼, 也未经入门大礼便拜入虚元峰之事,念及她于汀南的表现,加之天衍宗曾有先例, 门内倒未有过多议论。
颜浣月回宗门第二日便被宋灵微要求到虚元峰受教。
她前一夜先去了天碑秘境进进出出花了两个时辰,将“再入轮回”的排名又向上杀进了三名。
自从挤进内门排名之后, 天赋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已经不只是单靠努力就能达成的问题了,因此排名越往上越难提高。
她带着一身血与汗踏着凉夜回到清清冷冷的小院, 也没有收拾自己, 独自坐在正房阶下看着皎洁的月光铺遍小院。
天衍群山中孤寂的风潇潇疏疏,她仰躺在硌人的台阶上, 整个人似乎也融进了凉夜清风中。
焦骨似乎从仙鼎中爬出来,以同样舒展的姿势躺在她身侧的台阶上, 懒洋洋地问道:“入内门,只是费尽力气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一个可笑的门槛吗?”
颜浣月脸上还沾着天碑秘境中群魔的血迹,清辉洒染在她身上,她没有说话。
焦骨的指骨轻轻叩着石阶, 像滴滴答答的更漏, 时间一点一滴从指尖流逝, 颜浣月淡淡地说道:“不, 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远不该自陷于此一时之得,否则,这张入门券便会成了此生最高成就。”
焦骨依旧叩着石阶, 渐渐地,消失不见。
许是在天碑内疲累,颜浣月躺在石阶上睡了一夜, 等到拂晓之时被山中鸟雀之鸣唤醒。
起身回去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先往长清殿去,想问问掌门真人预计裴暄之何时能出关。
谁知苏显卿知她来意,一边在长清殿前的高台上练剑,一边说道:“师父近日繁忙,你稍等一会儿。我说,裴师弟的事,到时间了他自然就会出关,你不必太过挂心,做你自己的事去就好。”
说着,一剑向颜浣月挑来,颜浣月本能地抽出本命横刀一挡,被震得向后滑了半步,她又迅速掐诀翻身,凌空将横刀搭在左手臂弯间,踮足稳稳落在高台玉栏上。
苏显卿白衣独立,衣风凛凛。
他一手收剑,一手掐着剑诀,似乎对她能停在玉栏上颇为满意,含笑道:“或是你哪日修为大成,直接劈开暗室的门,到时候可不管谁允不允你见他。”
颜浣月立在栏杆上,回首看了一眼高台之外的广场,若是之前的自己,哪里能在苏师兄手中得以脱身?若接这一击,必然会砸开玉栏跌落在广场上。
她单手掐诀,雾粉衣衫漫着晨雾,发丝也沾染露白,“我不是来催问裴师弟何时出关的,我是来禀报我拜入虚元峰之事。”
苏显卿手中剑雾化于空,他负手往长清殿后的小殿去,“你昨日来说时,师父必然听到了,今日你又来,他必然会见你,来,这里有些好茶,给你尝尝。”
颜浣月飘然落地,跟着苏显卿往后殿走。
刚过一片茵茵垂柳,就见一只玄燕在小殿飞檐上耀武扬威的巡守四方。
颜浣月记得那似乎是暄之生病时,掌门真人在他檐外捡的一只被逐出窝的病燕。
苏显卿仰头吹了声口哨伸出左手,玄燕迅速朝这边飞来,扑腾着翅膀威风凛凛地落在他的食指上。
苏显卿给它喂了一粒米粒大小的丹丸,眼底带着笑对颜浣月说道:
“这是云官儿,你见过,原本喜欢守在师父窗边,有时还会飞到屋中房梁上放肆,这段时日或许是知晓师父繁忙,也不近前打搅,只是在飞檐徘徊。”
颜浣月点了点云官儿毛乎乎的脑袋,说道:“嗯,这是从暄之客舍檐外捡的病燕,原先被父母踢出窝的,没想到竟能养得这般威风。”
苏显卿面色变了一瞬,凉声说道:“它的由来我知晓,沾了裴师弟的光罢了。”
颜浣月嘀咕了一声,“我恐怕也沾过他的光。”
苏显卿蹙眉道:“胡说什么?”
颜浣月说道:“若非那时掌门真人才从魅妖处归来,以为暄之被炼化胎中,恐怕也不会将我养在长清殿三年。”
苏显卿冷笑道:“那时是师父心软,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如今也不过是要担负做父亲的责任罢了。”
颜浣月记得他当日说过的话,无非是觉得这魅妖母子曾经差点毁了掌门真人。
他对暄之有成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除此之外也并无什么,颜浣月便也没有过多争论。
在小殿旁的廊檐下喝了一会儿茶,还没咂摸出什么滋味,就见裴寒舟从殿内走了出来。
颜浣月忙放下茶杯,起身走动阶下,见礼道:“掌门真人。”
裴寒舟本就生得白,这几日闭门不出,越发显出些几分惨白来。
颜浣月想着裴师弟那副苍白的模样,原来是肖掌门真人的缘故。
裴寒舟走下台阶,面上虽不动声色,眉眼却难得有几分柔和,“昨日听你拜入师姐门下,其中根系我已清楚,委屈你了。”
颜浣月知道他说的是隐瞒了她实际上完成试炼任务的事。
她摇了摇头,说道:“弟子夙愿既成,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裴寒舟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副雕刻着符篆的阴阳环递给她,说道:“这是入门贺礼,昨日你来时原该见你,只是有事绊身。”
颜浣月原想推辞,裴寒舟说道:“长辈之赐,莫要推辞。”
颜浣月便双手接了,一旁苏显卿笑道:“师父说过,这副阴阳环是裴家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了,是上品护身法器,如今给你,倒不算流落他人。”
苏显卿对裴暄之有成见,但裴家的东西传给颜浣月,他反倒会因颜浣月与裴暄之的关系,想到师父祖上的东西不曾外流而感到庆幸。
裴寒舟只再叮嘱她好生用功,便又要回小殿内去处理不断传来的各种事情。
颜浣月握着阴阳环追出两步,问道:“掌门真人,暄之他好些了吗?”
裴寒舟顿住脚步,未曾回首,语调亦淡了几分,“他早晚会出关的,你先不必管他,好好修炼便是。”
颜浣月想问早晚大概是什么时候,可裴寒舟的态度让她有些不好开口。
看着裴寒舟隐入殿门之中,她将阴阳环收入袖中,便向苏显卿告辞。
苏显卿看了一眼颜浣月,又看了一眼小殿阖上的大门,也对裴寒舟的态度有些好奇。
他猜测裴暄之在暗室内除了毁尽了师父留下的传音符篆,肯定还不曾好好休养,那连着阵法的灯烛必定让师父忧心不已。
慈母多败儿,慈父多逆子,都是些不知好歹的家伙……
颜浣月离开长清殿便往虚元峰去,御剑凌空而上,即将抵达峰顶时,突有一道剑气袭来。
她瞬间翻身腾跃而上,避开那道剑气,还未平缓呼吸,数道剑气已逼至身前。
她来不及多想,右手五指凭空一握召出清瘦笔直的横刀,单手掐诀御起一道结界,顶着剑气逆势而行。
结界很快被剑气震开,她飞速以无数刀风掩护自己,快速掐起另一道结界。
如此,反反复复,等半跌半飞到虚元峰顶时,已是衣衫破裂,鬓发飘飞,身上还被划开了几道血痕。
“纵是妙法经纶、长生之道,世人得之甚易,便难以珍惜。颜浣月,汝既一举踏入内门,便该永远记得今日是如何顶着剑阵,带着血伤来求教法,往后诸般苦修磨砺,切莫轻易生动摇之心,辜负今日之‘我’。”
绝顶不见他山,仅有云海翻腾,绝顶之上,宋灵微的声音穿林过叶、拂云带风,回荡在整个虚元峰上空。
颜浣月看了一眼脚下的缭绕在裙边的云丝,又看向眼前被云雾遮得只露出半缕灯影的高大石门楼,除了峰顶,满目皆白。
她收了横刀,颔首称了声:“是,弟子绝不妄生动摇之心。”
霎时间古朴的石制门楼中云雾散尽,两个高耸的门柱雕刻着天地奇物,门楼之上的石匾上,雕刻着缥缈俊逸的“虚元”二字。
顺着高大的门楼望去,是一排曲曲折折的向上之路,此路直通一处因被云海遮掩而望不见的地方,一声玉磬远道而来。
颜浣月整肃破破烂烂的衣衫,抬脚踏上石阶,走了许久,迷在雾中,弯弯绕绕,孤道独行,满目皆白,寂静无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不知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
只是周身血痕渐渐愈合,凌乱鬓发逐渐被雾气湿润,心绪也渐渐平和。
又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停住脚步,撩起裙摆坐在石阶之上运气调息,再一起身回首,便见浓雾散去,薄雾朦胧处,横着一处飞宇高阁地。
那片朦朦胧胧的青砖黛瓦边,正有一少女模糊的身影正倚竹而待。
颜浣月立即加快脚步跑了过去,薄雾顷刻散尽,视野一片清明,她冲着少女唤道:“赵师姐。”
赵流锦一贯的混不吝,没骨头似地倚在竹上,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小师妹,以后就该叫大师姐了,师母命我来接你,这么点儿路,我还以为你走得会更慢一些。”
颜浣月回首一看,心中暗惊,自己走了许久的石阶路,竟然只有短短的九级台阶。
赵流锦扭过身踢踢踏踏地往回走,问道:“上次跟你说到汀南找姜宪,提我名字,他帮没帮你?”
颜浣月跟在她身后,说道:“巡天寮里没见过名唤姜宪的人,师姐说的是仪山姜家的人吗?”
赵流锦长长地“咦”了一声,走路动摇西晃的人突然支棱了一下,大骂道:“姜贼又编故事装能耐人儿了。”
宗门皆知她这人没准头惯了,颜浣月并没有打听的兴趣。
赵流锦骂了那一句之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关于姜宪的事,反是十分感兴趣地问道:“小师妹,我听说此次大祭仪里,有玄降的人?”
颜浣月说道:“是有一位。”
赵流锦合掌笑道:“看来真有北上屠魔之迹了。”
颜浣月抬眸眺向北方,“也许吧。”
等到虚元殿内拜见了宋灵微和诸位师兄师姐,宋灵微便先带她去静室传修炼之法。
宋灵微说贪多不易嚼,规定每三日听教一次,其余时间自行修习,一旬休养一日。
宋灵微是当世以多灵根登至巅峰之人,从第一日开始所授“多灵如一”之法,颜浣月一边每三日听教一次,加之自身没日没夜的修习,生生尝试了近三个月,才渐渐摸索到了一丝五灵根如一灵根的门道。
其无上妙诀,无外乎“五灵皆我”四字,说起来简单,修起来却难。
虚元峰大雪那日,她刚刚牵引出“五灵一线”,却因凝聚内外灵气过多,引发灵海动荡,受了点儿内伤。
宋灵微帮她稳定了灵力,说道:“急什么?你生负先天灵气,本就容易灵海动荡,来时累了还知往阶边停坐休养,怎么自进了虚元殿,便未曾歇息过一日?这世上的妙法玄书,是学不尽的,这具肉胎神龛耗尽了,一切也皆空了,去将你这些时日的休例补了吧。”
颜浣月也知道自己消耗过多,除了修炼,她还会往界碑秘境去寻找裴暄之失忆的线索,往日已经平稳下的灵海突然动荡,也确实是因为她多次竭力而为。
这点儿内伤虽不算什么,却也是一记用心过急的警钟。
如今清醒过来,便也自愿停下休息几日养。
她如今才入门,修习内法,不太下山,其他人或修行,或试炼,也都颇为繁忙,她便御剑凭风雪而下,准备再去问问裴暄之的情况。
暗室石门洞开,风夹着雪呼呼地往里灌,却皆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住。
裴暄之默然坐在玉台边,对一旁等了多日的裴寒舟说道:“父亲您事务繁忙,先去休息吧,颜师姐说过会接我 ,她一日不来接我,我一日不会回去。”
他出关后已经遵从人子之礼,送过裴寒舟回了一次长清殿,只是从长清殿出来后,他并未回住处,反而又回到了闭关的暗室。
过了两天裴寒舟才觉察到,一路追回来,才知他原来是为了等颜浣月……
裴寒舟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如今已不能再过多接近她,我已帮你寻了符法。”
裴暄之想到被抑止符强行压制下去的情潮,知道他猜到了他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引得烛火明灭的缘故。
他只垂足坐在玉台边沿,冷笑道:“我有家有室需要什么毫无必要的符法?父亲管得未免也太全面了,是您不曾告知她我出关的事,还是您说了什么,致使她自己不愿来呢?”
裴寒舟耐下心来说道:“暄郎,你渐渐好转了一些,原先你曾答应过我,等到有所好转,就不再耽误你颜师姐,你如今成年了的,就不该再与她待在一起……”
裴暄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片刻后,又清清淡淡地说道:“真可惜,我忘记了,如今事已酿成,您让我不再见她,岂不是逼我做个负心之辈?”
当初也只是父亲一味地嘱托,他根本都不曾点过一次头,算不得背信弃义。
裴寒舟蹙眉道:“你前事皆忘,竟然敢……”
裴暄之毫无羞耻之态,反而轻描淡写道:“我失忆之后,她一直照顾我,你们所有人都说她是我的夫人,我也喜欢她,我自然以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将事实胡乱颠倒,裴寒舟自然不会为此求证于任何人。
事已至此,裴寒舟太阳穴一阵一阵胀痛,已根本不好再多问了。
谁知没一会儿,结界外便有人试图闯进来。
裴寒舟掐诀收起结界,颜浣月跌了几步,披着一身风雪闯进来,面带寒粉,吐着白气,看着一脸惊讶的裴暄之,不禁眉眼弯弯,惊喜道:
“裴师弟,我见石门大开,还以为你回去了呢,幸亏我想进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下山,竟这么凑巧赶上接你出关。”
而后才顾得上向裴寒舟行礼,道:“见过掌门真人。”
裴寒舟两眼一闭,更是头疼不已,“你修炼甚忙,接他做什么?他自己没长脚吗?”
颜浣月看向裴暄之,对方垂着脚坐在玉台边沿,耷拉着脑袋没再看她,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她说道:“我与裴师弟乃是同心同契的夫妻,接他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裴寒舟睁开眼,问道:“暄郎纵是再休养也不能康健如常人一般,你真心当他是同心同契的夫君?”
颜浣月还未说话,裴暄之扶着玉台边沿跳下来,眉目清冷疏淡,拢着斗篷恭立敬辞道:“多谢父亲帮我闭关休养,大雪风冷,儿子送您回去。”
颜浣月一路披风带雪而来,整个人被吹得粉乎乎的,如同揉了桃花汁儿的糯粉人儿,她隐约觉察出这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裴暄之寻找答案。
裴暄之走到她身边挡住风,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表情或行为,反而是静静地看向裴寒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裴寒舟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己回去吧,往后要担得起责,莫做亏心之事,否则,我绝不饶你。”
裴暄之神色如常,态度谦恭道:“您多虑了。”
颜浣月却觉得此时的氛围比方才更冷冽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