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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终南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阴宅


    暑中时节, 不宜停尸。


    宜早悬灵入棺,起灵入土。


    汀南赵家属当地名望之家。


    家主赵秉诚老爷子是个有福之人,幼时成孤, 早年困顿,年轻时走南闯北吃苦打下一份家业, 不大不小,足以令子孙八代不愁吃喝。


    时人闲来总有两句闲言碎语,关于赵老爷子早年困顿, 却半生顺遂的事这等少见的幸运事, 自然少不了两三句闲言。


    有人说他少时救过一只狐仙,得了恩泽, 佑一世钱财丰厚,顺遂平安。


    还在狐仙指引下得了一块可做阴宅的宝地, 葬入此宝地,后世福泽财运绵延不尽。


    有人说他是养了什么妖鬼邪物,或是献祭了什么东西,才得此运财之法。


    有人说他本人就是天人历劫下凡, 更有人说他是天人不想司职, 偷懒下凡歇息。


    难以解释的事贯之以神秘之名, 便极易取得旁人深信。


    何况原本是一样在受世间磋磨, 对所得多与少的困惑总要以某种方式加以解释, 才好宽慰自身。


    因而每种说法的讲述者都像是亲眼见过一般,说得字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其中前因后果、细节纹理一件比一件细致入微。


    每每有人问到赵老爷子面前, 他的回答也总是一句:“一命二运三风水,时也,命也, 苦没少吃,但我老头子承认运气有时候是很重要。”


    事实上,赵老爷子的传言中,认可度最高的,也确实是“运”这一回事儿。


    传闻多年以前,他曾助过一位落魄高人,因而得了改运之法,是以才常常广济流离贫苦之人以求积善积福,所惠者甚众。


    而今赵老爷子仙逝已有七日,却总为巡天司与各宗门的人所阻,不得入土为安。


    此事一经传扬,立即激起汀南之怨。


    而今汀南多地为宗、司接管,最基本的丧葬之事也必须由其主持,原先选定的诸多阴宅也必须由其勘过后才可下葬。


    他们的勘墓之法动辄耗时数日,也没有什么保证后代福泽之言。


    甚至有些人家选定的阴宅不被允许葬人,有的人家甚至连祖坟都被用阵法圈住,上香烧纸都不可踏入,当地原本已对此积怨颇深。


    直到赵秉承悬灵七日不得入土,赵家抬棺逼至宗、司临时聚集设立的巡天寮。


    一路麻衣白服、白幡纸钱,像汹涌却死寂的雪水一般,满载着高亢的唢呐吹鼓声和怨念涌了满满一条街。


    寮内如今司事的是明德宗季临颂,早知今日门外出了什么事儿,等到众人到了大门外,便带着几人出门相迎。


    见此阵仗,并未先与众人论口舌诉讼。


    而是撩袍下阶梯,整肃衣衫,疾步走到棺前,敛衽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口中念道:“季某失仪,少迎赵公,望公见谅。”


    礼毕,才转身对棺前哭得涕泗横流的中年男子说道:“赵大公子这是何意?”


    赵大哭得双眼浮肿,看着季临颂,却忽地泪水溃堤,凄凄切切,悲不能言。


    几个弟兄姊妹哭得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身旁的弟弟赵二双眼通红,指着季临颂骂道:“季临颂,你说这是何意!你们不准我爹入土,这时候倒装起没事儿人了!”


    季临颂说道:“我记得六日前寮里已遣善堪舆者为令尊重选了一处阴宅,府中可有别的考量?为何到如今还未下葬?”


    赵二猛地甩了一把手上白森森的孝棍,气极道:“我爹葬哪儿我们弟兄做不了主,还要你们这帮人决断?谁知你们占了那片地是为的什么,怕不是看上我家的风水宝地,要与你们做道场!”


    季临颂看了一眼正在赵秉承棺前沉肃拜见的陆慎初等人,又对赵二说道:


    “我等并未有侵占墓地之心,我等在此实有大事,以往不过是怕大家心生恐慌未敢如实相告,既然今日如此大的阵仗,在下只能将真相和盘托出,以解诸位之惑。”


    “今有邪道歪门,借还阳续寿之说欺骗逝者家众,借悲亲之思,以邪法玷毁阴宅,私养尸鬼,以乱天下。”


    “此等妖物一旦苏醒,必先食血亲骨肉,到时不必说什么还阳续寿,全家都得陪葬。”


    “我人族内大乱若起,天堑之外所阻魔族必然趁势而来,到时别说是汀南的祖坟阴宅,魔族的腹肠,就是我人族的乱葬场!”


    “而今我等奉巡天司司正之命,携诸宗门梳剔汀南邪道,若谁再聚众阻事,莫怪我等不讲情面。”


    季临颂向来端肃,一席话说罢,叽里呱啦的吹鼓手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纸钱飘飘洒洒,巡天寮前满满一条街的人,却如郊外坟场一般死寂。


    赵二突地一声大喝道:“谁信你的鬼话!我知道你是明德宗的人,我告诉你,今天不让我爹下葬,我就把棺材抬到你们宗门前去!”


    季临颂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你悲切之心,然令尊阴宅水土为邪术所污极重,若非要下葬,不出两日,赵家必有亲眷死于非命。”


    一直哭得悲切的赵大却擦着眼泪,哽咽道:“那也是我们家的事。”


    季临颂蹙眉道:“可是之后便会害人无数,你们能损得起这个命,我却担不起这个责!”


    说罢仅一抬手,那副黑棺便腾空而起,直往赵家飞去。


    赵家亲眷见此瞬间乌泱泱乱做一团,皆慌里慌张地去追棺材。


    街上原本气势汹汹前来讨说法的人也都哄散开来,有的去帮赵家人追棺材,有的面色泛白地议论着方才所闻之事。


    小事上有纠纷十分正常,但在此等大事之上,巡天司不可能乱开玩笑。


    有人担忧,想举家奔逃,可巡天寮在此这几个月早已将汀南封印,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


    有人倒是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若巡天司真治不住这次的事儿,跑哪儿能有用?反正要死大家一起死,这一点上很公平。


    也有人心思重重,开始观望起赵家的情况。


    当天夜里有,有人见赵家人拉着两辆比寻常马车更大的马车去了赵老爷子的旧阴宅的方向。


    传言说赵家那处阴宅是个保佑子孙福寿延绵,财源不断的宝地,还是传言中那个被救的狐仙帮赵秉承所选,赵家兄弟自然轻易不会放弃这块阴宅。


    人们私下议论着,赵家兄弟肯定请了高人避开巡天司的法阵,将赵秉承埋进了福寿宝地里。


    当夜去阴宅方向的两辆那车里,肯定一辆装着棺材,一辆装着献品。


    这是传来传去,信与不信的都有些不敢确定,毕竟没人会拿自己在世亲人的命去冒险,但也少有人能抵抗那等福佑后世的诱惑。


    毕竟,有的人为了得祖宗福地庇佑,在寻到宝地后,甚至会将还活着的祖父母或者父亲母亲埋入其中。


    亲兄弟姊妹尚有为一半亩田地大打出手、老死不相往来的,何况是这等巨大的后福。


    若是死上一两个,不死到自己身上,巡天司总会出手。


    但若是没事儿,那就是赌对了,全家受益,岂容巡天司阻挠?


    第二日,赵家人私下里搬到了巡天寮附近的宅院。


    此时私下里乱传,巡天寮皆是外人,无人告知他们此事。


    而且巡天寮为赵秉承所选的阴宅也立起了一座新坟。


    是以,这招瞒天过海似乎让巡天寮当真以为赵家将赵秉承埋在了新坟那边,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只忙着到别处巡查他事。


    多数人听闻之后担忧祸事发生,有几人暗中向巡天寮举报赵家之事,希望巡天寮能派人去查一查。


    然巡天寮事忙,闻听此言甚有惊诧,只说赵家阴宅封印轻易无人能碰,先不必担忧,应该确实只是将赵老爷子葬在了新地。


    不过巡天寮也答应过后很快便会谴人前去探查。


    也有人观望着,想看看赵家会不会如季临颂所言,横遭大祸。


    赵秉承老爷子下葬当夜,便有几人比赵家守墓的子侄还要热切,早早便揣着桃枝,爬到阴宅封印之外的槐树上观望。


    暑夏夜中,弦月如弓。


    冰凄凄、瘦棱棱的一枝孤月偏悬夜空,冷风绞丝一般绞过浑身皮肉,莫名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他们也不知是想看着赵老爷子破土而出,还是看着阴宅一直寂静下去。


    几人这般提心吊胆地挂在树上,林中兀地炸开几声乌鸦扑棱双翅声,吓得他们瞬间脊背发凉。


    一个中年男子死死盯着不远处那片平平之地,突然睁大双眼闷喊了一声,顷刻间不管不顾地溜下树去,抡圆了双腿,头也不回地拼命逃走。


    与他同在一颗树上蹲着的女子被这响动吓了一跳,回首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矮胖男人,因心惊,罕见地低声咒骂了句:


    “窝囊废!什么事儿都指望不上的废物!死的怎么不是你这个废物!”


    说罢只听一阵冷风穿林过叶,簌簌飒飒,阴阴诡诡。


    一阵古怪的声音从赵秉承阴宅的方向传来。


    她不由得提心吊胆,呼吸也紧张了起来,悄悄捏紧了袖中的东西,抱着某种侥幸,胆战心惊地望向已经观察了一晚上的阴宅方向。


    或许是赵家不敢立起坟头的缘故,那里仍是一片平地,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是那里却断断续续地传来什么鬼祟的响动。


    她紧紧攥住袖中的东西,料想着旁边树上蹲着的人大约如她一般紧张。


    大师说巡天司只是为了得到“生死道”的修炼之法才生出如此大的阵仗的。


    就算是赵秉承埋进了旧阴宅中,也不会有什么几日内杀亲之事,那纯粹是巡天司的人为了逼出手握“生死道”修习之法的人所编的谎言。


    他所教的是生死道,不是什么炼尸之法,大家所有人,现在不都是好好的,没有莫名横死吗?


    她不知大师与巡天司之间到底孰真孰假,她只想相信她愿意相信的。


    为此,她甚至可以怀疑巡天司,同时去信任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如果,大师是对的呢?是被巡天司恶意构陷的好人呢?


    可是,那赵家的坟地里,此时是什么在响动呢?


    她紧张到抚着树的指甲几乎挖进了树皮之中,鲜甜的草木清香伴着夜风漫开,有种奇异的萧瑟感。


    平坦的坟地上的土忽地拱了起来,苍凉的月色中,一只惨白的手猛然从土里伸了出来。


    她只听到有人惊声尖叫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屁滚尿流的逃跑声。


    她吓得有些腿软,手也没了力气,若不是死死攀着粗壮的树枝恐怕已经掉下树去了。


    越惧怕,越忍不住去看清恐惧的源头。


    她不由得睁大双眼,看着那只手扒拉了几下土,撑住一旁的地面,整个身躯兀地从土下坐了起来。


    风越来越凉,刮骨的篦子一般,篦得冷汗像密密的虱子,瞬间从血肉神魂最究极处渗了出来。


    那个“人”太白了,穿着黑色的衣裳,越发衬得他白得恐怖。


    她眯着眼睛看去,才惊恐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用来陪葬的纸人。


    赵家果真将人埋在了这里,怕被人发现,甚至将惯常安置在坟头的纸人也埋了进去。


    那纸人坐在风中,照着月光,久久没有动静。


    阴地鬼鸦时而动翅惊嗓,风呼呼地刮,纸人的纸衣裳簌簌地响。


    “那是个纸人,可能是埋得太浅,压不住内部的竹骨,所以才挑开土坐了起来。”


    有人为壮胆,大声向仍还在守着的“同伴”们解释着。


    她也借此逐渐安慰着自己狂跳的心,可一眨眼间,不远处那个本该坐在那里的纸人竟然不见了。


    她脑中瞬间一白,耳畔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往头上蹿的声音。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夹杂着重重摔落的声音,以及四肢凌乱奔爬的声音。


    她知道人都跑了,但不知是因为什么,肯定发生了什么……


    她若有所觉地低下头去,一眼看到纸人那对黑洞洞的眼窟窿。


    纸人就站在她所在的槐树下,仰着纸扎的惨白脑袋,静静地与她对视……


    约还有半日的路程就可抵达汀南。


    奈何天色已晚,颜浣月御剑两天两夜,急需打坐修整,便在夜幕降临时压下飞剑,落在一处村落旁。


    这处村落算是紧邻城镇的边郊,颜浣月单手掐诀,踩着巽步缓缓徐行于青草之上。


    等到城门边,才沉下脚步,走了进去。


    这里原本只是离汀南百里有余的小城镇,没想到仅有的五家客栈皆是客满。


    问到最后一家时,被告知还有柴房旁的暗屋空着,颜浣月这会儿倒也不讲究什么,付了暗屋的房钱,出门吃了些东西。


    再回来时,顺着小二指的地方去了暗房,才知道那小小的暗屋竟打了足足占了大半房间的通铺。


    她进去时,昏暗的油灯映照下,一对约摸四五十岁的夫妻带着两个七八岁孩子,正在叮咛着孩子早些睡觉,不要乱跑乱叫。


    那家人旁边,一个瘦瘦的老者正和衣睡着,他头前的地上还放着一个扁担和两筐用旧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老者旁,是一个大肚子的四五十岁的女子,正跟另外两个女子说话,讨论着三人今夜休息和值守的顺序如何分配。


    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绾着头,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是已怀有身孕。


    另一个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梳着一对瘦弱的丫髻。


    那几个女子见她进来,便指了指最边上的位置,压低声音说道:“姑娘,这儿有位置。”


    颜浣月说道:“多谢。”


    便走过狭窄的通道,到最边角处的位置爬了上去。


    她刚坐好,旁边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子便靠过来嗅了嗅,好奇地看着她,


    “姑娘用的什么香粉?真好闻,我很喜欢,可不可以告诉我在哪里买的?等我娘和嫂嫂生了孩子就给我买。”


    这女子虽粗布旧衣,却生得一团娇憨可人,看起来十分天真可爱。


    另外两个与她一起的女子含笑看向颜浣月,为自家孩子叨扰别人而表示歉意。


    颜浣月无意看了一眼那两个女子,她们都怀有身孕,原本以为只是同行之人,没想到竟是婆母与儿媳的关系。


    颜浣月并不用什么香粉,见小姑娘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瞧,便取了一个小锦囊给她,说道:“送给你,挂在身上,蚊虫不扰,睡得也安宁,只是不知这味道你喜不喜欢。”


    锦囊里是月魄花和安魂草,清幽的香气漫散开来。


    小姑娘的母亲连忙劝阻。


    可那小姑娘一脸惊喜地双手接过锦囊,埋在手中深深嗅了一口,高兴地连连道谢,在身上到处比着,不知往哪里戴才好。


    颜浣月接过那锦囊,取出一根血藤草丝编成的细绳,挂着锦囊戴在她脖子上。


    小姑娘的母亲连连道谢,从紧拢在身旁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将里面的点心推给颜浣月,笑道:“丫头,这点心很不错,你也尝尝。”


    颜浣月说道:“多谢您了,我才出去吃了东西,吃不下了。”


    正坐在进门处的床铺上玩的两个孩子见了,也嚷嚷地想要那女孩脖子上漂亮的“小花包”。


    他们的母亲一把压住闹腾的孩子,低声骂了句:“妖颜好衣伏垢地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赶紧睡,什么贱东西的脏玩意儿都要,也不嫌恶心!也不怕被下作东西掏了肠腹,来世连猪狗都做不得!”


    第112章 女儿


    听闻此言, 颜浣月身边三个女子脸色一白,互相看了一眼,又齐齐打量了一下颜浣月。


    得了锦囊的小姑娘回首看着门边铺上的妇人, 骂道:“说谁呢?你才是贱东西、脏玩意儿!”


    那被骂了的妇人作势要下床铺冲过来厮打,口中骂骂咧咧地说道:“不要脸, 一家不要脸,连孩子都赔得出去的东西,你们也配作人!”


    她的丈夫忙说道:“你话怎么那么多!快睡吧, 别说了。”


    谁知那妇人竟忽然攥紧拳头, 照着她丈夫的脸狠狠砸了两下,尖声骂道:“你话不多, 就你话不多!你竟然帮着那种人说话!我看你是被人下了魔气了!”


    那男子当众人的面被打得也火了,狠狠推了她一把, 将她推到一旁摞起的被子上,斥道:“别嚷嚷了,你睡吧,我看着你们。”


    那妇人撞到被子上的力道应该不大, 她却似乎痛到极点, 疼得五官皱起,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一时也没什么声响。


    两个孩子见状张嘴要哭, 那男子瞪了一眼过去,两个孩子便都瘪着嘴不敢吭声。


    颜浣月以为那女子或许因有隐疾致使举止异常,并因此才会莫名其妙骂人打人, 便也没有做声。


    暗房不关门,油灯燃尽,忽地灭了。


    星夜月色穿牖临户, 有的人渐渐睡下,有的人虽躺下,但却睁着眼睛守着同伴和行李。


    颜浣月原本想掐个结界在此打坐,可那个被推到墙上的女子就靠着墙坐着,与她遥遥相对,呆呆地看着她的方向,时不时还啜泣一声,要不就突然吃吃一笑,看着越发不正常。


    颜浣月记得她刚刚进来时,那妇人原本还好好的,方才忽然骂人,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此时月色湛明,她若突然凭空消失肯定会被那女子注意到。


    颜浣月只好悄悄下了床,走出门去,准备出城捡一处偏僻处打坐。


    等她从客栈墙头跃下,在已经没什么人迹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后,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正跟着她。


    来人脚步沉重,有些虚浮,不是身负灵力的样子。


    她走到一处拐角停了下来,等着身后跟着的人靠近。


    颜浣月根据气息已经知晓是谁跟着自己,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跨出拐角,沉声问道:“为何跟着我!”


    来人却突然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道:“阿宝,你跑什么?不要娘了吗?”


    是方才骂过她的妇人,此时有些疯疯癫癫,意识不清醒的样子。


    那妇人的怀抱暖呼呼的,颜浣月心中有些异样,任她抱了片刻,才将她扯开,低声问道:“您怎么了?”


    那妇人也不说话一直在哭,只是双臂挂在她手上,似乎只有依托着她才能勉强站立。


    颜浣月将她拖到墙边靠着,那妇人慌忙去拽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妇人哭地抽搐,望着她泣涕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娘找你都要找疯了!”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过悲凉,又有几许时逢亲眷的热切,颜浣月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您认错了。”


    那妇人竟瞬间由悲转喜,破涕而笑,嗔怒道:“胡说!你难道不是娘的阿宝吗?”


    颜浣月想起了自己的乳名,那是她母亲在札记里为她所取的。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神志不清的妇人,妇人脸上泪水涟涟,在月下看着她时,竟是满眼深爱,憔悴的面孔有些容光焕发的感觉。


    颜浣月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御空准备将她送回客栈。


    谁知那妇人竟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疯疯癫癫地高兴地拍手道:“原来我阿宝是去修炼悟道了,娘就知道你没有乱跑,你是最厉害的,我女儿翅膀长结实了,可以带着娘飞了。”


    颜浣月单手掐诀,带着妇人拂过月华光照的夜空,闻言鬼使神差地说道:“这不算什么,我不厉害。”


    妇人哈哈大笑道:“在娘眼里,你就是最惹人喜欢,最聪明,最厉害的小丫头。”


    颜浣月默默地带着妇人在空中多周旋了半刻,将她放在客栈前的街道上,低声说道:


    “阿婶,不必装了,你跟着我,是想让我帮你找女儿?”


    那妇人看着她,有些懵懵然,怔怔地说道:“是……我原本以为你跟她们一样做的勾当,可我看到你从墙边飞了出去……你心善,第一次见人也肯分享锦囊,所以我想赌一把。”


    “我女儿丢了数月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听说……离我们最近的汀南有一帮修士在谋什么事,所以我们才想去碰碰运气,我怕你也是要去汀南有大事要做,不肯管我的小事,才想让你能更心软一些……”


    说着又神情恍惚地说道:“神仙也防不住人作恶,天上也生造孽的魔,我女儿与你一般大小,我这一路见了那些阴司勾当,我……我……”


    她又狂扇了自己两巴掌大喊大叫骂天骂地。


    妇人目光涣散,这会儿确实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颜浣月赶忙掐诀制住她,给她为了一颗凝神的丹药。


    客栈里有人提着灯冲了出来,是这妇人的丈夫,身后还跟着两个憋着哭声的孩子。


    孩子一见妇人,立即冲上去抱着妇人的腿哭。


    颜浣月看向惊慌的男人,问道:“你们的女儿丢了?”


    那男子原想去问那妇人的话,可见她双眼轻阖呆呆地站在原地,便挡在她和孩子身前,警惕地看着颜浣月道:“你是什么人?”


    颜浣月说道:“先别害怕,我是要往汀南去的宗门之人,是阿婶跟踪我出来了,你们女儿的事,也是阿婶说的。”


    那中年男子闻言顿时红了眼,只叹道:“都是命……傲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落草时就有些痴症,今年上巳节偷跑出家去郊外看风筝,再没个踪影,她娘受了刺激,这就也时醒时疯起来。”


    颜浣月看向围在妇人身边拉着哭声的两个孩子,问道:“那这两个?”


    男人道:“都是没爹没娘的可怜娃,流浪到我们那儿,跟着我们傲儿玩儿,我们夫妻膝下单薄,便收养了这两娃娃。”


    颜浣月问道:“你们家在何处?”


    “就在离此地五十里外的地方,她娘的病情才稳定下来,我们本想去汀南找那里的修士碰碰运气。


    又不甚好意思地说道:“姑娘若是……若是方便……修行艰苦,都不容易,若姑娘肯接此一事,我们准备了报酬,十两银,一两金,不多……”


    颜浣月想了想试炼的期限,又看了看对面那个浑浑噩噩的妇人,思索片刻,道:


    “我往汀南尚有他事,然可结阵帮二位寻女儿所在,若近,我去寻,若远,我会赶往汀南请人去寻。”


    又道:“可有她丢失前一二日穿过的衣物,或者什么保留气息最近的东西?”


    男子道:“有有有,上巳那日早上,傲儿到厨房灶下烧火时燎着了点儿头发,我给她把烧焦的那些头发剪了下来,原本已经扫走了,可她那天跑丢了,我便将那些头发都捡出来洗了,先是拿给附近的先生看,只是个看事儿的半仙儿,没什么大能耐……”


    颜浣月说道:“若不洗倒还好找一些……如此,将她的头发拿来,再将生辰八字与您二位指尖血予我,并同入阵中,我暂且一试。”


    男子一脸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连连称是。


    这种寻人之法颜浣月曾在书上见过,在背法诀集与阵法集时背过数遍,却也还是第一次用。


    拿到所需之物后,她带着那一家四口越过城门,到了空旷的郊野。


    花了一阵时间布阵后,将还未清醒的妇人和男子请入阵中。


    她撩衣盘坐阵中,左手掌心处平放着一个写着生辰八字的符纸包成的小纸包,里面放着八字主人“吕傲兰”的头发。


    颜浣月右手轻轻一弹,一刀刀风在阵中飞过,两滴血从妇人和男子指尖飞出,飞快在她身旁旋绕。


    颜浣月双眼轻阖,右手指尖法诀变幻,驱动着每一处小阵,以使她才触及不久的感灵之法在短时间内急速扩张。


    灵海之内的灵气如倾天之浪翻涌不止,汹涌的灵气波动骤然卷得阵中狂风凛冽,吹得她黑发乱舞。


    两滴血越转越快,最终直飞上空,一道血光骤然照彻夜色。


    她掌心写着生辰八字的纸包忽地发出一道微黄色光晕,在一片血光中,直直指向东南方。


    是汀南的方向。


    黄色光晕不算太弱,说明其所在地离此不算太远,甚至比汀南离这里还要近一些。


    而今汀南有尸妖之祸,如果吕傲兰还活着,不在汀南,应该还好一些。


    颜浣月收了法诀,两滴血与落入她掌心之中,被她收入袖中。


    阵中风势逐渐弱了下去。


    “令嫒还活着,她的去向就是方才黄色微光的方向,你们先回去休息,待我调息一夜,明日清晨我会即刻前去。”


    妇人吃了凝神丹,又在阵中吹了风,这会儿有些回过神来。


    一听此言,连忙爬起来说道:“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突然反应过来,就算自己往光的方向去,也不一定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女儿。


    思及此处,忽地转过身跪了下去,膝行到颜浣月身前,伸长双手递向她,淌着泪哀求道:


    “姑娘,你不知晓女子流离失所会遭遇什么,我一刻也等不了了,只要你能立刻恢复体力去帮我找孩子,我甘愿请你吸我的魂,喝我的血,只要能留一口气让我再看她一眼就好……”


    颜浣月心底莫名有些隐隐的震动。


    那中年男子以及两个孩子也都跪在她面前,纷纷伸出双手,只要她肯吸取其血肉神魂,对于他们而言,甚至是一种得到承诺的安慰。


    颜浣月一人独坐,面对着一家人的祈求。


    她提裙起身,道:“诸位起身,我天衍门人,并非邪道,不为此等邪法。然,萍水相逢,承蒙信任,亦是以性命请托,我自去寻回令嫒,望不负所托。”


    说罢也不管一家如何叩拜,掐诀召出长剑,凌空跃上剑身,霎那间刺入夜色,往东南方向飞去。


    路上吃了几颗丹药维持精力,直到翌日拂晓时分,袖中两滴鲜血飞出,盘旋在一处荒凉之地。


    零星些许荒村野舍,还有一处建在野地里的青石善堂。


    颜浣月取出那只包着吕傲兰头发的符纸包,直接抛向空中。


    符纸带着两滴血珠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直直砸向了那座静静伫立在晨烟雾霭中的善堂。


    第113章 善堂


    烟青晨雾尚未褪去, 倒已有几声婴啼伴随着鸟雀喳喳声传来。


    一派清澈安逸的拂晓之景。


    若是吕傲兰走失,被人送到了善堂,那真是好事一桩, 也省得许多心力。


    颜浣月眨了眨熬了三天三夜,满是血丝的眼睛, 掐诀召回那两滴血和符纸。


    吃了一颗丹药,抬袖收剑,踮脚从半空中跃到善堂门前。


    隔门听着有人行走开门的声音, 颜浣月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 几声颤颤巍巍的脚步声渐次行来,木门响了一会儿, 终于“吱呀”一声打开来。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探出头来,打量着门外这个风尘仆仆, 一脸疲惫之色的女子,见她身旁无人,便不禁问道:“丫头,怎的?”


    颜浣月原想说找人。


    可对方却抢先说道:“可怜见的, 先进来吧。”


    说着将把门再打开了一些, 让出了几个身位来, 道:“进来喝口热水。”


    颜浣月道了声谢, 随之走了进去。


    过了雕刻着团圆状百子图的影壁, 只见这善堂内只一处南向的三间大屋,挑着东西两边各三间的小厢房,和一处临近大门的门房, 院中四角挂着一条长长的青铜雨。


    院中一颗高大老壮的皂荚树遮天蔽日,将断断续续的婴啼声也掩压在这小小一隅中。


    几根长绳一头绑在树上,一头绑在厢房檐下, 昏暗潮湿的树荫下晾晒着许多昨日还未收的小儿衣裳。


    正房旁有夹道,或许后面还有一进院子。


    颜浣月猜想这处善堂应该是收养一些父母无力抚养,或是无父无母的婴孩的。


    那么吕傲兰这段时日是在这里帮忙吗?


    颜浣月走了几步路,跟在老妇人身后进了门房,还没开口,那老妇一边推着她往小凳子上坐,一边亲亲热热地说道:“丫头,坐一会儿,是谁介绍你来的?”


    颜浣月有些疑惑,道:“我不是来寻工的……”


    老妇拉着一个小凳子做到她身边,又伸手从炉上提壶,倒了杯热水给她,和蔼道:“哈哈哈,除了我们这些老瓤子,谁会到这里来寻工?这么可人的丫头,也不知道是谁介绍的,恐怕赚得不少呢。”


    既不是寻工,那来这里做什么需要介绍?介绍还能赚钱?


    颜浣月忽然嗅到了老妇身上缕缕不尽腐气,连杯中浓重的新茶清气都盖不住。


    她敏锐地扫了一眼院中树荫下明显带着水汽的那些小衣裳,试探性地轻轻摸了摸肚子,只叹道:“唉……不瞒您说,我是自己来的。”


    老妇瞬间笑得脸上褶皱都荡开了愉悦的波纹,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安慰道:“好姑娘,这么说,成婚了吗?”


    颜浣月点了点头。


    “他不肯要,还是他家里不肯要?”


    颜浣月叹了口气,“这个跟他没关系。”


    “咦!”


    一听这个,老妇浑浊的双眼都立时明亮了几分,老态龙钟的精神状态瞬间来劲不少。


    她拉着凳子向颜浣月靠近了几分,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窥探欲,“照这么说,你是偷人弄出了孩子,被赶出来的?”


    颜浣月只抬眼看了看身旁的老妇,又低下头,没说一句话。


    自进门到现在,颜浣月并未说过一句假话,至于对方怎么理解,那就得看对方意识里是想让她来做什么了。


    “嗐……苦命人。”老妇捋了捋鬓发,“谁年轻时不爱几个俊小子呢?你那夫君也是个不清醒的,若是能好好哄着你过日子,你赚这份钱,不也是养着他们一大家子人吗?”


    “算了算了,既来投奔,索性我就帮你当个中人,去同堂主说说,也好留你有个房檐遮风挡雨,把孩子生下来,你也好另做打算,给自己攒点本钱。”


    她年老眼浅,家中大孙孙还要等钱结亲,往日那些中人可不少赚,她便只能捡些上门来的散户。


    颜浣月想了想,问道:“我来时听说有个犯痴症的年轻姑娘,人家劝我离她远点,别被她没轻没重地伤到,那她是做什么的?”


    老妇说道:“你说那蠢丫头啊,快别提了,原本这种人是可用的,但是以前有个傻货把傻劲传给孩子,定好货的人家不肯接手,撂了十来个傻娃娃在堂里,堂主便不用这种捡来的傻子了,那蠢丫头来了就被安排到堂主身边伺候了。”


    颜浣月这下彻底明白这里打着善堂的名号干的是什么勾当了。


    她笑道:“既然是有痴症的,能照顾人吗?”


    老妇却也是一脸难以理解,“就是说呢,堂主也总把她带在身边。”


    颜浣月问道:“她叫什么啊?”


    “你说这人傻吧,名字也怪,好像是叫嗷嗷还是啥的。”


    正说着,外间一声磬响。


    老妇人起身,摆了摆手,示意颜浣月出门,“走走走,我带你去见见堂主,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要是不应,我就不保证你能留下来了。”


    颜浣月一脸感激地点了点头。


    主屋正厅菩萨挂画下的高椅上坐着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妇人,这便是善堂堂主。


    她身旁还立着个白白壮壮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呆呆憨憨的。


    堂主端着彩瓷茶杯扫了一眼立在厅里的二人,没有说话。


    老妇也显得十分拘束,暂时不敢张口。


    末了,堂主一杯茶喝尽,才正眼看向老妇,不轻不淡地说道:“六表婶,您老又在门沿子上乱搭腔了。我说过多少回,要是有人来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老妇赔笑道:“我肯定不做那种事,这也实在是远房亲戚投奔,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她肚子里也揣着,照说生孩子这种事,人人都会,怎的自己家亲戚不帮,倒叫外人都把钱赚去了。”


    堂主这才冲颜浣月招了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将她看了又看,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满意。


    “衣裳不错,模样也好,怎么到这儿来呢?”


    颜浣月低头不语。


    老妇上前打着笑脸道:“原是成了婚的,日子也不错,没成想被个闲散哥儿勾骗,眼见腰都要壮了,被打发回家,自己个儿也没趣儿,就来投奔我这儿了。”


    堂主的手若无其事地搭到颜浣月手腕上,颜浣月引了一缕灵气乱了脉搏。


    堂主笑了笑,抬手摸她的肚子。


    颜浣月聚了一缕灵气在腹中盘桓。


    堂主道:“裙子宽大,竟看不出来有这么大的月份,有五个月吗?”


    颜浣月只是羞愧地点头,又顺便打量着那个痴痴的侍女,见她眉眼之间确实与昨夜所见的那对夫妻有几分相似。


    颜浣月多看了她几眼,她就开开心心地要来扯着颜浣月出去玩。


    堂主似乎拿她没办法,只能亲自将她扯开,说道:“自己去外边玩吧。”


    吕傲兰便快快乐乐地蹦出门外去揪树叶了。


    堂主对颜浣月说道:“肚子里这个,你往身边留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


    堂主道:“暂时先生下来,到时堂里会帮他找人家,只是你……”


    颜浣月说道:“我听您的。”


    “既然初来乍到,稍候堂里帮你在外面村子里赁个住处,不过你过后还是要还钱的。”


    “但是你放心,只要你表现好,到时若是有些能出高价的,我会给你机会,你不必担心那些玷污清白的事,咱们有仙法,只要把籽粘在你肚皮上,它自己就会长大。”


    颜浣月倒还不曾见识过这种事。


    说着,堂主又取了个印章直接在她手心里盖了一个血红的童男童女抱鲤印,笑道:“若是出去往哪里去告状,还没开口,保证你先爆体而亡。”


    颜浣月摊开手看着,掌心的童子血红色的眼睛似乎动了动。


    颜浣月心中一惊,只觉得一缕微弱的气息顺着手心的印章爬进掌中,一路往她腹中漫去。


    她立即运起灵气将其挡住,直接将其顺着另一只手推了出来。


    等她跟着看门的老妇出了善堂,暗暗摊开手一看,竟是一只微如尘灰的灰色小虫子。


    它正焦急地团团转,拼命想钻进她的掌心,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颜浣月回首看了一眼青石建成的善堂。


    那枚印章一盖到手上便有虫子直往腹中去,加之方才那堂主所说的话,所以这个善堂里啼哭的婴孩,到底又都是些什么存在呢?


    老妇将她带到一旁看起来很荒疏的村落,将她交给一个叫葛叔的男子,带去安排房子。


    有些早起的人的已经开始到处散步了。


    村道里有许多挺着肚子的女子在闲聊,有的屋子门窗都封着,里面静悄悄的,但颜浣月路过时能听到里面的呼吸声。


    她听到这些女子之间,有以母女相称的,讨论的是家中父兄丈夫喝酒赌钱,近来又催钱花。


    说着说着又说是哪个没福气的生出了个残废,下定的客人不愿接手,善堂也不养,她舍不得,带回了家,被夫家厮打。


    颜浣月忽然想起了昨夜在客栈里,吕母突然莫名其妙开始辱骂她和另外三个女子的场景。


    颜浣月问葛叔:“那些封了门窗的,里面是……”


    葛叔轻蔑一笑,道:“都是没有你这么想得开的,你说说能靠自己赚钱这事儿,怎么还有人不肯呢?非要我们动粗,以前还闹呢,现在不也老实了?”


    街道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笼罩上来,颜浣月胃里有什么在不停翻滚,她淡淡地问道:“那你肯这样靠自己赚钱吗?”


    葛叔神色一肃,有种被极其无礼荒谬之人冒犯到的震怒,“你个卖肚子的你这是在侮辱谁?你要不是老六家的带来的,我绝对也把你关进去!”


    颜浣月问道:“您别生气,我年纪轻,不会说话,我只是脸皮薄,怕被人知道,应该不会有仙门的人来查吧?这事儿要是传回老家去,我就做不成人了。”


    葛叔瞪了她一眼,在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前颇有些老来轻狂的意态,说道:


    “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有人来查就换个地方继续,照样财源滚滚,这天下之大,土坷拉缝子里生点儿虼蚤,看得见吗?抓得完吗?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汀南那边事情闹得那么大,谁知道他们犯事的那些人以前也是从我们这里取……”


    说着,又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爱炫耀说教的老毛病,立时闭了嘴。


    颜浣月冷笑了一声,将手中握着的虫子弹到葛叔脖颈上,看着那虫子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的脖颈中。


    这里的几只,她看见了。


    第114章 天痴


    颜浣月被安排到一个三间房的小院中, 院子里的另外两间房也住着人。


    见葛叔带着个陌生面孔的女子进来,另外两个房间住着的几个女子也出门来打招呼。


    其中一个还带着一个瘸腿歪嘴,身形曲折的三岁孩童。


    孩童牵着怀孕母亲的手, 拐着腿走过来,哼哼哧哧地对颜浣月笑了笑以示友好, 一串口水从他歪斜的嘴角流了下来。


    葛叔指着那个孩子对颜浣月说道:“看看,你要是不争气,也生个这样的, 下定的人家不肯要, 善堂也不是医馆能救治人,到头来就只能你自己养着了。”


    那孩童的生身母亲唯唯诺诺地对葛叔讨好地笑着, 焦虑尴尬地不停抚着自己稍微有些轮廓的肚子。


    定家不要,她丈夫也不准她养这孩子浪费钱, 来打闹过两回。


    虽不是她只是借她肚皮托生来的,都说算不得是她真正的孩子,可孩子分明又是从她肚子上长出来的。


    等孩子生出来,所谓下了定的真正的“父母”一旦对孩子不满意就可以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接收。


    但她不能, 她真真实实地孕育了孩子十个月, 她心疼, 所以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该如何界定这件事情。


    她只知道自己心底终归是舍不得把这孩子丢了任其自生自灭的。


    所以只能背着夫家偷偷地养, 在夫家的人来取钱时将他藏起来。


    颜浣月听着葛叔的话随意应了声是。


    葛叔指了指那间屋子, 说道:“屋子里挂了观音送子图,记得每日叩拜,求得保佑。”


    颜浣月只是沉默点头, 十分像个没什么见识和主见,一遇事就只知道窝窝囊囊随波逐流的寻常女人,人家往哪儿踢, 她往哪边滚。


    白长一副好面孔。


    葛叔摇了摇头,这样的人,被人榨成人干都还分不清是什么在吸食她,却还总有种莫名其妙的自洽感,总觉得自己吃亏是福、息事宁人是多么有远见的智慧。


    脖子有些养。


    葛叔挠了挠脖子,黝黑的脖颈上挠出四道黑红黑红的印子。


    他对颜浣月说道:“每月三百钱,不贵,也不急着给钱,等你肚子里那个落草了,我会来收房费,去收拾收拾吧。”


    说罢,就挠着越来越痒的脖子转身出门,想着是不是被毒蚊子给叮了,准备回家去抹点大蒜治治。


    颜浣月目送他出了院门,等葛叔一走,院子里的女子们就上前与颜浣月搭话,询问她的背景。


    她们问什么,颜浣月只是低头苦笑或者点头不语。


    大家七嘴八舌之下,也同那看门的老妇人一般得出了她婚后珠胎暗结,被赶出家门,不得不到这里来做这种营生活命的结论。


    颜浣月听她们聊着,没一会儿,将她们请到自己房间里去暖房。


    房间里确实如葛叔所言挂着观音送子图,另外还有一张财神像,其他简单的家具一应皆有。


    颜浣月擦了擦小凳子和床榻,将众人招呼地坐下,笑道:“初来乍到,没什么可招待的。”


    知道她如今被赶出家门没什么家底,几人倒也不稀得吃喝她什么,只是在这里除了养胎,什么也不干,平日的话题也就翻来覆去那几样。


    难得来了新鲜人,便引得大家来了兴致,在一处东拉西扯,将旧事将给新人,也是长久寂寞中的一种新鲜感来源。


    听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有人恰好说到昨晚做了胎梦,被孩子踢肚子踢醒了,颜浣月借此笑问道:


    “听说这些孩子很不同,我只听说是粘在肚子上,实在不知该具体是什么样的,粘在肚皮上,能成活吗”


    其中一个女子听她这么说,顺势撩起衣裳,说道:“就这么着,只是贴在这里,都不用我什么,就能自己长大了。”


    颜浣月定睛一看,一层薄薄的透明胎衣里裹着一汪浑浊的水,水里是一个已成形的肉胎,双眼黑豆一般。


    其浑身血管依稀可见,连接到一个肉红色的胎盘上。


    那胎衣像是一面圆形的纸盖吸附在女子平坦的肚子上,与寻常的腹内怀孕截然相反。


    颜浣月忍不住问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身体近来可有变差?”


    女子笑道:“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要每日吃吃喝喝的让它吸吸活人气就好,只是不能乱跑乱跳,都怕这层薄皮经不住折腾,若是没照顾好,哪天一下不注意破了,可是要赔钱的。”


    其他人很快便借此撩开衣裳,互相查看起胎衣浊水中的孩子有没有少指头,有没有一动不动的。


    像得了痘疫一般,每个人肚皮上起了一个个巨大的黄脓水包,皮薄得全然透明,胀得锃光瓦亮,似乎轻轻一戳就能顷刻间爆炸喷溅开来。


    颜浣月轻轻将手放到其中一个薄膜胎衣上,感灵诀缓缓散开,却觉察到里面的孩子生出千丝万缕细细密密的血丝直直扎进了女子的肌肤,吸收着她的血肉。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虫子,就藏在她的腹中,钻来钻去。


    照目前这种情况,这个女子已被掏空了大半气血,恐怕活都不过五年。


    可她竟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其实是在用高于正常孩童近百倍的血气需求在孕育着这个孩子。


    甚至连他们之间有真实的血丝连接都没有感觉到,以为这胎衣是完完全全独立于她之外的。


    颜浣月收回手,扯着衣角轻轻拉下她的衣裳遮盖住那个看似祥和平静,却处处都透露着古怪的胎衣。


    她转身看向那个身有疾病的孩子,笑道:“可以同你握握手吗?”


    那孩子淌着口水乐呵呵地将手递过来,含含糊糊地说道:“握手……握手……”


    颜浣月右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左手在他头顶抚了抚。


    这个孩子,似乎与寻常孩子有所不同,但是……差异在何处,颜浣月却很难准确描述出来。


    她又抚了抚孩子的头,口中说道:“好孩子。”


    感灵诀却又盘旋之一圈。


    这种差异因为身体有疾吗?


    但似乎与这个原因也不大。


    颜浣月只觉得他的血脉比寻常成人都要壮一些,骨骼也壮得像个成人,可在其他很多方面又确确实实是个三岁的孩子,看着却也瘦瘦蔫蔫的。


    可也可以解释为有些人天生体壮。


    但想来这种孩子吸取超过寻常孩子百倍的母体血气,骨骼血脉长成这个样子也无可厚非。


    总之,异常之上更加异常。


    颜浣月自裴暄之此前吃药苦得吐出来后,身上多多少少会带一两颗糖。


    她取了一颗给这个孩子,转向他母亲,试探性地说道:“这孩子看着瘦,平日得多吃一些。”


    孩子母亲道:“就这看着瘦瘦的罢了,总也吃不饱呢,饿了就跟我撒泼,有一次饿了饭没端及时,扑上来啃我胳膊,咬了一个大血印,我这痴儿子,当真是傻透透的。”


    小孩满心满意地吃着糖,抿得糖汁挂在不算干净的衣襟上。


    一旁另外的女子拿着手帕帮他擦着衣襟,笑道:“小孩子嘛,着急了很正常,我阿弟小时候小手也没轻没重的,抓人很疼的。”


    颜浣月垂手立在一旁,想着同样看着清瘦单薄的裴暄之,吃个饭艰难得像是在吃毒药一样,令人生气。


    暄之生来身体不好,所以骨架也薄,说明就算是妖女孕育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像这样的孩子一般虽身弱,骨上有病,却生得骨、血非同一般的壮实。


    那还能是什么?


    颜浣月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里瞬间寒了一下。


    她借口想看刚出生的孩子,几个女子说是才有两个落草的孩子,还没被下定的客人收走,几人正闲,便带着她出去串门。


    颜浣月在不远处的两家村舍内看过两个孩子,这两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长得很大,比方才那个患病的三岁孩童的骨骼和血脉还要更壮几分。


    这里的女子没有知道善堂给她们肚子上贴的胎衣里装着的是如何被精心“匠造”出来的孩子,她们已经快被这些异样的孩子吸干了却还犹无所觉。


    颜浣月问道:“善堂里管你们的餐饭吗?”


    正在一旁洗衣裳的新产妇拧了一把衣裳,说道:“不管,但是这个你不用担心,善堂的饭还不错,等生了孩子有了钱,再把饭钱补上就行。”


    怎么这善堂什么钱都赚?靠她们赚钱,还要再赚她们的衣食住行。


    “粘这种孩子,需要吃额外的什么东西吗?”


    别的女子解释道:“会吃些善堂给的药丸,主要是强骨护腰的,孩子越来越大,腰会疼的。”


    颜浣月好奇地说道:“有吗?我看看,我应该可以吃吧。”


    有人凑热闹给了她一颗,说道:“你的孩子恐怕没这么累人。”


    颜浣月嗅了嗅,将丹药吞入腹中。


    这是一种劣质的补气益血丹丸,用的材料应该大都是边角料,对于颜浣月而言用处不算很大,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用这种药却已经有些补得太过了。


    怪不得她们一个个多多少少都已经被掏干了大半,却看不出半点油尽灯枯的样子。


    颜浣月借口还要收拾东西便告辞回去,一路上走走停停,暗中四处观望。


    她感觉不出这个地方有妖或者魔族的气息,连邪修的气息也觉察不到。


    她到此地只是意外,这样都没有察觉异类的气息,难道对方能时时刻刻耗费灵力遮掩自己的气息吗?


    她布了个阵法,是街上村舍之人都睡了过去。


    又顺着来路转悠到了善堂附近,一跃跳进善堂中,掐诀将善堂里的成人挨个推入沉睡之中。


    到几个厢房挨个看了摇篮里的孩子们,与方才那两个孩子一样,都是格外天生骨血状。


    这里的孩子不吃母乳,喂的都是一些加了药的米糊,颜浣月子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几个孩子没人喂饭,饿得哇哇大哭。


    她端着炉上温着的米糊到摇篮前,又静静地看着摇篮里格外大的婴孩,才出月的孩子,闻着饭香竟然直接爬起来站着冲她哭叫。


    颜浣月给所有孩子喂了一回饭,也将他们推入沉睡之中。


    这里离汀南很近,她必须要立即将此事告知汀南留驻之人,得多一些人来才能处置。


    她在善堂里到处找吕傲兰,却没看到踪影,等出了善堂,才看见她采了一大把花,正高高兴兴地往善堂跑。


    颜浣月立即唤道:“傲兰!跟我找风筝回家去。”


    吕傲兰瞬间大喜过望,结结实实的姑娘颠儿颠儿地跑到颜浣月身边,“你在叫我吗?”


    颜浣月问道:“不想你爹娘吗?他们一直在找你,等你回去吃好吃的呢。”


    吕傲兰大大的眼睛一下便湿润得一塌糊涂,豆大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红着眼睛哽咽道:“他们说爹娘嫌我傻,不要我了。”


    “怎么会?”颜浣月温然一笑,道:“你爹娘绝对舍不得不要你。”


    吕傲兰被她哄得破了个鼻涕泡儿,又喜笑颜开地拽着她就要回家。


    吕傲兰自小养得好,难得的身壮,颜浣月被拉动了几分,便反手拦住她,笑道:“稍等一会儿,我带你像风筝一样飞一圈再回去,好不好?”


    吕傲兰震惊又好奇,等被颜浣月带在飞剑上之后,却又吓得哇哇大叫,直嚷嚷着马上要摔死掉了。


    颜浣月拉着她的手,笑道:“没事,不怕……”


    “为什么不怕?是没有长胆子吗?”


    颜浣月身上一痛,立即翻身躲开刺向她腹部的银簪,吕傲兰却一跃而起,直接向她打出一掌。


    颜浣月掐诀唤回长剑,一跃离开极长一段距离,左腹有血零落而下,她右手五指凭空一抓,一把寒光凛凛的横刀已握在手中。


    她看着负手凌空的女子,低声说道:“借舍穿衣?怪不得那善堂堂主会把她留在身边,原来是因为你。”


    那个吕傲兰仰天笑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宗门毒瘤逼得太紧,我们不得不隐去所有踪迹,连彻彻底底地夺舍都不敢做啊。”


    说着她张开双手感受着夏日正午过于热烈的阳光与层层热浪,含笑道:


    “这种天痴生来就是最好的‘衣裳’,最早的时候,玄降中人请妖用的可不是纸人,而是这种天痴。奈何天痴数量太少,体质有不一定经得起妖灵长存,所以只好改用纸人将就。”


    “这具身体,虽然痴傻,但先天底子好,爹娘又养得不错,简直天生就是做‘衣裳’的好材料啊。”


    颜浣月一手执横刀,一手捂着左腹的伤,她只觉得腹部皮肉一阵一阵地发疼,也没有涂药,血倒是很快就止住了。


    她也不再废话,直接提刀径直冲向吕傲兰,对方顺势又凝力向她攻来,颜浣月并未接招。


    而是拖着吕傲兰虚虚实实地绕了几个大圈后,找准漏洞,趁其不备直接祭出一张黄符贴在对方眉心。


    如此,先将吕傲兰体内的这个不知来由的东西死死困锁住,省得其脱身后回去告密。


    她给自己的伤口上些药,单手掐诀,御起飞剑,带着身体僵直、双眼紧闭、呼吸轻微的吕傲兰径直往汀南方向去。


    半途中,只觉得左腹被刺的地方微微发痒,毕竟上过药,她没有很在意。


    直到御剑跃入汀南,天色将晚,夕阳已逝时,待她偶然一次瞥过,才猛然惊觉她的小腹竟在两三个时辰间胖到下裙微微炸褶……


    第115章 重逢


    夜色降临, 弦月如弓,四野俱寂。


    颜浣月正要找处地方落脚打坐,查看自己的情况。


    还未落地, 就听见不远处的一处密林间传来一阵阵惊呼。


    她略过去浮在密林上空透过稀疏不定的林叶往里一看,有几个人不知经历了什么事情, 似乎十分恐惧。


    一个个正争先恐后、慌不择路地在林间四散奔逃。


    有人惊慌失措到双腿发软,瘫软在地上,已经恐惧到毫无站起来的力气。


    只是一味匆匆忙忙扯出袖里的什么东西, 哆哆嗦嗦地念念叨叨着。


    颜浣月以为是林中有虎豹柴狼追赶才致使这些人如此反应。


    可没想到天上雾蒙蒙的弦月映照之下, 一个穿着黑衣的惨白纸人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身后。


    纸人腰上还用红绳系着一枚铜钱。


    这是……玄降的手法。


    “啊啊啊啊啊!”


    此起彼伏的惨叫与惊慌失措的奔逃声衬得那个闲庭信步的纸人越发瘆人。


    纸人走着走着,忽然抬头向上望来。


    颜浣月的目光穿过疏疏落落的树叶缝隙, 毫无防备地与它黑咚咚的双眼对视。


    它的惨白的脸上扑着惨红的红腮,还画着一个血红的微笑。


    许是陪葬用的纸人, 所以冠上还戴着一朵沾红的白纸花。


    她屏息回望着纸人,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但是从其追着众人跑的表面情况看来,对方似乎不是个善茬。


    因为仰头映月,纸人黑咚咚的双眼微微流溢过一段寒光。


    颜浣月才发觉它的眼睛应该是用琉璃片之类的东西粘成的。


    等看到她, 它也不去追那些快被它吓得半死的人了, 只是定定立在林中看着她。


    汀南如今时值多事之秋, 颜浣月方才才被刺了一簪, 而今暂时难分敌友, 自己身上还有伤和怪异的地方,便并未跃到林中。


    玄降之中,善者零星, 也不算难记。


    于是颜浣月只是对着林中的纸人问道:“阁下是哪位贤士请来的妖仙?”


    纸人一声不吭,凉风穿林而过,拂得它的纸衣裳簌簌作响。


    颜浣月蹙眉道:“阁下……”


    林下纸人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在下是巡天司请来的, 阁下是哪个宗门的?在下到此已有两三日,怎么不曾见过?”


    颜浣月听出这是陆慎初拜的那位妖仙的声音。


    但是让她不太明白的一点是,他们此前分明见过面,而且曾经在明德宗岁寒秘境试炼时,那妖仙还化做小蛇爬到她肩上过。


    可为何如今却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呢?


    要说不认识,但又为何那么仰头看了她许久?


    颜浣月一手扶着僵直的吕傲兰,一手掐诀道:“在下天衍宗弟子,初来乍到,不知仙家为何追逐那些人?”


    纸人的声音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因此有些虚虚恍恍的朦胧感。


    它一点儿都没有与她相识的感觉,只是清清淡淡地说道:


    “是巡天司的安排,在下暂时不可随意言说,还请……还请道友恕罪,若你到巡天寮,自然有人告诉你。”


    颜浣月眉心微蹙,不太明白在此时尸妖祸乱时还请妖仙来吓人的这种举措到底是因何原因,这难道不会越搅越乱吗?


    但是,宁师兄也在这里,巡天司也拨人来此,他们选择这样做肯定有其根源。


    她深深看了它一眼,便掐诀准备立即赶往此地宗门中人聚集之地。


    纸人见她要走,倒是莫名地有些温吞地说道:“此地临时设立的巡天寮在城西。道友……道友这是身怀有孕吗?”


    颜浣月不知该怎么说,腹内翻滚不绝。


    她已渐渐感到丝丝缕缕的疼痛,需得立即找个安全的地方查看情况,并将那边荒村的事告知巡天寮,请巡天寮即刻派人去处理。


    思及此,她也没有再做停留,只是说道:“多谢。”


    说罢带着吕傲兰,掐诀御剑直奔汀南城西而去。


    那纸人留在原地,呆呆地立在风中,身上的纸衣裳哗啦啦地响。


    这……


    可是……


    难道……


    他此生第一次懵到不知应该想着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某种难以名状的震撼在他心中狂涌。


    难道他们已经有孩子了?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会轻易就选择要孩子,但是事到如今,他过去已经做过很多他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情。


    他渐渐找回这个认知后,一股狂喜到不知所措的感觉冲天而起,冲得他隐隐有些发晕,一切都朦朦胧胧得拢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雾气。


    身上的纸衣裳凛凛带风,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太过阴诡。


    方才自己突然出现,或许多多少少都惊了她一下,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


    他……


    已经尽量压制分离已久,突然异地重逢的欢喜了,算得上的冷漠疏离,她应该根本没有察觉到他认识她吧?


    又想到她方才小腹微鼓的样子,耻觉他根本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自私地选择闭关,否则或多或少都会告诉他的。


    肯定是因为他此前的表现让她觉得心寒过,又因为闭关才没有机会开口。


    他原本忙着帮汀南之事想法子,已经撂下那几枚玉币许多日了。


    今日重逢突如当头棒喝,他不负责任地忘记这么重要的事,确实有些不可原谅。


    需得尽快将那几枚玉币查得清清楚楚,找到自己藏起来的那些记忆。


    但是,另一件相对而言也算比较紧急的任务也随之涌上心头,那就是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呢?


    一刹那脑海里飘过数个意思不错的字,但都觉得不算合适。


    颜浣月赶到巡天寮时,宁无恙恰好外出,并不在寮中。


    陆慎初也不在寮内,所以与她相识的就仅有曾经在明德宗见过的季临颂。


    当初颜浣月曾以为季临颂也是与谭归荑交好,是谭归荑的“兄弟”,也是无条件地信任谭归荑。


    但是后来才发觉此人只是对她颜浣月在秘境中的经历有所怀疑,总体而言,季临颂是个十分敏锐机警的人。


    只不过这次她拖着个僵直的大活人过来,自己又大着肚子,匍一到此,不但使得寮内留守的人们纷纷侧目,也弄得季临颂有些惊讶。


    见她第一面就问道:“怎么你身怀六甲,天衍宗竟也将你派到这里来吗?”


    颜浣月将吕傲兰靠在墙边,解释道:“道友莫要误会,我是来做入内门的考题的,我这腹中的并不是孩子,而是今日被人偷袭所致。”


    又道:“还请道友立即通报寮内主事之人,就说离此地五十余里之外,有一处荒村,那里有人借天痴之人行‘穿衣’之事,引诱、关押女子供异常幼胎吸取血气,落草之后卖予世人,必然是借此将异常的婴儿混入世间,所谋之事,不可谓不大……”


    “我已将那里的所有人推入沉眠,需请巡天寮诸道友即刻前去……”


    她腹中的涟漪越来越大,她的脸色也瞬间惨白了下来,汗珠像大雨一般,顺着额头直往下淌,却还忍痛说道:


    “这个女子体内封着与此事祸首有关的神魂,道友……切勿伤了这女子,必定先请人将那缕为祸作乱的神魂抽出来封住才好继续盘问。”


    季临颂不知为何她在眨眼之间就变得如此虚弱,但也意识到她腹中的东西与她此次经历有关,而且她所带来的消息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他先将颜浣月扶到巡天寮的一间客房中,又召集了几个修为好的修士,派他们即刻前往颜浣月所说的地方查看情况。


    他留在此地,帮颜浣月把了一下脉,不禁讶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颜浣月忍着痛掐起法诀,神识顺着灵脉滑入腹部,一只裹着胎衣的大虫正在她腹部撑开的肌肤下打着滚儿。


    隔着层胎衣,她竟然真的觉察不到被它吸了血气。


    几个时辰长到这种程度……


    颜浣月收回神识,季临颂根本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她手起刀落,在自己肚子左侧割开了一条血口子,将那个还在不停长大的胎衣给扯出来一把甩在了地上。


    她全程咬着牙没吭一声,冷汗淋漓地沐浴一般,神色却异常决绝凌厉。


    季临颂见此都不禁心头一惊,迅速给她喂了几颗药,用灵力护住伤口。


    颜浣月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多谢道友。”


    说着,还能面无血色地给自己上药包扎。


    季临颂帮了她收拾好后,地上的胎衣滚动了起来,里面的大虫子滑动着数只带着刺毛的细足,因饥饿喝干了胎衣里的水。


    颜浣月艰难地盘膝掐诀道:“交给道友了。”


    说罢运起浑身灵气温养自身灵脉。


    颜浣月迷迷蒙蒙地从床上醒来,外面有很大的雨声。


    这是在天衍宗她的房间里。


    裴暄之还在她身旁睡着,呼吸轻浅,偶尔在梦中咳嗽一声,衬在雨声里几乎有些听不太清。


    他身上的被子没盖好,颜浣月随手帮他掩好被子,忽听门边一阵响,房门被人打开了。


    她在天衍宗的那处院子的正房是一间小型三开间的房子,正门对着的是中间门厅,她和暄之住在东侧室,西侧室是平日洗漱的地方。


    照理来说,她在卧室的床上,只能隔着屏风和珠帘才能看到正门。


    但是正门此时就开在她卧室边,她坐在床上,看见门外有个散着头发的光屁股小孩正嘟着个肉脸蛋看她。


    那孩子像是淋过雨,浑身都滴着水珠,头发也湿哒哒地扣在脑袋上。


    颜浣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而满眼慈爱地看着他,含笑唤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般可爱?这么大的雨,为何不进来避雨?”


    那小儿的声音嫩生生地说道:“我跟妹妹在云上玩,风雨大了,看到您这里有处避雨的屋檐,便从云上一路跑过来,可我妹妹挂在云上下不来。”


    颜浣月转头看了一眼睡得正沉的裴暄之,在锦被下掐了他一下,他没醒。


    于是颜浣月对那小儿微笑道:“外面太冷了,风雨又大,你没穿衣裳,先过来吧,我随后接你妹妹来。”


    小儿圆鼓鼓的脸上有些迟疑,一阵惊雷过后,瓢泼大雨袭来。


    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进房中,一脑袋扎进她怀中闷声闷气地说道:“害怕……”


    颜浣月将他抱起来塞进被子里,眼皮越来越沉。


    那小儿缩在被子里问道:“妹妹呢?”


    颜浣月困倦得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你先来,一会儿我和暄之去接妹妹……”


    宁无恙带队巡查刚一回来就听说天衍宗来人了,听人说季临颂似乎称呼她为颜道友。


    在这个时候孤身来汀南,宁无恙猜测应是与内门试炼有关,除了想见见颜浣月之外倒并无他想。


    可路上遇到的人却告诉他,他们宗门里来的这个女子似乎情况有些不太好,一个人带着个大消息回来,还因被偷袭腹中不知长了什么东西。


    她刚来没多久就面色惨白,几乎快要晕倒了,当时被季临颂叫去安排事情的人都看到了。


    宁无恙一听这话当即就有些心口发凉。


    天衍宗的内门试炼出了名的时间紧,照常理她若是来试炼,从宗门出来,日夜兼程,最少昨日夜里或今日正午之前就应该抵达汀南。


    可她这会儿才到,还被偷袭……


    宁无恙拨开众人立即飞至颜浣月落脚的客房,一进门,就见她盘膝掐诀坐在小榻上,腹部裹着一层浸着血的白纱。


    她脑袋耷拉着,根本不是正常打坐的样子。


    地上一个巨大的多足虫子裹在不知是什么的皮里,不停地在地上翻滚着。


    宁无恙见她打坐时耷拉低垂的脑袋,以为她已经命丧黄泉。


    瞬时之间,他脸上的血色尽褪,悲声唤道:“颜宝盈!你别狠心地丢下师兄自己走了啊!想想家里的裴师弟啊!我苦命的师妹,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颜浣月被这凄绝的一嗓子喊醒,睡眼惺忪地说道:“谁?到哪?暄之怎么了?”


    季临颂想笑,但这时候并不合适,便撩袍屈膝去看地上的大虫子,板着脸说道:“她受了些伤,但是不算严重。”


    “宁师兄。”


    颜浣月揉了揉脸,三天三夜没睡,没想到受伤后运灵脱力,竟然坐在这里睡着了。


    她的目光错过眼前的宁无恙看向地上的那个被已经干了的胎衣包裹的东西。


    即便已经被剖离她的身体,但仅仅只是一个怪异的胎衣和虫子就能令产生一些东西让她做这种跟孩子有关的梦。


    怪不得那些女子看着肚皮上那样恐怖的外置胎衣和堪称巨大的胎儿还能觉得寻常无比,笑得那样慈爱。


    宁无恙见她还好好地活着,提起的心也重重地落了地,劫后余生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拖着略有些余重的步子到她身边帮她把脉,问道:“肚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颜浣月忍痛,面色如常,说道:“方才我自己割的,将那个东西扯了出来。”


    宁无恙咋舌道:“到底怎么回事?”


    颜浣月没什么气力说话,季临颂便将有关胎衣借腹的事情说予宁无恙听。


    宁无恙越听脸色越沉重,看着地上的虫子,说道:“此事甚大,而今不知已送出去了多少那样的孩子,现下看着与常人相差不大,就怕其所谋长远……”


    季临颂将地上的虫子从胎衣里拨出来装进一个大匣子中封好,放到颜浣月手边,说道:


    “我已经派人前去收拾摊子了……它吸了你不少血气,那你趁热把它吃了吧。”


    颜浣月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宁无恙哽了哽,说道:“要不,给你磨成粉泡水喝?”


    颜浣月一手压在匣子盖子上,道:“行了,别说了!先留着吧,韩师姐院外养了几只鹤,到时便宜它们就是了。”


    季临颂说道:“你太讲究了,若是我,必定掐诀将它吸干。”


    可不论怎么想,颜浣月记起那挥动着的毛刺细爪在脓水中翻涌的虫子都觉得有点儿恶心。


    季临颂对宁无恙说道:“阿初他们在中事情上法子很多,他同你一道回来了吗?叫他过来问问他。”


    宁无恙一想,也是,玄降门中阴诡邪术甚众,对吸取利于自己的东西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用一种较为讲究的方式吸干一只虫子应该不是难事。


    宁无恙立即起身出门去找陆慎初。


    刚出大门,就见夜幕之下,陆慎初一身紫衣,一手提着一盏画着铜钱的冷白色纸灯笼,一手握着一个青铜三清铃,身上背着一个纸人正往回走。


    隔得远远就听见他腰间铜钱腰带叮当到稀里哗啦的声音。


    陆慎初远远瞧见宁无恙,就扬声说道:“怎么?天衍宗掌门座下弟子亲自迎接我?”


    宁无恙疾步迎上去,想接他手里的灯笼套个近乎,却被陆慎初躲了一下。


    陆慎初提着灯笼解释道:“小神仙今晚吓人玩得有些开心,神魂不太稳定,需要用灯引着,不然立时就会飘回原身去。”


    “再者,点着这灯,没有灵力的人也看不见我背上的纸人,省得坏了计划。”


    宁无恙笑道:“好本事。”


    陆慎初闻言眼睛转了转,问道:“怎么?有事儿求我?”


    宁无恙说道:“要不说陆道友聪慧呢,怪不得周家会将你请去西陵。”


    陆慎初笑道:“都是小神仙的本事,没了它,我陆某人能有几分能耐?你们标记好那些人的家了吗?”


    宁无恙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是有桩事请你帮忙。”


    陆慎初乐呵呵地说道:“好说好说,咱们玄降中人负担比较重,背靠仙家自然得好好供养,我自己什么都不要都没一点儿问题,就是这……”


    说着耸了耸肩,背上的纸人动了动。


    宁无恙说道:“就向你讨教个法子。”


    陆慎初大度地说道:“行吧,你说说,我看看情况,丑话说前头,要是费事的话,钱财灵石可是不能少的,我是看在与你这几日合作还算愉快的份上才不收定钱的。”


    “自然。”宁无恙请着他往门内走,边走边说道:“我有个师妹才到,剖了腹中一样东西,想问如何能吸回她被那东西吸走的血气……”


    陆慎初正边走边听着,突然,肩上拉绳猛地一沉,肩上的纸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他看了看绑在自己肩上的麻绳,竟然被拽断了。


    小神仙神魂想来都很轻,怎么突然一下变得这么重?


    看来今夜去吓人真是戳到这祖宗喜欢的点子上了,神魂忽轻忽重的,这般不稳定。


    陆慎初放下纸灯,重新背起纸人,一边提灯,一边对宁无恙说道:“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啊?”


    宁无恙说道:“当然不是。”


    说着又将方才季临颂告知他的事简单地说予陆慎初,末了,道:


    “她是准备带走那个天痴丫头时,被“穿衣人”偷袭了,估摸是空心簪自里放着虫卵,半日间长大,吸了她不少血气。”


    陆慎初莫名觉得背后发冷,不禁抚着薄颈温手,咋舌道:“怎么用这种脏招儿啊。”


    这般说着,一路到了颜浣月所在的客房。


    一进门就看到颜浣月一手撑在一个木匣子沉思着,神色略显凝重。


    季临颂正打量在一旁靠墙而立的女子,女子眉心处贴着一张黄符,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陆慎初刚一进去,就说道:“听说是只虫子,我提个想法,油炸,撒点椒盐,脆脆的,味道应该不错。”


    从她腹下剖出来再吃回去,颜浣月想想都要呕了,隔空吸取她都不想做,更别提吃进肚子里。


    因而只是懒懒地瞥了他一眼,说道:“真是谢谢陆道友的方法了。”


    说着,目光又越过陆慎初落到他背后的纸人身上。


    果真是今夜见过的那个黑色纸衣琉璃眼的纸人。


    那它为何竟像是全然不认识她一般?


    陆慎初说道:“要不然给你加点儿果子榨成汁儿?或者熬汤喝?其实闭着眼睛咕嘟到肚子里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见颜浣月未有所动,他叹息道:“啧,还是你们比较讲究,我们玄降,蛇虫鼠蚁,只要有利,没什么不吃的,小神仙连恶妖邪魔都吞,胃口可大了……对了,它或许有法子,你请他帮忙不就好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


    背后一路无话的纸人终于开口,只淡淡地说了声:“好,我想办法。”


    季临颂和宁无恙不禁也有些侧目。


    陆慎初请的这位妖仙除了一些关键事情,平日里玄降之后几乎很少开口。


    它有妖仙特有的高傲,来来去去从来不会跟任何人打招呼,更不必说主动提出帮谁的事了。


    陆慎初心里不禁嗤笑了一下,这平日冷淡疏离的老妖,怎么还是这么不值钱的劲儿。


    同妖仙是要谈报酬的。


    颜浣月正要说给几颗灵石,谁知那纸人却少见地温和地说道:“你心里不喜欢就不必考虑从虫子身上吸取它夺走的血气这种事了,我们换别的可行之法。”


    说着,一缕白烟从纸人眉心飘出来,到吕傲兰身边转了一圈。


    又带着水汽轻轻拢住颜浣月的身躯,声音平淡地说道:“是这妖物穿衣暗算了你,而今取了这妖物一半神魂,也算补偿,留下一般神魂,足以审问。”


    旁人不觉得有什么,陆慎初却瞬间头皮有些发紧。


    小神仙从不会这么接触旁人,只会凌空卷着人摔,那里会这般温柔地笼罩着谁。


    传受神魂需要如此吗?它方才怎么不这么拢着靠墙罚站的那丫头呢?


    这简直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抱着颜浣月。


    颜浣月对于它的做法很是惊讶,但神情坦然,似乎也没有觉察到这种轻薄,于是陆慎初脸上的表情更加僵硬。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时而清淡,时而厚重的白烟之中,温凉的水汽渗进腰间带血的白纱,拂在她的伤口处,时轻时淡,像是在她肌肤上呼吸。


    她没觉得古怪,只觉得丢失的血气逐渐得到了补偿,伤口出的伤也痒痒地,开始愈合。


    宁无恙礼道:“多谢仙家。”


    陆慎初无力地看向宁无恙,谢什么谢啊?它完全可以提议让你们自己去做啊,比它亲自做可清白太多了吧!


    可是他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下去。


    看着烟雾中颜浣月逐渐覆上血色红晕的脸颊,陆慎初终是一咬牙,正要抬手摇响三清铃,白烟却像一条蛇一般盘旋而上,离开了颜浣月。


    烟中妖灵的声音远道而来,虚渺不清,“季司事。”


    季临颂抬手掐诀行了个礼,说道:“仙家有何指点?”


    白烟在空中缓缓盘旋着,“对于颜姑娘带回来的消息,司事有何看法?”


    季临颂说道:“自然是彻查,再找出是否还有别的据点。”


    白烟闻言说道:“若我在妖族这边来看,将这些孩子混进人群中,一是可谋长久,将来的动乱必是不会少的。”


    “但也有一点,人族查找、寻人必然消耗不小,若婴孩身上的那种异常是可以想些办法化解后成为正常人,你们还会除掉那些孩子吗?”


    颜浣月说道:“仙家的意思,是他们是想用这种花费最小的法子制造出最多的异常之人,借助寻找、化解异常的消耗,让大多数修士参与到处理异常之人的事情中,拖垮人族内部的修士力量?”


    白烟逆着方才的方向盘旋,算是认可颜浣月的话。


    季临颂苦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宁无恙说道:“敢问妖仙可有什么法子?”


    白烟说道:“在下既然能毫不费力地吃掉那恶妖的一半妖魂,也可以吃掉魔种,玄降一系最是重利,有现成的吃喝不会强自节制饮食。”


    他只是点到为止,弦外之音自然得季临颂和宁无恙自己去意会。


    季临颂不止听到了它的弦外之音,更是连它敢提出这种建议的最根源的问题都听出来了,


    “仙家听说几大宗门的长老和掌门请到了几位避世隐修的大妖出山?”


    白烟缓缓盘旋着,似流烟瀑布一般垂落到颜浣月膝边的小榻上,


    “我也听说有几位是玄降一系最早成法时期的前辈,那时玄降的声名并非今日这般,我想,老前辈们恐怕不会乐意玄降行事时,首先被当成恶妖去质疑。”


    季临颂说道:“自然,我们也想着积极恢复玄降声名,这次就是个机会。”


    白烟说道:“功成大葬之日,抬棺扶灵之人必须要有陆慎初的位置。”


    季临颂谦恭地说道:“这个也是我们的考量的结果,但是那些玄降邪修……”


    白烟淡漠平静地说道:“我们自会尽快清理门户。”


    陆慎初清楚地知道自己得了什么好处,背着什么任务,不禁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


    “小神仙,以后,咱爷俩可就是正儿八经的正派人了。”


    颜浣月垂眸看着膝边榻檐上盘旋的白烟,白白一团,看着很绵软,她莫名能感觉到它是伏在那里看着她的。


    颜浣月知道这位妖仙的意思是各宗门和巡天司需要支持玄降一系壮大,扭转声名,他们完全愿意与正道合作,处理大量细碎复杂的后方问题。


    他们玄降一系内部还会开始在短时间内大量捕杀玄降邪修,以及借玄降祸世的恶妖。


    但他所说的事后大葬、抬棺扶灵之类的事,她全然摸不清楚。


    当她的目光看向宁无恙时,宁无恙含笑说道:“颜师妹,进了汀南你就是到了考场,事关汀南就是你的考卷,需要你自己边听边看寻找答暗,这么看着我,是要我透题给你吗?”


    第116章 豢尸


    颜浣月真正的试题是拿到还阳珠。


    她并未请宁无恙帮她去拿还阳珠, 她只是想知道汀南而今的情况,这与试题并没有关系。


    但既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来考试的了,就算她将考题说出来, 或许也会有人觉得她说的是临时编的,目的是隐藏真正的考题。


    颜浣月索性也不再追问, 抬手指了指仍还立在墙边的吕傲兰,说道:


    “吕姑娘的父母还在找她,宁师兄, 需得将那藏在她皮囊之下的妖灵取出, 我将她父母的两滴血交予你,还是请人尽早送她回去才是。”


    宁无恙说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 我自会处理的,早些休息吧。”


    说着就招了招手, 吕傲兰缓缓飘到他身边,他想周边几人示意了一下,几人便都同颜浣月告辞,离开了房间。


    颜浣月独自盘膝坐在榻上, 思索着所见所闻。


    汀南尸妖之乱是切切实实报到宗门的事情, 这是毋庸置疑的。


    到此之后, 巡天寮的人竟不怕民众惊恐, 还在其中搅局, 安排玄降妖仙在月黑风高时去吓人。


    这是为什么?


    但反推回来,若是吓人这一步对于汀南来说很关键,那其目的必然是警示、恐吓, 让人不要接近哪里,或者是不要做什么事。


    颜浣月回忆了一下遇见纸人时的那个地方,除了树林茂盛之外,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是什么禁地吗?还是说尸妖就在那里,这里的民众不知是何目的想接近尸妖,因而巡天寮不得不出此下策?


    但尸妖如此危险,普通民众为何想接近尸妖呢?


    纯粹是好事者看热闹的心态吗?


    感觉也不太可能。


    颜浣月的目光缓缓落地手边的木匣上,她记得在那处荒村时,那个葛叔曾经也说过一句话,“汀南也是从我们这里取……”


    取什么?


    婴儿吗?


    还是这种虫子呢?


    若是汀南也出现了这种虫子,宁师兄他们不会也是一副从未见过此物的神情。


    不过,也有可能是还没有查到。


    可若照字面而言,还阳珠便是能还阳复生之物,婴儿是最阳之物,而这虫子可以吸取别人的血气,或许也可以在邪术之下活死人、肉白骨。


    但目前看来那些背后之人想将尽可能多的婴儿混入人世,不太可能随随便便消耗掉这些孩子。


    至于这虫子是什么……


    她抱着那个木匣进了她囚禁着傅银环的黑匣子。


    吃米的胖老鼠平日里总是优哉游哉的模样。


    今日她刚一进来,胖老鼠就猛地从傅银环脚边蹿过来,围着她满地吱吱地转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颜浣月一见便心中了然,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头俯视着他,含笑道:“你竟然想夺这只老鼠的命,傅银环,你叫人怎么说你才好呢?嗯?”


    傅银环瘦得皮包骨,衣衫和披风陈旧不堪,身上的许多伤口包着衣裳破碎的布料重新愈合。


    那些破碎的玄色布料弄得伤口红肿流脓,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般。


    他仰头定定地看着颜浣月腰间还带着血的纱布,他深深嗅了嗅,咧着龟裂的嘴唇笑道:“可你毁了我的修为,让我连做鼠辈的能力都没有了,否则你会放一只老鼠在此吗?”


    颜浣月笑道:“自然是怕你寂寞。”


    傅银环眼底震颤了一下,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颜浣月打开木匣,拿到他眼前,笑问道:“认识吗?让它来陪你。”


    傅银环双手撑地向后倒行了一段距离,凝眸死死盯着匣中扒拉着毛刺黑足的虫子,沉声说道:“黑血坛……竟然养得这么大,我敢要,你倒是舍得给吗?”


    这种邪异丧德之物,他果然知道。


    “吧嗒”一声,颜浣月阖上盖子,悠悠哉哉地说道:“自然是不会给你的,让你开开眼罢了,这种东西,我是要拿回去喂师姐的鹤。”


    “喂鸟?你对你师姐可真大方……”


    傅银环打量了一下她腹上裹着的白纱,忽然挑了挑眉,说道:“这是拿你养的?”


    说着有无声地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目湛着掩饰不住的贪婪,“能将黑血坛养这么大,你却还活着,你说,你这副先天纯灵之体,天生是要被投进鼎中炼丹的,怎么能不叫人垂涎欲滴呢?”


    颜浣月直接掐诀以灵力在他颈上戳了两个小小的血洞,又给他喂了一瓶子丹药,咬牙笑道:“羡慕吗?那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寂静无声,只能听着你的血潺潺流淌的声音,却有无能为力呢?”


    脖颈上初被扎开两个血口时傅银环还没有什么感觉,渐渐地,疼痛与血流一同蔓延开来,血从唇边涌出来,他呼吸艰难,胸腔里呼嗤嗤地响。


    他跪在地上捂着脖子仰头看着她,满眼森寒。


    她报复心太强,这有什么好?受过点儿苦,就要以牙还牙。


    她重活一世难道不该因惧怕再被他虐待而远离他,或者因为他修为高而哄着他来,让他稍微喜欢上她一点,日后好对她心软吗?


    她一个外门弟子,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这么恶毒,咬死他不放,可以千方百计设计他,让他落到这等地步……


    颜浣月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禁嗤笑道:“你这么看着我,若非已感觉有些无趣,我是可以再将你剐一遍的。”


    说着转身带着那只老鼠出了黑木匣。


    如今看来,那虫子也并非什么还阳丹。


    她刚回到房中没一会儿,忽听门外有人敲门。


    她过去刚挪将门打开,手里就被塞了个食盒。


    陆慎初笑道:“颜道友一路过来应该还没吃饭吧?小……小宁道友叫我送的,趁热吃,我先回去了。”


    颜浣月原本还有些讶异陆慎初竟然会来给她送吃的,但听到是宁无恙的请托,便说道:“多谢陆道友辛苦跑一趟。”


    食盒里都是她喜欢的东西,颜浣月确实有些饿,但因为受了伤也没什么胃口所以没吃多少。


    她如今气血两亏,幸而那妖仙帮她补回来了许多。


    不过熬了三天三夜,她如今既困倦,又被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痛意弄得有种困极之下的强制清醒,十分痛苦。


    她吃了一颗丹药缓解痛意,在榻上躺下的一瞬间就昏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她醒来后又给伤口上了一遍药,便出门去找宁无恙,想要看看吕傲兰的情况。


    谁知见到宁无恙时,他正给新买的风筝穿线。


    一旁吕傲兰急得围着他团团转,时不时就想亲自上手,被宁无恙挡来挡去,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宁无恙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颜浣月,蹙眉道:“你这会儿不好好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颜浣月说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边说边走到吕傲兰身边帮她把了脉,幸而没什么事。


    见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颜浣月从藏宝囊中取出一个叠成三角的符挂在她脖子上,塞进她衣襟里,叮嘱道:


    “戴好了,不能丢哦。”


    宁无恙将绑好线的风筝递给望眼欲穿的吕傲兰,又转头对颜浣月说道:


    “季司事安排了他们明德宗的一名弟子送她回去,一会儿就动身,我原本准备在他们动身前带她去找你要东西。”


    吕傲兰对他们都没兴趣,也不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匍一拿到风筝就拽着风筝线蹿了出去,小鹰风筝跟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扑腾着。


    颜浣月静静地看着她玩耍,不知她母亲见到她会有多高兴。


    过了一会儿,她袖中飘出两滴血,浮到宁无恙面前,“跟着这个就可以找到她父母所在,请师兄交给送她回去的弟子,再有,多谢师兄昨晚送的饭。”


    宁无恙脸色变了变,道:“我昨夜在跟季司事在审她皮囊下的那个‘穿衣人’,没有去给你送饭啊。”


    颜浣月道:“是陆道友拿来的。”


    宁无恙松了一口气,“他啊,他这人虽然重利,但为人还行,应该是他见昨晚没人顾得上你,就自己给你送的。”


    颜浣月了然,问道:“昨晚审出什么结果?”


    宁无恙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与我们昨晚的猜测相差不大,那些孩子送到各家各户,将来成年之日,必会压制不住杀戮之性,但需要废许多功夫才可以消除他们身上的戾气。”


    说着又道:“若交给玄降一系,确实会简单许多,他们一系对自身灵根天赋没有过高的要求,妖仙的神魂又可以吞噬那些邪物,我们也可以集中精力查到幕后之人。”


    而今汀南内外两桩大事,确实让人有些压抑。


    颜浣月说道:“当日我在那荒村时,听到管村落的一个人说过,汀南这里也会从他们那里取什么东西。”


    宁无恙恍了一下神,说道:“应该是胎发和紫河车……我就说他们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紫河车来做养尸之地,等去那荒村收拾的人回来,自然也就清楚了。”


    颜浣月还想再说什么,就听门外一阵哭嚎。


    是赵家的人,在巡天寮门外哭哭喊喊,嘴里嚷嚷着“救命”之类的话。


    宁无恙看了颜浣月一眼,道:“季司事会去管,我把这傻丫头送到明德宗那位弟子那边去。”


    颜浣月跟着宁无恙把吕傲兰交给了明德宗的一位女弟子,看着她们从后门走了。


    等回到前院时,门外还未消停下来,反而有些愈演愈烈的意思。


    颜浣月透过关着的大门缝隙之间,就可以见到门外围了不少人。


    有人吵吵嚷嚷地说道:“昨晚,有人看见赵老爷子从那个旧坟里破土而出,看看!看看!人家季司事说的不错,赵家那坟被邪法污染深重,人埋进去不出一二日就要回家里造孽,赵老二的病,肯定是赵老爷给魇的,没几天就要丧命!”


    “难道真有污坟养尸妖的事啊!那这……尸妖要是出来,大家不就都得遭殃!还是听听人家巡天寮的建议,该不埋人的地方,就别埋了,省得害人害己。”


    “我怎么听说有人看见纸人追着人跑?是赵老爷子吗?”


    “都成尸妖了,赵老爷子就不能藏在纸人的纸皮之下吗?”


    “非是不听人话,现在后悔了,要是尸妖害光了亲族,来收拾我们呢!天杀的,我还没活够呢!”


    “那我提一句,既然尸妖祸世,要死最好大家都死,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别最后只我死了,大家都还活着,那我简直死不瞑目!”


    ……


    颜浣月缓缓走向门边,略一侧首,就能看到季临颂正在自己房间的窗下喝茶,巡天寮里没有外出的几个人也都各自在忙自己的事,没有开门的意思。


    外面哭叫、争嚷之声几乎要把巡天寮掀翻了,他们还像没事儿人一样。


    颜浣月便从后墙跃了出去,跑到前门挤进人群之中到处打听。


    这才知道巡天寮来此后封了多个阴宅不许埋人,赵家人闹到门前后才说出尸妖的事。


    结果赵家人不听,不知请了哪里的人破除了封印,将赵老爷子埋进旧阴宅里,他们还搬到了巡天寮附近的宅子住。


    昨夜赵家那个在巡天寮门前骂得最凶的赵家二爷便失踪了。


    今日找见时,赵家二爷就在赵家老宅里赵老爷子生前的房间中,整个人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疯狂抽搐,中了邪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颜浣月心里疑惑,又像众人询问了一下赵家阴宅的所在。


    听旁人描述,这不就是昨晚陆慎初的妖仙追着人吓的地方吗?


    传说中赵老爷子附身的纸人,不就是妖仙本人吗?难道这妖仙它本人姓赵啊?


    自然不可能。


    颜浣月渐渐能察觉到,赵家或许是在配合巡天寮,巡天寮想借势将水搅浑,彻底将藏在暗处的尸妖之事揪出来,使其臭名远扬,让众人未见其声,先警惕其害。


    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有何必要性?


    正想着,“吱呀”一声,巡天寮的门开了。


    季临颂带着几个人走到门檐下,看着悲痛失声,悔恨不已的赵家众人,说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们家的事,巡天寮会处理好的。”


    说着又看向街上越聚越多的人,说道:“这种事,错全在背后欺骗诸位的图谋不轨之人,与他人无关,若诸位家中阴宅不慎被污,有了什么不好的预兆,只要报到这里,我们会立即谴人去处理。”


    颜浣月忽然浑身冷了一下。


    结合赵家阴宅上是妖仙在吓人,加之巡天寮如此态度,那不就说明真正在明知故犯豢养尸妖的,其实就是这些藏在街上众人之中的一部分普通人。


    什么阴宅不慎被污……哪有那么容易。


    豢养尸妖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季临颂话里的意思,不就是你们早已大祸临头却不自知,只要前来坦白埋尸之地,养尸这一桩错暂且可既往不咎吗?


    第117章 夫人留步


    颜浣月不禁四下环顾, 门前众人对季临颂所言或面面而觑,或大惊失色与身旁之人讨论,青天白日下皆可直面天日, 不似手中有阴私者。


    泣涕续续,人语沸然, 颜浣月立在人群中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在世人中?在邪域里?


    季临颂远远望向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悠悠一道耳语自巡天寮门下传到她耳边, “道友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将耳目限于一隅, 以偏概全,自困无栏之笼。”


    似有隆冬冷雪坠入眉心, 颜浣月顿觉灵台一阵清明,此时才隐隐觉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腐朽之气缭绕鼻尖,在一众人中,竟找不到源头所在。


    她神魂之内的焦骨坐在烟雾缭绕的仙鼎之上, 迷迷糊糊地横卧鼎口, 晃荡着黢黑的脚骨, 对此气息明显有几分喜爱。


    颜浣月却被鼻尖时轻时重的朽气冲得再也忍不住, 脚踏巽步直接跑到一处无人的穷巷之内干呕了起来。


    脑袋嗡嗡地响, 此前被死气缠身时的痛意像岸旁垂柳一般一下一下扫过,她只觉得自己的脑浆似乎也被柔弱无骨的柳枝扫刷得荡漾起了痛苦的涟漪。


    “这不能怪我。”


    焦骨懒懒地伸展了一下四肢,鼎口之下的浓烟从她全身的骨头间穿过, “我死我生,我生我死,生有所欲, 死有所喜,欲有其孽,喜有其害,嗔我怪我,抑我伤我。”


    颜浣月痛得瘫坐在地上双目大睁,十指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捏碎,这痛又牵扯起她腹上的伤,缓了许久,那股痛意才渐渐退却。


    她匆忙吃了几颗丹药,感情焦骨的喜,需要她来承担后果。


    其实算来,她所做的,都是焦骨所喜,到如今所历的许多事,不都是如此吗?那焦骨到底是她的死相不灭,还是她的欲壑难平?


    一阵铜铁丁零当啷的声音从巷子白墙上空拂过,又很快停在风中。


    “颜道友,你怎么了?”


    颜浣月抬首望去,见陆慎初一身洗旧了的紫色衣袍,双手抱臂,轻踮足尖立墙头。


    颜浣月收敛神色摇了摇头,扯出一方素帕擦拭空无一物的唇角,扶着墙站起来,遮掩道:“昨夜的伤方才复发,吃了些丹药才压制下去。”


    陆慎初若有所觉,点了点头,说道:“小神仙说很快会完全愈合,最好不要到处乱跑,但你若有事要忙,用这个就是。”


    说着抛下一个白玉瓶来,笑嘻嘻地说道:“这是小神仙所赐,为千年雪晶所化,是补元愈伤的上品灵药,原该早上连同早饭一起给你,但我不知你是来试炼的,没舍得真给你,不知它的东西,你要不要?”


    颜浣月接住那白玉瓶,又反手抛上去,说道:“多谢,不必了。”


    陆慎初好生接住玉瓶,妥善收好,笑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哪日它若问起,你可不要翻供啊。”


    颜浣月收好素帕,理了理鬓发,抬步往巷外走,“道友放心。”


    陆慎初守住了上品灵药,乐滋滋地拍了拍装着藏宝囊的衣袖,负手踏着院墙跟在颜浣月身后。


    待到巷口,又丁零当啷一跃跳到她身边,颇为好奇地问道:“颜道友,你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颜浣月说道:“找还阳珠,你听说过这种东西吗?”


    陆慎初摇了摇头,“听着像是可起死回生的东西,若有这种东西,早抢得天下皆知了。”


    颜浣月思索着事情,一边说道:“我也奇怪……道友在此多日,可知这边养炼尸妖用的是什么?”


    陆慎初笑道:“我来得也不算久,大约知道一些,无外乎就是太初太元阵,用的就是初啼秽、百岁泪、常阴土、不老木,再以活人血时时饲养。”


    颜浣月问道:“别的都知道,只是初啼秽是何物?”


    陆慎初解释道:“就是婴儿初生时口中的秽物,吐出它就是吐出了人到世间的第一口阴气,既是极阴,又是极阳。”


    颜浣月掐诀道:“受教了。”


    陆慎初扬了扬下巴,“道友客气,这没什么,有不懂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街上飘浮这那种朽气,颜浣月吞了几颗丹药,顺着气息跟上一个黑瘦黑瘦的妇人。


    那妇人一路魂不在焉,挎着个旧竹篮在街上东游西晃,一直到下午时分才晃悠出城,踏着田间小道走到一处村庄。


    一个八九岁的女童从村子里的村道旁扑出来,惊喜地唤道:“娘!你终于回来了!”


    妇人却被吓得回了神,又惊又怕无处发泄,陡然怒从心头起,抬手狠狠扇了那女童一巴掌,骂道:“你哥哥死了,你高兴什么!”


    女童被扇得眼冒金星,捂着脸憋着已经到咽喉处的哭声不敢出声,省得又被骂是哭丧鬼托生的,要哭走全家人。


    妇人见她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头雕的小玩意儿塞到她手中,绷着脸加急脚步回了家。


    女童拿着木雕碰到眼前,模糊泪眼大概能辨认出那是一只想要许久的老鹰。


    可如今挨了打,悲大于喜,目光锐利、展翅翱翔的老鹰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喜人。


    陆慎初躲在墙后,对身旁的颜浣月说道:“这……你是怎么察觉出出来的?”


    颜浣月没有回话,看着不远处的女童一手紧紧攥着老鹰的大翅膀,一手擦着眼泪默默地往家中走去,便轻移巽步跟了上去。


    “我不信他们说的话。”


    妇人神色惶惶,一把放下竹篮,就着檐下的水盆洗了手,就去厨房拿出碗,对着门外唤道:“娇娇,回来。”


    女童听见呼唤立即加快脚步跑回家,一径跑到昏暗的厨房中。


    妇人直接将厨房门锁上,抱起女童坐在灶下,解开衣襟照自己胸口划了一刀,女童立即丢了鹰扑上去吮着她的血。


    妇人低头抵着女童的发顶,轻声唱着古老的童谣。


    女童砸吧着嘴,看着母亲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满眼疼惜地抚了上去,喃喃道:“娘,你疼不疼?”


    妇人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这有什么,娘生你们时比这还疼……”


    女童崇拜道:“娘,你真厉害。”


    妇人笑道:“其实一点都不厉害,但你比娘厉害,你从小就比别人都聪明,比所有人性情都要好,你将来肯定跟娘不一样。”


    女童点了点头,自信道:“我会给娘买丝绸衣裳,金银首饰,给娘买大房子住,顿顿吃鸡鸭鱼肉。”


    妇人温和地笑道:“不,娘不要这些,娘要你像这鹰一样……”


    她捡起地上沾了灰尘的鹰在空中比划着,“强壮、凶狠,无人敢欺,平平安安。”


    “不过娘以前是不是告诉过你,你爹和你哥哥才死了不久,在外面是不是不可以笑得那么开心?”


    女童懵懂地点了点头,透过阳光折射出的飞尘看着母亲手上自由翻飞的鹰,“嗯,可娘不也开心吗?”


    妇人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大笑道:“是,娘开心,娘亲手宰了他们,开心得不得了!”


    窗旁陆慎初低声传音道:“好凶残狠毒的妇人,杀了夫君和儿子还能笑得这么癫狂,尸妖惑人之力恐怕都不至于让她如此。”


    说罢就要飞身过去破窗而入。


    颜浣月一把拽住他,直接拖出农舍,跃到少人经过的田间,“莫要打草惊蛇,若惹急了,那尸妖大开杀戒提升妖力,第一个要吃的就是那妇人。”


    “那我叫人过来看着。”陆慎初边说边打量着她,新奇道:“可以啊,你是怎么察觉她在养尸妖的?那些人放血的伤都在不可见人之处,若不是害了他人之命放血养尸妖,还真不好无凭无据扒了衣服去查。”


    “她身上有一种接近死气的东西。”


    陆慎初疑惑道:“就算是体内有死气,不仔仔细细把脉探灵也查不出来,更不要说这种只是沾染一点的,你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颜浣月摊了摊手,“说不上来,可能我五感惊人吧。”


    陆慎初不置可否,转头看了一眼那处农舍,说道:“这女人还真胆大,敢让尸妖在外面晃。”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她很聪明,只怕是教她养尸妖的人,若不曾回来看过,恐怕都不知道她最终养的到底是谁。”


    陆慎初疑惑地看着她。


    颜浣月说道:“若到时有一同养尸妖的人后悔,将她供了出去,她若是带着活蹦乱跳的女儿提前逃跑,你猜你们巡天寮的人最终被告密者带去掘的,是谁的坟?”


    陆慎初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她儿子?有些庸常世人爱重儿子超过女儿,自然不会怀疑……真是有点脑子。”


    “只要按要求布置坟地,不以血养便是了,巡天寮的人看来,只会当她没来得及放血养尸,既未曾伤人,巡天寮收了尸首,大概率也不会再去寻她……只要季临颂不犯固执的毛病,这女人真有脑子,还敢赌……”


    颜浣月冷笑道:“灵修天赋按灵根分,脑子却不是。这世上虽无灵根却有脑子的人多了去了,有些聪明的,把灵修者耍着玩儿也只是看她心情好坏乐不乐意玩。”


    陆慎初笑道:“那倒是,没脑子的修士也不是一个两个,听得懂人话的还得再撇出去一半。”


    颜浣月正色道:“既然如此,陆道友你比我历事多,也比我敏锐机警,那道友在这里守着,我先回去叫人,那小尸妖还未成气候,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打草惊蛇,千万千万……”


    陆慎初笑道:“放心,还用你反复叮咛?我是听得懂人话的那部分。”


    等望着她掐诀御剑衣袂翩翩地消失在辽阔的彤粉色天空之下时,陆慎初只道她跑得可真快,鬼赶一样。


    不过倒还是个遇事靠谱,能分清轻重缓急的。


    风吹着鬓发拂到下颌,陆慎初微笑着拂开发丝,志得意满地说道:“有我在这里,还需要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吗?竟不放心我的能力。”


    才笑了没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僵,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不是不想在此消磨时间,打算把她撂在这里自己回去找人吗?


    怎么被她一顿忽悠就自觉聪明,心甘情愿杵在这里当看守了呢?


    颜浣月一路飞回巡天寮,将村舍的事告知季临颂,季临颂便派人去接替陆慎初,还道:“他晚上还要出去巡守,我立即叫人将他换回来。”


    所谓巡守,必然是像昨夜一般带着妖仙到处吓人,但也或许不止如此。


    颜浣月暗中找到宁无恙又讨了一些丹药,宁无恙问道,她只管说因伤备用。


    等拿到可抑制死气干扰的丹药,便趁着日暮出了门,分辨着朽气。


    一边吃着药,一边忍着脑袋里时痛时不痛的感觉找出了三家私养尸妖的门户,前两家一一通告巡天寮去看守。


    最后一户人家用下人之血养着过世老父等着老者复生重新分配财产的,有赵家的前车之鉴,亲眷必定遭殃。


    金尊玉贵的儿女们一合计,眼下燃眉之急是怎么让老爹先彻底死了,至于在财产问题上兄弟姊妹之间该怎么争,怎么打,都先往后推一推。


    有说找一开始的先生悄悄来破了邪法的,有说干脆直接去找巡天寮的人的。


    颜浣月伏在屋檐上听着他们争来吵去,最终少数服从多数,不再去找蓄意害人的先生,连夜去巡天寮坦白求援。


    颜浣月看着他们乘着马车出了中门。


    她见了四家,有三家是养着故去儿女之尸,没一个打算放弃的,仅这一个养着家中父母的,立即就要去寻巡天寮破法杀尸。


    颜浣月起身立在房脊之上,被朽气冲得晕乎乎地,隐隐见月下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若良?


    他怎么敢跑到这里来?


    颜浣月顿时神色一凛,像一支骤然破空而去的长箭,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飞去。


    追了一路,竟连人影都未见,对方隐藏了气息,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看走了眼。


    可若说起来,她所画的云若良的画像已被掌门真人传到各门派,加之虞意也依着画像在找那夜伤他之人。


    这种局势之下,云若良若真藏在如今的汀南,也不失为一招灯下黑的好办法。


    颜浣月在城里转了一圈,又去城外查找,恨不得立即将他找出来杀了。


    躲进暗宅里的云若良看着她出了城,不由冷笑道:“怕是喜欢我,这样都认得出我的身形,追得这么紧。”


    院中侍奉的仆从们站了两排,皆昂首看着他,其中有人笑道:“公子说谁?”


    云若良从前后两个拱脊之间的凹处飞出,一跃到院中,伸开双手,便有人拿着拂尘上前轻轻扫开他衣上的浮灰。


    “不过是个对我有意的女子,我们二人收着放着耍着玩儿罢了,你们日后若是碰上巡天寮里那个最好看的女子,记得莫伤她,活捉回来交给我,我自会处置她。”


    一位年长一些的仆从笑道:“巡天寮里的女修士模样都十分难得,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个?”


    云若良冷哼了一声,“哪个最好看我分不清吗?姓颜的,讳浣月,常穿一身粉衣,体态挺拔,身姿婀娜,容色明艳娇美,性情温和可人,说话冷,爱瞪人,也向来不怎么正眼看人的。”


    性情温和可人,但说话冷,爱瞪人,不正眼看人?


    众仆从互相递着眼色,公子说这话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那老仆乐呵呵地应了声是,千哄万哄推着云若良去洗漱休息。


    这才叫了四个心腹到自己房中,商量道:“如此说来,这汀南地界里,有认识公子的人,就连换了长脸的身形也能认得出来。”


    一人道:“公子的修为如今不足以维持身形变幻,他也不肯给衣裳里裹棉包增胖。”


    老仆道:“很简单,将那女子活捉回来陪公子。”


    “公子肯吗?”


    “那你说给狗扔个肉包子狗肯不肯吃呢?”


    “啊,这……”


    老仆道:“只是打个比方。”


    “那,倘若是难以活捉,却打草惊蛇了呢?”


    老仆笑道:“杀了焚毁便是,她在汀南自然来去自由,公子如今也不方便去找,就当她回师门便是。”


    众人齐道:“还是绘老高明!”


    云若良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桶中,仰头靠在木沿上看着眼前变化万千的水雾。


    他们用的是人心所欲导人养尸,季临颂却利用人心所惧,施邪之计以制邪,不好对付。


    眼看着父亲的谋划被人破坏,他今夜原本是要去看看那所谓的“鬼”到底是什么,没想到竟碰见了颜浣月。


    他以前跟在父亲身边很少见人,这里就她一个人见过他,能认出他的身形,那就不好办了。


    他不好出面,但他方才的意思,绘老自然已经领会了。


    这么个他放在心头上的美人,要么活捉回来,要么悄无声息地杀了,不用再到他面前再禀告一遍让他伤心。


    总之,不能让他担心记挂着这件事。


    他阖上双眼,轻轻抚上肩上已经痊愈得看不见伤痕的箭伤处。


    颜浣月,你最好活着到我身边来,否则,若你就这么死了,也太无趣了。


    我这么在乎你这么个有夫之妇,你就偷着乐吧,努力活着,让我看看你跪到我脚下时,涟涟泪水是否如雨欺海棠一般让人不得不开恩垂怜……


    他缓缓睁开眼,冲窗外说道:“去给我折一支海棠花来。”


    窗下的侍人回道:“公子,这大夏时节不巧,有些迟了,不逢海棠花。”


    云若良顿时隐怒横生,冷声说道:“什么迟了?我这命中从来都没有迟的时候,去给我折一支开得最盛、最华美明艳的重瓣粉荷来。”


    侍人赶忙应了声“是”,心里却不知他突然要花作什么。


    花瓣浴?


    侍人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咯咯一笑,公子一个大男人要洗花瓣浴,还蛮奇怪的。


    笑着笑着便就着月色去寻池塘攀折荷花。


    颜浣月跃过月色粼粼的小溪,踏过一片芦苇,用横刀挑劈开一丛攀在老树上的凌霄花,未曾见有人躲藏在此。


    她眸色清寒,云若良,你最好真没在汀南,否则,不杀了你,真是浪费你挑的这群贤毕至的好地方!


    “既然身上有伤,大半夜还跑到郊野来对花撒气做什么?”


    颜浣月猛地转过身去,昨日所见的纸人竟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颜浣月掩下心中惊异,收刀掐诀一礼道:“不知仙家在此,多有打扰,还望恕罪。”


    纸人的一双琉璃片眼珠映着今夜皎洁的月光,散着幽幽的黑。


    “你多虑了,我今夜事毕,见你经过,以为有事,便从溪对岸跟过来,你……心情不好吗?”


    颜浣月垂眸看了一眼地上,月夜朦胧中可见二人之间的空地上零零散散地落着一片凌霄花。


    她摇了摇头,事情不确定,云若良也有可能会易容改变身形,就算是说道季临颂面前,也不好为她平白分散浪费巡天寮如今的人力。


    云若良若在此,必会对她出手,到时板上钉钉的事儿,可就不用顾虑请巡天寮的人凭空抓鱼的事儿了。


    因而便对纸人说道:“没什么,找东西。”


    “试炼任务吗?”


    “嗯。”


    颜浣月说着便告辞道:“仙家在此,我先回去了。”


    “夫人留步……”


    纵是颜浣月心大也被这声称呼弄得别扭了一下,在长安时薛家人倒是会这么唤她,不过也很少。


    她很久没听人这么叫过她,连暄之都很少唤她“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确实让她有些不适应。


    不过她是已经成婚,旁人真习惯这么称呼倒没什么不合适的。


    颜浣月顿住脚步回首望去,枯黑的天色下是惨白的纸人脸。


    它面无表情,语气也淡淡的,“在下这身份唤你道友有些不合适,你已成婚了,在下唤声夫人,你应该不介意吧?”


    颜浣月笑道:“常不闻此称呼,我夫君若是如此唤我,我且不知他在唤谁,仙家不如就唤我名讳吧。”


    “这……”


    纸人沉吟了片刻,他莫名不敢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名讳嚼在唇齿之间。


    这太亲密了,他又许久不曾见她,若唤她的名字,就算挡着千里之外的一层纸,他都怕她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轻描淡写地换了个话题,“我让陆慎初给你的药,可用了?”


    颜浣月回道:“多谢仙家,陆道友有给我,只是我的药多,想着不必浪费,便强行还给了陆道友。”


    纸人有些不喜,却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言重了,专程就近取来给你的,怎么能是浪费?”


    颜浣月瞬间有些头大。


    这妖仙对她不太正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以前在岁寒秘境里化作小蛇往她身上爬不说,昨日不知为何装作没见过她,却还是帮她治伤、送药。


    明显陆慎初不把那么贵重的药给她,也是不太想帮着他让她欠他太多的情。


    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但是此妖言行就是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颜浣月再次告辞道:“仙家留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浣月!”


    清清冷冷的一声,颜浣月却莫名觉得他音尾带着一丝温柔的轻叹。


    她不由得想起裴暄之阴沉着脸的模样。


    他若知道她孤身跟着一个对她不太一样的妖仙在郊外凭月夜话,肯定且必然的会不高兴。


    他有时候本就有些偏执难缠,那口气不知会给她憋到哪天才肯借机发作,若是气过头,惹出病来,到时候端汤侍药折腾的还是她。


    他在闭关,看不到这里,甚至他们如今连话都说不上,但颜浣月还是立即脚不沾地,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却还因昨日之恩不忘回道:


    “仙家莫怪,我还有事,日后若有需要,直接唤我帮忙即可。”


    纸人看着她的身影,不冷不热地自嘲一笑。


    原来没了裴寒舟之子的那层身份,她对他这样存在,他的魂魄,如此避之不及。


    连与这毫无干系的妖物多说句话都不肯……


    但这不算什么,他可以不在乎。


    幸好他是裴寒舟的儿子,幸好她可以为此多看他一眼……


    可他为什么还是如此不肯满足……


    他幽冷的琉璃眸子逐渐黑得连月光也照映不出来,他望着远处的枯夜,漠然道:“姐姐跑什么?跑得了吗?”


    第118章 检举


    颜浣月趁夜刚要往巡天寮所在的街道里转, 却见街前高大繁复的牌楼下停着好几辆车马,有人正从车上卸了东西往街内抬。


    她与搬东西的人们擦身而过,见整条街横七竖八地摆着铺盖, 许多人家竟直接在睡到了街上,围在一起闲磕牙。


    此时已是深夜, 整条街却依旧明灯高照,笑语欢声。


    若非知晓这些人是今日见了真章心中惧怕的缘故,恐怕还会以为是有什么盛典即将举行, 引得人人翘首以盼。


    颜浣月只往街里走了几步, 接收到数道陌生的目光后,立即退了出去, 从后街跳进了巡天寮中。


    巡天寮内的人又少了一半,连季临颂和宁无恙都不在了。


    还在寮内的道友说是今夜前来自首及告密的人以十数计, 先前派往村庄探查怪婴之事的人还没回来,因此处理尸妖的人手不够,季临颂便也亲自出马了。


    颜浣月问道:“那送尸长眠的地方选在哪里?”


    那道友回道:“原本季司事打算放在巡天寮前行大祭仪,好让民众看着彻底安了心, 陆道友的那位妖仙说寮司本是从汀南借来的临时司所, 若行了大祭仪, 虽一时昭了正行, 长久却惹民众晦气, 以后这地方怕是用不成了,此城也或许就是荒城的宿命”


    “是以,它寻了一夜, 荐了城外东三里处的一处三阳谷地,并借星夜势化尽残余阴气,季司事带着人亲自去看过, 果真是一片昭昭光化之地,必可尽绝尸妖之阴毒。”


    颜浣月问道:“何日行仪?”


    那道友道:“并不确切,只听说今夜找到的明日午时便立即行仪,但最后一批才可使人知之。”


    颜浣月再详细确认了地方,便先去吃了两东西,给腹上伤口上了些药,随意吃了些抑制死气的丹药,从巡天寮后墙跳了出去。


    她打算趁月阴先找上一只尸妖仔仔细细察个究竟。


    看看有没有什么类似还阳珠的东西,之后再将其带到三阳谷地比对一下别的尸妖。


    炼制这些尸妖所用的东西或许一开始就特意选的更加阴邪之物。


    她记得当日在那村庄时听人所说的汀南会用那个村庄的东西,她一开始以为是婴孩,但当时很快被自己否定了。


    如今看来,很有可能汀南从那里拿的东西就是初啼秽。


    那些借体外胎衣吸取人血气所生养的异婴,其初啼之秽肯定与寻常婴孩所吐全然不同,所炼尸妖自然也比用寻常旧物所炼的更不一样。


    季临颂他们昨夜审那个偷袭她的“穿衣人”时肯定撬到了不少东西。


    否则,应该先钉散毒钉,大曝三日的尸妖,为何却要在明日午时就要开始行仪?


    颜浣月正思索着事情掠过一处屋顶,却听有人在街上大喊道:“司吏大人!大人留步!对,就是您,穿粉衣的大人,我要检举有人阴养尸妖!”


    或许是这城中朽气太重,颜浣月眼前晕了一下。


    意识到有人在喊自己,便调转剑身,往回飘了一截,问道:“你要检举?”


    “正是!正是!”


    这个街道很偏僻,几乎临近出城的地方,地上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盏灯,一副初逢大事,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慌里慌张地说道:“我要检举邻人杀人养尸,您只管跟着我来。”


    颜浣月道:“那就请您带路吧。”


    她并未落地,只是御剑凌空缓缓跟着他走,男子时不时回首看她是否跟上了。


    等到了一处院子前,他只朝那家门户前指了指,说道:“大人,就是这儿,我先走了,您可千万别说是我检举的。”


    说罢提着灯头也不回地跑了。


    检举之事确实少有互相碰面的。


    颜浣月御剑在这户院落上空飞了一圈,确实有一阵阵的朽气传来。


    她到门边落下,轻轻叩了叩院门,院里的人原本还在交谈,听到叩门声立即安静了下去。


    颜浣月又敲了敲门,说道:“天衍宗弟子巡查,请开门配合查验。”


    院内更安静了,她甚至听到女人的低泣。


    她等了一会儿,有叩了叩门,道:“这门挡不住我,还请开门配合。”


    没一会儿,门开了。


    一对面颊消瘦的夫妻提着烛台依偎在门扇之后。


    见门外是个在烛光中看起来粉白娇美的女子,男子立即目露凶光,厉声大骂道;“你大半夜干什么!什么宗门,什么巡天寮,有点本事就不拿我们当人了?你以为我们家你来去自如吗?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种人明知自己做错了事,却为了遮掩,敢当面对着正道之人叫嚣,因为他知道正道之人不会真的将他如何。


    可若是碰上邪修诡道,这种人跪得可比谁都快。


    颜浣月懒得争辩,只掐诀见礼道:“在下来查尸妖之祸。”


    那男子顿时更加嚣张,竟一怒之下跨出门槛推了她一把,骂道:“滚!你这不知哪里来的贱人,少侮辱人!我们家没有那种东西!”


    颜浣月轻轻避开他推的那一把,径直拂过二人之间的空隙飞进了内院。


    这院子很小,只一间正房,两间厢房。


    颜浣月顺着朽气走到西厢房时,身后忽地袭来一阵凛然之风。


    她略微偏头躲开,拿着烛台欲砸她脑袋的妇人便一时失力冲到厢房前,将门“哐”地一声撞得吱呀乱响。


    颜浣月瞥了甩进门内的妇人一眼,便提裙缓缓走进厢房。


    轻抬左手,指尖冒出一束火光,照亮了空无一物的房间。


    妇人趴在地上,紧紧攥着尖锐的烛台,一骨碌爬起来,拼死想颜浣月扑杀过去,厉声骂道:


    “你们这群人,只想毁了别人的生活!你看啊!这里有什么尸妖!你们到了这里,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管东管西,你们才是最该死的,最该死的!”


    门外的男子也早已锁了院门,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柄画着血符的木剑,站在门边对着颜浣月的方向使劲劈砍。


    拼尽全力,目眦欲裂。


    不知他那木剑是哪里得来的,隔空挥砍之下竟真有数道诡谲的剑气冲她杀来。


    只不过他明显看不出自己挥出的剑气,那妇人因欲扑来用烛台杀她,差点被他那剑气拦腰斩断。


    颜浣月一脚踢开妇人,免于夫妻相残的血腥场面,又掐诀抬手,一道法诀打掉了他手中的木剑直接抬袖装进藏宝囊中。


    那妇人见状却忽地跑到院中将大门打开,对着街上大喊大叫道:


    “有巡天寮的妖道杀人啊!妖道凭空污蔑我们家有尸妖,没见到尸妖,还要烧毁了我们的院子,杀人灭口,有没有人来评评理啊!”


    若是邪魔外道,并不怕这个,可正道人士,却可以被这些关于名誉的事淹死。


    若妇人喊的是有妖道杀人,那大概率不会有人敢出来看热闹,但她喊的是巡天寮的妖道。


    虽然只是一面之词,但势必要看一眼,毕竟除了正道之人,其余身负灵力者,哪个还容得了他们看热闹?


    没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平日胆大的邻居,个个扛着厨房剁肉的大刀成群循着火光赶到西厢房前。


    见房里除了家中男主人,只站着个穿雾粉衣裙的年轻女子。


    众人知晓她是巡天寮的,不敢轻视,有人道:“小姑娘,你所说的那尸妖在何处?”


    颜浣月仰头看着房梁,道:“就在这间房子里。”


    房间里分明空无一物。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位一看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本事不大脖颈子却硬,弄错了事情,打算死不承认。


    这可不是什么好品行。


    有人见她年轻不知事,便好心劝道:“小姑娘,冤枉了人就道歉,可别随便那什么糊弄,要是你想在这里耍威风,就算是告到巡天寮,想必你也要受罚的。”


    有人插嘴道:“呵,我知道有些女子,有点能耐就目中无人,犯了错只会耍大小姐脾气,呸!你看她有点儿道歉的意思吗?今天这歉,要道,也得她跪着道!”


    一个中年男子当起了和事佬,“二二子,行了!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咱可不能得理不饶人,这小姑娘也是来我们汀南给我们帮忙的,不过是弄错了面子挂不住而已。”


    又转向颜浣月说道:“小姑娘,听叔给你讲个道理,别太气盛,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要学会低头,你道个歉,我们劝劝,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不会让他们告到巡天寮里了,你……啊!鬼啊!”


    颜浣月站在西墙下,眉心轻蹙,看着墙上被她劈开的掌心大的缝隙,循着朽气又往墙上挑了一刀,挑开墙上厚厚的土坯。


    一个青黑色的脑袋旋即从墙里耷拉了下来,乱糟糟的黑发和着土灰缠在它脑袋两旁,血红色的眼睛里满含恶意,死死地盯着满地的“食物”。


    这是已经快要养成的尸妖了……


    厢房内一阵尖叫直冲云霄,胆大的瞬间跑了,也有差点被吓破了胆的,直接腿软瘫倒在地,只知道瞪着眼睛扯着嗓子直叫唤。


    颜浣月怕他们真吓破胆了,直接顺着惊叫叠叠的嘴丢了几颗丹药进去止厄。


    方才要给颜浣月讲道理的中年男子却咽了丹药颤颤巍巍地退出厢房,靠在外墙上斥责这家的那对夫妇,


    “你们竟然真敢养这种东西!你们家儿子都死了两个月了!活爹!活娘!你们把他弄成这鬼样子,要害谁呀!眼看我们这条街的人都不够他吃的啊!”


    那妇人立即辩解道:“我儿子才不会吃人,我儿子好好的,等他彻底还阳了,还要娶妻生子呢,张大哥,不是以前说要把你女儿许给他吗?你看,他已经活过来大半了,肯定能做个好女婿。”


    张大哥一口气差点哽得没上来,好女婿,好女婿方才那眼神恨不得把他活撕了!


    “做你的白日梦,我女儿才不会给这鬼陪葬!”


    妇人闻言不禁恼恨道:“不愿意?你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就凭你女儿那种货色也配得上拒绝我儿子?我儿子若出事,我迟早拉她配阴婚!”


    说着,又看向今夜之乱的源头,不顾一切、凶神恶煞地朝颜浣月扑去。


    颜浣月两指拈着她的衣裳将她甩到门外院中,面色平静地说道:“你别再接近他了,他已经快要被养成了,吃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她走到房内西角的位置,俯身探了探地砖。


    没找到暗扣,索性直接五指猛刺入砖缝中,以手扣开了地上砖,“噼里啪啦”生生撕开砖层下尺厚的木板,一股腐臭气扑面而来。


    颜浣月将指间火光探了进去,照见几具干瘪的尸首,有大量蛆虫在其眼眶、口唇、肌肤蛹动。


    除了脑袋,整个身子都还被封在墙上的尸妖嗅到这腐臭,原本凝滞的赤瞳忽地动了一下。


    颜浣月瞬间回首,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立即一脚将拾了烛台要来砸她的男子扫进了地窖中,施诀死死扣住盖板。


    窖下是绝望的尖叫声中夹杂着不可抑制的剧烈呕吐声。


    颜浣月飞身欲一刀刺入尸妖眉心,竟被它陡然躲开。


    虽死却继续生长的尖锐长甲瞬间撕开封在身上的墙土,一把抓向她的横刀。


    颜浣月凌空跃上房梁。


    尸妖却像是看不见她一般,径直冲破土墙,眨眼之间便已飞到院中,一爪向它生母的脑袋抓去。


    电光火石之间,颜浣月一挥横刀,一道刀风破空而出,瞬间劈开了它的脑袋。


    “啊!儿啊!儿啊!”


    妇人满脸都是尸妖脑袋里腐臭的血与脓浆,却仍不管不顾,奋力扑向脑袋中分,头破血流的儿子。


    颜浣月隐隐看见撕心裂肺的妇人眉心处一片如珍珠大小的光点瞬间凝聚,又霎那间从头顶飞出,在离体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难道说……这强烈的执念与不舍,才是真正的还阳珠?


    父母爱子,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殚精竭虑,为之所向披靡。


    人难无欲执,欲执为中庸之剑,进则斩魔,堕则自斩为魔。


    人之爱子,有人可为之爱及众人之子,有的人却可为之杀他人以换其命。


    妇人的手即将碰到尸妖时,那脑袋两半的尸妖竟一把攥住她的咽喉。


    颜浣月迅速收刀,足尖一踮飞出厢房,指尖法诀变幻,一道赤光自她指尖飞出,缠住尸妖猛地拖飞捆住。


    妇人脖颈被尸妖利爪抓得血流森森,却还试图抓住尸妖脚上的鞋子。


    颜浣月凌空飞到房檐边,一把将尸妖按在瓦片间,以气凝刃,做散毒钉,直照尸妖身上几处大穴钉了下去。


    数道腐朽怪气袭来,颜浣月脑袋窜过一阵细碎的痛意。


    她立即转身跳下房檐,沉着脸拖着不停咒骂她的妇人进了西厢房,挥开结界,也将妇人塞进了地窖之中。


    仅剩的几个人缩在院中呆呆地看着她。


    倒是那位张大哥讶然道:“那地窖里有什么?”


    颜浣月走出房间向下压了压手,房上的尸妖“嘭”地砸在院中,她沉声说道:“被放干血的死人。”


    几个仍留在此的人,像是骤然砸在地上的碎玉,“哗”地散开。


    张大哥躲在一旁,勉强咽了咽唾沫,“原先街上有几个要饭的,怪不得不见了……真想不到,他们夫妻二人平日……挺老实的……”


    颜浣月拖着尸妖路过他时,掐诀一礼,淡淡地说道:“您诸位留步,地窖里那二位,不必理会,明日会有人来处置。”


    几个人皆是因仰她能耐,满眼放光地看着她,连忙此起彼伏地说道:“是是是,是是是……”


    颜浣月连夜拖着尸妖先去了城外三里处的三阳谷地。


    那是一处约一人高的矮谷,已有几个巡天寮的人在那留守,堆积柴木,顺便看管着阵中几具尸妖。


    季临颂等人不在,颜浣月先请人将尸妖送入阵中,又立即御剑飞回城中,寻到那家将阴养老父亲之尸的人家。


    一家人一夜未眠,才刚陪着巡天寮的人讲父亲的尸体挖出抬走,刚到家就忽然有来了客人。


    这客人并未过多停留,只是问了当日养尸之人可曾在他们这些活人身上动过什么手脚。


    于是一家人便七嘴八舌地将当日那位先生曾用一根银针轻轻扎过他们的眉心的事告诉了客人。


    仿佛当日积极主动的自己完全是被强迫的一般。


    果然如此……


    这幕后之人不仅炮制尸妖,还收集人的执念。


    难道这幕后之人收集的执念才是真正的还阳珠?


    颜浣月回到巡天司的客房中时,恰是晓星疏落,月淡西墙,天色已然转青。


    她回到房间换了伤药,随意洗漱了一番,直接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沉,疲惫尽解,许是忘阖东窗,寒凉缓缓浸了进来。


    她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像是被埋在雪中,一缕熟悉的冷香伴着雪香丝丝沁人。


    她笑道:“暄之?”


    很快,她脸上的雪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挖开,那寒玉一般的指尖轻轻拂开她脸上沾染的雪,跟快规规矩矩地收了回去。


    大雪纷飞,四野无人,裴暄之身着单衣跪坐在她身边,袖手看向远方。


    他本就畏寒,如今更是若冷夜白瓷一般面无血色。


    颜浣月躺在雪里,问道:“你怎么不披件斗篷?”


    裴暄之细密纤长的睫毛上落了雪,略一侧首低眸,雪便从他长睫上飘落。


    许是朔风孤狂,吹得他的声音也有些渺远,只是看着她淡淡地说道:“衣裳太重了,我撑不起来。”


    她想起身,却动弹不得,不免急道:“暄之,你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暄之却含笑问道:“你埋在雪里,怎么知晓是我?”


    颜浣月说道:“我就是知道,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能不能不要扯这些……”


    “不能。”


    风卷着雪吹得他墨发浮荡,衣袍张扬。


    他却在一片悲风苦雪中全神贯注地看着鹅毛一般的雪花落在她脸上。


    他苍白的薄唇噙着笑意,“我喜欢与你扯这些,很喜欢……”


    他原本没打算让她有意识,可还是没有忍住。


    他可以不让她察觉到他在身边,但还是刻意没有控制魅香。


    他想,他们是夫妻,不管是不是什么刻意的缘故,只要她唤他,他一定不能不见她……


    颜浣月一觉醒来,窗外大风大雨,水汽时不时洇进来,屋子里凉飕飕的,怪不得会梦到大雪天。


    不过睡了这一觉她只觉得神清气爽,身上的伤也没什么感觉了。


    只是她记得方才的梦,天一凉她就梦到他,果真是那几次风寒把她搞怕了……


    此番回程必定要寻一颗辟寒珠作出关礼物送给他。


    不过她现下没什么歇息的时间,睡醒后立即收拾好,吃了些东西就出了门,将昨夜那对夫妇的所在报给季临颂,又将那柄木剑交给了他。


    季临颂也是一夜未眠,颜浣月又问他:“今日行大祭仪吗?”


    季临颂没有明说,也没有邀请她参祭。


    颜浣月便没有多问,径自出巡天寮,预备正午前赶过去看看。


    路过巡天寮后墙外的街巷时,她还没走几步,就碰见昨夜找她检举的年轻男子,后者正坐在街边的小摊位后给灯笼纸上画画。


    颜浣月顿了一步,男子也抬起头来。


    霎那间四目相对,男子慌忙放下手上的活计,说道:“是司吏大人。”


    颜浣月笑道:“我不是什么司吏,也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路过的宗门弟子,公子昨夜检举有功,可以去巡天寮领东西。”


    那男子摆了摆手,“孟某不是为那个。”


    颜浣月打声招呼便准备走,那姓孟的男子却又道:“在下姓孟,讳遥,日后若碰到此等不平事,可还能向大人检举?”


    颜浣月静静地打量着他,颔首道:“自然。”


    孟遥有些喜出望外,等她走远了,他又坐到摊位后,拿起笔,面色肃冷地往灯笼上的《捕鱼图》添了一笔。


    钓鱼嘛,得抛饵。


    就像绘老所言,不是他们做事不仁义,只怪昨夜那对夫妻倒霉罢了。


    谁叫公子喜欢这姓颜的女子呢?


    为了能诱到她,怎么都得挑一个给她祭刀。


    若短时间内能将她全须全尾送到公子面前,自然比杀了好,要是最后打草惊蛇了,那也只能杀了,只怪她命不好……


    第119章 又精又邪


    颜浣月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有些钝痛的脑袋, 吃了一颗丹药。


    大雨滂沱,沾衣洇发。


    她顺着街上的房檐行走,探查着大雨遮掩中的朽气, 并没有将灵力耗费在烘干裙衫微雨上。


    等走到一排房檐的尽头,这才撑开伞顶着风雨前行。


    她先是往那些已经被挖出尸妖的人家去。


    今日算是苦夏时节的清凉片刻, 却是风雨如晦,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更是不可见天日的阴湿光景。


    有的人家是被检举的, 有的是被巡天寮的巡守提前发现确定的, 有的也是自己去自首的,有一些私欲上头涉嫌祸害他人性命养尸的, 也已被捉拿。


    自己自首的倒还罢了,那些非自愿被带走尸妖的人家自是悲容一片。


    原先若是顺其自然好好地办场葬礼, 也算是全了一世情面。


    可如今忙来忙去什么都没落着,连尸首都被带走了,不知会遭到何种毫无尊严的对待。


    颜浣月去过的几家,多数对巡天寮的人厌恶至极。


    虽能将她让进家中稍坐, 却无一不是个个侧坐垂泪, 红着眼睛一声不吭。


    倒真像是巡天寮昨夜无缘无故动手杀了他们的亲人, 而今天颜浣月是来登门道歉的。


    养尸是为了让逝者复生, 没想到近日才得知养成了怪物, 这该怪谁?怪当初的那些个先生骗人还是怪自己蠢?


    刚好巡天寮来打破了幻想还带走了尸妖,那就暂且怪巡天寮吧。


    颜浣月多多少少能理解他们此时的情绪,便并不多做打扰, 只是问了眉心扎针的事,便必能令沉默者回首。


    多数人都会说类似的话:“这会有事吗?我们家知道此事的当时都被针刺过眉心,说是这样才会让他知道我们无比想要他活过来。”


    颜浣月便会答道:“我看过了, 没什么大碍,那些人想要你们的执念罢了。”


    “执念能做什么?”


    “执念能让人凿天梯攀至万丈峰顶,能使人横渡巨浪滔天的广阔瀚海,无所畏惧,不顾一切。”


    其中有一个失了孙辈的老者砸了旱烟袋子,恶狠狠地说道:


    “我听懂这些事的人说过,处理尸妖是有一套范式的,都说他们这些复生之人其实都是好的,只不过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怕人练去了‘生死道’秘法超过你们,才会着急忙慌要烧死他们!”


    颜浣月无奈道:“‘生死道’若这么简单就可修得,全天下的宗门还能见到活人吗?”


    到了正午时分,颜浣月走到三阳谷地附近,已经有许多民众冒雨在附近等着看了。


    “怎么还不烧?”


    “巡天寮可是帮了咱们大忙了,你说要是人家不来,谁知道咱们这里竟然藏了这么多怪物?亏我以前还骂他们来着。”


    “烧吧烧吧,本就是早该托生的可怜人,被弄成这种青皮黑脸的怪模样,也就这些名门正宗肯给这些可怜人死后一个体面,真是把人当人呢……”


    “我听说他们其实都不是尸妖,都活得好好的呢……”


    “胡说的吧?”


    “真的,我听说了!这是一种修炼方法,不然巡天寮怎么急着烧尸?”


    “狗屁,靠血养着就能修炼?我回去喝光你的血看我能不能成仙!都这幅鬼模样了还修炼?谁知道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吃人,巡天寮不急我都急,他们不烧,我一会儿自己过去放一把火!”


    颜浣月在人群中等了一会儿。


    几十个打了散毒钉的尸妖皆被连夜换好了光洁整齐的丧衣,束了发,收拾了面容,戴上了些冠、玉之类的简单饰物。


    连昨夜那个突然暴起行凶被她劈了脑袋的,也缝好了脑袋,换了一身簇新的紫衣,净了面,带着一顶黑帽,帽檐边还缝着一对岫玉雕的仙鹤。


    尸妖虽大多数面色青黑,但看起来却比许多活人还要体面。


    因大雨晒不到日光,便都被挪到谷地的一处挂着“音容宛在”白幅的草棚中按惯例吹风祛浊,看起来并没有要行大祭仪的架势。


    不知道昨夜季临颂放出今日行仪的话是为什么。


    颜浣月一琢磨,想到今日那老者的话和方才人群里细碎的议论,她咂摸着咂摸着,竟有些怀疑处置尸妖的范式和‘生死道’这类话也是季临颂放出来的。


    所以今日这祭仪怕是不会举行的。


    不举行,那些不知是谁放出来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这次轻信谣言冤枉了巡天寮,以后谁还会在处理尸妖的事情上议论巡天寮?


    颜浣月觉得季临颂这个人行事是不论手段的,除了散布正反两条谣言外,在光天化日之下收敛死者遗容这一条,简直可谓攻心之至。


    这下那些知道所谓的复生之法不过是阴养尸妖,害得亲人变成怪物的人,见巡天寮如此善待死者,除了为亲人复生祸害了他人性命的凶手,大多数都会选择向巡天寮自首。


    那些昨夜因挖尸而对巡天寮心生怨怼的,今日之后,恐怕还会自愧于此,感谢巡天寮给了他们家亲人死后体面。


    颜浣月预感到汀南之事到最后,必定是巡天司与明德宗得尽声望,就如同许多年前战死几代人的天衍宗,一呼而百应。


    她记得以前在明德宗见季临颂时,此人敏锐非常,可以称得上秉正,但似乎不是会用这些手段的人。


    他既是明德宗刑堂司事,又因巡天司是明德宗牵头所立,也兼为巡天司司事,问世自不会少。


    若他往日是这般行事的,必定会有人传扬,可她从未听说过此类事。


    但她其实也与他根本不相熟,有极大概率是因她见识不够才没有听说,他到底是如何行事的,她并不全然清楚。


    她吃了一颗抑制死气的丹药,目前的情况是,她对还阳丹的猜测是否为真相,还有待考证。


    至于怎么考证,仅解决目前的尸妖是不够的,只能继续揪出幕后之人了。


    她顺着原路往回走,方才她探查时,几家人对于教习邪法的先生的外貌表述是一致的。


    古怪的是,有两家人是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单独见的先生,难道一个人还能分成两个不成?


    除非是一个团伙,用什么法子装扮成同一个模样,也根本不在意会被人记住这幅假样貌。


    她本欲再求证,回去的路上又经过了另外几家,原本想问事,但几室皆空,应该是去三阳谷地看祭仪去了。


    算了,经过今日,明日她拜访问询时应该能问出更多话来。


    等她撑着伞走到巡天寮后街时,又遇见那个叫孟遥的年轻男子。


    他坐在小摊后,远远瞧见她,便着急忙慌地取出雨伞撑起来,提着一盏精致的走马灯踏着地上的雨水跑过来。


    满眼是抑制不住的崇拜,面色微红,恭恭敬敬地将灯递到她伞下,轻声说道:“送给大人。”


    颜浣月垂眸看着描画精致的灯笼,拿灯笼的右臂因为两伞之间的间隔,已经被雨洇湿了大半。


    她略微向他倾了倾伞,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姓颜,只是一介小修,你这灯笼很是精致贵重,但我恐怕暂且用不上,不如你留着卖吧。”


    孟遥仍不曾收回手,任凭衣袖被大雨淋湿。


    他原本设想的是她无论怎样都应该会问一句“为何要送我灯笼?”


    他便会说道:“因为我仰慕大人,想变成像大人一样厉害的人。”


    这样,只要是个人,见别人如此仰慕自己,心里多少都会熨帖一下,这心上的距离不就拉进了吗?


    谁知道她连问都懒得问,直接拒绝了。


    拒绝时还夸了一下他做了大半天的灯笼,让人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


    但不得不说她还蛮有眼光的,这灯笼嘛,他为了装相,确实费心做了。


    “今日做这个就是为了送给姑娘的。”


    颜浣月打量了两眼,伸手接了灯笼,说道:“那好吧,多谢了,七夕佳节将至,不知我有没有能耐尽快赶回去送给我夫君。”


    说着又趁他疑惑时往他手里放了些钱,便提着灯踏雨走过小巷,翻过后墙进了巡天寮。


    什么?


    还有夫君?


    他们只在昨夜短短时间内根据公子的话锁定了她,谁会去想公子喜欢的人竟然会是个有夫之妇?


    要不然,还是……直接杀了焚毁吧?


    但是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说的夫君,其实就是公子本人。


    公子昨晚不是说了嘛,姓颜的女子喜欢他,他们两个人收收放放的玩呢。


    谁知道公子那种心思难测的人谈情说爱时会做出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


    这要是听了绘老的话,理会错了公子的意思把人给杀了,那可就不好再把她变成尸妖给公子送去了。


    他怕会把公子给气暴毙,到时候他的灵石谁给结算?公子气死在汀南,他们剩下的人在家主手下能好过吗?


    不是他愚笨不知如何行事,实在是上面的人意思不明确,平白让底下人胡乱猜测,摸不清上面的真实意图。


    就算是给个聪明绝顶的人来,若是想得不周到,也得翻个大跟头。


    这事绘老恐怕也不知道,更不能去问公子,若这女子口中的夫君是公子,那还好说,若她口中的夫君不是公子,那岂不是更要惹公子忌讳?


    孟遥行事谨慎,察觉到有可能出错,便撑着伞走到巡天寮正街上。


    正街上聚集的民众白天便都回去了,也有去看大祭仪的,此时街上除了一些过路人,就是几个步履匆匆的巡天寮中人。


    孟遥在门前徘徊了几遍,从往来的人中挑了一个打扮有些像玄降弟子的人。


    玄降中人,有利无义,有好处什么都好说。


    他将颜浣月方才放到他手里的钱给了对方,对方果然喜眉笑眼地应了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想问一下寮内姓颜的,穿雾粉衣裙的姑娘,她方才跟我说她有夫君,不知……不知她是不是搪塞我的话?”


    陆慎初低头数着钱,说道:“你说她啊,她才来几天啊,你怎么也看上她了?人家没搪塞你,确实是成过婚的人了,天衍宗,你听说过没?”


    孟遥点了点头。


    陆慎初将一把钱装进兜里,拍了拍孟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那位是天衍宗掌门之子的夫人,兄弟,要不是我这人善良,我都不跟你说这话得罪你,听哥一句劝,灵修界的女子你把握不住,灭你的口都能神不知鬼不觉,你还是找个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的才好。”


    说着又靠近孟遥,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这儿有保家宅、招桃花的符,我供奉的大仙亲手画的,数量有限,你要不要?算你便宜一些。”


    孟遥斜了他一眼。


    玄降邪法多,防不胜防,名声不好,而且大都灵根天赋不佳,只是靠道玄术以及借助妖仙之力才显得能耐不浅。


    除了骗无知者或玄降弟子互相成婚,高不成,低不就,于是无论男女,大部分都打光棍。


    自己一门现实都那种情况了,还敢于兜售招桃花的符,原来世上没脸没皮、重利轻义的也不止公子手下这帮人。


    还有那些妖仙手下的那帮人。


    没赚钱就是亏钱,加之昨日打算昧下的千年雪晶连味儿都没闻上就被收走,陆慎初不免有些感伤。


    看着远处走得极快的人,惆怅叹道:“俗人啊,不识宝啊,宝放我面前我肯定识,可惜不给我。”


    说罢抬脚回了巡天寮,刚转进二门就看到院里站着几个前几日被派去探查异婴之事的人。


    仅只有那几个人倒没什么,偏巧还站了个大肚子的老汉。


    陆慎初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旁的客房边,宁无恙把颜浣月拽出房门,指着那老汉,问道:“你的手笔?”


    颜浣月看了一眼四肢枯瘦,肚子宝圆,死气沉沉的葛叔,又看了一眼宁无恙,说道:“我又不知道那虫子怎么回事,我不是特意说过嘛,他那里有个房子关着女子……”


    宁无恙蹙了蹙眉,说道:“我听说昨夜你把两个活人跟一窖腐烂生蛆的尸首关在一起关了一晚上,人都吓成傻子了。”


    颜浣月冷哼道:“尸首都是他们夫妇二人为养尸所杀,就算是吓死他们,恐怕也是死者生前所愿,我关错了吗?”


    “我没有说你有错。”


    宁无恙看着眼前的同门师妹,小时候软软糯糯的白雪团子,跟谁说话都是弯着月牙眼的小模样,受了委屈只是红着眼睛自己待在角落里掉眼泪。


    别人不知道,他最清楚,小时候虞照不高兴,就管着她不准她吃饭,等她长大一点,知道告状了,他曾跟着韩霜缨出面跟虞照交涉过。


    虞照的第一反应不是愧疚,而是不想让他们把事再往上报,说以后不会再多搭理她,就不用费心帮她纠正错误了。


    这种论调极其自我,所以他一直不喜欢虞照。


    宁无恙一直觉得她是个软和没什么大脾气的人,对人也心软,虞照对她算不得太好,可她退了婚却还能在岁寒秘境中救虞照一次。


    自上次明德宗试炼分别之后,宁无恙没再见过她,不知不觉间,她怎就突然与以前不一样了……


    颜浣月看着院中的葛叔,沉声说道:“既然师兄不觉得我有错,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活该,若我会那胎衣之法,也要给这老汉腹上缠一个让他体会体会。”


    “行了。”宁无恙说道:“你的伤如何了?”


    颜浣月说道:“药好,痊愈了,伤口都长好了,那个村子里的女子都安置妥当了吗?”


    “嗯,周家离得近,都送到周家,由周家去送人了,那个善堂的堂主和这老汉被带过来问话。”


    有‘穿衣人’背后指挥,他们恐怕只是听命行事,不知背后的人是谁,能知道的恐怕就是那些人家买了孩子。


    因而她问到:“找到卖孩子的账本了吗?”


    “找到了,怕有误,还要搜魂核对,季司事怀疑此事背后与汀南之祸的人是一批人。”


    颜浣月点了点头,道:“从那个‘穿衣人’魂里问到的?”


    宁无恙说道:“其实‘穿衣人’也是个马前卒,知道的也不多。”


    颜浣月说道:“我查到这些养尸妖的人,都曾经被教他们养尸妖的人在眉心刺过一针,背后之人渔利双收,既扩散尸妖数量,又吸取活人执念。”


    颜浣月把他拉进房间里,低声说道:“宁师兄,其实从昨晚到方才有几件事很奇怪,我有个猜测,或许能找到幕后之人的踪迹,但我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与他有关,这种没把握的事,不知师兄肯不肯听,不知季司事肯不肯听。”


    宁无恙说道:“你想跟师兄说什么话都成,至于季临颂,他近来连玄降妖仙的话都听,怎么会不听你的?”


    颜浣月好奇,“那妖仙说的什么话?”


    宁无恙眨了眨眼,说道:“多了,这妖仙不知是多少年的老妖物了,简直又精又邪。”


    “让提前放话说收一批尸妖第二天正午就立即大火烧尽的主意是它出的,让季临颂大出血搞尸妖遗容收整的事也是它此前提的,所以丧衣之类的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颜浣月问道:“那外面那些说‘生死道’什么的的谣言呢?”


    宁无恙啧了一声,说道:“原本这里就流传这种话,是以前那些邪修骗人养尸妖时说的,我们只不过是顺便推波助澜了一下罢了,本就是假话,自然经不住时间考验,提前教人看破很正常吧。”


    孟遥回到暗宅,面禀绘老,道:“绘老,我打听过,那女子成婚了,她的公父是裴寒舟。”


    在孟遥的表述里,她是谁,不重要,她的公父是谁,极端重要,她的夫君是谁,无足轻重到提都没必要提。


    绘老神色震了震,“天衍宗裴寒舟?我知道他找回了个儿子……公子真是年轻不知轻重。”


    孟遥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绘老想了想,却道:“如今巡天寮还没有寻公子的动静,那里诸事繁忙,人手不足,没有证据季临颂不会安排人受她调遣,尽快将她捉了,捉不了,就杀了。”


    孟遥想点头,但这个头就是有些点不下去。


    他犹犹豫豫地表示,以前是派他去收拾个小女修,简直手到擒来,如今是派他去收拾裴寒舟的儿妇,这压力简直不是一般的大。


    绘老明了心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放心,不会只让你一人出面的,既然如此,灵石宝药自然比此前说的多一倍,解药也多给你一个月的,我自会在家主面前多为你美言。”


    要的就是这个,给多少好处办多少事。


    孟遥痛快地点了头,打算立即动手。


    第120章 请君入瓮


    从季临颂处谈话出来, 已是黄昏雨歇时分。


    颜浣月吃了颗压制死气的丹药,立在客房檐下吹了一会儿风,而后孤身出门, 去搜寻还未被发现的尸妖。


    路过巡天寮后街时,因为雨停了, 摆出的小摊也多了几个,孟遥的小摊边已经点上几盏花灯了。


    而今众人大都以为尸妖之祸已解,就算未全解, 巡天寮也有本事收拾彻底尸变的尸妖, 因此多数人都没有那般风声鹤唳了。


    又因临近七夕,街上人多了一些, 孟遥摊前有好几位客人,他正给人取灯, 或者包裹配灯笼的细红蜡,忙得不可开交。


    颜浣月听着买灯的妇人跟他寒暄,说着邻里之间此前的家常,倒也并未多留, 径自直接路过。


    等她走出一段距离后, 却听孟遥远远喊道:“颜姑娘, 等一下!”


    她缓缓站定脚步, 转身回看, 孟遥双眸明亮,手里攥着一个纸包逆风向她跑过来,将纸包往她面前一递, 道:“午时忘了给你蜡烛。”


    颜浣月垂手道:“哦,暂时不着急,这蜡烛你先卖着, 我若有需要,再去找你要。”


    孟遥攥着蜡烛的手紧了紧,垂首说道:“姑娘不想要,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太唐突了?”


    颜浣月略微抬眸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终是摇了摇头,“没有。”


    孟遥看起来似乎有些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却还要抑制着情绪,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其实……我其实早就想跟巡天寮检举那家人的事情了,早先街上几个乞丐我都有接济过,其中有一个小乞丐还要跟我学做灯笼,也想当自食其力的手艺人……”


    “当时街上乞丐消失了两三个,毕竟是没人关心的存在,根本没人注意,有一次我撞见那对夫妇带着小乞丐回家,我以为他们是看孩子可怜,所以施舍饭菜给孩子……”


    “姑娘……是我的大意害了他,是你帮他报了仇,我想代他,还有那些无人关心的可怜人谢谢你,我知道我这是在别人丢掉性命后做自以为是的自我安慰,不知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会让你感到可笑……”


    颜浣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色平静地说道:“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话?”


    孟遥不知自己犯了她的什么忌讳,疑惑道:“什么?”


    颜浣月抬眸看着他,问道:“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姑娘?”


    颜浣月说道:“君之义举,我没有资格评价,更没有什么所谓可不可笑之言,无非是你对此心有遗憾罢了,若真是你心中的结,无论我回答什么,都不如你自己看清楚,想明白。”


    “我……”


    一般人面对他的提问多数会回答“当然不可笑”,然后安慰他一番。


    但她将问题留给了他自己。


    孟遥一方面认为她是在用没用的道理来搪塞,其底色就是看似冷静客观,实则不肯多管闲事,更不肯多浪费感情,但另一方面,她说的确实不错。


    颜浣月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发胀的脑袋,说道:“你先忙,我还有事,先走了。”


    孟遥赶忙说道:“姑娘今晚是否有时间到城东三柳街?有件大事情,牵扯甚广,这会儿不好说,我想要向你检举,巡天寮我只认你一个人,其他人我都不相信,姑娘若肯听我一言,就请姑娘定个时间,若你觉得那地方不好,可以换,我听姑娘你的。”


    为了避免她心底生出任何疑窦,时间或地点,必须至少要有一样完全交给她来定。


    颜浣月闻言颔首说道:“好吧,戌时末我去那里找你,可以吗?”


    不错,答应得这么爽快,可见她也不是个多事的人,心思恐怕更简单一些……


    孟遥攥着衣袖行了个揖礼,道:“嗯,好,那我等着姑娘。”


    颜浣月边吃着药,边到处乱转,循着朽气找寻着未被发现的尸妖,直接掘地往三阳谷地运。


    其中有三个又是当场尸变的,被她钉了散毒钉拖到三阳谷底。


    巡天寮的人用术法找寻,比她要多耗费精力和人力,她一个人一日来来回回运了十来趟,其中还有三个是废了大力气制服的,当真看得守谷的同道暗暗咋舌。


    这天衍宗的女修干起活儿来真是不要命。


    颜浣月一气儿干到月近中天时,因一日鼻间朽气不尽,虽已经吃了一整瓶丹药,但在最后一次离开三阳谷底后,还是头疼到忍不住扶着路边的树干呕不止。


    陆慎初拖着一具尸妖路过时,听林边有动静,过去一见是她,不免笑道:“我说,颜道友,受了伤就别干这体力活了,也别惦记什么入门试炼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见她头疼到说不出话来,陆慎初到谷底放好尸妖,很快又回来,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颜浣月举拳往脑袋上砸了两下,面色苍白道:“没事儿,尸妖的味道有些令我头疼,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吃了一颗丹药缓了一会儿,气色渐渐恢复。


    陆慎初正要给她把脉看个究竟,宁无恙却也正巧带着一群人用车推着几具尸妖路过。


    陆慎初忙说道:“宁道友,你师妹病了。”


    宁无恙站在大道上远远远问道:“宝盈,怎么了?”


    颜浣月走出树林,说道:“今日跑来跑去有些头疼,师兄,我去城东三柳街有些事。”


    宁无恙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道:“做什么去?”


    颜浣月搪塞道:“有些事需要去处理一下。”


    宁无恙便没有多问,给了她一瓶丹药,说道:“好,早去早回,我给你买宵夜,回来趁热吃。”


    颜浣月便辞别陆慎初,往城东三柳街去了。


    陆慎初看着她踏长剑远去的背影,不禁说道:“宁道友,你也不劝劝她?大晚上的到处跑,有点儿小伤都能弄成重伤了,更何况她才受了重伤。”


    宁无恙说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陆慎初疑惑道:“你们把那穿衣妖的另一半神魂也渡给她了吗?”


    宁无恙说道:“没有,只用了些药,另一半神魂受完搜魂已经堪堪灰飞烟灭了。”


    陆慎初便没有再多嘴。


    颜浣月不想再受恩的意思已经那样明确了,那日小神仙从他这里收回了雪晶,应该不会没脸没皮地亲自送上去了吧?


    颜浣月到了三柳街上空,远远便看见荒僻的街道上仅有两家亮着灯的小铺子。


    孟遥正坐在一家没什么热烟气儿的小摊上吃着一碗馄饨,桌上还放着一盏灭了的灯。


    颜浣月跃到街上,走到他身边。


    孟遥立即起身道:“姑娘,你来了,吃过东西了吗?”


    颜浣月示意他坐下,道:“吃过了,你先吃东西吧。”


    说着径自拉开凳子坐下,摊主老翁笑眯眯地走过来,问道:“姑娘,吃点儿什么。”


    另一家小摊上零星的几个客人也回头望了她一眼,便又继续埋头吃饭了。


    颜浣月对摊主客气道:“老人家,不用了,我吃过了。”


    摊主便笑着回到炉边包馄饨了。


    孟遥迅速吃光了碗里的馄饨,点亮了桌上的灯,说道:“姑娘,跟我走吧。”


    颜浣月便起身跟着他往更偏僻处去。


    等那两处小摊上的油灯渐渐落在身后,孟遥执灯走在她身边,说道:“姑娘,我发现这里有一个地方,里面的人来来往往,却从来看不到入口出口在何处。”


    颜浣月侧眸瞟了他一眼,说道:“或许是精通奇门的避世之人。”


    孟遥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玄门道门的事,但是那些人总是夜间出行,我远远看见过几次,差点掉进河里淹死,若非巡天寮驻此,恐怕我已经死了。”


    颜浣月疑惑道:“哦?”


    说着又从袖中取了颗丹药吃了。


    孟遥见状,问道:“姑娘吃的什么药?可是病了?”


    颜浣月说道:“嗯,今天寻尸妖耗费精力,这会儿突然有点儿头疼。”


    孟遥暗中跟着,知道她今日一直在寻找尸妖,根本没有停歇,去三阳谷底也是立即就离开,也没有功夫回巡天寮去。


    但听闻颜浣月的话后,还是如同不知情一般自言自责道:“劳累姑娘忙了一日还要来赴我的约,那今晚姑娘先跟我去那边远远望一眼就好,等明日你再带人来看看。”


    颜浣月说道:“辛苦你了。”


    孟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给她,说道:“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来此途中买的糖,女子都喜欢,姑娘尝尝。”


    说着挑起灯笼帮她照着手上的油纸包。


    颜浣月拆开纸包,见里面是三四两应季的菱角糖。


    她看向孟遥,孟遥在灯火中冲笑了笑,有些期待她尝尝糖的意思。


    颜浣月将纸包重新包好,十分妥善地放进藏宝囊中,笑得温馨至极,


    “多谢。其实我不怎么吃糖,但看见这个,我就想起我夫君,他身体不好,喝了药就要用糖压一压苦涩,他又自小长在长安,恐怕没怎么尝过这种糖,我想带回去给他吃,就说是一位心怀正义的好心人所赠,他肯定也喜欢。”


    孟遥见她说起那什么劳什子夫君那股子少女怀春的劲儿不像是假的,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便没有强行逼她吃糖。


    反正,她已经很顺利地跟着他走到城北方向了,吃不吃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颜浣月还在一边跟他说道:“一会儿,你只留在远处给我指一指方向,我亲自去看。”


    在孟遥眼里,她简直就像是人都被卖了,还帮着卖家数钱的傻姑娘。


    名门正道只培养修为不培养心眼儿,教出着天真的杀器,还妄想与魔族对抗?笑话。


    “颜姑娘,就在那儿,那处门前有紫藤的人家。”


    颜浣月一眼看过去,见那是很寻常的一处院落,与它临近的宅子的门楣形制也几乎与它一模一样。


    此地宅院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只不过是处于城东城北交界之处,是而显得有些萧索。


    颜浣月说道:“那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过去瞧瞧。”


    孟遥点了点头。


    颜浣月走出两步,从袖中取了颗丹药服下,又似乎不甚放心,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道:“旁边便是城墙,我怕若里面真是不善之人,你再被盯上会被报复,不如先将你放到城墙外面等一会儿。”


    说着轻轻攥起他的手腕,悄声道:“孟兄,别怕,我只去看一眼,便将你从墙外带进来,安安稳稳送回家中去。”


    临门一脚,孟遥没有多想,过城墙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他跟在她身后返回就是了。


    便没有多说,坠着身上的力道,任颜浣月将他带出城墙去。


    城墙外皎洁的月光下有一颗老槐树,颜浣月似乎是修为一般,心慌意乱地一跃而下,虽突然发觉槐树的所在避让了一下,却避无可避地带着他擦过槐树茂密细小的冠枝。


    身上枝叶打过,蓦地,他突然睁大双眼,一掌击开颜浣月,捂着腹上血淋淋的伤口,翻身欲跃上城墙。


    颜浣月双手掐诀,一道发诀缠上他的腿,直接将他甩在城外空地上,又御剑拖着他,活生生拖出了近二里地。


    明月之下,颜浣月坐在长剑上轻轻晃了晃脚,含笑道:“我第一次见云若良时,他用的是跟你一样的招数,而今看来,你这为人手下的,竟比他还高了一筹,阴损诡计如此得心应手却屈居人下,可惜啊……”


    孟遥捂着腹部蜷缩在地上不动,刹那间面色一变,直接腾空跃起一掌袭向她太阳穴的位置。


    颜浣月双手一松,向后倒去,腿弯搭着长剑飞速绕了一圈上来,左手握着的横刀已横在他脖颈上。


    孟遥右手两指轻轻夹着她的刀尖,两道灵力疯狂抵抗,二人衣衫长发皆荡于空中。


    颜浣月凝眸说道:“你若不再抵抗,我等可留你全尸。”


    孟遥纹丝不动,目光平视前方旷远的星辰铺落之地,低声说道:“公子喜欢你,是你的荣幸。这会儿你的同伴肯定还未赶到,你若识相,就跟我回去见公子,否则,做了孤魂野鬼也莫来寻我。”


    横刀骤然被两指生生甩了出去,颜浣月借被甩出去的力道飞旋过来一脚踹向他。


    孟遥绒羽一般飘然而起,单手掐诀,垂眸看着她,淡淡地说道:“知道为何会派我来抓你吗?”


    颜浣月右手握横刀,将刀身架在左手臂弯,左手掐诀,整个人凛冽于风中,衣裙黑发狂舞,像月下不停流溢光华的雾粉色烟火。


    “因为你的命,最不值钱。”


    孟遥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有教无类的耐性,遥遥说道:“因为我的修为,高你,甚矣。”


    瞬息之间,一柄冷冽刺骨的剑就刺过了她的鬓发。


    颜浣月心中暗惊他的速度,却也立即下意识侧身,看着孟遥未能及时收力从她身前飞过,迅速拔下头上的发簪暗施法诀刺向他的脖颈。


    孟遥特意露出破绽给她,见她果然中招,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往身前一拽,手中长剑瞬间缩成一把短剑抵在她脖颈上。


    “看吧,云夫人,我说什么?”


    二人离得近,孟遥压制住了她执刀的的手。


    颜浣月侧首看着他,面染薄怒,朱唇红得有些异样。


    他冷笑道:“云夫人,等到了公子身边,您可得好好伺候公子,若惹他不高兴,说不定也得将您练成尸妖,到时候,倒是得让我好好帮您炼化尸身,等杀上天衍时,我令您去,开心吗?”


    颜浣月不忿,骂了他几句,突然红唇微启,向他呼了一口薄气,一缕幽香毫无防备地蹿入鼻腔。


    “你……你方才吃的是毒丸……蛇蝎女……”


    颜浣月一脚将他踹飞跌落在地上,而后半浮在空中俯视着他,面无表情地将口中用丸药包裹的毒丸吐了出来。


    她眸色森寒,语调微冷,“在自诩聪明的人眼中,旁人都矮他一头,这种人,往往自作囚牢,你身上的朽气都遮不住了,还到处招摇,生怕人嗅不出来。”


    她五指于夜空一握,横刀流握于手中,举起横刀毫不留情地凌空劈下,地上之人瞬间被刀风拦腰斩断,血肉崩裂,铺陈于野。


    孟遥七窍流血,上半身还挣扎欲动,颜浣月一道刀风带着发诀刺穿他的头颅。


    她看着月下逐渐淌开的一大片阴影,漠然道:“君之修为,高我甚矣,然,目亦狭也。”


    她并未再看那气绝了的尸首一眼,转身几步跃上槐树顶端,沉默地看着不远处身着黑衣,趁夜从街巷中潜行而来的巡天寮众人。


    从宁无恙给的药瓶中取出一颗丹药来,弹指打向远处那座垂着紫藤萝的院落。


    云若良派人来诱她进宅,自然不是真的对她有多爱慕,无非是被她撞见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确认那个身影是他,都得迅速除掉她。


    颜浣月看着宁无恙带人追到了宅院前,便滑进城墙内,浮行至门前,用传音之法对宁无恙道:“师兄,三柳街上还有两个小摊。”


    宁无恙转身请人去探看,而后祭出法符,与众人悄无声息地在此处的诸多宅院周围布阵。


    平日里丁零当啷的陆慎初都卸了腰间铜钱串,一个劲儿地盯着颜浣月瞧,想说话,又不会传音,因而只对颜浣月做着口型,“这次引路人竟然是你?”


    这次的行动还是她走后宁无恙和季临颂迅速组织起来的,或许是以前巡查幕后之人时总是会丢掉线索,因此这次根本没有旁人提前知晓。


    陆慎初觉得他和颜浣月都该是自身修为不算突出的存在,颜浣月靠宗门,他靠小神仙,实战时他靠着玄术和小神仙,肯定比颜浣月强。


    可她方才还在林子里犯恶心,怎么突然间就成了今夜秘密行动的引路人,这叫人如何惊讶得过来?


    法阵布好,一些人被分到别的宅院,颜浣月随宁无恙等人跃上紫藤萝宅院,于阴暗处,数片柳叶一般飘落院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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